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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东边小耳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元娘大为羞恼,她的一世英名何在!!!


    他说的太直白,即便明面上夸的是茶,似乎总有些不对劲。


    如同手上所捧的茶汤,初喝滋味苦涩绵密,但却有回甘,清爽悠扬。总叫人觉得,他所言的喜欢,是不是不仅仅指茶汤,偏偏这话太缥缈,像是意有所指,细思却又是句平常的话。


    元娘安静下来,她捧着茶盏的指尖不自觉摩挲盏身,低头半晌,目光只盯着手上的茶汤,看它温润柔和的绿,比墨绿要浅,比草绿要淡,若是多喝几口,也会喜欢上它细腻的口感。


    元娘就是从一开始的不喜欢,渐渐品出些好喝的滋味。


    她沉淀着思绪,等抬头时,已经如常,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神色,仿佛在高兴,“你喜欢就好,想来我在点茶上说不准有点天资,头一回做成的茶,就能让魏郎君赞不绝口。”


    元娘嫣然而笑,神色很是自豪,有些翘尾巴,但不惹人讨厌。


    有时候,比起过度谦虚,适度的小小骄傲,反而更叫人有好感。至少魏观看着她的样子,也不由被影响,扬唇轻笑。


    她和幼时一样,只尽情做自己的事,也能叫身边人不自觉受影响,由衷开怀。


    元娘高兴完,很快就恢复冷静,又开始琢磨如何更好。


    “但是茶百戏我还未能学会,魏郎君,你是怎么做到能画得这么好的?”


    她的声音中带着点疑问,却因着音色的缘故,尾调上扬,有些娇,倒像是在与他撒娇。但魏观知道,这只是寻常疑问,她真正对王婆婆撒娇时不是这样。


    魏观默了一会儿,才温声道:“多练几回,熟能生巧。”


    “可我一个人应当是练不成的,这一瞧便好难。”元娘声音失落,莹白的脸上流露出点沮丧,她眉淡,五官也生得清秀,此刻的神情犹如岸边碧绿柳丝被雨点吹打,飘摇不止,美则美矣,却使人望之不由得随之惆怅。


    魏观看出了她的心思,浅白得可爱,当即笑了。


    未免叫元娘发觉,他很快止住上扬的笑容,尽量如平常一般温和浅淡,“我应当时常到铺子,若你也得闲,可坐下一块品茶,我教你茶百戏。多试几回,慢慢就会了。况且……不是还要读书习字吗,若有读不懂的,也可以一道带来。”


    “这自是再好不过了,魏郎君,你人真好,纵然今年没有省试,明年省试时,你也一定会高中的!”她说的郑重其事,圆润清透的小脸都板起来了。


    任谁都不会觉得她是恭维,仿佛真心这么觉得。


    但还真是,前面她大多是刻意为之,后面这话当真是真心的,她费这么多心思,就是指望着魏观能高中。


    旁人也就罢了,但他既然能被魏相公选中,必然有过人之处。魏相公善识人,他养的那些亲眷,几乎各个都是举人,也有几个已经高中,到各地去做官了。


    他既在其列,自然不会差。


    魏观看她信誓旦旦的样子,垂眸浅笑,“好,承陈小娘子吉言,我定然奋发勤勉。”


    他其实几年前,就被魏相公请来的大儒断言,文章火候已到,定能高中,只差下场了。但魏观执意要在外游历,这才浪费了几年的时日,当时教导他们的先生扼腕可惜,自己的学生本能是十几岁的进士,白白耽误了大好时光。


    倒是魏相公没有说什么,更未曾阻拦,以魏相公看来,早几年进官场与晚几年进,并无多大不同,区别也不过是叫魏观多待几年翰林学士院而已。否则,没有阅历的人,去了地方上任,可说不准会否被当地豪绅联手欺压,好好的官员,倒要做本地豪族的拥趸走狗,岂不可笑?


    魏相公是极为强势的人,他当年外放做县令,即便一时半会无法和当地豪绅抗衡,也绝不会示弱,硬挺着骨头都要和他们比较。听闻同年中就有屈服当地豪族,为其收尾,供其驱使的人,叫他气得回去大发雷霆。


    骂人家自甘堕落,丢了为官者的脸面。


    还是陈县丞被贬来后,不断周旋,官府与当地豪强的关系才渐渐缓和。


    所以,在魏相公看来,出去游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与其被人耍得团团转,倒不如出去,还能增长些见闻,若真做了官,除非辞官,否则可没有那么清闲的时候。


    省试的事便一直耽搁下来,但是几年后,魏观回到汴京,肉眼可见的蜕变了,没有年少时的迂腐和想当然,见多了民生疾苦,才知道什么是现实,豪气云干的说要改变世道有多不切实际。


    他行事看似温和,实则生疏,游刃有余地应付着汴京的一切,不会因权贵奢靡而愤世嫉俗。


    游历几年,已足够令人想通,不再执着于反抗规则,而是明悟规则该操纵利用。就如同魏相公,亦是如此,他可以有刚正严苛的脾性,但不能迂腐不化,要学会变通。这才有了今日权柄赫赫的参知政事魏相公。


    在官场上,哪怕是看似最刚正不阿,见谁都参一本的御史,也有他们的生存智慧。


    还不待再说些什么,魏观自窗上望去,看到街上似乎有家中下人在东张西望,像是寻人。今日并非休沐,父亲不会在外闲逛,母亲每日除了在家,就是出城上香,或是去界身巷一带,并不会经此,那便只可能是来寻他的。


    魏观收回目光,举起茶盏喝了一口,接着面含歉疚之色,主动道:“家中仆人似乎在寻我,只怕要先行离去,着实抱歉。”


    元娘忙摆手,“不不不,是我耽误了你太久,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要耽搁了。魏郎君既为我解惑,又教我点茶,我已是不胜感激。”


    “那我先走了。”魏观将茶盏捧起,一饮而尽,向元娘告辞离去。


    元娘颔首,浅笑着目送他离去。


    看着他在木楼梯上的身影一点点变少,直至彻底下楼。


    于是她又坐得离窗子近一些,关注着茶肆门前,直到他挺拔高大的身影出现,下意识一笑。


    而他走了两步,似乎回望窗前,二人目光交汇,他亦是目光极为克制地看着她,眉眼清俊温柔,颔首微笑。


    有风吹拂过他的身躯,腰间悬玉轻晃,愈发衬得他腰背挺直,站如青松般,端直高洁。


    直到他身边候着的仆从一脸着急,脚忍不住直抖,不得不从旁提醒魏观,这才使得他挪回目光,步履如飞地向前走。


    元娘一手托着脸颊,看着他的身影渐淡,心头莫名升起一些细小的情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正巧有柳絮顺风浮起,飘落到窗前,元娘伸手接住,落在了最柔软的掌心。


    她好像能形容方才的感觉了,就像是细细软软的柳絮,上头的绒毛在随风拂挠掌心,牵起丝丝缕缕痒意,连带着心口,都似乎被柳絮绒毛轻柔扫动,痒痒的,酸酸的,难以言喻。


    元娘把手合上,看着柳絮被一点点包裹在掌心里,渐渐禁锢。


    她扬眉微笑,看着清澈无辜的眼里,却是志在必得的昂扬斗志!


    她一定行!


    元娘看着满桌茶点,顿时心疼,什么雄心壮志都暂且搁置,她捂着心口,悲痛不已,她的小钱袋呀,都还没捂热呢。


    想她穷了这么久,好不容阿奶看她因为知晓了爹爹亡故的真相而终日恹恹,给了她一整袋铜钱,让她出去吃喝,重拾好心情。结果,又要一朝花完了吗?


    元娘双手捧着钱袋,捂在心口,满脸心疼不舍。


    诱哄男子,实在花钱。


    还不如让她即刻变成男子,去科举考试,来得划算。


    她大叹特叹,长吁短叹,抱着钱袋子怎么也舍不得撒手。直到她的目光扫到桌上的茶点时,决定不能浪费,虽说带回去一样能吃,可是在茶肆吃,既能靠窗赏景,底下还有人抚琴,拌着琴音和熏香吃茶品点心,才是茶点卖得比外头更贵的真正缘故。


    元娘招呼万贯做到自己边上,捧着茶点盘子让她拿一块尝。


    万贯不敢,而且上面的点心好多,眼花缭乱,她也不知道该选哪一块,就低眉垂眼一味摆手。


    元娘直接拿起一块塞进她的手里,无奈道:“你都来我家这般久了,怎么还是这般客气。这是樱桃毕罗,内里的馅微酸偏甜,肯定合你的口味。”


    塞到手里的吃食,再推拒回去就矫情了,万贯低头小心咬了一口,冰凉甜腻的樱桃酱溢满唇齿,带着点微不足道的酸,比普通的茶点要好吃,多了果香。


    万贯抿唇小心笑着,“好吃。”


    既然魏观不在,吃茶本就应该闲聊些什么,否则就太过无趣,元娘干脆继续试着点茶,想叫万贯尝尝茶汤的味道,这般吃茶点才有滋味嘛。


    元娘边用竹筅击拂茶汤,边好奇问万贯,“阿奶每月都有给你月钱的,怎么从不见你花,我看承儿家的婢女就时常买个花儿什么的戴,还有果子一类的。”


    万贯又咬了口樱桃毕罗,低头赧颜,小声道:“我想攒钱,契书签的是十年,等时候到了,可以回我家乡去,说不准家里还有人活着。”


    她说着,小心抬眸望了元娘一眼,生怕她误会,慌张道:“我不是想出去自立门户,我愿意在陈家做一辈子的婢女,小娘子你和王婆婆,都待我极好,我都记着,断然不会忘的。


    “我就是、我就是……想回去看一看,把攒的钱都给他们,若是爹娘还在,就把钱给爹娘,若是不在了,就给弟弟,好叫他养家,还有姐姐们,纵然是卖身为奴,也得碰上好的主家,我是天爷垂怜,您待我很好,吃穿不愁,也从不打骂。”


    “真的!我愿发誓,若您不赶我走,我是愿意伺候您一辈子的。”万贯生怕元娘不信,手指着天就要站起来发誓。


    还好元娘把她拉住了。


    元娘把茶盏递给万贯,万贯小心偷看着元娘的神色,心不在焉地喝着。


    元娘也拿了块茶点吃,她拿的是个撒子,脆香脆香的,咬起来嘎嘣响。她的姿态要随意的多,坐着敞开腿,脚尖左右晃动着。


    她边吃边道:“其实你想回家也是人之常情,阿奶一定会应允的,到时候我说不准有体己钱了,就分予你做路费。能伴在自己爹娘身侧,纵然是金银也不换。”


    元娘想起她爹,还有在阿奶与阿娘膝下长大受到的关爱,不由得生出感叹。


    万贯却只是低头吃点心。


    她没敢说,其实王婆婆早与她说清楚了,将来,她是要随着小娘子出嫁的。等十年身契到了,王婆婆应允,会帮她找亲人,若活着,就再给一笔钱财,若是人没了,也会给万贯一点傍身钱,继续雇她。


    这几年,王婆婆教了万贯不少手艺,除了灶上的厨艺,还有梳发式,辨认首饰,如何记账传话等等。


    都是为了让元娘将来出嫁,能有一个衷心能干的自己人陪着。


    早几年就开始养着的,才让人放心。


    莫说王婆婆强人所难,就是万贯,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攒钱给爹娘还好说,若真的留在家中,指不定什么时候光景不好了,又得被卖,否则就是像她娘那样,嫁个庄户人家,不断地生孩子,遭灾就把骨肉给卖了,还不等四十,满身病痛,生怕遇到雨天,浑身没一处是不疼的。


    说句大不敬的,万贯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宁可一辈子给陈家当婢女。即便真要死,她也只想死在汴京,而不是在无尽的农活与生子中。


    所以,当元娘说完后,万贯难得抬起头,用少有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坚定道:“不,跟着小娘子身边,才是千金不换!”


    元娘见惯了万贯胆怯喏喏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坚决大胆,目光不免一直停在她脸上。


    万贯刚放完豪言壮语,就被元娘的目光给看到羞赧,又如鹌鹑一般缩回脑袋,小声道:“我是不会离开您的。”


    元娘轻轻拍着她的肩,如哄孩童般,笑着哄她,“好啊,那我养你一辈子。”


    元娘的动作,叫万贯愈发羞赧,只低头红脸,不肯再说话。


    也是,对内秀的万贯而言,方才那样大声的表忠心,只怕就花费了她全部的勇气。


    元娘深知万贯的性子,才不会去计较,只开开心心地吃着茶点,再喝茶汤,惬意自在。就是不免可惜,她觉得若是承儿也在,就当真是十全十美了。


    正想着呢,垂下的竹帘微动,一个端点心的小厮近前来,往桌案上摆了一碟干果,一碟蜜饯,一盘炸馉饳,一份滴酥鲍螺。


    元娘大惊失色,光是原本的茶点和金丝党梅就够叫她的小钱袋见底了,若再加上这么些,岂非得喊万贯家去,把阿奶喊来付钱赎人。


    “我可没点这些,你莫不是送错地了吧?”


    小儿子弯腰讨好的笑着,“哪会,这是另一位男客,方才下楼时点的。这帐啊,那位官人也已经结过了。”


    “哦。”元娘怔了怔,随口应下,看着桌案被一碟碟吃食摆满。


    元娘转头想说什么,却见万贯坐在边上,只一味低头,乖乖巧巧地坐着,半点动静也没有。好的,万贯是不会在这样的事上给什么回应的。


    元娘只好顺手给万贯喂吃的,自己也拿起一串炸馉饳吃着。


    说起来,昨日撞见魏观的时候,就是预备和徐承儿一块先去买遇仙正店边上摊子的炸馉饳。只是不巧撞了人,败兴后就忘了。


    那魏观他今日点的点心里头有炸馉饳,是碰巧呢,还是因着昨日发觉端倪,于是特意点了?


    元娘有些拿不准,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炸馉饳,这还是头一回,她吃着酥脆金黄,内里裹着鲜咸荤香的肉的炸馉饳,人却心不在焉。


    不行不行,元娘用力摇着脑袋,试图把魏观从思绪里赶出去。


    明明是她要使魏观喜欢上自己,怎么能变成自己记挂着他,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她要忘记!


    认真吃东西。


    正当这时,元娘的目光忽而瞥到桌角下的书箱,脑中白光闪现,她写过字的纸张呢?


    元娘坐在桌案前,左右摸寻着,甚至弯腰低头到桌案下去寻,一无所获。毫无疑问,想来是被魏观一块带走了。


    元娘失力趴在桌上,生无可恋地盯着窗外的飞鸟,真想捂脸哀嚎一声。


    那么丑的字,怎么能流传出去!


    只给魏观看看就罢了,还带走了。


    她明明字写得那么好看,往后若是被其他人瞧见,或是何时拿出来……


    元娘大为羞恼,她的一世英名何在!!!


    第72章 王婆婆的面色骤然严肃起来,她握住元娘的手,“恐怕,当真要出事。”


    元娘的模样瞧着过于沮丧了,就连爱当人形烛台,从不主动出声的万贯都不免担忧,主动出声询问,带着点害怕的颤音,“小娘子,您……还好么?”


    元娘趴在桌面上,依旧是有气无力的心如死灰样,摆了摆手。


    她重重叹气,“好不了了。”


    万贯霎时被吓得脸白,“那、那怎么办,我我、我回去喊人?”


    元娘“倏”地从桌面离开,坐起来捏着万贯的脸,尽情道:“我没事,只是在为来日兴许要丢人的我感慨一番而已。”


    她左右转着身,摇头晃脑,证明给万贯看,“你瞧,我不是生龙活虎的吗?”


    万贯这才勉强相信。


    万贯拍着胸脯,脸上仍有后怕,“那就好,您还是别为来日感叹伤心了,什么事都自有来日的您去烦心,哪能现下担忧呢?”


    闻言,元娘惊诧抬眸,将万贯好一顿夸,“真没想到,我们万贯这般聪慧,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不仅如此,元娘还把滴酥鲍螺喂到万贯口中,“尝尝,这个可甜可好吃了,香香甜甜的奶味,入口即化。”


    还没等万贯说话呢,喂到嘴里的滴酥鲍螺就化开了,凉凉甜甜的,奶香从唇齿间绽开。她才咽下,元娘又喂了一勺,口感细腻冰凉,好吃得不行。


    元娘见她果真爱吃,也开心得不行,“你若是喜欢,我们回家也能一块做出来。这个不难,就是费点*功夫,黄牛奶煮开以后,倒进竹筒,左右摇晃,一直晃到絮状成型,然后在放入冰水洗净,捞出来放到盏里,再倒些白沙蜜就成。”


    元娘看着一盏一盏的滴酥鲍螺,摇摇头,“不过,想做成茶肆里这般的螺纹,恐怕很难,上回我和承儿折腾了许久,滴酥都化开了也做不到。”


    “但是嘛……”元娘的话锋一转,笑得无辜纯澈,万贯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作为婢女,万贯她在陈家待了几年,平日里一声不吭,但家里人的脾性却是都看在眼里的,当元娘做出这副表情时,通常都是憋着坏主意。


    万贯忙挪开眼,眼珠子左右飘忽,就是不肯看着元娘。


    但这怎么能难得到元娘,她呵呵一笑,双手从下巴开始捧着万贯的脸,眨着眼睛,可怜巴巴道:“我有事得求你。”


    万贯屏住呼吸,果然如此!


    她紧紧悬着心,等到元娘说话,一刻不曾松懈。


    元娘继续漾起笑,干净无辜,像是纯白的萘花,任谁都无法抗拒,“今日的事,回去不要和阿奶阿娘说,好不好?”


    万贯目光低垂,望着地上铺的草席,低低声道:“可……这是欺瞒。与外男相见,是私相授受,会对小娘子您清誉有损。”


    元娘摇头,敛去嬉笑的神色,认认真真道:“我有一定要这样做的缘故,万贯,你知道我的,我不是浮浪轻狂的人。与魏观相见相处,并未逾矩,往后也是,我也不会落单,与他在偏僻地独处。


    “我有分寸!而且,倘若只有你知道,往后你跟在我左右,也能帮我盯着,不是吗?”


    元娘惯会忽悠人,偏她说的诚恳,听着就像是真心所言,而且她说的的确大都是真话。万贯果然犹豫起来,“这、好吧,我知道您是有主意的人,回去后,我会守口如瓶。”


    元娘欢呼一声,紧抱着万贯的手臂,脸颊靠在万贯的肩上,语气轻快,“我就知道我们家万贯是世上最最善心的小娘子!”


    万贯天生的内向羞怯,被元娘说的面似红云,脸像被火烧一样,怯怯低头,“我不过是奴婢,当不起您的夸……”


    “谁说的?”元娘理直气壮道:“纵使是卖身为婢,也不是你想的。昔年百里奚为奴,亦是秦穆公用五张羊皮赎回,拜他为上卿。”


    见万贯神色迷茫,元娘简单解释,“就是……很大的官,他后来还帮助秦穆公成就秦国霸业。总之,别因身份而看轻自己。纵然是为奴为仆也有好人,高门显贵也有纨绔恶人,阿奶说,不论身份如何,万万不能做的便是轻视贬低自己,看清境地,自己立起来,日子才会好过。”


    元娘是万分信赖阿奶话的,深以为然。


    万贯则觉得小主人读书识字,是女秀才,说什么都是对的。于是,她抿住唇,用力点头,“我记下了!”


    又吃了一会儿,元娘把磨出来的茶都给做成茶汤,每次击拂茶汤到时都能打出沫,但是茶百戏却怎么都不成,加到最后几乎都是一团糟。


    她觉得稀奇,自己连简单的形状都画不出来,若要练到花卉飞禽皆栩栩如生,到底要多久,还是有什么窍门。


    元娘托腮,认真思考。


    边上的万贯,已经喝得直捂嘴打嗝,元娘一盏她一盏,元娘一盏她一盏,就这样一直喝,万贯已经喝到觉得茶汤苦苦涩涩,疑惑贵人们为什么爱喝的地步。


    元娘则是疑惑在心,喝茶汤如同灌水。


    最后两人实在喝不动了,让店里的小儿子把点心吃食什么的装起来,放到食盒里,她们带回家去,改日再把食盒还回来。


    元娘从蒲团上坐起来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肚子里有水在晃,一摸圆滚滚的肚子,后知后觉,自己怎么喝了那么多,她连走路都得小心。


    这还挺有趣的,元娘没忍住蹦了蹦,真的晃动得更厉害了。


    她乐不可支,笑得弯了腰,拉着万贯也试了试。


    元娘哈哈笑着,语气仍带着点惊奇,“是不是,能感觉得到水在晃!好稀奇,怎么回事,怎么不小心喝了这般多,要不是茶粉没了,说不定还能往下灌。


    “你说,那我是不是会重得起不来?哈哈哈哈!”


