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官家沉吟了许久,终于,他用力将账簿拍到桌案上,面露怒气。
“你便是孙令耀?”执戟而来的禁军面色沉肃,冷声问询。
孙令耀不见平日里懒散的样子,甚至他也不再是陈家人初到汴京时看到的那个白白胖胖、无忧无虑的纨绔撒珠郎,几年下来,他瘦了许多。
又因为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他褪去了天真,眉头时刻是蹙着的,与人说话对视时,眼里永远含着一股郁气。成百上千人的性命,甚至那些因贪墨案而死于敌手的上万无辜将士的性命,都压在他肩上,使他不得不扛起这份重担。
子息昌盛的孙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是孙大官人一命换一命拼死保下来的。
他是所有人的希冀。
孙令耀握*紧藏于袖中的拳头,即便是为了换取他活而死的那条性命,他也不能输,更不能怯懦。
他不是他,是孙大官人的亲生子,是含冤而死的族人,是枉死的无辜者。
孙令耀凝眉,利落地抬起手作揖,他沉声道:“正是。”
他活了十多年,从未学过武艺,前十几年是纨绔,后几年勤学苦读,但这一刻,似乎无师自通,身上多了一些武将的凛冽气势。
闻喜宴上闹的那一出太大了,便是这些禁军也有所耳闻。
他们这些人里,年纪大一些的,或多或少都听过霸州当年那桩贪墨案,甚至禁军里也有一些曾经做过孙家人的同袍,乃至是受到过孙老将军的提拔。
何况,同为武将,惺惺相惜、兔死狐悲,总归能感同身受。
为首的禁军将领见孙令耀的模样松怔片刻,言语客气了一些,抬手请他跟随,官家召见。
孙令耀应下后,又回过头,他对着脸上沟壑纵横,已显老态的王婆婆弯腰深深一拜,“承蒙您多年照拂,不胜感激。”
王婆婆双手搀住他的手肘,将他扶起,“你去吧,若是上天有公道,无辜之人自会沉冤得雪。
“我在此,静候佳音。”
孙令耀这才跟着禁军离去。
*
在三及第巷的家中,岑娘子紧握着元娘的手,冰冷发颤,脸都是白的。
而廖娘子靠着孙大官人,同样紧张不已,但她好歹有个宣泄的出口,忽而便落下几滴泪,一边擦拭,一边捶打孙大官人的胸膛,嘴上抱怨道:“你怎能瞒我,怎能瞒我啊!”
“十月怀胎的亲子死了,我不知,亲手抚养大的孩儿要赴死,也瞒着我。怎么?当娘的就活该看孩儿去死不成?你真真是我上辈子惹的伥鬼投胎,今生来耗死我的,若是六郎不好了,我也不活了!”
孙大官人不敢还嘴,虽说亲生子出生的时候,郎中就说了他命不久矣,可真的亲手把儿子送上死路,他亦是万般不舍。可孙家对他有大恩,他原本只是乡野里要饿死的浮萍,是孙家人买了他,给他姓名,后来放了良籍,这才有了后来富甲一方的孙大官人。
孙家的恩情,他便是献出性命也还不尽。
面对妻子的质问,他惭愧不已,只一味挨打叹息,撇开头,没脸回答。
与一屋子里的唉声叹气不同,元娘目光深深望着院外,那是皇城的方向。她轻轻拍打着岑娘子的背,安抚对方。
忽而,她咬着牙站起身,目光如炬,肯定的说道:“不会有事,赵肃已不是位高权重的岳王,他如今只是因谋逆而死的庶人,昔日参与此事的韩修正一众人,死的死,致仕的致仕,官家不会不理睬这桩冤案的。”
话是这么说,但霸州贪墨案上上下下牵连甚广,许多人如今已身居要职。若要彻查霸州贪墨案,必定要闹得满城风雨。
此前,先是胡人南下,差点打到汴京,后来,又是岳王谋逆,汴京不知死了多少无辜百姓。
上上下下,人心浮动。
好不容易过完了年,到了省试、殿试,这份阴霾才散去些许,又来一桩推翻霸州贪墨案的事。官家才刚亲政没多久,坏事就一桩接着一桩,他当真会愿意吗?
而不是选择粉饰太平?
没人能知道。
元娘如此说,也不过是想安定人心,至少,叫阿娘能安心一些。
甚至,她想骗过她自己,她抱着一丝奢望,兴许这样以为着以为着,就成了真。
她遥望着皇城的方向,暗自在心中祈祷,若世上真有神灵,便请眷顾她们吧!
