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娘如何好拒绝。 她只好尴尬点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娘如何好拒绝。
她只好尴尬点头,佯装同意,待到惠娘子走出去,她探了探头,左右观望,将门给阖上了。
确保不会叫人听墙角,元娘才重新走回乱糟糟的屋子。
徐承儿家里人多,她屋子本就是砌了一道墙,把一间屋子给隔成两间,逼仄得很,她又喜爱买东西,千奇百怪的,像磨喝乐、毽子、风幡……什么都有,更是一点空余也没有了,多宝架上一个框甚至能塞两三样东西。
正因此,地上的狼藉更显乱,叫人觉得无处下脚。
毕竟地上一扫望去,是摔碎的杯盏瓷片、砸得身首分离的门外土仪、乱飞的书页……
那野鹜正是元娘托徐承儿买门外土仪时,她买来给她自己的,如*今砸得四分五裂,好生可惜。元娘蹲下身,把它捡了两块起来,但拼不成整,只好作罢,又放回地上。但左右散落的书籍纸张,她倒是顺手捡起来,地上石板被茶水洇湿,若是将书页染脏,就不大好了。
稍稍捡了些,她顺了顺纸张,顺势放到徐承儿坐的桌边,她也落座。
元娘没有急着开口,她安静地坐在徐承儿对面,等徐承儿开口,气氛一时有些静谧,只能听到徐承儿情绪不稳的粗重呼吸声。
良久,徐承儿才扬着一张被泪渍浸满的脸看向元娘,她红着眼眶,嘴抿得死紧,天生就是不服输的倔强神情。
比起伤心,徐承儿眼里的情绪更像是气恼,她的语气也藏着怨怪,“他们、他们怎能如此草率,我的终身大事,说许就许了,凭什么?
“可笑!
“可笑至极!”
元娘平日里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娇俏小娘子,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全由着长辈操心,因为她有个好阿奶,事事都安顿妥当,但这不意味着她被养得毫无心机。
她在汴京见世面,开了眼界,又有家里的旧怨,其实,比起同龄的娘子郎君要通透许多。
故而,她没说什么义愤填膺的话,去跟着徐承儿怨怪别人。因为眼下要紧的不是同仇敌忾骂人,而是要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听得一头雾水,好端端怎么突然就要定亲了?
元娘和徐承儿的关系不同,她没试探,而是直接问了。
徐承儿宛如泄气一般,垂着头开始说缘故,“我阿翁前头不是病了么?我娘怕世事无常,若是真有什么光是守孝就拖死我了,我年岁渐大了,再等个三年,如何耗得起。我娘她便托了舅父,相看了郊县的一家富户,年岁正好,品行端正,如今连许口酒都送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帮腔,元娘安静得很,用很平静的眼神盯着徐承儿,盯得徐承儿心里发慌。
下一刻,元娘开口,她看着徐承儿道:“既然处处都好,惠婶婶疼你如同掌心珠,不可能诓骗你,徐姐姐,你因何情绪如此激昂,抗拒至此?”
元娘正经起来,脸上不笑,眼里尽是洞察一切的稳静,有几分王婆婆严肃起来的神态,能叫被她注视的人禁不住紧张,像是心口被攥住一般,大气不敢喘。
“我!”
“我、我……”
徐承儿张嘴欲言,可好半天说不出个究竟,气势渐渐弱下来。
“与其哭闹砸东西,我觉得……你该好好想想。”元娘的声音偏轻,她的手搭在徐承儿的肩上,语气郑重,“若是那人真有什么无法容忍的错处,你告诉惠婶婶,她定然会应允作废这门亲事。
“若与那人无关,你又是为了谁而闹?你比我年长,素日都是你照顾我,但此事上,兴许是当局者迷。倘若真是因为谁而闹,他值得吗,你们能成婚吗?”
陈元娘的眼神渐渐变了,从冷静洞察变成担忧,以及一声轻轻的叹。
这事闹的,还不如一开始不见文修呢。
徐承儿则安静下来,似乎被惊呆了,坐在凳上,怔怔望着门上一格格的八角形挂落,光从里头透过,被迫分成一束束,却仍旧能照亮屋子,在地上形成门扉阴影,像是缠绕的枝头树影,煞是好看。
元娘的话,使得向来骄傲爽朗的徐承儿如遭雷击,瞬间拨开云雾,一个令她羞愧发颤的念头浮现。
她对文修不仅是不甘心,而是动心了。
所以,阿娘一提其他人的亲事,她才如此抗拒,恨不能把一切都砸了,以此填平心头的慌乱恐惧。她一动不动地静坐着,彻底失了神。
元娘也不说话,就是担心的看着她,陪伴她。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日光从清淡微乎其变得灼热,浓烈的温度炙烤着大地,地面浮起看不清的透明波澜,如同无形火焰。
“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徐承儿忽而开口,面向元娘,她脸上先前失去理智的愤怒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甚至是温和微笑,跟从前呼喊元娘一道出去玩时是一样的。
雀跃、开心。
就是眼神少了发自真心的活泛生动。
元娘就怕她想不通,怎么可能拒绝,她握住徐承儿的双手,轻声道好。
为了徐承儿,元娘主动去找惠娘子,央求对方同意徐承儿出门,甚至撒谎说这样更好劝她。惠娘子拿倔强脾气大的女儿没法子,也只好松口答应。
横竖徐承儿又不可能逃婚,她从小在汴京长大,从来没有远行过,纵然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孤身远走。那么,散散心也就没什么大不了。
惠娘子应允了。
两个小娘子走在人群熙攘的街巷上,与数之不尽的人擦肩而过,耳中的热闹声就不曾停下过。
浓烈的日头照在身上,衣裳都被晒得发烫,叫人禁不住想脱掉外头的褙子,可不知是不是心里头寒,徐承儿的指尖依旧冰凉,她整个人都好似分成割裂的两块。
两个人都安安静静,半点没有平日里上街的欢快。
元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陪着她漫无目的的瞎走,再时不时看她一眼,生怕走散了。
因着记挂徐承儿,元娘也没怎么注意往哪走了,直到看见此刻断然不愿见到的面容,才惊觉她们似乎走到了魏相公府邸附近,那一片都是朝中高官们的居所。府门口有家仆守门,威严的石狮子像站立两侧,几乎不会有百姓在门前摆摊,一则不会有生意,二则容易被驱赶。
但可以挑着担子从各家各府的小门经过,府里的婢女常常会叫住他们,买些新鲜花头。
元娘没傻到晃悠去人家府门口才醒神,而是在隔了一个巷子外,见到文修的脸才反应过来。说来也是稀奇,外头行人摩肩擦踵,里头沉穆安静,相差竟会如此之大。
她瞥见文修的时候,下意识想回身挡住,不叫徐承儿瞧见。
本来人家就定了亲事,已经是无望了,还见了作甚?更加痛苦揪心,难以自拔吗?
然而,来不及了,徐承儿也已经望见文修,她呆站在原地,表情木然,不语。
元娘抓住徐承儿的手腕,语气急切,“要不,我们回去吧?这秋老虎也太厉害了些,热得人直出汗,一会儿中暑就不好了。”
哪成想,还没等徐承儿有回应,那厢文修也瞥见了她们,欣喜地回头冲某个人招手,接着便大步流星赶来。
他到两人跟前站定,先看的是元娘,接着客气的同徐承儿一颔首,然后继续面向元娘开口,“这不是正好么,我和魏清见方一离府,就与你们打了照面。
“这儿离你家食肆应该很远才是,你们莫不是也听闻宁苑的热闹,来瞧个真切的?”
她哪是来瞧热闹的,她怕自己被当热闹瞧了。
偏一时半刻想不出其他由头,元娘只好顺着他的话转走注意,”宁苑?是原先那位同平章事的府邸改成的酒楼吗?今日是有什么热闹?”
“以文会友,过往文人皆可入内比试,若得头名,墨宝留下,予金十两。”文修也不卖关子,简单解释了。
正说话呢,魏观也上前来,他走上前来,停留在文修左侧,与元娘正好面对面。
他抬手一拱,目光片刻不离元娘,唇边噙着笑意,“陈小娘子,徐小娘子。”
元娘从看见魏观开始,就不自觉弯了眼睛,目光交汇间,难掩少年男女情谊渐深的暧昧欢喜。她发自内心欢喜时,浑身便似散发光芒,如同明珠,表面蒙上一层柔和光华,内敛却难以忽视。
“魏郎君。”她亦是看着他,眸光始终不离,一字字说道,字字皆是婉转柔肠。
一对有情人在,气氛似乎好了一些。
但在下一刻消失殆尽。
徐承儿面无表情,死盯着文修,状似不在意般,可语气里的执拗难以忽视,“文郎君婚期将近,还有闲心出门玩乐。”
她说话实在不算友善,可元娘知道徐承儿才被逼婚,心绪不佳也是寻常,就是连累旁人不好。
元娘是讲义气的小娘子,急忙打圆场,尴尬的哈哈笑着,“是啊,文郎君竟是要与范家三娘结亲,先前见面还不曾看出端倪呢。”
与预想中的羞涩或是欣喜截然不同,文修眼神迷茫,蹙着眉“啊”了一声,疑惑道:“我未曾定亲啊!”
“那……”徐承儿那一瞬宛如活过来般,板着的脸终于有了憎恨、冷漠以外的表情,她急切问道:“范家不是去寻你了吗?”
事关其他女子的名节,脸上总是挂着笑,看着脾气就很好的文修破天荒板了脸,义正言辞道:“我一心科考,尚不考虑婚事,耽溺于男女之情。涉及她人清誉,请徐小娘子慎言。”
他说的严厉,徐承儿却未生气,反倒是欠身一福,主动认错道:“是我失言。”
文修为人宽厚好说话,见误会解了,也不会揪着不放,略一颔首,便不再说了。
气氛一时微妙,好在有元娘,她主动提道:“不是说宁苑有热闹可看吗?何故耽搁在此处,不如先去看看。”
元娘跟在王婆婆身边,人情世故还是学得几分了,众人果然动起来。
魏观和文修在前,文修时不时回头说上几句,讲讲坊间趣事,魏观倒是不曾回头,却刻意挡住人流,叫元娘不用顾忌左右,可以走得轻松一些。
走了有一会儿,徐承儿故意走得慢了点,落后几步,接着揪住元娘的衣袖,小声道:“我和文修怕是无望了,但知道他不是舍我就范三娘,这口气也算能平下去。倒是你,怎么也该盯住魏观,若是喜欢,莫叫旁人抢走。”
“他又不是我的,谈何盯住不盯住。”元娘被徐承儿大胆直白的话给惊得心头一跳,忙否认。
“你倒是流露些意思,试探试探他呀。”徐承儿看重元娘,比元娘还要急,生怕她也因男女之情而失望难过。毕竟,就算不成,早些断掉心思,也能少些难过。
陈元娘觉得这倒是有些道理。
她要做的事太大,倘若魏观连明着表露心意都不敢,她还不如趁早换人。
“那你说,怎么试探?”元娘问道。
徐承儿食指捻着下巴,思忖道:“同心结?”
元娘连忙摇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极为抗拒,“那和当面说白有何差别?”
正巧路过吃食摊子,闻着香气,元娘突然有了头绪。
第92章 元娘心中有了主意,悄然扬唇,白净美丽的小娘子显出些与面相不同的……
元娘心中有了主意,悄然扬唇,白净美丽的小娘子显出些与面相不同的狡黠,她努力掩盖笑容,可却连眼睛都不自觉弯起。
熟悉她的人,看她这副神情,一准猜出来是要打坏主意了。
好在现下魏观和文修走在前面,而徐承儿满心满眼都在记挂文修的事,故而没人看出她的不对劲,元娘也好平复平复心绪,重新装作没什么事发生一样。
但因为刻意不想让人发觉,她的表情不免有些紧绷过头,紧紧抿着唇,又克制着不上翘,连眼睛都努力瞪圆了,瞧着就像不高兴的样子。
尤其是站在徐承儿身边,就像两个苦大仇深的人凑一块,毫不违和。
她的异常自然被有心人看到了,只是眼下并不好上前询问,只是回头时深瞥一眼,暗自垂眸思索。
宁苑离得不远,毕竟同为朝中重臣,同平章事与参知政事的府邸能远到何处,他们自然都是离皇宫越近越好,总不能同微末小官一样,远在外城吧?
上朝路上就被颠簸死了。
总之,就过了一条街,便到了宁苑。
这儿是高墙黑瓦,气派非凡,光是敞开的漆红大门就比小门小户多了许多威严。看似把逾矩的,足有半人高的门槛给拆了,实则许多细节处,仍旧是与无品级的宅院不同,叫人心里生出敬畏。
而宁苑主人要的就是这份敬畏,平日里连打大门路过都得心虚,像是那徒有钱财的商贾,甚至连门房都得讨笑,不敢得罪,如今只要花钱便可进去吃喝享乐,把畏惧的权势踩在脚底,谁能不愿呢?
为了引人瞩目,噱头做的十足,早些时候,就有人在太学等地方故意谈论宁苑的气派,还有请文人比试一事。
不拘是为了十两黄金,还是为了争强好胜,亦或是为了扬名,今日人来了许多,大门前左右两侧摆了数张八仙桌与太师椅,笔墨依次放好,还有小厮守着。
若是从天而望,这些桌椅便像是敞开的八字。而簇拥的众人,则像是数个黑点,这里头,以学子们墨点更浓,因为他们大多穿的是道衣,衣襟边如同墨染的黑,即有道家随性,又有文人雅正。
他们大多神采奕奕,面上浮笑,时不时手指天,高谈阔论。
也是,国朝重视科举,即便是出身寒微,也有靠科举做官,从而兴旺整个家族的可能,他们还未多年落榜,考到迟暮,哪个不是意气风发,自觉能兼济天下,泽被百姓,成为一代名臣!
元娘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年轻男子汇聚在一块,里头有不少相貌端正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然后……
不经意余光瞥见,魏观正垂眸看她,眸光黑沉,辨不清心绪,素日温润如玉的人,沉下脸来也是严肃的。
显然,她望别人有多久,他看她便有多久。
而且她望见谁,是否浮起笑脸,还是兴奋愉悦,他都看在眼里,一清二楚。
元娘后知后觉地扭过头,收回目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她才没有被好看的样貌吸引,只是好奇才忍不住多瞧的。
但很快,她又觉得这没错,至少魏观是没有管教她的身份的。
两人虽说有些不同,可一切都尚未挑明,他非父母尊长,亦非故旧亲友。不过,这念头她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真要挑明了说,就真成了肆意践踏旁人真心了。
她是有良心的小娘子!
而且,即便魏观不是与她彼此有心意的迹象,换做其他熟识的人,这也是失礼。哪有年轻小娘子盯着一群正当年的郎君看得目不转睛的道理。
这太不像话了,而且也不大庄重。
假若连多看几眼,都不行,凑上前去围观热闹,自然更不行。但也不是不能看,元娘准备拉着徐承儿去边上的脚店,临窗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还不会被人诟病。
这才是明智的良家小娘子该有的做法。
元娘说了分开的话,都是封建社会长成的人,魏观和文修自然能明白缘故,不需要多加解释。
文修察觉出徐承儿的不同,他无意招惹,只是故作不知,若能早些分开实是再好不过,他抬手作揖告别。之后,文修便准备拉着魏观一道走,哪知魏观看着他微微笑,“你去吧,我不宜凑这趟热闹。”
虽然是亲戚,可两边身份不大同,文修不曾刻意讨好魏观,但相处间也不会太过放肆。
他只好什么话都硬是咽下,含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走了。明明说好的一块来瞧,遇见其他人,便把他丢下。
文修摇头,走动时下裳摆动得很大,可见走得又急又促,十分愤慨。
元娘自然也只能带着魏观一块去脚店歇脚,点了些简单的点心,扭过头,身体也总是左右晃动调整,盯着宁苑前的热闹瞧。
等明年春日就省试了,这里头的士子看着有不少神采出众的,不知道会占了几个进士。
元娘想到了什么,转回头,抓住徐承儿的手腕,开始刻意细评。
“你看那个,对,穿襕衫圆脸的,他握笔很稳,字应写的不错!”
“还有那个……”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觉元娘说的全是年轻俊秀的学子,而且或多或少,和文修还有点像。
承儿当前,元娘是顾不得魏观了,她是问心无愧的,可徐承儿还在为文修伤神,何必为了一个人耿耿于怀,趁着年轻郎君多,又多佼佼者,让徐承儿看个究竟,世上有的是大好男儿呢!
徐承儿跟随元娘的话挨个看过去,认真看了,随口附和夸奖。
元娘听了,高兴地咧嘴笑,心觉有成效,握住徐承儿的手,侧身看她,却见她的目光不知何时飘向一个地方,定定失神。
陈元娘心里涌起一个不好的预感,顺着瞧去,分辨了好一会儿,发现竟是文修。
瞧瞧,上心了就是不同,即便乌泱泱一大群俊彦郎君呢,还是能一眼在人海里头瞧见对方。
元娘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撅起小嘴,神情颓然,很是失落的模样。
陈元娘垮着肩,垂下头,算是暂时放弃了,徐承儿嘴上没一直说,实则对文修的执念比她自己想的要多得多。
正不高兴的时候,眼前忽而多了个胎薄体轻的白瓷杯,杯边环着赢白如玉的修长手指,仅仅是那只手,便透出悠然闲雅的气度。
元娘向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魏观俊美的面容,他浅笑着,眉目如画,似最淡的山水,若隐若现间,尽显磅礴大方。他仍年轻,却已有这样的壮阔胸怀。
不可否认,即便方才趁着点评握笔运笔,看了许多年轻郎君,但乍然望魏观,还是会不由怔愣。
论俊美,是他,论气势,仍是他,论才华,汴京解试头名,外头那些,应该也没几人能及得上他。
魏观将元娘的反应悉数收入眼底,他表情不变,整个人透着宽厚沉稳,微微敲动的指节才能看出些许轻松心情,他是有些吃味,但只是一瞬。
因着,他清楚外面那些男子远不及他。
他是性情温厚重诺,受先师熏陶,以君子品德自我约束,但不意味着他完全是个圣人,高门郎君,才华横溢,天资出众,便是行为再怎么谦和,骨子里也是骄傲清高的。
兴许他们很好,但他更好。
如此而已。
魏观笑容微微,他仪态极好,始终端坐,闲雅自在。
他轻声道:“喝些渴水,沿途走来,应是疲累了。”
元娘怔了怔,听他这般说,似乎真的有些渴,举起杯子尝了一口。
甜的。
是掺了玫瑰花露的香饮。
因为与徐承儿交好,常常去徐家医馆,元娘知道点浅显的药材,玫瑰花便是其中一种,它的功效很多,最常用于疏肝解郁。
他看出来了?
