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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边小耳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那……若是过继的孩子不孝呢?”元娘已经被王婆婆说服得七七八八,再问的时候,语气都犹豫起来。


    不同于上回的恐慌,这回元娘激动得战栗,城破了以后,士兵如潮水涌入,拜四处亮起的火光的福,虽是黑夜,也能瞧清许多景象。不是胡人蛮夷的小辫,入目所及是肃穆整齐的盔甲,是熟悉的禁军装束。


    元娘怔怔望着,忽然笑出声,眼里浮起泪光,等不及下楼,便喊道:“是禁军,是禁军,官家、官家胜了……”


    她素来伶俐,这时候也语无伦次,用力踩着楼板,木板被踩得噔噔噔,她兴奋得发抖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其他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是在起身。


    阿奶则点起了灯。


    不仅是元娘家中,其他人家也多是如此,百姓屋里的油灯如潮水般纷而亮起,整个汴京在烛火的映衬下,亮如白昼。


    千家万户皆披衣起身,难掩激奋。


    王师凯旋。


    官家治下清明,商贸繁盛,即便是身无长处的普通人,都能谋一份生计,这样的好日子,谁能不想一直过下去?所有人心心念念,期盼汴京永远如此繁华安宁,即便这太平中掺杂了些软弱的糜烂。


    便是路边躲在商铺屋檐下避雪,内里穿着赈济的纸衣勉强御寒,在风雪中想着自己兴许要死的无辜百姓,这时也涌起活的希冀。


    官家回了汴京,朝廷法度恢复,就会有僧侣沿途捡人进福田院,到时候就有救了。


    热乎乎的米汤、能御寒的屋子……


    陈家院子里,王婆婆手握一盏油灯柄,风吹得灯火摇曳,照不清人影。她看见元娘,蒲扇般粗粝褐黄的大手先握住了元娘冰凉凉的小手,把它裹在衣裳里,挡去冷风。


    元娘激动得手指发凉发抖,到这时候才算安定下来,理了理思绪,笑着说,“阿奶,我看了,是禁军,禁军的服饰,官家胜了,往后,汴京又能如初。”


    面色冷凝的王婆婆松怔片刻,旋即,松弛耷拉的厚厚眼皮掀起,始终摇曳的火光照进她昏黄混浊的眼珠,变得浓烈炙热,裹挟着她眼中深重的恨意,比满城的火光更炽盛。


    “呵,呵呵。”


    王婆婆在笑,藏着一丝快慰,是要吃人的浓烈恨意将有去处的快慰。


    她回身去看孙大官人,两人眼中闪烁着同样的火光,深入骨髓的灼灼恨意所孕育出的火光。


    元娘离王婆婆最近,她感觉到了不对劲,她侧过头望去,目露探究。


    阿奶平日虽板着面容,纵横的沟壑显出难以接近的严肃,但与今日的神情截然不同,似要将人剥皮抽筋的渗人笑意。


    元娘反握住阿奶的大手,目光关切,“阿奶……”


    王婆婆却不在意,她心中藏着怒火太久太久了,在此刻崭露出来,她用力地笑着,用力到眼皮都在颤,“岳王,失势了。”


    她沉浸在自己偏执的喜悦中,无暇顾及其他,又或是懒得掩饰了。


    察觉到王婆婆不对劲的不仅是元娘,还有陈括苍,他是最安静的,却从不叫人忽视,只是喜欢站在一侧,静静地扫视众人和周围的一切。


    他将所有反应收入眼底,自己则不动声色。


    知道官家进城,岳王大势已去,虽然不至于找死出去打探,但这一夜没有谁能睡好。


    若是岳王得以伏诛,自然会有人奔走告之。


    冬日有炭盆,为了节省柴火,常常会在上头架起水壶,喝水也方便。元娘给王婆婆倒了杯水,往里放了些蜜,一夜没睡,喝些蜜水也能降降火气。


    果然,还未及天明,就有传令的兵士满城奔走,大呼,“逆贼赵肃已伏诛,残党速速归降!”


    “逆贼赵肃已伏诛,残党速速归降!”


    ……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策马交替呼喊,在安静的夜间无比震耳。


    全家人都候在堂屋,因为等得太久了,精神疲倦,几乎是*昏昏欲睡,这道高亢嘹亮的嗓音打破睡意,众人皆醒,不自觉望向上首。


    王婆婆面容疲倦,但眼神清明,亮得惊人,似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显然,她一整夜都不曾放松,陈括苍也放下书望向阿奶,等待着她开口,想窥探出更多端倪。


    听到期望的喊声,王婆婆情绪终于复归内敛,她的神色威严,辨不出喜怒,半晌,只听她道:“回屋吧。”


    一语罢,众人面面相觑,皆选择听从。


    家里铺里从来是王婆婆掌舵,她的威信自不必提,哪怕什么都不解释,众人也会听从。


    大家四散开来,各回各屋,元娘也是起身往阁楼而去,但脚步犹疑,走得慢了些,快走上楼梯时停下回望,却见犀郎没有走,他似乎走到了阿奶跟前,想说什么。


    元娘犹豫片刻,并未偷听,而是继续上楼。


    倘若需要她知道,阿奶自然会告诉她,若不需要,她便假作不知。她信任阿奶,知道阿奶谋算在心,贸然掺和才不是明智之举。


    她坚定地迈步上楼,和衣而卧,双手置于腹前,平躺着看向头上的帐子。


    原本,她想叛贼诛杀后,汴京就会恢复如初,她的日子也会重归平静,但就眼下瞧着,却觉得恐怕会生出大变故。即便她没有弄清楚所有事情,但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她以为自己会很烦躁,以至难以入睡,但不知为何,却心绪平静,不知不觉闭上双眼睡着了。她甚至没有忧心,而是不禁想起了许久没见的魏观。岳王赵肃篡权夺位,魏相公不肯屈从,被罢黜,整个魏府都被看管起来,他亦是出不来,文修算是运气好的,凑巧出去,被徐家收留。


    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连个音信都没有。


    她给他送了花椒,也不见回音,今日贼首伏诛,想来他也该得了自由,若是有心,明日或是后日,怎么也该见到他吧?


    不知他是何心意。元娘入睡前迷迷怔怔的想着。


    *


    清晨,雀鸟支开细长爪子,走在窗沿,时不时扑扇着翅膀,站那停歇。


    经过一夜,屋内炭火温暖,屋外寒冷,以至于窗角沁起水珠。


    “啪!”


    清脆又似无声,那水珠终究滴落在地,沉陷入石板中,宛若冰雪将消融,春日将归来的预兆,融于地面,焕发生机。


    而屋檐下,许久没有出门走动的人们,竟不约而同一窝蜂涌出,换上身体面的衣裳,邻里邻居凑在一块,高声闲聊,不时传出阵阵笑声,比正旦还要热闹。


    元娘睡得晚,反而浅眠,被屋檐下不停歇的说话声吵醒。


    她把炭盆上支起的水壶拎起来,一夜的烘烤,水还是温热的,她将水倒入面盆架上的瓦盆里,洗漱起来。


    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顿觉清醒,元娘重新拧干面巾,多敷了几次,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定然浮肿了,夜里睡得太晚,又喝了许多水,方才睁都睁不开。


    她的动静太大,把鸟儿给惊走了,但底下的热闹依旧。


    许久没有看见这么多邻居了,元娘伸了个懒腰,决定也下去凑凑热闹。


    家里没什么人,陈括苍和孙令耀是在的,但是可以忽略,反正数年如一日,这时候必定在读书,刮风下雨都阻拦不了他。便是生辰那一日,陈括苍也不会放松。家里人也默认,这时候只当他不在家,从来不打搅。


    所以元娘径直从小门走出去,方一出去,就听见窦老员外兴高采烈地边拍胸脯边大声道:“这怕什么,来我家便是,我摆上几桌,冬日里吃拨霞供正正好,恰好我家息妇命下人去新郑门采买了一桶的鱼,各个肥硕鲜美。”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着应和。


    “那我可得敞开吃,这些时日吃喝都没有油水。”


    “唉,许多铺子都不开了,王婆婆,你家铺子何时迎客啊,我可馋那酒糟吃食了。”


    “能去几口人啊?我把家里几个哥儿都带去,老员外可别嫌我们吃得多,把我们扫出去!”


    “哪能啊,都来,可着吃,既是我家做东,都要吃得畅快。”


    邻里多年,哪能不知道窦家是大户,一个个都不推拒,热火朝天的闲聊起来。


    欢声笑语一片。


    就连于娘子,虽然不喜欢窦家,也没有在这时候呛声,只是离得远一些,不理会这边的热闹,只和其他几个娘子说话。


    元娘站在墙边,看着众人都笑意盈盈,自己只是在旁边都不自觉受到感染,唇角染上笑意。


    徐承儿不知何时走到她边上,一把挽住元娘的手肘,亲亲热热地说话起来。而文修跟着出来,隔着两三步,徐承儿刻意和元娘说话,故意不理会他,他也只静静站立,眼带笑意看着,圆脸笑起来更添和善。


    徐承儿脾气急,文修就要好脾气些,元娘悄悄打量,只觉得两个配得很。


    徐家其他人也出来了,徐家阿翁听见窦老员外说的话,素来在酒上吝啬的他,竟然抬手招揽众人注意,笑呵呵道:“我也凑个热闹,酒管够,新酿的两瓮酒,正好今日开封庆贺。”


    “好!!”


    “徐翁翁的酒可不输樊楼。”


    ……


    叫好声一片,当然,有些话是恭维,但掩不住好气氛。


    此间一片和乐,喜气洋洋之际,巷子外似乎有马蹄声,奈何掩在了说笑声中,当众人察觉的时候,马儿蹄子溅起的尘土已经扬到人脸上。


    说笑声骤然一停,众人面面相觑,眼神戒备警惕。


    策马的将士翻身下马,他看着像是奔波已久,面上尘土蒙蒙的,盔甲缝隙里藏着沙烁,刚从战场上杀人回来,气势迫人,一开口,声音虽嘶哑,却有力得叫人心头一震。


    “承节郎阮奉节亲眷何在?”


    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于娘子,已经有人猜出是怎么回事,眼露怜悯。


    事出突然,于娘子怎么可能立时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私心里巴不得儿子平安。


    直到……


    那位将士读懂众人眼神示意,径直走向于娘子,神情肃穆地相问,“敢问娘子可识得承节郎阮奉节?”


    “乃为我子。”于娘子这时唇颤抖着,语气惊疑,但面上仍然维持镇定,如若平常。


    将士抱拳行礼,而后递上文书,“阮承节郎忠勇无双,不惧生死,追随官家驱逐胡人,已捐躯赴国难,娘子节哀。”


    于娘子不敢置信,手微微颤颤的,好半晌才将文书接过,送信的将士并不催促,对上于娘子,他语气尊重,甚至避开直视对方的眼睛。于战场杀敌,也不及望见阵亡将士亲眷严重的哀痛来得煎熬。


    见于娘子接过,他又拱手深拜,行了一礼,而后翻身上马,告辞离去。


    还有许多户人家要赶往。


    天色尚早,得知消息,她们还来得及去铺子里采买,布置灵堂,否则便只能拖到明日,也不知该如何难受。


    几乎马儿才扬蹄离去,于娘子就周身酸软,骤然失去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眼神呆怔,红着眼眶,抱着文书,不知所措,喃喃道:“我儿,我儿……”


    “我儿!”她的声忽而凌厉,仰头面天,双手上举,高声嘶哑痛苦。


    巷子里的几个娘子上前搀扶她,却怎么也搀不起来,其他或是相熟,或是不相熟的人,几乎都不忍看到这一幕,扭过头叹息。


    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何等可怜。


    见惯生死的徐家阿翁倒是不曾侧头,却也叹惋可惜,“生死有命,难得圆满。”


    元娘听出了徐家阿翁的言外之意,可怜阮大哥不仅年纪轻轻就死去,与窦二娘一直以来的纠葛也没能有个结果,死的人带着遗恨,活的人也永远难以释怀。


    终究成了一个再也过不去的坎。


    想起阮大哥温厚宽和的面容,元娘也不禁潸然泪下,他在巷子里是同辈年纪最大的一个,可从来不逞威风,对她们这些年纪小的邻里的弟弟妹妹素来宽厚,总是爱买些饴糖分发,请她们喝香饮子。


    对上敬孝,对下温厚,交际广泛,好友众多,人人提起他都是夸,真真是个极好的人。


    奈何,天不假年……


    徐承儿比元娘更悲痛,她才是真正从小在巷子里长大的,小时候还追在阮大身后,缠着要吃糕点,告状阮小二。她毫无顾忌地哭出声来,伏在元娘肩头,元娘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给自己擦泪。


    文修目光就没离开过徐承儿,眼里露出担忧和心疼。


    今日这拨霞供是吃不上了。


    阮小二恰好不在,都是多年的邻里,众人自然要帮忙操持,采买麻衣白布,即便没有尸首,也要有棺椁,好做衣冠冢,供桌贡品都要准备,还要剪纸等等。


    她们自发忙碌起来,扶人的扶人,收拾的收拾……


    王婆婆和岑娘子,以及徐承儿的娘惠娘子,她们都去帮忙了。


    元娘也想去,但王婆婆说有忌讳,像她年纪这样小,不要去掺和这些,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该她去拜的时候自然会喊她去。


    但一点忙都不帮也是不安心的,元娘和徐承儿一道做了些糕点,装在食盒里送去,分给其他人点点肚子。


    她们到的时候,窦二娘已经在里面了,灵堂也大体布置出个模样,只见她跪在空荡荡的棺椁里哭得肝肠寸断。棺椁上的漆都没干,一些地方没打磨好,毛毛躁躁的,漆黏在上头,像是要滴落的样子,实则只是样子,外面早已凝固,不会成滴落下,只是赶得急,永远停留在那个样子。


    阮小二已经被人喊回来,跪在灵前,神色哀痛。


    而于娘子面如死灰,她也不像往日那样,一见到窦二娘就驱赶,一副死也不让两家人来往的样子。


    人都死了,也不必再拦了。


    窦二娘几乎要哭死过去,窦老员外站在阮家的大门外,踌躇不已,既心疼女儿,又犹豫不敢进,他还记得于娘子对他家的憎恨,能允二娘进去祭拜都算宽容了。


    这些纠葛,哪能有尽头?


    窦老员外面露后悔之色,他老了,年轻时做的错事,却害了女儿。她还大好年华,看模样,阮大这一坎怕是过不去了,往后得多痛苦?


    当他悔恨不已,无力地低着头时,元娘忽然小跑靠近,急切道:“于、于娘子……”


    “我这便走。”窦老员外很有自知之明的道。


    元娘喘过气,用力摆手,摇着头,“不,不是,于娘子让你进去。快,快……”


    都不及元娘催促,窦老员外瞳孔骤然睁大,如遭定住一息后,抬起头就急切迈大步朝里走,似风一般冲进去,完全看不出老迈,更与他平日附庸风雅慢腾腾的模样截然相反。


    这么多年,他不知多少回梦见当日,停滞在阮家门外不敢进,半夜里惊醒喘息,倘若后悔能凝成实质,怕是已有一江流水般深长不绝。


    虽与今日阮大的死不相干,但这情形,他不知重想了多少回。


    迈步无比利落,元娘都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快冲到灵前。


    又骤然停住。


    窦老员外先是拜了阮大的棺椁,紧接着,向于娘子跪下,他俯首再抬起时,已是满面泪痕,“我、我悔啊,是我害死了兄长,误了大郎和二娘,是我,我的罪过,皇天在上,要死也该是我!嫂嫂,是我对不住兄长,但我当年……实在是太怕了。


    “我怕担事,怕那些人索了我的命,是我软弱怕死,对不住你,对不住哥哥,万般罪过,皆起自我!”