    有时候年少是件极好的事,再小的事也能乐上半日,尤其是与好友处在一块,不论什么情形下,都好似阳光明媚,说不完的笑语欢声。


    还得是小娘子。


    万贯受其影响,也不由得抿唇低头笑了两声。


    万贯瞥着自得其乐的小主人,心想,她要永远永远陪伴在小主人身侧,盼她永远如此喜乐,陈家都是好人,她们都该有好报。


    *


    元娘还不知道万贯想的这些呢,她拎着食盒,先去找了徐承儿,分予她一些,两人一块吃了会儿点心,又开始闲话。


    尤其是昨日的王霜娘的事情,今日已经是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众人都对此议论纷纷,争论不休。


    徐承儿爱跟着徐家阿翁听市井逸闻,知道的还有更多些。


    “听闻此案已经呈到御前了,朝臣也是争论不已,大致而言,一边人说其情可悯,留下性命流放即可,一边人说该杀,不杀无以教化民众,这可是忤逆人伦的大罪。”徐承儿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说了。


    她又问元娘怎么看。


    元娘摸着白嫩的下巴,凝重认真道:“若叫我觉得,不该杀,她是为母报仇,此不为人伦天理吗?


    “但是,依律法而言,朝廷恐怕会杀她,不杀无以镇民心,若人人效仿,私仇己杀,又要律法何用。昔日春秋战国,游侠之祸,看似仗剑行义,实则多借机杀人,强杀弱,恶渐起。不论如何,朝廷都不会叫私杀仇怨的风气兴起。”


    徐承儿听着,伤心叹息,“那王霜娘好生可怜,她才十二三岁呢。”


    “是啊。”元娘也跟着叹气,为王霜娘可惜,她道:“也未必是定论啦,都是我的猜测,兴许官家仁善,就赦免了她。”


    那么年轻的生命呢。


    元娘和徐承儿一块感叹了会儿,正好徐家快吃饭了,元娘就告辞回自己家,却见阿奶并不在家。


    犀郎也不在,他去上学了。


    岑娘子见她回来,给了元娘二十文,交代她自己出去吃,或是在自己家的铺子里吃点。


    至于岑娘子,她和隔壁阮家的于娘子约好了,要出去吃斋饭,上午去庙里上香的时候,就交过钱了。就是为了等元娘回来,交代一声,免得让元娘回来一个人见不着害怕,岑娘子才拖到现在。


    她到如今还记着,刚搬来汴京时,全家人都出去了,就留下元娘一个人在家里睡着。


    结果元娘醒过来找不到人,又惶恐又害怕,看到她回家,扑进她怀里时,说话的声都带着颤音。即便几年过去,元娘早就不是那个十一二岁,头一回出村子,没见过世面的农女,但岑娘子仍旧把那事记在心上。


    每想起一回,她就心疼一回。


    在岑娘子心里,元娘永远是那个需要人陪着,否则就会害怕的女童。


    一听岑娘子提起这个,元娘就红了脸,她叉腰故作生气,实则羞恼,边说边跺脚,绣鞋上的流苏可劲地晃,“我如今大了,才没那么胆小,阿娘莫提,莫提!”


    说是生气吧,她对着阿娘又不自觉娇声,小女儿情态尽显。


    可把岑娘子逗得心软,宠溺的给她擦擦汗,“好好好,阿娘不提了,我们元娘胆子最大,成了吧?”


    元娘满意点头,骄矜道:“这还差不多。”


    岑娘子无奈摇头,脸上挂着慈爱纵容的笑,去屋里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放了祭品与香的竹篮子,边往外走,边叮嘱,“若要出去,记得锁好门,在家里可别谁敲门都开,要听听声。若是想吃什么,手里头钱不够,娘屋里的衣箱上头还放了点铜钱,自己去拿……”


    元娘从开始的乖乖点头,到木然的快快点头,“知道了,知道了,阿娘你放心出去吧,再说了,还有万贯陪着我呢。”


    在元娘的强烈要求下,以及瞥见于娘子已经过来等自己了,岑娘子可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岑娘子这样的性子,对孩子极尽宠溺,所幸上头有个严厉的王婆婆镇着,否则还真怕会养出纨绔任性的孩子。


    元娘看阿娘走了,就开始和万贯商议要出去哪吃午食。


    但万贯定然是不会给任何提议的。


    元娘又不想在家里的食肆吃,外人吃着兴许觉得好,但她一连吃了几年,再好吃也吃怕了。


    不知怎么的,元娘想起了魏观说过的战事。魏相公是魏观的亲戚,他知道的应当会多一些,而且他说的言之凿凿,元娘想,不如同阿奶说一声好了。


    阿奶那么厉害,说不准这些话当真有些用呢?


    做小娘子,要敢想敢干!


    横竖待在家中无趣,元娘决定带着万贯去新铺子寻阿奶。


    而且马行街,那可是汴京最繁华的一段了,那里的夜市比州桥这边的热闹十倍不止。而且那边有天南地北的食肆铺子,到处都摆着吃食摊。


    在那住的商人,家中灶房一年都开不了两次火,灶上会积起厚厚的灰尘。


    因着,在马行街,一日吃一样吃食,吃上一年都不会重复,而且价廉,很少的钱就能吃饱。


    徐承儿带元娘去寻汴京好吃实惠的食肆,经常就是往马行街那附近跑。


    元娘果断决定去寻,她其实还不知道具体是哪家铺子,但挨个逛过去嘛,若是遇到喜欢的吃食,也可以买了边吃边吃,就是寻不到也没什么,左不过回家来。


    她掂量着沉甸甸的小钱袋子,把阿娘给的二十文也给塞进去,拿在手里愈发沉,元娘脸上的神情也愈发满足,笑得牙不见眼。


    元娘也是贪财的小娘子呢!


    她巡视了下屋子,灶上没烧火,盆子里没有炭。


    临走前,元娘摸了把小花毛发柔软的脑袋,抱着亲了口,然后才走出去,把门用铜锁给锁上,铜钥塞进荷包。随着门被阖上,门上贴的神荼和郁垒彻底正对巷道,他们面容威严,眼似铜铃,瞪着沿途行人,尽职尽责的守护万家百姓。


    元娘拍拍手,万事俱成,带着万贯往马行街去走。


    去马行街还是得走挺久,还好元娘跟着徐承儿一块,成日里上蹿下跳,大街小巷地跑,体力好得很。


    元娘听阿奶和阿娘闲聊的时候提过,大致知道在哪个位置。


    她走了会儿,顺道随手在摊子前买了点腌制过的橄榄。


    这个月份没有青橄榄,要不然吃青橄榄最解腻了,打发时间也好,因为吃着不像蜜饯那样容易酸牙。它口感涩涩的,汁水细品时才有点甘甜。


    现下卖的橄榄都是腌过的,黄澄澄,除了皮吃着有点干干涩涩,咬开后滋味是纯甜的,没有半点酸,还带着点橄榄的清香。


    其实这个佐茶也不错。


    元娘分了些给万贯,边吃边想。


    才吃了两个橄榄,就叫她把新铺子给找到了。


    不单是因为元娘眼尖,更要紧的是王婆婆嗓门够大,她正和人吵架,吵得虎虎生威,把那个粗嗓门的男人压得声都听不见。


    “你自己瞧瞧,这与我定下的尺寸差了多少,八仙桌桌面小,底下的长凳呢?又长了一截,你莫不是诚心要叫长凳把客人绊了,好叫我赔钱闹笑话?”


    “哪有那么大的差,就多出来一点,能有什么差错?我们家工匠都打好了,你不要,谁还能要,这不是存心找茬吗?”


    “呸,我去你个黑心贼杀才,还敢应口,你家的货色不对了,嘴巴一张一闭就想推到我头上,合着是我叫你家匠人把尺寸量错了,是我吃你家的工钱不成?”


    “哪有你这般说道的,不通人情的贼疯婆子,你收下又能如何,料子都是实打实的。你应了能有什么亏的,我家倒要赔个底掉,都是开门迎客的,你今儿咄咄逼人,明儿就不怕我们家做了你家的客?”男人气急败坏,大起嗓门,指着王婆婆就开始威胁。


    王婆婆哪可能会怕,她粗腰一插,拧眉瞪眼,大有杀尽鬼神的气势,“丁是丁卯是卯,你家的东西做不对,干我何事,通你个撮鸟的情理!我家开门迎客,难不成你家就关门死去,不怕我老婆子找上门去,尽管过来,我倒要沿街去说道说道,你们刘记木工铺以次充好!”


    王婆婆说着,就开始吆喝,喊得街头巷尾都能听见,“街坊邻里,都来评评理,刘记木工铺以次充好,还想胁迫我一个贫老婆子喽,没天理啊,哎呦,可怜我一个老婆子,被一群好手好脚的壮年男人围着欺负。”


    她边嚎,还边跺着脚,捶着胸,像是有天大的冤屈。


    ……


    别看男人后面是一群壮汉,王婆婆自己一个人对着,但她气势半点不弱,也不见怕,吵了一会儿,到底是叫男人怕了。


    中年男人嘀咕了句,“老虔婆。”


    最后还是不得不让人把桌椅原样搬回去。


    待他们走了,周边围着的路人也散了,王婆婆不屑冷笑一声,给边上的元娘使了个眼色,接着她就转身进去。


    元娘瞥见阿奶的眼神,当即带着万贯进去。


    元娘跟着王婆婆身后,亦步亦趋,阿奶停她也停,还能好奇打量着家里的新铺子。


    这儿比三及第巷的铺子要大得多,约莫是两倍,但是相应的,后面没有能住的院子,整个都是铺子。这条街上的铺面都是这样式的,但也会用砖石砌出一个小隔间,可以放酒、米等杂物,而且搭几块木板,往上添铺盖,就能叫下人守夜,再适宜不过了。


    眼下这处铺面还乱糟糟的。


    因着原来是卖杂货的,倒是有不少木柜,大多叫王婆婆喊人拆了,只留了一面,可以摆点酒坛什么的。


    地上有木屑、堆起来的青砖,地面上湿漉漉的。但也没法子,一群雇工正按王婆婆的吩咐,隔出两个小隔间,一个用来堆杂物,一个用来做灶房。


    门面前也得施工,得砌个灶台,可以放蒸笼,馒头包子什么的好卖给过往的路人。


    虽然是春日,仍有些寒风,但雇来的人干的都是苦活,穿着薄衫短打,袖口裤脚全都挽起来,却还是满身大汗,他们人又多,所以纵使屋里宽敞,仍旧弥漫着灰土与汗臭味。


    元娘走路时已经很注意了,还是不小心踩着沾了泥的水,绣着荷花纹的水粉色绣鞋被溅上了明显的污渍。


    元娘只好低头抬脚,使劲打量。


    王婆婆注意到她没跟上来,回头去看,见状,没好气道:“好好的家不待,偏要出来吃苦头,你瞧瞧,弄脏了吧?你娘绣得多不容易啊,把你当心尖肝肝看待,哼,她见了得多伤心?儿女都是讨债的,能体会做娘的心意。”


    元娘果断认错,白净净的漂亮小娘子,低眉耷拉眼地扁嘴说自己错了,下回不会了,饶是王婆婆也念叨不下去。


    王婆婆摆摆手,虽然心气不顺,也不想迁怒到元娘身上,收着声,心平气和道:“你既然来了,就帮我干点活,请来干活的人都还没用饭呢,你去街上买筐蒸饼,再买些浆来,若是提不动,喊店家帮忙送来,记不记得住?”


    “嗯!”元娘自信点头。


    王婆婆把钱袋打开,往元娘的钱袋里倒了些铜钱,而后,王婆婆大手一挥,元娘就带着万贯冲出去,有事做,自然是干劲十足。


    马行街附近一大片都很繁华,想买吃食也简单,何况是蒸饼这样没什么手艺的。


    元娘才过了一个道,就瞥见了门前摆着比人高的蒸笼的铺子。


    眼下时候还早,不到真正用午食的点,铺子虽然坐了些人,但还算忙得过来。元娘定睛一看,是家南食店,瞧着挺干净的,她也懒得继续走,干脆就在这买了。


    “店家,给我来一……不对,一二三,三笼蒸饼。”元娘掰着手指数了数,改口道。


    来的店主人却是个年轻的女子,也不能说年轻,因为看起来很世故,她一笑就叫人觉得圆滑老辣,但并不会叫人讨厌,因为她的殷切热情里没有算计。


    “怎么买这么多,家里雇了人?”


    元娘笑笑没说话,细数起来,两家隔得也不是很远,都是开食肆的,总觉得不是那么和谐。


    店主人能开着这么家店,好端端的在汴京最热闹的地界做生意,哪能不聪明,转眼就猜着了,“你们是后头那家新开的铺面吧?也是做食肆?这有什么好不敢说的,这街上到处是食肆,真要计较,还不得每日里开门,叫各家店主人先打一架?”


    店主人娇笑着,蓝布包髻边上插的素蝉簪子,蝉翼直扑翕,“那我可打不过。客人是抢不来的,还得靠手艺好,只有那小肚鸡肠,又没好手艺的人才计较这些。”


    见她是个心胸开阔,长袖善舞的人,元娘也放开了来,笑得灿烂,“您说的是,我方才老远就闻见了您家的飘来的香味,这才停下来。赶明儿有空了,怎么也得来尝尝滋味,想也知道,定是好味道。我家若是开门迎客了,也请您来捧场。”


    店主人闻言,笑得花枝乱颤,“好嘴甜的小娘子,是你家长辈喊你来买的吧,看你买这么多,你们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娘子定是拿不动的,我叫店里的伙计帮你们送过去。”


    元娘忙道谢,接着,又要了些浆饮。


    店主人果真叫店里帮活的人帮着抬过去。


    王婆婆招呼着做工的人过来分,很快就分好了,见他们都吃上,她又讲了两句客气话,而后就说送孙女先回去,然后出去了。


    走出去一段路后,王婆婆这才实话实说,“看看吧,想吃什么,我出钱。”


    元娘立时笑盈盈撒娇,“阿奶对我最好了!”


    “你嘴里谁都是好的。”王婆婆哼了一声,才不信孙女的甜言蜜语。


    难得孙女愿意来陪自己,新铺子的事又琐碎烦心,王婆婆自己也想吃点好的犒劳犒劳,元娘一说想吃滴酥鲍螺,王婆婆就带她去乳酪张家。


    “他家的冰酪好吃,制成各种惟妙惟肖的花卉飞禽,你这样的小娘子当会喜欢。”


    王婆婆说的肯定,因为她自己年轻时就爱吃。


    这就是汴京的好处了,只有手艺好,能留得住客,别管头上的皇帝怎么换,店就屹立在那,几十年不变。也叫王婆婆回汴京后,还是能吃到“旧味”,不必生出什么物非人非的感慨。


    乳酪张家开在景明坊,离马行街倒是不远。


    待到店家把一整盘,摆了十几个形色各异的冰酪端上来时,元娘完全挪不开眼。


    颜色虽然都是乳酪的淡白微黄,可是细节却是刻画得栩栩如生。例如迎春花上的每一瓣与弯弧都是想象的,鱼儿的还雕了磷。


    元娘拿起勺子挖了一块,冰冰凉凉,寒意有些沁牙,但是整个味蕾都被冰住,很舒服,咬开后,是浓郁的奶味,甜甜的,但是比滴酥鲍螺要有些不同,它不会入口就化,像是硬点的豆腐,口感偏实,但抿开后,沙沙绵绵的。


    吃得元娘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她幸福道:“真好吃!”


    还是她阿奶,作为真正的汴京人士,更懂得什么好吃。


    王婆婆看她没出息的样子,嗤笑一声,又点了碗樱桃乳酪。这个时节买不着新鲜樱桃,吃的都是酿成酱的樱桃果酱,还带着大颗果肉,酸酸甜甜,搭着奶香的乳酪,每一口都是享受。


    元娘吃一口,感受着甜甜清清的樱桃酱,果肉破开,果香四溢,乳酪包裹着唇齿,满足到眯起眼睛。


    不过……


    元娘心头升起疑问,“阿奶,你不是说要养生吗,人得惜福,不能一味贪吃,所以不到立夏,不许食冰,可是冰酪和樱桃乳酪都是冰的!


    “这可以吃吗?”


    王婆婆瞪了她一眼,等自己的入口咽下,才没好气地开口,“这是犒劳我自个儿辛苦了,你不吃全给我。”


    元娘嘿嘿笑着,双手抱住,护着自己的那碗樱桃乳酪。


    她就知道!


    长辈说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才不是绝对的。


    规矩都是定下来管小辈的,长辈自己就能可劲地破戒。


    元娘吃得开心,也没忘不时看看店里往来的行人,她坐在廊厅里,这儿没什么隔间,几乎每回吃都能听点热闹。


    忽然,元娘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来是干什么了。


    她凑近阿奶,极小声的把从魏观那听到的什么主战主和等等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王婆婆却没全信,神色肃然了些,但也没影响她享用樱桃乳酪。


    “年年都打,纵然今年闹得厉害点,也不见得有什么事。粮价一逢打仗就涨,商贾囤积居奇,这没什么,先别杞人忧天。”


    元娘自然是更信阿奶的话。


    在两人说话间,边上的人也在闲聊。


    “唉,真是世风日下,方才走过去的,是先前住在景明坊孙宅的亲戚吧?啧啧,做岳家的,一见人家落了难,就撇清干系,也不想当初沾了多少光。若非有孙家的钱,他们哪能日日往正店里眼睛不眨地吃喝。”


    “没心肝呗,你以为只是撇清干系那么简单?”


    “难不成还做了什么?”


    “可不是,孙家的主君在南边犯了事,家财都抄没了,好在人家留了手,早先和他妻子和离,保下了汴京的宅院。结果做岳家的,哄骗孙大娘子把宅子卖了,说是出去周转,这一转,还不是全落到他们手里,可怜喏。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坍塌,啧啧!”


    景明坊孙宅,元娘在心中琢磨着这几个字,熟悉到令她震惊。


    这不是犀郎最要好的同窗家吗?


    来她们家拜访过许多回,甚至初至汴京,犀郎能那么快被周围的同窗接纳,备受先生重视,多少也有孙令耀的缘故。孙令耀出手大方,人人皆攀附他,与他交好。


    自然,如今犀郎锋芒渐露,先生都道他若参与科举,便会似一颗横空出世的明珠,光芒尽显。凭他自己的能耐,就已经够叫人高看,甚至还有媒人前来,有人听闻他的名声,想提前结亲呢。


    怎么会……


    而王婆婆的面色骤然严肃起来,她握住元娘的手,“恐怕,当真要出事。”


    回去的路上,王婆婆才给元娘解释缘由,“要筹措粮草军饷,往往是找商贾巨富捐钱,若是直接把些靠山不够硬的巨贾家产抄没,只怕是光景不好,事情已到了极为险急的时候。


    “否则,断然不会如此行事,一口气抄完了,往后还怎么细水长流的要钱财?”


    陈元娘长于乡野,及长到了市井,她对这些朝廷官员的行事是一窍不通的。


    听阿奶这么说,惹得她脸色慌白,“若是无权,再富庶,再殷实的家底,也不过是像肥羊般,等着朝廷的人挑选宰杀吗?”


