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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作者:东边小耳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那你就……陪我先从那玩起好了。”她信手一指,活泼明媚,眉眼间带点狡黠


    元娘彻底怔住,在静谧的时明时暗的观楼内、阶上,与他四目相对,视线交汇,暧昧的情愫犹如丝缕交缠不断。


    在阴凉的观楼内,周身都是寒凉的,因而,手上不断传来的灼热触感愈发明显,热度似乎传入四肢百骸,使得周身暖和,元娘不自觉握得紧了些。


    无声的暧昧萦绕其中,正如紧闭的观楼内,多了股不断流动的风,萦绕在两人身边,若有若无,悄然撩拨。


    在一片寂静中,“哒”、“哒”,两声迈阶的回音在空旷中放大、盘旋。


    转瞬间,元娘就不得不仰起娇美的面容,才能与他对视。


    魏观伸出另一边手,抚上了元娘的鬓,他穿宽衣广袖,袖摆不可避免的摩挲着元娘的脸,从鼻子,轻轻的,慢慢的,拂到了脸颊、眉眼,细细挠挠的痒意,勾得人手心也微微发痒。


    清冽好闻的香气涌入鼻间,是偏冷偏淡的香,有些像冬日冰雪渐渐消融的冷气。


    这与元娘见过的都不大一样,时人皆爱往衣上熏香,富贵殷实人家熏昂贵的香料,小户人家也会往衣箱里放些常见香料的香囊,亦可驱虫,但一般香味都很浓郁。


    要让人能闻出来,知道珍贵,这才叫好香。


    可他身上的,却得靠得极近,几乎相拥,才能嗅见。


    元娘开始心生好奇,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喜好什么,不喜什么。他应当是不喜张扬的,就如他衣上的熏香,也不爱发火,她从未曾见过他失态的样子,永远是微笑、温和,行事不疾不徐,沉稳可靠的。


    他的袖子过于宽大,遮掩了所有光线,敛去外界一切,眼前的一小片被笼罩的黑暗,仿佛都是元娘的,她不管做什么表情,露出怎样的目光,都不会被发现,使得她的心出奇自在,也能放飞思绪,去描绘想象他的一切。


    仿佛窥见有关他的一角,心底就会升起细腻隐晦的欢喜。


    是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滋味。


    而魏观,又何尝不是?


    良久,他才放下手,摊平掌心,上面全是杏花花瓣,是他一片片从元娘发上鬓边摘下来的,杏花清淡的糯香与魏观身上清冷的香味相携入鼻间,元娘却能很轻易的分辨出二者。


    原来,他方才在帮自己摘去这些花瓣。


    元娘说不上失落还是欣喜,以魏观的品性,若是真的在暗室唐突,才叫人难以相信,会生疑是否是话本里的鬼怪夺舍躯壳。


    就在元娘低垂下眉眼时,魏观忽而道:“别动。”


    他的手越到元娘的肩头,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白皙娇嫩的耳垂,霎那间,热意涌上相触的地方,烫得耳垂红艳欲滴。


    “什、什么?”元娘神情一呆,反应不及,问道。


    魏观的指节捻着杏花,置于元娘面前,他解释道:“还有一瓣。”


    “哦。”元娘应了一声,干巴巴道:“这附近,很多杏花吗?”


    魏观嗯了一声,高大的身躯挡住些许亮,但也使得地上的光影描摹出二人的身姿,却也不大一样,地上的影子交缠,如在缠绵。


    可二人只是离得近了些,一切都守着规矩,不曾逾矩。


    兴许,光影下的照射,才是人的真心。


    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元娘向后退了一步,*松开了魏观的手,她低下头,指尖还留有他手上的余热,她不知随了谁,天生的肤色雪白,他方才并未用力,只是叫人觉得可靠安心的力度,但她白皙柔软的手掌心与手背,接留下红痕。


    尤其是手心,隐隐能窥见修长指印的红痕。


    在她低头的片刻怔愣中,万贯已经赶到,她似乎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凑上前,伴在元娘身侧,狐疑地望了眼魏观,她胆子小,更能感觉到魏观身上看似温和实则疏离淡漠的气势,因而,她一直很怕魏观。


    但想起身后的小主人,万贯又鼓足勇气,微微挡住元娘的半边身躯,警惕地看了眼魏观,旋即侧身,小声询问元娘,“小娘子,可要继续上去?”


    早在万贯赶上来时,元娘就匆忙攥紧手指,犹如做贼心虚般,把白嫩手心里的红痕给藏住。


    因此,她面上有些不自然。


    在万贯寻问时,元娘反应不及,略愣了会儿。


    下首站着的魏观并未强求,他身姿如玉,纵然是地上的光影,依旧是挺拔壮阔,他道:“若是疲累,下去也无妨,各处皆是春色,宝津楼底下的风光也极好,并不可惜。”


    元娘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立刻道:“不,不要,我不累,我能爬。”


    为了证明自己,她当即对着台阶上下跳了两回,动若脱兔,又便得和平日一样灵活跳脱,“你看,我好得很,连喘气都没有。这宝津楼虽高,但是台阶不陡,我从前在乡野爬山采摘野果,有些连路都没有。”


    她真不是说谎!


    很陡峭的山她都能爬上去,几乎能和山羊一较高下。


    她可以因为旁的事下去,但决不能是因为这个,这岂非是质疑她的能力?虽然别人若夸她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她也能欣然接受,但若误解她的能耐体力,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纵然搬来汴京几年,可元娘建立认知的那几年却是在乡野,小娘子们经常攀比谁做活更厉害,她向来是最厉害的,即便知道在汴京不比较这个,可依旧是她的骄傲。她很理直气壮,自己年轻体力好,比旁人耐力厉害,凭什么不能为此骄矜?


    元娘本质上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小娘子,她索性提起裙摆,向上跑了几步,而后才停下,俯视他们。


    她昂起下巴,在微弱的光线下,骄傲自信的神情熠熠生辉,如天上仙子,“不跟着上来吗?若是爬不动,也可以在底下等我!”


    她说着,扬眉粲笑,光彩夺目。


    魏观仰头看她,却并不显卑微,他闲雅从容,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真切笑意,配合道:“既如此,不妨比较一番,若先到,即为赢。”


    元娘瞬间起了兴致,她双目晶亮,兴奋道:“好啊,赌注是什么?”


    “若你赢了,今日尽可供君驱使。”魏观几乎没怎么思索,便给出了回答。


    轮到元娘的时候,就稍稍苦恼了些,她指尖点着下巴思考,魏观既然已经说了,自己的赌注就不能比他少太多,她想了又想,又不能和他一样,“那我……”


    元娘想了许久也未曾想到合适的,她对魏观的生活,似乎了解的并不够多,只知道他是魏相公的亲戚,汴京人士,文采俊秀,举人功名,家底殷实,品性似乎也不错,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好在元娘是善变通的人,想不到又何妨?


    她直接问!


    “魏郎君你可有何想要的吗?”


    她问的时候,眼睛亮晶晶,半点不扭捏,反而很惹人喜爱,藏着掖着多容易误会,不如大胆相问,大大方方,还能让对方开怀。


    魏观被她的直白惹得一怔,旋即发出低沉笑声。


    他竟也跟着认真思索,最后在元娘好奇的目光下,瞥见窗外试图与云霄比肩的风筝们,他目光一瞬不落地注视着元娘,神情多了些慎重真切,缓缓道:“便请陈小娘子送我一只如今日这般别出心裁的风筝吧。”


    元娘见他沉吟思索了这般久,还以为他要提什么骇人的要求呢,没想到是这个。她豪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大方应下,“这个简单,那,赌注就此定下,不许反悔?”


    “嗯,不反悔。”他笑了一声,复述了遍。


    元娘面露满意,边点头边道:“好!”


    她比魏观还要高好几个台阶,又是志得意满,看起来颇有挥斥方遒的豪迈,却不失娇俏可爱。


    元娘是真心要比的,她主动招呼魏观上来,认认真真道:“既然有赌注,自该公允!”


    魏观未曾说出任何轻视的话,更未妄自尊大,他照着元娘所言,与她站在同一阶,甚至陪着她一块数数,直到她说走,他才跟着迈步。


    魏观体力不差,他能四处游历,什么险山峻岭都上过,若是没有好身体,只怕路上就该死了。


    但元娘娇小灵活,反而更有优势,她如灵巧的鹿,都快看到上首的亮光也不见喘气。


    终于,元娘望着透过窗棂的一束束光线,停了下来,伸手拔开门闩,将雕刻纹路,彩画描绘的门扇推开。


    霎那间,天光明亮,豁然开朗,一扫先前的幽暗寂静。很稀奇,虽在高处,可底下的吵闹欢笑声反而更清楚了,绿草茵茵上,奔走欢呼的行人,金明池边,垂柳依依,五大殿壮阔巍峨,且严正齐整,仿佛互相对称。


    最要紧的是宝津楼两侧的彩楼。


    她能看见教坊司的乐师,钟、鼓、笙、萧,一应俱全,他们都在认真奏曲。而舞姬们穿浓艳红裙,丝帛飘扬,起舞时,长长的裙摆如火烧云,侬丽耀眼,风将其吹出许多柔美轻盈的姿态。


    与洁白明净的云彼此映衬,这一刻,她们好似天宫仙子,说不出的飘逸美丽,凡尘俗世皆与她们不相干。


    元娘被眼前景象震撼到失声,只顾着将一切收入眼底。


    这是她从未曾见过的风光。


    魏观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与她一道观望眼前盛景,在悠悠白云中,他宽袍广袖,衣袂翻飞,恍如谪仙人。他平静地看着下方景色,声音淡然,在这时,一切都显得无比渺小。


    “此处风光可好?”


    元娘狂点头,“嗯嗯嗯,极好,岂止是好,简直是美不胜收!”


    “承平已久,百姓休养生息,方有此乐景。”也许是高处风大,魏观的声音显得有些淡,甚至是带点冷意的怅然。


    风光无限好,却不知能承平几时。


    自太祖定国已有许久,各处叛乱仍然频发,对外又有强敌,滋扰边境。


    汴京百姓尚能欢度节日,战乱之地,许多平民食不果腹。魏观在外游历,所见所闻,大多哀婉可怜,他立志做官,即便没有安定天下之能,也要造福一方百姓。


    元娘注意到了魏观与平素不同的神情,她未曾惊扰,就这样望着他,静静陪伴,任由徐徐的风吹打在脸上,吹得人头脑清明。


    好在魏观不是粗心之人,他只微微凝视片刻,很快就收回目光,与平日别无二致,温和的问元娘,“我输了,愿赌服输,今日甘愿为卿驱使。”


    元娘才不和他客气呢,她眼珠子一转,瞥见下头琳琅满目,排排邻着的拥挤摊子,转瞬间有了主意。


    她信手一指,活泼明媚,眉眼间带点狡黠,“那你就……陪我先从那玩起好了。”


    第82章 “那才是能托付终生的良人。”


    元娘指向的是一处关扑摊子,今日金明池热闹,汴京的商贩深谙赚钱的门道,哪里热闹就将摊子摆在哪里。


    但除了关扑,还有各类赌博的摊子,成群集聚,吸引过路人前去。


    而汴京人是极擅钻研经营之道的,在关扑赌博的摊子附近,还有临时开设的当铺,若是一时赌性上头,身上又没钱,便可以去典当身上贵重的财物,往往压价很厉害。但若是一问,当铺中人则会说何时来赎皆可,以此诓骗路人安心。


    实则,一旦金明池关闭,当铺的人也会不见踪影,低价典当出去的财物,自然成了别人的。


    不过这些骗人钱财的当铺常年都是一个说辞,除了上头红眼的赌徒与外地行脚商人,汴京本地人士很少有被骗的。至少连元娘都被阿奶叮嘱过,更莫说其他人家了。


    好不容易下了宝津楼,元娘本想直奔关扑的摊子而去。


    她还记得上午老道士说过的话,寻姻缘得寻旺自身的,若是凑一块诸事不顺,就得要小心。正好这边到处都是关扑和赌博的摊子,正好能让魏观在身边试试看。


    倒也不必多旺她,只要不过分倒霉就行。


    哪知,还未真正靠近,忽然,震天的鼓声响起。


    犹如除夕正旦,满城的炮竹声,搅得人耳膜一刺一刺的,心口都跟着起伏不定,难以自如呼吸。


    “咚”、“咚咚”……


    与威武响彻天际的鼓声相伴的,还有军士发出的嗡鸣声,似海浪巨涛,又似远古部落的雄浑呼唤,使得人霎那间专注谨慎,颇有枕戈待旦的意味。


    来金明池,除了游玩踏春,众人最想看的就是水军争夺锦标了。这也是难得能见到扬大宋军威的时刻,人人都驻足观望,满怀期待。


    元娘也不例外,她转而凑近池边,还不忘捎带上魏观。


    一群身强力壮,纵然是衣裳都遮盖不住身上偾张肌肉的水军,自四面八方乘舟而行,直冲着湖中心的锦旗而去,有军士在岸边敲鼓击锤,舟上的水军呐喊助威,犹如巨浪,一波高过一波。


    这个时候,纵然是彩棚里的殷实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也都不由得站了起来,垫脚张望,紧张哪一队会胜。


    而在赌博的摊子前,早已趁势开始下注压输赢了。就是一些大户人家,自己也开始做赌局下注,因为他们家大业大,人丁旺盛,光是自家人打赌坐庄,便已经很热闹。


    汴京商贸兴盛,大多人手里都有余钱,类似关扑的赌博游戏一直很受追捧,就是做脚夫的底层百姓,有时也会掏几枚铜钱赌赌运气。


    所以没有什么忌讳,偶尔下注不会引起反感。


    但是元娘没有,不是她不想,而是注意力全然放在了年轻壮硕的水军们身上。他们不日将表演给官家看,自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有几个歪瓜裂枣,至少也是相貌周正,高大齐整,年岁还不能太大。


    这般挑选后,他们才是金明池最赏心悦目的风景。


    至于身旁的魏观,他美则美矣,的确出众不凡,可对面却是成百的精壮男子,有些还被水打湿了衣衫,贴着胸膛映出形状,很难不吸引人心神。


    何况,魏观何时都能瞧见,他们一年却只能在这时候见到,兴许明年见到的也不是这一波人了。如何取舍,自然不同。


    元娘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目光随着他们的轨迹而穿梭。


    其实她不算夸张的,围过来看的行人,有几个不是这般呢?几乎都是冲着热闹来的,一个个皆是全神贯注,若是神色平淡,反倒是不合群。


    不合群的人少,但毫无疑问,魏观便是其中之一。


    元娘紧紧盯着他们,半瞬都不曾移开目光,也全然未回身看身旁的魏观一眼。


    魏观仍旧是端正挺直地站立着,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十分醒目,不曾减少半分姿容,但却少了身旁人的问津。他不时望向元娘的目光愈发频繁,唇亦抿得愈发厉害。


    奈何元娘毫无察觉。


    这却也不怪她,因为此刻,先至绳结前的小舟,上头的水军兵士已经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他们是要比给官家看的,故而入水姿势一个比一个出彩,有双手合并举高,如灵巧小蛇跳入水中的,也有侧身钻入水中,还有在不稳的小舟上站立,旋着入水的。


    一个比一个厉害,看得围观众人拊掌喝彩。


    元娘也跟着惊叹连连,用力鼓掌,眼睛都发光了,她下意识偏了偏头,目光却依旧紧盯池面,“承儿,他们好生厉害!”