    窦老员外老泪纵横,言语激动,捶胸顿足,大冬日的,额上却浮起汗珠,可见情绪何等激昂。


    于娘子神色木然,她听着窦老员外说话,却像是神游天外。也是,一直以来支撑门庭的儿子死了,那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从小就孝顺忠义,勤奋习武,做了武官,若是寿数长一些,也不知会如何有出息。


    就这样忽而没了。


    她说是心如死灰,被带走半条命也不为过。


    良久,在窦老员外的忏悔声中,她平静得犹如从海面传来的声音响起,像是无悲无喜的死人,“上柱香吧。”


    “是。”窦老员外用袖子擦了擦泪和额上的汗,起身去上香。


    他上完后,于娘子毫无情绪的声音继续,“停下做什么,还有你兄长的香。”


    窦老员外如遭雷击,他不敢置信,旋即,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朝着阮家兄长牌位的方向走去,才抬起脚走了一步,就被自己绊倒,来不及捂住磕碰的腿,便迫不及待继续上前。


    他点燃香,泪水不住的往外流,对着牌位复跪三次,行了大礼,每一次叩首都极为真心实意,他想端端正正地行礼,神色郑重,可不知为何,手就是止不住踌躇颤抖。


    最后一拜时,他长伏在地,久久不起。


    等香插入香炉,窦老员外重新站在棺椁前。


    于娘子的声音了无生意,目光空洞虚无,“你兄长等这柱香十多年了。”


    窦老员外这辈子都没有今日哭得多,他殷切追问,目含期待,“嫂嫂,你宽宥我了?”


    于娘子避而不谈,她语气疲倦,只道:“万事,总该有个了结。”


    “二娘是个好孩子,拦来拦去做什么,都做空,一切皆是命数。”


    她的语气犹如看破俗世的僧侣,枯寂无波,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生死面前,所有怨恨都被看开。


    原本是两个人在对话,而哭得几乎直不起身的窦二娘却忽而用手强撑着挺直脊梁,她仰面看着于娘子,咬着牙,目光灼灼,无比坚定。


    “我要嫁给大郎。”


    “他活,我嫁,他死,纵是牌位,我亦践诺,绝不变节!”


    她神色昂然,一字一顿,皆铿锵有力。


    窦二娘是外表看着极为柔弱的女子,符合士大夫臆想中闺阁女子的一切特质,举止娴雅,识礼端庄,外出戴着面衣,倘若无人陪伴,兴许连城门都走不到。


    但她亦是人,有着脱离了儒家理学所推崇的女子该有的心气脾性,柔弱的面容表象是极为刚烈的性子。


    倘若她决定了,便谁也无法阻拦。


    窦老员外深知女儿的性子,手微微颤颤抬起,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合,又闭上。


    他知道自己拦不了,而且女儿终生被误,不论是前头的夫家,还是如今的阮大郎,归咎起来,皆是他的缘故,他的愧疚使得他无法对窦二娘说任何否决的话。


    于娘子则只是静静地凝视她,似审视似打量,“一句践诺,半生蹉跎,你尚值大好年华,何必如此?大郎身死,过往恩怨我已无力计较,若你愿意,送他下葬,走过世间最后一遭,亦算圆满。”


    “他泉下有知,料想知足。”


    于娘子自己守寡半辈子,最知道其中艰辛,何况她与夫婿实打实有数年的好光景,情深意浓,又育有两子,好歹后半生有个指望,窦二娘呢?


    什么都没有,活着的时候没有恩爱,老了也无子息赡养。


    她怨恨窦老员外,即便如今允许他祭拜,也不意味着全无芥蒂,但她绝不会因此而乐意看另一个女子陷入泥沼,孤寂长伴余生。


    于娘子能挺过那些年,独自支撑门户,不寻求娘家庇护,不求人怜悯,足见她为人固执,也心高气傲。


    她是不屑于通过让窦二娘痛苦,来报复窦老员外的。


    而窦老员外此时,也眼含期待地看着窦二娘,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太明显,却忍不住急切道:“二娘,此言有理,我看你不如……”


    窦二娘并没有等窦老员外把话说完,更不愿意顺着他们为自己搭的台阶,她毫不避讳地直视于娘子,纵然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却灼然有神,“不,我要与他成婚。”


    “抱着牌位也要与他成婚?”于娘子反问。


    窦二娘目光坚定,神色执着,重重点头。


    “好。”于娘子注视着窦二娘,她喊了阮小二,要他就近跪在阮大郎的棺椁前,板着脸叮嘱道:“二娘若与你兄长成婚,日后,你敬她,当如敬我,敬你兄长,你的子孙亦要奉养她。


    “我要你在灵前立誓,可能做到?”


    阮小二没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极度的悲伤与愤懑反而使得他沉静下来,素日里最爱与人在外游荡,想着要做古时游侠一样的豪杰人物的他,身上再不见半分懒散圆滑。


    他像是即将大雨倾盆时,乌泱泱的海面,平静黑沉,更为令人胆颤。


    阮小二先是对着阮大郎的灵柩猛磕一个响头,接着,他冲窦二娘而拜,面容凶戾,咬着牙,信誓旦旦道:“兄长在上,我在此立誓,请皇天为证,我视长嫂如阿母,尊之敬之,我若有子息,即过继长嫂,奉养终生!


    “若违此言,生不得其志,死不入黄泉!”


    于娘子没说话,她只是按了按阮小二的肩,无言嘉许。


    虽然心疼女儿好端端的要为死人守寡,但是好赖是得了许诺,不算完全死乞白赖,窦老员外的心稍稍安下。


    也不知道事情的走向究竟是如何变成这般的,元娘在一旁看着,与徐承儿面面相觑,心情皆是复杂不已。


    把糕点分完,回到家中,元娘都没摆脱这种复杂心绪,面上不免带了些出来。王婆婆带着岑娘子、廖娘子归家的时候,就看见怔怔发呆,似乎有些苦恼的元娘。


    王婆婆摇摇头,坐到堂屋最上首的折背样上,饮了一整杯水,觉得解了乏,才出声发问。


    元娘本来就惊疑不解,自然和盘托出,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和担忧。


    和想象中会被批判任性妄为不同,王婆婆竟然是赞许的?


    “自愿守节,于法理上,她便占了节烈二字。”


    元娘蹙起眉头,忿忿道:”可这二字兴许要禁锢她一生。”


    “难道再出嫁就必定胜于如今的处境么?”王婆婆一阵见血,直接反问,倒叫元娘说不出话来。


    比起涉世未深的小娘子,王婆婆其实反而没有那么多世俗顾忌,许多事情,到了她这个年岁,就看得开了。她慢悠悠的继续震撼孙女,“她而今嫁给阮家大郎,虽是抱着牌位成婚,但应许她的嫁妆是她的,于娘子为人明理,阮家二郎嫉恶如仇,绝不会觊觎寡嫂资财,日后,又有子息奉养她,不必再受夫婿婆家刁难。”


    “那……若是过继的孩子不孝呢?”元娘已经被王婆婆说服得七七八八,再问的时候,语气都犹豫起来。


    王婆婆在教导孙辈上,尚算有耐性,细细解答道:“你当她是什么没有名姓的人吗?她今日之举,有情有义,此事若是传入官家耳中,兴许还能得匾额嘉许。而待真的成婚后,还占了法理,阮大郎有官身,又是于国难之际捐躯,他的遗眷岂是能被随意欺辱的?若是过继的孩儿不孝,一状告到开封府,他可有得苦吃!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只要名分站住了,就不怕不孝。”


    王婆婆不知见过多少人和事,本朝商贸繁盛,相应的,风气也开放些。士大夫著书立说,有诸多条框,但礼不下庶人,寻常百姓没那么多讲究,而身份真正够高的那些人,规矩是用来束缚下面的人来忠于他们的,自然另当别论。


    但她也能理解,像元娘这样的小娘子,再如何大胆,也只是把自己圈在家中放肆,实则半点不敢逾越约定成俗的规矩。


    王婆婆站在元娘面前,粗粝的手托起她的脸颊,注视着年轻鲜嫩如花骨朵一般的孙女,她盯了半晌,说了句发自肺腑的话,“什么规矩都是人定的,是人就不可能像庙里的泥塑,那些人自己都未必照着做,又何必把你自己框进去?


    “我也并非要你如何违逆规矩,背离世俗,而是试着巧妙利用规矩,这可比活在被人划出来的一隅之地要舒服得多。”


    王婆婆这是肺腑之言了。


    她说完,也没管元娘听懂了多少,就回屋子里躺着去了。


    有些道理,不是反复教导解释就能理解的,即便今日无所感触,来日某一时,到她该会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元娘没能完全明白,但王婆婆这番话,可谓是石破天惊,叫她忍不住反复思量、琢磨。


    甚至因此,夜里辗转反复,难以入眠。


    但最近的事情繁多,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入睡。于娘子已经应允,那么窦姐姐成婚就在这两日了,必定是要在下葬前尘埃落定的。


    然而,不论她再如何告诫自己,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她翻来覆去,不知为何如此。


    不仅仅是因为阿奶的话,大抵还另有缘故,使得她渐渐焦躁。


    元娘最后不得不认命地起身,她披了件外裳,抱着长枕,坐到窗下的榻前。因着屋里点了炭火,窗子支开了缝隙。


    元娘一手托着汤婆子,一边将窗户支开大半,顿时,一股冷风吹进屋子,直抵脑门,冻得她一哆嗦,赶忙用被褥把自己裹紧,长枕一角放在窗上,她屈着手臂靠在柔软的长枕上,下巴则靠在手上,眨着眼睛,注视窗外的灯火。


    汴京的夜里,灯火通明,太明亮了,看不见满天星辰,不像从前在乡下的家。


    但繁华的灯火,喧嚣的人声,给予了另一份安宁。


    在这儿,不必怕夜里有野猪或是狼窜下山,也没有蚊虫蛇类,随处可见到人,有天下最好的吃喝,便利至极。


    看着这景象,元娘不禁弯唇展颜,心头的焦躁也渐渐消去。


    忽然,凉凉湿湿的触感沁在额上,她仰望上空,伸手去接,四处是纷纷洒洒的鹅絮雪花。她嫣然一笑,将雪花吹开,那雪花悠缓地飘着,直至落在一人的肩头。


    星光微渺,巷道湿暗,人立其下,微不可察,但阁楼上昏黄暖和的烛光却如斯醒目,笑靥如花,连墙上映着的影子都多了两分与众不同的灵动。


    斯人如虹,君子亦做了立于墙下的浮浪子。


    第102章 元娘面含微笑,看着他道:“望君此去珍重。”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满沙。


    当元娘醒来的时候,屋里的炭盆早已经灭了。


    她裹紧被褥,忍着冷风睁开眼,才发觉自己昨夜贪看风景,竟在榻上睡着了,幸好不是趴在窗上睡的,否则今日脸都该冻裂了。


    元娘的手捂着脖子,试图将有些僵冷的手捂热,然后忙不迭将呼啸着冷风,时不时夹杂点雪花的窗子关上。


    烤了一夜的炭盆,嘴巴干得不行,嗓子生疼,虽然炭盆现下已经没什么热气,好在水还是温热的,元娘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将其一饮而尽。


    这才算缓过来劲。


    虽然因着昨日的变故,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也极为恐惧突然的停顿,以及马蹄声,但一整日都平安无事。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巷子里只有阮家的事较忙,但停灵几日后,很快就下葬了。


    她们巷子里是没再有事,但东京城里,却添了许多素缟的人家。几日间,元娘常在高处看见有复者拿着死者的衣裳朝北方挥舞招魂,早晚的哭声不绝,一家接着一家,恍然间以为自己就在灵前,弄得人心里乱糟糟。


    明明宵禁没了,粮价炭价也很快在朝廷的干涉下渐渐降了,就连福田院的僧人都出来捡人。


    因为战事失去父母的孩童和没有子女赡养的老人也都被朝廷接纳奉养,前几日甚至还贴出告示为孩童寻乳母。倘若能幸运地出生在汴京,即便做了孤儿也能被朝廷抚养,朝廷会拨下足够的用度,寻常贫苦人家的孩童未必能过得有这好。


    总之,一切都复归平常,但人脸上少见喜色。


    似乎都还朦胧着,未能适应这其中的差异。


    不过,东京城里的各色瓦子勾栏却早早热闹起来了,一太平,自然要争相冒头挣铜钱,为了营生嘛。


    元娘倒是没有以前的好动,总是一心想着去瓦子看热闹,有没有新出的杂剧,但也不乐意总闷在家里。


    她觉得自己再一日日地伏在窗上,朝着远处发怔,迟早头上会长出花花草草的,人都迂掉了。所以偶尔也会出去巷子,买点简单的吃食,尤其是冬日到了,酥脆冒着热气的旋炙猪皮肉、盘兔、煎夹子等等,都好吃极了。


    尤其是犀郎和孙令耀在过不了两三月就得省试了,家里紧张得很,日常吃穿都很讲究,动不动就炖煮吃食,成日里不是鱼便是羊,偏就阿奶不是个偏心肝的,倘若有犀郎的份,那必定有元娘的。元娘近些日子看到羊肉都怕,吃得她嘴角快长燎泡了。


    这一日,刚过巳时,眼看着王婆婆出门去照看马行街那边铺子的生意了,元娘就迫不及待出门去。


    她想去偷着买点渴水,虽然是冬日,但依然有小贩卖渴水,就是卖的人少了,不像夏日大街小巷到处可见,而且现下还更价廉。


    为了这碗杨梅渴水,她得走足足半个时辰。


    所以元娘一出门就步履匆匆,生怕走得慢了,到时午食前不能回来。


    正因此,才叫她刚出门就撞了满怀。


    她捂着被撞红的额头,抬眼一看,目光触及他守孝穿的素色衣衫,本来满腹的怒气都散了散,元娘顿时软了声,“你……可有碍?”


    也正是这一撞,才让元娘对彼此之间的长大恍然有了认知。


    头一回到这巷子里来的时候,阮小二的个头才和她差不多,遭她反讽了两句,就脸色红白,不知所措。但如今,他已经长得如此高大,高得自己不得不仰头望他,才能窥见全貌,胸膛也十分坚硬,撞得她头疼死了。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玩伴,已经长成高大强健的青年,可以承担家中重任了。


    元娘庞杂的思绪一闪而过,阮小二却正急忙忙地看她如何了,见她摆手,又同她一个劲地致歉。


    看他情急的样子,元娘才找回熟悉感,这和从前没有两样。


    元娘拦住了他喋喋不休的道歉,开门见山道:“有何事?可是寻我阿奶,她不在,去了马行街那边的铺子。”


    她怕她不阻止,阮小二说到天黑都说不到要紧,到时候耽误了正事就不好。不怪元娘这么想,近来阮家遭逢的是大变故,万一有什么事没厘清楚,是来找邻里长辈问询的呢?