    她从前十分艳羡孙令耀的做派,可以随意挥霍钱财,日子得过得多舒心,什么恼人的事都没有,想要什么可以直接买。


    但她和承儿,若看中什么绒花、簪子,倘若贵了,就得省下吃食的钱去攒。


    可如今看来,似乎不论什么人都有苦恼,只是外人感受不到罢了。


    元娘怀揣着许多心思,跟着阿奶走到了家门前。


    却见本该在上学堂的犀郎,竟然候在门口,见王婆婆回来,抿了抿唇,上前一拜,“孙儿有事相求。”


    第73章 与其出嫁,不如纳夫,寻一个样样都不错的男子入赘。陈括苍查过律令,纵然是赘婿,也能科举做官。


    王婆婆看着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神色渐严肃,可到底还是道:“你说吧。”


    陈括苍直起腰,手仍拱着,目光毫不闪避,直视着王婆婆,“阿奶,我想请您收留令耀一家。”


    他话音刚落,去买胡饼填肚子的孙令耀一家三人恰好走进巷子,见到犀郎和王婆婆状似对峙的场面,顿时停下。


    悠长的巷子,巷外嘈杂热闹,巷内却像施了屏障,安静死寂。


    陈括苍始终维持拱手姿势,即便王婆婆不说话,他也毫不动摇,依旧直视着,目光如炬,毫无忧怖忐忑之意。


    旁边的孙大娘子,不,如今已经没有整个孙家叫她来管,应唤一声廖娘子,她神色担忧,乃至跼蹐不安,萌生出退缩之意。


    而孙令耀亦是低下了头,他身上的锦衣华服已经换成了粗浅布衣,因为前些时候,刚被他拿去典当。


    倒是背着最多行囊的老管事,他脸上的沟壑很深,愁意就没一刻离开过眉间,时不时看看小主人,再看看大娘子,眼里尽是心疼叹息。


    王婆婆本意是想看看犀郎究竟能有多大胆,却不想把旁人吓着了。


    她让了步,软下声音道:“别杵着了,先进去吧。”


    谁也没想到看起来苛刻不近人情的王婆婆会这么快松口,就连元娘都目露诧异。


    但元娘转念一想,又觉得有道理。


    阿奶的想法,不是简单的助人或是善心。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的家世之后,元娘看待阿奶,简直如蒙了一层光芒,从前是钦佩,而今就是当做无所不能的神仙。


    她觉得,阿奶做事,常常是有很多着处,明面上是一个缘故,暗地里却能达成旁的事。


    但当下她说不好缘由,只是安静的在旁边听。


    直到阿奶瞥了元娘一眼,她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从荷包里取出铜钥把锁拆开,拿着铜锁让开路,尴尬笑着。


    进门后,王婆婆看了眼人困马乏的的孙家人,吩咐万贯去倒水。元娘则自觉去找了些糕点,摆好放在盘子里,端到院子上的石桌,小声道:“家里只有这些糕点了,粗鄙陋食,还请见谅。”


    说完客气话,元娘也不肯走,默默杵到阿奶背后。


    她想听一听长辈们是怎么说话的,再说了,自己也住在家里,知道一下究竟要如何安顿孙家人,也是应当的吧!但元娘觉得阿奶不大可能把人塞到自己的房里,因为她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以阿奶的行事,兴许廖娘子会被安顿在阿娘或是阿奶自己的屋里。


    就是不知道孙管事要怎么安顿。


    家里完全空不出屋子,哪怕是挤库房也不行,还有很多当年退婚的绫罗绸缎等贵重东西在,阿奶不会允的。


    元娘在出神时,王婆婆已经把话都说明了,客气惋惜的话迅速过了一遍,直接开始安顿人。


    “廖娘子与阿岑年岁相当,就先住在一块,怎么也比和我一个糟老婆子挤要好,我夜里打呼,像廖娘子这样娇贵的人儿,怕是受不住。”


    廖娘子急得直摆手,声都掺了些哑意,“不,您肯收留我们,已是天大的恩德,就是在柴房里挤一挤,我夜里都要念佛诵经,谢您的善心了。”


    王婆婆笑了一声,晃了晃手,“诶,廖娘子说的客气了,您家遭了难,犀郎与令郎是同窗,这些年令郎没少在学塾照拂他,今日我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应该的。


    “再说了,我家也没柴房。”


    王婆婆说着,呵呵笑着,自我调侃起来,素来严肃的胖老妪,也生出些风趣诙谐。


    还别说,王婆婆当真可以做到对千人有千面,半点不生硬。


    元娘看得心中惊叹,自己还有的学呢。


    王婆婆笑过后,又侧头看向孙令耀,“你就和犀郎挤一挤,床榻是有些小了,改日我瞧瞧,往边上支两块板子,应是能宽敞些。不是婆婆不肯给你买大点的架子床,实在是那屋小,若大了恐怕没处落脚。”


    还不等孙令耀说什么,廖娘子就抢先道:“您这就是折煞我们了,是我不好,当初该把六郎生得瘦一些才是。”


    廖娘子边说,边拿帕子擦泪,还转头去同陈括苍道歉,“真是难为你了,好孩子,你夜里叫六郎睡外边,若是他挤着你了,只管把他踹下去。”


    站在边上的孙令耀抬起头,嘴巴张开又闭上,最后低头,圆润的双颊抖了抖。


    他体型虽肥硕些,但不至于胖成豕,而且唇红齿白,五官生得没什么臃肿感,一眼看过去,并不丑。算是个眉清目秀的小胖子。


    他委屈起来时,像是发过头的面团,叫人挺想戳。


    陈括苍话少可信,才不可能会答应这样的事,更不会手足无措,只是板着脸,窗外光照的阴影下,愈发显得他身姿板正,一丝不苟的答道:“不必,令耀睡内侧,我起夜多。”


    虽然是年轻的身躯,但是他习惯起夜,并且浅眠。


    这话真不是在客气。


    廖娘子被噎了,也不生气,捉摸不住头脑的牵强笑着。


    元娘在站在阿奶身后,把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她觉得廖娘子必是个妙人,不是简简单单软弱没主意的性子。


    至少她阿娘若是遇到这种境地,就不会主动开这个口。


    而是会不住地哭。


    没掰扯太久,王婆婆最后让孙管事夜里住在铺子里,到时候给床被褥,他自己把八仙桌拼起来躺便是。只是这样一来,他每日都要极早起来,恐怕睡得不会太好。


    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他是男子,纵然是挤也挤不进来院子。


    一屋子女眷,若非孙管事已经上了年纪,恐怕王婆婆甚至不会允准他住到铺子里。


    说起来,三人里,头一眼中最叫人唏嘘的,还是孙管事。


    他是孙家的老仆人了,跟王婆婆差不多的年纪,干瘦的老叟,眼眶深深凹陷。元娘只见过他一回,是某次孙令耀和他家里人置气,自己跑来找犀郎,孙管事来寻的时候见过。


    那时候,孙管事虽是个下人,但是很得主家信任,穿着是绸衣,身后跟着好几个下人,坐着马车前来,接孙令耀回去。


    那些下人都对孙管事言听计从,当时完全瞧不出他是个干瘦老叟,只觉得威风凛凛,甚至不像管事,而像是哪家富庶的员外。


    如今,剥了绸*衣锦缎,顿时老态龙钟,原来他的背不知何时已经驼了下去。


    这些时日,他为了主家的事也是四处奔波,知道有望救主君,他甚至连自己私产都给卖了。哪知道受了这样大的打击,整个人瞧着如风中残烛,随时熄灭,松弛的肌肤里藏着深深的愁苦。


    有孙管事对比着,孙令耀倒是显得好多了,他最多从一个花枝招展的胖孔雀,变成落寞自闭的胖鸭子。


    白白嫩嫩,依旧能瞧出昔日养尊处优的痕迹。


    元娘都忍不住想唏嘘了。


    看着孙家三人的落魄,元娘不禁想起阿奶和阿娘,不知她们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坦然接受从官娘子到乡野农妇的变化。


    幸好,自己对昔日的富贵日子没有印象,否则,恐怕得耿耿于怀。


    元娘出神的功夫,王婆婆已经从石桌上站起来,开始帮忙安顿孙家人的行囊。他们是被赶出来的,能带出来的东西不多,为了能在逆旅落脚,孙令耀甚至把自己的锦衣华服给典当了,还有玉佩什么。


    他手里其实还剩点典当的余钱,可是三人不事生产,若住在外头,成日靠典当旧物存活,恐怕撑不了多久。


    廖娘子倒是偷偷藏了点值钱的细软,还想塞个金钗给王婆婆,当做谢礼,王婆婆哪可能答应。


    王婆婆非但把金钗塞还给廖娘子,还指点起她,“这些都是往后你们保命的东西,别一时半刻全典当完了,那些容易脏污过时的锦衣大氅可以典当,硬货要自己藏好。


    “不是我咒你,乍然由大富一夜跌落,容易积郁,郁气一重,什么病啊痛的,保不齐就找上来。簪子玉佩当一个少一个,要为这样要紧的事备着,可不能为了吃喝人情送出去。


    “你的衣衫鞋袜全都换了去,当出来的钱,买两匹布,找个铺子裁成衣裳,这可比买成衣便宜。我不收你房钱,但你还有令耀,他束脩可不是小钱,笔墨纸砚看着不觉的,实则一买起来,钱和流水似的花出去。


    “他若考中举人,还有进士得考,我说句难听的,若是考不中,难道你就舍得不供了?还是得找个做活的生计,坐吃山空是吃不久的……”


    王婆婆洋洋洒洒说了许多,字字箴言。


    若是旁的,她兴许还帮不着这么多,可一朝落难,是什么滋味,该怎么做,没人能比王婆婆知道的清楚。


    聪慧明智如王婆婆当初也是踩了一堆坑,犯了许多错,才渐渐熟悉当下的日子。


    这转变,不是那么容易的。


    廖娘子也能察觉到王婆婆所言背后的拳拳真心,她这回是真的落泪,哭着向王婆婆道谢。


    她们是在岑娘子屋里说这些的,见廖娘子哭了,岑娘子默默帮她拍背顺气,感同身受的温声低眉,“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只要你家令耀出息,苦日子终归望得到头。”


    岑娘子做农妇时,那日子才是苦得一眼望不到头。


    就是熬,咬牙熬。


    她像是对廖娘子说,也像是对自己说,“等你儿高中,锣鼓喧天,帮你官人洗清污名,到那时,什么都会好起来。


    “你得盼着,等着,信着,慢慢就能熬见。”


    岑娘子开了衣箱,抱出最暖和的一床芦褐色被褥,往床榻上铺平。她还主动问起廖娘子,“你会不会针线活?”


    廖娘子擦擦泪,她保养得宜,眼角没什么细纹,肤色又白,将哭未哭的模样,倒是有两分楚楚可怜,“出嫁前学过些,简单缝补衣裳兴许成,若是难些的刺绣,只怕得学。”


    “有点功底就成。”岑娘子因为感同身受,对廖娘子颇为热切,坐到她身边,掏出袖子里的绣帕,积极道:“邻里有位于娘子,她心地好,我同她说说,看看能不能寻点活计来给你,怎么也是个进项。”


    “那我该买什么礼去见人家好,总归不好两手空空去求人。”廖娘子也上了心,坐得近了些,语气急切期盼的询问。


    岑娘子摇头摆手,脸上有了点鲜活的笑意,“不必不必,她是顶好的人……”


    ……


    两个年龄相近的娘子,凑一块就这么热络的聊了起来,半点不见生疏。


    王婆婆悄悄退出去,看着她们二人亢奋攀谈的模样,倒是点了点头。能给阿岑寻个说话的人也好,多个人一块进退,能热闹不少。


    后面事情安定点,再帮忙寻个屋舍租赁,好让他们搬出去住。如此一来,人也帮了,人情也落下了。


    孙管事夜里是要住铺子里的,他没什么好收拾的,行囊放到犀郎的屋子里便是,其他都是女子的屋子,不适宜放他的东西。


    他很自觉的去铺子里帮忙搭把手。


    孙管事毕竟曾经做过管事,迎来送往还是有两分手腕的,小食肆没有正店那么讲究,不必连跑堂的人都得先学两年的功底。


    王婆婆见了也很满意。


    不知不觉就入夜了。


    陈宅不大,住的人不少,可平日里,各人有各人的屋子,年纪小的陈括苍沉稳安静,少年老成不爱说话,能有动静的只有元娘。偏她屋子在阁楼,所以一入夜整个陈宅都是静的。


    今日却不同,多了三人,一下就拥挤热闹起来。


    不说岑娘子那屋说话声就没停过,哪怕是陈括苍这小小角房都有吵闹声。


    当然,陈括苍是不会吵架的,是孙令耀话多。


    学一会儿问一会儿,动不动又表明决心。


    “我一定要为我爹报仇!我得考中进士,做官,做大官,把那些污蔑我爹,抄没我家家财的坏官全都下狱,还有舅父,不,廖家那群恶人,我要他们后悔,追悔莫及!”


    孙令耀洋洋洒洒气了半日,陈括苍不动如山,在油灯前翻页看书,半点不受影响。


    孙令耀又委屈了,凑上前去,“括苍,你怎么不说话,是觉得我做不到吗?”


    陈括苍总算抬眼去看他,就在孙令耀以为对方会有什么反应的时候,陈括苍又把目光挪回书上,并且翻了一页。


    这算什么,孙令耀委屈得想哭,如泄了气的蒸饼,整个人都瘪了。


    陈括苍的声音才慢慢传来,冷淡客观,“嗯,你考不上。”


    孙令耀大受打击,眼里差点真的含起热泪,他以前是多张扬的性子呐,心一梗,挺胸,故作不在意,“考不上进士吗?”


    “不,你连举人都考不上。”陈括苍语气肯定。


    孙令耀瞬间白了脸,他知道陈括苍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嘴上却自争辩,“可,先生总夸我,我的文章也好,我爹私下还请了大儒,我开蒙都是……”


    陈括苍并未打断他,而是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是孙令耀自己停了下来。


    他自己都知道,这些不算什么,自言自语起来,“你说的对,我知道,我学得不好,不学无术,再好的先生教导我,我也总是只顾着玩,夸我的先生,并非我文章真的做的好,而是为着我爹背地里送去的昂贵礼物。我真的一点考上的希望也没有吗?”


    孙令耀满眼迷茫,白白嫩嫩的小胖子,眼睛浮起红血丝,看着憔悴可怜。


    说到底,他也就比陈括苍大了一两岁,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即便是放在普通百姓家里,也不是一个能担得起家里担子的年纪。


    他的肩膀,还太稚嫩。


    陈括苍的表情却瞧不出动容,也许有,但注视他的人是察觉不出来的。


    也是,上辈子,他甚至比孙令耀更早开始懂事,即便不能辍学打工,但上学的时候勤工俭学,帮饭馆的老板给学生打菜,就为了换一顿免费的饭。周末、寒暑假,甚至高三毕业受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还在工地里打工。


    陈括苍上辈子是很标准的迎难而上的老辈人作风,再苦再难也要向前,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除了对阿姐不同,陈括苍对其他人,哪怕关系比旁人好点,哪怕真的有两分动容,也会有很高的标准去要求。所以他虽然不滥用权利,可在他手底下做事特别辛苦,因为一开始就把要求明晰,非常苛刻,必须得做到。


    相应的,成果斐然。


    他的自我要求很严苛,对别人也是。


    但他也很客观。


    当孙令耀问他的时候,陈括苍直接道:“若是肯从今日起洗心革面,勤勉刻苦,便可以。你天资不差,记性尤佳,又是汴京解试,却的只是勤奋。”


    陈括苍平静无波的语气,却让孙令耀瞬间心潮澎湃起来,只觉得热血沸腾,一股冲劲直上天灵盖。


    “我勤奋,我一定勤奋,我娘的后半辈子,我爹的冤屈,都指着我了。”孙令耀激动道:“括苍,你做见证,若是我不勤奋,就、就……”


    孙令耀的目光巡视四周,落在了支起窗户的竹棍上,他把这个放到陈括苍的手心,“若是我松懈,不能做到与你一样勤勉,你就用这个抽我,重重的抽!不必手软,往死里抽!”


    “你确定?”陈括苍看了眼手上的竹棍,问道。


    孙令耀认真点头。


    “不后悔?”陈括苍又问了遍。


    “不后悔!”孙令耀答得信誓旦旦。


    “好。”陈括苍握紧手上的竹棍,面色郑重肃然的应允。


    看着面色沉沉,比先生还严肃的陈括苍,孙令耀莫名后颈一凉。但下决心的时候,人人都以为自己肯定能完成得了,所以孙令耀没有多想。


    陈括苍看了眼天色,感觉挺晚了,便合上书,开始收拢平头案上的东西,笔墨洗净挂好,写过的纸对折收起来,每一个折都得对齐,不能有一点多出来的边缝。


    见状,孙令耀也坐上床榻,准备脱鞋袜睡觉。


    被发觉的陈括苍大喝一声,吓得他抖了三抖,迷茫问道:“怎么了?”


    陈括苍素来板正严肃的面孔总算有了波澜,但却是怒气,他额侧青筋隐现,“你还未洗漱。”


    “哦!”孙令耀如梦初醒,重新穿上鞋袜坐起来,然后……


    他就站着不动,彻底呆了。


    很显然,孙令耀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洗漱都是被端到脚边,什么都不必干,自然有下人服侍好,所以眼下懵住了。


    陈括苍认命,主动领他从头学起。


    好在陈括苍上辈子做过家教,再调皮的小孩也是见过的,他虽冷淡严苛,却也很有耐性,从不会莫名狂怒。


    陈括苍把自己的面盆拿到灶上,往里头添了点铁锅里压的热水,然后到杂物柜里翻找出了新的牙刷子,是竹柄的,上面嵌着马尾毛,容易伤牙龈肉,但也没法子。


    “虽比不得你家玉柄的牙刷子,但亦能洁净,先用吧。”陈括苍道。


    陈括苍带着孙令耀在庭院里洗漱后,又拿出一个瓦盆,他本意是不想和孙令耀用一个,可眼下寒风料峭,也不能出去买新瓦盆,只好屈就。


    并且,他教道:“做过饭后,柴火未完全熄灭,尚有余热,锅里往往会添水加热。夜里洗漱泡脚,都从锅里舀水,你往瓦盆里加两勺热水,再去庭院里的缸里兑两勺冷水,就可以用来泡脚了。”


    孙令耀头一回学这些,听得入神,认真点头。


    陈括苍带着他进屋泡脚洗净后,才上床榻入睡。


    孙令耀兴许是家里变故太大,思绪纷飞,所以难以入睡,一直翻来覆去。他体量大,翻身的动静自然也不小,扰得陈括苍一直睡不着。


    但陈括苍也没直说,他不是完全不通人情的人。


    他默默把双脚的脚底板贴合,形成环形,双手做好手势置于腹前,维持还阳卧的姿势。


    这是道教的养生法,便于入眠。


    陈括苍心里还默念起白日背过的书籍,这是他多年习惯,睡前温习一遍,记得更牢。


    而他身旁的孙令耀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陈括苍的思绪不免跑偏。


    其实孙令耀是个不错的人选,读书上是有些天资的,有他监督教导,不说二甲,三甲也是有望。而且孙令耀本性不坏,为人重情义,忽逢变故,应该能磨去浮夸性情。


    关键是,孙令耀聪明,却不够聪明,不会压过姐姐。


    虽然胖了点,但也不怕,瘦下来就好,陈括苍观察过,孙令耀的五官不错,而且爹娘也都是周正的面容,孙令耀瘦下来不会丑,至少也是清秀。


    自从阿奶找姐姐谈过以后,姐姐的终生大事也一直萦绕在陈括苍心头。


    与其出嫁,不如纳夫,寻一个样样都不错的男子入赘。嫁出去,不管是高门,还是市井门户,都要侍奉姑舅,说到底还是受苦,怎么比得上在家中来得快活。


    而且,陈括苍查过律令,纵然是赘婿,也能科举做官。孙令耀明显就是好人选,有什么不足,亦可一点点纠正。


    若是阿姐最后还是不喜欢,只当是助人为乐也无不可。


    陈括苍只是觉得,自己多活了那些年岁,应该事事帮阿姐筹谋好。这辈子,他绝不能叫阿姐受委屈。


    天渐渐黑了,陈括苍总算生出些困意,渐渐入眠。


    *


    寅时,熟睡中的孙令耀忽然觉得有些冷,想抱着被子翻个身,却怎么都摸不着被子。


    他迷迷糊糊睁眼,却见一个人板着脸看他,把他吓了个激灵,魂都快散了,正想问是人是鬼的时候,熟悉的声音传来,“起来,一日之计在于晨,先与我做五禽戏锻炼身体,再背书。”


    孙令耀咽了咽口水,他知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但现在!


    是寅时啊!!


    天还是黑的!!!


    第74章 陈括苍已经起身与魏观行礼打招呼,并且将孙令耀一并介绍。这也是应当的,毕竟说来都有些交集。


    但不管再如何抗拒,昔日养尊处优,事事随心所欲的撒珠郎孙令耀,还是不得不屈从。


    他如游魂一般拖起自己的身体,还真别说,虽然他有些胖,但因着没干过活,肉是软绵绵的,是个灵活的小胖子,看他不情不愿,慢吞吞爬起来的样子,幻视外头正伸懒腰的狸奴小花。


    论外表,一人一猫是有相似之处的。


    陈括苍就蹙着眉看他,眉间沟壑越来越深,但愣是等到他把衣裳穿好,才开口道:“往后穿衣亦要快,你拖沓的这一刻钟,旁人已看了多少页书?积少成多,就是一本,十本,到最后,旁人高中一甲,而你却名落孙山。”


    明明陈括苍的年纪比孙令耀小,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平静无波,莫名给人一种很严厉的感觉,有些接近于做官多年才有的不怒自威。


    孙令耀从前家中豪富的时候还不觉得,无非是感觉括苍似乎不苟言笑,如今在人家里讨生活,才深刻领会。


    但陈括苍愿意管他,就叫孙令耀生出无限感激之情。


    毕竟,他如今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可以任意挥霍的撒珠郎,而是丧家之犬,连嫡亲的舅家都要骗光财物,踩上一脚。


    而括苍非但愿意收容他,还处处管教,就好似有人帮他撑起了破败的屋顶,使他能够稍稍喘息,不用立即、独自地去撑门户。此刻的孙令耀对陈括苍的感情很复杂,似兄似友似父,所以哪怕陈括苍的要求再苛刻,他也只会照做,并且反思,只怕括苍对他失望,抛下他。


    能被人管教,本身就是种幸事。


    所以,孙令耀认认真真点头,“我记住了!往后穿衣,要快!”