元娘回身抱住岑娘子,轻抚岑娘子的脊背,她眸光坚定,是任何磨难都打不倒的坚韧。她下定了决心,倘若,今日不成,犀郎和阿奶真的出事了,那还有她。
纵是再难,她也会活下去,熬着,十年、二十年,直到翻案,洗清所有人的冤屈。
为记忆中永远对她温和微笑,清正傲然的父亲正名。
念及此,她胸腔中横生一股胆气,恐惧被驱散,有的只是无边勇气与信念。
*
而闻喜宴上,官家的态度并不像众人所想的那样晦涩不明。
他先是沉下脸,大有动怒的趋势,而在命禁军前去将孙令耀带来后,殿内众人大气不敢喘,尤其是新科进士们皆紧张不已时,官家却忽然恢复了和善的面色。
想想这些进士也真是可怜,好不容易一路又是解试,又是省试,从万千读书人中厮杀出来,好不容易可以享受闻喜宴的风光,却摊上这样严肃的事。
甚至,连初入官场都算不上的他们,就要面对天子之怒,只能战战兢兢,连口酒都不敢喝。
直到官家忽然喊陈括苍站近一些,上下端倪起他,而后忽而笑了起来,众人虽然莫名,但殿内紧张的气氛倒是消散了。
“倒是有些相像。”官家观察半晌,忽而出言道。
在众人不理解之际,他笑了笑,“你同你父亲,眉眼间有些相像,佑德五年的探花,吾当时年幼,却至今犹记,当真是鹤立鸡群,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若嵇康在世,尚不知谁姿容更为俊美。”
说着,官家迟疑起来,他似乎小小地疑惑了一下,虽说陈括苍生得也算俊朗白净,当探花也勉强相衬,但只是中上之姿,和亲生父亲陈谦比起来,当真是相差甚远。
那陈谦,可谓是他见过的历任探花姿容俊美之最。
比魏观还胜过几分。
若非魏观的父亲为魏同平章事,他有意卖一个好,怕是不会给状元郎,而要给个探花了,这样探花郎才能算名副其实。
想到此处,官家就忍不住想要叹息,今年殿试的进士们,生得好的委实不多,否则也不至于除却魏观以后,让小小年纪的陈括苍当探花。
他自认是个明君,行事仁德,但奈何就是有这么个偏好,比起貌丑之人,他更愿意多看看面貌俊美的,方才能心旷神怡。
他收回有些飘远的思绪,见底下一片拘谨,干脆命内侍们去给那些进士们倒酒。
真是可怜,考上进士以后,也就风光这几日,待到授官,上有刁难的主官,下有偏僻的任地,有得操心了。做官,可不是考上以后就一帆风顺的。
也正在这个时候,禁卫军带着孙令耀到了。
官家这才敛去其他思绪,板着脸沉声问孙令耀事情的原委究竟如何。
孙令耀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他低着头,目光看着漆黑的青砖,手捧着册子,高举过头顶。
“回禀官家,此为据证,乃真正涉及贪墨的官员分赃账簿,韩修正等一众贪官自以为将账册悉数烧毁,却承蒙阮义士高义,救下其中一本,交付与陈谦县尉,又辗转到了草民养父手中。”
官家命内侍呈上来,那账簿表面仍存有火烧后的痕迹,边角乌黑燎起,内里纸张泛黄,已是放置了多年,账簿上甚至有溅起的血点,想来也知道背后经历了多少艰辛。
而这随手一翻,便有许多眼熟的名字。
他方才亲政,手中握有的权利并不多,贸然拔除这么些人,恐怕……
在官家望着账簿蹙眉之际,底下的孙令耀和陈括苍皆心生忐忑,不知官家会如何决断。
倒是上首几位同平章事安静得很,尤其是魏相公,他平静抬眸,已经预料了结局。
魏相公看向同样蹙眉,时刻关注着二人的魏观,忍不住想摇头,到底是有所欠缺,得多加磨砺,在京都待个两三年,再到地方去赴任。
也得多带到官家跟前,才能揣摩出几分官家的心思。魏相公心思翻转之间,已经想好了该叫魏观担任何职位。
而官家沉吟了许久,终于,他用力将账簿拍到桌案上,面露怒气。
底下,纵然是平稳沉静如陈括苍,也忍不住抬头。
官家,究竟会彻查,还是……粉饰太平。
第112章既然你先前向予请旨赐婚,予便一应代劳了,你们二人的昏礼由大宗正司比照县君婚仪规制置办,妆奁亦从予的内藏库中出。
“这些、这些!!”
官家气怒至极,甚至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国蠹!无耻之尤!”
他盛怒之下,天子的威严如雷霆一般,恐惧席卷着众人。
“官家息怒!”群臣出列,跪拜在地,齐齐高声喊道。
“息怒?”官家反倒是气笑了,指着他们道:“食君禄,不思担君之忧,只一味贪墨,将我大宋将士性命视如草芥!这便是你们为臣子的本分不成?”
很显然,官家这架势,是要彻查此案。
而上首的魏相公,虽然跟着群臣在那随口喊了几声息怒,心中却平静得很,他是朝中重臣,常常见到官家,对其脾性不说尽数了解,也知道个七八分。
正当亲政的时候,朝中许多权柄都被老臣把握,有个送上门的名正言顺夺权与扫清障碍的机会,他又如何会错过?
果然,下一刻,只听官家怒气腾腾的声音在上首响起。
“查!从上到下查清楚!”
“绝不姑息一人!”
有人额上浮起冷汗,也有人神色从容,而陈括苍与孙令耀则俱是神色一松。
从前,岳王势大,参与贪墨案的贼首同样身居高位,可多行不义必自毙,岳王造反,连带着他的羽翼一块被剪除,而今状告,是最有希望翻案的时候。
他们能赌一把官家有意立威,想扫除与岳王有干系的一众人等。
但若是待到日后,则又是变数。
所以才不得不兵行险招,在闻喜宴上先敲登闻鼓,再递上诉状,毕竟,对才考中进士的陈括苍来说,这怕是他未来十年里所能参与的最盛大的宴席,品阶不够的官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遑论是在这么多朝臣面前向官家递诉状。
幸而,成了!
