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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边小耳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他的声音清亮,在一众嘈杂的窃窃议论声中很是醒目,众人不约而同望……


    他的声音清亮,在一众嘈杂的窃窃议论声中很是醒目,众人不约而同望过去,想看看是哪个后生,如此大胆,又仗义,敢掺和到这样的市井琐事里头。


    这一望,才发觉出不对。


    好俊的郎君!


    但他此刻面容微冷,神情严峻,便凛然如巍峨高山,叫人不敢多瞧,否则两股兢兢,莫名心慌。


    中年男客不耐,本想说些污言秽语,指责他与元娘或是梭糟娘子有私情,但触及他所穿衣料,以及脚下的丝帛履,要出口的恶言就暂暂缓下。


    “与你有何干系?这是我与这家店中人的私怨,郎君还是别掺和了。”


    中年男客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人,就是搬来这小半年,压根都没见过这家店里有主事的男子,只有一个老妇在操持生意,欺负人也是有分寸的,像这样没有男子倚靠的,活该被欺负。


    这是中年男客穷乡僻壤里做生意,受吃绝户、溺女婴成风等习俗影响,所生出的自觉理所当然的念头。


    他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要是这家有男子,他才勉强得收敛两分。


    但谁让没有呢?


    满门妇孺,就应该被欺负,真是不知道她们怎么敢开门做生意。要他说,汴京什么都好,就是没规矩,叫女子也能出来行商。


    他如此想着,腰板挺得愈发硬。


    “不平之事,人皆可管。”年轻郎君没有退让,站得端直,眼神不避不让。


    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也是,用力挺了挺胸,食指和中指并拢,手做剑指来指向中年男客,“魏表兄说的极是,你张口就说她们讹人,怎么我们来了这么久,没听见她们说一句半句与银钱相关的话,人家字字句句说的是公道,你字字句句是污言秽语,坏人名声。”


    原本气得脸都红了,死死盯着中年男客,随时能暴怒伤人的元娘,听见这声音,不可置信抬头,看向说了一长串话的人。


    她犹如冷水浇头,瞬间冷静。


    这不是那什么文修吗?


    坏了,承儿没在边上。


    早知道她就和承儿约在上午制小四合香了,现在显然不可能突然跑去隔壁把承儿喊来。


    但动静这么大,隔壁应该听得见吧?


    元娘只是出神了一瞬,很快就回神,她很清楚,当务之急是眼下的腌臜泼皮。


    不把这泼才剥层皮,她就不姓陈!


    敢欺负她家的人。


    呸,找死!


    中年男客见文修穿着衣料寻常,语气当即不好了两分,“那是她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公道不公道,无非是用来多讹些钱,也就是你这等乳臭未干的郎君才会被迷惑。”


    他反正打定主意,自己反咬一口,谁能奈何?


    中年男客的脸颊两边都被王婆婆打肿了,说起话来脸疼,但努努力依旧能说清楚,他心下瞧不起王婆婆,但想起脸上的疼,又有些怵这老妇。


    于是,目光硬生生转到正在啜泣的梭糟孙娘子身上,他大步上前,扯住她的手腕,恶声恶气道:“贼贱妇,你自己说,我对你做了什么,人来人往的,我能对你做什么,是扯了你的衣裙,还是当众奸了你,身上有个印不曾?”


    孙娘子手慌眼乱,一个劲想挡着自己的脸,被他拉到人前羞辱,连以袖遮面都不行,又羞又气,脸瞬间胀红,手腕被个男人扯着,她空出的手指着他,“你、你……”


    她说了半晌,也没个词,竟像是要气晕厥过去。


    忽然,他啊了一声,叫声凄厉,完好的一只已经被烫红,在冬日里直冒热气,像是要熟了,真是碰也不敢,不碰也疼。


    “呵!”元娘手举着刚从炉子上拿起来的壶,她扯了一边嘴角,白眼快翻上天,尽是不屑。


    她不是傻的,依宋朝律令,遇歹人伤人,为救人而伤人是无罪的,如果歹人逃跑,甚至可以将其就地解决。


    所以,趁着中年男人被刚烧开的热水烫得哀嚎时,元娘指着他大声喊。


    “这回诸人皆是见证,你敢当众攀扯良家女子,说些□□宽衣的话,胁迫她人。


    “我可是为了救人才伤人的!


    “诸位,见义不为,说到官府去都得受罚,你们还要无动于衷吗!”


    她要做实他的罪证。


    元娘扶住孙娘子,她瓷白美丽的脸没有一丝惧怕,表情凶悍,下巴昂高三分,壮大声势,“当众欺辱女子,天理难容!”


    “请诸位评评,若叫这贼人在此恣意猖狂,还有何公理?”


    阮大哥的好友一直想帮忙,可总有人比他先冒头,听见元娘掷地有声的质问,他当即反应过来,忙大喊道:“天理难容!”*


    “天理难容!”


    隔壁徐家的惠娘子夫妻不知何时也混进人群,跟着附和喊道。


    人呐,最喜欢从众。


    本来都窃窃私语,见到中年男客这厮嚣张至此,又有人开头,面面相觑后,当即陆陆续续跟着附和,“天理难容!”


    此起彼伏的大喊声,纵然中年男客手疼得快废了,脸上直冒大滴汗水,也涌进了耳里,想不听都不成。


    明明自己一直是一样的说辞,怎么这回情形不对了?


    定是这泼女子挑拨的,他感受着手上钻心的痛苦,更是气血上涌,恼怒不已。


    王婆婆早在元娘把围观路人带得群情激奋的时候,就站到她和孙娘子身前,还把万贯也给扯到身后,护着她们三人。


    王婆婆膀大腰粗,往那一站,和座小山似的,护得严严实实,还颇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她就等着中年男客恼极了,上来打人,做实他的伤人行径,这样一会儿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扭打在一起,好好教训他一番。


    果不其然,中年男客恼怒至极,把目光盯上了元娘,“贱人,让你信口雌黄!”


    他高举着另一边被元娘用碗砸出血痕的手,想要冲上去打人。


    王婆婆完全不怵,然而还没等她出手,四下都跳出人来拦。


    魏观一脚踹弯了他的膝盖,阮大哥的好友掰折了他的手骨,阮大哥不知从哪摸到绳索,绑住了他的手。


    几人勠力同心,轻而易举把人制服。


    王婆婆紧绷的心神松了松,这回倒是不用她这老妇出手了,许久不打人,倒也手痒。


    文修是个真正的文人,也没什么打人的能耐,但他依然有颗正义的心,在旁边手舞足蹈、呐喊助威。


    “魏表兄干的好!玄衣兄弟干得好!短褐兄……”


    元娘在对面目睹文修所有举动,心里暗暗称奇,上回见到他的时候,还觉得稳重呢。果然,承儿说的对,人还是得在他不知情时多见见,才能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一面两面可瞧不出全部。


    因为承儿婚事的因故,元娘的心神都放在观察文修为人上,倒是没怎么对魏观上心。


    她回过神,才后知后觉注意到魏观的动作倒是蛮利索的。


    旋即,她心里多少有点尴尬,先前几次见面还挺正常,自己今日泼辣的时候,竟被瞧个正着。她想着的时候,魏观恰好垂眸,二人目光撞个正着,元娘抿抿唇,有些不自在地冲他颔首。


    魏观亦是微微弯唇颔首。


    在人群里,二人不好过多交集。


    何况,还有事没有着落。


    这一众人里,王婆婆只对阮大哥眼熟,她挨个对几人点头致谢,到了阮大哥这里才有了点笑意。


    “你回来了?你娘昨日还念叨呢。今日不要回去吃了,带着你家里人一块上大娘这吃,今日的事,可得好好谢你,和这几位兄弟。”


    阮大哥客气推辞,“我没帮上什么忙,来得晚了些,倒叫这厮猖狂了会儿。”


    其实,三及第巷的铺子,一般都没什么宵小会上门,因为阮大哥为人仗义,武艺高超,一惯有名气在外,朋友很多,不仅是官府,就是漕运上也有些朋友。


    他一直很帮着邻里。


    真正行会里的人是不会为难她们的,怕就怕这种半生不熟的愣头青。


    阮大哥的好友则毫不认生,他插嘴道:“诶,若是用饭,能否带上我,早就听闻王婆婆油饼店的酒糟吃食一绝,我都还来得及点呢,就叫这直娘贼给扰了,真该打!”


    王婆婆看出这位好友身上有几分江湖气,她自不会介意,笑哈哈的答应了,还请一旁的魏观与前头帮忙喊得最大声的文修一块用饭,说得好好招待一番,聊表谢意。


    正说话间呢,窦老员外不知何时气喘吁吁地跑来,还带着两个家里的小厮,跟着窦家兄长。


    窦老员外一捞袖子,环顾左右,“哪个、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这撒野!”


    窦家兄长脸上也装出凶恶的神情,咬牙嘴下撇,瞪着眼睛。


    他们心倒是挺好,就是来得迟了点,王婆婆迎上去,先是称谢,接着指向中年男客,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虽说没赶上趟,但也无妨,窦老员外直接说,把人扭送官府的事便交予他们家了。


    窦家可是老汴京人了,又有亲眷做官吏,做这种事最方便,反而是王婆婆,一家子女眷,不适宜去官府这样的地,就算是打点都更不容易。


    两家人这几年关系是真的好,当做通家之好相处的,王婆婆也不和他们客气,直接交给他们。


    店里还离不得她,受了影响的客还得安抚,帮了忙的人得好好谢。


    总不能把元娘留下来收拾残局吧?