    “嗯。”陈括苍勉强算满意地点头,带他到桑树下打五禽戏。


    孙令耀之前没打过,所以陈括苍不得不一步一步教他,纠正他的动作,一套都还没教下来,孙令耀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但陈括苍也是会激励人的,“不错。”


    闻言,孙令耀圆润的脸上尽是期待,等着陈括苍夸自己。


    然后……


    “继续。”陈括苍道。


    好极了,能得陈括苍一句“不错”,已经是宽容激励了。孙令耀下定决心,要更努力更勤奋,好让括苍能多夸自己两句。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为了教孙令耀,陈括苍都没能好好打两套连贯的五禽戏,总觉得筋骨钝钝的,有些不爽利。


    但时辰已到,陈括苍几年来已经习惯该什么时辰做什么事,他带着孙令耀洗漱后,天已经蒙蒙亮了。陈括苍搬了两个矮凳,二人坐在桑树下,一块偷着天光看书。


    还别说,练完以后,虽说胸腔累得沉闷,可精神头却好了,人奕奕有神,思绪特别明朗,看着书都比以往记得快。


    已经疲倦至极的孙令耀,心中顿生豪气,跟着括苍,他一定也能变得厉害,学问一日千里,来日榜上有名。


    注意到孙令耀不知为何激荡兴奋起来的神情,陈括苍瞥了眼,心生讶然,觉得莫名,但是他既然没有偷懒,也就懒得管了,继续忙自己的事。


    五禽戏已经被打扰,总不能连读书都被影响。


    *


    元娘起来的时候,天早就已经亮堂堂了,能看见一轮金日气势磅礴的从天边缓缓升起。


    她伸了个懒腰,踩着床边的脚踏,慢悠悠弯腰穿鞋袜,再把床帐左右两边系起来。然后,她才披上衣裳,推开窗子,闭眼感受清爽的徐风。


    这是元娘每日早起都要做的事,惬意舒服。


    但今日却叫她看见有趣的一幕。


    底下的桑树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陈括苍依旧坐得笔直,一丝不苟,即便没有其他人能看到,他也不会放松自己。


    而孙令耀却在枯燥的书籍中,昏昏欲睡,当他眼睛渐渐阖上,脑袋一点一点,马上就要彻底睡过去的时候,陈括苍熟练地拿起矮凳边的竹棍,打向他的手心。


    当孙令耀被疼得惊醒,陈括苍吝啬的吐了个字,“读。”


    孙令耀泪眼汪汪,颇为委屈,“你不能推醒我吗?”


    “切肤之痛,方能铭记。”陈括苍已经收回目光,不浪费半分半刻,看着书淡淡道。


    其实,陈括苍先前推醒过三回,但他仍然会犯困。


    事不过三,只好用偏激一些的法子了。


    不教,无以成才。


    “这是你亲手给我的,既已决定要刻苦勤奋,为你爹洗刷冤屈,就该时刻警醒,不堕此志。”陈括苍低头看书,冷淡的声音却传进正委屈想哭的孙令耀耳里。


    是啊,他爹。


    他爹的仇,那些陷害爹爹的人,都还未受到惩罚。


    孙令耀擦干泪,用力握拳,圆脸露出坚定的神色,“嗯,你说的对,括苍,你方才该打得更重些,我一定会刻苦勤学!”


    回给孙令耀的是沉默。


    良久,陈括苍才道:“……好。”


    不过一刻钟,孙令耀的雄心壮志又湮灭在困意里,陈括苍的竹棍如期打下,疼得孙令耀龇牙咧嘴,简直要跳起来。


    偏他还不能说什么,因为是自己要求的,若是说自己后悔了,括苍必定会冷言拒绝,并且有理有据的反驳回去。


    孙令耀顿生悔意,欲哭无泪,后悔自己不该给自己挖坑。


    一刻前信誓旦旦的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一刻后要挨打的自己呢?


    在陈括苍这儿,孙令耀住下的第一日,就学到一件顶顶要紧的事。


    谨言慎行!


    他再也不敢随意许诺,乱下壮志。


    阁楼上的元娘,看着犀郎和孙令耀的相处,忍不住偷笑。其实,家里多住几人也挺好的,尤其是孙令耀,他虽然遭逢大难,但并不是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反而一直情绪高昂。


    有他在,终日只知道苦读的犀郎,即便是板着脸,也有了点人间烟火气。


    这样打打闹闹,才像是十二三的少年嘛。


    元娘看得完后心满意足的离开窗子,去穿好衣裳,万贯不知何时已经进来,帮元娘的面盆里倒了热水。万贯已经能明了元娘起身的时辰,很有默契。


    她帮着装好热水后,留元娘自己洗漱,而万贯下楼去灶上帮忙。


    铺子里的生意已经做了好一会儿了,自从雇了人,如今的王婆婆和岑娘子都清闲许多,王婆婆只需把铺子的门一开,安排清楚今日要做什么,等到傍晚去鱼行、肉铺把第二日要用的东西讲明,他们自己会赶早来送货。


    没遇上闹事的客,王婆婆也不需要处处操心,她只管时不时盯一盯,夜里对账。


    她如今主要忙的还是新铺子,什么都没定好,幺蛾子又多,恼得她一肚子火。好在那边也不用太早过去,马行街那许多铺子是彻夜开门的,若是一早就动工,到底恼人,王婆婆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所以当元娘梳洗完下楼,跑到灶上看有什么热闹吃食的时候,被对着灶膛烤栗子的王婆婆没好气的抱怨,“你看看,人家起得多早。”


    元娘才不管这些呢,她冲上去抱着坐在板凳上的王婆婆,胳膊环住王婆婆的肩,下巴靠在王婆婆的头上,亲亲热热道:“那还不是阿奶疼我嘛,才叫我能多睡会儿。”


    “整个三及第巷,不对,是整个汴京,都寻不出比您更好的阿奶了。”元娘张大双臂,夸张的比划起来。


    “哼。”王婆婆半是受用,半是挑刺道:“那我可没有,隔壁的方婆婆不就比我好吗,她可是能把饭端到孙子跟前,她孙子都不用从床榻上起来,迷迷瞪瞪就喂完了饭。”


    方婆婆可是出了名的疼孙儿,毕竟她儿子早亡,孙子也死了两个,老夫妇俩就剩下这么一个独苗,恨不能宠上天。以至于他家孙儿净会窝里横,出去了就知道被人欺负,涕泗横流,是个不折不扣的软骨头。


    要不是有阮小二,还不知道会被怎样欺负呢。


    元娘半边身子都倚靠在坐着的王婆婆身上,眼珠子提溜一转,当即道:“那哪是疼,真正的疼爱要像阿奶您这样,一味宠溺只会将人养废,还得教。要不是您教得好,我和犀郎会这般出众吗?”


    她眉眼精致,说话时,神态流露着一丝狡黠,看着乖乖巧巧,其实最聪明,很会忽悠人。


    王婆婆一眼看穿她,却还是被恭维得周身舒畅,嘴硬道:“厚脸皮,怎么还把你自己也夸上了。”


    但王婆婆手上却剥开栗子,递到元娘嘴里。


    王婆婆手粗,不怕烫,她剥得轻而易举,元娘却被烫得跳起来,手捂着嘴,可劲地咬栗子肉,且大口吸气,试图把滚烫的栗子肉给吹凉。


    虽然被烫得泪花都出来了,但元娘咽下以后,依然缠着阿奶撒娇,“还要还要。”


    她真的永远挚爱烤栗子,甘甜发糯,越吃越甜,还有烤过的木炭香味,天冷的时候吃,整个人都暖呼呼的。


    王婆婆干脆给了她一把。


    元娘心满意足,递还给阿奶,让阿奶帮自己剥壳。


    “懒猫。”王婆婆念了句,脸上却是笑的,帮她剥壳的动作就没停下过。


    元娘嘿嘿直笑,装得无辜懵懂。


    她还问了阿奶今日早食吃什么,毫无疑问,还是吃外头铺子里卖的,无非是油炸三色,油条、油饼这些,炸得金黄香脆,味道是不错的,但日日都是这些,不免有些腻味。


    元娘才不敢有意见,说了以后,肯定会被近来脾气不好的阿奶骂。


    她才不傻!


    全家里,最会审时度势的就是元娘。


    也得亏有她,平日里最闹腾,要不然家里安安静静的,半点热闹气都没有。怨不得王婆婆骂她最多,也最疼她,谁不喜欢娇娇俏俏,还爱撒欢的孙辈。


    没一会儿,就到了陈括苍平日用早食的点,他放下书,带着孙令耀到堂屋边上的八仙桌坐着。


    岑娘子也带着廖娘子坐上来了,孙管事自觉是下人,断然不会上桌,一早就到外头铺子那帮着指挥卸货,随意对付了两口蒸饼。


    等元娘跟在王婆婆屁股后面出现时,桌上的人就齐了。


    桌面上已经有蒸饼、肉馒头、油条、芥辣瓜儿了,等万贯把一瓮粥端上来,就算是齐全。


    难得人这么多,往日稍显空旷的八仙桌倒觉得挤。不得不两人坐一边,胳膊时不时碰到一块,也是种新奇的感觉。


    元娘觉得有意思,不想走,坐在桌前不知不觉比以往的饭量要多吃一个蒸饼。这真的不怪她,孙令耀来她家里用过好几次饭,不论阿奶如何费心准备,他瞧着都是兴致缺缺的。


    但这几日,孙令耀算是受了苦日子,虽说被赶出来还能典当衣物,吃得上饭,但他终归是漂泊无依,用饭也没个点。如今虽是寄居,可王婆婆强势护短,陈括苍责任感重,处处管他,实在叫孙令耀那可无处依托的心安定下来。


    为此,他的食量也惊奇的回来了。


    喝了三碗粥,两个蒸饼,两个肉馒头,四个油饼和两根油条。


    他虽然吃得又快又香,但毕竟做了十几年的豪商之子,吃相是过得去的,没有吧唧嘴或是米粒沾到脸上,边上的人瞧着,只觉得自己的胃口都开了,用饭更香。


    等大家吃完了,差不多就快到出门上学堂的时候。


    王婆婆一般会去给犀郎准备点心,犀郎则自己回屋里重新检查一遍书箱,是否有遗漏,再背一会儿书。


    今日本也一样,哪知道王婆婆忽然把犀郎喊去灶房里。


    孙令耀是无知无觉的,廖娘子倒是注意到了。


    她悄悄走到孙令耀边上,趁着屋里没人,小声交代,“人家肯收留我们,已经是好心,若是王婆婆给括苍点心不给你,吃喝上好一些,你不能介怀,人家已经是大恩了。


    “记住没?”


    孙令耀哪能有什么嫉恨的心眼,他自幼想要什么都有,唯一的爱好就是撒珠子,心态宽和得不行。


    他点头说记住了。


    廖娘子还想拿把铜钱给孙令耀,被孙令耀拒绝了,他拍拍圆滚滚的肚子,“娘,没事,我不饿。”


    廖娘子白了他一眼,“我是怕你过会儿饿,你能吃多少,我还不清楚?一会儿自己拿这钱去买两个,不对,四五个胡饼,用午食前若是饿了,就把胡饼拿出来吃,别舍不得。吃胡饼的钱,娘总还是有的。”


    他就这么被硬塞了钱,感动得泪眼汪汪。


    而另一边,王婆婆正忙着给布袋子里装糕点,基本上没什么精致的糕点,不是那种做成花似的茶点,那样的她们家还做不到天天都能吃得起,而且也不会用布袋子装,都是用匣子,摆得极为好看。


    而是像虾棋子、糯米糕这些,能填饱肚子,闲时嘴里也能嚼东西。


    王婆婆思虑一向周到,搬到汴京后,从未在衣食住行上让元娘和犀郎受过委屈。


    她这时候,也没对陈括苍责骂,就是先晾着他。


    王婆婆则自顾自地装糕点。


    陈括苍也不似别家的孩子,他脸上没有半点忐忑,王婆婆不喊他,他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他就只需要站着,而且站得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知道这法子拿捏不了他,王婆婆把点心装好后,也不再拖着了。


    她开门见山道:“你胆子很大,直接把人给带回来了,昨日就不怕我不应允吗?”


    陈括苍表情不变,冷静、理性,他笃定道:“不怕,因为您一定会答应。”


    王婆婆被气得笑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应允,凭你是我孙儿?”


    “不,因为您身上流的血,您亦有野心,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何不做?”陈括苍单薄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他注视着王婆婆,同样观人与微的眼光,将王婆婆看得清清楚楚,“收容他们,救济他们,施以对您而言微不足道的恩德,兴许就能得一个不错的助力,这样划算的买卖,您不会放过。”


    王婆婆出自高门,她身上流窜的血液,她的见闻手段,都是自高门熏陶,她注定是个喜欢施泽恩惠,以此投机取巧的人。


    这一点,不管她受过多少苦,经过多少磨难,都变不了。


    被如此直白的指出阴暗面的心思,王婆婆面色不佳,冷冷笑了一声。


    但陈括苍不惧不怕,仍然直视。


    王婆婆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单薄瘦弱的少年,他还很年轻,却已经长出硬挺的骨头,有了沾满胆气的筋骨,以及能看穿人心思的慧眼。


    望了他好一会儿,王婆婆却突然笑了,她已年老,笑声不再清脆,甚至不慈祥,而带着些喑哑,可任谁都听得出笑声里的满足和兴奋。


    她把两个装满糕点的布袋子塞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平视着他,眼神如能穿透人心,直勾勾的,带着审视、打量,最后是欣赏与满意,“你爹,你阿翁,泉下会高兴的。陈家,败不了。”


    说完,她大步走出去。


    她的身影在日光下显得臃肿,身形、面容都是岁月的痕迹,她不再年轻,没有了权势斗争的本钱,可她步伐依然矫健,她的姿态依然昂扬。


    一时的得失不算什么,笑到最后才是厉害。


    王婆婆在犀郎身上,看到了胜的影子。


    为此,她就是咬牙熬,也要多活些年,泉下有知,哪比得上亲眼见仇人去死来得痛快。


    王婆婆心里恨得越厉害,脸上笑得就越和善,她招呼孙令耀出来,掏出十文钱递给他,“好孩子,犀郎我每日是给他十文,路上买点吃的,你到了我家里,我拿你是一样看待,都是我孙儿。


    “来,收着。”


    孙令耀是没有陈括苍聪明,但他不是傻,哪敢要这个钱,一个劲摆手不肯收。


    廖娘子也站出来,“那哪行,您肯收留我们母子,已经是大恩了,如何还能拿您的钱,我手里有钱。”


    王婆婆唬起脸,假装生气,“我说了,拿令耀也当做孙儿看待,你不肯让他收,是嫌弃我一介贫老婆子吗?”


    “这说的哪的话。”廖娘子急到跺脚。


    最后,她到底拗不过王婆婆,还是让孙令耀收了,接着就是千恩万谢,各种客套话。


    王婆婆又给廖娘子说了点体己话,都是她的经验,“别以为你家官人关进牢里就成了定论,而今的关头,把人活动出来是难,可他在里头吃喝如何,受不受苦,还得靠外面人使钱。你带出来的这点金银细软,要藏好了。”


    廖娘子点头称是*,全都给记下。


    等她出来的时候,正好孙令耀才要准备和陈括苍一块步行去学塾。


    还没等出门,就被廖娘子给叫住了。


    “方才我给你的钱呢?”


    孙令耀傻乎乎的全掏出来,诚恳道:“都在这。”


    然后……


    廖娘子一把抓回去,塞回了自己的钱袋。


    她理直气壮道:“既然王婆婆已经给你了,这些我就收回来,横竖也是够的。”


    孙令耀脸上的笑不见了,他像是个褶皱的白胖馒头,欲哭无泪。


    变穷后,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在钱上,纵使是对着亲娘也不能缺心眼。


    他就这么一步三回头的跟着陈括苍出门去了,谁能想到呢,从前只在意他花钱痛不痛快的亲娘,有朝一日会把给出去的铜钱要回来。


    *


    他们去学塾以后,家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王婆婆忙新铺子的事,岑娘子带着廖娘子去拜会于娘子,家里只剩下元娘和万贯。


    元娘自己在屋里练字读书,顺带琢磨魏观的事。


    譬如,下回见面该说什么,要怎么不动声色拿捏他,让他记挂着自己。


    这些可都要紧得很。


    至少要给魏观留下好印象,哪怕最后他不能成,他身边不是还有那么多年轻的前途无量的举子吗?当然,元娘还是希望魏观能成的,因为那么多人里头,他生得最好看。


    日日对着一个俊美的面容,多赏心悦目啊,她饭都能多吃两碗。


    何况他脾性也好,元娘喜欢。


    正想着呢,徐承儿就找来了,她来的时候可兴奋了。


    “我爹娘已经应允,舅父打算去试探试探文修的口风。”


    看着徐承儿笑得牙不见眼,浑身都透着喜悦劲的样子,元娘撞了撞她的肩,忍不住揶揄,“我们承儿不再观望观望,仔细探查了?”


    “谁说我没有!”徐承儿不忿,叉起腰,小小骄傲道:“我瞧过好几回了,他当真不错。脾性好,爱说笑,不容易生气,他见谁都好说话,还常常去济慈堂帮着看顾穷苦孩子,除了我爹,我还没见过这么心善的人。”


    徐承儿把文修好一顿夸。


    其实元娘也觉得文修应当是个好人,而且爱笑,脾气也好,两人还都爱吃,说是天作之合也不为过。


    若他是个不好的,纵然徐承儿再喜欢,元娘也会说道说道,但他既然是个好的,元娘自然只有恭贺的份,顺带揶揄臊一下徐承儿。


    两姐妹笑得花枝乱颤,怪声怪气。


    *


    好心情持续到了第二日,正好学堂旬休,店里也没什么人,王婆婆干脆让大家都坐在铺子里吃,说不定还能招点人气。


    王婆婆还让做梭糟的孙娘子把她家里的几个孩子全给带来了,说是年纪最小的那个生辰,王婆婆体谅她家里穷,把孩子叫来还能吃上肉,再下碗面,总归是比在孙娘子自己家里吃得好些。


    因此,一时显得很热闹。


    元娘也很沉浸,跟着说说笑笑,逗弄孙娘子家的小女儿。


    以至于,背对着门口,完全没察觉到不对。


    直到,熟悉的声音在唤“魏郎君”,她才猛地回头。


    这一回头,差点叫她魂吓没了,怎么俞明德会和魏观走在一起,是到门口时恰好碰上吗?