元娘欲言又止,但看看他洞察一切的目光,又觉得应是不必提。魏观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更不会嚼舌根,何况事关女子清誉,想来是不会和文修多说。
她干脆瞥了瞥外头,直接向魏观挑眉示意。
魏观了然,轻轻颔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那便好。
眉眼官司间,外头突然嘈杂,多了许多人,还有车驾,竟是岳王!
好端端的,岳王怎么会来?
见到那些学子行礼的样子,她庆幸起来,幸好自己没去看热闹。许是因为知道自家的旧事,元娘要更关心朝堂,虽然局势她涉世未深了解不清,可岳王是官家庶长兄的事还是知晓的,如今看他低下身段,平易近人的与这些学子们说话,甚至不时爽朗大笑的样子,元娘忍不住冒出一个大不韪的念头。
岳王是不是在笼络人心?
那也和她没关系,元娘很快把这个念头赶出脑袋。
有些事,不是她这样的平民百姓能多想的,万一说漏嘴了,要命的还是她。
*
她们在脚店里吃了好一会儿的茶点,那边比试的结果也出来了。
被岳王亲自判的头名竟是文修。
魏观遥遥望了眼,也轻声夸赞,“文修以字见长,素有赞誉。”
徐承儿自是更失神了。
元娘一时不知怎么宽慰,好在一会儿文修找来了,还带着钱袋子里的黄金十两,那叫一个笑容满面,春风得意。还要请元娘几人去遇仙楼,但被婉拒了。
不过,近来汴京不太平,他们坚持要送她们到家附近。
元娘有意走慢,魏观自然识眼色,也走得慢了些,叫徐承儿与文修走在一块,能好好将话说清楚。
如此一来,元娘也就和魏观同行了。
即便一起走,两人肩隔一步远,并不逾矩。
元娘忽然停下脚步,魏观自然跟着停下,看向她,露出疑惑的目光,静静等她说明缘故。
元娘却不解释,只是伸出手,俏声道:“香囊!”
哪怕不解其意,魏观依然照做,低头解开系带,将香囊递与元娘。
元娘让他转过身,接着,似乎打开香囊往里头放了什么,又将其绑好,送还魏观。她甚至叮嘱道:“不许打开,等、等你归家再说!”
陈元娘看似气势汹汹,在支使,实则还是有些怯意,手脚发虚,脸也染上烟霞。
故而,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头也不回,自顾自往前,任由魏观在身后。
即便如此,魏观也没有擅自打开,他轻轻一笑,照着元娘所说,只是重新系回腰间,大步踏前,与她并肩而行。
将人送至后,魏观归家,他将下人都遣下去,独自待在书房,打开香囊,将其倾倒在平头案上。
都是寻常的香料,他手拨弄寻了寻,忽而凝眸,落在了不起眼的花椒上。
第93章 “人人都道我生了个会读书的好儿子,可别最后成了笑柄。”
还未及多看,只望了一眼,门外忽然传开“叩叩”的声音。
一道躬着腰背的身影印在在门扉上,斟酌着语气,忐忑提醒道:“郎君,老爷唤您前去。”
“嗯。”魏观眼里轻柔的笑意顿时掩去,面色沉肃,说不上凶,但便似雕刻好的玉石,看着温润透光,触之冰凉。好到了极致,但也没什么人气,像古籍中娟秀清正的字迹,只是供人瞻仰。
他将香囊复原,重新挂回腰间。
在门外侍立的小厮忧虑不安时,门被推开,魏观挺直地站于其中,淡声道:“走吧。”
看着魏观始终端正的身姿渐渐远去,小厮擦了擦额头的汗,大松了口气。虽说郎君从未表露,也没什么砸东西、责打下人泄愤的恶习,但每每从老爷那回来,会比平时更为安静,整个院子都沉甸甸的,一片死寂。
做主子的可以不觉察,做下人的却要敏锐得多,只会更加忐忑小心。
*
魏府很大,魏相公品阶有,钱财亦不缺,修建府邸自然是放开手脚,池塘游廊假山,样样不缺,在寸土寸金的汴京,甚至有专门饲养狸奴的园子。
正因如此,即便同样住在外院,魏观也约莫走了一刻才到魏相公的院子。
他到后,也并未立刻见到父亲。
因着魏相公正在书房,里头还有几个朝中官员,显然都是魏相公一系的人,他们前来,无非是商议朝政,或是如何制衡政敌党派。
魏观已经习惯,他立于廊下,不动如风,静静地等他们商议完,间或传来他们稍大的说话声,有时还有笑声,对政敌鄙夷的笑,想着算计人成了以后满足得意的俯仰大笑。
穿堂风吹得魏观衣带裳摆猎猎作响,也使得他思绪愈发清明,他随意抬眼盯着廊上一处祥云彩绘,他父亲是南地人,故而连画这些的工匠都是从南边乘船运来汴京的。描绘得如此精妙美丽,却鲜少有人会向上望一眼,看完朱红漆绿中的所画的先贤故事。
建时如何靡费心思,也不过是落空,涂以先贤君子的典故,为的仅是客人来时偶然一瞥,惊叹魏家家风在此不起眼的一角都能窥见,处处约束子弟,家风严谨。
呵。
他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一笑,若当真如此严明,又岂能连定下的婚事都稀里糊涂作罢。
名声,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正巧此时,书房的门被打开,风陡然涌进去,吹皱一众书页。
出来的各个官员,见到魏观都是笑语盈盈,和蔼地冲他招呼说话。
“哦,是贤侄啊,在这等魏相公?”
“还是魏公教子有方,谦和温厚,姿仪出众啊!”
“你刚从临安府拔擢回汴京,还不知道吧,魏相公家的郎君才学亦是过人,连官家都有所赞誉。”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呐!”
……
他们各说各的,看起来和气有加,浑然关怀子侄的叔伯模样,谁也不知道,片刻之前,他们还在魏府的书房内,寥寥数语定下置政敌死地的谋划。
魏观便是不去听也知道一二,他毕竟是魏相公的独子,多少能察觉到。
但他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克制地微笑着,同他们回应,一样的滴水不漏,温谦士子模样,一举一动宽和有礼,更是叫几人连连点头,甚至开始闲话家常,说说自家不成器的儿孙。
朝堂博弈,素来残忍,他不至于迂腐到见不得半点谋划,高高在上地指责殚精竭虑的父亲。
却也会觉得无趣,面上愈是滴水不漏,人人称赞,心中便愈是沉寂。魏观目送他们离开,身影渐远,屋内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是清见吧,进来。”
魏观收回目光,肃了肃神色,踏步进去。
他进去时,魏相公正在整理案上的公文,说来父子俩有些相似,即便魏相公看着积威更重,一副严明厉色的样子,而魏观要谦和温润一些,但是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执拗。
魏相公纵然在自家的书房也是端正坐姿,断然不肯靠在椅背上,时刻正襟危坐。而魏观即便站着,也不曾有半分松懈,身形如松竹挺立,仍凭霜雪寒风也不曾有半分瑟缩。
明明是至亲父子,但相对而立时,却不见寻常人家的温和亲情。
“父亲。”
“嗯。”
寡淡的对话,两人都很安静。
半晌,魏相公才沉声开口,“明年省试只怕要提前,过些时日朝中将有波折,你少出去,在家静心读书。从前你说晚些科考,想见见百姓民生,我应允你,可你心中要有数,莫叫我失望。
“人人都道我生了个会读书的好儿子,可别最后成了笑柄。”
魏观沉默听训,待到魏相公说完,才抬手一拜,衣袖垂直,“是,我记住了。”
干巴巴的对话结束,二人相顾无言,但偏又都是沉得住气的人,便一个安静等着,一个有条不紊地捧起公文看。过了两息,魏相公才似注意到他一般,哦了一声,“你出去吧,记得去看看你母亲。”
“是。”魏观双手交叠,低头一拜,然后离去。
魏观背身离开,魏相公的头这才从公文里抬起来,望着他不禁摇头,额间紧绷的沟壑都松了些。这孩子,与自己日渐生疏,方才自己也是等着他说些什么,哪知道除了科举读书,再没有其他话可说。
魏相公收回心神,这回是真的专心看公文了。
他身居高位,看似风光,亦是如履薄冰。这个位置,要么荣光无限,要么就是祸及家人。幸而官家对他尚算信重,不过,朝中多个姻亲也是不错,也该为儿子寻一门好亲事了,若是生个孙儿,他也能逗着玩,稚子懵懂,好过对着一个长成的儿子。
*
魏观并未听见魏相公的心声,但未必不知,可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纵然父亲有看中的人选,也不意味着他会屈从,只需稍加拖延,他与元娘的亲事,魏观能有九成把握。
从魏相公的书房离去以后,魏观依言去了母亲的院子,被喊着吃了些糕点和茶水,陪着坐了一会儿,问了母亲的身体是否安康,而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其实,魏观时常去见他母亲,只是家里规矩重,像寻常人家那样亲近是不曾有过的。因此,见了也似没见一般,都是淡淡的,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不过,也能当得起外人一句家宅和睦便是了。
兜了一圈,魏观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安坐,他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手却不自觉握住了香囊。
被打断的思绪得以继续。
其实很简单,魏家不缺钱,他的香囊便是有这一类香料,用的也是胡椒,而非花椒。
先秦有诗,“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这是女子向男子表明心意的诗。
魏观摘下香囊,握于手中,露出了今日归家后,唯一一个真心的笑容,连眉宇都舒展开,噙着点点轻松惬意。
他将香囊珍而重之地系回腰间,捧起一卷书,慢慢看着。纵然有把握,可事涉及元娘,他便忍不住一再小心,总要万无一失才是。
即便父亲不提,接下来的时日,他也准备闭门读书,好生温习。
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才俊,若一味骄傲自大,只会成为笑话,与一切失之交臂。
他必须等,静下心去等那个时机。
*
元娘从送出花椒以后,心里就有些忐忑,也不对,不如说是好奇和做了坏事的兴奋要更多一些。魏观几乎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是对她的态度与其他人是截然不同的,元娘从未怀疑过,他是否喜欢自己。
只是不清楚,他为何迟迟不表明心意。
元娘有些等不及了。
窦二娘和徐承儿无一不在提醒她,好缘分拖下去也会生变,若是彼此心仪,是大幸事,更不应该错过。
她送出花椒不是一时意气,而是仔细思量过的。
既然魏观心仪她,她亦是,何必忧虑谁先捅破窗户纸?元娘乡野出身,后来长于市井,早些年连饭都吃不饱,抢着去山上挖野菜,最嫩最好吃的一茬都要靠抢。
因而,她从不觉得主动争取是什么错事。
而且汴京的民风也没拘着少年男女表明心意,要不怎么每年春日都有踏春,彼此看对眼了,转头下聘成婚多了去。
她要等魏观的回应。
倘若是他家里有阻力,怎么也得说个清楚,好过这样耗下去。
元娘喜欢他,也在意爹爹的冤屈,要是最终与魏观有缘无分,横竖也不过是分开而已。
她不怕!
回到家中,元娘坐在窗下的美人榻,榻上的小凭几还摆着几个昨夜她一时兴起放在那的门外土仪,精美得不像泥胚做的,李三娘栩栩如生,眉*宇间带着少有的坚毅英气,与诸宫调里唱的那个聪慧果决的人儿一模一样。
元娘把它拿起来,对着细瞧,似自言自语一般,手指点着它的脸,“要好好答复!”
“知不知!”
她恶声恶气,手指点着也用了两分力,奈何生得太好,白皙胜雪,生就一副无辜清白的模样,纵然做此姿态,也只憨态可掬,讨人喜欢得很。
自言自语了一阵,到底觉得无聊,元娘干脆趴在窗户前偷看往来的行人。
她还不忘背着手在凭几上摩挲,那上头摆了一盒香糖果子,她拿到什么便吃什么,一会儿是炒得香脆的松子,一会儿是甜滋滋的金丝梅,一会儿又摸着干绵的蓬糕,也算是种趣味。
忽而,她看到邻居方婆婆火急火燎地跑进巷子,遇到别的邻居,急道:“米价又涨了,可别在这等着了,快去铺子买米去。”
“不就是米价涨了吗,日日都涨,何必急成这样?”
“嗐,不是这么回事,我那口子在酒楼做事,听着有官老爷说,北方的蛮族快打到汴京了。到时候,可不是涨粮价,兴许铺子的米都买不着了!”
“哪能啊,不至于吧?这可是汴京,天子脚下,有官家坐镇,那些不识教化的蛮夷能打到这附近来?各州的兵马可不是白吃粮饷的!”
“这谁晓得,说是什么官欺上瞒下,哎呀,我也弄不清。嗐,你不去买,我自己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方婆婆说着袖子一甩,着急忙慌家去,要去拿铜钱买米。
邻居见了,心里惴惴不安,望着方婆婆抬手欲言,最后还是跑回家,也准备去买米了。
元娘听着稀奇,蹙起眉,半信半疑起来。
前头不是还说大捷吗,怎么一转头就变了?
第94章 隐约中,似乎听到马在嘶鸣,感受着他还在附近,却也深知彼此在渐渐远离。
元娘还算沉得住气,没有慌了手脚,但也不免指尖泛凉。
比起偶然听来的只言片语,她更相信阿奶,也是本能的倚靠,元娘把案几上的香糖果子盒子盖起来,拍了拍手上的蔗霜粉末,起身下榻,准备去寻阿奶。
王婆婆今日没有去马行街的那个铺子,那里她招了管事的人,除了不时查账,倒是不必太忧心。
故而还是待在自家这边的时候多,元娘从小门出去,拐了个弯,就到自己家铺子前,王婆婆正忙着调教万贯做菜,方一指点完,又要去笑盈盈的招呼客人。
单看家门前这些铺子的热闹,元娘原本有些乱麻的心顿时又安稳起来,汴京依旧繁华得很,想来,所谓的北方蛮族应该对汴京的影响不大吧?
她还没遇见过打仗,对这件事的认知不太深刻。打仗,只存在于老一辈偶尔的只言片语,以及书中的寥寥数字,惨烈、悲壮,但是对她而言太遥远。
应当不会有事的,元娘这样告诉自己。
她深深吸气,唇角扬起些甜美的笑,如往常一般,进了铺子,凑到王婆婆身边,“阿奶!”
王婆婆冷不丁被抱住手臂,先是一惊,转头看见是元娘,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用了两分力,元娘脑袋后仰,“你且吓人吧,上辈子定是狸奴投胎,神出鬼没的!”
元娘摸摸额头,讨好着灿烂笑起来,有几分甜滋滋的傻意。
王婆婆见了,也就舍不得讲她。
“饿了吧?今早我去挑鱼的时候,看着秋蟹肥美膏多,也买了一篓,就是想做给你吃的,哪知道你惦记徐家小娘子,一早跑没影了。
“说说吧,想要怎么吃,清蒸?酒腌?若是你喜欢,炸着吃也不是不成,刚换的壳,炸过以后,壳不硬,酥脆酥脆的,就是可惜那么好的螃蟹。”
王婆婆说了半晌,见元娘没应,睨眼看她,“嗯?究竟要怎么吃?难不成出去玩一趟,魂没跟着回来,应个声都不晓得?”
元娘怔怔出神,明明知道先前从方婆婆那听来的估计是谣言,还是忍不住心神不定。
她低下头,似乎在思考,认真道:“清蒸吧,简单。”
“这才是会吃的做法。”王婆婆颇为满意。
这样新鲜肥美的蟹,正要清蒸了吃,才能吃出极致的鲜甜,旁的吃法都有些可惜了。
不过,说起蟹,她倒是有些想吃蟹酿橙了。
奈何这做法太繁复,今日这一整篓的蟹都不知道能不能做成一份。王婆婆把那点子馋念赶出脑海,嘴里却不断分泌口水,想着蟹肉蟹膏全被剔出来,加了橙肉挤出来的汁、姜末、黄酒、蔗霜炒制,再放进挖空的橙里头,橙盅盖上一蒸,那滋味!
啧!
一勺挖下去,净是蟹膏蟹肉,吃着痛快不说,入口微微酸甜,橙子的香气与蟹的鲜美交织在嘴里,蟹肉的甘甜尽显,本该有的一点腻滋味被橙子的酸甜融合,回味时还有些姜末的辣,真真就是好吃二字。
等改日得空了,她也要去遇仙正店吃上一道蟹酿橙。它家做的最是鲜美,就连橙都是从南边运来,精挑细选过的。好不容易手里有了余财,王婆婆自己也忍不住解解馋,享享口福。
可以带元娘一道去,不过元娘是未婚嫁的小娘子受不得寒,需得温一壶黄酒搭着喝才是。
王婆婆一时想得有些多了,也就没怎么搭理元娘。
但是元娘却没走,而是顺势坐在店里,给自己倒了杯水,捧着慢慢喝,缓解心绪。
她坐着,边喝水边张望铺子四周,店里坐了七八分满,颇为热闹。只要有手艺就不必怕饿死,汴京的食客从来眼明心亮,不怕被埋没。
看着客人们有附近官衙的小吏,也有三五个人凑一块吃喝说笑的,还有为主家出来买吃食,提着食盒等着的,元娘不时听着他们闲聊的话语,颇觉意趣。
她皓白的手腕撑着脸,左右看着听着。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桌开始,忽然就讲起局势来,也许是个小吏,但更可能是个客商。
“唉,如今北边的蛮族连下数城,我的货有不少运不出来,可赔死我了。”
“我姑家亲戚都在祟宁,前两日说是也被夺了,不知道他们人如何,还平不平安?”