    她再好,也还是未出嫁的小娘子,不适宜抛头露面,而儿媳又是个不顶事的。


    只好等后面再去好好谢谢窦家。


    窦老员外喊小厮把中年男客压着走,中年男客肯定是认识窦老员外的,毕竟是三及第巷最大的富户,旁边几条街的人也自然见过他。


    中年男客对上窦老员外,完全是另一副姿态,恭维讨好,可劲的说软话,还想把错处推到梭糟孙娘子头上。


    窦老员外笑眯眯的听着,在他以为有望的时候,窦老员外看着周围没什么人,给了小厮一个眼色,小厮把人压进拐角的暗巷里。


    没多久,皮肉摩擦的声音不断响起。


    还有男人被捂住嘴的闷哼。


    窦老员外捋了捋须,闲适悠哉的摇头道:“你说说,惹人也不知道打听一二。”


    中年男客光知道王婆婆一家都是孀妇弱儿,却不知道她和窦家关系匪浅,更不知道刚搬来的时候,王婆婆和上门找麻烦的人撕扯打架的时候,是多么悍勇。


    上一个多嘴多舌惹王婆婆的人家,到如今都不敢走夜路。


    生怕被泼粪。


    窦家兄长还在里头盯着小厮们打人,“诶,不对,垫着棉衣打,别打到边上,留了伤痕可怎么好?”


    第52章 魏观面上淡淡,忽而道:“不知兄台是何处人士?”


    估摸着打得差不多了,少说得叫他疼上十天半个月,窦家兄长才算停手。


    这只是拿他出出气,让他心里生出点敬畏恐惧来,往后不敢再去招惹王婆婆一家。至于真正的苦头,还在后头呢!


    当众轻薄良家妇,又出手伤人,怎么也得挨顿仗刑,没有个把月是下不了床的。


    也不知道他悔不悔,在处处是天潢贵胄、高门显贵的地方也敢猖狂。


    这里,即便是市井门户,都有盘根错节的关联,不能随意得罪。


    窦家兄长自己还踢了几脚解解气,心里暗自想到,穷乡僻壤的破落户,就是没有见识,光看见人家满门孀妻弱子,就不想想,一家子女眷尚且能安安稳稳的做生意,岂不比寻常有男子支撑的人家更有门路?


    他这些年越和王婆婆一家接触,越觉得心惊,她们家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窦家兄长虽也真心感恩元娘和王婆婆当日挺身而出,救下妹妹窦二娘,但是听到自家父亲要给元娘送嫁妆,心头多少膈应,他是个有私心的俗人,没那么大方。


    直到他觉察出王婆婆看似泼辣,实际行事却很有章法,对汴京不成文的规矩知道了解得特别多。慢慢才从邻里与王婆婆的话中打听出来,她们家已逝的两个父子都正儿八经做过官,都死了这才家道中落。


    虽然不知为何没见她去找故旧照拂,但这样的人家相处好了,与他们也是受益无穷的。


    更莫说陈家括苍天资聪颖,是出了名的神童,非但能进章豫学塾,还受颇受先生青睐,万一日后真的考出功名,有微末时相助的情谊,怎么都不会亏待了他们家。


    奇货可居的道理,他也是懂的。


    与来日相比,如今所付,不过寥寥,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自己没什么本事,还是得给家里多找些倚靠才是。


    念及此,窦家兄长下脚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踢得中年男客呜咽闷声陡然变大。


    外头,窦老员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了,望了眼天色,催促道:“好了好了,送去见官吧,再晚就到公人们用午食的时辰了。可别做不讨喜的煞星。”


    窦家兄长这才收脚,让小厮仔仔细细检查了中年男客,不叫身上落个脚印拳头的灰,瞧不出破绽了,才重新绑好,推搡着压去官府。


    *


    这边的事了,王婆婆那还有一堆事得做呢。


    先是安抚客人,给每桌都送点浆饮、油糍这些,谢他们仗义声援,扰了用饭,还望他们多多包涵。


    都是常来的老客,又是这样的事,没有一个说不满的,几乎全在七嘴八舌指责中年男客的行径,都说幸好他不是汴京人,否则真给汴京人丢脸。


    王婆婆附和的说笑几句,就进去了。


    王婆婆油饼店里卖的东西,大多没什么特别难的手艺,最多是有些不传的秘方。


    尤其像是各种酒糟做的吃食,风味绝佳,但几乎都是早早腌制好的,只需要取出来剁了炒了,或是滚水浇上去烫,要不就是像糟猪头、蹄爪这样提前一晚做好的,以及酒糟大虾那些用酒糟生生腌制闷熟,吃的时候,只管把瓮打开取出来即可。


    所以,万贯顶上一时半会并不是难事,还有岑娘子帮着打下手。


    应付得差不多以后,王婆婆单独招待起了方才襄助的几人。


    元娘一早被王婆婆赶进了院子里,不让她在铺子那抛头露面,所以当王婆婆进去的时候,元娘立刻围了上去,被王婆婆使了眼色,瞪走了。


    这四个人里,就阮大哥是熟人,其余人虽然瞧着还不错,但王婆婆可不愿意在没看清楚品性之前,就叫孙女和他们有什么接触。


    她把几人请进堂屋,在案几旁的折背样落座,笑着招待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走到屋里,塞了一把子铜钱,喊元娘去提瓶人那买些茶汤来。


    她们家没有茶饼,平日里都是用散茶做擂茶吃。


    要是邻里,这样招待还没什么,可王婆婆打眼一瞧,另外两个陌生士子里生得更俊的那个应该家底不菲,他身上的衣裳可是八搭晕蜀锦,用擂茶招待就怕喝不惯。


    到了这个时候,王婆婆可算察觉出些不妥。


    自己兴许真的得去买点茶饼和茶具回来,元娘还不会点茶呢,往后要是出嫁,招待亲眷,乃至服侍婆母,不会点茶可是要闹笑话的。


    这可不是王婆婆自己舍不舍得喝的事了。


    王婆婆打发元娘出去以后,又去把元娘珍藏的香糖果子的小匣子找出来,把里头的果脯、糕点摆盘,垒成巴掌大点的小碟,放在托盘上,给人送过去。


    该有的礼数可不能缺。


    那厢,元娘才出了小门,却不急着找提瓶人买茶汤,而是先拐去徐家医铺找徐承儿了。


    横竖都出门了,只是耽误一时半刻的功夫,也不算什么。


    惠娘子夫妇瞧见她,都先是一惊。


    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


    元娘没到之前,两个人还在讲那个中年男客,觉得如今的世道愈发坏了,大庭广众之下,也敢轻薄良家,抓住了还不肯承认,非得要攀扯女子清誉。


    惠娘子同为女子,又有女儿,更能共情,提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啐了一口,大骂道:“不要脸的腌臜畜生!”


    惠娘子的丈夫只一味摇头叹息,附和娘子,他那点声音完全被惠娘子给盖住了。


    倒是徐家阿翁,不知何时拿着个酒提子,上面的竹柄很长,不妨碍他耳朵顶着竹柄,鼻子碰着下头的竹筒,尝了一口,舒服得直眯眼。


    他吧唧了两下嘴,品着酒味,满足摇头,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这酒酿得好。”


    然后,他才转头称赞儿媳的眼光,“你说的对,世道愈发坏了,北边最怕过冬,怕是又要打起来了,记得多买些米囤着。”


    惠娘子也顾不上骂人了,忙问道:“您说的可是玩笑话,如今粮价已经在涨了。”


    徐家阿翁抹了抹嘴边和胡须上沾的酒渍,慢悠悠道:“年年不都这样?你没听客商说今年北边受灾厉害,怕是要比往年闹得凶哦。


    “唉,要我说啊,朝廷就该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怎么能丢在辽人手里?”


    他说着说着,就不知所云,扯到旁的地方去了。


    后头那些牢骚,惠娘子才懒得听,她只关心粮价涨不涨。别看徐家医铺挣钱,但她得操持一大家子,夫婿又是个软性的,半点指望不上,又有二叔一大家子拖后腿,还不是靠她持家有道,才叫一家人在这处处花钱的汴京过得安虞。


    否则,光是冬日的炭钱、柴钱,就够叫一家人头疼。还有那些行会、军巡铺等等的孝敬辛苦钱,没有她打点周全,一家人早流落到南熏门做乞儿了。


    不过,她这位公爹,尽管有时看似不着调,可却是五代时生人,历经战乱,那可是活成精的人物。


    他偶尔吐露什么,几乎都没出错,想来粮价真的要涨得更厉害了。


    惠娘子又开始头疼,一想到得花钱屯粮就着恼。


    正好元娘这时候闯进来,看着神情着急忙慌的,惠娘子赶忙迎上去,询问道:“可是出了何事?要不要我们过去搭把手?”


    元娘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样子有些可疑,忙顺了气,掩了脸上的急色,扯出一个温良的笑来。


    “没事,我就是想找承儿。”


    平日倒都是这般,两个人好得和什么似的,成日里找来找去,黏在一块。


    惠娘子没有生疑,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立时切换了神情,面上满是对女儿的嫌弃,“她呀,日上三竿也不知起,真不知道我怎么生了这么个懒姐儿,往后出嫁,看她敢不敢对着姑舅也如此放肆。”


    那寻个没有姑舅的人家不就好了?


    元娘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这个念头。


    但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自己家里现在可不就坐了个父母双亡的文修吗?


    这样看,别的人品、脾性都不说,文修好赖有一样是能叫人合心意的,颇为适合徐承儿。


    虽然心里悄悄替徐承儿反驳了惠娘子,但元娘没有傻到面上露出来,只一味笑着装傻,等惠娘子说完,她才跑去找徐承儿。


    她敲了好一会儿的门,徐承儿才赤着脚迷迷瞪瞪来开门。


    徐承儿打着哈欠,睡前松散的长发有些乱,“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午后再去寻你么。


    “我同你说,我那堂妹着实恼人,夜里时不时磕碰出声,我既睡不好,哪能叫她睡好,所以也故意敲碗弄出点动静,偏她也有样学样,一夜都在较劲。真是……”


    徐承儿人都还没清醒呢,提起这事就咬牙切齿,旋即看到庭院里被婶婶驱使的堂妹,出于本能,原本迷蒙的眼睛瞬间清明,昂起下巴,睨了对方一眼。


    即便知道对方听不见,她还是大声了两分,“哼,我娘可比她娘好,她一夜没睡还要被喊起来,就为了伺候那个蠢弟弟。”


    徐承儿说着说着,又偏了题,开始讨厌起婶婶,“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她娘更叫人生厌,哪有娘亲会这么偏心的,半点不向着自己女儿。”


    平日元娘没少听徐承儿家乱七八糟的官司,但今日可不成。


    元娘看了眼旁近,直接把徐承儿给挤进屋里,急急道:“那些都不重要,文修,文修你记得吧?今日,唉,太长了,我不好细说,总之,他现在在我家,正被阿奶招待呢!”