    说完,没有立时得到雀跃的回应声,元娘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明显如被冻住般,动作一凝,身子不同,脑袋缓缓后移,却见是魏观正眼神深沉,整个人极为安静地注视着她。


    人还是那个人,神情面容都不曾变,但似乎,他总噙在唇边的笑意变换了,更深了些,语气愈发温和,声也愈轻柔。但元娘莫名觉得,还不如沉下脸,来得叫人安心。


    这笑温柔得令人后颈一凉,他浅声道:“我亦善凫水。”


    元娘眨巴眨巴眼睛,沉默片刻,出自本能的夸奖道:“是吗?好生厉害。”


    若是平素,还是极有说服力的,但今日不同,比起她方才面对年轻力壮的水军兵士们,兴高采烈,由衷拊掌道好的样子,显得……


    稍稍有些敷衍。


    她的表情还是尽力情真意切的,就是不那么可信,像是狡猾的小狐狸心不在焉诓骗凡人,却不经意露出了一小截毛茸茸的尾巴。


    叫人即便知道她的真面目,仍不禁觉得可爱。


    元娘现下当真是后悔了,当时不该不过脑多那一句的。不过,若身旁的人当真是徐承儿该多好,那么此刻就该是两个人手挽手,激烈鼓掌,时不时窃窃私语一番,再露出心照不宣的揶揄笑容。


    她略微头疼,但很快就要到夺标的时候,断然不能错过那份精彩。


    “定然是很厉害的!”她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而且说的字数更多了,甚至边说边用力点头,试图找补。


    魏观笑了笑,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他终归是善解人意的主动提道:“快有人游到了,切莫错过,既然来了,总要亲眼见到谁夺标了才是。”


    元娘讶然与他的好说话,没想到他也会好奇,于是重重点头,笑得格外灿烂,“好!”


    接着,毫不犹豫地转头继续看。


    游到湖心附近还不算赢,得挽弓取箭射中湖心亭上首的锦旗,才算真正胜了。


    湖面的风又急又大,头一个游到的,不意味着能射中。


    往年经常有接连失手,最后被捷足先登的例子。


    但今年,并未叫人失望。


    那个头一个到的矫健青年,他抬手拉弓,身上肌肉紧绷,目如鹰隼,周身气质就与旁人不同,随着他一松手,那箭似流星,呈无阻之势风驰而去,径直射中锦旗。


    他站在原处,气沉如山,身材伟岸,简直如屹立山巅,万分醒目威风。


    顿时,万籁俱静,与之而来的,是下一瞬如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


    人声虽嘈杂,细细听去,全是赞扬这个青年兵士的。


    元娘也不能免俗,她跟着拊掌欢呼了许久,纵然是随着人潮散去,还沉浸在方才的场面中,难以回神。水军善凫水并不稀奇,但连射艺也精通,放在军中也是出众的,也不知道得练多久。


    元娘不禁看向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她也有些想学射箭,不知道可不可行。


    她随与魏观同行,但稍稍有些走神,二人一时沉默。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这回竟是魏观先开口的,他沉吟片刻,“其实,我也善射箭。”


    “什么?”元娘抬头看他,下意识问了声。


    但她旋即反应过来,知道他说了什么,以及他难得认真的神态。


    她不由得想起那位夺标的军士,雄壮伟岸,魏观身量高大,但斯文俊秀,似乎和那个样子不大能搭边。不过,她清楚魏观不是会因为一时激荡而说慌的人,他行事说话素来有条理,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他定是真的擅长射箭。


    元娘信赖他的品性,毫无犹疑,倒是好奇起他怎么会学射箭。


    她见过的文人,似乎都不大看得上武人粗蛮,甚至国朝中重文轻武,同品阶的武官实则要比文官低上半阶。


    两人如今尚算熟稔,说话过于掂量反而显得生疏,元娘干脆直接问了。


    魏观也如实相告,本就没什么不能说的,“射箭,为君子六艺之一,我幼时拜师的先生,崇尚周时古风,对此颇为严苛。我的确不擅长武艺,但射艺尚算精通。”


    元娘颔首,这倒是没错。


    就像犀郎上的学塾,每年也要叫学子们射箭比试,阿奶不得不出去租赁弓箭。但这些都是浮于表面的事,一直也没谁当真过,兴许国子监这种权贵高门子弟的学府要重视一些。


    像章豫学塾,虽然束脩要比普通学堂多一些,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高门子弟,人人皆是冲着考取功名去的,苦背墨义做策论才是最紧要的,没有闲心耽误在别的事上。


    她本想让魏观陪着自己去关扑的摊子前,可听见他说善射艺,又忍不住看了眼边上靠射环取物的摊子。


    但想想还是算了,他那么清贵的人,叫他在摊子前靠卖弄技艺换取东西,元娘觉得不大妥当。她果断放弃这个念头,想要继续往原来的关扑摊子走。


    魏观却注意到了她那一瞬的目光,出言相拦,“不如去那试试?”


    元娘回身看清他所指,反倒是迟疑了,“可以吗?”


    元娘怕他并不喜欢在摊子前张扬。


    她的关怀在意,使得魏观面泛微笑,周身萦绕着浅浅的和悦之色,“自然,我也许久不曾射箭了,若是失手,还请陈小娘子莫要嫌弃。”


    “怎么会!”元娘声高了两分,生了些较真的神情,“魏郎君文采斐然,只此一样,便足够令人敬佩。”


    “何况……”


    “何况?”他重复了遍,问道。


    元娘却摇头不肯说了,让他先去摊子前。


    摊前有许多吸引人的玩意,由远及近,价钱依次相涨,而且,摊主人就没有不精明的,敢来试着射箭赢物的人,大多有点准头,又是人来人往的地界,若是隔得远了,射着旁人可断然赔不起。


    故而,并不难在远字上,而是在绳上。


    需得将物射落,才能赢下。


    像腰扇、蓑衣、锁钥这些不那么值钱的,用的是普通的丝线,而像金钥匙、嵌宝石的梳篦这种极为贵重的物品,用的竟然是两指宽的麻绳。


    当然,看似有难易之分,但也只是障眼法而已。


    难就难在,丝线是会晃的,即便是丝线也很难有人可以射中,所谓粗细,不过是用来迷惑人的把戏。


    好在横竖射箭并不贵,只当买个乐子也是不错的。


    元娘就没见过有谁真的可以射中的,她想了想,索性选了个最难的,如此一来,纵使射不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魏观并未有迟疑。


    他接过弓箭,屏气凝神,双脚与肩同宽,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换,如利箭一般锋芒,与平素见到的温和模样判若两人。


    忽然,他修长的双指一松,箭从弦上飞射而去,锐不可当,划破空气发出声响,但他的姿态却已恢复闲散松弛。


    却见那箭正好射中麻绳中间,并未左右摇晃,箭自麻绳射过,绳线断裂声响起,金钥匙掉落在地。


    他竟然,真的射落了。


    元娘愣神,摊主人更是傻愣。


    这绝不仅仅是精通那么简单了,也是魏观素来谦逊,他说不擅长,大抵就是常人口中的擅长,若说精通,恐怕便是厉害人中的极厉害了。


    这金钥匙很是贵重,既射中了这个,哪好意思再继续,正好时辰不早了,元娘也该和徐承儿汇合,只好和他告辞。


    但这沉甸甸的金钥匙,元娘拿在手上,总觉得不安心。


    虽然是笔横财,但那摊主人只是小贩,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知这东西是不是暂时租来用的。


    好不容易和徐承儿遇到一块去,元娘却心神不宁,总觉得不能安心。


    “你说,是横财好,还是心安要紧?”元娘犹豫半晌,问起了徐承儿。


    徐承儿果断道:“那自然是心安,我阿翁说,问心无愧四字,千金难买。”


    闻言,元娘有了决定,她准备还给人家。


    这金钥匙可不是关扑的一百文两百,少说也要几百贯,但凡那摊主人看着更富裕些,她都不必这般煎熬。


    徐承儿陪在元娘身侧,两人去而复返,准备还给摊主人。


    却见魏观不知何时已经在哪,二人遥遥看着,他是在……给摊主人交子?


    那厚厚的一沓,想来已逾越了金钥匙的价钱。


    徐承儿在边上点头,“想来他家底定是殷实,竟然能拿出这么多交子,得腰缠万贯吧?”


    “不过……”


    徐承儿顿了顿,转头对着元娘,郑重道:“他确实当得起良人二字,但并非是因着家财,亦非对你如何好,而在于,他生性宽厚良善,对寻常人都如此,哪怕将来情淡,也不必怕下场凄凉。”


    徐承儿的表情是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严肃,她在认真与元娘陈明利弊,“若要嫁,便该嫁个本性便极好的人。毕竟,世间男子多薄幸,与其度量他对你的情意,倒不如选一个人品好的。


    “那才是能托付终生的良人。”


    第83章 “那两家,哪是能结亲的,唉,这是要出事!”


    元娘闻言,抬眼遥遥望着正与摊主人和颜悦色交谈的魏观。


    她抿了抿唇,眼中闪过思量,承儿说的对,魏观最大的好处,不仅仅是在他文采出众上,还在于他谦逊温和,对人人都和蔼客气,是个真正可托付的君子。


    她握紧手上的金锁钥,这是一个实心的锁钥,金钥可以将锁打开,能当成正常的锁钥用。虽然真遇上窃贼,人家可能更想要偷走金锁。


    金锁足够手掌宽,而金钥也有食指长,尽管它们本身就已经足够昂贵,但是上头还雕刻了些柿子莲花纹的吉祥图案。


    元娘本想等他交谈完,上前归还,但是身后突然传来唤声。


    “元娘!”


    熟悉的嗓音,吓得元娘一激灵,连忙将金锁钥藏进袖子,僵直转身,扯着唇,露出洁白贝齿,硬是浮起笑脸。


    在她身后不远处,魏观似有所感,也隐约听见她的名字,他回头观望,果真见到了她的背影。虽然金明池有形形色色的人,但元娘却很好认,人群中最鲜活耀眼的就是她。


    见她正与家人汇合,像在交谈,时不时眨眨眼,偶尔心虚一笑,神情灵动,魏观悄然扬唇,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眉眼间不自觉添了笑意。


    直至摊主人小心翼翼提醒,他才回过头,正好元娘也已经随家里人渐渐走远。


    他对摊主人道:“收下吧,只当是我买下的,不必有负担。”


    魏观先前递给摊主人一沓交子,对方想收又很犹疑,似乎不大敢。应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谁侥幸赢了东西,不是欢天喜地,哪有人会回来付钱?


    稀奇,简直是太稀奇。


    但他却实在抵御不了交子的诱惑,不是他有多贪财,而是那金锁钥哪是他能买得起的,是向当铺借来的宝物,足足要三百多贯,倘若他能有这份闲钱,都够在偏远的南熏门附近再置一处宅院,租赁给他人,靠收租钱度日了,何必出来摆摊受苦。


    就是将家底掏空,也不见得能还得起。


    见魏观的态度是认真的,摊主人激动得手都在抖,满脸的不可置信,“您、您是认真的?”


    魏观轻轻颔首,“嗯。”


    他神色恬淡平缓,语气和煦,慢慢道:“往后,莫要以负担不得之物悬挂为饵了。”


    魏观的话,证实了他的好意是真的,并非虚言,摊主人被巨浪般的喜悦冲昏脑袋,他身上激动得直打颤,甚至想跪下来谢他,还是魏观拦下摊主人,双手箍着对方的手臂,把人扶起来。


    “当不得此大礼。”他说完,向摊主人颔首致意,转身离去。


    摊主人望着粗粝黝黑的手上捧着的交子,忍不住痛哭,鼻水和泪水混合,融入泥土与一茬茬野草里。


    他用衣袖随手擦去眼泪,望着魏观远去的背影,感激是有,更多的是庆幸,还好,遇见了一位好人,这般好的人,但愿上苍能保佑他,平平安安。


    摊主人的思绪有些乱,厘不清在想什么,他把交子藏到心口,时不时摸一摸那鼓鼓囊囊的地方,生怕掉了。接着就开始收拾摊子,做买卖讲究一个开门红,今日不顺,万一再遇到个精通射艺的,那还得了?何况还有当铺那边的事得了,哪还有空。


    春日悠悠,万物生长,大地在周而复始,四季更替,而底层的百姓,也在勤勤恳恳,终日辛劳。


    *


    偷得浮生半日闲。


    可这闲时过了,到底要回到忙碌平凡的日子中。


    元娘坐在轿子里,她跟阿奶坐一块,不敢有任何异样,连多摸一下袖子都不敢。以阿奶的锐利眼光,她稍有不同,都会被看出端倪。


    好在阿奶跟着逛了大半日,也有些疲倦,回去的路上几乎都是闭目休息。


    元娘干脆认真的玩指头,把荷包下的穗子编了又拆,拆了又编。真是,以往怎么不觉得坐轿子这么枯燥无味呢?


    她想叹气,可是余光瞄见阿奶,又给憋回去了。


    好在汴京就这么大,再漫长的旅途也有尽时,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前。


    元娘跳下轿子,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酥软的筋骨,嗅见新鲜冰冷的空气,才觉得人活过来,精神了不少。她也没进家门,而是一溜烟跑了,“阿奶,我去找徐姐姐玩。”


    小孩子动作快,王婆婆哪拦得住,何况这也没什么。


    她就叮嘱了句,“自己记得回来用饭,别叫我去催!”


    “知道啦~”元娘应得响亮。


    也不知道放没放心上,王婆婆暗自腹诽。虽说和徐家的关系好,可徐家又不止徐大郎一家,她才懒得听徐二一家背地里扯些有的没的,打架骂人她不怕,但总和蚊蝇打交道,没得叫人厌烦。


    徐家要比陈家的轿子早一会儿到,元娘进门的时候,徐家仅有的两三个婢女婆子,正在拿白日用过的食盒垫子,该洗的洗,该收起来的收起来。


    而徐承儿正和她的堂妹跟堂弟一块围着徐家阿翁,要钱买香糖果子甜甜嘴。


    谁都知道,今日徐家阿翁钓着许多鱼,又大又肥,除了肉最鲜美的那条,被他当场洗净剖开,做成薄薄的鱼脍,自己个享受地吃了,余下的可都卖了出去。


    即便把买允许垂钓的牌子钱扣去,还剩下不少呢!铜钱装了一鱼篓,发了笔小横财。


    徐家阿翁自己也很开心,但他不是为了一鱼篓的铜钱,虽然也有点,但主要是为着今日钓着许多鱼,往后看谁敢说他一整日出去垂钓是浪费时日!


    所以他大手一挥,十分大方,给围着他莺莺闹腾的孙女孙子们一人分了一百文。


    元娘来的时候,正在挨个分钱呢。


    徐家阿翁早把她也当成自己的孙女了,招呼她过来一块,元娘赶忙摆手拒绝,徐承儿才不允呢,讨厌的堂弟堂妹都能分着,元娘也得有!徐承儿愣是把人半抱半推的押过来,还在那劝呢,“这可是难得钓着那么多鱼,说要散些喜气给我们,可不能不要。”


    元娘还在推拒,徐家阿翁直接把铜钱塞她手里,笑眯眯道:“长者赐,不可辞。再说了又没多少文,还和你徐阿翁客气什么,莫不是嫌少?”


    元娘赶忙摆手,说不敢,已经很多了。


    这下就不得不收下。


    徐承儿堂弟堂妹的目光可不友善,徐承儿才不管,拉起元娘的手就往自己屋里跑。


    哼,才不看那些讨厌的人呢!