这样细碎的抱怨,传到元娘的耳里,似乎佐证了方婆婆所言。
难道真的要打到汴京了?
在她如此疑问的时候,也有客人这样问了。
得到的是众人不以为然的反驳。
“汴京有官家坐镇呢!”
“不可能,绝无可能。”
“我大宋的兵马也不是吃素的,能叫蛮夷欺辱的东京城来不成?”
虽说众人都是矢口否认,大有嘲笑那人的意思,可也没谁真的眼里一点忧惧都无。
不知何时,王婆婆坐到了元娘身边,还端了两碟小菜。
一碟是酒腌虾,用花椒和盐,还有酒放在缸里腌,用泥头封了缸,腌了七日才取出来的,褪了些水,虾肉质紧实,吃着有嚼劲,还伴有浓郁酒香。
另一碟是糟萝卜,被盐腌得去了水,口感脆爽,裹着酒红色糟,吃的时候糟的口感像散开的芝麻糊,但实际上又是酒香味,口感复杂,又有汁水。
“垫垫吧,还不到吃晚食的时候。”
元娘依言乖乖拿起筷子夹着吃,铺子里的手艺没得说,要不也不会有这么些老客,但她心里惦记别的事,吃着便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咬着筷子往别的桌上瞧。
王婆婆看不惯,用筷子另一边敲了敲她的手背,痛得元娘惊呼出声。
王婆婆这才道:“吃就好好吃,出门若是这个样子,要被人笑话没有人教,是乡野出身。”
说完,她又补了句,语气还是凶,但却是在宽慰元娘的不安,“哪就那么容易打来,真到了汴京还能没有人说?那些厢军禁军们也不是摆设。”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身背令箭的甲胄兵士策马疾驰。
这是边境传信的军士,从入城始就没人敢拦,任由他策马疾驰,否则便是王公贵胄也要被问责。
也来得太巧了,王婆婆一时哑声。
可她到底见过大世面,沉得住气,只道:“巧合罢了,吃你的去,小小的人儿想那么多做什么?”
*
可惜,接下来一个时辰,足足来了七趟策马报信的军士。
原本还安稳的人心,骤然,乱了。
即便他们不知道传的是什么信,可光看次数,也知道多么险急,虽然没有到汴京,但必定已是迫在眉睫了。
原本还热闹的铺子,食客渐渐散去,大家心里都不安,哪里还待得下去。
看着几个散客,王婆婆索性把铺子给关了,叫雇的几个娘子各自归家,她自己也锁好门户,把剩下来的食物搬进院子里。
傍晚,屋子里开始掌灯,油灯不耗钱,纵然点上一整夜,也不过两三文的油钱。
故而堂屋和灶上都点了灯,堂屋里更是点了好几盏,明明亮亮的,不叫人觉得阴翳,就是在摇晃的灯影中,人眉宇间的愁绪还是没能被驱散。
比起元娘,岑娘子看着要担忧得多,已经到了坐在八仙桌前发怔的地步。
寄居的廖娘子也不安的紧,她和其他人又有所不同,从前家里生意做得大,丈夫和北边也有往来,听过一点。北边的蛮族每逢秋冬就来骚扰边境,杀人不眨眼,遇上凶残的将领甚至会屠城。
故而,与北边做生意虽然赚得多,也鲜少有人愿意去。
比起钱,人还是更惜命。
廖娘子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千万别出事。”
她儿子还小呢,如今好不容易去考了解试,眼瞅着这几年就要有指望了,若真的出事,命也忒苦了些。
全家最稳得住的也就是王婆婆,在灶上带着万贯做菜。
王婆婆迈过堂屋的门槛,把腰上的围布解了,声音郎朗,“能出什么事,且放宽心吧,真出事了,也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操心就能有转圜的,一日日吃好喝好,别饿着就是正经大事。”
“今儿的蟹好,我就放了点姜蒜一块蒸,蒸笼底下的水还掺了些酒,蒸出来的定然不见腥腻,都来尝尝。”
王婆婆身后的万贯捧着托盘,里头是两大碟蟹,都摆得满满当当,像是宝塔一样的往上垒,橘红的蟹只往上冒热气。
香!
还是得趁热吃最好,等冷了,香味就变腥冷。
王婆婆把蟹往桌上一摆,旁人如何不知道,元娘是满心满眼只剩下蟹了,
她迫不及待拿了一只蟹起来,被烫得两只手轮换着拿,往桌上一放,把蟹的腿跟钳全都拔下来,再用筷子把蟹壳撬起,露出满满的橘黄色蟹膏,色泽诱人,禁不住用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口中。
蟹黄在口中散开,散散的、沙沙的绵密口感充斥口齿间,带着蟹的鲜美。
好吃!
元娘幸福得眯起了眼。
而万贯已经挨个往大家跟前的小碟里舀上酱。
不同于蒜瓣醋的深色,这回的酱是褐黄的,颜色很浅,散发一点酸酸的香味。
元娘再夹起橘黄色蟹膏以后,就先放在碟子里沾上酱才放入口中,这回一入口便是醋的酸香,使得人不自觉一皱眉,咬开后,蟹膏和醋香混合,真是半点腥味也没了,甚至更衬出蟹膏原汁原味的鲜美,回味时,被醋泡得不见辛辣刺激的姜末赶走了腻味。
吃蟹,只需要最简单的酱。
醋里放上姜末和一点点蔗霜,便是极致的味美。
秋日的蟹肥膏多,元娘夹了好几次才把蟹膏吃完,吃蟹肉时,汁水溢出,又烫又粘手,若是做成蟹黄包,吸溜一口汁水,不知该多鲜美咋舌。
她爱秋日!
古人作诗说秋日胜春朝,她觉得很有道理,比起春天,秋日的鱼也肥蟹也美,各色果子也多,实打实的叫人喜欢。每逢秋季,汴京摆吃食的摊子都要更多一些。
就是……
倘若今年的秋季能安安稳稳的就更好了。
她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很快又接着吃。正如阿奶所说,平民百姓再怎么操心,也改变不了局面,纵然真的要打仗了,能多吃顿好的,便是幸事。
在王婆婆的劝说下,几人都拿起蟹好好吃了起来。
这一吃,纵然心有挂念,面上也开怀起来,今日的蟹的确不错。
吃过晚食,万贯把碗筷收下去洗了,廖娘子帮着去烧水,一家人都坐在堂屋里,各做各的,静谧和谐。
王婆婆叫孙令耀和陈括苍夜里早些睡,明早就放榜了,到时候一家人都要整整齐齐,一快去看。其实,陈括苍必定中举,连官家都见过了,王婆婆这样说话,不过是为了孙令耀罢了。
她的好意,孙令耀也能察觉到。
他如今不是从前圆润的样子,人瞧着也聪明了两分,就是与陈括苍的对比很鲜明,一个活泛爱说话,一个持重寡言。
孙令耀站起身,对着王婆婆郑重一拜,“婆婆,您一家对我和阿娘的恩惠,我没齿难忘,今生纵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
难得能看见孙令耀正经的样子,王婆婆印象里,这还是昨日那个动不动爱撒珠子的撒珠郎,吃喝不愁,顽劣调皮。
可世事无常,人也变得很快,他如今倒像个能撑起门庭的人了。
若是真能中举,之后不一定要考进士科,考其他科能中,也能做官,到那时便是犀郎的一大助力。
王婆婆扶住下拜的孙令耀的手肘,面容慈爱,“好孩子,谈什么报不报答,你在婆婆眼里便是自家孙儿,只要你往后日子过得平顺,便比什么报答都要好了。”
油灯上的烛心摇曳,把堂屋里的人影照得很长,看不清面容,昏黄的光线下,人就像行走在墙壁中的古画,说不出的沉闷压抑,一切似乎都已经注定。
不管人怎么想的,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
王婆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往木盆中添热水,脱了鞋袜泡脚,水温有些烫了,她还是面不改色地放任脚沉下去,老神在在的想事情。
中不中举,且等明日就知道了。
*
第二日,天才刚亮,一家人都不约而同地收拾好了。
即便知道犀郎肯定中举,甚至是解首,但是元娘还是小心谨慎,一早连话都不敢多讲,生怕触了霉头。
而廖娘子和岑娘子更夸张,她们俩对着请来的菩萨像拜了又拜,换了新的贡品。
王婆婆看着没什么动静,其实她五更天就起来了,对着丈夫和儿子的牌位上香,求的却不仅仅是解试这样简单。比起神明,她还是更信亡人,否则,若是神明真的有灵,当初又为何不救她的丈夫与儿子。
说到底,她真正信的还是自己。
拜牌位也不过是求个心安,以及告慰亡人罢了。
一切都妥当了,全家人都去看榜。
她们到的时候,榜前已经挤满了人,想来人人都是一样紧张,去考解试的紧张自己的前途,学子的家人紧张他的辛苦,担忧努力付之东流。
元娘仗着自己灵活,拉着万贯就往里头挤,外人看她是女子,不敢冲撞,很轻易就到了前头。
她方一站定,才抬眸呢,都未及多瞥一眼,就兴奋挥手,大喊道:“是解首!犀郎是解首!”
陈元娘高昂着下巴,自豪而笑,用力挥手,大声说着。
若说陈括苍小小年纪考中举人不说,还是解首,是独一份的厉害,那么元娘俏生生一立,神采飞扬的笑着,亦是一景,不知多少年轻学子的心神都被夺去,即便知道男女有别,要守礼,却控制不住目光瞥向她。
如此明媚张扬,生得貌美的小娘子,便是在物华天宝,人才风流的汴京都少见,是难得的人品风貌。
陈括苍倒是神色平平,老成得很,半点没有得知自己解首的意气风发,仿佛这只是一件平常事。也是,他都蒙官家召见了,应也能猜到自己的名次极为靠前。
旁边的学子见了,都不由得暗自称奇。
还有些旁观的其他学子做官的家人,也不免多看了几眼,心中盛赞,觉得是个好苗子。
旁的不说,光看相貌,姐弟两个都生得极好,将来若是将女儿嫁过去,生的外孙也当相貌出众。时人流行榜下捉婿,虽然那是进士科的榜下,可抢一个进士做女婿可是极不容易,有时,就连宰相都是如此寻婿。
故而,许多人家另辟蹊径,发现才高的举子,也会琢磨着在榜前定下婚约,来日高中后履诺,虽说有些风险,既要担心不能高中,又有可能毁约,但若是赌对了,一家子都能受益。
许多富户和低阶官员都是如此选婿。
今日这一朝显眼,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惦记陈括苍了。
少而聪慧,稳重内敛,还才高到官家召见,若是不趁势选中为婿,岂不可惜?
王婆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倒是上前遮住了陈括苍,挡去不少如狼似虎的人家的目光。她可不会在陈括苍省试前定下亲事,小小举子与进士之间能定下的姻亲人家可差得太多了。
她还瞪了元娘一眼,只把元娘瞪得心虚,目光左右飘开,轻咳一声,重新去看榜。
这回看的是孙令耀的名字,看的就要久得多,那么大的榜,仔细找名字,她从头找到尾,幸而在倒数第二的位置寻到了孙令耀。
孙令耀也是自己窜过来找的,就是他老被人挤出去,看得要慢许多。
元娘一寻到他的名字,便喜笑颜开,急匆匆地指着,回头喊孙令耀,“在这,在这呢,孙家弟弟你也考中了!”
孙令耀先从人群中挤出脑袋,再费力地拔出身子,凑到榜前盯着瞧,姓名、籍贯等等,的确都对得上,他咧开嘴,笑得牙不见眼,就差仰天长啸了。
“我考中了!考中了!!”
他冲出人群,跑到王婆婆几人面前,咧嘴笑着,欣喜若狂,“我考中了!”
孙令耀看到廖娘子,他直接跪了下来,脸还是大笑的表情,眼泪直接大颗大颗掉下来,“我考中了,娘!”
他眼中有喜,也有哀痛,只有廖娘子知道他的意思,解试过了,才能省试,只要能做官,就有机会为他爹洗净冤屈,偌大的家业说被夺就被夺,亲生父亲生死不明,舅家一朝变脸,哄骗走仅剩的财产,就把母子俩扫地出门,怎么可能不怨不恨?
如今,可算有一点指望了。
孙令耀给廖娘子猛叩了三个响头。
廖娘子捂嘴落泪,也是哭泣着,将儿子扶了起来。
转过头,她对着陈括苍和王婆婆一个劲的道谢,幸而有他们收留,又有陈括苍费心带着一块苦读。自己儿子是什么料自己最是清楚,倘若没有陈括苍,纵然他有两分聪明,断然也考不上。
陈括苍并未居功,他神色依旧,客观道:“是令耀自己肯用功,近一年来,他刻苦不输任何人,解试有名是他应得的。”
廖娘子擦着脸上的泪,急道:“可若是没有你,他哪能一直坚持,是有你在前头,才叫他有处可学,不轻易气馁。”
陈括苍不肯领受这份功劳,又寡言平淡,廖娘子只好转而去握住王婆婆的手,千恩万谢。
总之,今日两家人都高兴得很,周围的人家也是有喜有悲。
就在她们准备擦干泪回去的时候,忽然,有人骑快马而来,身后还跟着禁军,只见他们驱散人群,也顾不得这些是文人士子,匆忙在边上贴上告示,接着又急匆匆策马走了,想来是赶着去别的地方贴上。
有人凑上去看,还念出声来,“……今有蛮夷……侵我城池,残害百姓……御驾亲征……”
念的声不大,断断续续的,元娘隔得远,却也能听见几个字眼。
御驾亲征!
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元娘不由睁大眼睛,惊异不已。
连官家都御驾亲征,战事已经严峻至此了吗?
不过,倒是不必再忧心疑虑了,北边的蛮子的的确确打到附近。
前面才是解试的喜讯,不消片刻的功夫又惊闻噩耗,实在叫人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元娘下意识看向王婆婆,她迷茫唤道:“阿奶……”
王婆婆的面色沉肃,唇紧抿着,深邃昏黄的眼睛直盯着前方,正是刚刚张贴告示的方位。她没有低头去看元娘,而是伸手揽住元娘的肩,拍了两下,发出闷闷的声音。
阿奶的手很有些份量,放在肩上并不舒服,可沉甸甸的感觉,叫元娘安心了不少。
至少,有阿奶在。
岑娘子和廖娘子也是不约而同地看向王婆婆,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
王婆婆没有再多逗留,沉声道:“走吧,归家去。”
也是,御驾亲征的告示一贴出去,肯定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仗打得很厉害了,昨日忽然起的那些谣言恐怕是真的,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
有些宵小,就爱趁乱闹事,偷鸡摸狗什么事都闹出来,还是待在家中安全些。
旁人都算了,一说归家,王婆婆便紧紧握住了元娘的手,她糙得像枯树皮的手,掌纹龟裂得有黑线痕迹,摩挲起来粗粝得很,这样的手紧紧扣住元娘的手腕,用了好几分力气,勒得元娘皓白的手腕有些发红,也有隐隐的疼,却叫元娘安心。
被这样紧紧握着,就算人群冲来,也冲不散。
也不知是否受告示的影响,元娘总觉得日日热闹的汴京城,今儿似乎有些萧瑟。
其实不至于,告示才贴上,该做生意的还在做,只是看榜来得早,许多铺子这时候都没有开门,有些铺子专做午食晚食,还有只在晚间做生意的。
只是如今一被吓,看什么都是不对劲,有些草木皆兵了。
很快,真正的冲击便来了。
有穿军中袍服,着软甲的人,在城中策马,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驾马的军士,正挨家挨户的去寻轮值休沐的禁军将士。
为首的那个拿着令牌,叩门喊人,根本容不得拖延,直接将人带走,甚至连交代两句话的功夫都不给。
甚至是人跟着走了,妻儿追在身后,哭喊着叫他小心,要珍重自身,平安回来。还有上了年岁的老娘,跑也跑不动,扶着自己的腿,朝人的走方向慢慢挪着,捶着胸口,老泪纵横。
实在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一路走来,好几个街巷都能听见哭声,不舍的和丈夫或是儿子或是孙儿告别。
头一回,元娘不觉得叫卖声吵,比起分别的哭声,还是后者更刺耳。
她被王婆婆揽着肩,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而去。
有时,遇到令人断肠的别离哭声,元娘甚至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不听,似乎就不会受影响,也不会跟着难过。
她不禁想到牵连自己父亲的那桩贪墨案,因为贪墨了军中粮草,以至于霸州最后沦陷敌手,那么霸州的那些百姓也是如此无助吗?
不,这甚至只是把禁军、厢军轮休的兵士喊回去而已,霸州百姓面临的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元娘在彷徨恐惧之外,更横生出一股怨怒,那些小人阖该受到惩戒!