    元娘把徐承儿按在凳子上,弯着腰,认真同她叮嘱,“你快些梳洗,我得出去买茶汤,一会儿你在小门前等我,我带你去偷瞧文修。你之前不是总念叨人得多见见,多琢磨他的言行,才能看出端倪吗?这可是个好时机,万不能错过了。”


    说罢,元娘就要下楼,临推开门前,她还回头重申了一遍,叫徐承儿千万不要忘了,梳洗得快一些。


    得了徐承儿的回答,元娘这才火急火燎跑出去。


    没法子,在徐承儿这耽误的时候,都得自己想办法补回来。


    否则,一会儿回家,少不得要挨阿奶的训。


    好在元娘自幼干农活,上山下地样样皆行,有一副好身板,虽是跑得累了些,但也没怎么喘气。换成一些仕宦高门的小娘子,只怕便是走这么些路,回去都要脚疼。


    元娘回到巷子里的时候,恰好徐承儿也风风火火赶下楼,到了小门前。


    时候太赶,徐承儿顾不上打扮,简单梳洗后,用红绳绑了最简单的双垂髻,连朵绢花都没簪,衣裳也是昨日穿的,夹衣的上襦,长春花色的粗布裙儿。


    虽是粗布裙,但裙边自己绣了点从于娘子那学来的花卉样子,一水的迎春花坠满裙尾。


    徐承儿随她娘,称不上美人,但行事大大方方,圆脸爽利讨喜。


    又兼是最好的年岁,由大好春光赋予的俏丽明快,所以即便不施粉黛,也有股干净俊秀,叫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元娘拉着徐承儿到自己家小门前,她自己先偷偷往里头瞧,隐约能听到点说话声,她动作小心,弯着腰,猫着身子,一手扶墙,往里头望。


    元娘蹲在窗户下的墙那,悄悄仰头往里望,果然他们都在堂屋里被阿奶招待着呢,想来是注意不到外面。


    她这才屈下身子,头朝小门,招手做了个进来的动作。


    徐承儿也跟着蹑手蹑脚进来。


    她们俩的姿势实在好笑,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过来了,跟在旁边,歪头疑惑。


    元娘和徐承儿走动,小花也跟着踩地。


    与她们相比,小花才是真正走动毫无声音的,所以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等等她们,顺带舔舔粉色肉垫。


    好不容易两人进来了,王婆婆似乎要出堂屋,元娘赶忙冲上去,恰好与王婆婆撞个正着。


    王婆婆膀大腰粗,稳得很,倒是元娘差点踉跄摔了,还得靠王婆婆扶住。


    “你真是,买个茶汤慢吞吞的也就罢了,走路还这般毛躁,摔了怎么办?”


    元娘扯着嘴角,强行嬉笑,她咽了咽口水,纵然里头几个男子都往外瞧了,她还要努力一惊一乍,尽量为徐承儿打掩护。


    “啊!”


    “茶汤不会洒了吧。”


    “咦,阿奶!”


    她声音很大,而且忽然便是一个重音,方才窜进来没把王婆婆吓到,现下倒是时不时把王婆婆唬了一跳。


    就在王婆婆以为元娘要说什么要紧事的时候,元娘动了动脚腕子,跳了跳,惊喜笑道:“我竟然没崴脚。”


    王婆婆心口猛然一松,接着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没崴就没崴,你喊什么?吓死人了!”


    王婆婆往堂屋里看了一眼,声小了些,说话咬牙用力,“还有客呢,别作怪。”


    对阿奶的警告,元娘心里苦,但是余光悄悄往院子里瞥,已经没有看到徐承儿身影了,她这才松了口气,旋即乖乖让开。


    “我去斟茶!”


    风也似的溜进了堂屋后,面对四人的目光,元娘呵呵干笑,以此缓解尴尬。


    还好这几人几乎很识礼,阮大哥生性宽厚,看元娘这样邻里的小娘子便如同看妹妹,不过是一笑置之。


    而魏观和文修则是好修养,绝不会叫一个小娘子难堪,更莫说总是看着她了。


    倒是阮大哥的好友,目光探究地盯着她,好似在看什么有趣的事。


    若非他今日也帮了点忙,又是客人,元娘肯定要忍不住翻白眼。看看看,她有那么好看吗?!


    心里想着,面上便不自觉带了三分不虞。


    “青弟!”


    阮大哥察觉到后,喊起了好友的名字,示意他收敛一些。不论元娘方才是不是惊乍失礼,都不是旁人盯着她瞧的由头。


    毕竟男女有别。


    柴青被阮大哥这么一喊,勉强收回目光,他自知失礼,讪讪而笑。


    元娘这才撇过头,挨个送上茶汤。


    方才是事急从权,实际上元娘的礼数经过王婆婆的教导,还是很不错的。她双手握拳放在胸前正中,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诸位请用茶!”


    哪知柴青更讶异了,没忍住又打量起了元娘,真难得,能在一个市井小户的人家里瞧件礼数周全的小娘子。


    这回未等阮大哥出声,魏观面上淡淡,忽而道:“不知兄台是何处人士?”


    他未指名道姓,只掀起眼皮,看着柴青,便叫人无法忽视,坐卧不安。


    柴青瞬时回神,他坐姿大马金刀,哦了一声,双臂抬起,把自己从手到脚看了一眼,诧异道:“我就是汴京人士,看不出来吗?”


    魏观笑了,放下茶碗,轻描淡写道:“不像。”


    区区两个字,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偏偏柴青挑不出错来,只如鲠在噎,明明不舒服,却连骂都不知道从何骂起。


    还是王婆婆进来得及时,客客气气请他们移坐边上用饭的八仙桌。


    日头高悬半空,现下虽还有些早,但吃午食也不算过分。


    家里开着食肆铺子,一些简单的吃食都是备好的,不用等太久。


    等众人都落了座,王婆婆先端来店里最出名的酒糟吃食,有酒糟蹄爪、酒糟虾、酒糟鸡、酒糟萝匐,凑成酒糟四色。


    “都是些粗鄙陋食,好在邻里捧场,说滋味尚且不错,请诸位先尝尝。”


    “余下的,怕还要稍等片刻。”


    其中三人都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皆为先动筷,只说些客气的话,偏偏有一个异类。


    文修见端上来的菜肴,先是深吸一口气,眼神都不同了,变得明亮了几分,但他更记挂另一样,忙问道:“不知您家的玫瑰豆沙馒头可还有?自从上回在樊楼吃过一次,我真是连吃软羊肉包子都不香了,总惦念着。


    “问过表兄以后,知道您家住在三及第巷,这才央求表兄前来寻。也是赶巧了,刚到这附近,就听见嘈杂争吵,没料到竟是您家。想来是天爷也见我诚心,特意指了明路,不叫我失望而归呢。”


    他还挺不客气的。


    头一次到主人家,便敢提要求吃什么。


    但他说的诚恳,也没要求吃一整只的炙羊肉,而且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解释了一遍,倒是个坦诚直白的性子,没有藏着掖着不说。


    元娘悄悄剖析了一番他的脾性。


    嗯,暂且没有发觉大错处!


    不过……


    她面上的表情僵硬,心里发苦。元娘能明显感受到,在文修说在樊楼吃过一回的时候,阿奶不着痕迹地瞪了自己一眼,很显然,自己回头是逃不过阿奶的问责了。


    阿奶最不喜欢自己抛头露面,就连在店里头帮忙都要生气的,何况是拎个篮子跑去樊楼卖馒头。


    尽管知道文修不知情,没有做错,可元娘还是禁不住暗自叹气,并且感慨。


    还是魏观比较好。


    稳重、守口如瓶,不会动不动就什么都吐露出来,瞧着便颇为可靠。


    她想着,目光不自觉落到魏观身上,恰好他也看了过来。


    没想到自己偷瞧竟被抓了个正着,元娘顿时慌了,神色有些羞赧。


    但魏观并未说什么,也未有何动作,只是望着她,回以温和浅笑,如三春之晖,和煦轻柔。


    见状,元娘也顿时放松了。


    王婆婆在一旁则对文修的要求欣然应允。


    她甚至开口解释,“我家的玫瑰豆沙馒头,与外头的并不相同,自有些巧思在里头,郎君若是喜欢,往后常来,只消是吃玫瑰豆沙馒头,都算老妇所赠,不收钱。”


    元娘在边上听着,心里却暗道,自家阿奶真会说话,的确是有些巧思,但也不算独一份的,也有别的店这样做,只是没用在玫瑰豆沙馒头里,往往是用点甜腻的糕点中。


    无非是往豆沙里加了点枣泥,口感不曾变,但添了些酸味,用以中和豆沙的甜,吃起来甜而不腻,回味略酸。


    而文修已经连忙开始推辞,“无功不受禄……”


    趁着文修和阿奶说话的功夫,元娘悄悄挪到窗子那,把窗户支了起来,叫里头的情形能被瞧见。


    承儿应当是躲到灶上那间屋子里了,若是探头,应该正好可以看见这里的情形。


    元娘自以为动作隐秘,却不妨做完以后,方一抬头,就与魏观的目光相对。


    他似乎洞察了些什么?


    应该不至于吧,元娘自觉两回见面,都把承儿掩得很好,应该不至于瞧出端倪。她正纳闷呢,只见魏观先是冲她一笑,接着看了眼文修,忽而面向王婆婆,开口说话。


    “您实在客气,我这位表弟除了对读书刻苦,便是对吃食上心,从不流连欢场。他终日抄书,所挣的钱无非是用以买笔墨与品尝佳肴,若是您不收,岂非叫他勤勉错付?”