正当两人伏跪在地上,心中既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是大仇得报的狂喜,甚至还有终于能卸去重担的轻松与空虚时,方才还在震怒的官家,竟然走到了二人中间。
官家亲手扶起了两人,他甚至拍了拍孙令耀的肩,以示亲近,“对孙氏满门,予心有愧,抄没的家财予会下令返还,并赐勋上骑都尉,及白金五千两令别市第,孙元德将军追赠忠正伯……”
上骑都尉可是正五品,宋朝官阶值钱,四五品的实权职位便是到顶了,一到三品多是虚职。像是殿试廷魁的状元,往常也不过授正八品的承事郎。
不过,上骑都尉为勋官,没有实权,享着俸禄罢了。
而白金五千两令别市第,通俗些说则是给白银五千两,即五千贯的钱买个汴京的宅子住。至于给孙令耀祖父追赠的爵位,就同他自己关系不大了,只是荣耀,并不能袭爵。
并且,孙令耀赐勋后,亦并非不能再科举。宋朝规定,有勋爵的官员可以通过锁厅试来考进士,以此获得进士出身,再任官升迁,同样有大好前途。
官家说完后,也未忘了陈括苍,他沉吟片刻后道:“佑德五年探花郎陈谦,恪尽职守,临难不屈,性节烈高洁,追赠通奉大夫。”
“通奉大夫性刚烈正直,汝颇有汝父之范,授官左拾遗,掌讽谏之责,赐绯银鱼袋。”
左拾遗为从八品上,身为今科探花郎这个品阶的授官不算惊骇,但其常伴天子身侧,其中份量不言而喻。何况,着绯银鱼袋乃是五品以上官员佩系,官家特赐予陈括苍,乃是莫大殊荣,显然是为了嘉奖他。
孙令耀和陈括苍都行礼谢恩。
官家抬手让他们起来,也正是他们低头弯腰的时候,叫官家瞧见了魏观,想起了还有一门亲事呢。
既给了恩旨,不如施恩到底。
官家又唤魏观上前,亲口道:“陈氏满门等了十多年方才洗清冤屈,又逢嫁女,阖该热闹一些。既然你先前向予请旨赐婚,予便一应代劳了,你们二人的昏礼由大宗正司比照县君婚仪规制置办,妆奁亦从予的内藏库中出。”
他赐下的这份恩典,不仅是魏观,就连魏相公都要上前谢恩,陈括苍自然也是代姊谢恩。
官家又接连下了几道旨意,如此这般才算完。
但这样一折腾,天色已渐渐染上昏黄之色,想要用完宴席是不大可能了。
否则,属于新科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在主街出行的风光,就只能在夜里进行,锦衣夜行,岂不憾然?
故而,官家大手一挥,直接赐花,让他们簪花游街去。
官家甚至平易近人地出言调侃,让陈括苍和孙令耀回头定要宴请一众进士与诸科及第者,否则来日众人一回想可得腹诽他们二人。
至于魏观,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三大喜事他已有了两件,遭人排挤一二日也是阖该。
官家有意体恤他们,玩笑了两句,众人自是配合地哈哈大笑,纷纷拿魏观调侃。
而魏相公左右的同僚也都向他贺喜,同他拱手敬酒。
魏相公能说什么呢,官家都已经下旨,事情已成定局,不论他对此满不满意,都不得不笑呵呵地喝下敬酒,再附和两句,言说自己如何高兴。
哼,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看着温良,实则主意正得很,哪会乖乖听从他的安排。
闻喜宴上请求赐婚,怕是早就筹谋好的,先前种种,不过是为了迷惑他,叫他放松警惕罢了。
魏相公喝着上好的佳酿,却觉得如鲠在噎,眸光扫过魏观,便不自觉咬了咬牙,可心里则是淡淡的满意自豪。能把他也给蒙骗过去,看来自己这个儿子,并非从前以为的不知变通之辈,如此甚好。
*
消息传回陈家的时候,却是一道又一道的圣旨。
先是给元娘和魏观赐婚的,元娘只是讶然片刻,并不觉得多惊愕,魏观既然应承他,自然会将所有阻力除去,当众向官家请旨赐婚,此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但她挂念的却是另一桩事,婚事哪有家人性命要紧。
而岑娘子却安定了些,既然官家下旨赐婚,就算事情不成,也不会波及到元娘身上。
在几人忐忑等待中,第二道圣旨临门。
接着是第三道……
接完旨,香案上的香还在燃着,陈家院子里的几人却觉得飘飘然,连站都要站不住。期许了许久的事,蛰伏了十几年的苦楚,今日就这样有了定论?
一朝得雪!
如释重负之余,是不可置信与深深的空虚。
元娘把岑娘子扶到椅子上坐下,又去和万贯取了茶,想要煮茶给几人喝。
茶才刚煮好,门便被敲响,是有客来了。
第113章 她有些好奇,难道魏夫人与自家阿奶也有故事?
院子里的几人对视一眼,岑娘子疑惑,“莫不是还有圣旨?”
也是,一连几道下来,兴许还有圣旨。
但是想想又不至于,拢共就这么两件事,哪还能再折腾?
元娘则道:“许是阿奶回来了。”
陈括苍还要和其他进士们一道游街,想来不会和王婆婆跟孙令耀一道回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以防万一,元娘喊万贯跟在自己身后,然后便去开门了。
门方才打开小半,就能窥见对面的衣裙,是绸布做的,足见来人必定富贵。元娘也因此疑惑了片刻,但她将门彻底打开,青天白日,天子脚下,自己家里刚接过圣旨,寻常宵小之辈不会不长眼地前来。
而这时候,她才窥清全貌,门外站的不止一人两人,穿绸衣戴金钗子的妇人后面是一辆马车,两旁还有婢女和护卫。
门口杵着的妇人客气问道:“此处可是陈家院宅?”
元娘纵然不明所以,也仍从容自若地回答,她点点头,“正是,敢问卿是何人,可有何事?”