    横竖她是不清楚那些生死大事的规矩的。


    她认真的态度叫阮小二一怔,眼里流露出些许失落,但仍对她尽力温声言语。他是几个巷子里出了名的顽劣难管,脾气也不大好,可对着元娘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是显得羞涩,有时甚至会结巴。


    他直直看着她,露出苦涩笑容,“我、我不是寻王婆婆。元娘,我可以这般唤你吗,元娘,即便不可以,大抵也只能唤这一回了。”


    阮小二面容渐渐摆脱了青涩,多了成年男子的硬朗,但经历的风雨吹打太少,又显现少年的桀骜。他的相貌无疑是好看的,于娘子和阮大郎都是端正秀丽,他自然不例外,就是神态不同,没有那份端庄,多了些强横烈性,那眉仿佛时刻都攒着怒气,要与人一较高下。


    唯有面对元娘时,会变得平和。


    此刻,他真正像个男人一样,认认真真的同元娘说话,直视着她,不闪不躲,没有羞怯,没有别扭。


    “我要走了。”


    “走?”元娘遇到疑惑,蹙起秀丽的眉头看向他。


    阮小二颔首,扯出些微末的笑,是只对元娘的轻柔,而眼里则透着坚定的光,愈是说话,眼中燃烧的光芒越甚,是深深的仇恨,“我要从军,兄长故去,这份仇我不能不报,我要去戍守边境。


    他说完,停顿片刻,看向元娘时,语调从激昂重新变得轻柔,生怕惊扰了元娘,而刻意压低声音,“往后,怕是难有相见之时。”


    阮小二说着,尽力扬起笑容,想让元娘感到轻松,但他从强扯的笑容,到难以掩饰的眼神,无一不述说着伤感难舍。


    很明显,他在强撑。


    元娘倒是没多说什么,关怀过了便容易越线,阮小二喜欢她,她一直很清楚,也不愿给他无谓的希冀。她只道:“那于娘子该如何是好?”


    长子没了,次子又要从军,倘若有个万一,她晚年该指望谁?


    没有听见元娘的挽留或是关怀,阮小二的眼里闪过失望之色,但只是瞬息,很快打起精气神回道:“我去从军,正是阿娘首肯,她要我奋勇杀敌,莫要丢了父兄的脸。”


    元娘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倒像是于娘子会说出口的话。


    生死在后,气节在前。


    明知没有希望,可迟迟未等到元娘的挽留或……其他,阮小二的神色失落,只强撑着露笑,向她告辞。


    就在阮小二转身走了几步,身影渐远时,元娘忽而开口,语调轻柔,可早早便喜欢元娘的阮小二怎么可能忽略她的声音,所以几乎她才开口,他便激动转身。


    元娘面含微笑,看着他道:“望君此去珍重。”


    她眼里没有半点旖旎之情,而是祈盼他平安的温煦友好。


    她说着,双手置于腹前,微微屈膝,福了一礼。


    虽未得到希冀的言语,但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望着这样的陈元娘,阮小二释然一笑,双手交叠,弯腰一拜,朗声道:“多谢。”


    他望向她,含笑祝愿,“望娘子得觅良人,顺遂一生。”


    今年汴京的冬日似乎格外长,雪下起来没完没了,不知何时起了阵风,雪又开始呼啸着洒落,浸湿人的肩膀和衣角。


    但这并不能阻拦行人的脚步,纵然踉跄难行,亦要继续。


    行人如此,阮小二如此,世人皆如此。


    第103章 “我听闻都城男女若要相约上元节,男子常会赠灯。  “陈小娘子,数日后的上元节,可否与我同行?”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年后。


    许是一年来波折太多,过年时,官家亲自下令,给全汴京年过七十,以及失怙失恃的孩童送去一斤肉,有功的将士一坛酒。


    东西不多,却是官*家亲赐,许多人家都摆上了供桌。


    往年宣德楼下就已经很热闹了,等着内官来采买的小贩、想要瞻仰天颜的百姓,还有表演的伎人们。今年还请来了烟火师,与“抱锣”、“硬鬼”、“舞判”等表演相结合,如同幻术一般,如梦似幻,又绚丽至极。


    这烟火戏还是头一回在这么多人跟前亮相,在京都诸多技艺中,烟火师人数稀少,为了今日的盛典,官府四处网罗烟火师,从南到北,有些名气的怕是都请来了。


    据说,花费甚巨,是连富裕的皇室都免不得肉疼的程度。


    甚至还有大臣上疏参。


    可见一斑。


    元娘为何会知道呢,盖因这些传闻与据说在市井间流传得最快,她纵然是想不知道也难。许多消息都是半真半假,但这事恐怕是真的,才经历波折,正是要用盛大的庆典来掩盖一切的时候,此时,纵然花费大些,于皇室而言,也是在所不惜。


    念及此,望着眼前腾起的绚丽灿烂的烟花火光,还有高台上翩翩起舞,宛若在飞的舞伎们,元娘莫名觉得惆怅。


    她此刻与家人一同在人潮拥挤中看着表演,不同于往日,她现下出门大多会戴上面衣,也就是前唐的帷帽,但不会夸张到长及裙角,连同身形一起遮掩,而是上面形似斗笠,四周用轻纱网罗,恰好能遮住面容与脖颈,又隐约透露些棱角。


    若隐若现间,反倒更添了勾人心痒的婉约绮丽。


    这面衣,也不知为何京都城里就流传开来。


    元娘发怔的片刻功夫,转头想喊万贯,却见身边人已经变换,是全然陌生的面孔。


    她立刻意识到不妙,今日出游者众,连那些高门显贵的小娘子与主母们都乘车出行,戴着面衣的人不知凡几,恐怕万贯她们认错了人,不知不觉就走散了。


    元娘左右相望,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一片,她纵然想找人也找不到。


    罢了。


    元娘摇头,不由气馁,横竖她也认得回去的路,走散了也无妨。她自己就只是居住在市井里的普通小娘子,其实连婢女都不必有的,更早些时候,她自己比婢女还凶悍呢!


    想通了以后,她索性任由自己沉浸在灿烂的烟火中,四周亮堂堂的,挥舞的烛光与上扬的细碎的烟花,使得人如同置身仙境,就连天上的星子都被掩盖住,不见踪影。


    很难得能看见这样的美景。


    忽视背后的奢靡,拥挤的人群,元娘静心欣赏,仰着头,莞尔而笑。


    璀璨的烟火映射在她眼里,原来,星子不是被掩盖了,而是躲进了人的眼里,熠熠生辉。


    “娘子。”稚弱的女童声响起,元娘察觉自己的袖子似乎被扯了扯,她偏头看去,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笑容有些羞怯,可动作却十分熟稔,显然已经卖了许久的花儿。


    面对卖花女童递上来的花,元娘有一瞬犹疑,这大好的日子,女童还要走街串巷卖花,自然是惹人怜惜的。不过,正值冬日,花卉培植不易,何况是开得这样好的芍药,怕是要卖得很贵。


    她是乡野来的,虽说都人喜爱簪花,愈是名贵愈好,她却没有这样的讲究,纵然是不知名的小花簇她也簪得好好。


    然而,并未等元娘犹豫太久,卖花女童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细声细语道:“是那位郎君买下,叫我赠予娘子的。”


    元娘一怔,她顺着女童指的方向望去,是消失了许久,却叫她熟悉不已的身影。


    他的身姿依然修正挺拔,在人群中卓然出众,但眉宇似有变化,不及从前温润,多了些刚正凛冽。细瞧之下,才发觉他是瘦了,五官锐利,面貌自然不同,甚至还黑了许多。


    显而易见,消失的这些时日,他过得并不轻松,至少不是日日都待在膏粱锦绣里享福。


    但他再如何变化,屹立时的清正气势是不变的。


    永远是那样气定神闲地含笑望她。


    自己本该生气的,至少也该嗔怪片刻,但在涌动的人潮中,明灭的灯火,忽而升天又陨落四散的烟火下,一切情愫都翻涌而至,让人无法忽略本心。


    她不自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眸光灿烂,仙姿佚貌,比那奢靡少见的烟火戏还要耀眼。


    元娘从卖花女童手中接过芍药,看着他,朝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左手握着花枝,右手搓转着花,一会儿挪开目光,一会儿又歪头看他,故作不在意,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别扭与小心思。


    若是换个一般岁数的小少年,兴许要摸不着头脑,但魏观不是。他清醒、理智,万事皆成算在心,是以他能读懂元娘的一切心思,更懂得如何迎合她,叫她开怀,而非彼此较量,分出个胜负。


    她既停下,他便走过去。


    顷刻,魏观就到了她跟前,与她相望。


    风吹动面衣的轻纱,如同吹皱一池春水,在人心上翻起波澜。


    元娘有许多要问的,诸如这段时日你去哪了,我送你的花椒你知晓是何意了吗,你究竟对我是如何想的,等等。


    但话到嘴边,变作最普通的一句,“你怎么认出我的?”


    魏观轻笑,他的喉结随之微微滚动,多日不见,他更多了些成年男子的高朗风姿,即便他表现得再如何君子、风姿如玉,还是叫人心头紧迫得微颤,似有焦急之意从心下升起,不自觉就紧张起来。


    忍不住……想要避开,又无法抗拒。


    元娘扭过头,藏在面衣下的面容悄然红起,她不解,又有些不知名的羞恼,“你笑什么!”


    魏观的目光直视着元娘,很奇怪,明明隔着面衣,那目光却有如实质,叫人无所适从。他慢慢道:“不必辨认,见到你,我便知晓。


    “旁人皆与你不同。”


    元娘瞬间翘起唇角,小小地昂头,颇为骄傲,像是家里那只作威作福的狸奴小花,面向愚蠢的凡人总是倨傲不已。


    魏观的话算是让元娘心花怒放了片刻,但她还没有忘记他消失了许久的事,于是,板下脸来,正准备质问,就听他沉声开口。


    “前些时日,我奉……贵人之命前往青州等地,那时魏府方方解禁,授命时已值深夜,无法进门拜谒。


    “我并非有意躲避,是我的错。”


    元娘知道他言行有据,从不会随意扯谎骗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他的话,她是悉数信的,但仍然有些没好气,于是,她硬声道:“事出有因,何必道歉,倒显得我不知事了。”


    纵然声音清脆悦耳,可元娘的语气不算好。魏观听了,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沉稳如常,平静道歉,“怎会,错的人是我,是我失约。”


    他言语平静认真,显然没有半分嘲讽阴阳之意,正因如此,才叫元娘想继续生气都生不起来。


    元娘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她越过魏观往前走,魏观不恼,只是静静跟上,高大的身躯站在她旁边,烛火摇曳,两人身体相隔两拳之距,可他的影子却覆在她身上。


    恍然间,似乎比旁人都更为亲近。


    逆着人流,他们静静超前走,谁也不说话,静谧无声,却很谐和,仿佛深夜里缓慢流动的溪水,寂静温柔。


    但都城很大,纵然再走上半个时辰,也出不了城,故而入目所及皆是张灯结彩,明亮耀眼。


    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汴河边,往上看是虹桥,竖立的两根表木的直线内,摆摊吆喝的小贩汇聚成汴京最繁盛的风景。


    元娘半是不想说话,半是真有感触,就抬首仰望着虹桥上的曜亮灯火,还有络绎不绝经过的行人。


    在她仰起白净美丽的面容,认真看着的时候,眼边似乎被遮去一部分光亮,她低头侧望,是一只簪子,说是簪子也不大贴切,又或许可以说是灯笼?


    手艺倒说不上多好,在摊子上是能买到的,难得的是形制好看,没有俗艳的颜色,而是在簪身雕刻了飞绕的喜鹊,最前端是喜鹊衔着灯笼,灯笼不再是刻上去的,而是真的垂下细铜链,铜链下接约莫指头大小的灯球笼,最稀奇的是不管怎么摇晃,内里可以点亮烛心的部分是不会翻滚移位的。


    每逢上元节,大街小巷各式灯笼琳琅满目,有动物生肖、走马灯、宫灯,甚至有比人高的灯笼,乃至女子的头饰上也会装饰灯笼。


    但往往那些灯笼都比较大,更像是花帽那样,而非简单的簪,戴起来新奇却很重。


    像这样小巧的簪就少见。


    元娘低头看了眼魏观的手,比从前要粗糙一些,多了粗粝磨人的茧子,但看不出明显的刀刻伤痕,纵然有,兴许也已经好了。


    “送我的?”她不知为何,没有了往日的耐心,开门见山的直接发问。


    她直接,魏观亦不躲避,汴河水在夜里泛起波澜微光,与他这个人一般,清冷如水,却总是引去人的心神。元娘面对他难得无所顾忌,有违君子仪态的直盯盯目光,不由偏头,她耳畔却浮起清晰的声音,“嗯,我请教了匠人,亲手所造。”


    夜风寒凉,他的衣袂被吹得翻飞,衣摆划出如水墨画一般简单流畅的线条。


    正如他给人的感觉,像是典籍里的先贤弟子,有时候有些固执古板,但言行举止都十分雅正,但今日,他似乎……流露了不同的情愫。


    风也轻轻,声也轻轻,如缱绻呢喃。


    “我听闻都城男女若要相约上元节,男子常会赠灯。


    “陈小娘子,数日后的上元节,可否与我同行?”他垂着眸,望向她,越过素日里恪守的典范,出言相邀。


    第104章 “是是是,正是文修,那又如何?我可没央他,是他自己一再上门恳请我爹娘应允的。”


    寒风凛冽的夜里,屋子里点着灯火,烧着炭,昏黄色的灯影摇曳,任谁被这灯影笼罩,都会觉得温暖。


    元娘坐在燃起的灯盏前,影子映在窗纸上,她举着簪子,在灯火下仔细打量着,每一处刻纹,有些不流畅的线条,似乎在向她倾诉主人的笨拙。


    她没由来一笑,心中欢喜。


    而阁楼底下照常传来阿奶熟悉的责备声,“怎么还不熄了灯火,半夜里折腾什么呢?


    “莫不是又悄悄点了吃食?”


    元娘生怕阿奶上来,忙不迭吹灭灯火,速速脱鞋上床,盖上衾被。


    果不其然,王婆婆说完没多久,就传来咚咚的木板震动声,一道黑影在月光的映衬下照在窗边,显然是王婆婆上来了。


    她顺着窗户往里望,见里头没有动静,这才嘟囔着离去,“哼,都要出阁的年纪了,还和猴似的,躲得利索。”


    话是这么说了,但她也没有推门往里去,而是迈着沉沉的步伐下楼去了。


    元娘这才把脑袋从衾被里伸出来,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


    真是,自己如今都过了及笄的年岁,竟然还和以前一样,生怕晚睡和挑食的时候被阿奶抓到。许是十多年来都习惯了,大了也改不掉。


    元娘埋怨了自己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力气,双手张在枕头两侧,发了会儿呆,莫名想起了魏观。


    当时他问了自己以后,不知为何心慌得很,迟迟没有回答他。


    他亦不催促,就静静等着。


    良久良久,自己才轻声道了个好字。


    他闻言,笑了起来,那个模样,比旁处忽然升起的烟火戏还耀目好看。她当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如鼓点一般急促的心跳,还有他俊朗的面容。


    元娘双手捂住心口,似乎,还能摸到当时残余的激动颤意。


    她在柔软的床榻上摸索着,找到了掉落在被褥下的簪子,握住拿起一看,瞬间愣住。


    在漆黑的夜里,簪子下垂挂的灯球映出莹润的光芒,如同幼时在田野里抓住的萤火虫被束缚在布里的模样。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簪子,垂下的灯球里竟然放了夜明珠。


    白日与灯火明亮时瞧不出端倪,可到了黑夜里,它就展露出不同,像是主人隐晦的心意。


    元娘觉得自己指尖微微泛凉,有些颤意,心头似乎涌起奇异的滋味,叫她忍不住雀跃,又有些焦躁,她描绘不清,也无法平静。


    她生出迷茫,不知道自己复杂的心绪从何而起。


    是为了魏观的心思,还是簪子朴素外表下的昂贵,亦或是其他什么?