    元娘看着他转向自己的含笑目光,眨了眨眼。


    这是……发觉了什么,在同她透露吗?


    第53章 她可是最为公允的!


    元娘的推测没错。


    因为,魏观接着问了文修一些,看似笑吟吟地闲聊,却无形中叫文修把目前的情况说了说。


    倒也不算偏私谁。


    因为文修行得正坐得直,品性上挑不出大瑕疵。


    愈是了解,愈是满意,反而不会因为不熟悉而生出误解猜测。


    原先,她们只知道文修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殊不知所谓的家境贫寒并非穷到只剩下间茅草屋,反而有屋有田有买卖,只是他当初年幼,被族亲瓜分得差不多了。


    还好文修有魏相公这个远房舅舅,当年魏相公还不曾身居高位,也只是外放熬资历的小官,写信请同年帮着斡旋,好赖保住了宅院并几亩薄田,每年能从佃农那收点地租,又有忠心的老仆相护,叫他得以平安长成。


    甚至,他自己闲暇时也要下地耕种。


    因为收来的地租太少,连温饱都只是堪堪够,更莫说还要求学了,笔墨束脩皆是省不得的开支。


    直到后来,魏相公调任回汴京,官也渐渐做得大了,想起还有这么一个美玉之才的远房外甥,他有心让魏家从此成为诗书传家、累世官宦的大家族,所以族中的青年才俊,都有心栽培。


    但单凭魏家之力,还是不够,便连外嫁女的血脉也一并算上,只要是足够出众,就舍得出钱栽培。


    魏相公定下严苛的家训,还给族中子弟延请名师,魏家的族塾即便在汴京也是有名气的。人人都道魏相公治家有道,门风清正。


    有此好名声,他在官场也平添了几分好处和裨益。


    总之,彼此都有所受益,文修不必为束脩苦恼,还能在汴京有住处。他能如此年轻便考中举子,除了他自己有天资肯勤勉外,泰半是受了魏家恩惠的缘故。


    寻常人家能出一个举子,夜里做梦都要笑醒,而魏相公家里,可是能凑齐一个雅间座位的。


    在元娘偷偷记下文修透露出的脾性、喜好、家境时,文修正与王婆婆闲话田间事,情绪颇为高昂,激动不已,连声都高了两分。


    “对极对极,还是您老人家厉害,我头回种稻子时手上没准头,满以为种得越多越好,哪知道大多种得过密了,苗木细长、倒伏,最后收成少得很,若非有堂舅遣人送银钱救济,怕是就饿死了。”


    王婆婆难得在汴京看到个既会读书,又会种地的后生,难得还会说话,言语诙谐,关键是还爱吃她做的菜。


    她因为常年板着脸而生出的深深皱纹都松了些,凶相不再,表情欣赏,“这也不怪你,农桑复杂,便是农人也要经年累积,才能熟练耕作,哪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好的。你头一年种稻能收获已是不易!”


    元娘在边上听着,偷偷瞧了眼窗外,果然看到灶房窗边有一点影子,想来是承儿正趴在窗上努力偷看呢!


    如此想着,元娘难免露出些神色,悄悄弯唇,如狡兔般灵动不可捉,又有些孩童的无辜顽劣。


    元娘满以为无人能知,可却不知道自己的细微神情正被人瞧得一清二楚,甚至对方的目光也落在了灶房的窗上,眼中流露了然。


    但他并未揭露什么,甚至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是已经及冠的成年男子,于他而言,两个小娘子的小心思,不过是置之一笑罢了。


    又因为能够体谅,所以稍稍相助。


    倘若能成就一段姻缘,或是就此察觉不合,免受蹉跎,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而事后,他亦不会多嘴。


    魏观垂眸,不再参与进文修和王婆婆的交谈,只静静听着。


    趁着这个时候,元娘寻了借口,说要上楼,在王婆婆不耐的挥手下,她悄悄把灶房里的徐承儿而引上阁楼。她可艰辛了,两个人得尽量踩出一个人的动静。


    好不容易上了阁楼,元娘多穿了件厚长袖对襟褙子,也算对得起自己刚才说冷的借口。


    就是衣衫穿多了,怪挤得慌,她觉得自己手都抬不起来了,硬要动的话,则胸前憋闷喘不过气,怎么都不舒服。


    可没法子,平民百姓都是这般过冬的。


    她能有衣物御寒,夜里可以点炭盆,还有屋瓦遮身,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像南熏门的一些穷苦人家,只搭了棚屋,冬日冻得手脚全是冻疮,甚至有年老体弱挨不过冷,一觉起来人都僵了的。


    元娘下去的时候,王婆婆正好要去做些别的菜,就让她帮着到灶房打下手。


    她悄无声息地松了气,肩都垮了些,还好自己早了一步,否则承儿怕是得被阿奶发现,要是不小心弄出动静,叫文修听见,情形就糟透了。


    至少,单凭如今所见,文修瞧着还是个挺不错的人选,颇为适合承儿姐姐。


    家里东西大多是齐的,毕竟开了食肆,但如今还未出正月,天气冷得很,有些地的河面还结着冰,纵然是汴京,也不比得夏日物资丰饶。


    王婆婆思虑再三,决定在平日最寻常的白饭上下功夫。


    她要做王母饭!


    所谓王母饭,是用遍镂、卵、脂盖在饭面。


    刚好家里有腊肉和腊肠,王婆婆让元娘把陶锅也寻了出来,先把米洗净,而后*放进陶锅里,任由炉子大火烹制,约莫七成熟再放入腊肉和腊肠以及鸡子,小火慢烹。


    在这中间空余出来的时辰,则处理别的菜式。


    木桶的清水里养着一只鲫鱼,是王婆婆一早到新郑门那买的“车鱼”,车鱼是指顺着黄河从外地运来的鱼,这些外地鱼便宜,一斤不足一百文。


    原本王婆婆想炖了,给犀郎补补身子的,往里加豆腐,汤熬得奶白,元娘最爱喝。


    但既然来了客人,只好换种更体面的做法。


    鱼脍!


    在富贵人家,做鱼脍也有专门的鲙匠厨娘,能把鱼切得薄如蝉翼,也有切成细丝的,有诗云“银丝鲫鱼脍新斫”便是指将鲫鱼脍切成细丝。


    王婆婆自然是比不得鲙匠的手艺,但即便切得不如她们薄,也不如她们细,却有一样是差不离,甚至远胜的。那便是拌鱼脍的酱,乃是她从家中厨娘那学来,是那厨娘的秘方,便是在禁中时,也被官家赞赏过。


    她把萝匐切丝挤出汁水,倒入切好的鱼脍中。接着,将姜丝、胡荽、葱丝切好摆盘,盘中央放着一叠小虾酱,这些都是让人按着自己的口味自行调制的。


    最紧要的是接下来调的酱,除了芥辣、酱油、醋之外,王婆婆还加入了炸过花椒的油,以及一小匙磨成粉的茴香,搅匀后,丝毫瞧不出端倪。


    吃的时候也不会硌牙,但是却兼备花椒与茴香的独特香气,轻而易举盖过鱼脍的生腥气,只能品到鱼的极致鲜美。


    也就是元娘在这,王婆婆才无所顾忌,若是万贯的话,她还得找借口把人支出去。


    王婆婆余光瞥见元娘心不在焉的烧着火,没忍住用力点她的脑袋,只把元娘点得脑袋后仰,彻底回神。


    王婆婆恨铁不成钢的道:“你走神什么,仔细瞧着我的做法,往后便是你的不传之秘,能传给子孙后代的!就算是将来待客,能拿出别人仿不来的菜,也能叫客人交口称赞,长的是你自己脸上的光!”


    元娘摸摸脑袋,神情委屈,但还是顺从阿奶,乖乖应好。


    王婆婆又做了几道凑数的菜,陆陆续续端上去,将桌面摆得很好看。


    几人都向王婆婆表达了感激之情。


    而这里面,最受人喜欢的果然还要数王母饭和鲫鱼脍。


    王母饭最下面靠近陶锅的一层,米饭烹得酥脆,咬起来特别有嚼劲,而吃的时候,还淋了酱油以及猪膘熬制出的脂膏,拌开后,米饭蒙了一层薄薄油光,色泽晶莹剔透。


    吃入口中,米粒颗颗分明,口感偏硬,而加入其中的腊肉使得饭中多了咸香与肉香,越嚼越好吃。


    而鲫鱼脍是各自挑入碗里,按偏好加酱与佐菜,每个人吃的滋味都是不同的。


    不过,王婆婆单独调的一大碗酱味道却是一样的,入口辛辣,先是呛到天灵盖的刺激,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鱼脍的生腥,接着是生食滑嫩冰凉的口感,而后才是酱醋的滋味,以及花椒跟茴香盘旋的香气。


    冬日屋内炭火的浮躁气重,人也容易头昏脑涨,忽而吃上冰凉清爽,回味鲜甜的鲫鱼脍,简直如夏日饮冰,同样畅快,且叫人眼前一亮。


    虽然众人都是夸赞,但有两人在方方入口的时候,似乎都是一怔。


    魏观夹鲫鱼脍入口后,目光便是微凝,他又夹了一筷,仔细品尝,神色凝重了些,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王婆婆。


    他抿了抿唇,垂下的眼眸掩去思量。


    倒是阮大哥边上的柴青神色外露,吃过以后,先是疑惑,再是震惊,眼神探究地追随王婆婆。


    王婆婆似有所感,忽然笑呵呵道:“这鱼脍好吃吧?也是机缘呢,我曾偶然遇见位回乡的娘子,她原先在汴京做厨娘,听闻照料的主家都是大贵人,后来落了难,这才不得不回乡谋生。


    “唉,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何处,若非有她教的手艺,我老婆子怕是还开不得这油饼店,能有在汴京立足的手艺。”


    听到她这么解释,柴青眼中的疑惑骤然散去,只捧场道:“还好有这场机缘,否则我们还尝不到您的手艺呢,滋味当真不错,远胜那些徒有虚名的厨子。”


    说是捧场,但这话细听总觉得不对味,还是自幼父母双亡的文修要懂得人情世故一些。


    他道:“还别说,我自来爱珍馐,常常在想,要是我家中有人擅此道就好了。见到王婆婆您,只恨不得是我的阿奶才好,能日日吃到这些佳肴,尤其是这酒糟四色,着实好滋味!