    两个小娘子把鞋脱了,并排躺在床上,布枕头放在身下,双手撑着脸颊,四只脚丫翘起,摇呀晃呀,说明主人雀跃的好心情。


    而在两人跟前,摆了满满当当的铜钱,全是徐家阿翁方才给的,她们在商讨这笔意外之财应该怎么花。


    “买吃的?”


    “嗯……摊子上的吃食平日也能买,去正店还不够一盘菜的价,还是算了。”


    “买胭脂香粉?”


    “我舅母送了我一盒,我们一起用,不花这冤枉钱!”


    “那干什么呢?”元娘想不出来了。


    徐承儿托腮沉吟,“要不拿去买香材,让窦姐姐教我们制香吧!”


    “行呀!”元娘毫无异议,横竖这钱平白得来的,做什么她都不觉得心疼。


    倒是……


    元娘翻了个身,面朝屋顶,悠悠长叹,她手里还有个烫手山芋呢。


    徐承儿知道她的苦恼,脑袋凑近,贴着她的手肘,眼里流露出好奇的光,“给我也瞧瞧!”


    元娘从袖口掏出金锁钥,毫无顾忌地摆在床榻上。


    “瞧吧。”


    徐承儿拿起来仔细打量,“嚯”了一声,“好沉!”


    元娘连脸都没侧过去瞧,还在盯着床帐尖,半是出神的随意道:“可不嘛,沉甸甸的,我袖子险些兜不住。这金成色不错,一两少说也得十贯了,不成,我是一定要还的。”


    “唉!”元娘烦得翻身蹬脚,脸像是被捏皱的白炊饼,她苦恼得大啊了一声,手捶着布枕,恶狠狠道:“要是丢了,我怎么赔得起!”


    “啊啊啊~”


    “下回见他,究竟得是什么时候嘛,这烫手山芋,我夜里都得睡不好了。”


    徐承儿也有点小小的坏心眼,她趁势把金锁钥塞回元娘手里,“啧啧,没事,我们元娘白日也拿着,白日就不会困了,多好呀。”


    “哼!”元娘把金锁钥往边上一丢,猛然坐起来,挠徐承儿痒痒,她坐徐承儿躺,优势在元娘!


    “你笑呀,你笑呀!让你笑我……”


    “哈哈哈哈,我错了,我真错了,哈哈!”


    两个人嬉闹起来,窗外伸出新的枝芽,绿嫩嫩的,是新长出来的,有小雀儿在上头跳跃,呆愣愣地歪头盯着内室,像是在不解。


    不过,它也有同伴!


    别的雀儿扑腾前来,唤它一块出去啄虫子。


    做人做雀,只要有同伴,就都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


    没两日,就到了元娘与徐承儿和窦二娘约好一块制香的日子。


    窦二娘家里富庶些,闲暇的时辰也多,常钻研这些。制香贵有贵法,穷有穷法,何况如今正值春日,许多花儿都开得盛*,不大值钱,正是用来晒干当香材的好时候。


    元娘出门的时候,王婆婆还叮嘱她,在别人家里要有眼色,别赖着用午食,纵然端了好东西来,也得记着推辞,否则要被人看低的。


    陈元娘都好好应下了。


    然后,她才拎着王婆婆准备的点心盒子,准备去找徐承儿,一块去窦家。


    在礼数上,王婆婆从来不会失礼。你来我往,才能处成交好的人家,若是常常占人家便宜,纵然对方有钱,心里也不免嘀咕,有时候差的不是那一点半点的吃食,而是态度。


    王婆婆深谙人心,这点就做的很好。


    元娘倒是要差一些,但她行事有分寸,也不是贪心的性子,总归是不会惹人讨厌。人家不给她的,她不会多看。


    她转身小跑离去,朝着王婆婆摆手。许是心有灵犀,元娘才到徐承儿家小门前,徐承儿刚好就推门出来,徐承儿也带了东西,却是她阿翁酿的酒,这回的酒新奇一些,说是用肥肉酿的,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两个小姐妹一见面就笑盈盈的,手挽手一块走,哼着调子,说笑闹腾。


    王婆婆看着二人的身影,摇头笑着,纵然她不说,心里却喜欢年轻的小娘子凑一块的活泼劲,多好啊,她老婆子瞧着心里都多了点生气。


    横竖窦家不远,就在巷子里头,也不能出什么事,王婆婆看了两眼,最后进屋去了,趁着年岁小,就该好好玩,做些没什么用的闲事,穷乐呵,等到老了,看什么都没趣。


    她叹了口气,迈着因年岁渐大,而有些肿胀的小腿走回去。虽然她做事还是利索,背影却多了点日暮蹒跚的意味了。


    与王婆婆的慢悠悠形成鲜明对比,元娘和徐承儿走在道上,时不时伸手戳戳对方的脸,时不时再多一下,动作可多了,又灵活,嘻嘻哈哈,就没有不哈哈笑的时候。


    但这份轻盈雀跃的笑,在片刻后,显得过于突兀。


    元娘扯了扯徐承儿的衣角,人呆呆看着前方,“承、承儿,那不是于娘子吗?”


    “还有阮大哥。”徐承儿也跟着眼神发怔,木木呆呆的看着,反应不及,“这是怎么了?”


    不怪两个小娘子骤然反应不及,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是眼前景象,着实怪异到吓人。


    素日最重视礼教,失礼比失命还难受的于娘子,此时像个泼妇,可劲地敲着窦家的大门,眼里布满红血丝,神态近乎鱼死网破的癫狂,大喊大叫,因为极少出门,而白皙如雪的肤色,使得她这一刻看起来脸白得像鬼魅。


    “出来,姓窦的,你给我滚出来!”


    “几年前,我是如何说的,你全然忘了吗?”


    “你我两家是仇人,你却想骗走吾儿,你是何居心?”


    “窦老三,你我两家是不共戴天之仇,做亲家?你夜里敢安眠吗!”


    于娘子身边的阮大哥已是苦苦哀求,人高马大的八尺男儿,扑通一声跪下,祈求她莫要在闹下去,甚至不断磕头,一声又一声,都匝实得很,听得人头皮一痛。


    尽管不知道缘由,元娘也能看出来,这定是出事了。


    而且……


    她想起之前看到过的,窦姐姐和阮大哥对视的那一眼,敏锐的察觉到,此事也许和窦姐姐也有关。


    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两家人若是有仇,再闹下去也不会好。窦姐姐本就因为和离,平日行事诸多顾忌,倘若闹下去,真的坏了名节,她又该如何自处?


    元娘拉着徐承儿后退一步,神色凝重,贴着耳廓,小声道:“不行,我们回去,你去找徐阿翁,我回去找阿奶,得有明事理的长辈来劝,一会儿要是好事的邻里凑上来,只会更难堪。”


    徐承儿抱着小酒坛就要跑,被元娘给拽回来了,她自己也把食盒给放下,“放下放下,这样跑多慢。”


    两个人把东西往墙根上随手一放,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各自到家门前猛地敲门。


    没惊动太多人,元娘就喊了阿奶,徐承儿喊了徐家阿翁和她爹娘。惠娘子夫妇都是实在人,也不会出去乱宣扬这些事,而且他们都是一辈人,在三及第巷待了许多年,真要是拉架,年轻点的也拉得动。


    徐家阿翁别看上了年纪,但人还精神矍铄着,一听到这个,都忘了手上拿着蒲扇,慌忙就跟出来,他还拍着腿儿,急道:“那两家,哪是能结亲的,唉,这是要出事!”


    他是三及第巷的数得着老人了,什么都知道得清楚,只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背后必有隐情。否则,平日里懒洋洋,连家里人吵架都只想装糊涂的人,哪会这么急,手脚一下利索起来,跑得徐家大郎险些跟不上。


    几人断断续续赶到。


    元娘年纪小,手脚最灵活,在乡野练出来,跑起来最快。她跟着徐家阿翁一块到的,到的时候,窦家的门已经打开,两家人正在对峙,但却是于娘子在诘问窦老员外,窦老员外羞愧的扭过头,不敢应声,只一味低头。


    窦二娘似乎说了什么,于娘子气得冷笑,她转过头扇了阮大哥一巴掌,冷冷道:“好,那我管教我自己的儿子,总归成吧?”


    “跪下!”她厉声道。


    阮大哥重新跪下,他生得高大,纵然是跪下,也显得气势豪迈。


    “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巷子里,于娘子面色严厉,“这一巴掌,我问你,你忘记你爹怎么死的了吗?”


    他本是低着头,但于娘子要扇他脸,他便仰起头,毫不躲闪。


    “我记得。”


    “啪!”又是极重的一巴掌。


    “你忘记我如何叮嘱的吗?”


    “我记得。”


    “啪!”巴掌声继续。


    “你忘记你发过的誓了吗?”


    “我记得。”


    于娘子眼眶通红,她是极为要强的人,纵使气得摇摇欲坠,也仍撑着气势,不肯扶着边上的墙,她强自站定,声虽厉,眼眶中却含泪,带着质问,带着嘶哑,带着恨意,“不,你不记得,你要娶她,娶姓窦的女儿,你全忘了,忘了你父亲的死,忘了你在你爹灵前发的誓,你什么都忘了!”


    “你连父仇都可以忘,谈何忠孝信义?


    “你!不配为人子,不配!!”


    于娘子睚眦欲裂,恨意不绝,指着阮大哥,用尽一切刻薄鄙夷的字眼。


    徐家阿翁,听着这动静,擦了擦头上的汗,慌忙要上去劝一劝。


    还不及多道什么,于娘子又是两巴掌扇到阮大哥脸上,扇得阮大哥偏头,嘴角有了血沫,脸颊印出指痕。


    于娘子足不出户,也未曾干活什么重活,能将皮糙肉厚的阮大哥扇成这样,显然是下了死力气,真的毫不留情。也是,于娘子本就是一个严厉的人,她要强,生平最怕有一丝做错,被人戳脊梁骨,连小错都容忍不得,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若是阮大哥死犟着,她真的会一直打下去。


    到底还是窦二娘忍不住,她挣脱哥哥嫂嫂,哭着跪下去,扯住于娘子的裙角,“我不嫁了,我错了,是我奢求,是我一厢情愿,于伯娘,您别打了。”


    “你断吗?”于娘子不理会窦二娘的哭求,她看着阮大哥,审视着他。


    他不答,她高声继续,“你错了吗?”


    哪知道,平日里最孝顺的阮大哥,仰起头,平静道:“不断,我是错了,错在当初就不该与二娘分开,平白叫她受许多苦,遇上李大那厮。


    我悔,悔不当初!”


    素来忠厚的面容,多了反抗的锐利,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盯着于娘子,“我要娶她。”


    他本就是跪着的,叩头而拜,“您打死我吧,我要娶她,今生今世,我只娶她一人。”


    “好,好!”于娘子气得胸脯起伏,直发笑,指着他道:“你以为你是我生的,我就不敢打死你吗?为了情爱,你连父仇都能忘,我情愿没你这个儿子!”


    她说着,四处望,拿起墙根的竹棍,就往他背上抽。


    因为太用力,没几下,竹棍就被打得中间劈开,成了散散的几簇。纵然如此,阮大哥也只是闷哼几声,低头跪着不语。


    “你知错没有?”于娘子气到声音嘶哑,尖锐中带着点颤。


    阮大哥仍旧低着头,纵然痛得额角青筋隐现,面部痉挛,依旧不为所动,重复道:“我要娶二娘。”


    不管她怎么问,他只重复这一句话。


    窦二娘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窦老员外想说,却不敢说,连于娘子的目光都不敢对上,显然是羞愧至极。


    这事,越瞧越不对劲。


    元娘是很敏锐的人,她开始纳闷,若真是窦老员外杀人,以于娘子刚正贞烈的性子,纵然散尽家财也会把人送进开封府。可若是没有,又为何如此恨他,口口声声说是父仇呢?


    第84章 不说她们如何忙碌,到底是到了解试这一天。


    而徐家阿翁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元娘的猜测。


    他拦着于娘子的竹棍,急得直叹气跺脚,“你这架势是要把人打死不成?是,窦三做事是不厚道,但也不是他杀了你夫婿,何苦这样逼两个孩子,二娘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她是何等品性,你不清楚吗?”


    “哼!”于娘子冷笑,睨着徐家阿翁,她虽顾忌他辈分大,没强行夺过竹棍,可气得撇开眼,仰起头,面含怒气,冷声道:“他窦家的女儿,什么品性,与我何干?


    “倒是您,徐叔父,我敬您为尊长,不求您为我主持公道,但这是我的家事,我如何管教儿子,恐怕轮不着您插手。”


    于娘子和岑娘子不同。


    两人都是生得面白秀美,看着弱质无依的模样,但岑娘子有王婆婆庇护,还是耳根子软没主意,于娘子却不同,她是外柔内刚,主意正,为人也最刚强,决定的主意任凭旁人怎么劝都改不得。


    昔日能护住全家的脾性,今日也成了阻碍。


    于娘子说话绝情,换成一般人,恐怕就撒手不管了,但徐家阿翁是个豁□□皮脸的好脾气,也不放在心上,他继续劝道:“不如坐下来好好谈,靠打他,能打出好话来吗?”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何况于娘子未必真想把儿子打死。


    比起不省心的小儿子,大儿子自幼懂事,早早入军营,为家里分忧,侍奉她极为孝顺尽心,就是周围人,不拘黑白,是公人还是豪侠,都对他敬佩有加。


    她素来是引以为傲,唯独在情爱上,沾染孽缘。


    正好她也打得脱力,因而态度松动了些,尽量平心静气的问道:“你先同我回去,当着你爹的牌位,将话说清楚。”


    哪知,阮大哥纹丝不动,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目光毫不动摇,坚定道:“不,纵然回去,我也只有一句话,我要娶二娘。”


    于娘子勃然大怒,她觉得自己先前的松动心疼简直是笑话,“若要娶她,你先杀了我!!”


    她气得喘不过气,指着他的手都在颤。


    终于,一口气顺不过去,于娘子被气晕了过去,直挺挺的倒地,险些栽在地上。


    好在阮大哥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娘。


    众人顿时乱做一团,王婆婆这时候也赶到了,从阮大哥怀里接过于娘子,她大喝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你们会看病不成,都散开!”


    有王婆婆在,就如同有了主心骨,慌乱的众人顿时被安排清楚,徐家阿翁也蹲下身子,拉过于娘的手,搭脉细瞧,又按了面上的人中穴,以及头上方的百会,与脖后的风池。


    于娘子的眼皮似乎滚动了下,有了反应,却还是未能醒过来,徐家阿翁摇头,“急怒攻心,还是得施针才行。”


    王婆婆就喊阮大哥蹲下,然后和惠娘子合力把于娘子放到他背上。他身强力壮,背一个消瘦女子,轻而易举,因为心急如焚,脚下步子走得飞快,倒是徐家阿翁得在后头追。


    闹哄哄的起始,急匆匆的离去,一切都像是闹剧。


    窦家门前顿时冷清,可他们却不见高兴,各个都是丧如考批,没人能松气或是笑出来。谁都知道,只要窦二娘跟阮大哥的事不分辨个清楚,事情就没有尽时,今日不过是个起始而已。


    窦二娘还维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势,神色怔怔,如丢了魂魄,平日最娴雅温柔、爱讲究、喜欢干净的小娘子,此刻不顾地上灰土,毫无顾忌的坐着。


    除了李大郎的那腌臜泼才得事,她何曾这样过。


    而且,比起当初,当初虽凄惨,可她心志仍在,身上的伤再重,眼里的傲气半点不曾消磨,甚至愈发高昂。可如今,她眼里是与年纪不符的沉沉暮气,心如死灰的哀伤。


    旁边站着的窦家兄嫂,都只能是站着,不知该说什么,任何宽慰,在这个命运多舛的小姑子面前,似乎……都显得过于单薄了,毋需风吹,一下就散了。


    倒是窦老员外,他今日一再叹息,如今更是老泪纵横,他已日渐年迈,脸上开始生出大块褐色斑点,脖子的皮肉松弛,只是平日的附庸风雅,留着胡须,抱着画卷四处说笑,使得人忘了他的年纪。


    他也开始老了,往后,二娘该如何是好?