    元娘咽咽口水,心提到了嗓子眼,而边上一桌的陈括苍已经起身与魏观行礼打招呼,并且将孙令耀一并介绍。这也是应当的,毕竟说来都有些交集。


    第75章魏观自是察觉到俞明德的心思,但那又如何,即便是中举,乃至中进士,魏观也并不惧。只有自知不如的卑怯无用者,才会惧怕。


    但元娘很快就镇定下来,她跟魏观尚且没有私情呢,有什么好怕的。


    至于俞明德喜欢自己,他又未曾表明心意,自己只管不知,他应该也不至于拿这样私密的话对着外人说,真要是那样,他的品性就有待商榷了。


    遇事万莫慌张。


    元娘在心头告诫自己,本来没事,兴许一慌就真的出事了。


    她稍稍捋了捋心绪,再抬首时,已经恢复如常,看着和平日没什么差别,一样的笑靥如花,笑得也很热切。因为来者是客嘛,她笑也是正常的,不管对谁都是如此。


    几乎是元娘一回头,魏观就注意到了,她一笑,他亦回以和煦浅笑,眸光明亮,颇有些心照不宣的隐秘感。


    偏二人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并未有任何逾矩,任谁都不曾察觉,这种隐秘的欢喜,要更浓烈些,像阴凉处攀起的藤蔓,一点点往心上爬,在心间结出欢喜。


    元娘很快就回过头,低头捧着碗,看似继续吃,却没什么动作,只是悄悄弯起眉。


    而王婆婆已经热切的迎上去了,她一早就想请魏观去外头正店吃顿饭,谢谢人家当初帮忙,要不是有他,店里当时太忙,如果有人闹起来,就元娘和岑娘子和万贯三个人,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只是,一直都没能遇上。


    她也问过犀郎,知道魏观并不在章豫学塾进学,偶尔前来拜访,见一见故人而已,所以就一直没能请到。


    至于魏观来的这几回,恰好都与王婆婆错过。她并不知晓,他近来到过店里。


    没想到今日竟然这么巧,她忙招呼魏观一并坐下。店里空的桌椅多,请他到孙令耀和犀郎那桌坐下,王婆婆还喊万贯去拿碗筷。


    对,还有俞明德,也被王婆婆一并喊着坐下。


    比起魏观,其实俞明德来得要更常一些,王婆婆平日对他也是很客气的,从不会给脸色。


    但是今日二人一块前来,王婆婆瞧着,似乎与魏观说话声要热切一点。但也只是感觉,明面上挑不出差错,她招待魏观坐下,也一并问了句俞明德,“你可曾吃了?不若在婆婆这用午食,今儿人多,热闹呢。”


    俞明德很认真的拒了,“多谢王婆婆好意,我在家中已用过饭,就不劳烦了。”


    “哦。”王婆婆的语气淡了些,但面上还是笑着的,“那就再吃一些。”


    她接着又问了魏观。


    魏观起身一揖,清俊的面容噙着温文笑意,宽大的袖口使得他看起来身形飘逸,多了点名士风流的意蕴,“多谢您美意,我就却之不恭了。您家的酒糟吃食当真做的极好,我母亲用过后,念念不忘,我前来买了数次,可惜都未能遇上您。”


    纵然是老谋深算如王婆婆,也是个凡人,对人的赞颂,尤其对方是一个看着就似君子的俊美郎君,怎么都会觉得舒畅,顿时开颜。


    “那今日正好,我亲自做了,你带回去,先前得亏有你在店里帮忙,一直都未能谢一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您,回回来都对我照付有加。”魏观温声应答,大方从容,即便是对着一位上了年岁老妪,依然态度温和,游刃有余。


    出门游历几年,还是有许多用处的。


    元娘在桌前,看似认真用饭,还时不时和人点头应声,实则在偷偷听魏观那边的谈话,听得她十分满意,暗自欢喜。


    她深谙阿奶的脾性,太圆滑的不喜欢,太木讷的不喜欢,平庸的也不喜欢。魏观不卑不怯,不见轻浮,言语有条理,不管对谁都应对自如,这样性子,必定会受阿奶喜爱。


    元娘挑中魏观,若阿奶也能喜欢,自然是再好不过。


    她放下了心,而岑娘子也给元娘夹了新鲜的鱼,示意她吃。


    一切都和乐不宜,大家都在说笑吃东西。当然,也是有显眼人的,譬如孙令耀,他用饭过于认真,没一会儿就把碗里的吃完了,并且他们桌上的馒头也分完了。


    未能填饱肚子的他,正可怜巴巴的对着陈括苍问,“还有吃的吗?”


    陈括苍无奈,正准备起身去帮他再拿两个馒头,魏观将自己碗里的递向孙令耀,并且温声解释,“我还未动过。”


    孙令耀感动不已,他早不是之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孙郎君了,贫穷能治好他所有的挑剔。


    尤其是,即便今日休沐,括苍还是寅时就把他喊起打五禽戏,并且读书,和往日上学堂并无任何差别。不,不对,还是有差的。


    括苍说,也不能整日沉迷读书,如此一来就是死读书,长此以往身子熬坏了,人也变得愚钝。


    于是……


    背过书,写过文章,陈括苍带着他从家门前一路小跑,绕过马行街直至跑到南熏门,再跑回来,几乎绕了半个汴京城。


    孙令耀吃得理直气壮,他觉得自己吃下一头牛都是合情合理的。


    魏观见状,把碗里剩的一个馒头也一并给了孙令耀,并嘱咐他慢些吃,很有照顾人的温润气质。


    俞明德见此情形,也忙把自己的递过去。


    他是真的不饿,来此,就是为了和括苍讨论学问,以及……


    俞明德的目光不自觉望向元娘,没成想元娘竟恰好也望了过来,似乎在笑,对他笑吗?想到或许有这种可能,俞明德瞬间忘了呼吸,如触电一般收回目光,低头盯着八仙桌的桌面,看着桌上被孙令耀风卷云涌过的狼藉,仿佛要将桌案盯出洞。


    但他面上瞧不出来任何异样,因为他平素就寡言,如今瞧着,只是人更冷淡,更生人勿进了些。


    却不妨他身边坐着的人是魏观,魏观看似温和,可自幼跟在魏相公身边,见惯了老谋深算的官员,不见血却暗藏锋芒的交谈,俞明德的细微动作,在魏观眼里就变得浅显直白。


    魏观微微笑,看了眼俞明德,很快就收回目光。


    俞明德无心用饭,他来之前已经吃过,索性专心与陈括苍交谈起来,说的正是有关解试的事。历年的策论、帖经墨义,学塾的先生都让他们试着做过,帖经墨义说到底还是死记硬背,只比勤奋,但策论就不同了,既看胸中丘壑,又比文采思绪,不知不觉就歪到今年策论会考什么。


    “去年是刑赏忠厚之至论,不知今年是什么,战事既起,兴许与边境相关?”俞明德蹙着眉思索道。


    陈括苍却摇头,并不赞同,“前年亦有战事,考的却是水患。”


    二人意见不能统一,遂把目光移向魏观,他是在座中唯一有举人功名的。


    “魏兄,你怎么看?”俞明德问的诚恳认真,“你当初也是在汴京解试,不知是何见解,可否指点一二?”


    魏观定定看了他一眼,微笑颔首,“指点谈不上,但我有一惑,试题千千万,纵使猜度对了,当真一定能中举吗?汴京解试已是诸路府中取举子最多的,年年仍有许多真才实学者落榜。


    “与其猜测策论考什么,倒不如弄清主考官员喜好什么。是剑走偏锋,还是稳中求索,虽说到底凭的还是真才实学,可合主考官的偏好,亦是紧要。”


    魏观说的已经很委婉,倘若不合主考官的心意,纵使再有才华,若非名动汴京,区区贫家子,落榜又如何?


    这话可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陈括苍上辈子参加的是高考,阅卷组的规则相对公平,极端有争议的,还能有专家组审议,一位主考官定生死的事,的确未曾料到。


    至于俞明德,他伯父说到底只是小吏,家里虽殷实,却远没有什么官场上的交情,如何会知道这些。


    在二人惊疑,一人苦苦吃饭时,魏观微微笑,不紧不慢继续道:“其实也不必担忧,汴京解试主考官来回便是那几人,譬如徐学士……”


    魏观将几个做过主考官,以及可能做的官员喜好一一说了。


    他虽早几年中举,但官场无非就这么大,几乎没什么变化,哪怕有几个后起之秀,也爬不了那么快,更没有足够的资历。


    当初,以魏相公的官阶,魏观可以走国子监试,中举人数极多,但魏相公并不让,明明苦读多年,就当正正经经解试。而以魏相公的地位,知晓那些主考官的偏好,甚至是想知晓些题目,都不是难事。


    魏观未曾舞弊,可的确要比贫寒学子有优势。


    未曾想,今日倒是能指点他人。


    他看着已寻出纸笔,在桌面上潦草记下他所言的每一字的陈括苍和俞明德,心下并无波澜。


    陈括苍学问不错,功底扎实,若能知晓考官喜好,必定中举。


    至于俞明德,他稍差些,也算有天资,今日知晓这些,认真钻研,应也能中举。


    魏观自是察觉到俞明德的心思,但那又如何,即便是中举,乃至中进士,魏观也并不惧。只有自知不如的卑怯无用者,才会惧怕。


    他不怕,甚至不介意多教导对方。


    魏观望着二人,面上始终维持微笑,温和平静。


    第76章 直至亲眼见元娘入家门,他才转头,缓步离去。


    虽说他们不足为虑,但在人前,二人依然没有单独相处的时机。


    眼看热热闹闹了半日,彼此就在跟前,却连说话都没能说上一句,甚至偶尔的目光交汇,都得迅速移开,光是一触,就心跳如鼓,胆颤心惊。


    既紧张,又叫人忍不住期待下一次不经意。


    这般滋味,委实叫人上瘾。


    元娘强颜应付到了最后,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她只好眼睁睁看着众人散去,魏观客气的同阿奶告辞离去。人散了,耳边连喧嚣都一下消失,叫人心头顿生怅然若失的感觉。


    收拾残余的活轮不到元娘来做,王婆婆见她闲着,干脆喊她去新郑门买条鱼回来,得买新鲜的鱼,不要外地运来的“车鱼”,这些都是顺着黄河运来的,新鲜倒是新鲜,但汴京老一辈人,总觉得汴河产的鱼才是最好的。


    现在还是早春,鱼还是有些贵,一斤约莫得要一百多文,王婆婆数了半日,给了元娘两百八十文,多拿一些,也好过到时候付不出钱来。若是有剩的,全给元娘自己用,毕竟走到新郑门得将近半个时辰了。


    路是太远了,耐不过沉甸甸的铜钱来得诱人,元娘一下答应了。


    她只需要买两斤往下的鱼,剩下的几十文都是自己的。而且,阿奶要的是炖汤的鱼,若是鱼过大了,买半尾鱼也成。


    能有钱挣,元娘的心情顿时好起来,她出门时甚至不自觉哼起调子。不必怕被人听见,附近热闹得很,一条街打眼望去都是人,像虹桥那更夸张,左右两边都摆着摊子,行人密集到摩肩擦踵。因此,也比较吵闹,轻轻哼两声没人能听见,除非元娘忽然想不开,当街大喊。


    但这也没什么事,汴京人的包容度很高,最多诧异看两眼,接着就继续做买卖了。


    如果她舍得撒钱的话,倒是能引起骚乱。


    可也有人只要她出现在视线内,便会一眼察觉,始终关注。


    见她笑,见她开怀,自己亦会扬唇轻笑,受其影响。


    相较而言,元娘倒是要后知后觉些了,她一直到经过茶肆窗前,随意一瞥,才发现那熟悉的面孔。还是因着对方的容色过于出挑,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直接被独一份的映衬出来。


    元娘看向他的时候,他正举着茶盏轻抿,目光温和地望着她,似乎在静静等着她发现自己,眼里盛满笑意。


    他的情绪含蓄、内敛,如渐起的春日薄阳,时时刻刻照着万物,化去陈旧冻冰,带着微微温凉的暖,毫不灼人。


    元娘就不同了,她发现他,脸上当即扬起灿烂的笑容,毫不掩饰自己的雀跃,热情洋溢,脚下的步子又轻盈又灵活,是小娘子的生机四溢,像逢春便骤然疯长的野草。


    她与魏观,对待人是截然不同的姿态。


    却很合宜。


    元娘到窗前停下,双手背后,先是好奇看了眼四周,又专注看着魏观,声音里毫不掩饰骤然遇见的喜意,“你没走?”


    她身形灵活,纵然是正常走来,也像是蹦跶来的,娇俏鲜妍。


    沉稳恬静如魏观,见此都不免受影响,放下茶肆,坐姿松散随意了些,毫不介意地仰头望向元娘,露出他洁白的脖子,凸显喉结,随着他的说话声而滚动,无端诱人。


    “嗯。”他笑着仰视她,应时喉间震动,纵然一仰一俯,却不见卑色,反而举手投足颇显慵懒。


    “等你。”他注视着元娘,眼里倒映着她泛起胭脂薄红的白皙面容,微笑着道。


    这般直白嘛?


    元娘纵使再想掩饰,也不由得流露两分诧异,简直要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是什么意思?


    元娘心绪都要乱了,魏观不知何时从袖口取出一本书,递与元娘,“先前允诺过,要将字帖赠予你,在食肆里一直寻不到机会,便只好在此等候。不成想,真的遇见,想来……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盼望你习字有成。”


    最后半句话,他说的很轻,目光始终望着元娘,噙着浅笑。


    话是半点错处挑不出来,但总觉得他说的上天注定的缘分,似乎不仅仅是习字。


    元娘自来看过许多杂剧话本,更与徐承儿在说书人的熏陶下有过诸多探讨,虽未玩弄过男子真心,但也算深谙其中道理。


    瞬间,好胜心便占了上风。


    可不能被男子的温言细语哄得不知北,尤其是细听没什么,却总觉得留有遐想的。


    她才该是占有主动的人才对。


    元娘状若未闻,她只管双手接过字帖,似乎一心都沉浸在字帖上,欣喜不已。她本就生得貌美,言笑晏晏时,眉眼俱笑,如三月春光,更叫人挪不开眼。


    这样的美貌,就是进宫做美人娘子都是使得的。


    还好当朝官家仁厚,不像前唐,还有花鸟使网罗民间妙龄貌美的女子,否则,王婆婆只怕得将她藏起来。


    不过,官家也不是一味沉浸女色的人,他倒像是痴情种,为了一个二嫁的女子,与当朝诸臣闹得并不愉快。二嫁倒并非大事,难的为她甚至是歌女出身,免不得遭诸人口诛笔伐。


    纵然再貌美的女子呈与御前,也难以匹敌。


    自然,王婆婆也绝不会叫元娘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即便当朝的妃嫔娘子们,已算难得的宽松和乐了,元宵时甚至能随官家在宣德楼观看杂戏,见人头攒动的百姓,还可以唤内侍去买民间的新鲜玩意。


    可说到底,都是苦楚,也就是提携家族一个好处了。但以王婆婆看来,若家里的威风荣耀要靠女子的裙带维系,不如不要,到底不牢靠,还得搭上女儿家的一生。


    就是嫁高门呢,还可以出来自由走动,何必拘在四四方方的宫门里头。


    至于元娘,她见识不够,压根没想过这种事。


    她将字帖端详了片刻,很快抬头,脸上的笑依旧,明明是无辜干净的纯澈笑容,但却有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狡黠,“这字帖上的字真好看,不知道我该怎么谢你才好。”


    魏观察觉了,但他只是了然,笑容平和如初,甚至试着配合她的话,“皆可。”


    他的话有些不按常理,就在元娘微怔时,他浅笑继续,“若是陈小娘子,便是拾一朵花,亦是极好。”


    魏观目光灼灼,却并不冒犯,他始终温声轻语。


    元娘一直知道自己貌美,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目露觊觎的,有满眼惊艳的,更多的是刻意,刻意避开她,说话时脊背都绷着,紧张得不行,这样的人多是少年郎,他们的爱慕炽热又生涩。


    魏观不同,他很松弛,不是仪态上的松懈,正正相反,他的言行举止自幼就被严苛教导,行走坐卧的规矩都刻在骨子里,浑然天成,挑不出半点差错,不像一些人,酒过半酣就松松散散。


    他对元娘,是恰到好处,进不惹厌,退则有序。


    元娘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私心里还是满意的,这样才好照着她想的走。


    她摒弃心中那微微一点的愉悦,忽而一拊掌,啊了一声,开颜道:“我想到了,别的我不成,但汴京有何好吃的,我却有几分了解,不若你说说有何想吃的,我担保能寻到汴京里味道数一数二的铺子。


    “正好,还能请你。这回你可莫要私下里结账了,说好是我请你聊表谢意,长此以往,我欠你的岂非如滚雪球,越发多了。到时,还不清可怎么好?”


    对元娘的最后一句话,魏观未与回应。


    无论如何算,终归是他欠她的,谈何还不清。甚至,他巴不得越多越好。婚事的纠葛,魏观并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想起已故的陈叔父,不知这些年来,元娘她们受了多少苦楚。


    念及此,魏观看向元娘的目光愈发柔和,他道:“蜜煎雕花吧。”


    提起这个,元娘就精神了,眼睛都明亮了两分,凡是和蜜饯、蜜煎、糖煎等等相关的,她悉数在行。因为她最爱吃!


    元娘兴致勃勃开始介绍,眉眼间神采飞扬,是满街熙攘里独一份的自信明媚。


    在这一刻,连魏观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要说蜜煎雕花,最好的当属金梁桥刘家,但他们家别的就不大成,而通济坊杨四店则处处在行,糖蜜花果、咸酸劝酒都不错,甚至连四司六局里的蜜饯局,有时都要到他家采买些宫里没有的。


    “但他家正是太全了,样样皆好吃,蜜煎雕花好看,却做不到滋味最好。金梁桥刘家的蜜煎雕花方子全是祖传的,尤其是雕花梅球儿,形似梅花,非但好吃,还赏心悦目。”


    元娘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将各家的优劣皆说了。


    最后,她小心巴望了眼魏观,“你,想要去哪家?”


    金梁桥和新郑门在一条路上,而通济坊则是另一个方向,若是想在天色暗前回到三及第巷,通济坊和新郑门是无法兼顾的。


    她是在隐晦的问他,要不要同路而行。


    端看他自己的决断。


    魏观毫无犹豫,“金梁桥刘家吧,我许久未去了。”


    元娘讶然,好奇道:“我以为这样偏的小店,你不会知道,那我方才岂非班门弄斧?”


    “怎会。”魏观温声回应,眼里还带点怀念,“我对汴京许多店家并不了解,金梁桥刘家……是昔年我父亲在任上时,一位叔父告诉我的,他应允,待他回汴京就给我带金梁桥刘家的蜜煎雕花,说那是整个汴京味道最好的。


    “没成想,我父亲先行回汴京,我那时年岁不大,没忍住好奇,自己去了。”


    魏观声音轻缓,音色徐徐,十分悦耳,元娘不知不觉就被带入情绪中。


    她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很好吃。”魏观垂眸,掩去眼里异样的情愫,对着元娘如平常一般,微笑着,“的确是汴京滋味最好的,我吃过许多席面,头一道往往都是蜜煎,但都不及它。”


    元娘很敏锐的察觉到,魏观在答非所问,但他既然转了话头,想来是有不能为人道的事。元娘自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才不会为了一己好奇之心,非要追问人家不愿开口的隐秘。


    所以元娘指着路边的馒头,忽然兴奋道:“过几日就是大寒食,前一日要做枣锢飞燕,我最喜欢吃这个了。从前不在汴京时,我家日子过得并不算好,但每逢炊熟这日,阿奶会依从汴京的习俗,用柳条串起枣锢飞燕,挂在门头上,可好看了,为此阿奶还没少吵架。


    “但我喜欢也不是因为味道好,孩童时候,但凡做成禽兽花卉的点心,都会被吸引住。多年吃下来,就成了习惯。”


    元娘有意略过之前的事不提,也因此,她错过了魏观望着她的复杂目光。


    那个与魏观说金梁桥刘家蜜煎雕花的,正是元娘的父亲。但他始终未曾践诺,未曾想,机缘巧合下,竟是元娘带他去。


    说起枣锢飞燕,元娘又顺带讲起清明,她爹的墓不在汴京,不用出城扫。元娘说她还没买到过清明时候,郊外卖的门外土仪,年年都有看到,但没去郊外就买不到,还好徐承儿答应今年出城扫墓时给她带回来。


    提起这个,元娘笑容真切,是真的雀跃高兴,“虽然是陶土捏的,但好生有趣,有黄胖小泥人,还有泥涅的小鸡。我见过最厉害的是泥捏的李三娘,好生英气。”


    怕魏观兴许一心沉迷圣贤书,和犀郎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元娘忙补充道:“是刘知远与李三娘,我听刘知远诸宫调时就极喜欢李三娘,她当真厉害。不过这个不太好买到,尤其是做工那样像的。不过,今年只要能收到门外土仪,不拘是什么,我都觉得很欢喜。”


    “你喜欢看诸宫调,似乎州西瓦子莲花棚的诸宫调就颇为有名,”魏观并未觉得她的喜好幼稚,反而静静听着,悉数记下,与她探讨交流。


    元娘看魏观的目光瞬间亲切了许多,没成想他真的能有几分了解。


    接下来一路,元娘没忍住说的都是诸宫调和杂剧,这些都是瓦子里的表演,但汴京人说这个是很合宜的,因为这是平日里最勤的消遣了。


    魏观竟与她能搭上话,言语间似乎颇为了解。


    路上氛围倒是不错,元娘买了蜜煎雕花分予他一块吃,他并未就此离去,陪着她到新郑门买鱼。


    回来后,二人依旧同行。


    直至到三及第巷附近,他才分开得远一些,遥遥送她,直至亲眼见元娘入家门,他才转头,缓步离去。


    回到家中,元娘小跑到阁楼,躺在美人榻上,兴奋得直翻滚。


    今日竟然一块走了那么久,算不算是进展?


    她把他送的字帖翻出来,仔细看着,忍不住弯眉眯眼,双手捧在心口,躺回美人榻,双脚直跺着榻。


    他竟然真的记得。


    也是,魏观行事一向稳妥,元娘就不曾见过他有何事遗漏过。


    那,这到底算不算尽心呢?