    “今日回去,怕是夜里都得惦念着了。”


    文修这话果然把王婆婆哄得哈哈大笑,当即就道:“这有何妨,我还腌制了不少,不如你们都带点回去尝尝。”


    桌上气氛又热闹活络起来。


    但魏观眼中的深意依旧辨不明,只维持着原先和煦的神情,再热闹的时候,也不过是轻轻弯唇。既不惹眼,也不过于寡言。


    *


    也不知文修是怎么个赞扬法,王婆婆真的额外做了许多酒糟吃食,还有些拿手的甜咸两馅的馒头,叫元娘装盘放入食盒里,给他们带回去。


    盛情难却,何况若是拒绝太过,岂不叫人以为在嫌弃,那就不美了。


    而王婆婆则是觉得只给文修一人,显得不体面,所以几人都有份。


    元娘百无聊赖的装盘,挨个在食盒前放着盘子,暗自数到,这是文修的,这是阮大哥的,这是……


    魏观的!


    给他多装点,嗯,挑好些的块头,糟鸡腿给他,翅膀给他。


    文修嘛,可能是承儿的人,那不能给太差了,阮大哥更不能亏待,那么糟脖子和爪子只好给柴青了。


    而且柴青先前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有些冒犯,她不喜欢!


    经过元娘的一番斟酌,总算摆完盘并装入食盒内了,她拍拍手,欣然点头,大功告成。


    她可是最为公允的!


    第54章 魏观心中似有所感,他抬眸询问,“不知是哪家故人?”


    为此,当元娘把食盒挨个递给他们的时候,笑得十分灿烂无辜。


    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好心肠的小娘子,对自己还特别善意,哪能想到元娘是越干坏事笑容越粲然的性子。


    像柴青,见元娘笑靥如花,灿若春华,不免失神微怔,倒是边上的魏观瞧见了,主动往前半步,侧身挡住元娘,仪态平稳,神色淡淡,“劳驾。”


    这才把柴青惊醒,退后两步,给魏观让了位。


    柴青身姿矫健,相貌堂堂,自诩是个侠义君子,他兴许偶有失礼,但绝非浮浪泼皮,盯着元娘看了那许久,也是因为她的确生得过于好看,实在不像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女儿。


    而且,比起高门大户的女子,她又更活泼娇俏些,没什么笑不露齿,含羞遮扇的规矩,想笑时便笑得灿烂,除了家里七八岁的妹妹,他很少见到这般鲜妍灵动,又毫无粗鄙姿态的女子了。


    这才稍稍失神。


    他好歹走南闯北,见识无数,怎么可能是一见到美貌女子就垂涎挪不开眼的人呢!


    柴青不免有些着恼,方才魏观的举动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倒是给陈家小娘子解了围,自己岂非做实了失礼轻浮的名头?


    偏偏魏观所为压根挑不出错,即便挑明了说也是自己的不好,柴青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身躯,后知后觉回过味来,神色便不大好看。


    好在他自来是个无拘的性子,虽然出身富贵,却被宠溺上天,天生的不爱守规矩,否则也不会浪荡江湖,四处闯荡,只要有真本事能叫他心服口服,与市井门户,乃至贩夫走卒都可以交友。


    阮大哥就是这么认下的。


    柴青没有小心眼地计较,而是很快把这些思绪丢出脑海,并不以为意。阮大哥带着他和王婆婆告辞,离开了陈家宅子,往阮大哥自己的家里去。


    柴青他家其实也在汴京,却不愿意这么快回去,且在外头松快几日才是正经。


    否则,又要听母亲念叨。


    他可不愿意,尤其是什么娶亲生子,受荫蔽富贵安稳一生的话,他最烦这些,好似一出生就定好了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横竖是不能入朝做高官、走仕途,他恣意些怎么了?


    说不准还更叫人安心。


    他们二人走后,就只剩下魏观和文修。


    文修的身世可怜,又有眼色,爱说笑,最讨老人家喜欢,王婆婆这样严苛的性子也不例外,被哄得笑了好几回。


    倒是魏观,安然站在一旁,即便不插话其中,也是从容闲淡,他站在哪都如闲庭信步。


    元娘站在边上则稍显无聊了,她百无聊赖地掰着指头卷衣角,恰好小花也累了,直接躺在地上,脑袋枕着元娘的鞋面,它还用后脚踢踢毛乎乎的脖子挠痒。元娘有心想陪小花玩,但有外人在,她不好蹲下去,只能和小花干瞪眼。


    魏观看到了,主动开口,缓解她的枯燥憋闷,“贵家狸奴养得颇好,憨态可掬,不知取何名?”


    元娘偷偷望了眼阿奶,她似乎没注意这边,于是放心大胆回答,甚至心下生出偷偷摸摸做坏事般的快感,脆生生道:“小花!”


    “别有意趣,又通俗好记,不知它可否有名唤大花的姊妹?”魏观没有横加置喙,倒是面上含笑,顺着这个名字往下猜测。


    元娘少有遇见夸自己给小花所取名字的人,没有指手画脚说取什么更好听。他甚至能猜出自己的用意,实在叫她大加欢喜,她算是知道书里说的知己感是何滋味了。


    元娘的兴致顿时高昂了两分,笑容也更真切,整个人犹如被光笼罩着,光彩鲜明,明媚耀目,“对!还有大花。”


    她倒是很想把大花也带来,给他瞧瞧,说说自己取名的用心,奈何他是男子,大花也算是她的闺阁之物了。若他是女子便好了,如此宽和包容的人,相处起来定然很舒服。


    元娘心中顿生遗憾,她真想要一个这样的闺阁好友。


    刚好比自己年长几岁,脾性好,见闻广,瞧着便很有主见,平日若是惹什么祸,能帮着一块出出主意。


    但也只能是想想了。


    元娘很快就把这荒唐的念头给抹去了,不会成的事,想它做什么?


    一旁,王婆婆也注意到了元娘和魏观似乎交谈上了。


    大庭广众之下,又有长辈在旁,两人隔得也不近,眼神都清清正正,没有半分缠绵,这样说上两句无关风月的话,倒是无妨的。


    虽然有男女大防,也不是一竿子打死。


    王婆婆便没管。


    又寒暄了会儿,王婆婆才把人送走。


    看着人消失在巷口,王婆婆回身看见心虚讪笑的元娘,瞥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元娘这才彻底松气,拍了拍胸膛,后面没忍住和魏观多说了好多,幸好阿奶没生气。她也没法子嘛,魏观说话时循循善诱,叫人如沐春风,不自觉便一直交谈下去。


    过了这一关,元娘迫不及待上阁楼,承儿还在上面呢。


    她得把观察到和文修相关的,事无巨细全同徐承儿说一说,虽然承儿在阁楼上,应该也能听到一些,但毕竟看不到情形。


    *


    另一边,魏观和文修从陈家离去后,一块回了魏府。


    魏相公身居高位,府邸规制高,他祖上经商多年,从不缺银钱。故而,即便是在寸土寸金的汴京,魏家非但地处繁华,而且占地极广,府内连湖泊都不止一座。


    若是不熟悉的贼人误打误撞闯进来,怕是都得迷路。


    魏观住在外院的一处院落里,与那些被魏相公栽培的族中才俊们住得极近,说来都算是亲戚,按魏相公的意思,他们彼此应当多些往来。


    能被挑中的人,天资、品行都出不了大错,又经名师多年悉心教导,风姿仪度都不差,大多还有举人功名在身。一旦放出去,说不定等不及榜下捉婿,就被打了闷棍压去拜堂了。


    魏观与他们年岁相当,父命在身,往来也是有的,但几乎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非要说与谁关系好,便是一个文修。


    文修待他虽客气,却没有那种泾渭分明的身份差异,否则也不能找他就为了寻吃的,放在其他人身上是断然不可能的。每每寻他,不是探讨学问,就是送来文章,巴不得展现在他眼前的全是美好上进的一面。


    但人怎么可能十全十美,魏观虽都态度和煦的回应,却也会觉得无趣,只是少有表述,以礼相待罢了。


    他拎着个食盒回来,侍候的小厮倒是不觉有异。


    因为郎君今日是同文大郎一块出去的,文大郎就是喜好佳肴,也常常带着郎君一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们郎君心志坚定,从不被外物所惑,顶天是品尝一二,不会沉迷。


    服侍郎君的小厮们,其实比谁都更盼望主子能上进,做衙内的狗腿固然快活,但君不见魏相公手下得力的管事,那一出门,便是小官巨贾都得上前奉迎,溜须拍马,那才叫真正的威风。


    纵然是做下人,能参知政事倚重的下人,这辈子都算没白活。


    魏观回去后,把食盒置于平头案上,打开瞧了瞧。


    一碟是王婆婆蒸好的馒头,有甜咸两味,甜的是玫瑰豆沙,咸的是软羊肉,但馒头不趁热吃,蒸第二回风味便不如从前。


    他家先是豪富,后又显贵,按理应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派,如那些高门子一般,吃盘羊头签能用十几头羊,只取脸肉,余下的视为泔水丢弃。


    但他并没有,因为父亲为了外放做官,也为了磨砺他的性情,曾把他寄养在外祖家中,外祖家中几代都是大儒,一饮一啄,晨起盥洗,甚至入睡的时辰皆有规矩,并不允许家中子弟竞豪奢,食珍馐。


    所以他看着这一盘塞得如小山叠起的馒头,并未赏赐给下人,而是吩咐道:“拿到灶上,晚食我要用。”


