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张家正院郁郁葱葱一片苍翠,地上浅浅的积水映着初夏与暮春交替的阳光,流金一样熠熠生辉。
东次间的桌上摆满了衣料样子。
夫人蒋氏慢慢挑拣了一阵,吩咐道:“天青色淡雅,正适合夏天穿,鹅黄娇俏,倒正和三丫头的性子。这匹缕金凤穿牡丹大红妆花缎做马面裙最好,上面再配豆绿的大袖衫,显得矜贵又稳重。一样两匹,都给三丫头送去。”
内管事方妈妈迟疑了下,没有立刻行事。
太太口中的三丫头,名唤小满,两岁时丢了,找了多少年都没找到,她生母也因此郁郁而终。
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年前一个回乡荣养的老嬷嬷途径宣化,凭着肩头的胎记,竟是认出了流落乡野的三姑娘。
听说找到三姑娘时,那雪下得纷纷扬扬的,风扑在人脸上就像刀子割,可她还在山上捡柴,手上都是冻疮。
就是她们这些伺候主子的丫鬟们,都没受过这样的罪。
难怪太太怜惜她。
可未免怜惜太过了。
这些上用的丝绸,统共十种花色二十匹料子,张家一位公子四位姑娘,唯三姑娘独占四色八匹,其中还有两匹时下最流行的妆花缎。
若是四姑娘知道妆花缎全给了三姑娘,肯定会发脾气。
四姑娘是姚姨娘所出,母女俩都是老爷的心尖尖,真闹将起来,倒让太太落个偏心善妒的错处。
方妈妈委婉提醒了一句。
蒋夫人笑笑,不甚在意,“小满刚回来,有什么好东西自然先紧着她。这孩子命苦,亲娘没了,老爷对她又是平平,府里的人又一向跟红顶白,我这个做母亲的再不上心,她在府里可如何立足?”
方妈妈心头一动,听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是想把三姑娘记到自己名下?
太太嫁到刘家二十年,先后两个孩子都没保住,自己也落下毛病无法再生育,终日懒懒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三姑娘活泼开朗,见面不笑不说话,自打她回来,死气沉沉的正院也开始活泛了。
若真能一解太太的忧思寂寥,偏疼些也没什么。
方妈妈不再劝说,带着几个小丫鬟把衣料子给三姑娘送去。
刚出院门便见老爷迎面走来,方妈妈忙屈膝施礼。
张文身材修长瘦削,相貌英俊儒雅,即便人已中年,仍可见当年美男子风采。
他目光扫过丫鬟们抱着的衣料子,“给谁的?”
账目上记得清清楚楚,方妈妈只能据实回话,“回老爷,给三姑娘的。”
张文什么也没说,径直去了正房。
还未到下值时刻,蒋夫人见他回来有些诧异,“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衙门无事,左右都是闲坐,不如回家来。”张文翻了翻桌上剩下的衣料样子,回身坐下,“初九平阳侯府的四时宴,你是如何安排的?”
四时宴是后宅女眷间的聚会,张文素不过问。
蒋夫人眉头暗挑,不紧不慢说:“三丫头随我赴宴,已给侯府回信了。”
张文又问:“听说刘家大公子刘瑾书也去,他头一次在这种宴会上露面,恐怕……是相看来的吧?”
既然问出口,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没必要再隐瞒。
蒋夫人道:“对,我妹妹帮忙牵线,这是给小满说的亲事,所以此次我只带她去。”
言下之意非常明确。
张文却说不妥,“刘家书香世家、满门清贵,而小满长于乡野,只粗粗认得几个字,担不起高门主母的担子。即便刘家相看小满,也是碍于你妹妹的面子。此事不见得能成,反惹得别人笑话小满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这倒是实话,蒋夫人的妹妹嫁到平阳侯府秦家,而刘家夫人秦氏,正是小蒋氏的大姑姐,要不是小蒋氏一力作保,秦夫人不见得会应下此事。
那刘瑾书少时成名,一直是京城热门的佳婿人选,多少人家都眼巴巴盯着他。一旦黄了,难免有眼热之人暗地里奚落小满。
蒋夫人的眉头微微拧起,“那依老爷看,此事就此作罢?”