种种思绪如潮水,纷乱而至,到快归家的一刻,元娘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了哪些。
还是王婆婆四处致歉,把零星的客人请走,开始把一个个木板扣上,使店空着的三面逐渐被木板合上,元娘才如梦初醒,帮着一块抬木板对着上下的凹槽。
好不容易把木板全阖上,只差把大门关上,王婆婆却突然走到外面,仰头看着旗子和匾额,眯着眼,凝眉思量着什么。
她收回目光,眼皮因衰老而松弛垂下,却不妨碍她的目光依旧智慧。
她道:“万贯,去把梯子搬出来,我去把匾摘了,那旗也不能要。”
王婆婆说完,还嘟囔了句,“幸而当初没做欢楼。”
欢楼是用竹骨编制的,酒楼一般都会在大门上建欢楼,在欢楼上系彩带等等壮实,越是大的正店,欢楼就越大,装饰的也是五花八门,十分耀眼醒目。
好在王婆婆当初觉得自家就是个小食肆,再插个旗子就差不多了,不必费大价钱弄什么欢楼,否则如今还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去拆呢。
元娘和陈括苍在下面搭把手,把牌匾接住,一块往屋里抬。
从外头看不出这里原先是做什么的任何痕迹,王婆婆这才放心,她带着几人进了屋子,将门闩上,又用铁链缠绕着落了大铜锁。
顿时,铺子里乌泱泱的一片,半点亮丝都透不进来。
王婆婆喊她们一块把吃食全都搬进后院,就连那些腌的东西,连同酒水也不留在外头。
她们一家忙得热火朝天,搬得腰都快断了。
外间巷子里,似乎传来什么动静,有马蹄用力踏过地面的声音,马还不止一匹。这动静太响,想不注意都难,几人面面相觑,元娘主动请缨,去小门那瞧个究竟,被王婆婆一个指头叩得捂着雪白的额头使劲揉。
但王婆婆也觉得好奇。
汴京是不可能这么快乱起来的,纵然有些小偷小摸,可军巡铺的人还在,又没到兵临城下的地步,真要是作乱,也得摸摸脖子硬不硬。
她做这些,也不过是为了后面可能会发生的事,以防万一罢了。
横竖铺子里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王婆婆把人都带进后院,在后头院子里,把铺子和院子中间的那道门也给锁上。
王婆婆是见过战乱的人,也跟着家里耳濡目染一些。真到了那时候,就把家里能用的铜和铁都给融了,浇筑在门上,轻易踹不开,墙上面再摆一排的钉子和碎陶片。
但这也只是防备那些散兵游勇的,没什么耐心,这家不成就去下一户,倘若是瞅着她家来的贼人,这法子就没什么用了,人家便是抬着梯子把墙上那些东西全扫掉,也能翻进来。
不过,怎么都好过什么都不防备。
门一踹就进来了,那不是等死吗?
总之,王婆婆是开了小门一角,也是想瞧个究竟,还没乱呢,这是什么动静?
定睛一瞧,竟是在街上见过的禁军的人。
王婆婆转念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巷子里的阮大不正是军营里的吗,据说也管着些人。想来这回就是来找他的,要把人召回去。
若是跟着上了战场,能搏份军功回来,阮家兴许就兴旺了。
王婆婆的夫婿就是武官,品阶还不低,看到禁军的人,头一遭想的不是害怕,反倒是建功立业。毕竟本朝重文轻武之风日盛,想要在仕途上进益,武官总要抓住一切机遇才是。
不知何时,元娘也窜出了脑袋,凑到王婆婆身边。
元娘出来的时候刚好,来人已经手持令牌,叩响阮家的大门。大街上闹了这么久,想来阮大哥已经有所预料,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军营里低阶军官统一的布衣,腕上套着黑亮的护臂,背着包袱,手牵骏马,已是整装待发。
他也不迟疑,与对方抱拳行礼,眉宇坚毅,准备立时动身离去。
于娘子虽是不舍,可阮大郎毕竟从军多年,她又生性坚韧刚强,做不出拉扯着儿子不让走,伏地痛哭的事。但也仍是面有忧色,强忍着泪,叮嘱他小心,又说包袱里有饼子跟伤药。
阮大郎都一一应了,反过来宽慰于娘子,又叫弟弟一定要照顾好娘,孝顺她,别惹她生气。
阮二也是面色郑重地说好,叫兄长放心。
一切都了了,阮大郎跪在地上,对着于娘子磕头,“孩儿不孝,蛮子入侵我大宋河山,既是男儿身,岂能苟安?今日别去,请娘珍重自身,万勿伤怀。若不幸身死,养育之恩,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他极用力地叩了三个响头,地面粗糙,额上的皮肤顿时破了,沁出些血丝来。
磕完头,也没再有时辰拖延了。
阮大郎翻身上马,即将离去。
忽而,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他猛地“吁”了一声,回头看去,却见青石延伸的巷子深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
她显然是赶着跑来的,气仍喘不匀,累得面色发白,一手扶在染了些污渍的白墙上,目光紧紧盯着他。
他亦是,一瞬不离地望着她。
隔着长长的狭小的巷道,许多探头望究竟的邻里面容,他们彼此相望,不愿浪费错过一息。
可有些事是注定的,时辰不对,处境不对,短暂的相望过后,是无尽的别离。
旁边的军官出声催促,阮大郎不得不握紧缰绳,夹着马背,驱使马儿继续前行,却仍忍不住回头看她。
直到马儿离开巷子,人也不再见到身影。
窦二娘失力地跌坐在地,靠着墙,神色悲伤。
隐约中,似乎听到马在嘶鸣,感受着他还在附近,却也深知彼此在渐渐远离。
第95章 “作孽啊!”
元娘将这一幕悉数印入脑海,她算是领会到一点点情爱的人,纵然不够深切,也能感受出窦二娘和阮大郎两人之间的悲切可惜。
青梅竹马,彼此心仪,奈何有缘无分。
不仅是元娘,还有目送儿子离去的于娘子,她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去打仗的大儿子,又如何看不出他后面望的是谁,两个人又是如何神伤。
于娘子看着跌坐在地,恍若失去魂魄的窦二娘,眼里流露的神色竟先是不忍。
同为女子,她知道窦二娘真心的可贵和甘愿抗衡的不易,作为母亲,她亦心疼儿子的相爱不得,但想起丈夫的死,想起自幼受到的教导,她的自尊和骨气,都不容许她心软。
于娘子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去。
有些事,可以动容,可以宽宥,有些事,不能。
亲眼见着分别,大家都心有戚戚,风雨欲来的感觉鲜明起来。
王婆婆很快把元娘的脑袋摁回来,并且用极为严肃的神情要求道:“今日起,你不许出门,我们家这边的铺子也不开了,你就待在家里,真要是闲得待不住,就多读书。
“一会儿我去布置些功课,每日都要检查,安安分分挨过这些时日,等天下太平了,你去哪我都不拘着。”
元娘*平日里比别的小娘子要顽劣一些,还有些野性,总有用不完的小聪明,但到了要紧的时候,也知道轻重,没有撒娇顶嘴,而是跟着板起脸,认真点头。
“阿奶,你不用操心我,我一定好好待在家中,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元娘郑重许诺,她正经起来还是很值得信赖的。
王婆婆摸了摸她的小脸,声音也柔了一些,“好孩子!”
夸完元娘,王婆婆就开始叮嘱其他人,大致也是少出门,不许和人说家里有粮,遇到人了就一块抱怨米价日益高涨之类的事。
因着今日铺子不开门,便剩下许多蔬果和肉,这些也不能久放。王婆婆大致分出几天的用量,余下的都得腌制。幸好食肆的生意本就以酒糟为主,坛子什么都不缺,王婆婆让岑娘子几个去烧水洗坛子。
说起烧水,王婆婆又吩咐万贯一会儿要跟自己出门。
现下虽然才秋日,可是冬日难道就远了?
真要是打起仗,柴火和炭恐怕也会涨价,横竖家里早囤了不少米,吃食上是不缺的,趁着别人着急忙慌在意米粮的时候,去多买些柴跟炭,这样也不引人注目。
总比到了冬日,人人都缺炭火的时候去大肆采买的要好。
家里没什么健壮的男子,处事终归要小心谨慎。
王婆婆回想着从前在战乱时家里会做的事,无非是囤米粮和炭火,余下的便是深居简出,让健仆日日巡逻,内宅也要有健壮的仆妇拿着木棍,绕着围墙和垂花门不时巡逻。
但她们家太小,这个就算了。
把事情有条不紊地安顿好,王婆婆可算能空出些思绪瞎想,虽然她痛恨娘家的亲眷,也不得不承认,在闺阁中时,受益良多。若她只是普通市井门第,遇事未必会有如今的沉稳。
她微微一叹,多年过去,她竟觉得没那么恨她爹和继母了。
秋风萧瑟,吹打在王婆婆壮硕的身上,她也不免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的衣裳。
她呀,兴许真的老了。
王婆婆看着凑在岑娘子身边,挽起袖子笑吟吟洗坛子的元娘,不由得跟着弯起唇。瞧瞧,她这个孙女,便是洗坛子也能自得其乐。
王婆婆停留在原地,注视着这一幕,禁不住浑身上下又充满力气,她还有孙女要护着呢。
不能老!
至少,要等到新的能庇护住孙女的人出现才是。
还不到能称老的时候。
她不是不知道孙儿看中孙令耀,若是平平安安的时候,把孙令耀招赘,也不是不能考虑,可忽如其来的动乱,使得她开始怀疑,孙令耀真的可以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就凭元娘的美貌,小官小吏的,压根护不长远。
还是要有更好的人选才是。
*
又是几日过去,官家的仪驾已出城去了,一同带走的还有大量禁军,如今的汴京城,就像个空架子,只有少数维持城内安稳的厢军在。
厢军与禁军是不同的,禁军统一粮饷,训练严苛,是正儿八经的将士,可以外出打仗,听命官家。
厢军却是五花八门的,有听属地方的,也有救火的,像是城内军巡铺的铺兵几乎都是厢军充任,来处杂,归属不清晰,导致厢军缺乏规整,训练少,战力弱。
这样的一群人看守汴京,但凡有点敏锐的人,都隐隐觉得不安。
王婆婆更是日渐严肃,一整日几乎见不到半点笑颜色。
元娘从阿奶的神情也能猜出汴京如今的情形不好,不免跟着忧虑,心中忐忑。城里灯火依旧,只是瓦子等也不似往日热闹,元娘没能出去,奈何宅子的位置好,轻易能眺望见大半个坊。
她常常坐在阁楼的栏杆前,撑着下巴发呆,看远处的景色。
就这么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
也是稀奇,原本渐渐要入冬了,忽而又热了起来,热得人不得不把擦拭好的竹夫人翻出来,白日里扇子都不能离手。
可今儿夜里,风又忽然很大,吹得呼啸呜咽,像是婴孩在哭,挂着的灯笼都险险被吹飞。
实在是吓人。
可日子还是得继续过,再怎么害怕,该做什么还得做。
夜里,元娘净面后,翻身上床,想要入睡,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了想,干脆抱着枕头起身,推开屋门,敲响了王婆婆的门。
王婆婆本来都睡着了,愣是叫没眼色的孙女给吵醒,披了身褙子,臭着脸开门。
等元娘把来意一说,王婆婆没好气的叫她进来,门一关,自顾自上床去了。
元娘讨好地笑着,迎来的是王婆婆硬邦邦的一句,“还不快些上来!”
但她真的躺在床榻上时,看似闭上眼睛已经睡着的王婆婆,把被褥往她那一盖,粗粝的手握住了元娘柔嫩的手,带着惺忪睡意的瓮声,“睡吧,有我呢。”
元娘摸着阿奶硌人的掌心,粗糙的手感叫她心安,不知不觉困了起来,渐渐睡着了。
……
忽而!
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
漆黑的夜空浮起橘红的光亮,像是鲜血映射在上空,吓得人心惊胆战。
“走—水—了——”
睡梦中的元娘一蹬腿,愣是被吓醒,她大口喘着气,眼睛发直,好半晌反应不过来,耳边只有自己如鼓声一般急促的心跳。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长舒一口气,怎么做了这么个噩梦。
但下一刻,熟悉的呼喊声袭来。
“走—水—了——”
是与梦中一般无二的声音,真的着火了!
元娘翻身下榻,用力摇晃阿奶,“阿奶,阿奶,快醒醒,醒醒!走水了,快醒醒!”
正打着鼾的王婆婆愣是被元娘叫醒,她睡得深,醒得却也快,也听见了声,而且窗扉那映出的橘色光芒无疑是种佐证。
王婆婆快速起身,给自己个元娘披上了外衣,推门出去看,却见天穹都被映红了半边,可谓是火光冲天。
这必定是大火,不是烧了一家两户那么简单。
她们两分别去喊人,把睡梦中的其他人都喊醒,一家人都围在院子里,担忧地看着着火的方向。
忽而,陈括苍目光深邃,定定道了句,“皇宫,可是在那个方位?”
还真是!
王婆婆做了决定,还是打开小门去瞧,却见往日里安静的小巷,这时多了好些人,都是披了外衣出来看怎么回事的邻里。
冲天的火光呐,即便隔得很远,被火烧透的灰屑也像雪一样飘到这边,稍一抬手就能握住一小片,稍微揉一揉,那灰屑就散开,只余掌心一片灰。
“作孽啊!”
第96章 宋人的汴京
有不少人在惊呼过后,满面惶恐,上了年纪的老人甚至掩面痛哭,哀声一片。
他们哭的什么?
兴许不止是皇宫被烧,还有几十年的太平忽而被毁于一旦,从饿殍遍野、兵戈杀伐中挨了过来,却要在晚年的时候,眼睁睁见证天下再次不太平吗?
记忆中最深切、最悲痛的苦难再次被翻出来,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却是凌迟。
许多年轻的,甚至中年的人们面面相觑,眼中更多的是迷茫。他们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凶蛮的异族人就打开了,昨日还朱墙金瓦,肃穆庄严的皇宫今日就被熊熊烈火吞灭。
汴京不是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吗?是人间极乐、富贵迷人之地,是大宋子民提之会挺起胸膛,为之骄傲的所在。怎么忽然间就变了呢?
任由惶恐不安的情绪如瘟疫一般蔓延在整座城。
那烧的不是皇宫,是汴京城太平日久后孕育出的人情和美、节物风流的自在恣意,繁盛景象。
“没人……去救火吗?”一声迟疑的疑惑。
元娘定睛望去,正是方婆婆的孙儿,他已经长大,夜里忽然起身,唇上还有薄薄的青胡茬,可眼神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怔怔愣愣的,人也生得圆润白胖,像是槽里无忧无虑的豕,瞧着便不大机灵的样子。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像是在烈火中投入的一颗石子,引不起大波澜,最终也只是闪烁一下,再被吞没罢了。
谁都知道,皇宫怎么会好端端的着火,又是在官家御驾亲征的时候,必定是出事了。蛮夷还未打进来,内里便乱了阵脚,若是此刻去皇宫前,说不准便会丢了性命,谁敢呢?
平民百姓总是要惜命的吧,哪怕他们和韭一样,割了再长,死了一群,还有绵绵不绝的一大群,被上位者视如刍狗,但他们自己总要惜命的。
“我去。”
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不算大,没有嘶哑的怒号,却掷地有声,很有力量。
这声音离自己家很近,元娘不需要费心去去巡视巷子里冒出人影的每一家,她只需要一侧头就能看见。
因为说这话的老丈,正是徐家阿翁。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入冬,他反反复复的生病,明明一辈子治病救人无数,可也违拗不过天意与万物规律。而今的他,脸上看不见元娘初入汴京时,所见到的砸吧嘴喝着酒,抢孙女吃食的怡然自得神情,活脱脱像是幼稚的老顽童。
他的颧骨凸显,褐黄的面皮松松垮垮,眼睛黑沉疲倦,满是暮气。
“我去救火。”他重复了一遍。
可当寒风袭来,他却止不住的咳嗽,咳得身上直发抖。
原本合身的衣裳,风一吹,空荡荡的,可见接连不断的病痛使得这个曾经乐观洒脱的老头变得瘦骨嶙峋,可他眼里的深邃明智却毫无掩饰的展现出来。
元娘看着徐家阿翁,不由得出神,她咬紧唇瓣,心绪复杂。
徐家阿翁干瘦的手将木桶握得更紧,他目光扫视过周围的众人,声音老迈却坚定,“我去救火,我一把老骨头了,要有乱兵把我杀了便是,这火不救是灭不了的。”
他并非是愚忠才这么做,官家御驾亲征走了,宫里的宫女内侍还在,多少条人命呢?倘若风再急一些,波及到周边,谁敢说一定不会烧过来?若是有人叛乱,在成事之前,哪里会在乎区区一把火会否烧掉大半个汴京。
这把火烧的早已不是太平盛景,还有许许多多条人命啊!
徐家阿翁是医者,不知道救了多少条人命,他的话对旁人的影响要比方婆婆的孙儿茫然无依时所说的大得多。一时间,好几个人都意动,尤其是那些经受过战乱的人。
徐家大郎,也就是徐承儿的爹,他是个孝子,当即扶住徐家阿翁的手,神色担忧道:“爹,我陪你去!”
徐家阿翁却甩开了他搀扶的两只手,蹙眉不赞同道:“糊涂,如此乱象,家里岂能没有支撑门户的男儿,你和我走了,要放着妻女不顾不成?”
“我自救我的火去,你,不许跟!”
徐家阿翁难得板起面容,严厉呵斥着道。
王婆婆在边上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拧紧,眼睁睁看着徐家阿翁从眼前走过,还有好几个老人也是如此做着,执拗地拿走桶盆,舀了水,手脚不灵便却坚定地往前走。
王婆婆人紧绷着,像是在挣扎,最后长长泄气,目光凝重的对着徐家阿翁道:“老哥哥,小心些!”
她说完,也是弯身而拜,行了一礼。
没有妙龄女子的窈窕的身姿,但却承载着岁月积淀的厚重,是深深的敬意。
她也是从战乱的时候过来的,知道太平的不容易,说到救火,她亦是意动,但是她不能,家里还要她操持。汴京大火,谁知道会不会有宵小之徒趁夜前来打劫,还有往后的许多时日,家里人都要她护着。
犀郎还未长成,元娘尚且青涩,都担不起一个门庭。
她如今能做的也就是那一拜了。
稀稀落落的几个老人从巷子里走出来,走到御街前,御街平日里不大让走人,被戍卫瞧见了是要被呵斥的,严重些被打一鞭子也常有,御街两侧有长长的杈子挡着。
而今,御街上走着许多百姓,年纪都要大得多。
有拄拐的老丈,微微颤颤拖着木桶,沿途洒出水渍,有背已经驼到变形,有如背着斗笠一般的老妪,她看不清前路,只能看着行人脚行的方向,勉力跟随前行,即便如此,她手里的木盆也没有一刻松开过。
长长的,哪怕是俯仰也能一眼瞧见的御街,密密麻麻地挪动着黑点,为了救火而沿途不慎渐出的水将整个御街染湿,蜿蜒的小巷子里还在不断走出腿脚不便的老辈人。
他们救的不仅是火,还有自己期许了半辈子的盛世太平。
汴京,任何一个宋朝人都为之向往的地方。
任何一个汴京百姓提起都为之骄傲挺起胸膛的地方。
它是天下繁盛之地,是宋人的都城,是骄傲,是希冀,是即便背离几十年,到病榻缠绵、年老将死之际,都抬手翘盼,心心念念的地方。
第97章 她祈祷着自己能躲过这一劫。
宫墙外,数不清的人的在救火。
泼水,接力拿过木桶,舀水,泼水,循环往复。
冲天的火光,映得人面容明灭。
而在宫墙之内,是震耳的厮杀声,自宫门起始,就有一具具倒下的尸首,他们大多年轻,穿着盔甲,像密密麻麻的杂草,将宫道铺满,散落在地的兵戈无人理会。
一边救火,一边厮杀,明明在一个地方,却好似分裂成两处。
其实,不仅是皇宫,在乐台坊、兴国坊、利兴坊等,朝廷中枢机构以及开封府等地方所在,也是一样被兵戈包围。
元娘家的地段过于好了,恰恰好这三坊都在她家附近,隔着州桥,军士们手中所握的火把将汴河照亮,她即便是在阁楼上都能将对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不仅是那些地方,还有一些深宅大院外,披坚执锐的士兵如同一条条蜿蜒的长线,将其包围。有一些,只是围起来,有一些却是攻破大门,往里头闯,将睡梦中的朝中重臣押出来。
要杀了吗?
