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正文完结
日月如梭,转眼春去秋来。
娶亲从不是一件含糊的事,从纳彩到交换定贴送许口酒,再到纳征、请期,足足过了大半年。
不知不觉,就要到迎亲的日子了。
早在问名前,陈家就搬回了祖宅,陈父的清白得到正名,陈家人不必再躲躲藏藏,陈括苍更是天子近臣,即便如今官位低,但来日前途不可限量,他们家不再是市井里籍籍无名的人家。
更不必担忧有人觊觎祖宅,不得不扯哪家权贵的名头。
故而,择了吉日,她们就光明正大地搬回祖宅。
一开始,宅子太大,元娘自己都不习惯,像那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太大了,她逛起来心慌。尤其是王婆婆从人牙子手里买了许多下人,有洒扫庭院的,也有进屋服侍的,还有管灶房的等等,下人见了她都要低眉敛目喊声大娘子。
甚至,依照阿奶所言,这已经是减了许多人,换成从前至少是如今两三倍的人。后面元娘婚期将近,王婆婆还买了两个专做针线的娘子,说是买,其实是雇,签了五年的契书。
自然不是让她们绣婚服,官家金口玉言说了要让大宗正司办,自然是要连婚服在内的。
她们绣的是元娘出嫁之后的衣裳,做新妇要告祖、认亲见族人等等,身上的衣裳不说华丽,至少也要撑得住场面,不遭人笑话,魏家那样的门第,少不得要出门赴宴,华美合身的衣裳不是现做赶工两日就能有的,自然要提前置办起来。
一般人家兴许不知道内里的规矩,傻傻就吃亏了,可王婆婆最清楚里面的门道,自然事无巨细地帮元娘备好。
就连陪嫁的婢女都选好了,除了万贯外,还挑了四个大的两个小的,虽然不是自幼跟在身边,但王婆婆有意调教了大半年,行止不再畏畏缩缩,也算过得去。而她们几个都归了万贯管,万贯素日里不算胆大,可跟着王婆婆那么久,三教九流也算见了个遍,即便没多聪明厉害,可板下脸唬唬人还是成的,虽说性子安静了些,但落到其他几个婢女眼里就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也算误打误撞了。
其实,元娘身边还应该陪上一两个上了年纪的妈妈,奈何陈家散了太久,故而王婆婆只好从官牙子手里寻了一个婢女,旁的不说,至少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上能提点一二,毕竟自己不能时刻跟着。
王婆婆自然是有教元娘的,可正经的宴席她也没怎么去过,教得再多,真到了去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会有疏漏。
总之,从陪嫁的婢女,再到衣裳、床榻、哪怕是一个恭桶,王婆婆无一不在操心。虽说官家说了,陈家小娘子的陪嫁由内藏库出,可内藏库的东西只是昂贵规制高罢了,远不及自己家人尽心准备的贴心,光有面子可不够,里子也得有。
风风火火了大半年,可算到了迎亲前的一日。
元娘如今自己住一个院子,毕竟陈家的祖宅大得很,人丁又不兴旺,她就是想一个人住两个院子,单日住一个双日住一个都无妨。
而今日,整个院子都摆满了箱笼,还有挑箱笼的人延绵不绝地进来。
这些都是从内藏库搬出来的,官家大手一挥,从指缝里露出些许,都够殷实人家一辈子的嚼用,是真正的大手笔。要不怎么那么多三司的官员都觊觎官家的内藏库呢,筑堤没钱向官家哭,打仗没钱也向官家哭,国库账上空得很。
先帝的时候,三司的官员哭穷哭得狠了,还把先帝惹怒将他们一顿责骂,说一个个都觊觎他的内藏库,那要你们这些官员有何用呢?先帝甚至还下令,内藏库的人不得向外透露账本,否则便是死罪。
总之,先帝虽然留给官家一个亏空的国库,但内藏库却委实富裕得很。要知道各国的贡品,以及山川湖泽赋等都是进了内藏库,天子的私库里。
不仅如此,因为明日就亲迎了,负责布置的女官带着宫女已经到了陈家。
有些在院子外指点,有些在屋内候着。
屋内的女官分别为两位,一位是讲明日出嫁规矩的,一位是碰巧来送婚服的,自然她们身边还跟着数位宫人。
而今日,元娘的至交好友徐承儿也来了,她也算见过世面,但见到女官仍忍不住目不转睛。盖因宫中女官的服饰和宫外人截然不同,她们头戴花冠,不是类似元宝冠那样简单的一小顶,而是囊括整个脑袋,插满了各色鲜花,有红有粉,脸上上着珍珠状,衣裳则是上裳偏长,下裳偏短,宫外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制式。
正是因此,更有别样的美丽,像是月宫上的仙娥,身形窈窕。
还是元娘轻轻拍了拍徐承儿的手,她才回过神来,但徐承儿也不见怯,只笑着说头一回见到如此多标志的美人儿。
女官和宫人们自然不在意,或者说她们不论面对何等大事,神色都是淡淡的,语气轻轻的,做错事告饶也绝不会高声,更不会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美则美矣,但似乎有些像泥塑的磨喝乐,不近人情。
元娘已经和她们打了段时日的交道,算是见怪不怪了,但徐承儿就有些不适应,她见了送来的婚服,主动道:“是红的呢?”