    她说不清,弄不懂,只是禁不住地心慌。


    一夜难眠。


    *


    翌日,一大早元娘就直奔徐家的宅子。


    拜官家圣驾回汴京的福,汴京的四大惠民局和福田院的地方都恢复如初,当初受伤和烧毁屋子的百姓都得到了安置,徐家医铺没有往日挤挤攘攘的样子,但依然无处下脚。


    盖因……


    有某位心悦徐承儿的人,送来了许口酒。


    随之而来的,还有琳琅满院的聘礼。


    这事元娘早就从徐承儿那知道了,正到了这一日,也不算讶然。


    但她一见到徐承儿,也不能免俗,俏丽的脸上浮起促狭笑意,揶揄道:“啊,是哪位郎中这般有眼力,来下聘了呢?


    “唔,是谁也不能是徐姐姐讨厌的人吧?


    “那断然不是文修文郎君吧?”


    徐承儿素日里爽利大气,被元娘这么一通揶揄,也红了脸颊,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她一手挽住元娘,没好气道:“是是是,正是文修,那又如何?我可没央他,是他自己一再上门恳请我爹娘应允的。”


    第105章 接下,还是拒绝?  这事关她的终身大事。


    看着徐承儿反驳时昂起的下巴,精神奕奕的模样,元娘就知道自己这个好友已经彻底想通,对文修算是摒弃前嫌了,话里带了一些不爽快,也是她生性傲然,所生的一点别扭罢了。


    只要徐承儿能喜欢就好。


    两人邻里多年,是至交,是姐妹,偌大的汴京,徐承儿算是她相识最久的人,亦是她熟悉汴京的引路人。


    她能得偿所愿,元娘比自己出嫁还要高兴,衷心祝愿道:“那是自然,我家徐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能娶到你,是他的福份。往后,你和文郎君定然是琴瑟和鸣,妇唱夫随!”


    徐承儿拿她没办法,偏又羞得很,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促狭鬼!”


    “待你成婚了,看我怎么臊你。”


    面对徐承儿的威胁,元娘毫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笑得露出洁白贝齿,她才不怕呢!


    但她美丽晃眼的笑容未能多持续半息,眼尖的徐承儿忽然狐疑地凑近,鼻子离元娘的面颊仅有一指之距,“你……”


    徐承儿的突兀,使得元娘心头一跳,也跟着紧张起来,等着接下来的话。


    哪知徐承儿话锋一转,问道:“何时买新簪子了?”


    元娘先是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但紧接着,元娘想起簪子的原主人,莫名有些心虚,她的手摸上那个平平无奇的垂着小灯笼球的簪子,她试图用手包住,眼睛飘忽不定起来,“就……就那……”


    还不等元娘说出个所以然,徐承儿抿唇歪嘴,邪魅一笑,伸长脖子,探头到元娘跟前,面对面,眼睛对眼睛,她呵呵道:“你瞒不过我的!”


    “陈元娘,从实招来。”


    “哼哼,近来你可没有出远门过,你一人断然不会去大相国寺和市集买簪子,最多走远路买吃食。”


    “故而……”


    徐承儿的声骤然锐利,审视的紧紧盯着元娘,用洞察一切的口吻说道:“要么,你在外面有别的要好的小娘子了,要么,就是有相好的野男人,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承儿爽朗大方,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去,但不意味着她不敏锐,尤其是与陈元娘相关。


    她与陈元娘之间可谓是互为对方肚子里的蛔虫,兴许人自己想不明白的,她们对方却一清二楚。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就没什么好瞒了。元娘本来就没打算瞒徐承儿,她今日来就是想问询徐承儿的,只是对方忽然发问,她一紧张就吞吞吐吐了起来,显得像是心里有鬼。


    元娘把簪子拔下来,手指拨弄着垂挂的小灯笼,低着头把魏观的事大致说了个清楚,但掩去了自己家父辈蒙冤以至于她坚定决心的部分。


    听完全部,徐承儿果然捂着嘴笑起来,大有要报元娘先前调侃之仇的意味,她眼睛弯起,亮起的眸光尽是揶揄,“上元节可是汴京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互表情衷的日子,你家书生恐怕是要邀你出门看花灯、明心意了呢。”


    元娘顿时红了脸,她与魏观之间,只是隐晦地试探过一二,当不得真正的心意相通。


    这时候听徐承儿这么说,她哪里还端得住,忙着解释道:“怎会,我尚不知他如何想的呢。”


    徐承儿不知是否快要成婚了,说起话来格外大胆,“你别羞,我们之前去樊楼的时候,不是见过他嘛,后来又来了你家铺子几回。我认真瞧过,他出手大方,必定家底殷实,人又俊朗……


    “与你正是天作之合!”


    这话说得陈元娘脸上热意更甚,忙着要去捂徐承儿的嘴,前头刚被元娘揶揄过,徐承儿哪能放过这个好时机,忙起身跑,任由元娘在身后追,笑嘻嘻道:“我早看出你们俩不对劲,私下里向文修打探过,那位魏郎君学问上也很出众,说不得来日进士及第,再为官做宰,你亦能封上诰命。


    “你忘啦,从前去算命,术士就说你命格贵重,如今一看,许是应在这上头了,真真是好福气!”


    元娘趁徐承儿笑得起劲,一把将她抱住,气喘吁吁,捂住嘴闹了会儿,两人都累了,一块坐在石凳上。


    元娘这才靠着徐承儿的肩,仰头望天,敛了笑意,小声道:“话哪能说得太早,我还未等到他的答复呢。”


    徐承儿却忽然敲了敲元娘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等什么答复,难不成他还敢看不上你,我们元娘便是入宫都使得的,与那魏郎君在一块,是他三生有幸。”


    这话霸道极了,也着实护短。


    听出徐承儿毫不掩饰的偏爱,元娘没忍住笑出声,声像银铃似的,院子里的树枝也发出被吹动的婆娑声,似在伴奏。


    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元娘希望这样静谧的时光,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


    但任羲和驾驶的车马行走得再慢,时光也是一日日过去的,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元节。


    提早几日,都城里就张灯结彩,大的正店在门前挂满彩灯,樊楼和遇仙正店连屋檐的檐角下都悬挂了莲花灯,照得黑夜似如白昼,甚至空中都隐隐传来莲花香气,也不知使了何种手段,这也令酒楼人满为患,连大堂都寻不出空余的桌椅。


    但这显然难不倒魏观,他父亲铲除逆贼有功,不止是官复原职,甚至加封昭文馆大学士,这在几个同平章事里头,也为首位,可谓是宰相中的首相。


    为此,汴京中人近来可谓是踏破了他家的门槛。


    他一出门,也常引来拥趸。


    甚至各家亲贵都有意缔结姻缘。


    魏观今日能外出,便是暗地里出门,甩开了许多人。


    樊楼的这处雅间却是他早早定下,五座楼里,唯独这一座主楼最为高昂,若是站于高处栏杆前,甚至能望见皇宫一角,可以清晰瞧见皇宫里的人在做什么。


    魏观并无窥探皇室庆典之意,可在此处能遍览都城繁华,是赏景最好的去处。


    元娘应约而来时,他便正在栏前俯瞰满城灯火。


    高处不胜寒,风呼啸如虎吟,吹得他衣带衣摆袖袍皆向后浮起,如同画中吴带当风的士大夫,既清贵又颇有洒脱意气。


    听见门扇呀吱的动静,魏观收回目光,侧身回望,微笑道:“你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徐承儿的话影响,元娘看见魏观,总觉得不如从前自在,她偏头避开魏观的目光,含糊点头,“嗯,我可是来迟了?”


    “不曾,是我心中浮躁,无法安坐,便到得早了些。”他道。


    魏观请元娘落座,而后问询过她,才摇铃唤博士。比起有些紧张的元娘,魏观看着要从容许多,他宴席不知参加过多少,更游刃有余些也是常理。


    为了不叫元娘坐立难安,魏观主动开口,同她闲聊,如此一来便不至于太在乎周遭景象。


    “是我有失妥当,本该去你家门前,但今日人多眼杂,贸然前往,我怕引来口舌是非。”魏观先是语气轻缓地解释,他说话时不疾不徐,自有一种悠闲的韵律,连带着与他相处的人都不自觉放松情绪,变得自然起来。


    这也寻常。


    高门子弟也不全是酒囊饭袋、享乐之徒,自幼随着尊长往来门阀权贵之间,若是连令人如沐春风这点都做不到,委实是不中用了。


    是严峻,还是温煦,端看他们想要如何面人。


    元娘也自如起来,她弯眸浅笑,说他思虑周全,等博士上来以后,又点了些菜,魏观问了她,她说客随主便,一切皆可,魏观没有过多推搪,便向博士说了几道菜肴,以旋炙和口味酸甜为主。


    他每念一道菜肴名,元娘就默念重复,脑海中浮现菜肴的样式。


    等他点完后,元娘惊异地发现,这些似乎都是她爱吃的,除了有几道是她不曾吃过的,但听菜名并未有她厌恶的。


    在等上菜之前,元娘闲坐在桌前,拿了颗果脯,味道有些甜腻,应当是蜜渍的,而且品相很好,色泽温润浅橘,个大味美,是蜜渍果脯里的上品了。


    现在的元娘可不是初入汴京的时候,她不说挑剔,但被阿奶养得很好,品鉴佳肴的能力还是有的。


    元娘暗自点头,也不由认清了自家食铺和樊楼的差距。


    樊楼就连最简单的蜜饯果子都是如此上品,摆出来的碗甚至是琉璃所做,而盛酒的是个玉杯。听闻,先前官家用玉杯宴饮,都被臣子谏言奢靡了,可樊楼却能用来待客,可见一斑。


    元娘望着玉杯,不免有些思绪纷飞。她转而想到,也不一定,自己之前在大堂用食时,用的是银制器具,虽然也奢靡,但符合樊楼在正店中亦是魁首的地位。


    那么,这是仅仅供给雅间的吗?


    不,至少不是每间雅间都会有,樊楼纵然大手笔,也无法如此,否则市井间早就有流传了。


    隐隐约约,元娘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但未及细想,就被魏观转移了注意,顾及元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他不曾点酒,否则按汴京席面的规矩,通常是一杯酒一道菜,相辅相成,享尽食中滋味。


    壶里头装的是渴水,因是冬日,所以未用冰块镇,喝起来温热暖腹。


    他帮元娘也斟了一杯,随后致歉,“先前,逆贼动乱,我与亲眷一同被圈禁在府中,家父前途未卜,我不敢擅自应许诺言,怕累及他人。”


    元娘知道魏府上下都被圈禁在府里,连他们这些借住的亲戚家举子们都未能幸免,文修还是侥幸出门逃过一劫的。


    所以,她这时候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忙道无妨,说是人之常情,毋需致歉,她能体谅云云。


    魏观得到她的首肯,方才继续,而他的眼睛一瞬不歇地望着元娘,眸光灼硕,情意毫不掩饰,“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那日,你赠我花椒,我尚未回礼。”


    虽然送花椒是元娘大胆表白,但是真的被他亲口说出,尤其是用清冽如玉的嗓音慢慢念着陈风里的诗句,元娘还是骤然红了脸,热意从手掌心蔓延到脸颊。


    她嗫喏着道:“是、是什么?”


    是拒绝,还是应允?


    她既是有胆子向男子表白心意的女子,自然不是真的胆小羞怯,疑问促使她慢慢仰起脸,即便脸边有些羞红,还是睁着莹亮的眸子,与魏观对视,等着他的回答。


    魏观见她强撑着大胆的样子,顿觉可爱可怜,莞尔而笑。


    他没有耽搁,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置于桌前,慢慢打开,里头静静躺着的物件也得以见光。


    与此同时,朝着栏杆那一侧敞开的门与窗外,漆黑的夜空,竟划起数不尽的火光,像是升起的星子,如花一般绽开,使得天穹成了画布,绘出难以言喻的美景。


    元娘不由抬首去望。


    是烟火戏。


    樊楼的顶处是能清晰望见皇宫一角的地方,足见有多高,而在高处看那烟火戏,和远远的在低处仰望,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就好似,那些如梦似幻的星子在自己面前滑过,落入两侧。


    她惊撼失语,又不由得笑了起来。


    魏观亦是望了眼外头的盛景,他缓声解释,“你我皆未婚娶,本不该私下在此相见,但……我知晓开封府今日会在景明坊请烟火师放烟火戏,而樊楼在景明坊诸多屋舍中最为高耸,存着借花献佛的私心。”


    他言完,却未听见元娘的回应。


    魏观不曾着急,他只是含笑望她,眼里倒映着她白皙的面容,慢慢道:“我的还礼,你愿收下吗?”


    元娘垂眸,目光落在木盒中,里头静静躺着的赫然是一块玉雁。


    玉温润细腻,像是羊脂一般,色泽内敛,是浅浅的绿,一看便知极为贵重。


    但要紧的不是这玉贵与不贵,而是它雕刻成的模样,乃是大雁。


    历来婚娶,到了纳征的时候皆用的是大雁。


    她向他大胆表白,而他的回应是,他要娶她。


    若是收下玉雁,便意味着,应许他提亲的请求,那么他就会带着媒人前来下聘,三书六礼迎娶她。


    元娘说不惊讶定是假的,她原意只是想戳破那层窗户纸,使得那份彼此心仪的爱慕摆在明面上,可他直接到了应许姻缘的地步。


    元娘只觉得心跳如鼓,就连呼吸都不大畅快。


    接下,还是拒绝?


    这事关她的终身大事。


    元娘重新抬头,看向魏观。嗯,相貌俊朗,身姿不凡,行事素来有章法,他们相识已久,他从未越距唐突,即便时至今日,他唤她依旧是陈小娘子。遇事也总是陪在她身边,即便不是时时刻刻,但她有疑虑时,常能向他询问,得到解答。


    就连逆贼岳王占据汴京,以至闲汉作祟的时候,也是他请来的人救了她。


    她喜欢他吗?


    无疑是的。


    他样貌好吗?品行佳吗?家底厚实吗?


    亦是。


    元娘想着曾经和徐承儿闲话未来夫婿时的条条框框,魏观无疑都符合。


    而最要紧的一点,想到来日要日日在一处,彼此陪伴、亲密无间,她会欢喜吗?还是厌恶?


    元娘深深地看了魏观一眼,脑海中浮现两人来日相处的场面,她只觉得心头雀跃跳动。


    毫无疑问,她是欢喜的。


    在她思绪纷纷,不断质问自己的时候,魏观就静静地望着她,眼中尽是她,不曾出言叨扰,他在等着她想清楚,等着她的回答。


    他要的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认真剖明心意的答复。


    良久,一只白皙柔软的手触碰上盈绿的玉饰,那只栩栩如生的大雁,最终被握入手心。


    毋需言语,便给出了回答。


    窗外,烟火戏还在绽放,划破了天穹,照亮了人心。


    屋内,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尽是对方。


    第106章 “所以,你当日是去做什么了?”  既然已经表明心迹,又……


    “所以,你当日是去做什么了?”