    兄嫂人好归人好,在爹娘身边养着,与在兄嫂手下仰鼻息而活,是不同的。


    可窦老员外做不了什么,他只能是再深深叹息,脊背愈发佝偻,走到窦二娘身边,蹲下身,手放到她肩上,沉重一声叹,“是爹,爹对不住你。”


    你的终生,回回都是叫我害了。


    阮大哥是个孝顺,难道窦二娘就不是吗?


    她眼里仍有泪花,如花娇嫩的唇瓣强扯出弧度,尽量做出笑模样,可她愈笑,愈叫人觉得悲切,“爹,不怪你,是命。”


    她笑盈盈道:“是我命不好。”


    窦二娘说着,低了低头,整理裙摆,可晶莹的泪珠却悄然落地,淹没在尘埃中。


    可是,即便如此,她亦是极好运的人了。


    爹娘疼爱,兄嫂慈和,家境殷实。


    不提窦家如何愁云惨淡,徐家医铺这里,徐家阿翁好一通忙活,才把人救醒。徐大郎帮他把针都给收好,徐家阿翁在面盆里将手洗净,随手用布巾擦干,就开始提笔写药方。


    里头,于娘子已经醒过来了,却虚弱不已。


    她年轻的时候受了很多苦,身子亏空的厉害,就像一个看似完整好看的木头柱子,其实里头已经被啃空了,只剩下一层表皮,但凡有点风雨,扯开了表皮,就倒了。


    于娘子如今就是这样。


    得一点一点开始温补,徐家阿翁用毛笔头挠着脑门,开始冥思苦想,时不时增改删减,生怕用药重了,好半晌才把方子写完,让徐大郎去抓药熬了。


    于娘子躺在内室的榻上,阮大哥跪在榻前,于娘子纵然奄奄一息,也挪过头,不愿意去看他。


    一帘之隔,徐家阿翁瞥见了,也只是一味叹气。


    元娘和徐承儿都很好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俩光撞见事了,却还是稀里糊涂。


    徐家阿翁本是不想说出来,可她们两个今天算是掺和进来,不知道真相的话,还得瞎猜,那更坏,倒不如讲个明白,往后也能有点顾忌。


    “是,窦老三……哦,就是窦员外,他是没亲手杀了阮老大,但阮老大却是他害死的。


    “三及第巷就这么大,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都非同寻常。阮家、方家、窦家的三个后生,就结拜成了兄弟,阮老大和方老二投军去了,窦老三家底富庶些,留下来做买卖。


    “你们可别看窦老三,如今成日里附庸风雅,神神叨叨不管事的懦弱模样,他年轻的时候心气高着呢!帮家里头做成了几桩生意,又听人家说北边做买卖好,就巴巴的求到阮老大跟前。


    “说起来,也是命不好。方老二呢,当年和阮老大一块去霸州投军,遇上个贪墨粮草辎重的将领,白白死在了沙场。阮老大在那将领手底下做事,受了牵连,革职回乡,就在汴京寻些活计做,勉强糊口吧。


    “其实窦老三心是好的,想着一块出去,一趟好赖比在汴京做粗活一年都赚得多。但阮老大说什么也不肯去,明明那里他熟悉得很,他不肯,于娘子就不情愿了,霸州贪墨案闹得多大啊,阮老大能活下来就是捡了条命。耐不住窦老三一再恳求,阮老大还是陪着去了。


    “哪知道……”


    徐家阿翁说着便叹气摇头,脸上的沟壑愈发深重。


    元娘的反应要快一些,她接道:“哪知道,就出事了?阮伯父是在那一趟亡故了?”


    “你猜的不错。”徐家阿翁颔首点头,他亦是颇觉可惜,多年轻鲜活的一条命呐,“不字止如此,当时他们经过的地界本就闹强人,阮老大拦着不叫过,可窦老三年轻气盛,人掉钱眼里了,生怕不能及时将货送到汴京,赔了本钱,应是要走那条路。结果,阮老大为了救他,就把命丢那了。”


    这倒确实够于娘子恨窦老员外了,但应也到不了这般激烈的地步吧?


    果然,只听徐家阿翁继续道:“还不止如此,你可知最可恨的是什么?出事后,窦老三躲起来了,他连阮老大出殡都没来露面,在外头躲了大半年。回来后,他拿着钱财到阮家下跪认错,于娘子多有骨气的人,早在他连出殡都不曾来的时候,两家的仇就彻底结下。


    “纵然不到上门寻仇的地步,可也彻底来往不成,遑论结儿女亲家。只可怜了两个好孩子。”


    徐家阿翁坐在太师椅上讲,元娘和徐承儿各搬了一个小竹凳,坐着听。


    此刻,也皆是唏嘘不已。


    倘若窦老员外稳重一些,亦或是谨慎一些,乃至最后大胆一些,在灵前谢罪,两家兴许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徐家阿翁讲完这么长一段过往,也口渴了,拿起桌边的水壶倒了杯,一饮而尽,喝了个痛快,才转头叮嘱,“总之,你们记住了,这事不是外人能掺和的。我和你们说这些,是让你们往后别说错了话。”


    元娘和徐承儿对视一眼,纷纷点头,“我们记下了!”


    帘子里头,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于娘子和阮大哥,没有一个人松口。


    而在窦家的宅子里,窦老员外将自己关在了书房。


    他并未坐着叹气,或者痛哭,而是翻出了瓶子里藏的一幅画卷,在平头案上展开,摸着画上人英武的面孔,失神喃喃,“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他说着,眼里甚至带着惊恐,“我有苦衷,大哥,你知道的,我有苦衷……”


    年轻时空空荡荡的书房,如今已塞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画轴、书籍、杂物,摆得到处都是,可窦老员外站在其中,仍觉得空落落,脚不着地,纵然身上用画轴堆着藏起来,蜷缩在角落,仍旧觉得没有依托之处。


    *


    窦阮两家的事,闹归闹,还是没有下文,于娘子和阮大哥谁都不肯让步,事情就僵持在那了。


    但时日不会,它是流动的,一日日过去,不知不觉便到了秋日。


    元娘家的新铺子开了,生意颇好,尤其是她家的豕肉,做法良多,新颖出彩,除了旁人没见过的吃法之外,还因着竟能将猪处理得没有一丝腥膻之气。


    羊肉昂贵,人人皆爱,却并非人人都能吃得起,而牛肉虽价贱,到底上不得台面,是劳碌脚夫船工吃的,只要是不冲着结仇去,就没人会巴巴请人吃牛肉。


    故而,元娘家新铺子的豕肉就这么显出来了。


    生意终日都好,也有了些名声。


    但这些都不要紧,之前在祖宅发了笔横财,即便不能为外人道,总归是殷实起来,王婆婆背地里似乎也在偷偷拿那钱做什么,元娘察觉到了,却没问。


    阿奶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


    老人家的眼力阅历,元娘觉得自己即便真的多活几十年,也断然是比不得的。


    在一日日的消磨,与斗转星移中,花开花败,元娘出落得愈发好了,前来上门求亲的人不计其数。但她看来看去,始终还是魏观最好,那个金锁钥到底没能还回去,而是牢牢落在元娘手里,倒是她与魏观之间相遇,愈发多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秋日到了,解试也就到了。


    陈括苍为了解试,可谓是日日苦读,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这半年来,还拉着孙令耀一道,还得他一个小胖子,硬生生瘦得抽条了,件件衣裳都是又肥大,又露截手肘,可把他娘廖娘子给愁坏了。


    趁着解试前,廖娘子和岑娘子,日夜赶制缝衣,王婆婆也来搭把手。比起她们王婆婆才叫经验老道,说是到时候进去了,连出恭都得在里头,夜里也不会给你多一床被褥,所以衣裳得往厚里缝,就是冷了,穿身上也能当被褥挡挡风。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门道,带什么吃食,要能放得住的,又不能太荤腥油腻,没得到时候受凉和饮食不克化,引起腹泻,可算就白考了。


    就连元娘都紧张起来,平日最顽皮的小娘子,见天的和徐承儿一块去庙里上香拜佛,大有要把全城的寺庙都拜一遍的架势。但她又穷抠搜,一间寺庙只捐一文钱。


    按元娘说的,再少也是香火钱,神仙才不会计较这个,拜多了,总有一个神仙是求得着的吧?


    不说她们如何忙碌,到底是到了解试这一天。


    第85章 王婆婆骂了句,“你是要支个摊子卖符不成?”


    元娘一早就起来了。


    她在汴京几年,早没有以往的勤快劲,也不是偷懒,就是整日里睡到天亮才起来。


    今天鸡还没打鸣呢,她就自己猛然从床上惊醒。


    她穿了白绫袜,踩着鞋,外面披了身长袖对襟长褙子,就下楼去了。


    本来以为自己应该是最早的,再不济也是刚好和才起来的阿奶阿娘撞上,哪知道干干净净的庭院中间,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一个八仙桌,桌面上供着猪头、酒肉、茶水,甚至还有一对大红高烛。


    八仙桌正中围着金玉满堂绞金双层密针刺绣桌台布,正中摆着花篮,里头放了花果,前头几个果子上还贴了正红的剪纸。


    阿奶可是下了血本了,就算买的不是最好的蜡烛,看这一对,足有小臂高,少说也得两百多文,可不便宜呢。


    这架势不输除夕的时候祭拜先祖亡人,但也是不大一样的,桌案上放的肉类要更讲究一些。


    有些应该是昨日准备的好的,有些还冒着热气,显见是刚出锅不久,也不知道阿奶她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来忙活。


    元娘踮着脚,左右张望了起来,犀郎的屋子还没亮,现下还未到他每日起来的时辰,自然是不见亮的。


    她干脆摸去了厨房,果然,阿奶和阿娘,还有廖娘子,正坐在灶边捂手。


    别看如今才入秋,但天未亮之前湿气重,就没有不冷的,空气里沁着湿湿密密的寒,总叫人觉得不舒服,半夜里脚也是寒的。


    最角落的竹凳上坐着万贯,王婆婆塞了个烤芋头给她,正边吹手,边来回换手,给芋头剥皮。


    她们三个人则压低声音说话,时不时捂着嘴笑,就是在灶火跳跃的阴影中,眉眼难掩焦灼。


    见到元娘进来,她刚要张口喊人,就被阿娘给拦了,她食指放到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元娘立刻捂住嘴,她差点忘了,今日可是他们的大日子,不能吵。


    元娘走到灶膛前,王婆婆让了点板凳出来,她抱了抱元娘的肩,又摸了摸元娘的手,“怎么这么凉?”


    也不用元娘回答,王婆婆粗粝的手直接把元娘的手裹住,搁自己腿上捂着。


    元娘干脆就一块坐着,慢慢听,有阿奶热乎乎的手,还有暖洋洋的灶膛,她这时候一点都不爱插话,能听她们说许久许久的话,心里也是安宁的。


    “被褥里缝的棉花都拆出来,搁日头底下晒了吧?”


    “晒了,晒了!”


    “廖娘子,你给换了荞麦枕头没?”


    “那就好那就好,若是用瓷枕,夜里风在那刮,怕是要冰得头疼,就是带进去也不方便。”


    ……


    王婆婆是一手安顿过独子科举的事宜,那时候她还是享福的门第,知道的自然比寻常平民要多,如今这老道经验可算能用上了。


    她呀,是真高兴。


    元娘没能听到想象中的闲话,倒是得了一堆窍门。


    没想到,考科举,除了自身学问要过硬,背地里还有那么多讲究,连水都最好自个儿带了,连糕点都会被掰碎了检查。


    听得她惊叹连连,算是长了见识。


    得亏家里有阿奶在,否则,即便犀郎本事过硬,也真不一定能一回就过,万一踩着什么坑,就得第二年再来。那些坑哪是好趟的?都是一年年辛苦付之东流。


    末了,王婆婆照例振奋人心道:“汴京发解试,那是除了国子监发解试最容易考中举人的了,比别的州府,便是半只脚踏入了举人的门槛,犀郎和令耀都学得勤勉,都不必怕,只管安安心心的把人送进潜龙宫。”


    阿奶不愧是阿奶,一语完毕,鸡鸣嘹亮响起,陈括苍的屋子灯一下就亮了起来。


    不仅是陈括苍的屋,那一道接一道的打鸣声,像是天穹的亮光,千家万户的油灯大多都亮了,黄泛的光晕照亮了大半个汴京,如同辉映的烫金晚霞。


    王婆婆忙站起来,指使众人忙起来,万贯也猛的把剩下的小半个芋头一口塞进嘴里,干绵沙密的粗粝口感在口中,干干的,香香的,就是吃得急,有些噎人。万贯便往面盆里打水,边用手捶着胸,好把芋头咽下去。


    故而,当陈括苍刚推开门时,万贯就捧着热水进来了,而堂屋边上的八仙桌也摆起了各色吃食。


    都是意头好,也好克化的,比如什么广寒糕,寓意高中,桂圆谐音是中状元,虽然只是考举人,暂且用不上这个含义,但怎么都是好的,还有桂花糕,是为蟾宫折桂……


    这满满一桌的吃食,都是家人的期许。


    孙令耀一见就泪眼汪汪,桂花糕才咬了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哽咽道:“娘、岑婶娘、王婆婆,你、你们对我太好了,我一定要好好考。”


    “可怜见的。”王婆婆往桂花糕上头淋了勺白沙蜜,再夹到他碗里,“你瞧瞧,当初多壮实的孩子,为了读书熬成这样,瘦得都不成型了。你放宽心,你这么勤奋上进,只管去考,老天爷自会庇佑你考上的。”


    “嗯嗯。”孙令耀边大口往嘴里塞,边鼻涕眼泪只落着呜咽应答。


    倒是陈括苍,他面色平淡,只道了声多谢,就板板正正地用起早食,与平日比,不快一分,不慢半刻。


    廖娘子看了眼陈括苍,眼里尽是赞赏,再瞅瞅只顾着吃的自家儿子,当真是没眼看。人比人,怎么就差了这么多,她皱起眉,挪开目光,却又忍不住给他夹吃的。


    一转头,廖娘子凑到岑娘子跟前,挡着耳朵,窃窃私语,“你怀括苍的时候,都吃什么了,怎么这般出息,人生得周正不说,脾性也老成可靠,又用功又聪颖,当真是羡煞我也。”


    岑娘子对犀郎素来是自傲的,但她性格内敛,不会直说。


    于是,她赧然一笑,委婉道:“就是些山野陋食,若非要说,先夫倒是时常捧着书卷念给肚里的犀郎听。”


    廖娘子立刻找到症结,一脸严肃道:“龙生龙凤生凤,读书人生的种会读书。都怪我这夫婿找错了,他那时候成日就知道酿酒卖酒,满口生意经,当时他成日应酬肥了不少,我说呢,我天天见他,六郎不正是遭他连累,才一出生就比别的孩子胖了两番?


    “要我说,你若是给元娘找夫婿,也得找个读书人才是。若找个行商的,虽说过了几天富裕日子,可你瞧瞧,孩子的教养是半点不插手的,就知道给他胡吃海喝,成什么体统?”