还是抓起来关着?
元娘不知道,她只觉得害怕,尤其是皇宫方向映起的橘黄色冲天火光。
明明,明明蛮夷都打到附近了,连官家都御驾亲征,为什么还要在城内作乱?那么多的将士,究竟是哪来的呢?
没有人知道。
但是这一夜,也没有人能睡得着,所有人都在害怕和恐惧着。
王婆婆没有睡,她知道家里的人也都不会睡。她干脆将所有人都集中在堂屋,其他屋里的烛火全都灭了,只留下堂屋的,一家人分别坐着,等着,时不时抬头望着。
没有人说话,但氛围并不尴尬,只是安静而已,安安静静地等待这场兵变结束。
其实,大人物的兵变,甚至篡位影响不了市井百姓。不管谁当了皇帝,都要征收赋税,没有百姓,谁来供养他们豪奢的生活,去享锦衣玉食?
王婆婆她们害怕的,是那些残兵,也许是胜的,也许是败了的残兵,倘若他们想要享受胜利果实,亦或是死前疯狂,闯入百姓家里,肆意妄为,谁有办法?
还有那些想要趁乱打家劫舍的闲汉,半夜里摸进来,家里连个能扛事的人都没有。
王婆婆穿戴齐全,端端正正地坐在最上首的太师椅上,桌边是明灭的一盏油灯,她闭目养神,厚厚的老皱的皮肤使她看起来很严肃,有些像庙里金刚法相的护法,沉闷、吓人,却可喝退一切鬼魅。
下首的其他人表现各不相同,陈括苍和王婆婆一样端坐,手边也有一盏瓷油灯,但他并未闭目假寐,而是手捧着一卷书在看,气定神匀,好像耳边没有声音,屋外照亮了半个天穹的不是火光,而是寻常天亮。
坐在他身旁的孙令耀时不时张望屋外,难以静心,但习惯使然,也跟着陈括苍一样拿着书,只是许久都未曾翻过一页,看了多少犹未可知。
岑娘子和廖娘子则要明显得多,总是坐不住,时不时就要起来,倚着门框向外张望。尤其是岑娘子,但凡动静大一点、近一点,她就要捂着胸口,直喘气,眼睛紧紧闭着,嘴里念念有词,什么真君什么佛祖全都念个遍。廖娘子倒是忠贞一些,她只念佛祖,不像岑娘子病急乱投医,想起哪个灵验便念哪个。
元娘也是坐着的,她怀里紧紧抱住狸奴小花,在时不时猛吹进屋的风中,小花柔软的皮毛让她手和胸前都极为暖和,得到不少情绪上的慰藉。
只是她的眼睛睁着,怔怔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万贯则站在元娘的身后,头不时往外望,可她是婢女,只要主人家在便是安心的,天塌下来也有主人呢,倒是显得镇定一些。
不仅是陈家,汴京城其他的大小人家,恐怕大多是如此,真正能安眠的没有谁。
所有人的心都被捏紧,祈祷着这一夜快些过去。
不知不觉,天色愈发浓郁,黑沉得吓人,天边看不见一丝云彩的痕迹。这是快要天明了,在天光大亮之前,正是天色最为暗沉的时候。
人也最为困倦。
尤其是守了一夜,几乎都没什么精神,疲倦得很。
元娘也是,她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她坐在椅子上,双腿盘起,头斜斜靠在椅边的桌上,手里还抱着小花,小花的头外伸,下巴倚靠在元娘的膝盖上,肉垫垫在下巴那儿,可爱极了。
幸而如今的椅子可以有靠背,否则就元娘这样的姿势,势必是要摔了的。
“噔噔……”
屋外似乎传来动静,在寂静的夜里,小小的一点动静都显得极为明显。
紧接着,那动静变大。
“咚!”
像石头破开云霄,将所有人惊醒。
元娘家是巷子进来的第一家,毫无疑问,头一个被踹门的也正是她家。听着那毫无规律的,暴烈的动静,元娘惊醒,她面色惊惶,心口像是被掐住了一般,难以喘息。
王婆婆的眼睛也猛然睁开,死死盯住门外。
幸而王婆婆早有准备,夜里进来后,小门那就被铁链锁住,还搬了衣箱挡住门,想靠踹把门踹开是很难的。小门被踹得咚咚作响,堵门的几个衣箱也微微震动,每扭动一下,都像在她们的心上重重一掐,使人忐忑无比。
也许只是片刻,但在元娘她们心里却像是度过了漫长的折磨,终于,踹门声停了下来。
别处又陆陆续续响起踹门声。
呼,也许很不厚道,但她们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庆幸起来。
幸而没有闯进来。
廖娘子闭上眼睛,抱住孙令耀,双手合十,开始默念佛祖保佑。
而王婆婆一左一右拥住元娘和陈括苍的肩膀,夜已过了大半,又受了许多惊吓,元娘的手脚皆是冰凉一片,但很稀奇,王婆婆粗粝的手依旧温热有力,被她按住的肩膀,便有源源不断的热度,温暖着元娘,替她挡去外面呼啸的冷风。
元娘跪坐在地上,双手扒住王婆婆的腿,倚靠着王婆婆。
她紧张害怕到面色青白,手也在颤抖,她很想哭,却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越是遇到危急的情形,越是不能哭,否则脑子和浆糊似的,只会更加没救。
元娘颤抖着手,暗自想着,什么都好,神、佛,救苦救难的太乙救苦天尊,过世的爹爹和阿翁,求求你们,救救她,保佑她们,别让那些人闯进来。
她甚至想着,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该多好。
天亮了,梦醒了,徐承儿又会在她窗下喊她,她们一块去马行街吃馉饳,回来路上也许能在州桥上看见魏观站在垂柳下,微笑着望她,而犀郎正准备出门去学堂。
阿奶忙着招呼客人,瞥见她,也会突然叉腰骂人,却又给她塞吃的。
而阿娘会拦住阿奶,把她带到屋里,给她量身上尺寸,夸她长得好,说她家的元娘又长高了。
这只是一场梦。
她在心里说。
可惜……
不是。
外头的哭喊声忽然明显,像是熟悉的,也可能不熟悉,但显然不会是贼人的哭喊。
“我的儿!”
“啊啊啊啊!”
“别、别杀……”
……
元娘颤抖着捂住了耳朵,这是梦,这是梦,她终究没有忍住,大滴泪珠滚落脸颊,溶于地面。
忽而,脚步声似乎去而复返。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凌迟着屋里人的心。
王婆婆眼睛忽而瞪大,凌厉有神,她攥紧元娘的手,猛然起身,害得元娘踉跄了一下。可元娘不敢说话,任由王婆婆用力箍住自己的手,近乎拖拽地跟随。
直到走进了灶房。
灶房显得有些乱,王婆婆最爱干净,这灶房当初砌得也宽敞,只是近来买了许多柴火和木炭,柴火堆到了屋顶不止,垒了足有两三堵。
于是,原本靠墙的物件都挪到了中间,屋里也显得十分逼仄。
但在这时候,似乎又不是一件坏事。
因为墙边有支撑屋顶的柱子,所以柴火没法和墙严丝合缝,留有一处空隙,不大,也就是够小猫小狗钻进去的。王婆婆刚好用来放了一袋木屑,是用来起火的。
此刻,她将那装木屑的麻袋挪开,把元娘塞了进去,她蜷缩起来,恰好够塞进去,露出的一些,用麻袋挡住,若只是站在里头粗略扫一眼,压根看不出来。
王婆婆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有用,可总好过让元娘毫无遮挡的在堂屋里陪着她们吧?
“不管有什么动静,即便他们真的闯进来把我和你娘你弟弟都杀了,也不许动,不许哭出声。假使我们都死了,你就必须要活着,知道吗?”
元娘不想哭,但眼睛似乎不听话,不断溢出泪水,她的鼻尖泛红,看着可怜无辜,大颗大颗的晶莹泪珠滑落,她还在克制自己的情绪,捂住嘴,红着眼,认真点头。
她的眼睛始终与王婆婆正视,不躲不闪,即便盈有泪水,可她的眼神是坚韧肯定的。她小,她弱,她时而有些调皮,但她是王婆婆的孙女,她有与王婆婆一脉相承的坚强。
王婆婆知道。
可来不及再多说什么,王婆婆的手抚在元娘的头顶,轻轻一按一抚摸,眼睛里有不舍,最后,她将麻袋一盖,毫不犹豫地坐回堂屋。
留下元娘,独自蜷缩在狭小的空隙中,鼻息间是灶房常年被火烧出来的烟熏味,还有柴火的厚重味道。
她双手捂住嘴,闭上眼睛,忍不住发颤,心中不断地祈祷,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
元娘很聪明,纵然只能听见微薄的动静,却不妨碍她能根据蛛丝马迹去猜测。
小门和大门都锁得很严实,而且用了重物挡住,等闲的成年男子,即便是三无个也很难踹开,用木桩什么撞开兴许可行,但不见得会用来针对小小的宅院。
没人知道她家的来历,能来劫掠的无非是结伴而行的闲汉贼人,还有散兵游勇,真正训练有素的兵士只会用来闯入高官府邸。
那便还有希冀,只要能引来军巡铺的人。但今日汴京的动静太大了,军巡铺的人兴许也被叛乱的兵士围住,即便没有,大抵也不敢出去维持安定,谁知道得罪的是谁呢?倒不如等尘埃落定。
在元娘为了转移心中恐惧,开始仔细思索的时候,明显没有被踹开门的院子,出现男子的粗犷声音。
对方中气十足,夹杂着肆无忌惮的猖狂,纵然元娘躲在这样的角落里,也能听得清说了什么。
“别哭了,再哭莫怪我刀下无情。”
“将钱全都拿出来,若是叫我搜刮到,老虔婆,仔细你的脑袋。”
……
元娘极为认真地侧耳听着,还好,无非是索要钱财,只要不是一闯进来就杀人便好。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家里还有铺子与地契,纵然被搜刮走明面的钱财,也照样能在汴京好好地活下去。
阿奶不会和别的人一样,抓着钱财不肯松手,因此丧命。
元娘的心里微微安定了一些,她在想,既然那些贼人没能破门而入,那么应该是在劫掠其他人家的时候,发现了梯子,这才翻墙而入,从而开门的。
接下来,她继续认真听着,全神贯注地注意外头的动静,抖若筛糠的手因此平静了一些。
家里每一个人的声音,她都极为熟悉,元娘依次数过,阿奶、阿娘……万贯。
似乎,少了谁?
犀郎!
但他素来沉默寡言,也许只是没有开口?
不,不对,也许平日里犀郎不爱说话,但这样的关头,他是一定会挡在家人的面前,不会让阿娘颤抖着声音回话。
在自己被阿奶塞进灶房里,那些人翻墙而入的时候,犀郎会不会也越墙走了,去搬救兵了?他日复一日,坚持五禽戏,不是一味伏案读书,以前又在乡野待过,爬树上山样样不在话下,翻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而且他身上还有解首的功名,还曾经被官家召见过,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即便改朝换代了,科举的功名应该不会变,而脑子里的学识也不会变少,他明年照样能省试。
若是犀郎去搬救兵,说动对方的可能的确更大。
元娘在心里暗自祈祷着。
王婆婆似乎正在与贼人交谈,大抵是把库房的门给打开了,因为元娘听到箱笼搬动落地的声音,还有好几个壮年男子欣喜若狂的声音,似乎很满意她家的财物。
拿走吧,拿走吧,只要平安就行,元娘心想。
再有半个多时辰,天就能亮了,到时候就好了。
接着,元娘听到他们张狂放肆的叫嚣,以及重新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他们开始搜刮几人的屋子,但并未往灶房里来,兴许是觉得灶上烟熏火燎,又有婢女往来,必定不会藏财物在里面。
很快,他们便搜寻完,毕竟还有其他人家的财物要强,而离天亮又没有多久了,必定是速战速决为好。
并未搜寻出新的财物,原本该就此离去,可……
“这家少了人。”
“阁楼定然住了未出阁的小娘子。”
“那不是有一个吗?”
“凭她的穿戴,怎么会是主人家,做粗活的婢女罢了。”
“她不是,我见过这家的小娘子,那生得叫一个娇美可人。”
……
为首的贼人顿觉被愚弄,恼怒不已,而见过元娘的其中一个贼人又对她大加夸赞,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是能和西施杨贵妃媲美的美貌,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但在市井门户里的确显眼了。
为首的贼人威胁住了王婆婆,恶声恶气,逼问她,“老虔婆,说,人在哪?否则……”
“呵呵呵!”
元娘看不见场景,却可以猜得出情形。
无非是用性命威胁。
她背靠冰冷的墙壁,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抓着衣裳,揉捏着,几乎要将那块布料拽破。
倘若说话声不够大,元娘便听不大清。
但贼人似乎被激怒了,他好像在打人,元娘的心七上八下,担忧害怕,她害怕自己哭出声,怕自己不清醒,一时冲动反而辜负了阿奶,她张嘴咬住手,很用力很用力地咬着,咬破皮肉,痛得她直蹙眉,可正是身上的疼痛才叫她能抑制住身体里揪心的疼。
又是一番质问无果,贼人们重新搜寻起来。
而这一回,重新响起的脚步声逼近了灶房,元娘听得一清二楚,声音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口,近到就在她跟前。
灶房有窗户,透着月光,她感受到柴火前似乎光线被遮挡,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害怕得不敢呼吸。
她祈祷着自己能躲过这一劫。
但倘若自己真的被发现了,又应该怎么办?
那她纵使是死也要带一条性命走,断然不能拖累家里人,为了护她,阿奶和阿娘绝不会吝惜性命。真要有人死可以,但不能全死,否则家仇、冤屈,何处诉?
“砰、砰……”
这是柜子被掀翻的声音,器物落得满地都是,那柜子离得很近,就在麻袋旁边,他们踢踹着,砸落的声音唬得元娘心惊肉跳。对方将簸箕踩烂,一步步扔着东西前来,只要再往前一些些,他要是起意把麻袋丢开,自己就会被发现。
元娘的心高高悬起,她甚至不敢睁眼,可手却握紧了从发上拔下来的簪子。
她不知道簪子够不够锋利,但她记得徐承儿曾经和她闲话过的事。徐家阿翁救治过许多人,若是胸腔和四肢受伤还有得救,但若是捅了脖子,血很难止住,几乎都活不了。
元娘暗暗想,自己若是被发现,奋力一击不能捅错地方,不能叫那该死的贼人苟下一条性命。
簌簌的声音传来,对方已近在眼前,他似乎在停留,兴许下一刻便会踢开麻袋。
元娘屏住呼吸,双手抓握簪子,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随时准备往外捅。
一、二、三……
她默默数着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子外的巷道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又有所不同,但凡是当差的公人,穿的都是厚底靴,声音会格外厚重,而若是军中将士,他们着甲胄,行走时声音除了沉重,还有冷厉的脆响,那时甲胄摩擦发出的声音。
巷子里的脚步声便是厚重的,还伴随有冷厉的脆响。
下一刻,威严的呵斥声响起。
“哪里来的蟊贼,竟然趁乱打家劫舍!”
这声极厉,与贼人的张狂又不同,就像小鬼与钟馗的差异一般,后者威势慑人。
终于来人了!
伴随着这声呵斥,整齐划一的声音踏入院内,将小小的院子填满。
元娘也骤然松了口气。
不过,这步伐声音并不像是军巡铺的人能有的,犀郎这是搬来了哪里的救兵?
第98章 他背后的那位,究竟是何人,元娘,你知不知?
一群闲汉凑来的贼寇,哪里会是军营兵士的对手。
便是那些杀人不见眼的山贼,遇上规整的军队也只有死路一条,何况他们?