    至于这些酒糟吃食,的确风味绝佳,比汴京的许多南食店都做得要好。


    他不喜饮酒,对这个味道说不上喜恶,吃也成,不算勉强,但母亲是南边人,颇为喜爱酒糟吃食,府里甚至有专门做南食的厨娘,与其相比,各家手法不同,应是能吃个新鲜。


    魏观抬头看了眼天色,母亲用膳的时辰素来晚,现下恐怕还未开始。


    他定定瞧了余下两盘酒糟吃食,都是刚刚做好的,摸着温热,倒是正好。他平日在外用到不错的吃食,度量着合母亲喜好,也常买回来奉上。


    魏观把食盒盖上,重新拎起,前去内院。


    他到时,魏夫人果然还未开始用膳,婢女正在将一道道菜摆在桌案上,粗略一瞧,足有十数道菜。


    魏夫人瞧见魏观亲自拎着食盒而来,眼里的笑便止不住,虽说每日都晨昏定省,但儿子能记住自己的喜好,在外用饭也惦记着自己,任是哪一个母亲,心里都是高兴的。


    何况这还是自己的独子。


    她坐在铺了柔软绸布的矮凳上,那绸布织有暗纹,边上缀以流苏,偶有动作,流苏便袅袅晃动,尽显女子居所的柔美纤态。


    魏夫人柔皙白嫩的手轻轻抬起,缓缓摆动,明明是招手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是仪态万千。见魏观上前,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尽是慈和笑容,朝天髻上插了各色钗环,金钗坠红珠,边上还簪了足有巴掌大的如春红娇艳的牡丹花。


    即便独自在家中,魏夫人亦是全副妆容,雍容华贵。


    “我儿,今日又带了什么吃食?”


    伺候的婢女都识趣的没有上前,叫魏观亲自打开食盒,将佳肴端出来,亲手侍奉,不假手他人才更显孝心。


    魏夫人看清菜色,倒是笑了,“也有些时日不曾用酒糟吃食了,难为我儿记挂。”


    因为是儿子的孝心,当婢女们摆好膳食后,魏夫人先夹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小口,她慢嚼了会,神色似有诧异,待到咽下,用锦帕轻拭唇角,才慢悠悠开口,“这滋味倒是熟悉,许久未曾尝到了,倒像是一位故人家中厨娘的手艺。”


    魏夫人看向魏观,状似不经意开口,“不知我儿何处寻来?”


    魏观掀起眼皮,面上不显露半分,“食肆罢了,偶然尝过不错。”


    魏夫人没看出什么端倪,倒是悠悠一叹,没再放在心上,随口道:“想来是巧合,那位故人家早已落败,她家的厨娘怕是也已归乡。”


    魏观心中似有所感,他抬眸询问,“不知是哪家故人?”


    第55章 那个魏观瞧着也不错,我们元娘动没动心?


    魏夫人的笑容渐淡了,轻轻一叹,似在惋惜,也似感慨,“是陈家。”


    姓陈的人家虽多,能被她用这样神情说出来的,也只有那曾有婚约的陈家了。


    魏观何等聪明的人,岂能不知?


    几乎是魏夫人开口的转瞬,他就对上了,眼皮微阖,掩去眸中深思。


    魏夫人见他不语,只以为他还在介怀退亲一事。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即便知道儿子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忍不住一再解释,“陈家家风清正,只可惜时运不济,一家散得差不多了。我还记得,那家女孩是个难得一出生就生得白净的婴孩,我一看就欢喜得很,她爹当年还是先皇钦点的探花郎,她如今大了,也当是个美人儿。


    “唉,可惜你祖母不喜这门亲事,一再以绝食相要挟,你爹迫于孝道,只能失信。


    “我也做不得什么,勤勉侍奉姑舅是为人妇的本分,只好多给她们家一些银钱田地傍身,就连陈家在汴京的祖宅,我也大费周章的赎回来了。虽说是退婚,但我们家也不算对不起她们家了。”


    魏观没有附和,他的神色始终如一,平淡道:“既是旧约,理当履诺,岂能因门庭败落而毁约。”


    他平静叙述,并没有情绪激动的责怪。


    但,从始至终都传达着一个意思。


    除非对方家中也是坚定退婚,而非被权势财帛所迫。


    否则,退婚,他不认。


    魏夫人见儿子这么说,他又在外游历几年,母子俩礼数有余,亲近不够,最是盼望能和他不再有隔阂,所以她当即附和,做出叹息愧疚的模样。


    “是啊,可惜如今也寻不到她们了。那祖宅她们一家并未入住,听闻是长久的租赁给了他人,许是当年的事吓坏了她们,如今已不敢在汴京露面。


    “否则,每逢年节,我也可遣人去拜会看望,送些礼去,不枉两家当年情谊。”


    魏观不置可否,只垂眸听着。


    他坐在魏夫人的对面,与门庭相背,屋外的亮光射洒满地,恰好落在他肩背上,蒙起薄薄白光。


    身后的光刺眼,愈发使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魏夫人心下一怔,她总觉得这个儿子愈大,对她愈发尊重,却也愈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倘若能为他娶个与自己亲近的妻子,兴许会好些?


    枕边人到底是不同的。


    她那婆母恐怕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死乞白赖想要把侄孙女嫁来,哼,商户人家也不看配不配得上参知政事的门第。而且那小娘子她见过,生得两分颜色,行事矫揉造作,满脸都是小心思,自以为没人能察觉,也就是她那位婆母眼明心瞎,才会被哄得分不清南北。


    魏夫人早些年跟着魏相公外放,在任上要与诸多官眷打交道,早练就出八百个心眼子,是人是鬼,她瞧一眼就知道。


    总之,退婚一事,虽合她的心意,但后头的事断然不能让那老虔婆得逞。


    魏夫人的目光微凝,唇角抿得分外用力,纵使知道时机不对,还是忍不住道:“大郎,近来雍国长公主办了赏花宴,冬日里也能瞧见那么多奇花,可叫我看来,还是那些鲜妍灵动的小娘子们更惹人喜欢。


    “你是不知道,殿前司指挥使的侄女……”


    魏观只静坐着,纵然魏夫人把人说的仙姿佚貌,如神妃仙子,他也始终不置一词,甚至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静听母亲所言,是孝道,不语不应,是他的回答。


    待到魏夫人说完,还未及问他中不中意,可否有听着动心的,魏观便陡然起身,对着她弯腰施然一拜,不疾不徐道:“母亲,我尚有文章未温习,先行告退。”


    因为魏观身姿颀长,又背着光,魏夫人不得不眯眼看他,自己生的儿子,的确风姿仪度无可挑剔,长身玉立,神采英拔,是个伟岸男儿。


    但就是养得太好,从小主意就正,纵然她是亲娘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魏夫人没再多说什么,她横竖没法叫儿子听自己的,倒没必要再多言,只要儿子对婆母那边也是如此的态度便成。再说了,她也不急,眼下还是省试重要。


    若是等他考上进士,官家授官,那时候再择亲事,才称得上尽善尽美。


    所以魏夫人轻轻颔首,目光慈爱地注视着他道:“去吧,课业重要,你若是做出了好的策论,也可以拿予你父亲,你父亲科举是正经进士及第,他的策论写得极好,当年先帝也是夸过的。”


    魏观拱手行礼,平静浅淡,“是。”


    接下去也没甚好交代的,无非是让他春寒料峭多穿衣,至于炭火衣食都有下人准备,她来过目,便没必要长篇大论了。


    她就让儿子下去了。


    接下来再看满桌子菜,也没甚食欲,她轻轻揉了额头,吩咐道:“晚食做些清淡的,桌上净是油腻荤腥。”


    旁边时候的贴身婢女屈膝称是。


    得了夫人这样一句,只怕灶上的人要提心吊胆了,伺候主子都伺候不好,即便没罚,却有不满的批语。


    但夫人宅心仁厚,倒不至于因着这个迁怒身边人,魏夫人的贴身侍婢们都未曾太紧张,只想着得敲打敲打灶上的人。


    魏夫人别的菜都不怎么夹,便是那碗里上好的碧粳米蒸的饭食都只动了两口,但是魏观送来酒糟吃食却吃了许多。一则是吃着薄有酒味,微苦极香,不比那些油腻的菜色,吃着叫人舒服,二则……


    “还是我儿有孝心,送的吃食也尽合心意。”魏夫人喜眉笑眼,眼尾浮起淡淡细纹,身上的雍容肃穆之气稍稍消散,显得亲和了些。


    边上的婢女皆戴着花冠,鬓角插了许多娇粉小花,上衫较长,几乎到了腿边,衬得人削瘦身长。


    她们鬓上插的都是鲜花,婢女是没有那么多闲钱在冬日去买花戴的,显然是魏夫人的吩咐,有她们环绕左右,即便是不点香,也能闻到清甜花香,沁人心脾。


    见魏夫人这般说,都跟着附和夸赞:“是呀,高门郎君有文采的不少,俊朗的多见,可既上进有文采,又俊朗有孝心的,独独郎君一人。”


    “郎君孝顺呢,我们几个笨嘴拙舌,日日跟在夫人身边,也不曾瞧出夫人爱吃什么。”


    “是啊,我们粗鄙蠢笨,哪能比得上郎君明白夫人喜好。”


    魏夫人平素是很注重规矩的,但在这时候,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夸魏观,脸上的笑意只增不减,十分满意,她抬起皓白的手腕,锦帕轻拭唇角,稍稍掩住些笑意,“你们呐,贫嘴!”