    既然已经表明心迹,又定下诺言,两人相处时莫名更加松泛自如,元娘也就将心中疑问吐露出来。


    魏观没有瞒着她,尽数说了出来,“官家下令命家父扫清余党,故而我当日便被派去霸州,那里曾是岳王管辖。”


    原来是政事,元娘点点头,可以理解,怪不得去的那样急,连等第二日与她报一声平安都不成。


    那可是官家吩咐的事。


    不过……


    元娘后知后觉的察觉了什么,她猛然睁大眼睛,看着魏观,重复道:“官家下令命令尊扫清余党?”


    魏观虽不解其意,也缓缓颔首,等着元娘的下文。


    元娘愣神起来,倘若魏观真的是家境贫寒,或是家在外地的族亲,何以官家会亲自下令给他爹,倘若他不是,他又为何要寄居在魏府?


    元娘安静下来,她神色迟疑不定,向魏观问道:“你……是寄居魏府吗?”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那样巧合,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是,一定是。元娘在心中替他回答,但冥冥中有一种直觉告诉她自己在自欺欺人。


    元娘紧紧盯着魏观,眼中是自己也未察觉的期盼,等着他的答复。


    而魏观似乎知道了元娘因何而变了神色,他抿了抿唇,沉默了两息,据实已告,“家父魏从严,正是魏府主人,我……不曾寄居。”


    即便心中已有猜测,得知真相的一刹那,还是叫元娘如遭雷劈,半晌不能言语。


    魏从严魏相公,是他的父亲。


    那么魏观便是她退了婚的未婚夫。


    许是太过荒谬与巧合,元娘心神俱震之际,竟忽然笑出声。


    无奈又心酸。


    她想摇头嘲笑自己,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当初,自己家里收了人家退婚赔的钱财,应许得多果断?结果转过头来,她又和人家的独子许下终生。不知情的,怕是要以为她要再讹对方一回退婚的财物。


    光是想想那个场面,那些知情人会如何看待她的目光,就叫她羞耻难当。


    元娘遭逢打击,整个人都不能言语,眼神涣散地想着退婚的场景,自己家人可能会承受的嘲讽,都叫她整个人如失了魂一般。


    任由魏观如何担忧询问,紧张迫切,她都毫无反应。


    魏观急切之下,甚至要抱起她去医馆。


    而元娘却忽然抬头,她眼带晶莹泪花,素日里貌美活泛的小娘子,添了三分我见犹怜的凄然,“你知道,我是何人吗?我的父母亲眷,姓甚名何?我们两家又有何渊源?”


    元娘的手还在紧紧攥着那只玉雁,任由它上头雕刻的凸起纹路在手心印出红痕,但那点痛远比不上她心头的酸楚。


    “魏观*,你若知道我是何人,定当要后悔的。”


    两人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魏观情急之下环抱着她,她靠在他的臂弯下,仰起头,痴痴望着他,鼻尖泛红,晶莹泪珠从灵动的眼眸中滚落,落到魏观的手心,她激昂着情绪,如是说道。


    那泪珠似乎要顺着魏观宽大的掌心滚落,可骤然,他猛然将泪珠握在掌心,清俊温润的君子也有失态的时候,握紧成拳的手背青筋浮现。


    他看着她,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触碰到她的前一刻,他道:“失礼了。”


    嘴上这么说,但他手上的动作不曾有片刻迟疑,指腹抚过她扑扇的睫毛,柔皙的脸颊,一点一点帮她拭去泪水。


    慢慢地,轻轻地,说不出的珍爱专注。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出奇的,随着他的动作,元娘几乎要崩溃的心绪似乎有所稳定,那股几乎要冲出她肺腑与四肢的激昂渐渐转化为抽噎。


    等到泪水完全被他擦拭干净以后,元娘已经能静下来听他说话了。


    他这时候才沉声开口,“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既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魏观很克制地松开了手,没有再环抱着她,但是却握住了她攥着玉雁的那只手,他一边说话,一边帮她掰开手指,防止她伤到手。


    “你是陈元娘,是我自幼定下婚事的女子。”


    “我应许过陈叔父,要护好你,照顾你终生,绝不叫你受委屈。”


    元娘瞪大了眼睛,她睫毛还是湿润的,眼睛显得格外灵动,但此刻里头尽是不可置信。


    她觉得自己是彻底平静下来了,但魏观,似乎不大对劲。


    她上下打量着他,他还是他,依然沉稳安静,那份万事游刃有余的从容不变,她平日里最喜欢他的这份沉稳,好似天塌下来都不值得一提。


    但此时此刻,这份沉稳让她不适应,甚至觉得隐隐疯狂。


    而他还在继续,认真道:“元娘,退婚并非我本意,我归家时,呈到我面前的便是昔日作为履约信物的玉佩。


    “从始至终,不曾有变。”


    元娘不知道自己现下应该说什么,但魏观似乎不止有自己以为的温润淡漠的一面。


    她摆了摆手,难以置信,侧过头道:“我、我眼下思绪有些乱。


    “我、我……”


    她连呼吸都不大稳,整个人乱糟糟的,耳边嗡鸣不断。


    这些与她设想的太过不同,她委实不知现下该作何回应。


    但她很清楚,自己此刻脑子嗡嗡的,不管说什么之后都有可能后悔,不是深思熟虑的。故而,她微微喘气,避开魏观的目光,嗫着声道:“我,我想回去。”


    “好!”他应得果决,没有任何推搪。


    纵然有时可能受私情影响,但他言行上决计是个可以信任的君子,乘人之危的事他是不会做的,更不会在元娘思绪纷乱的时候,用话诱导她。


    这事过于突兀,她一时想不清也是应当。


    但魏观是个成年男子,出门游历数年,见识阅历皆有。


    他清楚,元娘心悦他。


    私情上两人相悦,礼法上两人曾有婚约。


    并不能因她家落难,陈叔父故去,就成为退婚的理由,这在士大夫眼里,是一种背信弃义。即便家里赔偿了钱财,仍旧是仗富妄为的不义之举。


    他没有犹豫,扶起元娘,“我送你回去,你此时心绪不定,不宜独行。到你家附近,我会退开些,远远跟着。”


    元娘哪能听进去,只胡乱地点着头。


    魏观帮她戴上面衣,系上斗笠下的绳带,小心地站在她身侧,以防她下楼时错脚摔了,自己能及时扶住。


    又结了账,两人才从樊楼出去。


    与幽静的雅间不同,外头喧嚣不断,到处是笑声、爆竹声,还有拿着花灯穿行在人群里的孩童。


    众人似乎都在欢喜中,元娘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抿着唇,望着眼前景象,恍如隔世。


    而魏观始终站在她身边,高大的身躯帮她挡去拥挤的人群,以防她心神不定时撞上人。


    到了三及第巷附近,他也如先前所言,隔着三步之遥,缓缓跟着,但目光片刻不离,但凡她有何不适,他都能立刻到身侧。


    元娘就这样如同游魂一般到了家,路上的一切都没了记忆,只记得魏观关切担忧的眼神。


    以及……


    她低头看去,那枚玉雁赫然系在裙间。


    第107章 “元娘,这门亲事,你可应许?”


    那些路上的记忆随着腰间玉雁的存在,纷至沓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无甚力气,索性跌坐在妆奁前,她没有继续直视玉雁的勇气,手挪动了铜镜,这才打量起腰间的饰物,慢慢回忆起魏观送她归家途中的事。


    一路上,他都陪伴着她,不曾多说什么给她压力。


    但是快到三及第巷前,他却忽然停下来,把她遗忘的玉雁从袖口中取出,言辞恳切,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生怕她未曾听清。


    “元娘,过些时日便是省试,我怕是来不了了。这些年,我仗着尊长爱护,学问薄有所得,迟迟未曾省试,但家中重担,我总归有接过的一日,无法虚度光阴。


    “我只怕,你家中应了他人提亲,故而急不可耐剖白心意。旁且不论,你可愿等我两月,我知你绝非对我无意,若是顾忌父辈纠葛,一切皆有我。


    “我会名正言顺迎娶你,绝不叫你受分毫委屈。


    “诸事皆往后放,待省试后,我会再来寻你,等你的答复。”


    元娘的手不自觉抚上腰间的玉雁,他的字字句句恍然在耳畔,清亮冷冽的嗓音,忧虑的目光,以及……


    亲手帮她系上玉雁的坚定。


    若说她不喜欢魏观,那定然是骗人的假话,但眼下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究竟该不该应许魏观,和他在一起。


    这几年来,他从未曾失言于她,而且处处关怀照顾,明里暗里,总能见到他的身影。早前她以为是因为他对她情根深种,早早就动了心,这时候一想,初时,他望向她的目光分明是没有情意的。只是他生性如此,凡是自己的责任,便绝不推却,又有些儒家士族的固执。


    那么,之后的种种,又是真心爱慕吗?


    还是习惯了照顾她,便误以为心悦?


    元娘烦恼地捂住耳朵,趴在桌案上,整个烦躁极了,她胡乱踢了两脚,捶着桌子,按捺着性子没有叫出来。


    但她捶桌子的动静可不小,楼下就是堂屋,此刻还不算很迟,王婆婆正领着岑娘子还有廖娘子在下头做针线活呢。


    元娘乱踹乱捶的动静很快传到王婆婆耳朵里,她气怒不已,朝着上头吼了句,“噤声些,你弟弟背书呢!”


    元娘立刻双手捂嘴,眼睛骨碌地转着,然后又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可没有说话,是手和脚折腾的动静太大了。纵然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她还是尴尬地一笑。


    然后冲也似的,踩着木楼梯,提着裙角,往下连越几个木板,速速走着。


    她这动静不可谓不大,王婆婆瞥见了,也懒得说她,只摇摇头,心里嘀咕,还得是年纪小,走起路来和飞似的。


    还没等王婆婆腹诽完呢,元娘就像蝴蝶一样飞到她怀里,娇娇道:“阿奶~”


    王婆婆是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孩子大了,也不好终日说她,说多了心里委屈怎么好?


    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却不是岑娘子她们的刺绣,她从前农活做多了,指腹粗茧太厚,用那些绸缎绫罗做绣活会把花样磨花,而是在提笔记账。


    王婆婆摸了摸元娘毛茸茸的发顶,询问道:“怎么了?可是看上什么买不了?”


    说着,她假意把脸一板,“你阿奶可不是财神转世,伺候这一大家子的吃喝,手里没有余财,要抠钱去找你娘去!”


    岑娘子闻言一笑,招手唤正像蚕宝宝一样窝在王婆婆怀里扭来扭去撒娇的元娘,“来,和娘说说要买什么,我方做好了一样绣品,才得了钱,不论我们家姐儿要什么,都买回来,好不好?”


    岑娘子这口吻扎扎实实是在哄孩子。


    但她就是这样的人,胆小怯弱,却也温柔纵容,面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从来都是脸颊噙笑的模样,从不曾当面发怒。不过,落泪倒是有许多次。


    被阿奶和阿娘这么打趣着哄着,元娘哪好意思赖皮,小脸一红,转而飘到岑娘子怀里,依偎着撒娇,嘴里争辩着,“哪有,我就是想同阿奶和阿奶亲热亲热。


    “怎么!莫不是有了弟弟,便嫌起我了?”她撅起嘴,佯装生气,哼哼唧唧的。


    岑娘子轻柔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浅笑着温柔道:“小赖皮鬼。”


    而王婆婆才没有岑娘子那么温柔呢,她瞥了元娘一眼,“是是是,我们偏疼你弟弟,都不爱你,成了吧?哼,往后你可别一个人吃一大碗炙羊肉了,我们偏疼哥儿的人家,可舍不得叫你吃那么多。”


    面对王婆婆的阴阳怪气,元娘才不脸红,她扬扬头,晃晃脑袋,半点不放在心上。


    王婆婆呵了一声,不搭理她,继续提笔记账,就是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了句,“灶上热着素蒸鸭,是你娘去大相国寺上香,买来的素斋,她可花了大价钱,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全都给我那偏疼的小孙儿了。”


    元娘立时讨好一笑,变为乖巧可爱的孙女口吻,“怎么会,我知晓阿奶最为疼我了,大相国寺的素斋,好吃着呢!”


    王婆婆都要被这赖皮脸的机灵孙女气笑了,变脸这般快。


    但她也摇摇头。


    真是,素斋光记着好吃么?那可是祈福过的,摆了香烛桌案供奉,又送了香火钱,盼着她们平平安安的。


    廖娘子看了全程,直乐道:“还是生个姐儿好,承欢膝下的,哪像哥儿,成日里每个定数,臭烘烘的,惹人烦!”


    这样的俏皮话岑娘子不会接,只是抿嘴笑,而王婆婆一把年纪,顾忌少,直接道:“你夫婿不是回来了么?既然喜欢姐儿,不如自己生一个!”


    廖娘子被逗得咯咯直笑,“哎呀,羞煞人了,老蚌生珠要遭人笑话的。何况……”


    她眼里闪过几分落寞,“我生六郎的时候,难产血崩,当时产婆说大人孩子都保不住,孩子纵然生下来也是个痴傻的。幸得神佛庇佑,我们母子二人平平安安的,我们六郎还聪颖着呢,托你家犀郎的福,连举人都考上了,实乃列祖列宗保佑!”


    廖娘子说着,就做了个双手合十抵着额头的动作。


    她是鬼门关里走过的人,提起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格外敬畏。


    王婆婆听在耳中,却仍不住叹了口气,只道:“他们自有他们的福气,你我都干涉不得。”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廖娘子没放在心上,闲聊嘛,要什么至理名言。她只是仍不住转而开始抱怨起孙大官人,“我那冤家,城里刚太平没两日,也不知他都做些什么,这就没影了。”


    她随口抱怨着,王婆婆却只低头提笔抄写,并不吭声。


    堂屋桌案上的两三盏灯盏噼里啪啦烧着,那光夜忽明忽暗,照不亮整个屋子,也照不亮人前行的路,一切都未可知。


    而隔壁屋子里,陈括苍正挑灯夜读。


    他连日来,先是解试,再是准备省试,半口气都没歇,眼睛自然也疲倦。


    为了防止他在省试前眼睛就撑不住瞎了,王婆婆在他的桌案前放了两盏瓷灯盏。没法子,油灯比不得蜡烛,要暗不少,其实王婆婆动过心思,干脆给陈括苍点蜡烛算了,一夜里顶天用一支,也不过是一百多文,家里如今经营这两间铺子,暗地里还置办了些别的产业,自然用得起。


    奈何那些暗地里的田产宅子,陈括苍并不知晓。平白多了一笔钱财,除了元娘和王婆婆两人,其他人都不知晓,倒不是她要私吞,她一个老婆子,元娘和犀郎都是她的孙儿,藏着掖着做什么?