张文端起茶杯浅饮一口,慢慢道:“刘瑾书前途无量,而且他父亲即将入阁,此门亲事能成的话,于张家十分有利。”
“君懿才貌性情样样出挑,在京中颇具美名,若是她,便可十拿九稳了。至于小满,我另有安排。”
君懿是四姑娘的闺名。
蒋夫人一听就笑了,“难怪今日早早回家,原来是为了换亲,老爷为四丫头真是煞费苦心了。”
她话中不乏讥诮之意,张文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亲事未成,何来换亲之说?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自然要选品貌才学相当之人,推个不般配的去相亲,不是结亲,倒是结仇了。”
左一个不成,右一个不般配,蒋夫人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了了。
“孩子刚回家的时候,你说要好好补偿她,却是处处挑刺,一味贬低。四丫头是你女儿,小满就不是?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就因为她不是府里长大的姑娘,和咱们差不多的人家,连相看都不愿意相看。上赶着来求娶的,又多是趋权附势之徒,小满在外头吃了十来年的苦,我们不能把她再往火坑里推。”
“眼瞅着都十七了,亲事不能再拖,好不容易刘家愿意相看小满,你却让四丫头顶了她,简直是一巴掌扇在小满脸上!你让阖府上下如何看她,她今后又该如何自处?偏心也没这个偏法!”
噼里啪啦一阵数落,砸得张文有点下不来台。
他出身寒门,晋升之路算不得顺畅,在给事中的位子上蹉跎多年,幸而在当今和废帝之争中站队站对了,得了个光禄寺少卿,此后却卡在五品官怎么也升不上去。
好容易捡个机巧,作为各方势力妥协的结果当上了吏部尚书,听着大权在握,却是有名无实,完全被内阁和两个侍郎架空了。
别说进入权力中心,随时被人代替都有可能。
他迫切需要有人提携一把。
而刘家百年世家,在应天府的势力根深蒂固,又与当朝次辅陈绍关系匪浅,如果和刘家成为姻亲,他不但能坐稳尚书的位子,说不定还能入阁。
这个蒋氏,不说帮忙,还一个劲添乱,动不动就挑他毛病,训孙子一样训他。
他才是一家之主!
越想越来气,张文怒目而视,“分明是你处事不公,却说我偏心。你不喜姚氏母女,拿小满当由头打压君懿,只凭个人喜好做事,全然不顾张家的前途利益。善妒、无子、口舌,想想你犯了多少条吧!”
说罢拂袖而去。
蒋夫人双手攥得发白,连着深吸几口气,好歹支撑着没有失态。
她偏要促成这桩亲事,偏不让他们如意!
*****
张文喜静,因而府中一向讲究静谧平和,各处院子也往往阒然无声,鲜少有人喧哗玩闹。
除了三姑娘的清棠苑。
隔着院墙就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
方妈妈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张家人原本以为,穷乡僻壤长大的三姑娘,必定畏畏缩缩一股子卑怯样儿,然而三姑娘偏偏不一样!
脾气随和爱说爱笑,别人奉承也好,挖苦也好,她笑笑便过,丝毫不往心里去,颇有点“超然物外”的意思。
即便亲事不顺,也没影响到她的情绪,依旧开开心心的。
果然,推门便见三姑娘在踢毽子,旁边围着几个丫鬟拍手叫好。
养了三个多月,身量高了一些,脸也比刚回府的时候红润了点,昔日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却还没有消退。
轮廓柔和的鹅蛋脸,眼睛大而亮,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纵然肌肤不够细腻莹润,这份甜美明媚也足以填补了。
许是经常跑跑跳跳的缘故,长手长腿的,看起来颇为矫健,十分有活力的样子。
就像广袤田野里蓬勃生长的杨树。
在庄户人家自然是好的,可在大户人家看来,就显得不够娴雅稳重了。
也不知三姑娘的造化在哪里,方妈妈暗暗感慨了声。
“方妈妈!”张小满瞅见她,欢快地跑过来,“呀,这是给我的?”