    另一边,魏观回去后,果真在窗下的桌案前坐了一下午,执卷苦读。


    并不全是托词。


    他是有天资,但自开蒙起,便一日不曾落下功课,刻苦勤勉,约束己身。多年习惯使然,因而不管有再繁重烦心的事,他都能做到安然看书,不见急色。


    一直到快天黑,小厮几次欲言又止,总算鼓足勇气上前,在熠熠烛火中站定,任由烛光的昏黄光晕在身上晃动,“郎君,该用晚食了。”


    魏观这才放下书卷,揉了揉眉,以缓解眼睛酸涩,他颔首,“嗯。”


    下人鱼贯而入,把饭食摆好,他不比魏夫人奢靡,已是极为俭朴的做派,但也有七八道菜。其实浪不浪费并不在几道菜上,主子们是不可能吃完菜的,往往都是分予房中下人,他的俭朴在于,并不追求精细昂贵,连吃道点心都讲究是否放了珍珠粉,点没点金箔。


    下人捧着铜盆上前,魏观先是净手,接着用锦帕擦拭水渍,之后才是用饭。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巡视一番,最后落在了那碟馒头上。


    他拿起一个,慢慢咬了起来,种种心思也在此时浮现,他吃的慢条斯理,目光沉沉,明明是在用膳,却更是在思虑与其相关的事。


    魏观少年外出游历,此事并不算复杂,转圜间便已做出决定。


    此事暂且不能叫家中人知道,他也需求证,尽管猜测八九不离十,亦不能武断。


    至于之后,不同情形,则有不同的应对。


    王婆婆做的馒头实在顶饱,他便是当主食吃,也不可能把一大盘全吃完,魏观让下人把余下的菜分了,而那碟馒头留下,他明日还要用。


    下人本能想劝,但郎君可不是好糊弄的,年岁愈大威严愈重,有时隐隐能窥见主君的身影。


    犹豫片刻,低头应是。


    *


    与魏府的深沉不同,三及第巷的宅子大多只点着几盏昏黄油灯,隐隐传来闲聊私语。


    像元娘的阁楼,则是欢声笑语一片。


    她寻了借口,说承儿来家里用饭,又把人留在这边入睡。


    两人的关系极好,两家又是邻居,她们时常到彼此闺房小憩和过夜,倒是没有惹来家人怀疑。


    冬日天冷,元娘和徐承儿坐一块泡脚,小娘子之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时不时把对方脚踩着,挠她的痒痒,彼此嬉闹游戏。而旁边的小花被洗干净肉垫,双爪交叠在下巴那,趴着发呆,时不时甩尾巴看两人。


    岑娘子抱了床被褥进来,是给徐承儿的,还叮嘱两人夜里别踢被子,仔细着凉。


    王婆婆也进来了一回,却是给她们添炭火的,刚好见到两人坐在床边打闹,碍于有徐承儿在,她没有直接开口骂人,只是臭着脸咳嗽一声,瞬间把元娘和徐承儿吓得噤若寒蝉,乖乖坐好。


    见状,王婆婆才算满意,阖上门离去。


    只是,当她站在门前,听着二人又笑嘻嘻闹起来的时候,也不曾生气,反而失笑摇头,瞥着窗纱上的阴影,目光慈爱。


    二人还没闹完呢,万贯又进来了,不过,万贯是来倒洗脚水的。


    她还拿了干净的布,想要擦拭木地板,元娘和承儿这才发现自己闹过头了,溅出不少水来。


    元娘喊万贯别收拾了,她一会儿自己来,万贯虽胆怯,但还是壮着胆子收拾完才肯起身。她是婢女,哪有让主子做活的道理。


    等到地上被擦干净,万贯回了她自己的隔出来的小屋,整个阁楼才算安静,没有再进人。


    元娘和徐承儿并肩躺在榻上,元娘抱着小花,摸着它的下巴,面朝徐承儿,白皙的小腿翘起,晃呀晃,贴近徐承儿小声道:“那文修你今儿可算瞧了个够,怎么样,可否看得上?”


    徐承儿倏然脸红,扭过身,“我不同你说了。”


    元娘摇着徐承儿的手,娇声告饶,“好好好,我错了,好姐姐,你倒是同我说说嘛。”


    徐承儿拗不过她,点了点元娘的鼻子,反将一军,“我倒是要问呢,那个魏观瞧着也不错,我们元娘动没动心?”


    第56章 元娘探头看去,恰好看见他站在自家铺子前。


    徐承儿都做好了揶揄元娘的准备,哪知道元娘十分坦然,连脸都没红,理直气壮道:“才见过几回呢,又没什么交集,哪称得上喜不喜欢。”


    元娘还抱着小花,平躺在枕上,望着挂起的床帐顶,眼里有些惆怅,更多的却是清明,“兴许都没有再见的时候呢。”


    这下变成徐承儿靠在元娘边上了,她肘放在枕下,双手托脸,认真给主意,“也不见得啊,倘若他下回还来呢。其实好男子不多,遇到好的总要尽力试试。也不必多做什么,只是偶尔搭个话,有点交集,慢慢叫他喜欢上你。


    “横竖都要嫁人,何不挑个称心如意的亲自调教?即便不成也无妨,这些事无伤大雅,说是笑,指明了对谁笑不成?偶然问个话,难不成能有不对?就没见过不允女子与人交谈的,便是那些高门小娘子都能笑郎君两声呢,又不是私相授受、举止亲昵,能有实证。


    “我就看不得,凭什么杂剧里都是年轻俊俏的郎君引诱小娘子,怎的就不能女子反去玩弄践踏他们的情谊呢?而且咱们又不做什么始乱终弃的苟合之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终生多费费心挑选罢了。”


    徐承儿说的头头是道,引起元娘侧目,也支起一边手,托着脸颊,与她四目相对。


    “你从哪听得这些话的?”


    徐承儿掐了掐元娘白皙细腻的脸颊,“我自己悟的!”


    乍然被掐了脸,元娘自是要反抗的,连忙去挠徐承儿的痒痒,逗得徐承儿脖子一缩,痛失良机,叫元娘占了上风。


    两个人就这么重新闹了起来,非要分个胜负。


    边玩还边说起了旁的事。


    “你探春的衣裳裁做了没有?”


    “还没呢。”


    “着急些,探春时,许多郎君和小娘子都能出城,指不定便遇上良缘了,你可别不放在心上。”


    “没事,我阿奶肯定记着,她定然都安排好了,左不过我明日问问她。”


    ……


    没一会儿就闹腾累了,也再没闲聊的劲头,她们都迷迷糊糊半阖着眼,毕竟白日里都折腾过一番了,早已是身心俱疲。


    但元娘还有一件事始终记挂着,纵然困得都睁不开眼了,口齿含糊不清的问道:“明日、明日早食吃什么?”


    徐承儿眼睛都已经闭上了,勉强听见点,直嗯了许久才硬扯出些心神,含糊说道:“打旋罗吧!”


    *


    所谓打旋罗是元宵前后常见的。


    因为乳糖圆子和焦都是元宵节必吃的节令食物,而打旋罗就是在青伞下支一个架子,架子边上挂梅红金缕小灯,里头炸着焦,随着摊主人敲鼓,锅里的焦*便会跟着鼓点旋转,这才有了打旋罗的名字。


    焦像是实心的小丸子,也是种蒸饼,炸过以后金黄酥脆,吃起来又烫又脆,还能观赏炸时的有趣动静。每逢元宵,家家户户的小儿都最爱吃这个,故而大街小巷都是摆摊卖打旋罗的小贩。


    不要低估汴京小贩们的智慧,他们往往还会兜售玉梅、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这些。


    大多是与节日相关,也能叫孩童与闺中的小娘子买了去顽。


    不过,元娘到底是没有吃上打旋罗。


    在她俩还没醒的时候,惠娘子就来把女儿薅回去了。


    因为徐家有亲戚要来,得把徐承儿早点喊回去梳洗,否则到了见客的时候,人家一问,你家大娘呢?


    惠娘子指着隔壁说,在那日上三竿睡懒觉呢。


    丢不丢人!


    与其在亲戚间丢人,倒不如立时来抓徐承儿回去,顶天是叫陈家人看点热闹。横竖王婆婆一家都是个好的,没见多嘴多舌过,两家人关系又不错。


    最后,睡梦中的徐承儿被惠娘子硬喊了起来带走,元娘那点子惺忪睡意也散得差不多了。


    她把被褥蒙头一盖,来回翻身,到底是没法再睡下去。


    明明昨夜睡得晚,还困着呢,就是莫名精神抖擞。


    她猛然坐起,重重叹气,认命的起来穿鞋,瞅一眼外头的天色,天空还有薄薄乌色,显然早得很呢。


    元娘下楼的时候,万贯正在从缸里打水,准备放到灶上烧开。


    难得能在这个时辰见到元娘,万贯都愣了愣,直到元娘进去灶房以后,才反应过来,放下桶跑进去道:“水还没烧呢。”


    纵然来了这个家这么久,万贯还是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


    她十分愧疚的说:“是万贯不好,活做得太慢,小娘子您都起了,水也没烧好。”


    她垂着头,越说声越小,羞愧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放。


    元娘是个心粗,自己都刚吃饱饭没几年呢,犯什么去刻薄为难别人。她说:“哦,那正好,烧水的时候我还能在灶膛前暖暖手,你是不知道,后半夜炭盆就熄了,可冷了,我手脚都冻僵了!”


    元娘自顾自的说,万贯脸上的紧张也渐渐散了,小嘴一抿,生出几多欢喜,殷切地添柴烧水,时不时问元娘火够不够大,暖不暖和?


    还找来了栗子,问过元娘以后,往里头一放,边烧火边烤栗子。时不时能听到噔硌的声音,是栗子被烤得外壳爆开了,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烤栗子的香甜气息。


    元娘洗漱后,正好能吃到烫呼呼,又细腻甘甜的烤栗子,吃起来还有点火烤的烟熏香味。


    元娘熟练地咬开,啃栗子,像只冬日里吃存粮的小松鼠,可爱不已。


    她边吃边走出院子,从小门出去,因为阿奶平日里是把铺子和后面的院子的门给关起来的,等到把铺子关了才会把走那道门做点琐事,夜里又是锁起来。


    虽说日常进出麻烦些,但也好过有被外人闯进来的风险。


    来日便是说亲事,也好听点,尽管家里开着铺子,却从不叫孙女抛头露面,真正的娇养长大。


    元娘到铺子里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因为冷,周遭仍旧雾气浓重,透出丝丝缕缕的凉。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她进铺子时,灶上蒸笼烟气袅袅,阿奶和阿娘在铺子里揉面团做蒸饼。


    因为昨日的事,王婆婆特意放了孙娘子一日假,所以今日她们就要稍忙些。


    王婆婆得一边管客人,一边帮着岑娘子,万贯还得等家里的活做完才能出来帮忙。


    元娘想了想,挽起袖子准备帮忙做活。


    她才走近呢,惨遭阿奶无情一拍,白皙的手臂浮起胭脂色红痕。


    阿奶泼辣的嗓音填满整个屋子,“你个死没脑子的,哪家好小娘子露胳膊露腿,要找亲事不要?家里指望你挣这三瓜两枣?”