徐承儿成了婚,要比做小娘子的时候少些拘束,做了妇人有时也要去亲戚族人的昏礼上陪着新妇,自然比元娘要多见一些婚服。
凤冠霞帔这没什么说的,元娘如今身份毕竟不同,算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女,又被天子亲赐可以以县君的身份出嫁。
为首的是女官,但捧着婚服的是宫人,女官闻言,眉眼不动,但出声解释,“陈小娘子得官家恩旨,以县君规制出嫁,魏官人虽是大理评事,但为正八品,而县君为从五品,故经大宗正司商议,陈小娘子的婚服当为红色,绣以金线,而魏观人着青色圆领官袍。”
徐承儿恍然大悟地点头。
而女官则服侍元娘换上衣裳试尺寸,大宗正司素日里是负责皇族婚事的,行事自然妥帖,不必担忧。
换好后,女官还解释说,这身婚服的霞帔坠用的是聘礼送来的金帔坠,魏府富庶,送来的聘礼自然体面,光是金饰就不知有多少,更不必说婚娶时聘礼里必须有的金钏、金镯、金帔坠。
旁的首饰自然不能戴,但这霞帔坠却可以。所谓霞帔坠,是霞帔最下方的金坠子,通常女子的婚服顺序是是红色抹胸、直领对襟短衫、直领对襟长衫、霞帔。凤冠霞帔总是一块念,但凤冠是戴在头上的,而霞帔是衣衫的一部分,披在肩上两侧,元娘身上这套婚服的霞帔两边还绣了成排的珍珠。
元娘听了女官所言,目光自然不由停留在金帔坠上,这金帔坠是正经的足金,自然重得很,上头雕刻的是鸾鸟牡丹纹。
因为婚事,她与魏观已经许久未见,但看着婚服上的金帔坠,心中涌起似甜似酸的滋味,不禁怔然。
女官见多了,并不讶然,但面无表情的她眼里还是浮起浅薄笑意。
元娘回过神后就开始道谢,女官则看不出任何情绪地回了句本分而已。
待到试完了,元娘遣了屋里人出去,只留下她和徐承儿。徐承儿迫不及待和元娘说起话,刚刚人太多了,许多贴心话不好说出口。
徐承儿兴冲冲道:“这大宗正司的安排好极了,你如今是高嫁,在成婚的婚服上压一压,回头才不会被欺负。”
徐承儿见元娘只顾着看婚服上的金帔坠,干脆问道:“你如今是怎么想的,要进魏府了,可想着怎么应对了?”
元娘眉一横,昂头说道:“我不怕!那家里纵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闯!”
是了,她是乡野长大的陈元娘,不是娇滴滴的闺秀,性子里自有一种敢于挑战一切的野性,徐承儿也算放下心来。
她道:“你我是至交好友,我只盼你安好顺遂。”
元娘双手握起徐承儿的手,“我知你的心意,你是我在这汴京里唯一的好友,我会过得很好,你亦是!”
两姐妹在一处话了些家常,也不知是说些什么,却总觉得说不完。
*
但夜色还是慢慢降临。
徐承儿不得不告辞。
徐承儿走后,元娘显得有些落寞,也不对,她既失落,又浮躁。
第二日便是她成婚的日子,想来没有谁能心如止水。
王婆婆在晚食时将元娘的模样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
直到夜里,元娘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也知道明日天不亮就得起来,可还是无法入眠。
正是这个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吓得元娘从床榻上猛然做起,而后耳边就传来阿奶醇厚的嗓音,“是我。”
元娘松了口气,爬起来开门,她因为紧张睡不着,不想看见人影晃动,就叫婢女都回房去了,王婆婆进来时,屋里只有元娘一人。
平时有下人跟上,元娘都不大好意思肆无忌惮地跟阿奶撒娇了。
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快要出嫁了,横生出一股子娇劲,可劲地往阿奶怀里钻,王婆婆也不恼,更不像往日那样呵斥元娘,只柔声道:“总要容阿奶先把门合上吧?”