    她有些拿捏不定。


    元娘撅嘴,一手托着脸,手肘靠在瓷枕上,半侧躺着翻开字帖。她挺好奇,魏观会选什么让她临摹。千万别是女则女戒什么,否则纵然他再好,她也是得换人的。


    翻开时,元娘屏住呼吸,紧张了一瞬。


    还好,是兰亭集序。


    尚算不错,元娘暗自颔首,细瞧上面的字迹,字体端正清丽,但撇捺之间还是能瞧出锋芒。


    这字确实写的好。


    元娘中肯的下定论,但比起字的美丑意蕴,她发现了另一桩要紧的事。


    墨迹,是新的。


    不可能是他旧日习字所用。


    那么,是他上回回去后,亲自写的?


    第77章“想来,我要捷足先登了。”他的声音略轻,却很悦耳,如玉缶相击,表情虽是笑着的,目光却盯着元娘,带了点令人心里发慌的灼灼。


    想到这种可能,元娘重新把字帖放到窗前,任由夕阳艳红的光倾洒在字帖上。


    字迹端直清正,落笔不疾不徐,字如其人,大抵真的是他写的。


    她一下心情更好了些,眉眼俱笑,仰躺在美人榻上,晃着穿白绫袜的脚丫子,任谁都能看出她的雀跃。


    这份好心情持续了很久,即便第二日,王婆婆让她陪在岑娘子身边,带着廖娘子熟悉邻里,她都欣然应下,耐心细致的给廖娘子讲邻居们的特征脾性。


    虽说,岑娘子是年长,但论邻里熟悉,还得是元娘,她成日里和徐承儿上蹿下跳,人活泼,嘴又甜,三及第巷的人家都认识她,尤其是那些年岁大点的,可喜欢元娘了。


    像是去方婆婆那,她一见到元娘就笑脸相迎,爱得和什么似的,还翻出了炒熟的榛子来招待。


    “这是我去年秋日自己去山上采的,卖了一些,剩下一点顶好的,留下来自己吃。元娘,快尝尝,你最喜欢吃榛子栗子这些吧?”方婆婆拉着元娘的小手,神情可欢喜了。


    元娘捡了两个掰开吃,脑袋一点一点的,称赞道:“真好吃,方婆婆你做的炒货都好香,回味时竟会有牛乳香,味道甘甘的,闻起来也甜滋滋。”


    方婆婆颇为自豪,“这家传的秘方,可惜这山货不易得,就做了那么些,要不我提篮筐里出去叫卖,不知几多人抢着要哩。”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因着方婆婆的丈夫在正店里管酿酒,有手艺,报酬丰厚,否则,哪还管山货不山货,会否玷污了祖传的手艺。


    能住在三及第巷的人家,再穷也穷不到哪去。


    各个都有谋生的手段。


    毕竟是汴京,提个篮子卖花也能赚铜钱。


    趁着说话的时候,元娘还把廖娘子给介绍了遍,方婆婆便和其打了招呼。


    之后几家约莫也是如此,除了徐家。


    到了徐家医铺,元娘几乎是最放松的时候了,也不必打太多的招呼。除了熟的缘故,还因为惠娘子,她能说善道,为人爽利,自己就能把人招待好。


    而且,今日元娘一去那,就被惠娘子暗示去陪陪徐承儿。


    惠娘子说的委婉,“也不知怎的,承儿一整日都窝在房里不肯出来,我想啊,也就是你能喊动她了。”


    元娘立即就意会到,恐怕是指着自己去宽慰承儿。能是什么事呢,明明自己昨日见承儿,她还兴高采烈说她舅父去探口风。


    她去看惠娘子,却见惠娘子已经和廖娘子和她娘聊上了,笑眯眯的,压根看不出半点异样。


    “是呀,生儿女都是债,我家承儿都是叫我给惯坏了,只盼她出嫁了能遇个容人的婆母……可不,我嫁资备得厚厚的,那有何法子,娇惯女儿,只好在旁处给她找补,莫要被夫家轻视……”


    惠娘子人爽朗会说道,廖娘子也是个会来事的,倒是岑娘子,为人内敛些,大多时候就是温柔地笑着,静静听她们说话。


    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元娘干脆到后院去,她横竖是熟门熟路。


    敲门时,元娘能听见徐承儿声音似乎瓮瓮的,一想便知道哭过了,元娘声愈发轻柔,像在哄婴孩,“是我,元娘。”


    里头顿时没声了,过了一会儿,元娘才听到轻轻细细的脚步声,呀吱一声,门被打开。


    徐承儿的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通通,纵然先前擦过泪,抹了点脂粉,憔悴却是盖不住的,“你怎么*来了?”


    陈元娘也不和她客气,直接进去,探头往外看了眼左右,见徐承儿的堂妹在偷偷往这瞧,元娘板脸瞪了一眼,她凶起来的时候,颇有王婆婆的神韵,而且她还是外人,徐承儿的堂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回头。


    元娘则把门用力关起来。


    她把徐承儿拉到妆奁边坐下来,往面盆里倒了些壶里的水,拧湿布巾,帮徐承儿一点一点把糊住的脂粉擦了。


    元娘边擦,边没好气道:“你自己好好瞧瞧,这能看吗,真是的,见我还瞒什么,到底怎么了?我还没见过你哭成这样,哪个欺负你了,你堂妹?还是婶母?又耍赖抢你东西了?下回要是吵架,你喊上我,我撕烂她们的嘴!”


    元娘越说越气,可下手却越轻柔。


    徐承儿绷不住,瘪着嘴,眼泪一下滚落,呜咽着猛地抱住元娘,下巴伏在元娘肩上,可劲的哭,“是文修,他拒了我舅父。”


    元娘拍着徐承儿的肩,安抚她,义愤填膺骂道:“那是他不识好歹,我们承儿明明样样都好,拒了就拒了,寻个更好的!”


    徐承儿抽噎着,不断哭,说话也断断续续,“不、不仅如此,还有、还有,你知道我舅父看到谁了吗,范家人,原来范三娘也看中了文修。”


    徐承儿哭得极为伤心。


    她倒未必多喜欢文修,只是尚且算心仪的人,被认识的小娘子定下,而拒了自己,如何想都不得劲。


    况且,明明是她先知道文修的。


    这事倒掰扯不上谁对谁错,只是搁谁都觉得膈应,尤其徐承儿是个极要强的小娘子,事事掐头争先,哪受得了这个。


    元娘与她是好友,自是站在她这边。


    “往后,我们不与她们往来了,什么文修什么范三娘,都别来沾边。”元娘越说倒是跟着越气,“真是,这算怎么回事嘛。”


    但比起一味的拱火,元娘还记得要安抚徐承儿,不能让她就这样伤心下去,“这是还好,没张扬出去,不会丢了脸面。今后,只当做没有这两人。你放心,惠娘子那般疼爱你,定然会寻个样样都更出色的男子,到时,文修算什么。


    “而且我觉得他生得也不是很好看,一个男子,净爱笑,半点也不沉稳。他在汴京还没宅子呢!!!”


    元娘似乎发现了什么关键,冲着这个开始攻讦,“你想想,他如今还要寄居亲戚家,老家的祖产一时还不能卖,真选了,难不成成婚后还得租院子住?今年考不了省试,那便得等明年,还有殿试、授官,他又不一定考得中一甲,更莫说头几名了,八成外放,在汴京吧,日子过得苦,外放呢,谁知晓是不是穷乡僻壤。”


    元娘把徐承儿掰正,面对面道:“看样子,头几年他还得花你的嫁妆银,又不是招赘,才不是良人呢!”


    陈元娘是会劝人的,一番话说下来,徐承儿都止住哭声了,抽噎了两下,反应过来,认可点头,“你说的是,若为了男子把嫁妆花没了,万一和离,连傍身钱都没了,我一个姑母就是……”


    一旦讲到旁的,话自然而然就全偏了。


    徐承儿也忘了伤心。


    估摸着差不多,元娘又下了一记重药,“就是,况且,方才我进来时,你堂妹还探头探脑的看呢,如今惠娘子瞒得好,她们还不知情,若是见你太伤怀,猜着了,到时……”


    元娘话说半茬,足够叫人浮想联翩,徐承儿一想到这个可能,当即握拳用力捶桌案,发出好大一声响。她满脸怒容,“不成,不能叫她们看我的笑话。”


    这几乎是徐承儿的死穴。


    男人可以不要,钱可以丢,但决不能被婶母一家看笑话。


    相较起来,这才是多年积怨。


    夜里睡着做梦,徐承儿说梦话都是在骂叔父婶母一家。


    一提他们,整个人就紧绷,随时暴怒,这几乎是徐承儿的本能。元娘和徐承儿关系好,自然知道这些,与他们相比,文修?无足轻重。


    徐承儿立刻抱起铜镜,对着自己的脸左右照着,不放心的问元娘,“我是不是哭得很明显?”


    元娘点头眨眼,“嗯!”


    “这可不成。”徐承儿嘟囔着,抢过布巾,自己开始擦去之前的脂粉,还那冰凉凉的布巾敷在眼上,两个人折腾了半天,眼上的红肿可算散了。


    其实,只要不继续哭,很容易不红,微微的浮肿,冷敷一会儿就好多了。


    元娘把临街的窗子打开,叫红彤彤的日光洒进来,如朱丹被水晕染后,泼满整个屋子。光线好了,照着铜镜里敷粉才算能看过眼。


    徐承儿的心情也在紧张和好胜中渐渐恢复。


    没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压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元娘还帮她梳了头发。她们出去的时候,果然看到徐承儿的堂妹在探头偷瞧,徐承儿当即昂起下巴,像是高傲的孔雀,元娘跟在边上,也夸张昂头,神情又凶又骄矜,帮着瞪人。


    果然见堂妹表情纳闷,似乎摸不着头脑。


    等出门时,元娘和徐承儿看着对方高傲凶狠的表情,相视一笑,都笑得直不起腰。


    男子算什么,又不是多情根深种,哭哭笑笑便过去了。


    要紧的是,始终有人陪在身边,为自己义愤填膺,与自己同仇敌忾。


    为了安慰徐承儿,元娘可掏了荷包,大手笔的请她吃麻腐鸡皮、洗手蟹、旋炙蛤蜊、五香糕……


    快将一条街的吃食都给塞进徐承儿的肚子里,所以当两人吃完,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说笑而归时,可把惠娘子给惊到了,但旋即而来的是笑容,显见是松了口气。


    不伤心了就好。


    这下可算能安心了。


    为此,惠娘子转过头,对岑娘子愈发热情了,连带着廖娘子也被她拉着非要留下来用饭。


    岑娘子是个嘴拙,不擅推拒的人,到底没拗过,愣是被留下来用饭,连元娘也是。人人都欢喜,就是徐承儿婶母一家,疑惑得想挠头,大房这到底是遇上喜事还是坏事,怎么时喜时怒?


    *


    元娘当晚还在和徐承儿商讨榜下捉婿的可能。


    但似乎比较难,汴京的权贵富商多了去,不少人都想着榜下捉婿,也无妨,到时候硬是抢一个来,先言语把人弄迷糊,然后立即换好衣裳,直接拜堂。


    到那时候,纵然想反悔都不成。


    二人是在床榻上说这事的,其实是在调笑,但说的煞有其事。


    十分有趣。


    隔壁贴着墙,偷偷听的徐承儿堂妹,愈发迷茫。


    难不成真是喜事?


    怎么一直在笑?


    在稀里糊涂的氛围里,大寒食不知不觉就到了。


    元娘如愿吃上心心念念的枣锢飞燕,心情好得很,一直缠着王婆婆,跟在王婆婆身后亦步亦趋。


    虽说元娘亲爹的墓不在汴京,就连阿翁的墓也不在,当王婆婆要忙的事却不少。该有的祭拜都得有,祭品、祭文,尤其是元娘的阿翁,他当初战死沙场,尸身就埋在了边境,祭拜起来要更麻烦些。


    好在这几年的清明都是在汴京过的,王婆婆不用与人吵架,总归是有松快事。


    想当初在乡野,因为只有元娘一家有枣锢飞燕用柳条串起来挂在门头的习惯,所以附近的邻里,尤其是边上的邻居,会偷偷教唆孙儿去拿那枣锢飞燕。


    王婆婆可不是一个肯息事宁人的人,直接和人吵起来,一吵就没完。


    汴京每户人家都挂,没谁那么不长眼,跑去偷人家门头上的枣锢飞燕,真要是有,别说主人家了,就是邻里的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大寒食过后就是清明,徐承儿跟着家里人出城祭拜。


    与元娘家不同,徐承儿家里要祭拜的坟很多,按照徐承儿的说法,除了太祖父太祖母、祖母,还得专门抽出一日,去祭拜宗族里的高祖们。


    就是徐承儿自己这一边需要祭拜的,也是从早祭拜到午后,祭拜并非简单的祭拜,还要除草,尤其是墓在山上,爬上去都得沿途砍杂草和树枝,并不容易。


    也就是每回归家的路上,遇上那些卖门外土仪的小贩才叫人开心些。


    因为忙碌了一整日,这时候她阿娘会特别好说话,要什么都给买,还能买些只有清明才能吃上的东西。


    元娘和徐承儿说好了,今年徐承儿会给元娘也带些门外土仪,最好是杂剧或者诸宫调里头的人物。若是捏的实在粗糙,就随意挑点简单有趣的。


    徐承儿跟着家里人,天还未亮就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去扫墓,她们家的坟茔都远,等到出城就已经天蒙蒙亮,等到那边,时候就正正好了。


    所以,元娘今日起来以后,就乖乖的待在屋里。


    等到自己家祭拜完,她颇为无聊,又记挂着徐承儿,就在小门前,还有自家铺子前来回转悠。


    还是王婆婆看不过去,给她塞了个清明的吃食。


    这是之前在乡野的时候,王婆婆跟当地人学的,那边人清明祭拜都用这个,外头是糯米皮,里头是糯米,底下是竹叶片,蒸完以后,吃起来有竹叶的清香,里头的糯米口感好,而且不同于一般馅料的咸,它是甜的,伴着竹叶的香气,甜而不腻,颇为好吃。


    元娘的父亲生前爱吃这个,所以即便回到汴京,每年的清明王婆婆还是会做这个,是祭品之一。


    元娘也爱吃。


    她百无聊赖的坐着,时不时望望外头,从中午等到了日头渐移,都没能看见徐承儿一家回来的身影。她皓白的手腕托起脸颊,重重叹气,有些低落地趴在桌边。


    平日里最是活跃的小娘子,也有气馁不开心的时候。


    忽然,元娘眼前的光似乎被挡住了。


    她蹙起眉,顺着阴影往上瞧,一块成色极好的鱼戏荷花纹青玉佩,再往下些,是被衣衫腰带裹住,却仍能瞧出挺直紧实的腰,继续往上,是宽阔的胸膛,凸起的喉结。


    最后,是垂眸望着她浅笑的俊美面容。


    一阵风轻轻打旋,吹开元娘额边碎发,轻柔无觉,但很舒服。


    这风,就颇像魏观带给她的感觉。


    轻轻柔柔,如风拂过,一点一点挠着心,叫人忍不住心尖微痒,不由自主追随而去。


    “有烦心事?”他问道。


    元娘是趴着往上看的视角,清晰地看着他唇瓣张开,一翕一合,唇角却总是上扬的,是因为高兴吗,还是天生的?


    元娘莫名的涌起好奇。


    但她也知道这不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来的话,她收回目光,慌张坐正,用力摇着头,轻轻咬唇,“没有,我就是,在等人。”


    “徐小娘子?”他问道,但语气却是笃定,似乎对一切都了然。


    元娘慢慢点头,流露出好奇的神色,“你怎么知道的?”


    魏观看着她,轻笑道:“你同我说过,徐小娘子今日要给你带门外土仪。”


    的确是这么回事,元娘回忆着,有些出神地颔首。


    “想来,我要捷足先登了。”他的声音略轻,却很悦耳,如玉缶相击,表情虽是笑着的,目光却盯着元娘,带了点令人心里发慌的灼灼。


    第78章 元娘却越听越迷糊,“他既是官家兄长,为何继位的是官家?”


    与平日的温和,似乎有很大差异,若是往日是轻柔的春风,现下就如海边掀起狂潮的劲风,叫人无处可逃。


    元娘不自觉瞥开目光,侧着头,声音莫名没底,“什、什么?”


    魏观未语,他将一个木匣子放到桌面上,元娘能感觉桌面震了一声。


    在他的示意下,元娘将匣子掀开,却见里头摆满了各色陶土捏的人物,很多都能一眼认出来,有刘知远、李三娘、崔莺莺、张生、小红娘……


    都是元娘之前和魏观闲聊时,说过的人物。


    不仅如此,还有小小的庭院,上面有花卉、假山,甚至连瓦当上都有图案。


    好生精致!


    “这是,门外土仪?”元娘迟疑道。


    “嗯。”魏观颔首,他低头看着元娘,眼里只映着她,轻声道:“我想你兴许会喜欢。”


    他派人寻了几日,这是能找到的里头最好的,在郊外的祭祀一毕,他便寻由头离去,换了身衣裳赶来。


    其实,未必要这般赶,但早一些送到她手上,便能早一刻见她展颜。未成想,她的好友耽搁了,魏观不免庆幸,自己没有延后,否则,她岂非要沮丧失望一整日?


    “我很喜欢!”她的眼睛亮亮的,脸颊扬起笑容,眉眼述说着明快,像是在巢上和树枝上来回蹦跶的燕子,叫观者都能察觉心情的轻盈。


    “不过……”元娘的维持着笑容,却显得客气了一些,眼神也黯淡了些。


    她把匣子合上,推回给他,“还是不要了,太贵重,我受之有愧。”


    魏观按住匣盖,他的手劲瘦修长,乌黑色泽的匣子衬得其白皙发亮,原本还颇显大的匣子,上手放着他的大手,却显得捉襟见肘,似乎一下小了许多。


    而元娘也怎么都推不动,她低头,目光也不由低了些,正正好注视着他的手,指甲整修圆润,指缝干净,手骨相匀称,这是未曾做过农活,养尊处优的一双手。


    指尖似乎有细长薄茧,他会抚琴?或是相似的乐器。


    元娘没有阿奶那样老辣精明的眼光,能洞察一些,但她知道,人的一切经历都会或深或浅的在身上展现。


    在她微微发怔时,上首的魏观开口道:“我家中没有喜爱它的人,若是带回去,也不过是明珠蒙尘,被随意扔在库房一角落灰。它珍贵与否,在于拥有它的主人是否珍视、喜爱,若在我身边便是死物,可我想,若是在陈小娘子手上,能被时刻把玩,它才算有价。”


    他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唇边噙着浅浅笑容,不知不觉就让人听进心里。


    元娘多聪明的人,都不免被带入坑,认真思索起来,似乎觉得颇有道理。


    她皱起秀气的眉头,认真思忖,魏观则将匣子推至原位,置于她面前,忽而哂笑自嘲,“我搬弄许多口舌,实则此物不过陶土捏就,哪来的昂贵,实是见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似乎不收也不大合宜。


    元娘私心里本就很喜爱这些,捏得栩栩如生,而且花卉庭院一应俱全,不敢想,若是把里头的人儿摆在那,跟承儿一块扮人物,嬉笑玩乐,会多有趣!


    但她仍保有理智,迟疑道:“阿奶若知道我私自收下……”


    “这是合礼数的。”魏观丝毫未被疑难困住,他微微弯唇,“门外土仪本就是暮春抵城,赠予交好人家的礼。土仪,即当地特有,携其回乡,赠友人故交。”


    “王婆婆待我十分照拂,我今日既是出城,携门外土仪前来,才是应有的礼数。”他轻声解释,眸光清亮,显然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也是,他为人稳妥,又怎会不思虑周全,贸然唐突,叫元娘为难呢?


    魏观双手交叠,对元娘拱手一拜,身形如玉,腰间青玉微晃,端的是皎皎君子,雍容娴雅,高声道:“多谢,我家中尚有杂事,便不叨扰了,还请转达王婆婆,多谢她的照拂!”