    只是,事情未定前,她不想传出去。


    若是真有个万一,元娘到时候出嫁,作为外嫁女,能免去刑罚,不被波及,那些这些私产藏在元娘那也算有个指望,总比白白便宜了别人要好。


    但现下说出去,又不免让人觉得不公,王婆婆索性都不提。


    横竖如何她自己心里有分寸,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不过,王婆婆的这些打算,元娘和陈括苍都只知道一部分,未能全部知道,两人之间,自然也是彼此瞒着,都以为对方不知道。


    元娘到陈括苍屋子前时,陈括苍在伏案苦读,孙令耀也没能幸免。


    陈括苍管孙令耀太久,以至于威信过高,他难以反抗。依陈括苍所言,做学问是不分时候的,并且诸事皆该竭尽全力,不能以此事怕自己不成就作为松懈的由头,故而即便孙令耀觉得他自己省试必然无法中第,也还是跟着一块苦读。


    与陈括苍的沉浸不同,孙令耀可谓是捉耳挠腮,时不时就叹气,眼神发直。


    长夜漫漫,书真不是人读的,枯燥得让人想把先贤全都毒哑。


    在不知出神了多少回,孙令耀眼睛都呆滞了,却还是无非征得陈括苍同意休息,因而绝望的时候,元娘到了门前。


    她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着分好的素蒸鸭。


    方才,虽嘴上说着偏疼弟弟什么的,实则元娘自己也疼爱弟弟,怎么会吃独食。


    而且,近来最要紧的事便是犀郎的科举,阿娘会去大相国寺花了大把香火钱祈福,还能是为了什么?一则,是她的婚事,二则,是陈括苍的省试。


    如此一看,那大相国寺的佛们倒是很灵。


    她等了这么久,今日就等来了魏观的答复,就是不知道孰好孰坏。但总归而言,也算是有了着落。


    那么犀郎的省试定然也平顺无虞。


    念及此,元娘就不禁想摇头,其实,当初大家都觉得犀郎和孙令耀不过是下场试手,他们年纪不大,过不了解试也是寻常,故而报的是科举诸科里最难的进士科。


    谁承想两人都一块过了,犀郎解试头名还好说些,省试还是有望的,但孙令耀就不同了,他名次太低,进士科晦涩难考,对他而言太过不易。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报别的科。


    当然,这些念头只是在元娘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看着形容潦草憔悴,几乎要被书逼疯的孙令耀,元娘心生怜惜,默默把分的最多的一碗递给了他。


    自然了,元娘是在屋子的门扇前递给他们俩的。


    虽说都是自家人,关系又好,在元娘看来,孙令耀也等同于半个亲弟弟,但毕竟男女有别,在汴京呆了这么长一段日子,这点礼数元娘还是知道的。


    但落在陈括苍眼里,则稍稍有些不同。


    他在孙令耀手里分得最多的那一碗素蒸鸭上面徘徊了一眼,又注意到元娘的目光似乎在孙令耀脸上停留得格外久,他抿了抿唇,似乎心中已有了定论。


    等他从元娘手中接过碗后,他暗自下了决心,对孙令耀的督促,理当更严一些才是。


    诸事不知的孙令耀还在埋头苦吃,莫名感觉背后一凉,他抬起头茫然望着四周,最后落在陈括苍身上,关切道:“犀郎,你怎么不吃?”


    陈括苍神色平平,眼神却似有深意,叫人望不见尽头,“我夜里少有食点心的时候。”


    “哦。”孙令耀不以为意,日日在一块吃喝入睡,他早已领教了陈括苍的习惯有多怪,明明是少年,却像一个迟暮老人。


    孙令耀也没犹豫,把手伸到陈括苍的碗前,“那给我吃好了,大相国寺的素蒸鸭果然做的最好。唉,不过也是进来先是正旦,又是立春上元,节庆多,动辄羊肉鲜鱼,吃得人怕了,这素蒸鸭爽口解腻,吃着倒叫我像吃荠菜了,你说眼下能吃着吗?”


    看着这个只知道吃吃喝喝的人,陈括苍觉得自己任重道远,但出于尊重,他还是简略答道:“时节未到。”


    孙令耀大失所望,但好在他多了一碗素蒸鸭可以吃,还不算太沮丧。


    就是吃着吃着,他便打了个喷嚏,正疑心是否着了凉,完全忽视了心头隐隐升起的不妙感。


    他俩的是是非非元娘是一概不知的,若是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她只会捧腹大笑,问陈括苍怎么能想到哪去。她洗漱毕,躺在床榻上,盖着松软的衾被,炭盆的热浪打在身上,却翻来覆去,自有她的烦心之事。


    *


    一夜无梦。


    元娘醒来的时候,万贯正在她榻前喊她,小心翼翼地推着她的手。


    元娘贫苦出身,没有什么骄矜的脾气,被吵醒了也不生气,只是迷迷糊糊问道:“怎么了?”


    万贯这才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是有媒人上门提亲,而且今日的媒人可不同,她着紫褙子,这就意味着提亲的人家不是什么普通的富户,至少也是官宦人家。


    元娘顿时起了精神,打横坐起,神色紧张。


    明明魏观才说过要等省试之后,再来询问她的答复,怎么会这么快就遣媒人来?


    她火急火燎起身,“快快,我要梳洗。”


    虽然心里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答应,可是涉及魏观,她便有些着急,难免乱了分寸。


    但是,当元娘匆匆下楼时,事情似乎与她想的不同。


    王婆婆坐在堂屋,喝着茶汤,下首的桌案上还有残茶,人是已经走了。


    这个时辰,陈括苍和孙令耀都去了学堂,并不在家中。至于其他人,王婆婆在见着元娘下来时,就让她们都走开了。


    元娘心声忐忑,小心走上前,正欲解释,却听阿奶先行道:“武三郎我见过,人品相貌皆不错,其父又是校书郎,正经进士及第,为人严正公道,他家门风好,不失为一桩良缘。”


    陈元娘先是松气,不是魏观,接着又因王婆婆的话而心生不妙,她问道:“阿奶,你想要我嫁到这户人家?”


    王婆婆没有否认,她望着元娘,难得的严肃,“嗯,你清楚你爹是因何而死,若是哪日惹了眼,东窗事发,祸不及出嫁女。


    “先前,是我思虑不周。


    “元娘,这门亲事,你可应许?”


    第108章 “我……”元娘迟迟给不出答复。  王婆婆始终坐在上首,……


    “我……”元娘迟迟给不出答复。


    王婆婆始终坐在上首,等着元娘说完。


    但一息、两息,一刻、两刻,元娘都说不出,王婆婆究竟是没了耐心,她叹息一声,显露出两分老态,是啊,她也已经上了年纪,也不知能庇护元娘和这个家多久。


    她一手扶住椅子扶手,站了起来,步履竟有些蹒跚。


    在她要经过元娘身侧离去的时候,元娘咬了咬唇,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你……”王婆婆侧身,望着跪在地上的元娘,目露疑惑不解,不明白她好端端的跪什么,纵然不同意这门亲事,难道她会按头成婚吗?


    直到,元娘开口的那一刹那。


    “我、我有心仪的人了,他名唤魏观,正是同平章事魏从严魏相公的独子,亦是曾经与我定下婚约的人。”


    元娘说完,便低下了头,她不敢抬头看阿奶,她很清楚,阿奶在乡野的时候,为了生计,为了家里人,可以抛下一切胡搅蛮缠,但这不意味着阿奶是个随意的人,相反,阿奶有她自己的尊严与坚守。


    践诺,从不是士大夫的专属。


    阿奶同样看重。


    既然已经收了人家的钱财,又如何能反悔。


    原本,退婚就是在践踏她的尊严,如今自家转而反悔,不知该如何遭人耻笑。


    元娘的心如被大手紧紧捏住,抽痛到她无法喘气,连手都在不自觉颤抖。她甚至不敢直视阿奶的面容,她怕看到阿奶失望的神情,或是强忍痛苦。


    越是想,她心口便越是酸痛难忍。


    一滴,两滴,三滴……


    数不清的水珠啪嗒落在地上,又被融入地砖,消失不见。


    元娘强迫自己抬头,她眼睛通红,可神情却很坚定,“我,我往后,不会再与他往来。”


    她是心悦魏观,但比起阿奶,在困境中护着她的阿奶,为了照顾生病的她整夜不眠的阿奶,为了她的日后殚精竭虑的阿奶,那点心悦便如空中浮尘,轻飘易散。


    但王婆婆什么都没说,她没说元娘做的对,也没有骂元娘,她只是摸了摸元娘的脸颊,叹了口气,把元娘扶了起来,擦干泪。


    而后,王婆婆起身离开了堂屋。


    元娘驻足不前,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站在熟悉的屋子里,她却眼露迷茫,头一回生出不知所措的滋味。


    王婆婆的沉默延续了很久,就连用饭的时候,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元娘亦不敢问,她就是用筷子夹着饭粒,心不在焉地数着。


    直到夜里,岑娘子把元娘喊去,告诉元娘,午后王婆婆便去拒了那媒人。


    元娘便知道,即便阿奶没说什么,但已经给出了答案。


    世间任何事,与孙女比起来,都不值得一提。


    *


    然而,许是心中有气,王婆婆一直没有怎么理会元娘,就连她的殷勤讨好,也只得到了平淡的回应。


    元娘只能等着王婆婆的气消。


    而比起元娘与王婆婆之间的不寻常,家里的气氛却是因别的而开始凝重。


    毫无疑问,是省试。


    离省试的日子越近,就越叫人紧张,家里人都小心不已,全副心神都在陈括苍和孙令耀身上。


    就连元娘也顾不得想魏观了,她帮着家里人一块做两人的护膝,还有背囊。听闻要考几日,寻常的吃食就怕会坏了,普通的胡饼又过于干巴,所以吃食就打算家里准备,不去外头买。而且,依照考场的规矩,兴许吃食还会被掰开一小块一小块的,所以松散的糕点也不行。


    最后是王婆婆自己动手做,和外头卖的胡饼大差不差,只是掺了些榛子、山核桃等等,吃着要更香。


    那山核桃还是隔壁徐家医铺的惠娘子送来的,是她娘家那边送的。


    徐承儿与文修早些日子就已经成婚了,按理不该那么赶,但是徐家阿翁说,两人的婚事要尽早办,拖久了他可撑不到。


    当时徐家阿翁一说,徐承儿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找元娘哭了好久。


    她说她是想成婚,但若是同阿翁比起来,她更愿意一辈子小姑独处,也不要阿翁走。


    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寿命自己是做不得主的。


    不过,还在时至今日,徐家阿翁还是好好地活着,虽然他日渐消瘦,已经是个干巴的老翁了,但是能说能笑,能走能跳,牙口也还成,仍旧能吃吃喝喝的。


    徐家人才渐渐放下心,觉得徐家阿翁氏为了徐承儿的婚事,之前才那么说的。


    但老人家嘛,想要看喜事,也能理解。


    只要人活着就好。


    不过,因为徐承儿和文修已经成婚,文修又双亲亡故,两人一块寄居在魏府也不像话,正好徐家空出许多屋子,多个人住才热闹,所以他们便一块住在了徐家。


    陈括苍和孙令耀要省试,文修自然也要,文修又是徐家的女婿,徐承儿的舅家近来没少送东西,都是上好的山货。


    而惠娘子是个爽利大方的人,两家交好,她也送了不少过来。


    而王婆婆做吃食的时候,也一块做了文修的份,徐承儿也常常过来和元娘一块做护膝。


    眼下诸般事情都放在一边,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等着省试的那一日到来。


    *


    天还未亮,王婆婆就起来,摆了供桌,上了香。


    等她进灶房的时候,却发现元娘和岑娘子、廖娘子都在,万贯已经在烧火了。王婆婆没说什么,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利索了一些。


    整个早上,众人都没怎么说话,静静的。


    因着大家都怕说错话,越是大日子,就越是少言。


    陈括苍和孙令耀温习完书,入座用朝食的时候,迎来的就是众人关切的目光。孙令耀不自在地扭了扭屁股,陈括苍倒是泰然自若。


    别说是家中的几人围着他看,便是上千人围着他看,他也是这副模样。


    但这么一衬,就显得孙令耀有些不稳重。


    而临行前,出门在外多日的孙大官人也赶了回来,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让他们好好考。


    两人是即将要科举的贵重身体,自然不可能走路前去,但也不能坐轿子。


    北宋不成文的规矩,妇孺可以坐人抬的小轿,但是成年男子就有许多顾忌了。庶民中,男子不可乘,官吏上朝也多是骑马,只有年老体弱的官吏才会被官家御赐乘轿的殊荣。


    但现下骑马也不大适宜,孙令耀不知,但陈括苍真是生于乡野,长于市井,他要是贸然骑马,只会被摔下来。


    所以陈家和徐家一块雇了马车,让三人坐着马车前去。


    元娘和王婆婆几个女眷就是雇脚夫,坐轿子。


    把人送进考场,才依依惜别。


    回去的路上,心情分外古怪,轻松期待之余,又有些怅然若失,一切只等他们出来。


    归家后,元娘本准备上阁楼,却被王婆婆叫住。


    这么多日,自己还是头一回被阿奶叫住,元娘既兴奋又紧张,她揪着手指,跟在王婆婆身后,头微微低着,小心抬眼望阿奶。


    直到进了王婆婆的屋子,她将门一关,两个人面面相觑,紧张的氛围弥漫出来。


    元娘嗫嗫道:“阿奶……”


    王婆婆抬手,制止了元娘要说的话,她先道:“魏观来过铺子时,我见过几回,他姿容甚伟,行止有度,确是世间难寻的好男儿,有他在前,寻常官吏之子怕是也入不得你的眼。”


    “阿奶……”元娘着急,张口便欲辩解,但还是被王婆婆抢先。


    “你急什么?”王婆婆瞪了她一眼,“待我说完。”


    “既要成婚,寻个最好的,自是应当。”


    “我回想了一番,他的确是良配。他家世简单,魏相公夫妻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他那祖母虽说有些……”王婆婆说着便是一顿,想来是觉得不宜在小辈面前言说长辈的不是,便止了话,转而道:“但终归是门风清正。”


    “况且,他的祖父家中曾在泉州一带经商,几乎垄断了船运,可谓商贾巨富。当年,你爹能为你定下这门亲事,自然是为你百般打算过。”


    “你不必忧虑,安安心心等省试后,与他说清楚。若他真心求娶,退婚之事,自会处理妥当。至于当初收的财帛,除去锦缎绫罗这些,当初为了买马行街铺子而典当出去的首饰我都赎回来了。买下祖宅的钱帛我也备好了,若是你真的心仪他,便毋需顾虑不安,更不必怕我什么。”


    “活到了我这个岁数,便知道脸面什么都是虚的,过得快活才最紧要。”


    王婆婆说着,粗粝的指腹帮元娘把脸上的泪都给擦干,她笑了,“哭什么?遂了你的意还不高兴,难不成要我棒打鸳鸯?”


    王婆婆说着便摇头,一副拿元娘没办法的神情,接着,又忍俊不禁,“说起来,你们这也是天定良缘。早先就有婚约,兜兜转转两个人又彼此心仪。


    “嗯,还是你爹目光如炬,给你定下的亲事正正好。你啊,还是有几分运道的,想来那术士说的没错,哈哈,改日也该去上香才是。


    “一会儿去给你爹上香,他死了也保佑着你呢!


    “快别哭了,叫你爹见了,还以为我对你不好,到时候入梦来怪我可怎么好?”


    元娘伏在王婆婆的膝上,听着她说这许多,却哭得更厉害了,几乎是哭得肝肠寸断,只环抱着王婆婆的腰,一个劲地叫着阿奶。


    王婆婆粗糙厚实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元娘的发顶,一下又一下,温热可靠,什么都没再说。


    她活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元娘重要,这是她养大的孙女,是她的心肝啊!