那着绸衣戴金钗的妇人笑了笑,举止颇为文雅,她答道:“我家主人乃是魏府夫人,前来拜访贵宅的老太君。”
原本王婆婆是一介百姓,她是不能被尊称为老太君的,但她的儿子陈谦被追赠官位,虽说官品犹嫌不够,但客人拜访时这样微微抬高身份的尊称亦不算逾矩。
元娘听见妇人一说,心弦一震,忽然她福至心灵向马车处望去,正好见到魏夫人掀起帘子。见到元娘望过来,魏夫人并没有被发现的局促,反而雍容闲雅地一笑,没有刻意的傲慢,但上位者对下位者,或者说尊对卑的那种天然悠闲尽显。
元娘心中紧张得要死,魏夫人的到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元娘觉得自己从未有这般清醒的时候,手脚似乎有了自己思想,她仿佛被另一个人掌控了躯壳,她能游离地感受到自己的每一个举动。
她扬唇浅笑,是从未有过的端庄娴雅,她听见自己语调轻缓,从容自如道:“原是魏夫人,可惜我祖母尚未归家,若不嫌弃寒舍简陋,还请进来歇息片刻。”
说着,她就朝边上退开半步,而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而魏夫人也没再让仆妇代劳,有婢女将她搀扶下马车,她绣着精美云纹牡丹的绣鞋在踏上石板前,鞋底清晰可见,干净发白,没有沾上半点尘土。
这便是士族女子的绣鞋,元娘都不必抬脚,也知道自己鞋底定然是灰黑的。因为她成日在外,即便如今已经深居简出,但也常常要外出采买食物,昨日,她还刚去了新郑门,就为了挑两尾新鲜的鱼。
元娘脑海里浮过种种思绪,却皆不曾表露出来。
魏夫人不着痕迹打量着,倒是微微点头,虽然这些年长于乡野,又在市井耽误了几年,但不卑不亢,言行有据,倒是被教得很好。
她还怕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肤色黑黄,举止粗糙的野丫头。
也是,有王老太君在,又怎么会教得不好,听闻她的幼弟就以十四的年纪考取了进士,还是探花郎。虎父无犬子,他早逝的父亲不也是当年的探花郎么?
而且不论是王氏,还是陈氏,都富贵了许多年,王氏的门庭尤为高贵,祖上不知出过多少重臣。
想到此处,魏夫人看元娘的目光又满意了许多。
当年能定下亲事,就足以说明,她对陈元娘的家世是满意的。不仅仅是官位这么简单,还有家风教养,真正有底蕴的人家,纵然一朝没落,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魏夫人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宋朝许多士大夫若是择儿媳,常常会看她家中是否有家训家规,若是没有,纵然身份看着相当了,也是不满的,断然不会聘娶。
魏夫人缓步走进陈家的院子,说是院子,也只有那小小的一隅,便是与魏家下人住的屋舍前的空地都不能比。但她环视周遭,收拾得温馨雅致,有石桌、秋千,还有夏日乘凉的棚子,棚子上缠绕着野藤,颇有野趣。而石桌上还放着下了半盘的棋,正是元娘昨夜和陈括苍下的。
只是当时天色渐晚,两人还未分出胜负,索性就放在那,留待回来再下。
其实也是个念想,毕竟第二日去得凶险,多少算是等着回来的意思。
魏夫人自己闺中时就爱下棋,她家累世官宦,父亲不愿入仕,却也是既有名望的大儒,所建的书院中有许多来求学的士子。
她闺中顽劣时,也常偷偷去瞧人家对弈。
甚至和父亲的几位弟子都隔着屏风下棋比试过,想当初,魏相公家中虽富庶,但早两代还是填不饱肚子的庶民,后来纵然有万贯家财,也只是商贾。
与魏夫人之间,相差甚远。
但他求学极为勤谨恭敬,若遭师长责骂,则色愈恭礼愈至,她当时觉得此人无趣至极,和其他学子没什么不同,甚至更为古板,并不怎么喜欢,乃至是有些隐隐的不喜。
可当她偶尔和他下棋后,发现他棋风凌厉,完全不似平日的板正严整。故而生了些兴趣,后来就逐渐改观,发现他也是有人气儿的,不知不觉便动了心。
许是因此,看着那盘棋,魏夫人回想了许多,目光便也不自觉多停留了会儿。
院子里能认出魏夫人的只有岑娘子,两人的夫婿曾是同僚,关系又极好,自然有交集。故而,即便没听清门外说了什么,这时候也是一样认出魏夫人。
岑娘子又惊又喜,同魏夫人互相见礼,打了招呼。
因为圣旨的缘故,两家人注定要结为姻亲,岑娘子有心为元娘在未来婆母面前讨个好,见她多看了几眼棋盘,便主动道:“这是昨日元娘与犀郎对弈,两人分不出胜负,索性留待今日。对了,犀郎你还不曾见过吧,他是我的幼子。”
多年未见,魏夫人虽笑容有些客套,但礼数还是周到的,十分配合的回答,“哦?想不到元娘小小年纪,棋艺倒是不错,这是你下的吧?很灵巧的心思,也很大胆。”
后者的褒贬不明,但魏夫人眼里的欣赏骗不了人。
见状,岑娘子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她与魏家人相处过,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坏人,魏夫人或许为人有些高傲,但十分明事理,从来不会随着自己的喜恶骂人。
魏相公的母亲倒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但也是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对看重的人十分和善偏心。
不过,魏相公的母亲若是不讲理也不怕。
毕竟……
多年不见,岑娘子见了旧人,许多昔日的回忆都浮想起来。
想起当年在县衙里的年月,岑娘子的嘴角就不由扬起,浅浅的笑容洋溢在唇边。
而元娘正在回答魏夫人的话,两个人就着棋聊了几句,魏夫人眼里的欣赏满意之色愈浓,口齿清晰,思绪清明,显然读书习字一样也没有落下,就连样貌也肖似亡父,是难得的灵秀美丽。
纵然她这些时日有意看了不少闺中女子,元娘在里头也是佼佼者。
问了几句以后,魏夫人就周到地看向其他人,孙大官人和廖娘子她都过问了两句。
原本元娘就煮好了茶,趁着她说了许多话,也奉上一杯,用以待客。
元娘不得不庆幸,家里本来不备茶的,后来王婆婆觉得她还是要学习煮茶和茶百戏,就买了回来,亲手教导她。与王婆婆比起来,元娘只能算得上粗通,王婆婆却是个中高手,无愧曾经高门贵女的家世。
魏夫人接过茶碗,低头一瞧冲出的图案,立即展眉,她笑颜逐开道:“喜鹊登枝,倒是应景。”
魏夫人又问了元娘些话,譬如学了多久,和谁学的等等,然后指点了几句。
元娘则敛眉静听,该答的答了,被指点也没有不安局促,反而大大方方道谢。
魏夫人看着客气,实际上也存着几分长辈的架势。
正说话间,门口又传来了动静。
众人皆往外瞧,竟是王婆婆回来了,她身边还跟着孙令耀。
各人有各人的慌张。
孙大官人与廖娘子夫妻顾不上有客,围着孙令耀,又是抬起他的手,又是摸着他的脸,关怀他如何了。
而魏夫人则立即起身,走到王婆婆面前,甚至福了一礼,“经年不见,您可安好?”
