山道蜿蜒,隐入葱茏的绿意。脚下是踩实的土路,偶尔嵌着几颗石子。玄道子走在前面,步伐不快。
她的旧布包袱斜挎在肩上,里面只有几块村民送的干粮和一身换洗衣物。
朔跟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步伐沉稳。他的目光很少停留在风景上,更多是落在玄道子的背影,或是路旁偶然出现的樵夫、背着竹篓的采药人身上。
“渴了。”
走了半日,玄道子停下,指了指路旁岩缝里渗出的一小股清泉。她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水,低头啜饮。
朔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也掬起水。他的动作起初有些僵硬,水从指缝漏掉大半。他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水渍,又看看玄道子沾湿的嘴角。他再次尝试,这次稳了许多,将水送到唇边,喉结滚动了一下。
“凉。”
“嗯。”玄道子应了一声,用手背擦去下巴的水珠。她注意到朔的目光停留在她擦水的动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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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他们在一个靠着官道的小镇投宿。老板娘是个嗓门洪亮的妇人,皱纹,一边麻利地擦着桌子,一边打量着这对奇怪的旅人:一个面容清冷、穿着朴素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高大沉默、眼神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男人。
“两位打尖还是住店?住店的话,后院还有间通铺,干净着哩。”
“住店,一间通铺就好。”玄道子平静地回答,从包袱里摸出几枚铜钱。这是村民临别时塞给她的,说是路上用。
朔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堂屋里几个正在划拳喝酒的脚夫。他们赤着膊,皮肤黝黑,声音粗嘎,酒气熏天。其中一个输了拳,懊恼地拍了下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情绪外露感到困惑。
老板娘收了钱,递过一把黄铜钥匙。
“喏,后院左转第二间。热水在灶房自己打。”
通铺房间很简陋,一张大通炕占了大半地方,炕上铺着草席。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玄道子将包袱放在炕沿,走到窗边。窗外是客栈的后院,堆着柴火,拴着两匹瘦马,正低头嚼着干草。
朔则站在房间中央,目光缓缓扫过土墙、炕席、屋顶的房梁,最后落在窗边玄道子的背影上。
“这里,”他开口,“就是人睡觉的地方。”
“是旅人暂时休息的地方。”
“嗯。”朔应了一声,走到炕边,伸出手指,轻轻按了按草席。他学着玄道子的样子,脱下沾了尘土的外衣,叠得方方正正,放在自己的包袱旁边。
夜里,通铺里鼾声四起。玄道子侧身躺着,闭目调息,引导着体内那丝微弱的灵气在干涸的经脉中流转。
朔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体绷得笔直,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房梁。他似乎不需要睡觉,或者不知道该如何入睡。黑暗中,他的眼睛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的、非人的光泽,像夜行的野兽。
“睡不着?”玄道子没有睁眼,声音很低。
“睡,是什么感觉?”朔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玄道子沉默了一下。
“闭上眼睛,让身体放松,思绪放空。像水中的石头,沉下去。”她试着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朔似乎在尝试“放松”。过了很久,久到玄道子几乎以为他放弃了,才听到他极其轻微地呼出一口气,那紧绷的躯体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但他依旧睁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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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尘土飞扬。一辆载满货物的牛车慢悠悠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夫是个干瘦的老头,嘴里叼着旱烟杆,眯着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拉车的黄牛步伐沉重,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驱赶着恼人的牛虻。
玄道子和朔靠路边走着,让过牛车。
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哼曲的车夫。直到牛车走远,他才转过头,看向玄道子。
“他,在高兴。”
“也许是。”玄道子看着牛车远去的背影,“也许是累了一天,用哼曲解乏。”
“解乏?”朔重复这个词,似乎又遇到了新的概念。
“嗯,让身体和心情不那么紧绷。”玄道子解释着,同时感受着自己小腿因长时间行走产生的轻微酸胀。这是“累”。
他们路过一片田垄。正值春耕,农人赤脚踩在泥水里,吆喝着牲口,弯腰插下秧苗。汗水浸透了他们衣衫,在阳光下闪着光。田埂上,一个农妇挎着篮子走来,篮子里是粗瓷碗装的饭菜。田里的人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点,冲着妇人憨厚地笑了笑,接过碗筷,蹲在田埂上大口吃起来。
朔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看着农人布满老茧、沾满泥巴的手捧着粗瓷碗,看着他们咀嚼时鼓动的腮帮,看着那农妇用衣袖给男人擦汗时自然流露的关切。
“他们,很累。”朔说,“但那个男人,接过碗的时候,笑了。为什么累的时候会笑?”
玄道子也看着那幅景象。
“因为有人惦记,有饭吃,有田可耕,日子就有盼头。”玄道子缓缓说道。这是她从村民那里听来的,也是此刻她观察到的。这“盼头”,或许就是支撑凡俗之人日复一日劳作的微光。
“盼头...”朔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对农家夫妇身上。
玄道子没有催促他。
她只是静静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