    廖娘子舍不得多说孙令耀的不好,干脆全推他爹头上,这口自家孩子被比较得一塌糊涂的气可算找地出出去了。


    眼见两人快吃完了,岑娘子拍了拍廖娘子的手,提醒她别再说了,要是被孙令耀听着了,心里该不舒服了,今日毕竟是大日子,没必要搅了孩子的心情,数年辛劳都在此一举。


    廖娘子这才安静下来。


    她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大早上的,的确不能多话。


    就是吧,谁见了犀郎这样的好孩子能不眼馋?


    等吃完了,自有万贯收拾碗筷,王婆婆让犀郎和孙令耀出去,到庭院前,拿起一大把香,斜着在蜡烛上点着了。香上头起了火,王婆婆甩了甩,将火甩灭,只留不断上旋的白烟,熏得人眼睛疼。


    她把香分给了几人,犀郎和孙令耀手里头的香是最多的,其他人都只是意思的分了三根。


    接着,王婆婆领头对着八仙桌上供奉的天地拜了三拜,身后人都跟着,她接着念叨:“兹有汴京三及第巷巷口桑木陈家括苍,小名犀郎,与扬州府……孙家令耀,小名六郎,今往潜龙宫解试下场,望皇天后土,祖宗先人,庇佑二人,莫逢不利,避小人,遇贵人……”


    她念叨的很快,有一种韵律,尾调都加了个音,使得这些祈愿听起来与一般的求神拜佛不大相同。


    元娘年轻,不了解这些,只觉得比僧侣念的还好听,更可信。兴许是因为这是来自百姓的祈愿,真真切切有所求,所以蒙上了一层玄色,要沉重整肃许多。


    她觉得自己像局外人,因着不了解这些,可却不断的跟随,不断地拜。有些漂浮不定,不时出神,却也跟着一块祈求天地保佑他们俩。


    拜过天地,王婆婆才带他们去拜了土地和祖先。


    比起神明、先人,天地才是最大的。


    全都拜完以后,才到去潜龙宫的时候,门外,前几日就讲好要雇的轿子*已经停下。


    有心的人家,像是徐家、窦家、阮家、方家,都赶早来送了自家做的一点东西,最多的就是广寒糕,其次是粽子,都是表一表心意的。


    家里人帮着把两个大包袱一起放上轿子,然后跟着坐上后面的轿子,在兵荒马乱搬包袱的时候,孙令耀还寻摸出本书,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书看,恨不能把字刻到脑子里。


    潜龙宫位于开封府中轴东侧,是一个两进院落,里头供奉着先皇画像,其中,最下头一层是用于做解试考场的,离元娘家不算远,但也有些距离。


    看会儿书,也是好的,说不准考墨义的时候,碰巧就有一道两道刚好在路上看书看着了呢?


    等到临进考场前,再把书给家里人,也是无碍的。


    王婆婆见状,也问陈括苍,“要不要也带本书路上看?”


    陈括苍摇头,神色平静,半点不见即将解试的紧张,他负手而立,“不必,孙儿已了然于胸。”


    他日日寅时起身,三伏三九,不曾耽搁一日,该要背的,该要做的文章,悉数在脑子里。他敢说,旁人便是手边有书,下笔也未必比他快。


    何况,今日主考之人,魏郎君也特意帮忙打探过,说了对方的脾性喜好,解试只有过的可能,区别只是第几名罢了。


    万事皆备,只差进场下笔。


    王婆婆看着他,破天荒的笑了,老迈松弛的脸上尽是笑意,她赞道:“好,胸有成竹!不愧你多年苦学!”


    言罢,就是各自上轿子。


    等到潜龙宫附近,众人下轿,门前已经挤满了来赴考的学子。


    他们一个个都是抱着书,趁着最后的时辰,赶紧多看一些,还有慌忙赶来,自己在看书,家人拿着蒸饼往他嘴里喂的。


    像陈括苍这样安静等着的,倒是少数,但这里头也不乏气度不凡之辈。


    天下才俊多,不止陈括苍一人。


    岑娘子因为有女儿,牵挂犀郎之余,倒是忍不住一直瞧,在样貌气度出众的学子身上,目光总是挪不开,大有现下就打晕了人带回去成亲的架势,但还不行,再不济也得等揭榜呢。能抢个举人回去做姑爷也不错。


    但也只是想想,岑娘子是个薄面皮的人,才做不来这些。


    正好快进场了,家里人开始一句句叮嘱。


    先说话的是王婆婆,她经验老道,从夜里该护好自己的卷纸,再到喝水要抿热了再喝,免得着凉腹泻……悉数都说了,轮到岑娘子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只叫他放宽心考,不必思虑过多,左不过明年再考。


    她就真的是慈母心肠,科考哪有自己的孩子要紧?


    好不容易才轮到元娘,她先是从袖子里拔了一个平安牌,塞进陈括苍手里。


    陈括苍低头把平安牌系在腰间,才片刻的功夫,正欲抬头说多谢阿姐,自己一定勤加努力,不辜负期盼,却见……


    她不知何时搜刮出一大摞的平安牌、加持过的文昌符、大大小小的佛珠坠子等等。


    看得他眼皮一跳。


    倒是王婆婆骂了句,“你是要支个摊子卖符不成?”


    元娘委屈地瘪了瘪嘴,小声道:“这是我和承儿跑了许多寺庙,辛苦求来的。”


    我俩好不容易存下的钱都花了个干净呢!


    第86章 直到隐约听见“官家”、“奉命”等字眼,才把她吓醒。


    可不止如此,每个她都在庙前,对着念了遍经,毕竟有的过于价廉,很难叫人相信会有用,还不如自己来念。


    还好虔诚求佛的人很多,元娘都不算出格的了,没被赶出去。


    偶尔还能遇见受了委屈,到寺庙里面,对着神像絮絮叨叨念上一两个时辰的,从张三偷了他家鸡子,讲到李四卖牛肉少给了他一文,妻子多看了别的男子一眼……


    鸡毛蒜皮的事情,元娘在边上听着,颇觉有趣,险些忘记给木牌念经。


    她甚至还见过道观里有在蒲团上匍匐的猫,据说它每日都要来跪拜一个时辰,是受祖师爷点化的。看它虔诚,以至于有许多人慕名前来看,还顺带拜它,给它供奉。


    虽说给犀郎求神仙保佑中举十分重要,但元娘在寺庙里也算长了很多见闻,人世百态,什么都有。


    她还挺爱去的。


    就算是在寺庙门前,被江湖术士拦下,她也觉得好玩,总忍不住假装相信了,继续听对方讲话,想知道都有哪些忽悠。有回徐承儿跟着她一块去,回去以后,直说她促狭,把骗子逗得团团转。


    但说到底,她也是很诚心的!


    骗子在她身上多耽误一刻,岂非就少骗了一个人?这样,她既让一个人能不被骗,还叫骗子减轻罪孽,岂非也是种度人呢?


    元娘的逻辑是很自洽的!


    而一旁的王婆婆正想说嘴两句,让元娘把余下的都收起来,陈括苍直接接过那一大把符啊牌啊珠串一类,妥帖地放进包袱中,露出了今日唯一一个弧度大的笑容。


    他认真道:“多谢阿姐,我定然不负期许。”


    能被弟弟认可,元娘也很高兴,她兴冲冲道:“我知道犀郎一定能考中,这些外物,是庇佑我们犀郎考的时候顺顺当当!”


    边上的孙令耀看着很羡慕,他也想要个姐姐能给自己求这么多符咒令牌。


    他不似犀郎一样,底子打得扎实,是近大半年才开始没日没夜的勤学苦读,心里没底呢,若是能有满天神佛庇佑,说不准哪个就求得灵了,他就考上了呢?


    孙令耀的爹对鬼神之事笃信,他也颇受影响,纵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期盼的。


    他略略低头,早先身上的臃肿全然消失,已是个清瘦的读书人了,人也抽条了不少,虽然脸两颊还有些肉,却是正正好,既有两分少年的清秀,又有两分憨态纯良。


    还没等羡慕完呢,他眼前就多了团不整齐的阴影,慢慢抬头往上看,是元娘!


    她手上拎着沉甸甸的各种木牌珠串,粲然而笑,“这是你的。”


    求一个也是求,念两个也是念,横竖都只念一遍,自然可以多买了。但是吧,元娘也有一点点小私心,同样是求,她给犀郎求的可要比孙令耀的贵。


    毕竟犀郎才是亲弟弟,她要更舍得花钱一点点。


    但明面上是看不出差别的,孙令耀感动不已,他郑重地接过,也不嫌硌得慌,直接放进衣襟里,贴着胸口,鼓鼓囊囊一大块。


    他握拳擦去眼边感动而留下的泪水,说道:“陈姐姐,你待我真好,我定然会好生作答,不辜负你的殷殷期许。”


    孙令耀暗自下定决心,等自己将来考取功名做官,一定要报答陈家人,把陈姐姐当做自己的亲姐姐!倘若将来犀郎不肯奉养王婆婆、岑婶娘、元娘姐姐,他就接过去养。


    虽然犀郎不大可能干这样的事。


    而站在孙令耀旁边的廖娘子则直接把这话挑明,叫他不要忘记王婆婆她们对他有多好,将来一定要记得恩惠。


    最后是王婆婆打断了,她说,“大门已开,好了,闲话少叙,你们先进去吧,一会儿还要搜身呢,事情多得很。”


    而前面攒动的人流也开始慢慢移动,陈括苍双手交握,郑重弯腰行了一礼,向她们告别,顺带把正黏黏糊糊哭着和人作别的孙令耀给拉走了。


    孙令耀一边手被陈括苍拖着,倒着向前走,脸朝着元娘等人,他大声道:“我会好好考的!”


    “别担心我们!”


    “呜,娘,我紧张!!”


    人家都是等考完了出来哭,哪有人提前哭的,廖娘子撇过头,实在不想相认。奈何他接下来就要解试,还是得安抚他,廖娘子勉强把脸皮暂且丢掉,摇着手,高声回应道:“莫担忧,你只管下场考,是好是坏,皆是我儿!”


    把人好生安抚了,亲眼看着他们进去,廖娘子才松了口气,不禁再凑到岑娘子身边,“你说说吧,必定还得有什么窍门,才能生出犀郎那样好的孩子,我这辈子是生不得了,记住了下辈子生。”


    这才是个真正的妙人呢,把岑娘子逗得直发笑。


    有廖娘子在,纵然心有愁绪,也是笑呵呵的到家。


    接下来的几日,王婆婆都格外注意,家里什么“落”、“败”、“空”等字眼,悉数都是不能说的。


    元娘自然是谨守要求,但是家里的人不自觉情绪都绷着,整日里连笑都笑得不自在,她待得也憋闷,心情不大爽利。


    好在,她有徐承儿!


    徐承儿拎着一盘广寒糕来找元娘,她们两个,一个大马金刀地坐在美人榻上,一个斜斜倚靠在窗子前,双手托在窗上,下巴点着手肘,对着底下走动的路人发呆。


    正发呆的这人,毫无疑问便是元娘,她连头都没转,背着手随意捻了块广寒糕。


    平日里她最爱吃这个,今日咬了一口便蹙眉,“怎么又是广寒糕?”


    家里有两个人要下场考解试,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广寒糕,自己家做来要送人的,旁人送来祝祷能有个好彩头的,元娘都吃怕了。


    徐承儿也没奈何,她双手捧着,咬了一大口,口齿不清道:“这可怪不得我,是我娘非要做了让我送来的,你要怪,就去怪我娘吧!”


    “那我可不敢。”元娘立马道。


    不仅因为惠娘子是长辈,还因着近来徐家阿翁身体不大好,入秋以来,一直病榻缠绵,徐二郎夫妇一家可劲的闹腾,甚至连分家的话都说出来了,大有已经认定徐家阿翁必死无疑的意味。


    吵吵嚷嚷的,惠娘子哪能不烦心。


    徐承儿也是借机来清净清净耳朵的,想之前去求神拜佛,徐承儿也求了一摞的平安符,都是盼着阿翁能早点好起来。


    见徐承儿神色似乎有些消沉,元娘微不可察地叹了气,抱了抱她,“徐阿翁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了,过不了多久,就到了酿酒的好时节,徐阿翁那么爱喝酒,肯定会好起来酿酒的。”


    这话是真的。


    徐承儿也知道不能太消沉。


    她主动道:“家里想定门亲事,给阿翁冲冲喜。”


    “定谁啊?”元娘呆了呆,声大了些,皱眉问道。


    徐承儿道:“谁都可以,未必是我,兴许是我那堂妹,也可能是堂弟。你是知道我二叔一家的,就想趁着没分家多占点便宜,若是这时候定下人家,不拘是下聘还是嫁妆都能走点公中的帐。我爹娘也没心思计较这个,随他们折腾吧。”


    她说着,神色不免低落了些,声音也轻,“若真能把阿翁的病给冲好了,钱花出去便花出去了。说句难听的,我爹把阿翁的医术学了个七八成,有本事在身上,怎么都活得好,反而是二叔,身无长物,就是多占一点,到最后逃不过坐吃山空的命。”


    这些事琐碎又趁着,徐承儿不愿多提,她换了话头道:“不说这个,倒是你,元娘,你与那魏郎君如何了?”


    提起这个,元娘略略有些不自在,她扭过头,憋着声道:“哪有什么如何,就是那样,我也说不清,横竖是清清白白。”


    元娘眼前多了些愁绪,微微蹙眉,趴在窗子前,整个人都松散了,“我也拿捏不好,他是个君子不假,但正因此才,总叫我觉得若即若离。”


    她说着,忽而情绪高昂,怒拍窗棂,哼了一声,“可恨!怎么颠倒了,变成我对他牵肠挂肚。不成,我要想个法子,变一变才是。”


    元娘说着,愈发美丽动人的面容间添了深思的神色。


    她得慢慢想,最好万无一失,还不能被觉察出来。


    *


    但这万无一失的机遇是难得的,不知不觉就到了解试考完的时候,全家人都早早等在潜龙宫附近,出来了一大群人,虽说真正有底蕴有门庭的人家都考的是国子监发解试,但在汴京的人士大多家底殷实,进去前也算衣裳得体,面容整净。


    出来后,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满脸倦容,有些连头发都是乱糟糟的。


    不知道还以为丢进南熏门附近的乞儿堆里呆了几日。


    有几个人,一见着家里人,就哭了出来,是不顾周围人目光的崩溃大哭,坐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元娘看着吓了一跳,只听说过考中了如何风光无限,还听过刚考完就成这模样的,她不禁担忧犀郎会是如何。好在陈括苍就是陈括苍,他看着面色青了些,其他与平日并无异,出来后,人仍旧是板板正正的。


    倒是孙令耀,看着要形容憔悴许多,他这大半年本就受了许多,经过这一遭磨难,脸颊两侧的那点肉都险些不保。


    好在眼睛明亮,人还是有精神的,只是一个劲的控诉他边上的学子,说是喝了凉水吃了冷食,腹泻厉害,臭不可闻,快将他熏死了!