她眼里的亲近与尊敬做不得假。
元娘一直注意着,自然发觉了,她有些好奇,难道魏夫人与自家阿奶也有故事?
第114章 分别以后,我搬到了别处,两家还能亲近吗?
元娘并未听阿奶提前过只言片语,不过也不奇怪,当初都退婚了,又怎么会谈论与其相关的事。
面对魏夫人的亲近,王婆婆显得很淡然,她眉毛一挑,仅是讶然了片刻为何魏夫人会出现在此处,旋即就想清了内里的关窍。
官家下旨赐婚,陈魏两家自然都能知道。
至于魏夫人为何会这般快地备好礼物前来,不难得知,魏观向官家请求赐婚的时候,魏相公可在一旁。以魏相公处世的智慧,自然会知道,既然两家的婚约已成定局,注定要做姻亲的人家,就不该继续存着嫌隙。
当初他们家退婚,虽说是给了钱财,但也真的有得势后毁约的嫌疑,陈家面上不说,客客气气把退婚的仆妇送走了,可难免心存芥蒂。
王婆婆想着,便不免摇头笑。
说来也是稀奇,当初魏从严和她的儿子两人一块为官,性子却是截然相反,一个看着顽固古板,实则灵活懂变通,一个看着聪慧敏捷,实则最是固执。
想也知道,倘若魏相公真的如他表面那样不苟言笑,不知变通,又怎么可能爬上高位,他在人情世故的把握上就连王婆婆都忍不住称道。
果然,刚见礼完,魏夫人就说出了来意。
她还是笑的,举止神态也娴雅高贵,但并无先前的高高在上感,甚至恳切了几分,“当初退婚,实是魏家的不是,我今日前来是特意想您告罪的。”
说罢,魏夫人头微侧,仅仅给了身后仆妇一个眼神,那仆妇就闻弦而知雅意,抬手招呼几个下人,她自己打头阵捧着盒子上前。
魏夫人道:“这是高丽来的百年野山参,最是补元气,近来您诸事繁多,奔波劳碌必定辛苦,正宜炖一些好滋补养神。”
接着,魏夫人又依次讲了几个,可谓是把陈家的几个人都照顾到了。
每样都贵重,像是那百年老参,更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但是,王婆婆并不是那起子眼皮浅的人,她连看都未多看一眼,只客气道:“劳你费心了,都是好东西,你我通家之好,何必如此客气。”
想也知道,王婆婆年轻时家里是真的显贵,纵然捧来金山银山,她也不会皱一下眉,这便是出身大族,见过世面的底气。
再落魄也不是随便如何都好打发的。
魏夫人料想到了,可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王婆婆见到桌边的茶汤,她看似蹙了蹙眉,嘴上贬了两句元娘茶点得不好,实际上主动替了元娘,与魏夫人打交道。她坐下来自顾自动手点茶,要请魏夫人尝一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纵然穿得甚至未必有魏夫人身边仆妇光鲜,可那种悠然自得的姿态,魏夫人与王婆婆当真说不上谁更胜一筹。
而魏夫人先是客套了一番,说怎好意思让王婆婆亲自点茶,接着就恭维了两句,说许久没有尝王婆婆煮的茶了。
她甚至对左右道:“满汴京没几人能有我婶母点茶的手艺。”
几句话间,魏夫人对王婆婆的称呼就变成了亲近的婶母,仿佛和往昔没有什么不同。
王婆婆笑呵呵道:“你且说罢,宣扬出去,叫人听了,都来笑话我一个老婆子。”
两个人多年不见了,甚至因着一些缘故,彼此都有些刻意,但那种不自觉透露出的熟稔是骗不了人的。元娘在边上看着,她几乎没有能插话的时候,可也更好的观察两人,察觉出了不同。
果然,下一刻,魏夫人吃了一口茶,将茶碗放下去,轻轻叹气,就开始追忆往昔。“想当年,若非有您爱护,我尚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
王婆婆不肯揽这个功劳,却也顺着说道了几句,她猛地放下茶碗,冷哼了一声,“我就看不得那等磋磨人的恶婆母。袁采公有言,‘己之性行为人所重,乃可诲人以操履之详,己能处父母之侧而谐和无间,乃可诲人以至孝之行。苟为不然,岂不反为所笑!’她自己侍舅姑尚不尽心,不思修德行以服后辈,安有颜面苛责于你?枉费她与袁采公为同乡人,竟无半点濡染!”