元娘这才撒手,等王婆婆阖上门,元娘立刻抱紧王婆婆。
王婆婆无法,只好拖着个孙女上床,她轻轻点了点元娘的眉心,宠溺道:“我便知你睡不着。”
元娘扬起小脸,讨好一笑,尽显狡黠调皮。
和预料中不同,阿奶什么教训的话都没说,而是掏出一个木盒,给了元娘。
元娘把木盒打开,顿时怔住,“这……”
王婆婆帮她把木盒阖上,“这是给你的傍身钱,到了魏家虽说少不得笼络打赏人,但你也别乱用,手里攥着钱总归是有底气。
“这话早该和你说了,你且记住,往后,不论有什么事,都可以回来说,只要我活着一日,你便是出嫁了,也永远是家里的心肝。”
元娘没有细数,可就是那么一眼,也够她看清楚了,里面是厚厚的一大沓交子,还有一层层堆起来的融成指头大小的金砖,家里开销大,阿奶怕是给了她小半个家底。
听着阿奶的话,元娘忽地扑进阿奶怀里,痛哭起来,但她脸上的泪却被王婆婆擦了个干净,王婆婆语重心长道:“明日要出嫁,不能肿着眼睛,快快收声。你哭什么呢,莫不是收了钱还不高兴?我们家元娘如今也是财大气粗了,要什么都买得起!
“好了好了,明日还要出嫁,躺下躺下,我哄你睡,成了吧?”
她就帮元娘盖好被褥,然后面对着元娘侧躺,轻轻拍起了元娘的背,嘴里哼起了歌,“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这么多年过去,阿奶哄她唱歌谣的声音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元娘在王婆婆的怀里,感受着背上被轻轻抚拍,阿奶是那样慈爱,床榻是如此暖和,在阿奶看不见的枕边,元娘悄悄落下一串泪,却也在阿奶的拍哄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她再睁眼,阿奶早就穿戴齐整,床榻前是轻声喊她起来的女官。
元娘迷蒙着起来,她边被照顾梳洗,边眯着眼往外望了眼,天没亮呢!
元娘被拉着梳头开脸,大宗正司办事自然不用担心,那可是天天办皇族亲事的,梳头娘子也是选的五福俱全之人。
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屋里就热闹起来了,徐承儿、廖娘子、惠娘子等人都来陪伴元娘。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还有年纪小的婢女被派出去瞧情形,瞧几眼就往回跑,和屋里的女眷们绘声绘色说了,立刻就又往外头跑。
不知不觉中,天色日暮。
而来回跑得喘气的小婢女终于是一脸欣喜,“来了来了,迎亲的人来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脸喜意。
元娘脸上也不由自主扬起笑容。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有说该寻团扇遮住脸了,也有说不急的,迎亲的人这时候该被刁难呢,没这么容易进来,又有人打发婢女快再跑去瞧瞧的。
整个屋子里好不热闹。
元娘心里则和蚂蚁爬似的,又有些急,又有些慌,手脚都发凉了。
约莫过了一刻多,那小婢女气喘吁吁地进来,她拍着胸脯,脸色慌张,“他们、他们进来啦!”
“什么?那些男子怎的这般不中用?”
“就是,都撑不过半刻便叫人进来啦?”
小婢女匀过气,解释道:“是、是文官人,他给挡了个空,叫魏官人进来了。”
立刻就有人看向徐承儿。
徐承儿只好面上佯装讶然,她是想着要为难魏观等迎亲的人,可自家夫婿与魏观是多年好友,临阵旁边了,她也没法子。
眼看那些男子不中用,屋里这些亲戚女眷们,有拿扫帚的,也有拿木棍的,纷纷气势昂扬地出去了,做姑嫂的可以趁着迎亲这日好生棍打新郎官,给男方一点颜色瞧瞧,这也是旧俗了。
徐承儿因为文修的叛变不被信任,这时候被留下来陪伴元娘。
徐承儿笑道:“瞧瞧她们这架势,元娘,你不心疼你那夫婿?”