    这句话,魏观说的高声些,四周的人皆能听得一清二楚。


    也都了然。


    哦,原来是前来送门外土仪的交好人家。


    那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再说了,方才元娘和魏观始终隔着些距离,并不贴近,说话声不大,旁边人听不出,他们之间更无不当的越轨之举,即便不说最后一番话,也没有令人诟病的地方。


    自然,说了则更加不会使人误会。


    元娘这才收下,她屈膝一福,还礼道:“多谢郎君好意。”


    一切看起来清清白白,没有半分旖旎痕迹。


    眼看他该走了,元娘迟疑着,小声道:“我……后日要同家里人去金明池。”


    见他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元娘不想说的太明显,找补解释,“一年一回的热闹,我想不该错过,若你得闲,也可以带家里人去走走,皇家园林,景致极好。”


    元娘越说,越是不敢抬首,但她能察觉魏观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去。


    她心跳如鼓,在想自己的说辞,是挑不出错的,似是而非。


    为此,她鼓足勇气抬头,对着他粲然一笑,温婉明丽,完全察觉不出紧张,好似真的是相熟的人家里天真明媚的小娘子在随意闲谈。


    他点头,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笑了一声,配合道:“极巧,后日我与同窗相约同游金明池,不知会否恰好遇上。”


    见他回应,元娘要更自信两分,下巴轻抬,娇俏两分,“谁晓得呢,兴许……看天意。”


    “嗯,天意。”魏观面对元娘时,眸中始终含着清浅笑意,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看来都直白娇俏,可爱得劲。


    *


    魏观走后,元娘才进屋去寻王婆婆。王婆婆正教万贯如何蒸饭能使米更香,她们家的白米也比别处好吃,因为不是简单上锅蒸,而是放在木桶里蒸熟的,蒸出来的米颗粒分明,没有常见米饭的黏,入口是干香干香的,回味时带着很淡的竹香。


    这是王婆婆从前跟南边来的厨娘学的蒸米法子,既简单又好吃,便是再寻常的米,也能变得口感分明,味道香甜。


    元娘进来时,王婆婆才抬头随口问道:“方才我听着有些动静,是怎么了?”


    今日王婆婆蒸的是糯米,等晾凉了可以用来酿酒,元娘顺手从簸箕上正晒凉的糯米里薅了一团,入口咬了咬,口感偏硬,很有韧劲,又弹牙,明明是寻常的米,蒸好后却像裹了层油,色泽晶莹透润,一到圆簸箕上就自己散开。


    她边吃边答道:“是魏观,他说送门外土仪。”


    元娘看似轻松随意,余光却偷偷瞥向阿奶,没成想王婆婆真的只是颔首轻点,不做他想,“嗯,是个有心人,倒真客气。”


    “你怎么不喊我?”王婆婆懒得抬眸,边忙着铺平糯米,边闲聊道,“该招待人家一会儿的。”


    元娘眨了眨眼,转头满脸无辜,“不怪我,是魏郎君说家中有事,不便久留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在委屈撒娇,“都是我的错好啦,哼。”


    王婆婆算是拗不过这小祖宗,略有不耐的哄了哄,“我又没凶你,好了好了,你去问问犀郎,自己把门外土仪分了。”


    元娘就等着这句话呢,她扯了一团刚出炉,烫呼呼的糯米,左手转右手,吹着泛红的手,时不时吃一口。


    她绕到小门回去,问了犀郎,毫无疑问,他沉迷读书,哪有心思玩这些呢。何况,以他老成的性格,对陶土捏的玩意也不会感兴趣,最终,都收归于元娘囊下。


    元娘抱着一整匣子的陶土小人儿,摆满了美人榻上的案几,她还分出了些花卉树木,挑了刘知远和李三娘出来,颇为兴奋,几乎坐不住椅子。


    摆好了小人儿后,她就迫不及待自顾自地唱着,模仿起瓦子里诸宫调的表演,“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她边唱,还边晃动刘知远的陶土小人儿,像是在窃窃走路般,时不时左右张望。


    元娘有一把好嗓音,纵使没特意学过,但记住了调,唱起来也悠扬逶迤,比起瓦子里的伎者,她唱得没那么娴熟谙练,却也很好听,轻轻扬扬,带着小娘子的轻盈灵动。


    屋里,正带着廖娘子在窗户下,迎着天光绣帕子的岑娘子听见了,摇头浅笑,“青春少艾,才有这般悠闲乐趣,我啊,年轻时,也爱这些小玩意,如今摆在跟前也没甚波澜了,就连这日子也一日日沉闷起来,只当熬着。”


    廖娘子不接后面的话,只笑呵呵道:“年轻小娘子都爱这些,我那时候喜欢的是绒花,家中的姐姐妹妹没少为了这吵架,你争我夺的。真别说,当年一点小事就吵翻了天,而今想起来,却觉得真好,恨不能回到做女儿家的日子。


    “出嫁了才知道日子苦。”


    廖娘子摇头感慨,至少未嫁时,家里人还是至亲,天塌了也有爹娘顶着。如今啊,兄嫂都算计她,丈夫生死未卜,得带着儿子寄居,幸亏遇上陈家人都善心。


    熬一熬,熬到六郎有出息,日子总归会有盼头。


    在廖娘子出神的时候,岑娘子还问起她为何孙令耀要叫六郎。


    这个疑问倒是萦绕岑娘子心头已久,毕竟,廖娘子的年纪瞧着,也不像是能生育过五个都夭折,再得了孙令耀的样子。


    “道士给算的命,说是我家官人命里该夭折五个儿子,得给令耀取乳名六郎,才算能瞒住。真莫说,那位道士实在有几分能耐,也是他说六郎若留在原籍不得活,非得在汴京住着,才能平安长成,还会有光耀门楣的出息。


    “你瞧瞧,我家官人出事,若非我们母子早已迁居汴京,尚不知是什么下场。搬来汴京后,六郎与犀郎做了同窗,才能有机遇得你们一家收留。真是,大恩大德,我……”


    廖娘子说着便落泪,都想给她跪下了,岑娘子忙拦住了她,“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家也落过难,能帮一把是一把。”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岑娘子喊她过两日一块去金明池,不能总在家里,还是得出去散散,一整年金明池就对百姓开放这么寥寥十几日。


    廖娘子是个有眼色,会说话的人,做了多年的孙家大娘子,人情世故上还是有些分寸,自然是应下了。


    斜阳映射入屋,这屋子的光线一直都好,还幽静,不过岑娘子是个内敛的人,就连开窗子都只开一小条缝,叫光亮刚刚好能照到手边。


    直到廖娘子来了,出于客气,岑娘子也要开着些门窗,今日更是少有的晴朗天气,屋子被晒了一日,周遭流动着干燥的风,伸手摸一摸床榻和桌椅,都能感觉到余热,烫呼呼的,直往人心里去。


    春日彻底到了,花几上摆的花瓶,不知从何时起,不再是摆设,迎春花长长一条,摇曳着身姿。


    *


    第二日,元娘才等来了徐承儿,她依照约定给元娘带了鸭卵、鸡雏和掉刀,这些都是用陶土捏出来的,也算憨态有趣。


    恰恰好和魏观送的那些不重合。


    虽然相较起来要粗糙许多,可元娘一视同仁的喜欢。


    元娘也问清楚了,为何徐承儿一家会第二日才回来,原来是山上偏,徐家阿翁扫墓的功夫,瞧见有些长势喜人的药草,没忍住摘了些,结果耽误了好些时辰,等他们一家下山时,天都黑了。


    仔细想想,干脆投奔徐承儿的舅父,在舅父家里住了一晚,第二日才赶回城。


    元娘听得心惊肉跳,“徐阿翁那么大年纪了,若是在山里迷了路可怎么好?”


    徐承儿信誓旦旦地摆了手,颇为自豪道:“不可能,我阿翁年轻时候就爱进山采药,有时一去七八日,吃住都在山里,听我爹说,阿翁干粮吃完了,就打野味,爬了不少险峻名山。我家祖坟的山虽高了点,但与阿翁年轻时候爬过的比较起来,算不得什么。”


    陈元娘惊叹连连,她见到的徐家阿翁就是位对吃极有研究的老人家,有时还很顽劣,会和她们这些年轻孙辈抢吃的,最爱做的事就是倚靠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在药炉边上闻药香。


    看来,每一位老人家都不能小觑,兴许年轻时都有不凡经历。


    到了最后,元娘又把话拐走,“那你们今年也去金明池游玩吗?”


    “去啊。”徐承儿肯定道:“阿翁年年都去金明池垂钓,都说金明池是皇家的,那里的鱼都沾了龙气,只要钓上来,压根不愁卖。既能垂钓,又能挣钱,阿翁才不会落下呢。”


    元娘慢悠悠点头,时不时看一眼徐承儿,似乎心不在焉。


    徐承儿一样就看出了她的异样,直接无奈摇头,“好了,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开口,只说就好,同我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元娘当即笑了,双手抱住徐承儿的手臂,头靠到她肩上,笑眯眯道:“还是你清楚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吧,我……和魏观说我明日回去金明池,他说他也会去。”


    徐承儿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盼着自己能帮着打掩护,她点了点元娘白皙的额头,元娘脑袋后仰,如不倒翁般,又自己个回来了,“这点小事还要犹豫,先前你陪着我去了樊楼,这回你有事,我自当两肋插刀,迎头而上!”


    她说的悲壮慷慨,倒把元娘给逗笑了。


    “哈哈哈,哪有那么可怕,若当真要你两肋插刀,我就不要这门亲事了。”


    两个人说着,就嬉闹在一块。


    元娘把那一匣子的门外土仪都拿出来,徐承儿眼睛都瞪大了,拿起崔莺莺的小人儿一个劲的瞧,小人头上发簪的纹样都是清晰的,“这是什么?”


    “门外土仪。”元娘道:“魏观送的。”


    徐承儿把小人儿翻着左右看了遍,颇为赞许,“这做工太细致了吧,哪瞧得出是粗糙的门外土仪,这一个少说也得一两百文,兴许得更多。”


    徐承儿自己屋里的都粗糙得很,基本只有一个轮廓,哪有这样精细的。


    这价钱还是她照着俞莲香的那个李三娘的门外土仪猜出来的。


    据说,是俞厢界都有所帮了市井商贩得的孝敬,那一个得一百多文,还远不及元娘手上的细致好看。想当初,俞莲香拿到手以后,特地请了她们几个,去她家里吃茶,然后拿出来说要一道玩,但那骄矜的表情,谁都能瞧出来是故意卖弄。


    但回去以后,徐承儿和元娘算了笔帐,为了招待她们几个,她要煮茶、买茶点,还点了熏香,前前后后花出去的铜钱,定然比一百多文要多。


    委实不是划算的买卖。


    但千金难买人乐意,卖弄过后,俞莲香一连高兴了好几日,神情瞧着都宽和不少。


    也就说不上是划算还是不划算。


    徐承儿看着手上的李三娘,认真颔首,下了定论,“魏郎君至少家底不错,你看看,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哼,我算是瞧明白了,虽说品行也很要紧,可家底也重要得很,穷则生怨,做什么都不宁。


    “你看窦姐姐先前遇上的那个姓李的泼皮,可不就是吗?越是穷,越是图谋女家的嫁妆。”


    粗粗听去,倒是有一些道理。但这定论有些过于武断了,元娘敏锐的察觉到承儿话里似乎意有所指,她明智的没有多说,只是闭嘴点头。


    好在徐承儿很快就转了其他话去聊,“听闻金明池的仙桥,有个术士每年都会在中间桥供隆起的地方摆摊算命,可准了,我要好好算一回,哼,难不成离了那劳什子文修,我就遇不到好郎君了?”


    徐承儿果然还在怨愤此事,她倒是不伤心了,就是回回想起来,都觉得有气,发也发不出去。


    元娘哪敢这时候说不,当然是顺着徐承儿,一味点头,“就是就是,他才不值当!”


    *


    很快就到了去金明池的日子。


    其实,对百姓开放的除了金明池还有琼林苑,平日皆是皇室专属。


    金明池在城西顺天门外,其实离新郑门也很近,元娘对那熟门熟路,因着冬日里常常要去那附近帮阿奶买鱼,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换做平日,肯定是步行。


    但念在今日是去游玩,怕一开始就把腿给走累了,王婆婆大手一挥,直接租了轿子。


    结果出城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轿子、马车全都挤在城门口,远远瞧去,如一条蜿蜒的长蛇,慢腾腾向前挪。只有寥寥几辆马车才能越过众人,直接出城,这些人要么是皇亲,要么是高门显贵,身份都很高。


    在汴京,街上随意抓一个人,兴许都是宗室,或是四五品官员的亲眷。


    能被优待的,都是权势极盛的人家。


    元娘推开轿上的回字纹木窗,掀起布帘,向外望去,看着四匹骏马拉车而过,前后还有禁军跟宫人开道。这架势实在是大,因为还有水路仪式,在仪仗前,有十来个穿着公服的兵丁,手拿镀金的水桶,往道路上浇水,还有人则在扫地。


    光是这开路的阵仗就不同凡响了。


    元娘好奇的瞧了半日,一直瞧到马车出现,说是马车,却与寻常马车的制式不太相似,前后檐都用粽叶修饰,底下的车轮也是朱红色的。更莫提左右两侧随行的宫人了。


    “这是什么皇亲国戚,竟有这般大的阵仗?”


    元娘的声不大,几乎掩盖在喧嚣中,但王婆婆还是听见了她的呢喃,探头望了眼,眼里流露出了然,淡声道:“亲王出行,这阵仗不算逾矩。”


    “是哪位亲王呀?”元娘对这些宫廷之事还是不甚了解,比起这些,她更爱听乡野秘闻,因为往往都很野性,只有叫人想不到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


    “先皇子息单薄,这位应当是官家的兄长岳王,岳州节度使。”王婆婆虽然离了汴京十几年,但对这些倒是依旧了解得很。


    元娘却越听越迷糊,“他既是官家兄长,为何继位的是官家?”


    第79章 “不巧,我为寻你而来。”他摇头,眼中倒映着她的面容,温声回应。


    王婆婆倒是没想到元娘能问出这个,也算是有两分敏锐。


    其实这些也与元娘无关了,她们家早都远离权贵,但说说也无妨,多知道些总是好的。


    “自是因着今上贤德,群臣推崇,而岳王生性莽直,沉迷女色,叫先皇厌弃。”


    王婆婆说着,便是一顿,“但……”


    她神情微凝,颇为严肃,令人瞧不清她眼里所思。


    “但什么?”元娘才不管那许多,这是她亲阿奶,才不必遮遮掩掩,好奇直接问就是了。


    “少数勋贵皇亲才知晓其中有异,岳王的生母不祥,只怕才是关键。”王婆婆缓声道,她盯着仪仗的眼神锐利而深长,似有所*思。


    这里头的辛密可多了,就没必要和元娘一一道来。


    当初,甚至是宫闱禁事,不许人谈论。


    如今倒是能为所欲为,随意说了,不过,知道当年事的人,应该也死的死,老的老,大多不在人世了。


    元娘没想到看似威风凛凛的亲王,背后也能有这般隐情,真叫人唏嘘不已。但她转头看到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如人偶一般面色严峻,板脸随行的侍从,迅速将这个念头打消。


    那是皇天贵胄,再如何也不是区区一介平民能叹惋的,他随意的一件依规制的器具都够普通三口之家的百姓吃喝嚼用一生。


    元娘把帘子放下,重新坐好。


    而等岳王的仪驾过后,拥挤的长龙总算继续慢吞吞的挪动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们的轿子才到了金明池附近。


    算起来,与靠脚走相差不大。但的确要轻省一些,她们没那么累,尤其是像万贯,还提了一大笼食盒,真用走的,只怕回去以后,胳膊也别要了。


    元娘没带什么,她和徐承儿商量好了,正巧徐承儿家里有舅父做的蜈蚣风筝,干脆就带来了。


    这是去年端午前,徐承儿舅父带着学生到郊外亲手做出来的,图一个驱邪消灾的寓意。就是委实有些丑了,而且端午那么热,谁家小娘子想出去放风筝,黏腻腻一身汗。


    不过,现下的时节则正好。


    元娘还和徐承儿剖析过,正值春日,旁人的风筝定然都是什么雀啊燕啊,花贼蜜官一类,到时候她们的蜈蚣一升天,莫说多惹眼了!


    当然,最关键的是再买还要花钱。


    元娘和徐承儿这些时日没少花钱,像之前去樊楼,可把元娘多年积攒的铜钱都给挥霍干净了,如今才堪堪重新开始攒钱呢,哪舍得乱花。


    两人一合计,就这样干了。


    两家人是一块出来的,徐家原本全家都要来,连徐承儿的叔父婶母一家,但徐家阿翁嫌小儿子爱惹事,动不动就计较这个念叨那个,必定要和老大家的吵起来,干脆直接把那一家人给赶到琼林苑去了。


    哼,谁都别想扰了他老人家的垂钓。


    徐家阿翁一下轿子,拦也拦不住,带着他鱼篓和鱼竿就冲向北面,往金明池的后门走,那里芳草萋萋,人少,正宜垂钓。


    为了今日能尽情垂钓,徐家阿翁还特意去池苑所买牌子了,是一个允许垂钓的牌子,买了以后,就能尽情垂钓,不会被人赶走。


    别看花了钱的,但金明池分属皇家,平日里压根不让人进,池子里的鱼肥美硕大,一年就见那么一回饵,几乎都不大聪明,鱼钩往下一抛,成群的鱼儿摆着尾巴朝前挤。轻轻松松就能钓到许多,无怪乎徐家阿翁会喜欢。


    汴京人多,爱垂钓的人也多,大大小小的池子溪湖,要么被人钓得鱼迹罕至,要么就成精了,任你如何稳坐垂钓,鱼儿就是不上钩,或是把鱼饵咬了,却完好无损悄悄游走。


    每每带着个空鱼篓回去,徐家阿翁都要气得跳脚,好好一副慈祥面貌都能阴沉下来,就是路边来条狗对着他不晃尾巴,他都要停下来和狗对骂半日。


    等徐承儿和元娘汇合站一块的时候,徐家阿翁早没影了。


    徐承儿摇摇头,撇嘴,不解道:“垂钓有那么勾人吗?”


    元娘哪知道呢,不过……


    “人人皆有喜好吧,徐阿翁一生除了行医,也只剩下垂钓和钻研吃食两件事。”


    元娘稍稍讲了句,很快又挽起徐承儿的手,“我们快去寻个好地方放风筝,一会儿宽敞地都被人占了。”


    身后的王婆婆和岑、廖娘子看着活泼好动的年轻小娘子都笑了,也不拘着她们,横竖她们两个人凑在一块是有伴的,又不曾落单,身后还跟着婢女。


    别说小娘子爱俏,就是她们这些娘子老妪也了春色都爱得很,也得自己踏踏春,见见美景,舒缓心神。


    但免不得还是要叮嘱几句。


    “往人多的地走,别去人少的。”这话一说完,望望乌泱泱一片的人头,王婆婆顿了顿,改口道:“手牵紧些,别叫人给挤散了。”


    惠娘子也高声喊道:“大娘,牵着你陈妹妹的手,多照顾她!”


    毕竟在外头,不好大声叫闺名。


    徐承儿点头应了,怕阿娘没看到念叨自己,又扯着嗓子回道:“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她就牵着元娘往临水殿后头跑。


    她们穿着遮鞋面的长裙,至腿边的长褙子,跑起来时,裙摆翻飞,褙子跟着晃动,如振翅的花贼,美丽动人。


    万贯和徐承儿家的婢女茯苓在后面追着,还好追上了。


    但在几个长辈眼里,却是几人一溜烟就不见,不禁摇头感慨年纪小体力就是好。


    她们走的要慢许多,朝左右看着笑着,时不时停一停,追忆往昔。


    譬如在经过金明池东岸,看着沿途扎下的彩棚时,连王婆婆都不由得露出松惬笑容,“我年轻时就跟着家里人在这看过水军争标。”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三道声音同时应下,是岑、廖、惠三位娘子,互相对望一眼,先是愣,旋即都哈哈笑起来。


    真论起来,她们年纪相仿,年轻时又都在汴京,说不准还看过同一场水军争夺锦标的表演呢,只是人多又不识得,擦肩而过了。


    三人身世不同,所嫁之人身份地位各异,没成想人到中年,却成了好友。


    倒是把王婆婆给显突兀了,她平时似老树皮般枯着的面皮,今日也松开了,玩笑道:“和你们几个凑一块,我这老妇又成了讨人嫌的长辈了,要觉得不松快,撇下我自去散散也好,免得不自在。”


    她这话的意思,是自己看她们三人,就如同岑娘子她们看元娘和承儿,一拨人看一拨人是晚辈。


    不管多大了,做了阿娘还是阿奶,都是会说会笑会顽皮的人。


    总不可能上了年纪,人就成了庙里的塑像,自此就严肃爱管教人了吧?


    王婆婆心态宽和,三个娘子都跟着直笑,就连最内秀的岑娘子也是抿着唇轻轻弯眉。


    惠娘子爽利,直接道:“那可不成,把您丢这,我们不是得被人家戳脊梁骨吗?再说了,和您一块出来,欢喜着呢,哪个敢嫌弃,我帮着您骂她!”