    *


    自从这一日将话说开以后,元娘和王婆婆恢复如初,甚至元娘更黏王婆婆了,直到省试结束,陈括苍和孙令耀回来,孙令耀这个粗心的人都察觉到了什么,私下里悄悄问陈括苍,他是不是抱来的。


    然后孙令耀就喜迎抄书,陈括苍美其名曰学问一日不能松懈。


    孙令耀本想反驳,却见陈括苍自己淡定自若地抄着,有他以身作则,孙令耀自是什么话也没有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总算熬到了放榜的时候。


    毫无疑问,陈括苍赫然在榜,甚至高举榜眼,而孙令耀也不出意外地落榜了。


    得知这个消息,王婆婆与孙大官人对视一眼,皆蹙起了眉头,神色有些凝重,显然他们只能将一切寄托在陈括苍身上了。


    而前来贺喜的人很多,几乎将陈家挤了个水泄不通。


    元娘身处其中,也不自觉扬唇浅笑。


    终于终于,家里算是熬出头了。


    而出乎意料,在人群中,她看到了一个本也该在他自己家中被拥趸贺喜的人。


    第109章 “要记得提亲。  “若是来晚了,我可不会等你!”


    是魏观。


    他好好地怎么会来这儿。


    这回省试的头名可是他,想必魏府已经挂鞭放炮,摆席庆贺了,他却没留在魏府,而是到了此处。


    隔着拥挤攒动的人头,不仅是元娘巧合地望见了魏观,魏观更是从始至终只看她一人,


    两人对视了片刻,元娘挪开目光,眼下人太多了,她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静,若是被旁人看见,说不得会如何想。眼下院子里的人太杂,言行还是要小心为上。


    魏观亦是没有过多举动,虽然他形容出众,一看便与周遭人不同,但他身上的文人气质,很好的让人为他补足了原因。那必定是陈家小郎君的同窗,来一块恭贺的!


    主要是来的人也很多,众人都忙着向陈家人贺喜,并且多多少少有些希冀能与陈家搭上关系,说不准往后就能受到点照拂。


    省试考中的人不多,但在汴京也有一些,可陈括苍无疑是里头年纪最小的,名次又高,想也知道前*途无量。


    何况,本朝不似先帝时候,并无殿试落第。


    听闻是有朝中大臣上奏,让省试过了的人,在殿试时落第,难免有伤人情。但市井中流传着另一种说法,是曾有殿试落第的人,后来投靠去了敌国,成了大奸臣,一度打得本国军队节节败退。为了不叫这样的人才流失,心生怨怼,成了外人的助力,这才设下殿试不落第的规矩。


    也就是说,凡是考中省试的人,必定都是官身了。


    许多榜下捉婿的人家,可不是等着殿试的放榜,而是省试的时候,就开始拿着麻袋,备着庚帖,随时准备招婿拜堂。管他名次如何,横竖来日都是官。


    至于年轻俊朗未婚娶的前几名,纵然殿试放榜,也轮不到他们,自然有高官选中做东床快婿。


    故而……


    “都让让,都让让!”


    挤入的人虽多,但随着一声年轻力壮的高声驱赶,还是硬生生把拥挤的人群挤出一条足够两人过的道来。


    紧接着,一个两鬓微白的体面的员外郎款步而来,一边抬手作揖,一边喊仆从抬进大箱小箱。


    “这是老夫的贺礼。”


    岑娘子抿了抿唇,神情有些紧张,很显然她们不认识这人,莫名其妙之余,难免心生警惕。


    王婆婆就自然多了,呵呵一笑,毫不见生,也不说收不收东西,直截了当的笑着问对方是何人,说自己年老,近来记性不好,怕是记不得了。


    那老员外也不恼,跟着笑呵呵说道,他是听闻陈括苍的贤名,恰好有一个适龄的美貌女儿待字闺中,女儿秀外慧中,针线厨艺娴熟,想来招陈括苍为女婿的。


    他还大方地表示,女儿的陪嫁有汴京三进宅院,京郊田地,并布帛金银等等,两人若是成婚,宅子里的仆人也一并是置办齐全的。


    自然,他说的并无这么直白,但大意如此。


    就差说若是应允,现下就把人拉去拜堂成亲了。


    虽说此举突兀,但是在汴京不算出格,那些巨富商贾,巴不得能攀上一门好亲,往后做生意也多些倚仗。这偌大的汴京,不仅遍地是宗亲高官,怀有不菲身家的商贾更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见此情形,也没人嘲讽,众人都笑吟吟地看热闹。


    每逢省试都要闹几回这样的事。


    还有好事者大声喊他家陪嫁的不够,他方才过路经过甜水巷,另一个员外嫁女可是陪嫁十间铺面的,陈家小郎君年纪更小,名次更高,显然前途不可限量,怎么能这般小气!既想招揽贵婿,又搜搜。


    这可把老头给为难住了,面露难色,踌躇半晌,又多加了个庄子。


    眼看闹得有些不像话,王婆婆出面推脱。


    而始终不理会外面嘈杂,拉着孙令耀专心读书的陈括苍不知何时站了出来。老员外看见陈括苍眼睛立刻放光,围了上来,不停得夸赞,又是相貌好,又是气度佳等等。


    陈括苍没有不耐烦地拒绝,他从始至终面色淡漠,却很有礼数,先是拱手行礼,接着板起脸认真道:“承蒙老丈厚爱,我未及弱冠,并无婚娶之意。祖母年迈,不宜操劳待客,还请见谅。”


    老员外是真喜欢陈括苍,他纵然是丑一些矮一些,冲着他的才名和进士身份,都是适宜的女婿人选,更莫说言行如此出众。


    老员外不死心的又多问了一回,得到的依然是坚决但客气有礼的拒绝。


    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走了,就是走的时候,一再回头,并说自家还有个小女儿,待他弱冠,小女儿也正是婚嫁的年纪,不若先定下婚约。


    他不死心的样子,大有陈括苍若是有片刻犹豫,他都要把人拉走拜堂的架势。


    奈何陈括苍不是真正的少年,心性坚定,毫无犹疑,老员外所想自然落空。


    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更是说什么的都有了,有说老员外不自量力的,也有恭维陈括苍年少有为的,还有说往后三及第巷要改成四及第巷,往后恐怕要有经纪上门来求卖宅子了。


    但这些陈括苍都没有理会,他既没有贬低老员外和攀附的人,也不曾面露骄矜或不适,他的神色始终就那样,淡淡的,有些严肃,看着就很寡言沉默的样子。


    他拱起手,冲众人一拜,淡然地解释说家中皆是老弱妇孺,祖母年事已高,听不得吵闹,然后便请他们离去。


    他说的很直白,但许是因为举止上没有失礼数,所以并不叫人觉得讨厌,反而愈发觉得他品性好,小小年纪就老成可靠,来日必定是宰辅之材。


    有陈括苍亲自出马,三言两语就把人都送走了。


    刚刚还挤挤攘攘的院子,这下骤然安静,王婆婆都要不适应了,总觉得耳边还环绕着闹哄哄的声。


    岑娘子生性温柔怕人,她孀居这些年,何时见过这么多人,按着胸口叹气,一副弱不禁风,随时要头痛的样子。


    这倒也罢了,王婆婆疑惑地往旁边一望,素来活泼的元娘竟然也在怔怔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王婆婆轻叹摇头,招呼家中的几人都进屋子坐,又让万贯去灶上冲些渴水,灶房放了两罐膏,喝点甜滋滋的水也能平缓心绪。


    万贯依言去做,她手脚麻利,很快就冲好了,端着托盘挨个送上。人人都有份,不论是岑娘子还是廖娘子,陈括苍很是孙令耀。


    众人都慢慢捧起微微烫口的渴水喝了起来,就是素日里最爱吃这些的陈元娘却没什么动静,捧着杯子也不喝,就直愣愣地发呆。


    岑娘子温柔地拍了拍元娘的肩,轻声问她怎么了。


    元娘却是被惊醒,猛然回神,她犹豫支吾了片刻,忽然就放下杯子,说自己有事,小跑着匆匆离去。


    岑娘子愕然,不明所以地看着元娘的背影,“这是怎么了……”


    王婆婆露出看穿一切的眼神,不紧不慢地放下杯子,淡定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横竖不必去管,随她便是。”


    *


    正如王婆婆所料,元娘匆匆出门,才出了巷子,便看见等候在此的魏观。


    他离她家不远不近,既不叫人发现端倪,亦能叫她一出去就看见他。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元娘一扭头,刻意挪开目光,颇有两分赌气的意味。接着,她扭头就走,一路疾行,而魏观则始终跟在她身后,不论她走得多快还是多慢。


    哪怕她突然跑起来,刻意捉弄他,他也未露出生气或不耐的神色,而是耐心陪在她身后。


    见他如此,元娘倒是生出一些愧疚,她乍然停下,换了个方向,走到了两人素日里见面的地方。


    魏观跟着她,直到她停在水边,看着她随手折了一根柳条,扯着上头刚刚冒出来的嫩芽往水里丢,他这才上前去。


    他先是站在元娘身侧,但也不算很近,只是静静垂眸看她,神色不自觉便柔和几分。


    元娘许是焦急忐忑,他才停下片刻,她便觉得已经过去了许久,却一直未等到他开口。她干脆连珠炮似的发问,“你不是也中第了么?怎么不在府里受人庆贺?魏相公身居高位,想来到府上庆贺的人当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吧?怎么,可是也有人上门提亲,要招你为东床快婿呢?你到这又是做什么,为何不说话,可是要显得你如何宽宏大量,又看看我是如何骄蛮不讲理?”


    元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这些时日常常想起魏观,可是今日忽而见他,心中就止不住有一股火气,驱使着她口不择言,恨不能将他羞辱,让他知道自己是怎样粗蛮的人,好知道退婚是对的。


    但是,她恼怒的情绪中又夹杂着一丝后悔与别扭,既想对他发火,又隐隐期待他哄自己。


    元娘何时这么矛盾过。


    她问完,心中便涌起悔意。


    她觉得自己坏透了。


    她奋力扯着柳枝的手垂下,头也低下,垂下眼眸,说不出的落寞伤感。


    好似知道自己做错了的小孩,准备受到长辈的斥责。


    但并没有。


    魏观不会斥责她,她更不坏,只是压力与纠结之下,难免思绪纷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又觉得两人退婚该彼此远离,偏她还是真的心悦魏观,两相矛盾下,自然就如此了。


    甚至,她心中难免会有另一个念头。


    既然魏观早就已经认出自己,他后来对她的诸般好,究竟是真的心仪她,还是因着婚约的缘故,他觉得自己要履行两家诺言,将她视作有婚约的女子来对待,因而对她尊重,对她关怀?


    多次接触下来,元娘不敢说自己将魏观看透,但也有些了解。


    他这人看似温厚随和,其实与外人相隔甚远,看似好接近,却也最难接近敞开心扉,只是言行举止上恪守礼数,毕竟他自幼长于官宦人家,受的是标准的士大夫的教育,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


    正因如此,在他看来,长辈们定下的婚事,是决计不能因一方落魄就贸然退的。尤其是其中一方长辈已然去世,这不符合道义。


    以他的秉性,对她好,看似心仪她,都是因此。


    元娘知道,甚至她若是强硬地退婚,和魏相公夫妻一个态度,魏观不会勉强她成婚,但往后的照拂也断不会少。在他看来,长辈的诺言,许下的婚事,是一份责任,意味着他必须照顾她,不是些许财物就能替代的。


    以魏观的责任感,倘若两人婚事不成,他甚至会亲自帮她审视夫婿,为她出嫁妆,送她出嫁,看着她往后余生安好无虞,才能放下心。


    念及此,元娘的心酸酸涩涩,胸脯起伏不定。


    她背过身去,死抿着唇,语气生涩,“若你是忧心退婚一事,来日传出去有损你的声誉,不利你的仕途,大可安心,我会守口如瓶。”


    她这是气话,也是试探。


    魏观何等敏锐的人,自幼随着父亲见了不知多少官场上老谋深算的人,使他能够观人与微,又怎会看不出元娘在想什么。


    魏观站在元娘的身后,他没有贸然走动,或是唐突地靠近她。


    河边清风浮动,他一身素白黑袍边的襕衫,身侧是清澈的河水,雪白的墙壁,长长的黑褐色的柳条,冒着嫩绿的枝叶。这一切都素淡明净,与他这个人的气质相得益彰,浅浅的,淡淡的,如春寒料峭中的清清河水。


    在这些背景的衬托下,愈发显得他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整个人白皙俊朗,滚动的喉结也有如刀凿一般深刻醒目,日光迎上,似有光影浮动,如在引诱人一般。


    但元娘背对着他,看不见这些。


    她却因此感官更为清晰,能听见魏观如泠泠如玉的嗓音,似有些无奈,却极为认真重视地剖白心意,“初时,我确是因昔日婚约,而不禁靠近,家父家母贸然遣人退婚,有失道义,我心惭愧。


    “但世间之情,多是日积月累,并无一蹴而就。长久以来,我心中惦念,每日里忧心的皆是你,你我之间,便不再只是婚事约束。


    “这些年来,我屡次背离圣贤之训,在站在巷子里望你窗前灯火,成了昔日我眼中最孟浪不堪的人。


    “先前,是我言语不当,使你误解。


    “可……


    “元娘,我心悦你,始自男女之情,而非道义约束。”


    他不算寡言,至少没有陈括苍那样喜欢板着脸,一开口就是道理和教训人,但也不算话多,素日里是极为沉稳的。但今日,破天荒说了这许多,且字字情真意切,倒有些不像他平日会有的行径。


    可留给魏观的,依旧是元娘的背影。


    她没说话。


    纵然心性稳重如魏观,也不由微微垂眸,眼中藏了些黯然。


    偏他又是绝不会勉强人成婚的性格,若是元娘不答应,他只能默默守在她身边,在暗处照拂。今日能这般剖白心意,已是他的性子所能直白表露的极致。


    在元娘安静的那几息里,魏观甚至连要如何为她家里铺路,待陈括苍为官后必定要搬宅子,该如何帮他物色打点都给想好了。毕竟,陈括苍的名字连官家都有所耳闻,这回殿试少不了要大放异彩。


    而她……


    想必来提亲的媒人也会络绎不绝,踏破她家的门槛。


    念及此,魏观的手便不自觉攥成拳,用力到皮肉泛白。


    这些事情看似很多,可以魏观的敏捷多思,实则只是片刻的功夫就想好了。


    而他凝神之际,一直不说话的元娘似乎动了。


    他……脸边似乎有柔软触感,一触即离,在那一刻,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骤然离去,他的瞳孔瞬间放大,一边的嘴角翘起,一边确是不可置信。


    “你……”


    他难得的失态,却不是生气恼怒,而是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是喜,是愕然,是以为幻觉的不敢置信。


    与他面对面的元娘看起来就正常多了,虽然脸颊泛粉,似红霞一般,但仍然高高扬起下巴,强撑着做出骄蛮姿态,实则嘴硬的样子可爱得紧。


    她骄横道:“这才是孟浪!”


    纵然她连亲都得垫着脚,这时候看魏观还要仰头,但气势半点不落下风。


    就好似,她比魏观是老道多的前辈一般,实则,她也是情窦初开,只是要大胆许多,她开蒙晚,也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是不受礼教约束的活泼小娘子。


    趁着魏观愣神之际,她如狐狸一般灵活地小跑离开,走到靠近街巷的地方,却忽然停住。


    只见她粲然一笑,说不出的灵动娇俏,还有点故意捉弄的促狭,“从前的婚事退都退了,可不作数。”


    她昂起头,颇有些颐指气使的气势,接着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你!