    等回到家里,孙令耀是狼吞虎咽,拦都拦不住。一说,他便答在里头饿恨了,听得长辈心软了,舍不得讲他。


    陈括苍也饿,但是他克制着只吃了六七分饱。


    等用过饭,把两人带去香水行沐浴过后,看着才算是有了往日的模样。


    孙令耀进了屋里以后,直接躺床上睡着了,晚食也不用了,谁喊都叫不醒。陈括苍倒是如常,他甚至第二日照常寅时起,王婆婆起来看见他时,可唬了一跳。


    饶是王婆婆这样梆硬的心肠,也不由得劝道:“既然已经考完,不妨歇息几日。”


    哪知,他却放下书,认真答道:“解试只是起始,不能懈怠。”


    王婆婆也不好再说什么,心疼归心疼,骄傲却油然而生,能有个这么好的孙儿,实在叫人心里熨帖。


    接下来两日,孙令耀几乎都在睡,旁人家的学子大多也是如此,陈括苍一切如常,照着未解试之前的作息习惯来,甚至还抽空去拜访了先生,半点不见急色。


    而解试的结果还不会这么快出来,那么多人呢,便是十几天都算快的。


    但堪堪未时的时候,已经午歇的元娘却被嘈杂声吵醒,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隐约听见楼下似乎有动静。她一开始人有些闷,没大认真听,直到隐约听见“官家”、“奉命”等字眼,才把她吓醒。


    这架势不对啊!


    第87章 “你弟弟被宣进宫了。”


    元娘凝神听了一会儿,将外裳穿好,推门往下瞧,只见门前似乎有些热闹。


    她小跑下楼,却见家中大门敞开着阿奶她们都整整齐齐,连邻里都来了,她扫了眼,灵敏的发现没有看见犀郎。


    阿娘和万贯正在做擂茶,王婆婆分予客人。都是来看热闹的邻里,看完了也没走,反而凑一块,七嘴八舌的聊起来了。阿奶是不失礼数的人,自然要周到,横竖家里又不差几碗擂茶的钱。


    大家都好奇,乱糟糟的说着话。


    但还是恭贺的多。


    像是方婆婆,她和元娘家关系好,说话就特别好听,“括苍竟会被宫里的中贵人带了去,还说是官家宣召,啧,莫不是解试头名?那陈家真真是光宗耀祖了!”


    “头名?”边上有个中年男子摇头,他考到这个年纪都没能中举,闻言摇头,“那怕不是得文曲星转世?”


    巷尾卖麻腐鸡皮的娘子不服气,“陈家小郎君那是远近出名的神童,小小年纪就能下场考举人,我看他身上的那股劲,就不一般,小小年纪,老道得哩,说不准真是文曲星下凡。”


    登高必跌重,徐家阿翁也弯着腰来凑热闹,他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勉强能下榻,不想待在家中管那些糟心事,就叫下人扶着出来瞧瞧。


    他咳嗽两声,接着笑呵呵捧腹,既是附和也是反驳,“陈家那小郎君,聪颖有余,考中可不稀奇。管它什么名次,放眼整个汴京,像他这个年岁做举人的可没几个。”


    王婆婆听着一众邻里的议论,笑而不语,说什么都没太大反应,就是帮着递茶碗。


    泰而不骄,这倒是叫旁的人愈发高看一眼。


    若是因此喜气盈盈,骄矜的说着陈括苍如何如何不凡,也没人面上会说什么,心里却少不得嘀咕。


    元娘下来的时候,其他人见到她,皆是眼前一亮。


    平日倒也能见到她,但左不过是混在人堆里匆匆一眼,或者她和徐承儿四处跑,她的面容也见惯了,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忽然往跟前慢悠悠一走,四下里又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多一些,她顿时显眼了起来。


    风悄悄吹拂起她的发间轻飘飘的碧绿发带,她身姿灵动轻盈,如小鹿般跑到王婆婆身边,“阿奶……”


    她本来是想问怎么回事的,但现下听了些闲散碎语,差不多明了是怎么回事,却还是惊诧不已,总觉得要问个清楚,要不贸贸然说出来,若是错了,岂不是叫人嘲笑?


    王婆婆看出了她的好奇疑惑,主动解释道:“你弟弟被宣进宫了,别担忧,我看那架势不像有事。”


    也不止是看的,王婆婆一看到内侍,就悄悄往荷包里放了金粒,塞进人家袖口里。那带头的内侍没想到宫外的庶民家中还有人这么懂规矩,还惊异的瞥了王婆婆一眼,然后笑眯眯提醒,说是好事。


    王婆婆这才彻底放下心。


    但后面的事,不宜在人前说。


    好在元娘对王婆婆万分信赖,完全不多问,只点头,然后漾起笑容,环住阿奶的手,人活泛起来,“犀郎自小稳重,肯定不会有事。”


    她说罢,又一溜烟去岑娘子身旁,帮着搭手端些干果、擂茶。


    只是在背对着别人干活时,元娘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愁眉苦脸,难掩担忧。


    虽说知道没什么事,但犀郎进的可是皇宫!他小小年纪,平日再如何沉稳持重,在肃穆庄重的宫里,难保不会紧张,若是御前失仪可怎么好?


    元娘蹙眉泄气,但一转身又是笑盈盈的。


    她才不能表现出来,会被人疑惑,而且还会让阿奶和阿娘忧心。


    陪着应付了半晌邻里,许多人后面识趣的散了,而且正当白日,人人都有事要忙,也不会耽搁太久。纵然是不开铺子做生意的,也要忙活别的事,择菜缝衣等等。


    等人散了,残余的碗自然有万贯来收拾,陈家人各做各的事,元娘也坐在小门前的门槛上,一手托着下巴,悠悠叹气。


    这下没什么人能看见,她也不必掩饰表情,百无聊赖地伸直腿,又重新站起来走了走。


    她实在无趣,随手拔了根草,乱七八糟地打着结,时不时左右张望,显得心不在焉。很显然,她嘴上没说,心里还在牵挂陈括苍,所以候在这里等着,若是犀郎回来了,她就能看见。


    元娘到底不比王婆婆和岑娘子,王婆婆出身高门,岑娘子稍差些,可家里也是钟鸣鼎食。她们俩都知道纵然尊贵位高如官家,也不会随心所欲,胡乱杀人,朝堂上尤其宽待文臣。


    但凡是帝王,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如桀纣之流,都会在意君臣相合、贤明仁厚的名声。


    像犀郎年纪这么小,即便真的出错,也不会有大的责罚,否则传出去,还不知道文人要如何非议。


    她们比元娘更清楚官家意味着什么,也更为放心。元娘不了解,反倒是徒生畏怖,就如同乡野的百姓,会认为皇帝是老天爷,皇帝的泪水、头发都能治病,平添想象。


    元娘虽然不至于,但她也觉得皇帝杀人可能就像随手碾死一只蚂蚁,稍有不慎,人就死了。


    人是不能胡思乱想的,一想起来就如滚滚波涛根本止不住,越想越心慌。


    好好的一根草,在元娘手里快被揉成浆糊了。


    许是心烦意乱,巷子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她都未曾察觉。直到她不经意抬头,才看见站在巷前,身形颀长,含笑望着她的魏观。


    两人有几日不曾见了,但并未有生疏感。


    他们之间倒也不是经常相见,可也时不时会遇上,这个时不时的次数,很难让元娘把它与巧合连结在一块。


    不过,她很聪慧的心照不宣了。


    相比之前,元娘和魏观要熟稔许多,谈话随意,也更默契。


    所以当二人的目光对上之后,魏观只是微笑着轻轻挑眉示意,元娘就瞬间意会。


    随后,他步履平稳地离开,周遭人压根不会看出异常。


    而元娘也左右看了看,附近并未有邻居,她欣然起身,拍了拍裙衫上的细微土灰,脚步盈盈的朝外走。她还兴致冲冲与相熟的人打招呼,旁人都以为她又出去玩了,或者去街头巷尾买吃食。


    盖因徐承儿和元娘成日里就爱出去玩,还总爱挑剔吃食,什么不起眼的铺子摊子都能叫她俩寻到,众人早就见怪不怪。


    这时候也只觉得元娘定然又是出去买吃的,没人起疑。


    元娘很顺利地走到汴河边,高高拱起的虹桥下是成排的垂柳,河面还有船工在努力调转船头。元娘稍稍绕了绕,就到了河边一处较为幽静的地方。


    那里栽种了一整排的柳树,树枝依风斜斜垂摆,眼下是秋日,不同于文人总爱赞颂的春日苍翠,柳树是深黄色的,却也别有一番意境。


    尤其是其中一棵柳树,正被姿容如玉的青年慵懒倚着,更添了几分似诗文的雅致。


    甚至是元娘,也不由得放慢脚步,哪怕她已经见过魏观许多次,还是不时失神,忍不住细细瞧他的面容,比话本志异里的山精鬼魅要勾人。因为比起直白的轻浮,他身上克制自持的气质更容易惹人垂涎。


    而元娘不论再怎么放缓步子,还是走到了他附近,魏观自然注意到了。


    他大步上前,与元娘相对而立,毫不吝惜笑意。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好似生怕惊到了她。


    但元娘可不是娇弱的性子,她扬起灿烂笑容,仰头看他,娇俏应道:“嗯!”


    她正想问他有何事呢,哪知道他捷足先登,忽而抬手,却见他修长莹润的指尖夹着一根草,而最底下被编成了蛐蛐的模样。


    不能说完全一样,也有五六分形似。


    元娘惊讶不已,双手捧起草编蛐蛐,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他清俊的面容,“你编的?好生厉害!”


    “嗯,若你喜欢,我教你。”他的目光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温声道。


    第88章 元娘收下了草编蛐蛐,却未回答魏观的话。  她一转身,望……


    元娘收下了草编蛐蛐,却未回答魏观的话。


    她一转身,望着茵茵汴河,手拨弄着草枝弯垂下的蛐蛐,语气轻轻,“你见过圣人吗?”


    这话转得措不及防。


    换成常人要讶异是怎么回事了,但是魏观没有,他眸光轻抬,似乎察觉出了什么,走到元娘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却高出许多。


    “见过。”


    “嗯?”元娘瞬间讶然,她瞪大眼睛仰头看魏观。


    她只是顺口一问罢了,哪成想他真见过。


    元娘不由得好奇起来,心神都牵挂在魏观身上,“你是怎么见到的?”


    “出游吗?”


    “还是元宵?”


    元娘兀自猜测起来。


    其实对汴京人来说,官家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瓦子里会有御前表演过的勾栏,市井里也有索唤进宫的吃食。不过,每每只要和宫里沾边,民间都会趋之若鹜。


    就没有不想着哪日能被宫中内侍突召,索唤自家店中吃食送进禁中的。


    若是如此,店主人夜里做梦都能笑醒。


    但也很少有市井小店就此扬名。


    因着官家常年待在宫中,即便是潜邸的时候,往来去的也是如樊楼、遇仙正店这样的大正店。好吃到连官家都青睐,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所以元娘对官家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顶天是知道他后宫中有位二嫁的妃子极为受宠。


    还有传言说,他为了那妃子要废后。但市井传言,许多都是添油加醋的杜撰,也不知道真假,甚至有说某位圣人是用斧子砍死了兄长才继位的呢。


    其实也没人觉得传言就一定是真的,但能听到点天家辛密,谁不好奇?


    元娘微微蹙眉思索,好像想到了什么,“是宣德门看到的吗?”


    官家有时会与民同乐,若是在宣德门前边一点的百姓,侥幸会能瞥见天颜。但很难,谁都想凑这个热闹,反正元娘每年过节经过宣德楼下的时候,都是人潮涌动,一眼压根望不到头。


    而魏观,他显然不像是会凑这份热闹的人。


    有那份空闲,依照元娘的了解,他兴许会去城外登山,不然就是在湖心亭赏雪,最最不济也是看书做文章。


    早早去人挤人?


    他不会。


    确也如元娘所想,魏观并非是在那些地方见到官家的。


    清风徐来,在夕阳映射下,水面浮起橘红色凌凌波光,将他拂起的素白衣摆映出些若明若暗的色泽,使得一切都显得轻缓安静。


    他道:“是在大庆殿。”


    元娘闻言,立时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歇地盯着他,好奇问道:“大庆殿?不是在皇城里吗?”


    她已经长大了,眉眼间不仅是天真可爱,还多了些少女的窈窕多情,白皙娇美的面容随之仰起露出,像三月墙边枝头红杏,仅仅遥立在风中,便无端勾人。


    偏偏她自己还未意识到。


    她冷不丁的靠近,纵使是魏观也呼吸一滞,背身的那手攥得用力了些。


    足足两息之后,他才开口,但声音中听不出半丝波澜,除了那刻意偏移挪开的目光。


    “嗯,正旦朝会,各地解首会与百官站立朝班。”


    元娘不笨,相反,她很聪慧,几乎马上就抓住了这话里的重点,“你当年是汴京举人里的头名?!”


    虽然汴京相比其他各路中举的人相对多一些,但也不意味着容易,甚至成为解首要更为激烈。因为汴京不乏大儒,天子脚下,多少惊才绝艳之人,自幼熏陶,家学渊源,想得头名可难得很。


    更莫说,当初元娘初遇魏观时,才不过十六七的少年,他身上就已经有举人功名。


    “你家中亲人定然万分高兴。”元娘惊异完,又正色着,边点头边肯定道。


    魏观何等敏锐,元娘这话一说,还有她前头所问,两相结合,他就大致猜出了缘由,知道她眼中的忧色从何而来。


    他并未直接点明,而是婉转劝道:“官家宽仁,礼重文人,每逢汴京解试,常亲自过问,若有文章极出众者,就召见入宫。便是其余诸府举人,在省试前,其中一些才学出众的人兴许未曾面圣,但官家却知晓他们的名字和文章。”


    他虽是有意为元娘解惑,可言语中不乏对官家的称赞推崇。


    元娘也不禁好奇起来,这位官家,得是何等模样?