有些话,王婆婆说的,魏夫人却说不得。
毕竟事关长辈,魏夫人即便心有怨言,却不敢在人前讲长辈的不是,只转了话题,说起王婆婆当初的爱护,还有教她做女红的场景等等。
元娘却在她们透露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真相,似乎魏夫人的婆母行事乖张,很不喜欢这个出身官宦世家的儿媳,没少磋磨人,甚至跟着夫妻俩一块上任。前几年,魏夫人没遇到过这样胡搅难缠的人与乡野里磋磨人的直白手段,委实受了不少苦。
然后便遇上了王婆婆。
王婆婆不但出身高门,还做了寡母独自抚养儿子长大,那真叫一个既会调教人,又强硬气势足。而两家说是邻居,其实县衙就那么大,和住在一块差不多,王婆婆不声不响地就叫魏夫人的婆母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魏夫人的婆母怕王婆婆跟怕鬼一样,尤其是两人辈分相当,纵然想充大辈都不成。
这才是魏夫人的婆母当初一直撺掇退婚的缘故,不过,事情最后能促成,自然也是魏相公首肯了,他自己心里也存了那个意思,想寻个有力的姻亲。
元娘听着,倒是有点好奇魏夫人的婆母是什么样子了,连魏夫人这么厉害的人,都是过了好多年才熬出来。
不过,本朝重孝,和男尊女卑一般,舅姑为尊,新妇为卑。
若是婆母打杀儿媳罪责会减轻,儿媳打杀婆母罪责会比一般平民杀人要判得更重,除非遇上官家的敕令,但那委实是少之又少,卑杀尊若要按寻常杀人判,倘若不能撞大运遇上如登州阿云案那样轰动国朝上下,又钻了律法的空子的情形,几乎没有可能。
故而,一个孝字压下来,任你多大的能耐,都不得不伏低做小。
元娘思索着,就稍微愣神的功夫,两人就不知怎么谈到退婚去了。
王婆婆直接起身去开库房,指着几个放在靠近门前的箱子,“这些是当初你着人送来的。”
说着,王婆婆拿起最上首的一个匣子,拉过魏夫人的手,放了上去,“物件和首饰都在那几个箱笼里,布帛和腊货等久放不住,我折成钱财,都在里头了,你点点看。”
魏夫人哪能要,一来当初真的做的不对,二来在她看来,陈家如今经营着食肆的营生,纵然日子好过了些,也没到她家的富庶,何必计较这点子银钱?
她道:“留下罢,元*娘出嫁,操办少不得要银钱,当初是魏家做得不好,您再说什么还回来,不是更叫我无地自容么?”
但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夫人,怎么推搡得过王婆婆。
王婆婆直接沉下脸,“婚事自有大宗正司操办,花不得什么钱,你若是不收下,我又岂能安心,莫不是叫我们心里始终存着亏,立身不能正,何以自处?到时故交不成故交,姻亲不像姻亲。”
王婆婆这话有点严厉,却正是这个道理。
大事上决不能含糊,稀里糊涂过去,今时不觉得有什么,往后就会露出端倪,最终谁也不畅快。
魏相公急令随从回魏府,让魏夫人前来致歉是如此,王婆婆始终要将财物退还回去,亦是这个道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魏夫人只好收下。
她在陈家又逗留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事情算是开解清楚,只等着后面良辰吉日两家成婚,官家说要从内藏库为陈家小娘子出妆奁,官家随手一挥都是大手笔,魏家自然也不能轻视。
说来和陈家结亲也有好处,陈元娘的生父的清白被正名后,是官家亲口赞誉的恪尽职守、宁死不屈节,名声和体面都有了。本来以魏家的权势就不宜和有实权的人家结亲,如今也算是阴差阳错,随了心愿。
恐怕,官家毫不犹豫地下旨赐婚,给体面,也存着这个念头。
魏夫人倚在马车上放置的条木硬枕上,一手撑着额角,眯了眯眼睛,暗自思量起来。
她不是一般的贵妇,旁的女子闺阁里只学女红,最多学些琴棋书画聊以□□,但她跟随父亲在书院长大,有心之下,父亲教导弟子的只言片语总归是能知道的,耳濡目染下,对政事要比一般的内宅妇人敏锐些。
魏夫人敛了敛眉,有仆妇帮她揉额头,她缓过疲惫的劲,就抬手止住,打开了那盒子。
倒是叫人惊讶,这里头不仅是当初她送去的田契、折算的交子,甚至还有金砖。魏夫人几乎眨眼间就想明白了缘故,这是用来抵陈家祖宅的。恐怕王婆婆早已备好这些,真是为难她们了,就那么两间食肆铺子,也不知经营得如何辛苦才攒下这些家底。
也不一定,纵然是没日没夜经营,也赚不着这么多,兴许是王婆婆使了别的法子挣的。魏夫人不以为意,她是认可王婆婆的智慧的,王婆婆的娘家曾经在汴京那么有脸面,能想出挣钱的法子也是应当。
想到此处,她对两家的婚事又升起些期待。
她可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自家婆母见到王婆婆会是什么神情,能给婆母添堵的事,她都爱得很。
随着马车在繁华热闹的主街驶过,魏夫人唇边的笑意愈发深切,人也愈发慵懒自在了起来。
*
而陈家宅子里,王婆婆打开今日魏夫人送来的这些东西里,最为重要的一样。
雕刻福禄松竹图案的木盒里,一块温润如羊脂的玉佩静静躺在里头。
与当初给出去的样子不同,它下头系的那条已经旧得褪色的红络子被换成了新的,络子上添了颗同样质地上乘的玉珠,早已没了当初的落魄。
这正是两家曾经定下婚约的信物,被分作两枚的双鱼戏珠玉佩。
王婆婆摸了摸木盒里变得光鲜亮丽的玉佩,她默了片刻,最后长吐一口气,做了决定,“你出嫁那日,便系上这枚玉佩吧,也算圆满。”
元娘从王婆婆手里接过木盒,也细细抚摸起来,她有些出神。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枚玉佩,一次是退婚,一次又是成婚,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有些缘分,是天注定。
王婆婆粗粝的大手抚上元娘细嫩白皙的脸颊,什么都没说,可眼里尽是对自己养大的孙女的不舍,一晃眼,那个生怕立不住,连正经点的名字都不敢取,就怕被上天收走的小娃娃,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与她爹肖似的脸似乎重合了起来,叫心肠硬如铁的王婆婆都忍不住愣神。
王婆婆的眼中尽是怜爱,这一刻,岁月在她眼里似乎倒流了,为其蒙上朦胧昏黄的光影,不断交叠、重合、留下痕迹,她所经历的所有或艰难或幸福的场景都在眼前浮现,最后归于平静的一个淡淡微笑。
“往后,我的元娘也要走自己的路了。”
元娘似有感应,她察觉到阿奶心中复杂的,酸涩难明的情绪,主动握住脸上黝黑皱巴的手,唤道:“阿奶!”