在短暂的兵戈相交后,嘈杂声停止,胜者是谁毋庸置疑。
元娘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即便知道贼人大抵已经被杀或被抓,仍然不敢出去。动乱之下,若是男子兴许不必怕,但年轻女子终归是危险的。
真奇怪,来援救的将士将*人杀了以后,似乎并没有就此离去,但也没有劫掠,似乎有人在和阿奶说话,并且颇为客气。
因为对方不曾高声,又命令手下的人将贼人抢来的东西归还给各家各户,声音颇为杂乱,所以元娘并不能听清动静。
很快,巷外似乎又有了动静。
这回的脚步声依然沉闷,但没有甲胄摩擦的锐利脆响。
元娘隐约听见了犀郎的声音。
应该是又来了一拨人,但是两边并未吵起来,反而甚为和睦,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终于,所有动静都消失了,天地归于平静。
“呀吱。”
陈家的小门可算阖上了。
很快,属于阿奶的急匆匆的脚步声出现在灶房里,她推开麻袋,顾不上任何言语,抱住了元娘。
元娘先前几次紧张到忘了呼吸,纵然马上就到冬日了,她还是惊到满头冷汗,汗湿的头发凝在脸颊两侧,看起来可怜无比。
王婆婆则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紧紧抱着元娘,元娘甚至能听见阿奶粗重的呼吸声。
遇见多少大事都稳如泰山的阿奶,在此刻彰显了她的不平静,原来纵使是阿奶,也有不安和害怕的时候。
元娘感受着这一切,她白皙细嫩的手反而环住阿奶的粗厚的背,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慰阿奶。
就这样的姿势和动作维持了很久,久到浓郁的夜色似乎都散了些,受过惊的众人都渐渐缓过神,王婆婆才松开了元娘,元娘也才看清了王婆婆的样子。
王婆婆的脸上赫然有个深深的巴掌印,嘴边还有点血迹,必定是贼人恼怒时打的。
便是在乡下的时候,元娘也从未见过阿奶这样狼狈的样子,好在她的精神尚可,眼睛奕奕有神,这伤很明显,但没有伤到阿奶的根本。
元娘想跟着阿奶一块出去,才站起来又跌坐在地上,她这才发现自己长时间蜷缩在墙角,两边腿早麻到没有知觉。但是先前在极度的恐惧与紧张中,压根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
王婆婆将她扶起来,元娘笑了笑,看着十分顽强,“腿麻了。”
她一瘸一拐,艰难向外走,麻得她龇牙咧嘴,还得躲过满地狼藉,锅碗瓢盆全都散落在地,就连铁锅都被贼人看不过眼地砸在地上,破了一小块洞,米和面粉被踢得洒开。
而出了灶房,元娘才发现院子里更不像样子,因为除了被砸碎的瓷盏,一地的绸缎布匹,满地乱翻的书页,还有粘稠的鲜血,沾得四处都是,连墙壁都有溅起的血点。
幸运的是,来救人的那些将士很良善的把贼人的尸首都拖了出去,不必元娘这些百姓自己动手,但是他们也没有善心到给贼人收尸,而是直接把尸体拖到巷道外面的街上,任由其曝尸。
而贼人先前杀人劫掠的人家会如何对他们的尸首,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杀了人,即便被怨恨的亲眷分尸践踏,也是活该。
而元娘家里除了乱点,总归是没有死人。
至于被拖拽出长长痕迹的血渍,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元娘只要一想到是怎样一群恶人的血,她便觉得丝毫不可怕,甚至胸腔中有一股怒气,直冲大脑,觉得他们死得太便宜了些。
家中其他人或多或少受了点伤,但都无大碍。
像是平日最严肃老成的犀郎,都因为翻墙找人而跑丢了一只鞋,白绫袜脏兮兮的,脚趾处都磨出了洞,脚底应该也有伤痕。
即便看着形容狼藉,甚至有些滑稽,但无妨,只要人都活着,便够了。
也不知怎的,劫后余生,大家心绪难平,一会儿哭,彼此相识,却又笑了。
“收拾吧,血凝了便不好擦。”王婆婆行使一家之主的权利,直接发号指令。
不过,也没人有意见。
快些将狼藉清理了,恢复原来的样子,如此一来,日子好似也离回归正轨更近一些。
虽然汴京闹了这么大一场动静,许多人家都受到波及,但竹笕的水却不曾断过,仍然涓涓流动,填满水缸。她们从水缸那打水,拧干布巾,擦拭着石板上的血,如此往复。
犀郎和孙令耀两个男孩则主动承担起来搬东西的重活,把被贼人们搬出来的箱笼财物重新搬回库房。
元娘辨认出有用的东西,收拢起来,再把瓷片什么都扫开,免得伤到人。
人一忙碌起来,时候便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穹的黑暗便被升起的朝阳驱散,从它露出一点边角开始,就昭示着黑暗过去了。
蒙蒙亮的天空,驱走所有人心头的阴霾。
杂乱的院子总算收拾得差不多,元娘捡起最后一本折开的书,吃力地仰起头,活动筋骨,给自己捶背,却意外看到了亮起的天穹。
朝阳的光和很和煦,暖黄暖黄的,微弱的光晕慢慢浮现。
元娘索性支腿坐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从蒙蒙的光,到渐渐能看出边角的东升旭日。
纵然满身疲倦,身上没有一处是不酸痛的,可是,在这一刻,元娘出奇的平静,内心都安稳起来。
在并不算暖和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时候,元娘深切的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能被日光照耀,能感受清晨微冷的徐风,嗅到雾气里的湿,望见世间万物的色彩。
真好!
街道上,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平日这个时候,出现在大街小巷的一般是报时的行者,他们大多是寺庙里苦修的人,靠着高声唱念时辰,得到主人家每月的一点馈赠。
但今日,替代他们的人是军营里的士兵。
他们唱的也不是时辰,而是拿着锣,一边有韵律的敲着,一边扯着嗓子呼喊。
“奸佞乱政,岳王拨乱反正,今已安定~”
“奸佞乱政……”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街巷,不断地重复、交合,每家每户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昨夜的动乱已经分出胜负了。
赢的人,是官家的兄长岳王。
一般人兴许还看不出什么,可王婆婆到底是曾经在汴京高门显贵里交际过的人,望族的长女,帮丈夫在政事上出谋划策,她很快便察觉出端倪。
“好个岳王,想不到他竟骗过了所有人。”
王婆婆眯着眼睛,呵笑一声道。
人人都以为他爱女色,府中姬妾无数,荒淫不已,还贪图享乐,爱奢靡,甚至到了侵占民田,收受贿赂来维持奢靡生活的地步。
正是因此,没有人会猜忌他。
一个纵情声色犬马的王爷,官家只会放纵。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先皇的庶长子,同样流着天家血脉。
只怕,早在多年前,岳王就在谋划着今日了。
但他实在糊涂,大敌当前,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篡权夺位,焉知官家御驾亲征就一定会输呢?倘若官家凯旋,身后有大军,各地又有心腹与忠君的军队,岳王岂非蜉蝣,享片刻尊位罢了。
一个能隐忍这么多年的人,不该如此心急才是。
除非……
他笃定官家不会胜。
那么,这回北边的胡人能如此之快攻克数城,就显得有迹可循了。
王婆婆的目光逐渐深邃,琢磨出味来了。
往年北边的胡人虽然也常常在秋冬滋扰边境,但也不过是边境而已,纵然今年幸运些,也没道理直到接近汴京的时候,消息才传来,除了他们攻克得太快,便是有人刻意助他们瞒住了消息。
好个岳王!
王婆婆咬牙,她眼神恶狠狠,竖子尔敢!
但她没有说出来。
只是默默将推测埋在心里,暗自生怒。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件事。
眼看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而且昨夜险象环生,每个人都是一夜未睡,受了不少惊吓,还是先回屋休息要紧。
但在此之前,还是要打听清楚外头发生的事,总不好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的混过去。
王婆婆喊其他人先去歇一歇,又叫万贯去热些简单的吃食。
她是预备出门的,却不是现在,才刚刚安定下来,若是此时出去撞见残兵余勇,或是遭了误会,终归是不好。得等一会儿各家各户的人都冒头了,她才好出去,也不显眼。
几人要么想回屋子里躺一躺,要么就准备坐在堂屋的凳子上回一回魂。
元娘也想回自己的屋子里换身衣裳,她这一夜又是藏在木柴后面,又是收拾了许久的狼藉,衣裳早就皱巴巴的了,下裙还全是灰土以及一点血迹。
穿着实在是不舒服。
但王婆婆忽然喊住了她,让她跟在自己身后。
王婆婆回了屋,两人身上的衣衫都脏得很,故而没有坐在床榻上,王婆婆坐在红漆木凳上,元娘也搬了一张,在王婆婆的示意下,面对面坐下。
元娘是真的不知道阿奶要和自己说什么,还得单独相处,而且看阿奶的表情似乎是一件要慎重的事?
也许是昨夜的事情太过吓人,元娘是半点也想不起有什么其他的事,值得阿奶如此对待。
元娘百思不得其解。
良久,王婆婆幽幽叹了口气。
她从腰上掏出了一块令牌,金黄色的令牌,有些像金子造的,但不知是真是假,兴许是鎏金的呢,元娘想到。
在元娘猜测的时候,王婆婆松弛的眼皮掀起,注视着她。
“这是昨夜救了我们全家人性命的厢军都虞候给我的。”
原来如此!
元娘不明所以,只点了点头。
王婆婆见元娘的神情看不出什么,顿了顿,继续道:“他说,他夙夜前来,是友人托付。”
“不是犀郎寻来的人吗?”元娘问道。
王婆婆摇头,目光还是一瞬不离的盯着元娘,锐利的目光似乎想从元娘脸上看出什么,“犀郎去寻的军巡铺的人之后才到,那位都虞候率人先至,这令牌亦是他给我的,说是受人之托送来的。
“甚至,他还带话,对方说近来莫要出门,城中情形虽乱,但争斗不会殃及百姓。军巡铺的人来了以后,他交代了对我们家多加看顾。而我手中的令牌,在危急时刻,是能连夜出城的。
“元娘,你可知这其中的份量?”
元娘不了解政事,不清楚官制权利,但也知道这并非易事,她的神情也渐渐慎重起来。
王婆婆说了这许多,总算到了最后的一问,她眸光如鹰隼锐利,直盯着元娘,带了两分严厉,“能劳动一位都虞候在城内兵变的时候,冒险前来,只为了看顾和代为转交令牌,他背后的那位,究竟是何人,元娘,你知不知?”
“我……”
第99章 她心里有个猜测,但是太过于无稽,不免犹豫起来。 元娘……
她心里有个猜测,但是太过于无稽,不免犹豫起来。
元娘咬住唇,低垂着眼皮思忖,神色怔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我也不能断定是谁。”
她私下里接触的也就是魏观,其他几人阿奶也都是知道的,但是魏观应该没有如此大的权力。他也不过是与魏相公府上沾亲,如何能得到出城的令牌,还遣了位都虞候来照看。
若非高门显贵,断然做不到。
王婆婆定定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目光锐利,见她彷徨迷惑的神情不似作假,转而叹了口气。王婆婆自然不会疑心孙女做了不好的事,可家里能与年轻男子有所交集,又并非犀郎的友人,那便只剩下元娘了。
她不怕元娘与外人相交,甚至施加些许手段也可,只要不损伤清誉。但她怕元娘稀里糊涂,着了人家的道,或是被人骗了扔不自知。又或是牵扯上不该招惹的人,汴京为天子脚下,一块砖砸下去,不知能砸死多少王公贵戚。
这倒也罢了,主要是如今汴京风云变幻,权力浮动,一个不慎,万一被牵扯了,祸临己身,那就不妙了。
在这般形势下,自己本该严词教导元娘,但触及她苍白怔然的娇嫩面容,王婆婆蓦然想到,元娘也才不过十六七的年岁。
汴京城里贵胄人家养女儿都嫁得晚,便是自己这个年岁的时候,操心的也是明日该做什么菜讨好继母,能获继母应允,可以出门做客。闺中好友家移了一棵樱桃树,说是结的果子特别甜,她想趁着做客的时候去尝尝。
哪里要去管朝中谁得势,去操心外头的风雨呢?
斥责告诫的话到了嗓子眼,归于一道轻叹,王婆婆眸色深深,摸了摸元娘的头,是长辈的怜惜爱重。不大用力,却叫人感觉心里沉沉的,酸酸的。
“阿奶……”元娘神色更惶然了些,眼里似含晶莹泪珠,她担忧自己做错了什么。
王婆婆哪能看不出来,“不知道便不知道吧,是我急了些。”
她心思深沉,转瞬的功夫,脸上的厉色顿消,甚至开始安慰道:“不论是谁,终归是帮了咱们家。那位都虞候令军巡铺的人近些时日要多来此处巡逻,照拂咱们家,能得上面的人严令,想来他们也会尽心些,算是桩好事。”
只是世上没有白得的吃食,不知道来处,始终叫人心里不安。
但这话王婆婆便不准备和元娘说了。
王婆婆爱怜地摸了摸元娘莹白的脸颊,“去睡吧,吓了一晚上,近来不安宁,夜里叫万贯在你床下打铺盖,守着你睡。”
元娘点点头,她被王婆婆推着上楼,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停下回头,木楼梯走动时咯吱响着,墙上开了个狭小的窗户,支着几根木棍,已经很耀眼的日光照进来,把本来就白皙的元娘照得剔透,如融入洁白画卷,美得朦胧。
她表情犹豫,王婆婆手向上摆,面带安稳笑容,“去吧,等什么呢?”
陈元娘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向上走,直至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木楼梯间,王婆婆脸上的笑也彻底消散。
王婆婆的表情木然,眼角眉梢似有戾气,最先前她对元娘态度严苛,未尝不是迁怒。她只是忽而想到了一些关窍,有关独子被陷害,郁郁而死,霸州贪墨案真正的元凶。韩修正背后的那个人,时至今时今日,她才把一切理顺。
倘若幕后真凶真是他,她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天意了。
*
此后几日,汴京各家各户都紧闭门户,显然是提心吊胆。
这期间,传出来的消息,不是谁殿前触怒岳王,全家上下百来口都被人拘了去,连襁褓的婴孩都没放过,就是哪家从前威风赫赫的大官自裁了,就连汴京文官里首屈一指的魏相公都因为称病而被罢职。
一时间,风声鹤唳。
但还有一些往昔不冒头的人忽然被擢升,才叫人惊觉,他们原来早就是岳王的人,竟然藏得如此之深。总的来说,还是人人自危。
就连樊楼的生意都受到影响,往日里去的可都是些达官贵人。也就是些讨生活的市井摊贩,还是走街窜巷,但要价比平日都贵了些。
陈元娘一早起来,还没下楼呢,就听见廖娘子在同菜贩子吵架。这时节的笋好吃,一年四季都有竹笋,但就是春笋、冬笋最佳。冬笋深埋地底,口感更嫩,也更为鲜美,春笋口感脆爽,但讲究时候,差个一两天,口感就柴老了。
廖娘子是汴京人士,但却跟着夫婿在南边生活了许多年,最爱吃的就是笋的那口鲜美。
眼下汴京乱,外头还有胡人,官家御驾亲征也不知道打到哪了,往年码头船运不歇,如今少得一眼能瞧清有几条船,外地的蔬食果子一下少了,许多东西是买也买不到。
廖娘子等了许多日都没见有人卖笋,好不容易今日挑担卖菜的小贩来了,还有带着新鲜泥土的冬笋,胖胖矮矮,笋衣黄嫩嫩。她当即就想买,哪成想那小贩张口就是一两十文,虽说是打南边运来的,以往一斤顶天了三十几文,这不是坐地起价是什么?
若是从前,廖娘子眼睛不眨一下就把所有的笋包圆,说不定随手给的赏钱比菜钱都多,但今时不同往日,就剩那么点体己钱,世道又乱,谁知道会有什么事,但凡花出去一文,她都心疼不已。
于是,她不由得张口抱怨,“莫不是镶了金?一把笋也敢卖得这般贵,好生黑心!”
小贩也生气,插着腰与她理论,“娘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如今各地的船都不敢来汴京,船上的菜卖得贵,我自是跟着起家,哪能怪到我头上。这点还是我抢出来的,若娘子不稀罕脸面,也可跟我们这些做粗活的一道去抢些菜卖,也能整个三五文钱。”
这一通排揎,可是叫廖娘子赤红了脸,恼怒不已。
偏又驳不过人家,只好自个儿生气。
但到底还是馋那口,馋得揪心挠肝,廖娘子脸上表情忿忿,手却不情愿地扯开荷包,开始数铜钱。
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话,买上一两根笋就成,但家里人这么多,自然要多买一些,本来王婆婆就不收租子钱,犀郎又在学业上关照令耀。
廖娘子一咬牙,索性多挑了几根,足足买了两三斤。
小贩收钱的时候,廖娘子将铜钱攥在手里,足足攥了好久,才舍得放到人家手上。小贩一枚枚数起来,廖娘子还在抱怨,说自己可是好人,怎么可能为了几文钱昧良心。
小贩一枚枚数清楚了,把铜钱往钱袋里一放,一系,摸着鼓囊囊的钱袋,脸上的神情骤然转为轻快,削瘦的脸颊愣是笑出圆肉来,奉承道:“自然自然,娘子定是厚道人。”
做买卖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消有钱赚,什么都是好说的。
小贩正准备捞起扁担,重新担着菜走人,正巧迎面走来一个微驼背的中年男人,他遂停了动作,吆喝招呼,“新鲜的菜,菘菜、萝匐、水嫩的葱,官人可要看看?一水的鲜嫩,还有打南边运来的笋儿呢!”
不知道是不是小贩的吆喝让中年男人动心,他竟然真的停在了菜篮前面。
就当小贩心下一喜,觉得自己又有生意,准备张嘴说道的时候,却见那中年男人把头上的斗笠取下,泪水糊面,涕泗横流,长满青碴的脸激动得双颊颤抖,“娘子!”
廖娘子原本拎着草绳绑住的冬笋,正准备回去呢,见了中年男人的脸,整个人如被定住,直到他高声喊了娘子,她才手一抖,笋儿掉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擦了擦眼,生怕自己错认,耳边净是嗡嗡声。
“你、你回来了?”
中年男人握住了廖娘子的手,边激动地哭,边应她,面容消瘦,眼睛惶恐,还带着点后怕,但边哭边笑,更多是看见亲人才有劫后余生的真实感,满脸的庆幸。
“是我,是我,我回来了,到了汴京打听许久,才知道你们遭了这么多事。”
廖娘子猛然如疯了一般,捶打着中年男人的胸膛,最后打得累了,抱住他嚎啕大哭,“你活着也不知道给家里报个信。”
旁边的小贩撇撇嘴,看来是做不成这桩买卖了。
他担起两筐菜,踩着石砖,扁担一走一抖,慢慢吆喝着往下一户人家去。但他风吹日晒而黝黑显老的脸上不自觉浮起些笑,眼角细纹隐现。
还是有运道啊。他在心里感叹。
这年月,都城里都闹哄哄的,能重逢都算好运,想当时官家御驾亲征,汴京多少人家的孩子都跟着出征,如今这样一闹,也不知道有几个能回来团圆。想他堂四姑婆的孙儿就跟着去了,关系是隔得远,好歹也是亲戚,听闻如今连个口信都没收到过呢!