    能叫朝野内外,皆赞一声宽仁贤明,最多的也仅仅是诟病他对某位后妃的偏爱。


    真可惜,她这辈子只怕没有得见天颜的一日,在书中见过历朝历代的兴衰,后人对帝王的功过论断,却不能有机遇亲眼见到一位皇帝,纵然她是在天子治下。


    不过,好在从魏观不相干的形容中,知道了些官家的脾性,想来弟弟此行不是坏事,而且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危险。元娘长舒了口气,安心不少。


    她的表情也随之变化,如平日一般欢快,肉眼可见的晴朗起来。


    “其实,早些时候我弟弟便被召入宫,说是官家要见他,我心头忧虑得很。”元娘放心口大石,敞开心扉同魏观说了实话。


    她顺势坐到柳树旁边的石墩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双手左右撑在石头上,轻盈地晃着脚,歪头盈盈笑着同魏观说话,“方才听你一说,我心里安定多了。”


    两人始终隔着些距离,不曾逾矩相亲,但这么熟稔的说着话,语气中带着娇嗔,在正当年华的男女身上,便莫名多了些暗流浮动的情愫。没有实质,却勾得人心头微微痒,像蚂蚁在挠。


    “想来今年省试,我要与括苍一道了。”魏观浅笑回答,目光却时刻注视着元娘,颇为灼人。


    他谈论的是陈括苍,心神却都在元娘身上。


    且并无掩饰。


    元娘自然能察觉得到,她总觉得坐的别扭,眼神略略移开,换了个坐姿。但她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神情不自然了片刻,很快好胜心上来,又坐得更直了些,骄矜道:“到那时候,魏郎君就得和犀郎比试文章了,不知道谁的更厉害些。”


    作为长姐,她私心里还是偏爱阿弟多一些,骄傲归骄傲,忍不住替陈括苍找补,“不过,犀郎年纪小,即便考不中也无妨,还有很多年月呢。只要成了进士,不管多大,都已是光耀门楣。”


    她光是想着,就觉得精神振奋。她弟弟如今才十二三岁,就算考个十年,虽然她觉得无需那么久,但二十出头的进士,也是炙手可热,前途大好。


    光想想就叫人心头发烫,满腔欣喜。


    当然,她是很有良心的小娘子,也没有忘记对魏观宽慰一番,“你也是!莫管何时考中进士,你家中人定然都欣喜万分。”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明年考中最好,考不中也毋需气馁,凭他的才学总会做进士的。


    元娘纵使比同龄人要多点聪颖,更俏皮一些,可依旧简单淳朴。没有高门的弯弯绕绕,所思所言是家中人欢喜,忧心考不中会沮丧。


    这般不掺杂家族、权势的话语,浅显简单,却也叫人沉甸甸的心思也跟着松散开。


    魏观仍旧身姿端正地站着,端的是谦谦君子的温润气度,但却和素日里对外人淡漠客套的浅笑不同,眼中多了些真切的笑意,望着元娘的眼神是珍视爱重的。若能叫她永远开怀,他甘愿费尽心思。


    “我会尽早考中。”他道。


    而且,必定得是一甲。


    只有前几名才能授京官,往后数几乎都要外放。她与家里人一块在宁州受苦多年,彼此情谊深厚,若是一成亲就分别,只怕要伤心许久。


    元娘顺势夸了他几句,接着便放宽心开始问他最初提的事,那蛐蛐是怎么编的,还会不会*编其他的玩意。


    魏观却破天荒停顿了一息,分了心神。


    方才想到成亲外放,免不得思虑起住处,其实,若是成婚后住在她家,也合宜。


    魏家规矩重,她定是会不自在的,而且免不得想念亲人。


    此举并非没有先例。


    若是怕旁人非议,也可以在她家附近买一座小院,下人不必太多,只要能伺候好她便可。而搪塞人的理由也是现成的,他若是前三名授官,按往例应是大理评事,大理寺在利仁坊,与元娘家所在的敦义坊十分近,仅一桥之隔。


    她纵然是日日回去,也是无妨。


    州西瓦子也在近旁,他可以常常陪她去逛勾栏,看杂剧听诸宫调。


    其实马行街要更热闹,满街的食肆,她更爱去那,但总嫌远。住了利仁坊,离马行街还是远得很,但可以乘马车,或是差遣下人去买。


    那马车内便要放些闲书或是解闷的玩具,免得她无聊。


    这些事不能细想,因着魏观是事无巨细的脾性,又比元娘大许多,不自觉便开始操心起来,这一想是想不完的。


    第89章 高墙下,青年郎君静静陪伴。


    魏观看似君子谦和,但生于官宦之家,该有的城府皆不缺失,纵然心中已经想到了遥远的以后,面上也瞧不出丝毫端倪,至多是回元娘的话要慢了片刻。


    但不仔细盯着他瞧的话,是察觉不出来的。


    元娘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呢,自然不会如此,不时骄矜地仰面对视一眼,就已经是大胆了。


    而魏观回过心神后,也未迟疑,他伸手,原是想拿过她随手拔来的草,却不妨触及指尖。元娘的手指腹柔软,每个指甲都莹润干净,透着薄薄的粉色,显露出主人的建康好气色。


    不同于平常小娘子的嫩滑,元娘从前做农活受了很多苦,即便现在家里算是娇养起来,但曾经的痕迹不会完全消失。她的指腹与掌心都留有渐渐淡去的薄茧,好在她的手是爹娘给的天生的好看,一些茧子非但不会使其难看,反而显得紧实细长,没有同龄人的其他小娘子的腴圆,手感反倒是极好,真正的纤纤细手。


    然而,魏观显然没能有这么多感受。


    二人的手不过刚刚触碰,便如置于火盆,滚烈的热度迫得人顷刻即分。


    可方才的触感仍旧留在手上,似有若无的温热仿佛顺着手向上延伸,勾到心间,泛起酥酥麻麻的痒,使得人心焦。


    元娘多活泛的性子,闹起来是天不怕地不怕,敢和阿奶出门骂人助阵的。


    现下,不说羞红了脸,却也不由得微微屏气,不敢大喘气。


    相比较起来,看似该有羞意的君子,反倒是厚脸皮,面上非但瞧不出半分异色,甚至是泰然自若的继续。他目光落在元娘瓷白美丽的脸上,直直的,毫不掩饰的,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富有侵略性地扫过她姣美面容上的每一寸肌肤。


    浓烈、炽热。


    纵然是再守礼的男子,多么被盛赞的君子,也仍旧是人,进攻的天性改不掉。


    “先要如此交叠……”


    魏观劲瘦修长的手举着草,细细为元娘讲解如何编草蛐蛐。


    元娘心绪还未完全平静,她倒是想认真听,可是当她一抬头,目光触及魏观俊朗的面容,或是他始终只注视着她一人的眼睛时,就不自觉生出焦意,想要逃开对视。


    如此一来,便成了魏观一人的独角戏,耳边回荡的净是他轻缓、慢条斯理的声音。


    即便是想忽略他这个人都不行。


    元娘的身形也不由得渐渐僵硬了起来,哪怕是个粗心的人也会发觉,何况是魏观这样善于善言观色的。


    他笑了,“可是我讲的不好,元娘,你为何不看我?”


    “莫不是……嫌我貌丑不堪观?”


    天爷!


    这可是莫大的冤枉。


    闻言,元娘猛地抬头,可劲摇脑袋,束发的青绿丝带跟着飘逸飞扬,比三月春柳还惹目。


    “怎么会!”


    他若是貌丑难以直视,整个汴京,还有能看的人吗?


    她一时失神,高声了些,回过神后,小心望了眼左右,还好附近的虹桥足够喧嚣,光是摊贩的叫卖声就够掩盖住她的声音了,压根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元娘这才小小松气,她收敛心神,忙和魏观解释,“方才,我有些走神了。”


    她怕魏观多想,又继续道:“是我的错!没认真听。”


    “怎么会,分明是我不好,说的太枯燥,才会叫元娘你听着走了神,若我能说的有意趣些便好了。”魏观言道。


    他高大伟岸,仪度不凡,如此伏低做小称自己的不是,倒是叫人忍不住觉得心软,压根无心深究他的神情如何。元娘自然被牵去心绪,急忙宽慰,“不不,只是……”


    元娘还在措辞呢,魏观已循循善诱起来,“是仅仅听着,不能真切领会,方才走神么?”


    这个由头好!


    元娘的眼睛登时亮了,面泛笑意,可劲点头,应和道:“正是,正是!”


    魏观似乎也满意地笑了,声音里都透着愉悦,“既如此,不妨亲手试着编,亦会有趣一些。”


    “好啊!”元娘盈盈笑着应下。


    能揭过这茬就好。


    不过,她方才一点都没听,即便听了,他也未讲完,要怎么亲手编呢?


    在元娘疑惑时,耳边泛起魏观温润清冽的嗓音,“失礼了。”


    下一刻,他的手握住了元娘的手,大手将白皙纤细的小手,连同手腕都覆盖住,肌肤能感觉到截然不同的纹理摩擦,还有略略烫的体温,旁的不说,在秋日里,被这般握住手,倒是很舒畅,把泛凉的秋风挡得严严实实。


    其实,不仅是手,他的身躯一直都挡在风口处,得益于高大的身形,元娘没受秋风半分侵扰。


    但元娘此刻无暇他顾,察觉不到这样微小的事。


    她的脸颊浮起胭脂薄红,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我……”


    魏观眸含轻笑,有条不紊地牵动元娘的手,带着她指尖晃动,编织起草蛐蛐,这也使得二人的每一根手指紧紧依偎、交握。


    “如此,会好些吗?”他垂眸望她,似乎不夹杂旖旎,只是专心询问。


    可他渐渐靠近的俊朗面容,却叫元娘略略晃神,越是凑近瞧,这张俊美的脸带来的波荡便越大,元娘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嗯……会、会好学一些。”


    她说完,唇角也悄悄翘起。


    其实,她也很欢喜。


    心仪的男子在身畔,甚至以美色相诱,谁能不心情愉悦。


    汴河边,青年男女彼此心意渐明,笑意不曾断绝,若有似无的情愫似垂摆的柳枝,时不时荡起。


    日头渐渐西移,两人手中原本平平无奇的一根草,也逐渐变成了草蛐蛐,当最后一步折好了时,元娘脸上的笑意再也掩不住,嫣然粲笑,欣喜回眸,“编好了!我觉得我好像会了!”


    旁边的石墩上,放了一连三只草蛐蛐,这是第四只。


    “嗯,元娘好生厉害。”他温和浅笑着附和,眼里尽是元娘,也当真如说的那般,真心觉得她厉害。


    只怕在他眼里,元娘不论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他夸了元娘,又陪着她闹了一番,仰头望了眼天色,主动道:“我送你回去,天色渐暗了。”


    与魏观在一块,他总是能察觉到她的心思,处处照顾,熨帖可靠,元娘心情畅快,自是不舍。可日头的确渐渐西移,不好在外多待,幸而离家还有一大段路呢!


    元娘弯弯笑的唇角垂下,肉眼可见的淡了情绪,却配合道:“好,那你……”


    能不能陪我多走段路。


    元娘原是想这么说的,却觉得太过直白,似乎有些不妥。


    魏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她,她的神色变换,哪怕只是片刻,他绝不可能错过。自然,也就知晓她所有的未尽之言。


    他没有追问,而是温声询问,“可否走州桥?我想为家中人带些州桥张家的点心。”


    这自是再好不过的。


    要绕段路才能到她家呢!


    元娘欣然应允,绽开笑颜,“好啊!”


    言罢,两人一块起身离去,元娘手里还抓着那四只草编蛐蛐,吊着半截草,时不时晃动。得回家用剪子把多余的草给剪去了才是。


    但这般随着走动而晃,那草蛐蛐就像活了一样,是在跳动。


    元娘的心情也同草蛐蛐一样,欢快跳着。


    州桥十分热闹,两侧都摆满了摊子,行人熙攘,马车想穿行只能慢悠悠的,马夫压根不敢挥鞭子,稍稍快些说不准都要撞着人。


    一长串的马铃铛清脆响声,在叫卖吆喝的喧嚣声中都不显了。


    元娘也是离得近才能听清,两边还正好是担着炭火卖吃食的浮铺,袅袅烟火直往鼻尖上扑,香气袭人,勾得人饿了。


    元娘倒不至于响肚子,可馋虫也被勾了出来,正好对面是州西瓦子,她没忍住嗅了嗅,眼神悠远地望着州西瓦子的方向,喟然长叹,“好生可惜!”


    “怎么了?”魏观依声询问。


    元娘手俏皮地背在身后,边轻盈地走,边瘪嘴道:“州西瓦子里有个陈婆婆卖的旋炙猪皮可好吃了,烤得金黄酥脆不说,还会往上头撒自家制的粉料,又香又麻,极为好吃。不过,她只有夜里才提着篮子出来叫卖,阿奶说近来汴京不太平,开封府堆积了好些人家被拐走儿女的案子,天一黑便不允我出门,已经好久没尝过这个滋味了。”


    她说着,嘴不自觉嘟起,流露出些孩子似的委屈。


    可她是真的苦恼,就连徐承儿也和她一样被拘在家里了。


    汴京承平日久,像元娘,甚至是徐承儿的爹娘都没经过战乱,一年年长了岁数,但阅历增的有限,哪像王婆婆和徐家阿翁,这些老辈人,跟成了精似的,素日里瞧不出端倪,但真有什么大事,闭着眼睛都能嗅出不对劲。


    现下天都大亮着,显然不可能去买那什么陈婆婆的旋炙猪皮,因为去了也注定是扑空。


    魏观比元娘要高出许多,他低下目光去宽慰她,“总能吃上的,王婆婆的担忧不无道理,边境数城沦丧,虽兵戈暂止,但作乱的歹人因此四处流窜,汴京为天下最为富庶的都城,自是首当其冲。


    “纵然是白日,亦切莫入深巷暗处。”


    虽说魏观处处都好,但有时,又不免太沉稳了些,像是个语重心长的长辈。


    好在元娘只是性子活泛,却并没有同年纪一些人不知所谓的幼稚,她可是从乡野里出来的小娘子,乡下村子里蛮横可怖之事多了去了。


    她点点头,应道:“好,我不会乱走的。”


    元娘还想说自己又不是幼童,但心里却更挂念另一桩事,“连汴京都受影响,也不知道边境的百姓日子是什么样的。”


    这话就沉重了,元娘脸上的笑意也少了些。


    好在,她回头望,魏观就跟在三四步外,长身玉立,像是山间挺拔的青松,始终陪着她,叫她心里顿时安定。


    他行事素来有分寸,在敦义坊附近的时候,便改为走在她身后陪伴着。


    一前一后,外人看不出端倪,不会对她名声有损,但她若回头,不论任何时候,他都在。


    她一连回望了几次,魏观都在身后,身姿如松,坚实可靠。莫名的,元娘的心情又渐渐好起来,颇为雀跃,笑容也挂在了脸上。


    直至归家,她笑容才收敛起来,看着平平常常的样子。


    虽说王婆婆肯定陈括苍进宫不会有事,但毕竟是进宫,家里人还是牵挂的,明明到了用晚食的时候,家里也没人有心思吃。一个个都时不时探头,想着兴许伸脖子的功夫,凑巧犀郎就回来了。


    都怀着这样的念头,家中安静得如一潭死水。


    元娘已经绕着庭院转了许久,也就是偶尔抚摸上腰间荷包的时候,情绪能好一些,眉间流露出先是松怔,继而心安镇静的神情。


    这里头装的可不是什么安神的草药,只是几个简单的草编蛐蛐罢了。


    她一回来就用剪子把多余的草给剪了,正正好可以放进荷包里,如此一来,她一焦急就看看草编蛐蛐,回想魏观所言,不断在心里宽慰自己,官家既是位贤明的君王,犀郎也并非狂悖无知的小儿,断然不会出事的。


    果然!


    还未到天黑,圆日隐入山峰,仅留点金黄色边角,像吃剩了的一瓣胡饼外圈,照得人间像是昏黄与灰暗交织的色泽,这正是黄昏时刻。


    陈括苍也是这时候踏进家门的。


    与他一起的还有捧着梨花缠枝红漆托盘的内侍,以及数位禁军,禁军不同于后娘养的厢军,皆是正经受训,领着军饷,只做保卫京师的正职,为精心挑选,光是精神面貌就与常人不同。


    故而,即便没有敲锣打鼓,这阵仗也不小。


    不仅是路人会好奇偷看,屋里的人也能察觉些许,陈括苍几乎才走到门槛上,元娘几人就一窝蜂涌出来。


    元娘青春少艾,步子也灵活急促,是最先凑上来的,眼里尽是惊喜,但她只是停在庭院中间,欣喜道:“你可算回来了!”