王婆婆抽回了手,她抱怨了一句,“怎么这般大了,还净爱唤我,有事自己多寻思去!”
王婆婆口吻有些凶巴巴地说完,就转过身去,眼里飞速流下两滴泪,又被她不着痕迹地擦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转而精神抖擞地去和孙家人搭话,“快别哭了,官家的旨意既已下来,还不快些去给你的祖父母、爹娘兄长们做牌位?从前是罪人不敢刻牌位,如今你祖父可是正经的忠正伯,多少香火都受得起。
“快快去告慰祖宗,拜谢天地,才是正经。”
王婆婆的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把哭成泪人的几个的理智给唤了回来。
孙大官人激动得不能自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他猛拍大腿,“正是这个道理,还是您思虑得周到。”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开始给孙令耀讲起了孙家人有哪些。
不算旁支和族人,他们自己家是主支,孙元德老将军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长女,嫁出去以后因为生产亡故了。而孙令耀是孙元德老将军第三子的第二子,前面算上堂兄有五个,他这一辈,兄弟共有六个,姐妹七个,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就跟随母亲死了,不知男女。
七个姐妹里,出事的时候,有两个已经嫁出去了,但先后“病故”,至于其他五个姐妹是自缢身亡。
孙令耀的乳名六郎,并不真的是术士的批语,而是孙大官人刻意为之。他不敢让孙令耀知道任何事情,只敢借着算命的由头,说叫六郎才能养出,以此来隐晦的与从前有连结。
孙令耀听着孙大官人所言,尤其是关于要把官家所赐的钱财在汴京何处买宅子的话,眼神却一点一点落寞了下来。
孙令耀神色迷茫黯淡,他不知道买那么大的宅子,自己可以做什么,以前,他住过更大的宅子,有很多的仆人,他喜欢用撒珠子荒废光阴。后来,住在小小的角屋,还要和陈括苍挤在一个榻上,凡事亲力亲为,每天还要被督促苦读,忙得直不起腰,可是很充实,他不再觉得心里空落落,夜里入睡都是香甜的。
忽得,他就落下泪来。
直接把正兴高采烈说哪一坊的宅子更好的孙大官人给唬住,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再说错了什么。
倒是王婆婆,主动问他,“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孙令耀红着眼眶,不禁问道:“分别以后,我搬到了别处,两家还能亲近吗?”
第115章等犀郎回来,你们就结拜,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孙儿,是阿岑的儿子,元娘的弟弟。我的谦儿因霸州贪墨案而被贬,刑戮加身,废了他的身子,又
孙令耀已经是十六七的年纪了,开始褪去脸颊圆乎的肉,介乎与青涩与成熟之间,逐渐冒出了青碴,论相貌,他必定比不过魏观,甚至不比陈括苍好看。
陈括苍身上有沉静的书卷气,加上与他爹如出一辙的白皙肤色,为其增色不少,粗粗一眼看过去,也胜过多数人。
而孙令耀兴许是祖上三代都是武将,即便他从来没有习过武,可当他褪去肥胖,开始抽条,就比同龄的少年要高一些,看着不壮,胸膛却很硬,身体也很结实,是天生习武的好苗子。
这样一个人,在乡下已经能撑起门户,不论是争地还是抢水,往外一站都能叫外人忌惮的一个人,这时候却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鼻子通红,半点面子也不要了。
王婆婆没说什么场面话,她慈和的双手捧住孙令耀的脸,也不嫌脏,用老人独有的糙厚温柔的指腹帮他擦去眼泪鼻涕。
她声音轻轻的,像乡下夜里被风吹得晃动的油灯火光,伴随着母亲轻哄哭啼的婴孩声,静静地,轻轻地,柔柔地。
“为何会不亲近呢?”王婆婆慈声问道。
人哭得狠了,一时半会是止不住的,孙令耀仍抽噎着,“我、我们非亲非故,当初是您心善收留了我和娘,往后,我们两家分开,久久见不到面,自然就会生疏。”
他不傻,分别之后,情境不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会有变化。
“那就有亲有故。”王婆婆如是说。
此言一出,几人都不明所以,元娘已经定下亲事,如何个有亲有故法?