而被担菜小贩夸有运道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廖娘子的夫君孙大官人,实际上经过官吏的一番磋磨,以及趁乱逃出后的颠沛流离,人从笑呵呵如弥勒佛般的白胖子,变得黝黑凹瘦,形容潦草。
任谁看都看不出他曾经的富贵,是南边首屈一指的豪富,只会以为是不知道哪逃难来的流民。
两人刚止住哭,眼下是多事之秋,廖娘子警惕地看了眼四周,见没什么人冒头,这才重新聚神和丈夫说话。
“你出了事,我那天杀的哥嫂非但不帮衬,还做局骗走了宅院钱财,如今,我身上只剩下些贴身的家私。当初幸而有陈家人收留我,我们六郎也是她家的孙儿带着上进读书,这才侥幸考中了举人。”
孙大官人连连点头,他能找到这里来,就是将事情来龙去脉打听得差不多了,但听到妻子亲口所言,仍旧止不住感慨,“她们是大恩人呐!”
廖娘子对失而复得的丈夫是又庆幸欢喜,又忍不住没好气,但比起这个,别在外头晃太久惹人眼才是最要紧的。但她也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进去,自己是寄居,陈家又都是孀妇女眷,贸贸然带进去,就太冒犯且不知事了。
她叫丈夫在外面候着,自己先去和王婆婆说清楚缘由。
若是人家不肯他进来也不能生怨怼,到时想法子找地方凑合着住着,她身上多少还有点钱。
孙大官人自然是一个劲的说好,他不是没有良心的人,甚至在当地出手豪绅,总是帮扶贫弱,捐钱给善堂,受过其恩惠的人数不胜数。否则,光靠他自己,便是城池被胡人占了,也不一定能逃出来,全是仰赖他人舍命相助。
廖娘子这才进去,留在外面的孙大官人把滚落在地上的冬笋一个个捡起来。
贵着呢,回去剥了笋衣一样可以炒了吃。
他如今衣衫脏得很,灰褐色都掩不住的黑污,还打了不少补丁,直接把带泥的笋抱在怀里,也不会让衣衫变得更脏。
孙大官人只略略等了会儿,门便被呀吱打开。
虽说是小门,王婆婆也贴了门神和对联,瞧着就叫人觉得这户有在认真过活,日子蒸蒸日上。
孙大官人单手抱着笋,不自觉理了理身上的破烂袍子,他是个生意人,老谋深算谈不上,但也精明圆滑,世故知事,嘴边已经酝酿好了要说的感激的话。
他甚至度量着自己是不是该先行大礼,向人家道谢,陈家人的善心实打实救了他妻儿。
心中闪过种种思绪,但在小门彻底打开,为首的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妪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孙大官人却不由得怔住,什么话都忘了说。
第100章 “城破了!城破了!!”
从门内出来的老妪正是王婆婆,她眉宇沟壑纵横,凝成一个川字,说不出的严苛气势。但当她笑意盈盈的时候,眼角纹深,使人的目光只注意到她的笑纹,顿觉和蔼可亲,完全注意不到旁的去。
此刻也是如此,她蔼笑迎接,热情招呼,“快,快些进去,外面天冷风大。”
她的举止看不出丝毫失礼之处,更没有半分嫌隙。
人在困境之中,能遇到这样的态度,只怕心里已经彻底被折服。
王婆婆把人给请了进去,转身关门时,不忘探头,左右看了眼,以防有谁发现了。不过,大抵不会,如今情形不好,巷子里的各家各户都不大爱出门,便是真的得出门做活,那也是一早就走了,不会在门前逗留。
王婆婆把门阖上,脸上的笑淡了些。
收留孙大官人是有风险的,但她们既然已经做了好事,自然要做到底,等过些时日再寻个去处把人送走,眼下乱糟糟的,也没人会知道她家里多一个人,可若是出去租赁屋子,则容易被怀疑。
因着太过匆忙,廖娘子只顾上和王婆婆说明了原委,甚至来不及告诉孙令耀。
故而,当头发乱糟糟打结,衣衫褴褛,打着补丁,手指甲夹着黑泥的孙大官人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正与陈括苍彼此考校文章的孙令耀在不经意抬眼后,忽然如遭雷击般不动了,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好半晌才张口,却迟迟没能喊出声音。
还是孙大官人先有了动作,他抱着的笋掉落在地。
这笋真是命途多舛。
他则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抱住儿子,可孙令耀被陈家养得很好,衣裳虽不是绫罗绸缎,但布匹松软柔肤,草木灰将袖口与衣襟洗的干净泛白,靠近还能闻到皂荚的淡淡清香。
手无冻疮,面色红润,个高匀称。
就连那眼神,也是清明有神,没有半点困境中嫉恨一切的愤懑。
无一不说明孙令耀的日子过得不错,甚至没有什么烦心事,孙大官人何等疼爱独子,顷刻间就将孙令耀的生活揣测了一清二楚,他原本眉眼间的骄横跋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平和自在,眼睛也更有神了,一看就知道多了进取心,开始奋发向上。
没成想,自己死之前还能看见六郎变上进的一天,实在叫孙大官人欣慰。
“我的儿啊!”孙大官人虚虚扶着孙令耀的双臂,不敢真的握上,怕弄脏孙令耀身上洗得近乎天蓝色的外衫,他声音哽咽,几缕发丝成绺散在面庞,说不出的凄凉狼狈。
孙令耀可顾不得什么衣衫脏不脏,他直接双手抱住孙大官人,激动得边哭边道:“爹!”
一年的时间里,又正逢抽条的年纪,孙令耀不仅瘦了,人也高了许多,以往得仰视孙大官人的他,如今已经与孙大官人一般高,甚至长久跟着陈括苍,每日锻炼从不歇,胸板也硬着呢,叫孙大官人陡然生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怀。
是的,能将儿子养成一个白白胖胖,把撒珠作为爱好的纨绔郎君,孙大官人居功甚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惯子狂魔。
他甚至忘了自己一路上吃糠咽菜,和野狗抢食的凄惨,摸着有腱子肉的儿子的手臂,心疼哭道:“瘦了,瘦了……”
父子俩互相心疼,抱头痛哭,场面感人。
元娘一早听见廖娘子和小贩争吵,所以拿了张矮凳坐在木栏杆前听,却不想见到了这副情景。
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随着孙大官人的到来驱散了些。
总算是有点好消息。
元娘看着感人的场面,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
原本生死不知的人忽然归来,不仅是孙令耀和廖娘子欣喜,就连陈家人也跟着高兴。岑娘子还帮廖娘子拆了发髻,重新妆扮,元娘热情献上自己舍不得用的口脂。
那口脂是元娘和徐承儿一块折腾许久才做出来的,主要用的蜂蜡是当时徐家阿翁为了酿酒,进山去和山民买了蜂巢,做剩下的余材被两人抢去照着古法做的,不知浪费了多少鲜嫩的花瓣,才得出拇指大的两小罐。
但的确滋润得很,色泽也娇嫩,衬得人气色一下好了许多。
王婆婆倒是没直接掺和,嘴上说着种的花开得差不多了,把花给剪了,在岑娘子帮廖娘子梳发的时候,顺手给递了过去。
宋人都爱簪花,素日里都要簪几朵小花的,若是逢喜庆日子不簪花,就和过年不放炮竹一样,总觉得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人一忙起来,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何况是忧虑。帮着廖娘子妆扮好,看着她喜气盈盈地出了屋子,打下手的其他人脸上也有笑颜色。
而孙大官人这时候也已经简单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裳。
得亏是父子俩都一块瘦了,故而孙令耀的衣裳给孙大官人穿可算是刚好。是布料里价廉一些的蓝色,裁成文人士子们常穿的襕衫样式,这衣裳还没穿在身上都有三分文气了,给孙大官人穿着竟也多了几分年轻人的局促感。
夫妻二人相见时,都扭捏了些,兴许是觉得不自然,明明都是多年的夫妻了。
旁边几人看得忍俊不禁,但都没说什么,还得是孙令耀这个不孝子,他是个直心肠,大咧咧道:“爹,你怎么不敢看我娘?”
这下好了,憋了许久的几人,直接哄堂大笑。
原本就不好意思的两人,更是臊得脸红,廖娘子不由得破功,怒瞪了孙令耀好几眼。
孙令耀这才摸着后脑勺,讪笑着闭嘴。
他这不是着急吗?
好在经过他这么一打岔,两人看着没有那么别扭了。大家也正好坐下,好好地听孙大官人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他是如何被陷害的,又是如何被关起来,想要叫他把所有钱财都交代清楚,又是怎么趁着城破逃了出来,那真叫一个惊心动魄,比元娘在瓦子里看到的说书人讲的都刺激。
也就是孙大官人口若悬河地说着的时候,才叫人觉察出些他曾经富甲一方的气度出来,实在是个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的人。
王婆婆坐那听,也跟着他所说的事情起伏而不断变脸色,时而惊叹,时而微笑。
忽然,看着滔滔不绝说着话的孙大官人,王婆婆定了定神,觉得他似乎有些面善,但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过,父子相像,兴许是看惯了孙令耀才觉得面善也有可能。
王婆婆没再往下细想。
难得的热闹,元娘看见阿奶放松,心里也高兴。
这几日阿奶总是紧绷着,有条不紊地操心着家里,可是……
自从在那日,阿奶问过她令牌和都虞候的事情,最后又温和地挥手让她上楼,元娘就总是忍不住心头钝钝的,那情形环绕脑海。
每每想起阿奶站在楼下,挥着手,含笑看她的样子,明明阿奶的表情并不深沉,也不悲伤,但元娘就是莫名心里揪揪的,止不住的难过。
站在楼梯上沐浴着光的是自己,阿奶的面容在阴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可为了安抚不安的她,始终噙着笑容。
阿奶想要她平平安安,在出嫁前多享福,可是她真的能安心照着阿奶说的假装无知无觉,安享太平吗?
阿奶就像是一个亮了一辈子的火把,纵然在最后时刻,依旧照拂着家里人,可元娘想,自己也要做阿奶的倚靠,让阿奶的晚年是轻快的,而非不断费心谋划,耗尽心血。
至少,能分担一些,是一些。
在她们说笑间,元娘悄悄离开,走到了灶房。
灶台上已经在焖米饭了,元娘一早在万贯烧火的时候就埋了几个芋头。眼下天渐渐冷了,虽还不到得在屋里烧火盆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可众人*的手都是冰凉凉的,时不时缩肩搓手。
她捧着一盘刚烤出来的热乎的芋头,空气中顿时飘散着柴火烘烤过的芋头干香味。
元娘默默的挨个递过去,不影响众人叙话。
虽说芋头有些烫手,可来回换手,用指尖剥去外衣,再咬上一口,干糯烫嘴,吃着粉粉糯糯,舌头两边像是被芋头干绵的口感按摩着,好吃不说,身上也渐渐热乎了起来。
十分合宜。
若是彻底入冬落雪,也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在火盆上的罩子煨几个芋头、或是切段的山药,剥开吃着可惬意了。炭火取暖不变,还能多些用处,都人惯于如此,有时吃得撑了,还能少做顿饭,毕竟也够裹腹。
众人闲谈得起劲,似乎都忘了时辰。
主要也是汴京近来风声鹤唳,大家对外面的事情都一知半解,不知如今情形怎样了,而孙大官人一路跋涉而来,消息最是灵通,说是闲聊知道近况,也是趁此机会探明白外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婆婆见过世面,更是知道时局对百姓的影响,不会傻傻的以为诸事都与平民小户无关。这一听,自是更为认真,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快到平日里用饭的时候了。
她摇摇头,自己真是老了,连这都能忘记。
当王婆婆准备起身,去喊万贯来打下手,自己去做些好菜招待人的时候,元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托盘进来了,而且是越过正中,向旁边的八仙桌而去,她放盘子,边笑语嫣然地说可以用饭了。
元娘做菜的手艺没有王婆婆好,王婆婆舍不得她受烟熏火烧的那份苦,就教了几道拿手可以见人的大菜。但万贯是跟着打下手久了,从基本功开始跟着学,手艺不说学了七八成,但若是放出去,也能在脚店里做个厨娘。
所以,其实即便王婆婆不亲自下厨,元娘和万贯也能整出一桌像样的席面。
只是她操心惯了,从来没试过放手。
元娘说话间,廖娘子忙上前搭手,把碗筷全给摆好。陈家人待她们一家这样好,廖娘子只觉得满腔感激无处可使,可惜人不能真的变成牛马,否则她一定结草衔环报答。
愁云惨淡了这些天,虽说今日只多了一个人,可却莫名热闹起来。
这顿饭吃得和乐。
但元娘有不同的感受,子女未必与爹娘肖似,之前觉得孙令耀不像廖娘子,那便应该像孙大官人,所以即便没见过面,元娘下意识以为的孙大官人的样子也该是大着圆滚滚肚子,手上戴数个玉指,挥金如土。
可实际上孙大官人能说会道,妙语连珠,用词十分诙谐,有他在便不曾冷场。
委实是位厉害人,偏偏不会叫人觉得精明算计,这才是最难得的。无怪乎孙家之前能富甲一方,光凭梦见仙人赐酒方,若是自己不争气,最后也不过是便宜了旁人。
饭后,该是午歇的时候,元娘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一手撑着下巴,指头旋着发丝,慢悠悠地想,倘若是她梦见了仙人赐的酒方,能不能像孙大官人那样置下一大份家业。
最终得出结论。
难!
朝廷对酿酒的管制很严,在汴京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有从都曲院领酒曲酿酒的资格。放到其他地方,即便宽松一些,也并不容易,若是从胎里没有从父辈那儿继承官府酒曲的名额,那么久很难有了。
兴许卖酒方可以赚钱,但如此一来,无异于杀鸡取卵。而若是私下酿酒卖出,一旦被告发,当即获罪,风险也十分大。
如此看来,孙大官人能发家,时运与能耐缺一不可。
元娘思考完,翻身躺下,盖上衾被,慢慢入睡了。
陈家宅子十分安静,众人午间都有小憩的习惯,而家里住不开,孙大官人也被安排住在前面的铺子里头,廖娘子帮他拼了两张桌,往上铺了铺盖,也算是个容身之处,好歹挡风遮雨的,怎么也比他之前露宿街头要好。
但他似乎并未立即入睡,缓解连日奔波的劳累。
而是……
“咚,咚咚,咚咚。”
这敲门声轻缓且有节奏,院子里虽然寂静,但并不突兀。
呀吱一声,王婆婆将门打开,她才入睡,常人此刻怕是睡眼惺忪,但她年纪大了觉少,忽然惊醒也是精神的。
看清是谁以后,王婆婆讶然,“你这是……”
孙大官人未发一言,而是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低下腰深深一拜,而后仰头,眼含热泪,声音似在颤抖,激奋道:“经年不见,您可安好?”
王婆婆愣住。
“你……识得我?”
渐渐入冬,大雁南飞,天上见不到什么鸟雀,只有被水兑过的晴朗蓝天。午后,天地已渐渐疲倦,日光徐缓却因长久的照射而变得温暖,飞不到南边的鸟雀也敢趁这时候悄悄起飞觅食。
它们高高的飞着,俯视地面的一切,屋宇不过是如波浪交叠的黑色起伏,而王婆婆与孙大官人也只是豆大的黑点。二人长久的交谈,在禽鸟眼里,与地上平平无奇的花草无甚区别。
兴许是有的,花草附近说不准有草籽,可以饱腹。
*
那日过后,王婆婆人前并未显露出任何与孙大官人的熟稔不同,仍旧只像是对待不熟的人,客气有余,毫无亲近。
两个人都是人精,他们若是不表现出来,压根没人能看出端倪。
平日里最闲,最爱观察人的元娘最近又没什么空。
她忙着帮阿奶分担家里的杂事,且热火朝天,纵然是王婆婆都拦不住她。
王婆婆还犯嘀咕呢,不知道是不是近来汴京太乱了,死的人多,叫个勤快鬼上了她孙女的身。说是这么说,其实她心里还是中意的,被人有意讨好孝顺,谁能不高兴?
何况,元娘这时候多上手,往后遇事也能顺手许多,不至于离了她老婆子,就不会操持家中事。
暗自端详了两日,发现元娘初时有些忙乱,后面渐渐有条不紊、得心应手起来,横竖也就是家里一亩三分地的事,纵然做错了也有自己兜着,王婆婆便不大管了。
没有了后顾之忧,王婆婆愈发关注外头的事,全身心去打探消息情形,别看都城里刚造了反,但谁夺皇位不是为了安享天下富贵的?纵然是戒严了些,也不可能看到百姓出门就拿刀砍死,又非蛮族入侵,只要夜里提防作乱的人也就是了。
抄家灭族是官宦人家要担忧的事。
但城里消息虽多,却杂乱无序,多是谁家被贬,谁家门前拜见的人排到了巷子外,又或是城中缺炭火,可有人囤积居奇等等。
半点没有王婆婆想要的消息。
若非说有,兴许有样能沾得上干系,前同平章事韩相公的子孙,竟被岳王启用,授了不小的官职。谋算如她,早就发觉端倪,如今也是多了份佐证。
当王婆婆顶着鹅毛大雪回到家门前时,她先是扣了两下,接着三下,然后便停下了。
如今到底还是不太平,所以王婆婆与家里定下了这敲门的规矩,总归是有备无患为好。
开门的是廖娘子,她深受陈家的恩惠,什么事都抢着做,否则总觉得于心不安。看见王婆婆,她当即笑盈盈,热切道:“您可回来了,今儿风雪太大了,我和阿岑还担忧你衣衫不够厚,鞋袜给雪浸湿了可怎么好?”
王婆婆松弛下垂的眼皮睁开,笑了笑,边进门边把手边的笼子放下。
而廖娘子忙着阖上门,还是元娘不知从哪忽然出现,接住了笼子,惊异地咦了一声,欣喜道:“哪来的兔子?今日可以吃些新鲜肉了!”