    “娘……”


    她都还未说完呢,岑娘子已经出现了,抱着陈括苍,接着又双手捧起他的脸,好生打量。


    一个个的,说是无妨,实则还是担忧得很。


    倒是陈括苍已经大了,也不对,他自小老成,不像别的孩童喜欢缠着阿娘阿奶,所以也少有亲近。现下,面上浮起些尴尬之色,动作略微僵硬。


    还是慢吞吞从屋里走出来的王婆婆替他说话,“好了,松开犀郎吧,叫人看笑话呢。”


    岑娘子这才松开手,拭了拭泪,微红的眼眶里尽是欢喜。


    她知道犀郎不会有事,就是天性柔软,多愁善感,真见了孩子情绪就上来了。


    王婆婆走上前,给了万贯一个眼色,让她上前去把托盘接过来。然后,王婆婆走到内侍和禁军面前,得体的微笑着,向他们致谢,还客气的招待他们停下来喝茶用点心歇歇脚。定然是被拒绝了,但礼数上没半分欠缺,从头至尾都体体面面。


    平头百姓家里能见到王婆婆这样镇定的人,着实稀奇,内侍都不免高看两眼,心中暗暗称奇。


    他还以为今日这趟,见到的会是诚惶诚恐的面孔呢,应付起来少不得麻烦,这下倒是简单了,不用特地讲几句宽慰人。


    他们只是去了势罢了,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还得害怕得发抖,见了都叫人糟心。


    王婆婆处事周到,人家心里受用,说话也就和蔼客气了些,为首的内侍嗓音略尖,人却是笑的,“你家孙儿来日必有好前程,御前对答如流,在官家跟前露了脸,小小年纪,确是了不得啊。”


    “哪里哪里。”王婆婆眯着眼睛,枯树皮般结实的面皮也能扯出呵呵笑意,淡定自若中夹杂两分客气殷切,“中贵人谬赞了,他一介小儿,怎能担得起如此夸赞,也就是多读了些书,比同辈人安静些罢了。”


    ……


    王婆婆说了些客套话,亲自把人送到门前,家里其他人也跟在她身后边目送。


    有听见动静的邻居探头,目光交汇,望见的都是笑脸,大家皆是客气恭维。


    “括苍有出息。”


    “福气呀!”


    “王婆婆有个好孙儿。”


    王婆婆也笑眯着眼睛,大着嗓门,如普通的市井老妇和他们说话、扯闲篇。


    她变脸色,换姿态,娴熟无比。


    该粗俗粗俗,该得体得体,完全没有负担。


    元娘站在王婆婆身后,暗自点头,越认真观察越觉得阿奶厉害,也不知道得过几年她才能学会这份能耐。光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点,就够厉害了。


    她横竖是没法叫自己的态度、举止说变一个样子就变一个样子。


    简单应付了邻里,王婆婆就把小门合上,一落锁,天大的动静都隔绝在外。她脸上咧起的浮夸笑容也消了,只顾着看陈括苍,神情严肃地追问,“今日官家召你进宫,都说了些什么?”


    陈括苍并未因为阿奶的神色变换而讶异,或者说,他从出门到进门,脸上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


    如果不是元娘从小看着陈括苍长大,兴许都要以为自己这个弟弟是不是吊线风了。


    哪有小儿生就虎着一张脸的?


    也不爱玩,净爱读书。


    像孙令耀,比犀郎大了两三岁,家中还遭逢变故,但还常常想偷懒呢,即便如今没有珠子可以叫他洒,也爱吃爱玩,旬休时偶尔得了犀郎的许可,就跑去瓦子看热闹。


    元娘有回去看滑稽戏的时候,就碰到过孙令耀。


    她看过的杂剧和话本多,忍不住胡乱遐想,兴许犀郎是什么神仙转世,注定要做官造福人间,所以和一般的小儿不同。而且,她弟弟正好比旁人都聪明许多呢!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就连他出生时候,括苍神君游街的队伍经过,都显得巧合了些。


    元娘在胡思乱想,也不妨碍她听阿奶和犀郎说话。


    那厢,犀郎简单说了官家召他进宫是因着他是中举的人里头年纪最小的,而且主考官呈上的几份颇为赞誉的文章里头,亦有他所写的那份,官家便生了好奇,想召进宫见见,是否有真才实学。


    没成想一番问答下来,对他甚为喜爱,于是赏赐了些笔墨纸砚,皆是上等贡品。


    当然,甚为喜爱这个是元娘自己补上的,犀郎内敛肃穆,是不可能直接夸赞自己的,但元娘照着他说的总结起来,大抵是如此。


    这下全家人都心安了,纵然是王婆婆,褐黄的脸上也有了笑颜色。


    元娘挤进阿奶和犀郎中间,抱住阿奶鼓起的肚子,绵软的手感让她脸上漾出幸福的笑容,甜甜撒娇道:“阿奶,我饿了。”


    她一说完,旁边围着陈括苍问官家生得什么模样的孙令耀的肚子咕隆一声,叫了好大一声。


    顿时,一院子人都被逗笑了。


    王婆婆更是直白,眼中泛笑,打趣道:“有人肚里闹饥荒了,看来是不能继续拖下去,今日也别在家里吃了,我带你们上任店里打打牙祭。既逢喜事,也当吃的好些。”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喝彩。


    就是元娘也高兴得紧。


    她倒是常常出门,但不曾自己上过任店这样的大酒楼,要是付不起饭资被扣在店里可怎么好?能开开口福,自是再好不过。


    而且她知道自家富得很,也没什么心疼的念头,就从祖宅挖出来的那些金子珠宝,都够把任店给盘下来了。


    也就是阿奶稳得住,倘若是换做她,扪心自问,那么大一笔钱财在怀里,她定然是禁不住要娶挥霍的。


    *


    愁了大半日,晚间可算能歇气放松了,这顿饭直吃到镰刀似的弯月升起,才开始往家里走。


    虽然天黑了,但是汴京依旧亮着。


    灯盏和不要油钱似的,家家户户都点着,大铺子里点得更多,以豪奢扬名的正店甚至点的是红烛,点的也并非一只两对,而是如同树上叶子般,一只挂着一只,滴落的蜡油凝成长长的线,凑一块便有了山的形状,把大块青石板染红,很是壮观。


    一对蜡烛都够普通百姓辛勤做活一日的工钱,那么多蜡烛,不知得做多少天的活。


    稀奇得很,元娘往日走在热闹的街巷,只会盯着香气诱人的吃食,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关心起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她就是忍不住想,也不知道在她家帮佣的娘子,一个月的工钱是不是都不够这店前一簇地一夜燃的蜡烛钱,但却已经够养活五个子女了。


    元娘摇摇头,把念头甩出去,兴许是因为魏观今日说起边境的事,才叫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这些又算什么呢,樊楼那边燃的蜡烛甚至是莲花状的呢,还有香气,那就更豪奢了。


    在汴京,处处繁华,人人皆见惯,有何好多想的。


    不知不觉,元娘就到家了。


    万贯去灶上烧水,元娘则往阁楼上走。


    一进屋,她把门闩合上,耳边顿时安静了,好像把嘈杂声都隔绝,自成一片小天地。


    这是她自己的屋子,的确算是独属于她的一片净土。


    元娘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往美人榻上躺着打了个滚,又因为一路都在走,乍然停下有些燥热,便把窗户支起来,双臂搭在窗口,闲适地把下巴托在手边,歪着头打量外间景色。


    天穹月光皎洁,满城灯火明亮,以至于她都瞧不见星子。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风是微微冷的,裹挟着些甜香,应该是附近有人家做糕点,还有点酒香,那必定是徐家阿翁的酒了。


    真可惜,若是再有些蝉鸣便好了。


    元娘轻轻一叹,睁开眼睛,百无聊赖地随便瞧,却看到正下方,对面的白墙之下,站了个颀长的身影,似乎驻足许久。


    在她四处遥望时,他的目光始终只停留在她身上。


    昏黄的灯火,年轻娇俏的小娘子,倚窗听风。高墙下,青年郎君静静陪伴。


    第90章 “男方家的许口酒都已经送来,此事容不得她逞性子。”


    元娘先是整个人定在那,从轻倚手臂,到僵着呼吸,一点一点坐正。她又惊又羞,不知如何想的,猛地移回身子,躲在窗下,抚着胸口,心中不知怎的涌起慌意。


    她冰凉的指尖覆盖着脸,试图压下脸颊的滚烫,虽然收效甚微,但好在人是镇定了些,捋回思绪。


    没什么好怕的!


    这有什么羞?


    元娘虎着脸告诫自己,只是看了一眼而已,还隔得这么远。


    她什么时候如此不争气了?!


    又不是月夜私奔。


    反复劝解自己一番后,元娘可算是神清目明,脸上寻不出一丝羞怯之色了。但她又忍不住忐忑,自己方才的反应是否太大了,魏观还站在原地吗?


    元娘一手搭在窗户框子上,慢慢的、犹豫忐忑的向外探出身子,白皙美丽的面容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下对衬得极为醒目,莹白得仿佛会发光。


    没叫元娘失望,魏观仍旧伫立在原地,身形修长如玉,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纵然影子瞧不出面貌五官,可他良好的仪态,使得阴影中都可窥见主人的风姿气度。


    他还在!


    元娘的唇角悄悄翘起,神色顿时轻盈,眼里也盛满笑。


    这个时辰,巷子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家家户户也都闭紧小门,但若是高声说话,还是会引起注意。


    可隔得这么远,不高声是听不清对方说什么的。


    元娘把窗子彻底支起来,露出小半个身子,与他遥遥相望,即便如此,就已经觉得心头微微泛甜,如饮了蜜酒一般。


    她专心看他,眼睛不自觉弯成月牙儿。


    好在,许多事是不用言语就能表达的,魏观抬头,微笑望着她,月光下,他的身形愈发挺直,直到他将左臂抬起,才叫元娘看清藏在阴影下的东西,也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举起的是一个食盒。


    仅仅是这一个动作,就叫元娘明白了缘故。


    都来不及让魏观继续,她就瞬间起身离开了窗前,快得都有影子了。还没等瞧清,元娘又出现在窗前,但这时候她身边似乎多了什么。


    月光朦胧,却依旧能视物,很快,就叫人瞧清是怎么一回事。


    一根粗麻绳捆住木桶上的提手,顺着白墙,元娘慢慢往下放麻绳,木桶也渐渐往下落。


    元娘平日里都是这样买过路小商贩的吃食的,有时一碗馉饳,有时两个胡饼,或是酸辣甘滑的麻腐,吃着可香了。


    但是阿奶不让她夜里吃太多,怕积食,半夜里伤了胃,所以她都是偷偷竖起耳朵听,一有小贩的吆喝声,就支起窗户等着。


    兴许不独她一个小娘子是这样干的,那商贩一见她敲窗户拦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停下来用手比划要几文钱,再看着她吊木桶下来,里头装着铜钱,他们也会把吃的放进木桶。


    故而,她放麻绳的动作可熟练了。


    一看就知道没少干。


    魏观曾经听她讲起过,但的确是头一回见,不由轻笑。


    元娘是不可能听见他的笑声,可她不瞎,魏观的表情她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他望着自己时弯起的眼眸,既是讶异,又是失笑,仿佛在看不知事的孩童。


    她只是小小的违抗了一下长辈的要求,夜里容易饿罢了,但已经及笄,哪是什么小童,怎么能用这般目光望着自己。


    瞥见他笑吟吟望自己的样子,莫名的,元娘有些恼。


    也不知这人是否真的喜欢自己。


    她该不会是会错意,万一他把自己当妹妹呢?


    不喜欢时还好,真生了点情意,元娘便忍不住多想,一时忐忑,一时纠结,偏想起他时,心口又泛起甜,叫她如缠在一块的丝线,怎么也理不清,恼人得紧。


    好生可恶!


    如今两人一个在高墙上,一个在巷子下,她纵然是想逞娇嗔怪人,都无处施展。


    说不准正是因此,他才毫无遮掩,笑意尽显。


    因为他知晓,此番情形下,她连质问的话都没法说。也不知是谁夸他为人君子的,分明和常人一样,还更促狭!


    元娘恼归恼,可手上的动作没停,面色变幻几许,木桶也已经被她提到窗前。她抓住木提手,将木桶拎进窗子里,索性盘腿坐在美人榻上,把食盒拿出来打开。


    方一掀开盖子,浓烈的鲜香扑鼻而来,不独是油炸的香味,还有辛辣呛味。


    不出所料,最上头那一层放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旋炙猪皮,没有一丝残存的毛发,甚至因为铺炸比原先膨胀了两三倍,鼓起金黄的泡,元娘一看就知道这炸得正正好,别看鼓得大,但可薄了,又薄又脆,半点不费牙。


    上头撒的香料末必定有茴香、砂仁、花椒,定然还有其他的,混合起来的香味很勾人。


    元娘克制不住,咬了一口,脆响轻薄,入口微微的麻和辣,那卖吃食的陈婆婆必定放了许多茱萸,正因此,舌头被香辣呛住,晶亮的油脂尝不出腻,反而和香料混合,只有油脂被炸后的独特香气。


    好吃!


    不愧被她心心念念了许久。


    打开下一层盒子,是一碗水团!


    水团是糯米粉做的,里头裹了蔗霜,外头是简单的热汤水,吃起来甘甜香美。元娘舀了一个起来,咬破水团,蔗霜已经融成浓郁的水状,与热汤交织,吃着甜滋滋的。


    先是鲜辣油腻,再吃点甜香甜香的水团,正好解辣,味道十分好。


    但这食盒拢共三层,元娘打开了最后一层,她很好奇里面有什么吃食。可当她打开,便是一怔,里面不是吃食,而是一个草编的小笼子,编的人定是花了许多心思,因为和真的笼子一般,有一扇是可以抽拉开的草门。


    今日才刚刚见过,元娘又是心思灵秀之人,不用猜就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她从荷包里倒出那几只草编蛐蛐,放进了草笼子里,正正好合适。


    既然有了蛐蛐,又怎么能没有装蛐蛐的笼子呢?


    就是不知道他编了多久。


    元娘拎起草笼子上头的小草钩,凑到窗户前,兴高采烈地向下瞧。魏观果然还在下面站着,她朝着窗外伸手,晃着草笼,示意他自己知道用途,脸上的笑粲若明月,耀眼夺目。


    魏观看到了,他亦是扬唇,眼神温柔的看着她。


    月色中,他似乎张嘴说话了,但是极轻极轻的声音,恐怕当面都未必能听得清,更莫说隔了这么远。


    元娘疑惑歪头,猜不出他说了什么,好奇便如蚂蚁般抓挠心口。


    可她也未能做些什么,就见魏观对着她施然拱手,神情和煦,示意离去。


    皎洁的月色下,他的身影在悠长寂静的小巷逐渐变小,青石砖上斑驳的纹路见证了太多人的来往,也就留不下某一人的痕迹。


    一整夜,元娘都举着那草笼,躺在床榻上,盯着它瞧。


    他最后究竟说的是什么?


    元娘翻了个身,把草笼放在枕头上,双手托腮,百思不得其解。


    也因此,一夜不得好眠,满脑袋盘旋着魏观两个字,纵然是梦中亦是如此。


    *


    天亮后,元娘迫不及待去找了徐承儿,却不小心被迫看了场“热闹”。


    “我不嫁,我不嫁,你们逼死我算了!”


    徐承儿哭闹着把东西给砸了,歇斯底里哭喊着。


    惠娘子夫妇就看着她,对她束手无策。尤其是徐家大郎,满眼心疼,欲言又止,惠娘子更是冷眼看着,随便徐承儿闹,却不会有更改的余地。


    元娘是没想到会撞上这一幕,本来想和徐承儿说说魏观的事,自己眼下该如何做才对,但现在显然不恰当。


    可离开也不妥。


    惠娘子叫住了元娘,她最是爽利果决的性子,铺子有她在经营得风生水起,但对女儿也是如此,什么哭闹压根动摇不了决心。


    但作为邻居,惠娘子对元娘家一直很是关照。


    她揉了揉皱起的眉心,青蓝色包髻将她的头发一丝不落的裹进去,与她刚强的性子一般,容不得半点沙子。


    “元娘,你正好来了,帮我劝劝她,男方家的许口酒都已经送来,此事容不得她逞性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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