王婆婆有条不紊,继续开口道:“等犀郎回来,你们就结拜,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孙儿,是阿岑的儿子,元娘的弟弟。我的谦儿因霸州贪墨案而被贬,刑戮加身,废了他的身子,又因记挂此事最后抑郁而终。我少了一个儿子,而你到了我家,又怎么能算无故?
“你怎么不应?可是嫌弃我家的门庭高攀不起忠正伯的忠正勇毅?”
孙大官人连忙推了推孙令耀,孙令耀这才回神,他急得结巴,“不不,怎、怎么会,我、我求之不得。可犀郎愿意吗?”
毕竟,他省试落第,平日里也不大勤奋,总要靠陈括苍的监督。而陈括苍比他还小两三岁,非但高中,还是官家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与犀郎相比,他委实差得太多,便是做朋友都不相配,何况是结为兄弟,做一辈子的拖累。
王婆婆张口欲言,还没等她说话,屋外的某人人未到声先至。
他寡言,可每回说话都清朗坚决、掷地有声,这回更是如此,只听他高声应答:“亦我所愿。”
原来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降临。
陈家事情多,都来不及点灯,院子里黑洞洞的,只有街坊邻里点灯的余晖,才叫他们不至于连手脚都看不见。
而游街回来的陈括苍,头戴双翅乌帽,帽边簪了艳丽至极的象生花,不是简单的一小朵,而是颇为夸张,像是簪了整整一枝。
但并不显违和。
少年的清瘦闲雅与浓丽的象生花交相辉映,愈发衬得他唇红齿白,比平日里的内敛老成要多一些意气飞扬。
也是应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世上又有何时能比今日更应该意气风发呢?
他手上还提着一盏宫灯,显然是别人赠的,就连游街骑的高头大马也不是他的,是朝廷的。
可此刻,入夜后宅子里有别外头的嘈杂,几乎是落针可闻,浓郁的夜色使得每个人呼吸都变得寂静,耳边变得空泛,在这样人心稍显落寞的黑暗之中,清瘦的少年郎提着破开浓浓夜色、明亮如月的宫灯,头戴御赐象生花,款步而来。
他照亮了这个院子,也给出了回答。
孙令耀连哭都忘了,还是王婆婆笑了笑,先道:“正好,香案还未撤,你们就在这结拜。”
王婆婆无疑是个利索人,说话间就去搬了椅子和牌位。
孙家人的牌位还没有刻出来,但也不要紧,追封爵位的圣旨在那,且就当人用了。
于是,迎着黑夜中的一轮明月,两人在幽暗宁静的院子里,旁边是一棵榆树,风吹过婆娑的枝叶发出沙沙声,人被朦胧照出来的影子如积水一般空明。
也不知道王婆婆从哪寻出来的香,点上以后,把火给甩灭,递给了两人。
他们先是磕头,接着执香而拜,齐齐高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月为证,今我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王婆婆是坐在上首的,他们跪拜完香案敬香给天地,又齐齐对着王婆婆和她身侧的圣旨一块跪拜。
王婆婆道:“往后便是一家人了,孙陈两家世代为通家之好。”
陈括苍与孙令耀皆点头应是。
而后,两人对着孙大官人、廖娘子、岑娘子、元娘,挨个喊过去,都改口称呼爹娘和姐姐。
许是夙愿达成,终于可以和陈家人真正成为一家人,孙令耀有些活泼,他对着元娘,先是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口若悬河道:“姐姐安心,待到出嫁那一日,我必定好好刁难那魏观,得叫他知道娶妇不易,姐姐身后有两个兄弟呢!管他什么高门,谅他也不能欺负姐姐。”
陈元娘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哄小孩似的应了,“好好好,那我可要指望兄弟了!”
这话把孙令耀说得愈发高兴,恨不能立时蹦起来,对着院子虎虎生威地耍一套拳,好表明自己有多厉害,是绝对能信赖的。
元娘见着只捂嘴笑。
接着,她敛了些笑意,对着陈括苍正正经经道:“今日,辛苦你了。”
殿前告御状,何等危险。
即便犀郎平安回来,甚至风风光光的,元娘心头仍旧留有余悸。
她的目光触及陈括苍头上插着宫花的帽子,体面的青绿色圆领官袍,腰上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银鱼袋,好不风光。
元娘淡淡一笑,忽而抬眸,望向那高悬的明月旁,三两颗尚且能被肉眼看到的星星。
她的目光深邃而悠远,笑意淡淡的,是释然也是惆怅。
父子双探花。
她想,若是爹能看见这一幕,该有多好。
记忆里温润儒雅的父亲,他的面貌似乎在此刻清晰,爹爹中探花时,必定也是如此意气风发罢,而非后来的颓唐灰败模样,纵然温和浅笑着,可面上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与死意。
幸而,一切都圆满了。
若爹爹有在天之灵,见到他所执念的案子,终于能迎来真相,该是何等开怀呢?
元娘想着,院子里那棵茂密的榆树忽然飒飒作响,一股轻柔的风吹到了元娘的头上,而肥瘫着的小花也突然坐直,直勾勾地盯着元娘,瞳孔发圆,似警惕,又慢慢变得疑惑。
天上的明月始终高悬,地上的人儿,再如何欢喜,自上俯视也不过米粒般大小。
多深多浓的怨恨,也抵不过一阵清风,终究要归于虚无。
但,人间永远徘徊着游魂,一阵风,一滴雨,皆述说着它们对亲人的爱。【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