“窦家送的。”王婆婆低头望着肩,伸手扫了扫身上麻布做的外裳上覆的雪,随口道:“我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就接过来,不必麻烦人家来送。
“窦老员外是个好人,如今各家各户日子都过得紧巴巴,这是野兔子,入冬以来,恐怕他们家也是头一遭吃野味。”
元娘点头,接着把竹篾笼子递给万贯,她回过头和王婆婆说:“都下锅做了吗?阿奶,你要留些用酒糟腌吗?”
“一大家子人呢,若再分了些腌制,还不够尝味的。做个一兔两吃把,半边旋炙,半边炖了,我记得家里还有不少山药,一道炖。对了,你一会儿再去徐家要一些淮山,说是加到汤里头,记得别给钱,拿炭去换。”王婆婆边往堂屋里走,边吩咐道,说得虽多,但条理清楚,半点不乱。
元娘颔首,一一记下了。
但她忍不住疑惑,“徐家当时不是和我们家一块,在秋日里就买了不少炭吗?这么快便用完了?”
王婆婆没立刻吭声,而是剧烈咳嗽了起来,元娘给她拍背顺气,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王婆婆才继续开口,谈及徐家,她眼里尽是敬佩。
“徐家人,难得的仁善。”
元娘知道,这里面的徐家人定是不包括徐承儿的二叔一家,因为不久前两家人分出去了。徐二叔家带走了大部分财帛,医铺和宅院留给徐承儿的爹继承。
在元娘思绪纷飞的时候,王婆婆接着感慨道:“前些时日,太乱了,难免有人趁乱放火打劫,不少人受伤,衣食无着。徐老郎中是个善心人,给落难的百姓问诊不收钱帛,还送些药。医铺里日日有人,那炭火便一直烧着,可不就用得快吗?”
徐家一直在治病救人,这事元娘是知道的。
敢在眼下的局势挺身而出,徐家阿翁是好人,惠娘子和徐大郎也俱是好人。
元娘眸光透着钦佩,用力点头,坚定应道:“好!一会儿,我去送炭火,好久没见到承儿了。”
说罢,元娘并未走开,而是走到王婆婆身后,帮她把身上的麻衣脱下来,抖了抖上头的白茫茫的雪花。普通百姓不比高门大户,能用大氅披在身上挡风雪,还保暖,通常用的是麻衣,一样能挡雪,就是不大暖和,内里得多穿些。
所以平头百姓冬日大多穿得臃肿,才能勉力御寒。
元娘把那件麻织的外裳扫干净雪后,挂在搭衣衫的木架子上,一根横木,下有两个立柱,横木两边雕着花朵。边上还有火盆,正好烘烤烘烤,去去湿气,免得残存的雪化了,到时湿漉漉的,穿着不爽利。
做完这些,元娘才去库房。
库房是个小角屋改的,没有窗子,又落了铁链锁着。
里面本来放置的是成筐的布帛,还有各种摆件,这几年,王婆婆陆陆续续攒了不少玩意,什么嵌了宝石的菱花镜、象牙打的梳篦、成套紫檀妆奁妆台……
这些应该都是从祖宅里拿到的钱财,慢慢添置换来,攒着给她做嫁妆的。
原本空旷的库房,如今已摆得密不透风,而在最外边摆的是几大麻袋的米面,元娘照例数了数,“一、二……八。”
足足有八大袋,虽然家里人多,但吃到开春不成问题。
炭火装在竹筐里,一筐装了一百五十斤左右,也就是十秤,拢共有八个筐,都满满当当。说多不多,但也绝对不少,像是枢密使这些高官,仆婢无数,冬季下发的炭也就是两百秤,县官二十秤,胥吏五秤。
现在炭火不好买,又贵得很,所以白日家里人都凑在堂屋,点一盆炭火,从早烧到晚不过是八九斤炭。屋里勉强算是暖和,可是汤婆子什么,终日是离不得手的,热水总归是比炭要便宜些。
夜里回屋,各人屋里的炭都只烧到半夜,不会彻夜都燃着。
元娘掰着指头算了算,这么多炭,过完冬还能有不少剩余,估摸着还能剩下一筐多。等到开春,炭火就不值钱了,卖都不好卖出去,至于放到来年,炭火受潮,烟大,卖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那便多接济一些好了!
能帮到徐家,间接也是帮到穷苦百姓了。
元娘换了个大点的挎篮,往里头装木炭,几乎都要溢出来。她双手使劲拎起来掂了掂,少说也有三十斤,也便是两秤。
这可不少呢,阿奶是秋日采买的,比正常冬日还要便宜一些,一秤是十文,但如今米价炭价疯涨,一秤竟然可卖六百文,就算省着些用,一日只烧三个时辰,一秤也就够四五日罢了。每日的工钱全都在炭火上,还有吃喝租赁,简直是要逼死人。
若是多囤一些,恐怕就发达了。
元娘不是没有和阿奶提过,但王婆婆说了,如此一来,和囤积居奇的黑心人没什么两样,她们家不挣这笔财。何况,她们身后没有靠山,万一惹人觊觎,或是激起民愤,横财也只会变作催命符。
有先见之明,能揣摩局势不是最厉害的,难得的是能坚守本心,不被暴利蛊惑。
元娘装满挎篮后,想了想,又往上盖了块麻布,遮住里头的样子,这才走出库房,重新掩门落锁。
她从小门出去,敲响徐家的后门。
走前面的正门就太醒目了,现今都以小心为上,医铺那边人太杂了,要是一不小心露出些什么,惹了眼,总归不好。
元娘站在徐家的小门前,敲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开门。
许是太忙了?
她把挎篮猛地卸下,放在地上,一手搭在肩上,原本提东西的手抡圆转圈,松松肩颈。她的目光随意扫过小门,触及久晒而干裂的漆,不由得想起往年的时候,临近过年,巷子里的人家都会重新上漆,排队去买对子贴上。
今年没人敢张扬,尤其是前不久闹腾的那一场,都怕自家光鲜了叫闲汉盯上。
元娘摇摇头,搓了搓勒出红痕的手,暗自叹气。
也正是这时候,门呀吱一声打开了。
“是元娘啊!”
熟悉的热络嗓音,都没看清元娘是来干嘛的,就招呼她进去坐。能这么热切的,整个徐家也就是惠娘子了。
而今家家户户日子都没那么好过,惠娘子身上的衣物也都是半旧的棉布衣,颜色灰扑扑的,头上梳的依旧是包髻,却一件首饰也没有,只戴了对纯银刻春燕回巢的耳坠子,袖口也都挽起来,显然是为了方便做活,袖缘还沾了点草药沫子,想来开门前她正在用铡刀切药呢。
“快,进来,哦呦,等的久了吧?你瞧瞧,肩上都是雪。”
元娘乖巧摇头,浅笑道:“不会,是今儿雪太大了。”
“对了!”元娘忙把来意说清楚,“我家阿奶喊我来换些淮山,家里好炖汤。”
惠娘子注意到地上的篮子,虽然挡了粗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但她贯来爽利会做人,大手一挥,拉着元娘就要进去,“诶,些许淮山罢了,哪还要换?这不是寒碜婶婶吗?”
元娘不接话,只一味乖巧无辜地笑。
“阿奶吩咐的,我也只是照做,婶婶要是不收下,回去阿奶怕要骂我呢!”对上长辈,元娘从来扮乖演巧,有什么也都是推到长辈那去。这招万试万灵,一般自己说了以后,对方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果然,惠娘子闻言只是嗔怪,“你阿奶样样都好,唯独是为人太周到,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哪至于这般客气!”
说是这么说,惠娘子还是收下了,她推元娘的肩膀,让元娘进去,自己去提篮子,提起来的时候,还讶然了下,“好生重!”
但元娘还在跟前,她怎么也不至于当面翻开麻布瞧是什么,那可就太失礼了。
惠娘子把人迎进后院,在前边药柜翻了个瓷罐子,用木片剜了些黑色膏体,又用热水冲开,递到元娘跟前。
“快尝尝,新制出来的饮子,里头放了乌梅、山里红等,本是治胀气消食用的,但你们这些小娘子都贪爱它酸甜的滋味,没少有小娘子来买。”
元娘捧起碗饮了一口,里头应是加了蜜,热水一冲,酸味特别明显,但酸后是更为剧烈的甜,叫人忍不住一喝再喝。不知不觉间,碗就见底了,手也热乎起来,身上暖洋洋。
惠娘子见元娘喜欢喝,也很是大方,直接把一整罐都塞进元娘怀里。
元娘连连摆手拒绝,“婶婶,这哪使得,阿奶知道了要骂的。”
“不会,你只管说是我给的。”惠娘子是长辈,推搡东西最是有经验,半点不给元娘推拒的机会,硬是塞给了元娘。还没有等元娘多客套一会儿,徐大郎喊人的声就传来,惠娘子便去忙活了,让元娘自便。
元娘一手抱着罐子,目光左右巡视,她想来都来了,不如去看看徐承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徐家人拘着徐承儿,她还闹,最近是真的没什么动静,乖乖待家里。
好在之前非要给徐承儿定的婚事是退了。
奈何铺子里人太多,学徒们忙得只能看见残影,元娘左右转悠了一圈,才在窗下看到徐承儿。
她正在低头帮人敷药,是日前被烧伤的百姓,那手臂上烧出的水泡全黏在一块,混着水贴在皱巴巴的皮上,溃烂的很厉害。
汴京有惠民药局,那是官办的药局,也是在免费施药,奈何伤者实在太多。
元娘只遥遥看着那伤口的模样,便知道味道不大好,但徐承儿依旧屏气凝神,脸上看不出丝毫嫌隙之色,专心致志地上药,甚至温声宽慰。
这样的徐承儿,与往日见到的截然不同,沉稳、自信、平和,身上透出和徐家阿翁治病救人时如出一辙的令人心安的气质。
窗外的光线打在徐承儿脸上,渐而升起的暖阳泛着黄色光晕,烫金的光披绕在她的脸上身上,如镀了层金,能看见脸颊淡淡的绒毛,却显出几分寺庙塑像的宁静神性。
元娘一时有些看呆了,但很快,她注意到别的人,与她一样看呆的人。
无比熟悉的面容。
正是此前推拒婚事的文修。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
正当元娘疑惑的时候,徐承儿已经清好了伤口,转头寻药恰好看到文修,她没有往日的好颜色,有些不耐道:“文相公若是喜好做塑像,不如归家去,医铺中忙碌得很,怕是容不下您这尊神。”
她用词不是相公,便是尊神,听着是敬称,实则都是挖苦。
元娘很了解徐承儿,知道这才是徐承儿不高兴时的真实样子,看来她是真的完全把文修抛之脑后了。
这样也好。
当元娘如此想的时候,却意外发觉文修并未恼怒,他巴巴的将药瓶递送到边上的桌案,再一脸诚恳的同徐承儿致歉。
元娘敏锐的嗅到一丝不对劲,再仔细观察起两人,徐承儿虽然看似恼怒,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他,语气不好的抱怨着,但却一直是理会他的,而文修不管徐承儿说什么都是连连应声道好,有时甚至有些羞涩?
元娘感觉自己一家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两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望着二人忙碌的身影,还有文修亦步亦趋跟在徐承儿身后,他看着她便不自觉微笑的模样,元娘暗中点头,决定不打搅两人,横竖徐家不强迫徐承儿出嫁,与文修如何,全然看徐承儿的心意。
元娘从来都觉得徐承儿极好,仗义、热心肠,遇到大事从不退缩。
倘若能看到徐承儿的好,那么喜欢上她也是很应当的。
元娘悄悄退开,直到归家心情都好得很。
她想,等哪日徐承儿有空闲了,自己一定要抓着问个仔细,后来到底还发生了何事。
元娘回到家里后,王婆婆正在蹲下身子挨个看灶房里腌肉和菜的罐子,腌得如何,有没有起花,若有,则要立时补救。
听见元娘进门的动静,王婆婆头也未抬,只喊道:“回来了?”
“嗯。”元娘应声,顺势走到王婆婆的身后。
王婆婆则询问起徐家人如何了。
“皆忙碌不已,医铺里挤满了人,大都是前些日子受着火波及的,还有不少住在南熏门附近,因棚子简陋,被大雪压塌住处受了伤的人。徐阿翁施药救人,闻声来的百姓多,承儿也帮着治病救人……”陈元娘慢慢答道。
她说着,神情中尽是钦佩。
尤其是徐家阿翁,能在这时候做出这样的决断,与往日那个顽劣随性的样子大相径庭。尤其是在看诊的时候,他神情是很严肃的,尽管已经十分削瘦,却眼睛明亮,沉稳睿智,有条不紊地医治病患。
徐家其他人同样有大善心,若是她们心中不忿,医铺中又岂会如此顺利和乐?
她是打心眼里敬佩。
王婆婆又何尝不是,也是喟叹一声,感慨道:“积善之家,能与他们做邻里,实是幸事。”
王婆婆说着,不免又将心思拐到朝廷上去,“看来汴京的官吏已乱做一团,近来看似事态息,只是假象。朝廷每逢冬日都会拨八千贯给福田院,督促僧侣救济收养贫苦百姓。往岁遇上大雪,常有僧侣沿途寻有需收容的人,今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朝廷在汴京设立四所福田院,由僧侣代管,除了拨款外,还设立条例,依照福田院收容的人数领取米粮,每年都要依据前一年救济的人数等等,决定僧侣剃度的名额。为此,僧人们几乎都是尽心尽力。
元娘来汴京数年,对福田院自然也知道的清楚。她当时还和徐承儿感叹过,汴京无愧为天下最为繁盛之地,乡野是见不到这些的,一些州府地方似乎有相似的济慈院,但并没有这般清晰的规矩,大多是划一块地给僧人,让他们自给自足。
“怪不得,那么多人无处可归。”元娘喃喃,眼中流露出叹惋之意,“今岁遭难的人比往昔又更甚。”
陈元娘定了定神,踟蹰再三,将王婆婆递来的坛盖放下,抬头道:“过完冬我们家应当还能剩些炭柴,原先供给铺子的腌物又多,吃是吃不完的,如今生意歇了,也卖不出去,不若捐送出去?”
王婆婆停下动作,转头望元娘,因着眼纹深,目光叫人觉得十分严厉。
如今米粮炭火的价一日贵过一日,她这一句话不知道舍了多少钱财出去,元娘不免紧张的手心出汗,生怕阿奶责怪。但她并没有因此眼神闪躲,不论阿奶的眼神如何气势迫人,元娘都不避不让地直视着,自己说出的话,自然该静待回答。
元娘在乡野长大,但在汴京数年耳濡目染,阿奶亲自教导,即便不刻意显露,身上也很有些大家风范,遇事不拘心中如何想,表面却是沉稳恬静。
王婆婆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元娘汗毛都快竖起了,才开口道:“也好,能救人便是功德。你一会儿清点出有剩的吃食和炭火,我让孙先生送去福田院,他经商多年,行事圆滑,又是汴京的生面孔,做此事最为熨帖。”
孙先生便是孙令耀爹孙大官人,元娘不及王婆婆眼睛毒辣,但不愚钝,而且她深谙王婆婆的脾性,自然察觉到阿奶似乎对孙大官人过分倚重了。
不管人前如何客气,阿奶的戒心一直很重,论理不该交代孙大官人一个外人做这些。
元娘心里称奇,隐约察觉出不对,但出于对阿奶的信赖,她眨了眨眼,把疑惑咽进心底,没有问出口。她顺势提起另一件事,也是一直以来的担忧,“不知官家何时才能重返汴京,胡人赶走了没有。”
对政事,王婆婆敏锐得可怕,她老神在在,目光望向天蓝的上空,上头又开始纷纷洒洒地落下雪花,她笃定的说,“快了。”
元娘好奇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婆婆继续忙着手上的事,慢悠悠答道:“若是官家出事,想篡位的那个早就昭告天下了,拖到如今也没有动静,便是未出事,而各地勤王的兵马也该来了。
“等着吧,岳王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说到最后半句,王婆婆的手猛然用力,手中的坛盖碰上坛身,碎成两瓣,她的眼神也骤然冷厉慑人。可惜,她背对着元娘,并未叫元娘瞧清面容,否则,元娘定然能发觉阿奶对岳王的憎恶不同常人。
元娘觉得天似乎又变冷了些,她搓了搓手,交叠着手藏进袖子里。她往外瞥了瞥,也没见哪漏风呀,心里疑惑,眼见收拾得差不多,主动道:“阿奶,进堂屋暖一暖吧,这天冷得愈发奇怪了。”
王婆婆不置可否,但确实慢慢站起身。
祖孙俩往堂屋里去,掀开门帘后,家中其余几人都在里头,各做各的事。其他人不提,陈括苍反正是在看书,他自来手不释卷,勤勉如初。孙令耀虽然偶有发怔,抓耳挠腮,但跟在陈括苍身边,大致是将书看进去了的。
孙大官人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犀郎,眼里的欣慰喜悦就不曾下去过。
纵然外头寒气袭人,内里点着炭盆,家人凑一块做点活,忌讳着看书的儿郎,只能偶尔凑近,小声耳语,听着炭不时噼里啪啦烧着的声音,元娘觉得心里安定极了。
她微微一笑,低头对起账本,寻思着哪些是多余的,哪些得快些吃了,哪些能送人。
炭火温暖地烘在脸上,脸上干得有些绷紧,可她唇角微微的翘起不曾消过。
*
也不知过了几日,日子就照常的过着。
虽然顾忌着之前坏人闯进家里的事,元娘很少外出露面,但她也帮着徐家做些简单铡药和煎药的活,只是都在自家院子里做,岑娘子和廖娘子则一块帮衬。
有些累,但尚算充实,总比闲着无趣要好。
为此,元娘夜里都睡得沉了些,不必喝安神的汤药。
然而今夜,她却半夜醒来,元娘揉了揉眉心,一手撑在背后坐起来,往外面瞧。窗子开了点缝隙,因着屋里烧了炭火,也正因此,外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进来。
“城破了!城破了!!”
缓过神的元娘猛然清醒,顾不上穿鞋,用力推开窗,探头看去。
与上回火烧皇宫不同,这回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大大小小的朦胧黄光,映亮天穹,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高声呼喊。【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