    廖娘子会来事,“您年轻着呢,外人一看,和我们都是一辈的。”


    她们说话妙语连珠,可把王婆婆逗得险些笑岔气,手指点着她直晃,“你、你们哟,就臊我老婆子吧。”


    行人熙攘,彩棚、帐幕里坐了不少人,也有些是下人在忙碌布置,王婆婆打边上经过,望了眼波光粼粼的池水面,还有不少从眼前走过的俊朗后生,生出感慨,“也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着水军夺标的教习演练。”


    他们为了过些时日御驾亲临,水军与侍从、妓子乐师,几乎每日都要练习那日会有的仪式流程。


    但何时开始,却没有规定的时候。有时,你走了,他们才开始练习,有时迟迟不走,也未必能等到。


    王婆婆看着被朝阳照着如铺满金箔的池面,人惬意了些,说话也更随意,“若见不着,未免可惜了些,年年都能在水军里瞧见些俊朗面容,也不知今年会否有人因面貌出众,而被官家恩赏。”


    这可是个出头的好时机。


    只要表现出色,生得再好些,能被注意到,说不准就脱颖而出,被官家看中擢升了呢?往年也是有先例的。


    王婆婆年轻时就见过一遭,当时的兵士许多是打过仗的,那眼神气势,唬人得很,各个中气十足,可比如今的要惹眼许多。


    王婆婆一开头说这个,恰好三位娘子的夫婿要么不在近前,要么被关押,要么已经亡故多年,说起来倒是不必顾忌。


    惠娘子看了眼左右,捂着嘴边笑边说,“可不就是,当初我还未出嫁时,和家里人大早赶着进金明池,就是为了看水军,有好些俊朗的男儿呢,身形魁梧,面貌又佳。”


    廖娘子见状,也不藏着掖着了,大胆透了底,“我当年就瞧中了一个,还央着我娘去打探哩。”


    “然后呢?”惠娘子没什么顾忌,好奇什么就直接问。


    边上,岑娘子和王婆婆没说话,但人也凑近了,显然也想听后续。


    廖娘子这么多年过去,官人待她也不错,早该释怀了,她自己也这么觉得,但仍旧不自觉语气忿忿,“他长得太好,去他家的媒人险些把门槛踏破了,哪轮得到我。”


    这话里话外,听着酸溜溜的,明显还在气呢。


    “说是被一户做官的人家看中,招进门做婿了,也不知道如何了。”廖娘子幽幽叹道。


    一直安静听着的岑娘子,拿帕子轻拭脸侧,微微动了眉。经过廖娘子一提,她也有了印象,那年水军里的确有个生得极为俊俏的,连她都没忍住多瞧了几眼。


    当时,家里的几个姐妹,在回去以后,也谈论了好几日。


    岑娘子是极为克己慎行的性子,都免不得在夜里入睡前想了想,若是自己来日的夫婿也能生得那般俊俏神武该多好?


    然而,上天眷顾,她夫婿丰神俊朗,更甚那位军士。


    见了她夫婿后,再看任何男子,都心无波澜。


    论容貌,论学识,论品行,岑娘子至今都未曾见过能胜过她家官人的。


    他样样都好,唯独一样,寿命不长。


    但也尽够了,能得一个知心人,岑娘子帕子下的唇轻轻弯着,眉眼尽是缱绻。


    春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连随意一阵风卷起人的额间碎发,都轻柔绵绵,像是情人呢喃。


    *


    几位娘子在追忆往昔,而元娘她们则正在追逐来日。


    好不容易来了仙桥,也不必去寻,那位道士的摊前,已经排了很长的队,都是来算命的,男女老少皆有,不独是问姻缘的小娘子。


    不过,算命准不准不知道,这道士颇会选地方。


    仙桥是三个虹桥构成的,正中拱起的那个虹桥被称作骆驼虹,尤其是朱漆栏楯,远远瞧去就像是飞虹,那道士在那摆摊,可不就真是天上仙人之姿了吗?


    就意头来说,的确不凡。


    元娘陪着徐承儿在后头排着,但稀奇得很,这队伍有时走得很快,有时又很慢,元娘没忍住凑近徐承儿,纳闷道:“难不成有人的命顺,不必多提,有人要解的灾厄多,被留得长了些?”


    徐承儿显见是早有准备,打听得一清二楚,“那是位真神仙,也不是人人都有缘分算命的,摊子前有个签筒,抽到红签的算命,黑签的便是没有缘分,而且卦金随意,你想给多少给多少。”


    这倒是有意思,真像是有几分本事。


    反正,叫元娘看来,一味揽财的大多是骗子。看起来不敛财的呢,是不是骗子不知道,好歹能少骗些钱。


    她们到的已经算早了,可还是排了许多才到,全面只剩十余人,元娘也得以看清那位道士的真面目。这一看,吓了一跳,元娘的记性不错,她又盯着瞧了会儿,确确实实见过,正是几年前在瓦子里见过的老道士,当时对她说了顿似是而非的话。


    若是旁人她兴许无所谓见与不见,但若是这位老道士,必定要问个清楚。


    她不似方才随意安然的态度,时不时探头去瞧,站也站不安稳,心急如焚之下,时辰过得慢多了。


    终于,轮到了她和徐承儿。


    徐承儿先去抽的签筒,签头一点红,她惊呼一声,欣喜不已,又把签筒递给元娘,想让元娘也快些抽上,却被老道士制止了。


    他留着花白的长胡须,两鬓斑白,衣着要比在瓦子里见到的体面上,头上束着上清芙蓉冠,插着簪尖向前的子午簪,清瘦矍铄,有股与俗世人不同的精气神,柔而刚,当得起仙风道骨四个字。


    “小娘子乃是旧人,不必再算。”


    元娘上前迈了一步,止住,垂下头,欲言又止,显然她也很想试试,可仔细想想,人家已经拒绝,如何能厚颜恳求,她接过签筒,又归原位,放到老道士的案前。


    她屈膝一福,算是表达尊敬。


    明知机缘在眼前,即便不成,也未变色恼怒,对她这个年岁的小娘子而言,已是极好的心性了。


    老道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张口道:“并非老道有意刁难,你没什么好算的,若说姻缘,你只管自己决断,终归会顺意。非要说什么,也是一视同仁的劝诫,选姻缘切记要旺自身,若是诸事不顺,心存犹豫,便不是良缘。”


    元娘似懂非懂地点头,福了一礼,“多谢道长指点。”


    讲完了元娘的赠予,就轮到徐承儿,老道长问她求什么,徐承儿自然答道姻缘,拿出龟甲占卜,掐指算了半日,老道士喟叹一声,“你这姻缘成的迟。”


    “啊?”徐承儿有些急,怎么觉得不妙的模样。


    老道士摆了摆手,让她莫急,“姻缘是好姻缘,波折多了些,你只需记着莫要逞气,一叶障目。”


    这话徐承儿听在耳里自然是不甚高兴,但至少是个好姻缘,也能勉强接受,向老道士道了谢,掏了些钱做卦金,才心绪沉闷地走人。


    元娘搀着她,免得叫她出神,一会儿摔了。


    直到走出去好远,徐承儿还执拗着这事,最后,她摇摇头,“反正是好姻缘就成,只要比范三娘的好,胜过那文修,晚些成婚,便是熬到二十许,我也认了!”


    徐承儿显见是和文修以及范三娘干上了,有些着相的意味,但换成谁互逢此事,都不会有好心情,不是一时半刻能放下的。


    元娘想了想,还是不应该在这时候劝,得先由着徐承儿发泄一二。


    正巧前面是块草地,西面是金明池,东面是围墙,没什么树木遮挡,正适宜放风筝。


    元娘拉着徐承儿跑起来,人一动就生不出杂念,元娘把提线塞到徐承儿的手里,自己扯着线向前跑,徐承儿不得不追在后头,两人是年轻鲜妍的小娘子,嬉笑追逐,与周遭的美景融为一体,也成为动人的风景。


    风也极给力,元娘奔跑一小会儿,风筝就立起来了。


    徐承儿也赶忙放长线,风有些大,震得她手发麻,元娘上前帮着扶住提线,免得它滚动太快,一会儿风筝直接溜走了。


    两个人玩得都很尽兴,但徐承儿也没忘了元娘的正事,“你不是说要和魏郎君在金明池相见吗?约了何处?我一会儿带着茯苓找由头先走。”


    哪知道元娘秀美的眉头一蹙,小小骄横道:“不曾约过何处,只是同他说我今日来,若他有心,金明池就这般大,总归会寻到我,若是没有,则意味着我这些时日恐怕白忙活了。


    “我总归也要见见他的心意。”


    徐承儿点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真能下定决心试,换成她恐怕就做不到,她不敢。


    徐承儿无意置喙好友的私事,遂不再问,专心和她一块放风筝,把所有的坏心情全都寄托与风筝上,远远放飞。


    直到跑了一会儿有点累,徐承儿问茯苓要了剪子,把已经飞得很高,又极为醒目的蜈蚣风筝给剪了,任由它越飞越高,直至看不清。


    而元娘和徐承儿不约而同闭眼许愿。


    放飞蜈蚣、蟾蜍一类的风筝,本身就有驱邪避灾的含义,只不过是端午放的多。


    元娘闭上眼,认认真真的许了全家平安、犀郎高中,家里越过越富庶,而徐承儿也能遇到中意的男子等等的愿望。


    最后,她在心中期许,自己也能遇见心仪之人。


    许完愿,元娘慢慢睁眼,不知何时,眼前已站立一人,神态清朗,仪态万方,如清风朗月,醒目得很,他正望着她,眸光明亮,缓缓一笑。


    元娘亦莞尔,唤道:“魏郎君,好生巧!”


    哪知,他摇头,眼中倒映着她的面容,温声回应,“不巧,我为寻你而来。”


    第80章 他说,“我在。”


    他不曾高声,却坚实有力,一字一字清晰入耳。


    “什么?”元娘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总是这样,时而狡黠,状似不经意地逗弄他,时而又无辜,稍许回应便手足无措。


    说到底,元娘其实略略有些……有贼心而没贼胆。


    但她很快找到由头。


    矜持的小娘子,怎么能太早回应呢?


    她要干的事,可不是小事,夫婿对她不说言听计从,怎么也得情根深种,不惜涉险吧?只是简单的钟情,未必能愿意为她爹的平反冒险。那可不行,要作自当得到有把握的地步才行。


    念及此,元娘的斗志又悉数回来了,她的神态恢复如初,眉眼弯弯,漾着甜甜笑容,“你可是看见我放的风筝了?”


    元娘不无得意的浅浅昂起下巴,若是人能有尾巴,此刻定然已经直挺挺翘高,以彰显她此刻的心情,“花贼蜜奴中混进张牙可怖的蜈蚣,自然醒目得很!”


    她声音清脆,神情灵动,端的是小娘子的俏皮可爱。


    魏观看穿了元娘的心思,他失笑,喉结微震,眼尾也泛起淡淡笑意,“嗯,醒目。”


    他从不吝惜夸赞,看着她,眼里尽是宠溺,“反其道而行之,很聪慧。”


    元娘的心情如四处飘洒的风,不断上扬。


    而几步外的徐承儿则识趣上前,她看得出来元娘对魏观的好感,但并不好主动与其同行。于是,徐承儿故作焦急,双手拍着大腿,“呀,元娘,我得回去一趟,忽而想起钱袋落我娘那了,我得回去问我娘要。这样吧,你先随意散散走走,不必等我。”


    都没等元娘把头点完,徐承儿就拉着婢女茯苓,匆匆跑开,蹲下躲在一处角落,偷偷瞧着两人,见她们似乎在原地停留了会儿,顺着池边渐渐走远,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


    元娘看着徐承儿瞬间远去的背影,只留下自己与魏观,她知道徐承儿的好意,但……


    似乎好像显得有些过于刻意了……


    未免尴尬,元娘沉吟半晌,决定找补,她讪笑了一声,尽力圆回来,“徐姐姐为人爽利,行事风风火火,但她人是极好的。”


    魏观是师长精心教养的君子,怎么会介怀,哪怕是看破其中缘由,也不可能说破,让人尴尬。


    他应和一句,缓解了元娘的尴尬,随后,望着不远处高耸的高台观楼道:“金明池每逢三月,与民更始,诸多热闹,却远不及宝津楼的风景。”


    “宝津楼?”元娘不大确定,重复了遍,满眼不可置信。她疑惑道:“可……那不是圣驾亲临驾幸之所吗,百姓也能上去观览景致吗?”


    元娘几乎年年都要来金明池或琼林苑,可从没跟着去过宝津楼,也没有旁人上去,因为众人都知晓那是官家每年要上去观赏景致的地方。对坐拥天下的官家,平民百姓私心里总归是敬畏的。


    魏观颔首,周身气势沉稳可靠,他语气肯定,缓缓道:“今日无有僭越,御史台张贴告示,‘虽禁从,士庶许纵赏,不得弹劾’,百姓也好,官员也罢,人皆可在金明池、琼林苑各处游玩,宝津楼亦在其列。”


    “我还未去过宝津楼。”闻言,元娘皱眉,咬着唇,语气闷闷,不无遗憾的说道。


    她的遗憾委屈几乎要凝成实质,显然是可惜自己这几年都没能去过宝津楼,不知道错过了多少美景。她的反应带着点娇,有些孩童心性的任纵直白。


    高门女子讲究不露心绪,言行大方得体,纵使天塌下来,也要从容不迫。


    魏观的母亲便是,做了多年主母,威严外露,说话要不疾不徐,笑要轻缓浅淡,举止要雍容闲雅。并非不好,只是人人如此,似乎带了副始终笑呵呵却生疏不已的面具。


    哪怕是魏观自己,亦是如此,很少表露真实思绪。


    时日久了,就好似活在水中,始终有道屏障将人隔开,近不得,亲不了,心也渐渐冷了。


    但元娘生长于乡野市井,她身上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对万事万物总是好奇,永远殷切、热忱,想笑时大声笑,委屈时拧眉哼唧,脸上的表情总是生动繁多。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喜好,大胆热切,与她相处,似乎也会不自觉被影响。


    风吹动魏观的衣角,他着宽衣大袖的道衣,斜风徐徐拉扯衣袂,发出飒飒声,绿草茵茵,临水殿檐角悬挂铜褐色的旧檐铃晃动,云雷纹似在相撞,奏曲姗姗。


    空灵轻响,似乎是序曲,风渐止,铃声顿,骤起琴音取而代之,笙乐齐鸣,犹如骤雨初歇,洗净的天穹浮出圆日,飞虹作桥,好生热闹。


    原来是三月二十要恭迎御驾的乐师妓子已开始教习,乐声渐渐激烈,遥望彩楼,似乎能瞥见飘扬丝帛,那是列于其上的教坊妓子在起舞。


    行人皆驻足观看,侧耳倾听,可彩楼高耸,即看不清舞,又闻不明乐,如耳里塞棉,虽知是仙乐,却无从消受。


    与张耳静听的周遭人不同,魏观回首,低下视线看元娘,在忽然呼呼肆虐的狂风中,他的发丝被吹得凌乱,眼里亦多了些平日见不到的肆意恣睢,他笑微微,“此处赏乐不佳,陈小娘子可愿同行,上宝津楼一观?”


    “好啊!”元娘俏生生应下,笑得嫣然,眸色流光溢彩,远胜周围景色。


    不知道这曲何时会结束,动作不得不快一些,元娘拎起下裳裙摆,小跑上前,她回头,笑靥如花,“不是一起吗?”


    她说着,歪头笑吟吟等他,天真活泼。


    魏观微微怔愣,旋即笑出了声,胸腔震动。他大步追上,与眼前人相比,周遭一切似乎都沦为陪衬,只有彩楼上的丝竹管乐声延绵不绝,拨动心弦。


    芳草鲜美,丝竹入耳,与春日微风中追逐而行。


    元娘的发丝被风吹得向后飘,魏观腰间悬挂的玉佩流苏晃动倾洒。


    很快就到了宝津楼前,它是在砖石搭建的高台上再建的观楼,磅礴大气,站在门前,左右观望,隐隐觉得望不到头,因为它宽一百多丈。


    正是因为它的巍峨庄严,又是圣人御驾降临之所,才叫行人不敢入内。


    元娘仰头去望,一时也生出胆怯,好高好大!


    好像沉闷压人的气势,扑面而来,一座观楼而已,竟也是有气势的,不愧是皇家所造。


    在元娘止步时,魏观上前了两步,伸手唤她,“已到了此处,不上去瞧瞧吗?”


    他说的在理,元娘心一横,跟上他,提起长至盖住鞋面的裙摆,跨过堪堪有人腿高的门槛,奈何裙衫实在太长,她踉跄了下,险些摔了,还好魏观扶住她,他大手坚实有力,一下便托住了元娘的手肘。


    春衫浅薄,纵然隔着衣物,依旧能触及他身上的炽热体温。也寻常,年轻体壮的男子都要体热些,似火炉一般,若是冰凉,便要担忧寿数了。


    “多、多谢。”元娘声如蚊呐,双颊浅红,扯回自己的手。


    魏观见她已站稳,配合着缓缓松手,对她一拱手,“失礼了。”


    “不不,是我太冒失。”元娘有些不好意思。


    “宝津楼阶梯弯绕,行走时只怕要小心些,可扶住边上栏杆,慢些无妨。”魏观叮嘱道,他说话时,目光并不避开元娘,这里行人鲜至,过于紧迫的视线交汇使得气氛渐渐有些不同。


    元娘低声应道:“好!你……也小心些。”


    她说完,身后如有猛兽般,率先进去,殿内的左边是一道蜿蜒而上的曲折台阶,元娘扶着刷了朱红漆的木栏杆,另一只手拽起裙摆,小心往上走。


    魏观则落后她两到三步,即不失礼冒犯,又恰好是若有万一能护住她的距离。


    万贯胆子小,又惧高,可她不放心只有小娘子和魏观一块上去,所以遥遥跟在后头,不求能随侍左右,但若是有任何越矩都能瞧见。


    这儿修得很大,毕竟是圣人一年亲临一回的地方,雕梁画栋自不必提,就连屋顶都描了色彩艳丽的人物图案。


    每层的转折处都开了窗子,可大多被掩上,这样能避免风雨打进来,观楼内大多是木质的,遇水易腐化,致使内里并无外在华丽,显得有些暗,只有从缝隙中射入的光线贡献微光,甚至能看见光线内浮起的尘埃,缓慢漂浮着。


    而越往上,每一阶的回响声便越大。


    “噔”、“噔噔”……


    仿佛律动的鼓点,一声声,一声声敲打在心上。


    元娘好奇地打量着每一处,她去过汴京的许多地方,却未曾来过这样繁复精妙的地方,连栏杆都雕刻着花卉纹路。


    嗯?


    元娘抬头望的时候,不禁入神,连步子都停了。


    上面画的似乎不是简单人物,画面似乎是连贯的,好像是典故?


    魏观时刻关注着元娘,她一停下,他遂也停下,顺着她的目光上望,旋即了然收回。


    她好奇地望着屋顶所画典故,颇觉新鲜,而魏观目光不动摇地望着她,她的一颦一笑,好奇惊叹,每一个表情,清晰入目。


    绵延的暗色中,从窗子缝隙里透出的那点光亮,正好打在她身上。美人是被偏爱的,纵然是光,也只爱环绕着她,倒像是她在散发着莹润的光茫。


    不知不觉,那束光亮愈发显眼。


    却原来,不是错觉,窗子奋力鼓动,在阵阵战栗中,轰的一声,窗子被风破开,两侧大开,窗子敲打墙壁,噼里作响。


    倏然的震耳响声,惊到了元娘,她捂着心口,慌忙回首。


    而风是极不讲理的,它不仅非要吹开窗子,还裹挟了满树杏花,纷纷洒洒,落的到处都是。


    元娘被风吹得慌忙闭眼,手慌乱的想扶住栏杆,一时却不能寻到,在半空中胡乱摸索。


    措不及防,她的手似乎握住了什么,触感温热柔软,在她犹疑怔愣间,自己的手反被坚定握住,结结实实、不留一丝缝隙的交握,她除了能感知到从对方手上传来的热度,甚至能清晰摸清他的掌心纹路。


    “小心。”他道。


    元娘侧迎着风,缓缓睁开眼,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风依旧肆虐,吹得人发丝凌乱,四处飘扬,随风到此的杏花与发丝一块翩翩起舞,交织成线,编作锦绣春光。


    她看清他俊朗的面容,宽阔的胸膛,始终关注她的眼神,看起来沉肃可靠。


    空旷幽静的观楼,使得一切清晰可闻,即便是落针,也会发出清脆响声。元娘仿佛听见,他沉稳有力的脉搏声,以及,他坚定的语气。


    他说,“我在。”【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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