    “要记得提亲。


    “若是来晚了,我可不会等你!”


    第110章 洗去你孙氏一门的污名,也为我儿的清白正名。


    元娘是一走了之了,留下魏观在原地,怔怔出神,少见他有这般愕然迷茫的表情。


    良久,有路人经过小道,忽而听见一阵朗笑声,恣意畅快,说不出喜悦。


    那路人挠挠头,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这般高兴。是了,今日省试放榜,听这声像是个年轻男人,想必是科举中第,怪不得如此欣喜,就是乐疯了也不足怪。


    路人只觉得今日困倦疲惫悉数消散,一早出门的路上都能遇见中第的人,沾了喜气与运道,想必今日必定好运,他堆积的货物都能卖出去。


    于是,偌大的汴京,又多了个喜气洋洋的人。


    相比较而言,回去路上的元娘,虽也时不时雀跃地原地转圈,忽而手肘撑在桥上看风景,忽而小跑到摊前看出了什么新奇玩意,但整个人的情绪还不算失态,是正常的欢喜。


    而魏观也未任由情绪放纵太久,因为很快服侍他的下人就寻来了,这事陪着他一块长大的下人,因而知道一些事情,但也不完全知道。


    端直火急火燎跑来的,站住的时候,还止不住喘气,但他更急着把话说出来,“相公命人寻您呢,满府都披红挂彩,许多身居要职的官员都来庆贺,宴席也摆好了,偏您不在,大娘子都急了,在院里呵斥下人。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魏观敛了神色,又是从前那个情绪不外露,只温和微笑的君子模样。


    他淡声道:“走吧。”


    可怜端直刚喘过气,又得跟在魏观身后,一路快步,回到魏府。


    *


    魏府内,前来庆贺的人络绎不绝,许多都是早朝能见到的熟面孔。也是,寻常小官吏,纵然有心庆贺,怕是门房都不认得人,只能草草送了贺礼,被请出去。


    不穿身红袍官服,都不敢入魏府的门。


    而魏相公此刻,身边正围着一道说话的三五个人,则是官家面前的熟面孔,真正的位高权重,譬如吴枢密使、李中书令等。


    一路上,下人见了魏观,都有如见了救星,小跑着往前带路,再接力给另一人。到了院子外,魏相公的贴身小厮躬着腰左右张望,见到魏观,那真是一个劲的谢天谢地谢祖宗,忙不迭地把人带进去。


    而催促下人去寻魏观的魏相公,这时候却像是失明了一般,毫不理会魏观和急得想跳脚的小厮。


    偏偏魏相公正与几位大人物说话,魏相公还时不时大笑,想是说到兴头,小厮哪敢出声打扰,只急得额上直冒汗。


    而被刻意忽视的魏观,仍旧笔直地站着,并无半分局促不安,无论周遭如何热闹,被魏相公有意不理会,用以敲打,魏观都处变不惊,分毫不受影响。


    看着时辰慢慢流逝,魏相公终于大发慈悲,像是才看见魏观,招手让他上来,拜见几位叔伯。


    魏观面无怒意或不满,只是平静见礼,不卑不亢。


    魏相公身边的几位,能爬到这个位置,自是人精中的人精,哪会看不出魏相公这是特地敲打,有意教子。但既然他上来见礼,一个个便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幸而,魏观言行有据,与这几位交谈时,既不浮躁,也不见卑微,从容应答,很是为魏相公长脸。


    见状,几人并不吝啬夸赞之语。甚至有一位,越看魏观越是喜欢,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的说要结两姓之好,学汴京那些富户小官榜下捉婿,问魏观要不要与他的侄女成婚。


    魏观不见动心,也没有立刻推辞不愿结这门亲,他是婉言谢绝,“尚未殿试,名次未定,前途不明,安敢误佳人,吴小娘子金尊玉贵,岂可因我之故奔波受苦。”


    这话别人说是没错的,纵使科举中第,做了进士,但也有外放的可能。到时候,得去各地赴任,运道不好分去瘴气重的岭南,说不准病一场,命都交代在那了。


    但魏观是谁,他爹可是加封昭文馆大学士的同平章事,位同诸相之首,谁被分去岭南都轮不上他。


    显然,这是托词。


    但既然他自己不愿意,吴枢密使何等聪明的人物,闻弦知雅意,如何会为难他,也就笑了几声,说他多虑了。


    魏观但笑不语。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


    *


    等宾客散尽后,魏相公把魏观叫进书房,他的目光在松竹梅纹檀木架上左右巡视,随意翻找着书籍。


    魏观则站在平头案的另一边,身姿挺立,静候训导。


    魏相公没有刻意回头看他,边找书,时不时翻开书页细瞧,边随口道:“你今日做的不错,拒了吴檐那老狗,我有实权,他手上有兵权,我们俩家若是结亲,官家怕是夜里都睡不安稳了。


    “有了岳王之乱,他们还不知收敛。如今的官家可不是昔日不能亲政的时候,幼虎长出了牙,已能伤人。依我看,官家威势初显,行事雷厉风行,御驾亲征显了圣威,颇有几分先帝的明君风范,再想要联手架空权力,已是痴人说梦。


    “清见,你的婚事,可要慎重了。我会让你母亲为你仔细挑选,大抵是清贵无权的文官之女,你若有何偏好,尽可告知你母亲。”


    魏观沉默片刻,辨不出喜怒心绪,他只拱手行了一礼,淡声道好。


    见魏观没有出言反抗,魏相公满意了些,他捋了捋胡须,把找出来的书递给了魏观,“这些是近来官家看的书,你回去仔细翻阅,定要在殿试前看完。”


    见魏观不语,魏相公倒是没有生气,反而稍微劝导了两句,“在官场,纵然你是我的儿子,不知变通亦是不成的,我也不曾要你抛却良心,为官做宰,谁初时不是秉直刚正,一心为民?往后,你亦大可施展抱负,为国为民,但要知道变通。为官之道,可比科举要难得多。”


    魏相公拍了拍魏观的肩,语重心长道:“你还有得要学,切忌好高骛远,自以为出身好学问扎实,就忽略了人情世故。”


    魏观颔首,轻声应是,露出受教了的神情。


    只是,他垂下的眼眸闪过诸多思量,并不似表面温良遵从。


    *


    在省试后,不仅是那些榜上有名的人,就是汴京也染上喜气盈盈的热闹,似乎人人都想沾沾喜气与文气。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叫卖广寒糕的摊子,就连笔墨都比平日要贵。


    而一些正店脚店,为了凑上这回的热闹也是花样百出,有推出什么状元酒的,也有凡是今科中第者,只要留下笔墨题字,便可免了酒钱饭钱的,甚至有让人提前在墙上留下墨宝,若是来日中第,前来酒楼就能免费吃喝三日等等。商人们做起生意来,那叫一个精明。


    正因此,整个汴京好不热闹。


    这份热闹,在殿试之时,迎来了巅峰。


    宋朝人人皆簪花,不论男女,不论老幼,而殿试之后,在朝臣们俱在的闻喜宴上,进士们和诸科及第者都会得到皇帝的赐花,朝臣们同样要簪花入宴。


    等到闻喜宴结束,进士们会骑马在汴京的主街上游行,朝臣们也是,他们都必须戴着赐花回到府里才能摘下。


    倘若提前摘下,或者让仆人戴了,哪怕是仆人捧着,都会遭到御史的弹劾。


    而每两年或三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最好卖花的时候。故而,大街小巷,到处可见提篮的卖花女。等到进士们游街的时候,就连被抱在怀里的孩童,也会被父母簪上花,然后指着意气风发的进士们,说往后你也要读书中第,也骑着高头大马,头戴官家赐花游街,光耀门楣。


    一般闻喜宴到了下午便会结束,想看热闹的百姓们,早早在御街两侧占位置,免得之后人挤人,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他们主要是想看看今科状元郎,还有探花,文曲星是生得什么模样,而探花郎又该是何等俊朗。


    有一年的探花郎就极其俊美,老一辈说,那么多进士,他在里头当真是鹤立鸡群,帽边艳丽的象生花都被压去颜色。许多人讲起来的时候,眼里都放着光,目露怀念。


    可惜,那位探花郎后来似乎就没了踪迹。


    谁知道呢,兴许是外放的路上病死了,又或是遭到贬谪,回了乡野。


    若是能在汴京做官,又岂会无人知晓。


    唉,不论男女,若有哪处好得胜于常人太多,过了凡人的界限,怕是连上天都要嫉妒,早早收回性命。


    有些年纪大点的人,触景生情,生出了感慨。


    而他们身边的人,则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新的状元郎与探花郎。


    新旧交替,旧人自然被遗忘,正如褪色的象生花,无人会问津,纵然曾经再好的颜色,也是如此。


    而被许多人谈论的状元郎,听闻他是同平章事魏相公的儿子,一门两进士,家风定是极好,那位状元郎想必前途无量。至于今次的探花郎,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实在叫人讶然,真真是后生可畏。


    往年的探花郎可都是弱冠前后的年纪,样貌也要出众。


    正说着呢,忽然看见有内侍捧着圣旨出来,往年也没这先例啊,汴京百姓议论纷纷,都在揣测。


    有个别消息灵通的,这时候就憋不住了,开始得意洋洋的和左右的人透露。


    “哈哈,什么加封。是官家下旨赐婚!”


    “赐婚?莫不是有朝臣看中了那位年轻进士,请旨赐婚?”


    这也有可能,只是哪有这般猴急的,那些身居高位的宰辅们不都是回去以后把人喊进府里,恩威并施,最后叫人感恩戴德地迎娶么?


    真是稀奇。


    却没成想,那好事者摇了摇头,摇头晃脑,好不得意,任由人家猜测半晌才继续开口。


    “要我说,今科的状元郎当真是位君子,那不但是才高八斗,便是人品也是白玉无暇,重诺守信。”


    “何意?这时候还卖什么关子,便告诉我等吧,说得云里雾里,谁猜得出来!”


    眼见周遭人都急切得不行,抓心挠肝地想知道,那好事者这才悉数说出。


    “那状元郎在闻喜宴上当众请求官家赐婚,说是他有一门自幼定下的亲事,两家分别两地十多年,近来那户人家才搬迁至汴京,因此迟迟未能完婚,未免外人非议,想请官家赐婚,全一份体面。


    “官家就好奇啊,因着状元郎的父亲乃是当朝的同平章事,他既然有婚约,怎么汴京无人有所闻?状元郎就把定亲的那户人家底细说了清楚,原来那家小娘子的父亲仕途不顺,归隐乡野,谁料后来就病逝了。两家也正是因此,断了联系,汴京之人自然不知道这桩旧约。


    “官家又问了,既然汴京无人知晓,她家里又已经没落,怎么你还执意求娶,不惜请我下旨赐婚,给她体面尊贵?你们猜猜状元郎说了什么?


    “汴京百姓不知,可他知,天地知,陈家叔父地下亦有知,人有生死,天地有变化,但誓约如旧,这是为人的道义,更是受圣贤熏陶的儒家学子该有的私德。”


    “然后呢然后呢,官家说什么?”一众人围了上来,迫不及待想知道后续。


    这样节义兼具,又是状元郎为主角的故事,坊间最为喜爱,何况中间还有许多波折,女方家又是没落,两人又是分别多年,最后在闻喜宴上请旨赐婚。


    传到瓦子里,不知要唱多少年。


    见众人反应激烈,那人才继续把自己从送酒的亲戚那听到的转口说出来。


    “官家当即朗声大笑,龙颜大开,夸状元郎有古时君子之范,说魏相公教子有方。而后就御笔亲提,下旨赐婚,听闻还赐给女方许多财物。最巧合的是什么,你们可知道?”


    “是何?”


    “探花郎站出来,代姊谢恩。今科的状元郎与探花郎竟是郎舅,可不正是巧得很嘛!”


    围着他的百姓一个个也都拊掌道好。


    自古以来,百姓们就爱听历经波折,最后大团圆的故事。这不恰好合了众人的口味,一个个心满意足,倒比自己得了好处还要高兴。


    然后再同身边左右说起此事,一传十十传百,都为之称奇。


    正当众人都谈着此事时,强劲有力的鼓声如呼啸的海浪不断打在人耳畔,有人惊讶不已。


    “谁这般大胆,莫不是疯了?”


    “是极是极,这可是闻喜宴的时辰,两三年一度,官家朝臣俱在,大好的日子竟然敲响登闻鼓,莫不是有心触霉头。”


    “兴许是冤情太大了?寻常人家哪至于走到这一步。”


    ……


    一时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而在闻喜宴上,正和善的对与进士和诸科及第者问话的官家,听闻鼓声也是变了脸色。


    有朝臣见状,立即面露不悦,“何人如此大胆,竟在闻喜宴时敲打登闻鼓!”


    也有朝臣蹙眉忧心是何等冤屈,譬如御史台的官员,他们平日里就参官员们各种错处,此时更是情绪激昂,迫不及待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的人甚至连奏折怎么写都开始想了。


    “此言差矣,新科进士们来日亦要为官,自当以民为重,难道还怕被百姓的冤屈触了霉头不成?”


    说这话的人正是御史台的职掌,专掌纠察百官的歪风邪气,有肃正朝纲法纪之责,此时目光在一众进士和诸科及第者中间巡视,眼神如鹰隼锐利,大有发现谁敢对百姓不满就立刻写本参他的架势。


    众人几乎都不自觉避开他的目光,或是故作镇定,不敢有异。


    但有一人不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忽而站起身。


    清瘦的身躯,却有绝不屈节低眉的傲骨。


    在众人愕然不解之时,他走到大殿正中央,对着官家缓缓一拜,接着跪下,行起了大礼,一丝不苟,肃穆庄重。


    然后,他缓缓抬头,目光及地,从袖口捧出一纸状书,虽是十四岁少年的孱弱之躯,却声音洪亮,毫不怯场,纵然跪着,低着眉,可他的腰始终挺直,任凭朝臣们的目光如刀剑般袭来,他自岿然不动看,满身清正刚烈。


    “佑德五年探花,先崇宁县县尉陈谦之子陈括苍,今为亡父鸣冤,状告悖逆庶人赵肃,于霸州贪墨案诬陷孙元德老将军,后因亡父揽集据证,意图为孙元德老将军翻案,赵肃勾结先同平章事韩修正构陷亡父,使其入狱,屈打成招,而后蹉跎数年,含恨而终。”


    始终以仁善示人的官家,终于板下脸,面色沉郁,尽显圣人威严,他冷声质问,“那登闻鼓,是你家中人所敲?”


    “回禀官家,正是。”他依旧维持跪着手捧状纸的姿势,但脊背挺直,在威严的大殿内,依旧清正傲然。


    再大的风霜刀剑,也压不跨这个清瘦少年的身躯。


    他要为父伸冤,自很久以前,王婆婆就已经告知他一切真相,今日于御前状告,亦是谋划好的。王婆婆对他有养育之恩,多年以来,这份怨恨深深藏在王婆婆心中,纵然豁出功名不要,也要为王婆婆,为陈谦,为孙元德老将军,为因霸州贪墨案而冤死的无数人而讨回公道!


    登闻鼓下,王婆婆看向身侧,她眉夹得死紧,肃声道:“六郎,到你了。”


    所有的冤屈,剩下的重担,到你撑起来的时候了。


    洗去你孙氏一门的污名,也为我儿的清白正名。【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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