方妈妈笑道:“太太特地给姑娘挑的,明儿个云裳坊的人来给姑娘量衣裳,姑娘喜欢什么样式只管和她们说。”
“母亲真疼我!”张小满抬手抹了把汗,擦完才发现丫鬟递过来的棉巾子,赧然一笑,请方妈妈进屋喝茶,“有劳妈妈跑一趟,刚得了点雨前茶,都说这茶好,妈妈尝尝。”
方妈妈推辞了:方才老爷已然注意到这几匹料子,太太脾气硬不会说软话,万一吵起来可不妙,她得赶紧回去看看。
张小满命人把茶叶包好拿给方妈妈,“我不懂品茶,好茶给我也是可惜,妈妈千万拿着。自打我回来,受了妈妈多少照顾,好歹是我一片心意。”
方妈妈笑着道谢,接过茶叶退了出去。
八匹丝绸摆在屋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铺陈在上边,愈发显得华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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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缤纷。
小丫鬟锦绣上前凑趣道:“瞧这云锦,彩霞似的,穿在身上不知多好看,等到了四时宴,姑娘必定是最抢眼的那个。”
张小满哈哈一乐,“只怕是最招人议论的那个才对。”
“不遭人嫉是庸才,随别人说去。”锦绣忽面色一肃,低声叮嘱道,“姑娘要小心四姑娘,上次周家亲事不成,保不齐就是她和她姨娘捣鬼。现在姑娘有更好的亲事,更要提防着她们。”
这是另一桩官司了。
周家是上一个有意相看她的,结果临到见面,却说以为冰人提的是四姑娘,搞错了,对不住,不来了。
嫡母气得够呛,不但与周家断了来往,也迁怒上了姚氏母女。
锦绣是嫡母院子里出来的,会这样想当然不可避免。
张小满却没顺着她的话说四妹妹的不是,“周公子只是监生,四妹妹眼界高,看不上他的,肯定不愿意和他有牵扯。”
“周家一开始就瞧不上我,不过看中了父亲吏部尚书的门第,才勉为其难答应相看,大概后来又有了更好的选择,才拿四妹妹作幌子回绝了。”
话音甫落,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娇喝,“你还算有脑子。”
门帘一挑,露出张君懿娇美的脸。
背地里说人长短被抓个正着,锦绣窘得满脸通红,一面暗恨外面的人不知道通禀,一面讪讪退了下去。
“四妹妹坐。”张小满笑着岔开话题,“我刚做好几个毽子,正想找你玩呢,可巧你就来了。”
张君懿心里装着事,也没心情与小丫鬟计较,扫一眼桌上的衣料子,轻轻哼了声,递过来一个锦缎匣子,“刚得的蝴蝶钗,喏,送你,咱俩扯平了。”
“扯平?”张小满眼神微闪,笑嘻嘻问,“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快快从实招来。”
张君懿一怔,随即脸腾地涨得通红,伸手就去夺那匣子,“爱要不要,不要还我!”
“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又要回来的?”张小满抱着匣子边躲边笑,“一句玩笑话,可就恼了,好妹妹,我说错了还不成?”
张君懿又推了她一把,方住了手。
张小满打开匣子,不由惊呼一声。
砖红色素戎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根金钗,钗头用头发丝粗细的金丝编织出蝴蝶的样式,翅膀用绮丽夺目的翠色镶嵌,加以珍珠红宝装饰。
拿在手中,翅膀微颤,光线变幻,翠色亦光波流转,那蝴蝶瞬间灵动异常,仿佛活了一般,就要在手上飞起来。
“这……太贵重了吧?”张小满犹豫着要不要收下。
“金点翠嵌珠宝,当然贵重,太太那里都不见得有成色更好的点翠钗。”张君懿很是自得,想了想又说,“于我倒是普通,给你戴着玩吧。”
似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张君懿起身走到书桌旁,看着研好的磨和信纸,“你要写信?”
张小满叹了声,“想问问宣府老家的情况,可惜写了也寄不出去。”
父亲母亲都不喜她和收养她的人家来往,自打来了京城,她一封信也没送出去过。
张君懿说:“遇到我算你运气好,我的奶哥哥明天北上收租,不过多绕段路的事,我吩咐他一声也就是了。”
张小满眼睛一亮,“那可太感谢你啦!”
“不过我得知道你信上写的是什么。”张君懿站在书案旁,俨然一副要盯着她写的模样,“别瞎显摆请一帮穷亲戚来京城,让我们全家都跟着丢人。”
张小满微微怔楞了下,失笑道:“哪儿能呢,我就是……就是想打听邻家哥哥回来没有。”
“都要和刘公子相亲了,还惦记别的男人。”张君懿低声咕哝一句。
张小满耳朵好使,立时听见了,却没说话。
嫡母前晌才告诉她相看的事,还是避着人说的,除了贴身丫鬟锦绣,这院子里再没人知道。锦绣一直和她在一起,不可能透露出去。
四妹妹消息如此灵通,看来姚姨娘的手,已经伸到正院去了。
张小满垂下眼眸,提起笔。
一时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笔尖与信纸摩擦的沙沙声。
看着纸上的字,张君懿不由惊讶了,和想象的不一样,小满的字娟秀柔韧,竟隐隐透出几分大家风范。
刚想问问她是不是上过学,却见纸上出现“陈令安”三个字。
张君懿脑子嗡的炸响,失声叫道:“你要打听的人是他?”
笔尖顿住,张小满满怀希望地看过来,“你认识陈令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