元娘笑了笑,不说话。
她不是不心疼,而是魏观这人看着如谦谦君子,导致许多人看到他下意识都以为他正直不变通,殊不知君子不意味着是蠢人。
果不其然,没有预料中那么久,不过半刻的功夫,就有人敲响元娘的屋门。
是随行的傧相。
而魏观站在屋门前,庭院正中,他一身青衣,姿容如玉,分毫没有挨过棍棒责打的狼狈,面对屋内,他面带微笑,朗声道:“闻有佳人,遣媒纳聘,告祭天地,禀明父母,遂来迎娶。”
这时,气势汹汹出门去的女眷们才回来。
原来,她们打错人了。
今日的傧相,除了魏观的好友,还有一位姑母家的表弟,正是当日在码头乘船前与魏观一道的那位,他性格依旧有些轻浮,今日魏观是新郎官,穿了一身青衣,哪知道他有意炫耀自己家里捐了一个官,也穿了身青衣,可不就被认错了么,平白挨了顿打,跟在几个女眷身边,看着狼狈得很呢。
但他也没忘了自己身为傧相的责任,见到魏观还未迎到新娘,连忙伸手要拦住女眷们。
而魏观则丝毫不慌,他气定神闲,继续对屋内喊道:“吉时已到,恳请卿卿移步,共结连理。”
呀吱一声,门被打开,元娘手执团扇,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白皙柔荑,而左右是前来帮办婚事的女官,她从屋内走出的那一刻,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真正的美人连走路的风姿都与众不同。
魏观一眼不落地望着元娘,他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一路行至堂前,拜别阿奶与阿娘,还有亡父牌位。
又过了一些规矩仪式,元娘才坐上花轿,上花轿时,魏观似乎牵住了她的手,但只是片刻即分。
到了花轿里,元娘放下团扇,松开手,才看清方才魏观塞给自己的是什么。
一包王道人家的蜜饯。
元娘忍不住轻笑,她把一颗蜜饯塞进嘴里,脸上不由露出甜滋滋的笑容。
真甜啊。
却不知是吃着甜,还是心里更甜。
有这包蜜饯,本来无聊的一路过得很快,花轿停下,她被迎了出去,元娘不知自己跨过多少门槛,隐约记得似乎还跨过马鞍,总之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知不觉就拜过高堂,被人扶着进了屋。
许是因为身边跟*了女官,魏家的亲眷们不太敢打趣元娘,即便说了,也是不轻不重的两句玩笑话。
很快,魏观就来了。
元娘觉得自己有些紧张,紧张到听不清外面的声音,直到女官凑近小声提亲,她才反应过来,魏观已经连念了三首却扇诗,元娘脸红了红,这才把团扇放下。
这一放,屋里隐约有吸气声。
便是素来沉稳的魏观,此时也失了神,眼中尽是元娘。
元娘小心地抬起头,冲着魏观抿唇一笑,屋里有许多人,可二人似乎只能看见对方。
很快,魏观就和元娘一块坐上床榻,床上已经铺满了桂圆和红枣,但在将两人的各一缕发丝用红绳绑在一块后,撒帐还是要用这些红枣桂圆莲子等喜果。
一把又一把,砸到元娘和魏观身上。
并不疼,但是她们边撒,还边念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撒帐中,鸳鸯交颈戏芙蓉。”
元娘纵然再迟钝,这时候也听出她们念的诗不对了,分明……是指那事的。
元娘顿时羞红了脸,哪知道她们反而念得更大声了,甚至时不时嘻笑几声。
终于,撒帐完,屋里的人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元娘和魏观。
他们绑起来的头发已经用剪子剪去,藏进木盒,可元娘还是不敢动。
幸而有魏观。
他泰然自若,眸光含笑地望着她,“紧张吗?”
元娘点点头,又立刻摇头,纵然动作上有些逞强,可脸上的红晕还是显露了她的心绪。
魏观看着她浅笑,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他起身去桌上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元娘,眸色深深,笑道:“娘子。”
元娘忍着羞意与他交杯而饮,能感受他身上炽热的气息,以及好闻的淡淡的酒香混合着他身上清浅似雪水消融的味道。
那酒一饮而尽,元娘再抬头时,就见到近在咫尺的魏观,含笑望她,眼神深沉,他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红烛燃烧,两人相视一笑。
从此以后,他们便是真正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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