    生性温顺的阿娘默默给她揉伤口。


    “快到探春的日子了,买两身鲜亮衣裳。”阿奶扔下沉沉的小钱袋,没好气的继续说,“你如今啊,找个好夫婿才是要紧事。”


    元娘丝毫不恼,只顾抓紧把钱袋塞进袖口,松鼠似的连连点头,对着阿奶装乖卖巧。


    嘿嘿,她就知道,不论大事小事,阿奶都操着心,安排得井井有条,从不落下些什么。过些时日出城探春的事,阿奶也一直记着呢!


    在元娘拎着小钱袋欢欣不已的时候,旁边坐在桌边,时不时帮忙端茶倒水,好不容易闲暇下来,正看书温习的陈括苍听见了。


    正好时辰差不多,他合上书,一板一眼放进书箱。


    他和那些同年岁的孩童不同,行事板板正正,也不需要人收拾,自己的屋子、衣裳都收拾得很齐整,甚至衣裳的边都要朝着一边,有自己的偏好。


    每日也都起得很早,从不需要王婆婆去喊,和巷子里其他爱懒眠的孩子完全不同。


    而且起来以后,先洗漱,接着便是打五禽戏,练呼吸吐纳。


    配着他少年老成,从不玩笑的性子,王婆婆有时候都在想,这孩子是不是投胎的时候没忘干净,倒不像她孙子,像她同辈的人了。


    但她是看着孙子出生的,只要投了胎,就都是她的孙儿。


    所以王婆婆也从不干预他,这个向括苍神君求来的孩子,只要能平安活着,便是大幸。


    而此刻,陈括苍走到几人跟前,板着脸道:“阿姐不必担忧,我努力进学,来日高中为你和阿娘挣诰命,不靠外人光耀门楣。”


    他年纪还小,十一二岁的模样,还未摆脱稚嫩青涩的模样,甚至连头上都还绑着两个圆丸子。


    但他的目光坚定,说的极为郑重,掷地有声,是真真切切这样想的,并且以此为己任。


    身后的王婆婆和岑娘子都还没有反应,倒是元娘,稍愣了一瞬,很快就展颜。


    她极为欣喜,嫣然含笑,上前抚了抚幼弟的头,“我们犀郎定然能高中,阿姐等着那一日,到时候我便是状元的阿姐,天爷呀,那得多威风!”


    陈括苍乍然被姐姐摸了头上绑的圆丸子,不免有些不自在,但听着她不加掩饰的信任,紧紧抿起的唇似乎又翘了起来。


    还是王婆婆打断了元娘的遐想,点了点她的额头,不耐道:“好了好了,你先让开再说,犀郎去学堂要迟了。”


    元娘熟练地摸摸自己的额头,瘪嘴道:“知道了知道了。”


    这才让开,目送犀郎离开。


    等他走了,王婆婆又开始催,叫她赶快回院子里去,等时候晚一点的时候,到街尾的王记成衣铺量尺寸,自己已经把布料送去了,若是看见什么合身的衣裳也可以先下定金,回头自己去给钱。


    王婆婆发话了,元娘只好乖乖照做。


    她走小门进了院子里,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读了会儿书,然后才去成衣铺做衣裳,是当初退婚送来的料子,富贵人家一出手,对小门小户而言,便是极体面的了。


    为她量身的娘子直夸那布料好,颜色鲜亮衬小娘子,没个七八贯怕是买不着。


    最后道:“王婆婆可真疼孙女!”


    元娘笑笑,随口附和。


    她也不能讲这布料的来历。


    不过,她私心里其实觉得这婚退得挺好,能用一桩婚事,换来如今的日子,怎么想都划算。


    待到量完,成衣铺的娘子说得等几日,总之是会赶在探春的日子之前做好的。


    元娘已经开始期待探春的时候了,往年她年岁太小,阿奶不让她去凑那份热闹,今年可算可以和承儿一块去!


    到了下午,徐承儿的亲戚走了,两人就凑一块在徐家医铺里,看着徐家阿翁酿酒玩。


    忽然,徐承儿目光落在窗外,咦了一声。


    元娘疑惑的看向徐承儿,却被她拉到边上。


    “刚刚走过去的人好像有些眼熟,是不是魏观?”


    元娘探头看去,恰好看见他站在自家铺子前。


    奇怪,他来做什么?


    第57章她心一揪,一道身影正好挡在身前,他胸膛宽阔,身高伟岸,完全挡住了可能溅起的瓷片,和行脚商人气急败坏而凶恶的面容。


    徐承儿顶了顶元娘的肩膀,碰得她醒过神。


    元娘转过脸,却见徐承儿笑容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揶揄,“是什么叫我们元娘看入神了?”


    “是总能瞧见的枯树枝呢,还是日日走过的石板路,都不是,哦!莫不是……走过去的某个俊俏郎君?”


    “还是个姓魏的郎君!”


    徐承儿有分寸,后面两句话说的很小声,只有她和元娘能听见,就是说的时候笑语嫣然,朝元娘挤眉弄眼,隐晦之意溢于言表。


    元娘有些恼了,小脚一剁,“才不是!”


    “我只是好奇。”元娘嘴巴嗫嗫,看着就像底气不足的样子。


    但她真的只是好奇,就是在承儿揶揄的灼灼目光下,不知怎么就大不了声。


    原本承儿就常把她和魏观凑一块提,这下定然是要误会了,元娘干脆破罐子破摔,也懒得多解释什么,只道:“我要回去看看。”


    哪知道徐承儿竟没再说什么打趣的话,而是帮她一块拿那些零嘴,说要跟着一块过去。


    面对元娘疑惑的目光,徐承儿理直气壮得很,“这么多吃食呢,我得帮你拿着点,而且一会儿王婆婆问起来,我就说大多是我的,否则王婆婆又得骂你乱买零嘴,买得多也不见得回回都能吃完。”


    徐承儿说的太生动形象,一想到阿奶叉腰凶她的样子,元娘瞬间屈服了,挽住徐承儿的手臂,仰起脸,洋溢出大大的笑容,诚恳可爱,“还是承儿姐姐待我最好!”


    徐承儿没好气的轻轻捏元娘的鼻子,嗔怪道:“有事才喊我姐姐,平日里就承儿承儿的喊着,小没良心的。”


    熟知她性子的元娘,只一味讨好娇笑,轻而易举蒙混过关。


    二人把方才在街巷里买的吃食都拿上,细细一数,的确得四只手才拿得完。


    因为上午亲戚的事,徐承儿没能陪元娘去吃打旋罗,所以后面两人非但买了打旋罗吃个过瘾,还买了王道人的蜜饯,上回待客,王婆婆直接把她珍藏的香糖果子的小匣子全掏空了,刚好这回元娘手里有钱,赶紧买了些。


    还买了科头细粉、滴酥水晶脍、水晶皂儿等等。


    都是市井常见的吃食。


    比糖煎蜜饯这些要来得便宜。


    譬如科头细粉,就是用生粉兑水,在水里滴成蝌蚪状,吃的时候,口感弹牙,舌头两边都得到抚慰,莫大满足。


    但这个是在摊子前吃的,否则泡久了多少有点软烂散开,口感便不大好。


    不过,像滴酥水晶脍这种就可以带回家中,它是把猪皮肉经过复杂步骤熬煮过滤后形成的如水晶一般的皮冻,用料汁搅拌,有许多做法,譬如还有红丝水晶脍。


    而滴酥水晶脍是加了酥油的,吃起来冰凉爽滑,一咬就碎,凉意在唇齿间沁开,味道似有肉香,又有酥油淡奶香,却没有腥味。


    若是没亲眼见过是如何做的,恐怕如何也猜不出原料是什么。


    也可以用鱼鳞做,那便是另一种风味了。


    而且,醉酒后最适宜来一份水晶脍了。除了味道好,还因为吃起来冰冰凉凉,不能费什么劲就能嚼碎,能缓解醉酒后的躁热火气,连带着脑子似乎都清爽起来。


    至于水晶皂儿,这是元娘留着夜里吃的。


    水晶皂儿老少皆宜,是把皂荚仁儿煮到出胶质,再加糖水煮到半凝固,吃着甜滋滋黏牙,但又不腻,最受孩童喜爱。


    在香饮子的摊前,经常能看见孩童扯着家中长辈的衣袖,哀求要买。


    对于自己的午后点心,睡前吃什么,乃至明日喝茶时要吃的消遣,元娘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故而,显得有一些些多了……


    但这也怪不得她,自从上回舍命陪君子,为了帮徐承儿看看文修到底是何等人,而去吃了顿樊楼的饭食后,她身上是丁点儿钱都不剩下。


    为此,她经过街头巷尾的各色吃食摊子,都要低头速走。


    荷包中没有余钱的时候,哪怕瞥一眼吃食,都觉得是罪过,生怕被摊主人喊住,招呼她买。


    囊中羞涩,人也没底气。


    她只能靠着阿奶给她买的那匣子香糖果子,节俭度日,菖蒲、杏、生姜腌制做成红绿细丝,每回只取一小条,她都能半抿半嚼地吃许久。


    素了许多日,可算手里有了钱,可不是得把平日里惦念许久的一口气买来尝?


    其实她如今对蜜饯果脯一类也没有从前那么痴迷了。


    也当真是奇怪,若是从前在乡野,便是给她汴京里最价廉的蜜饯,她也会舍不得吃,一吃便惦念许久。如今,吃着王道人蜜饯铺的蜜饯,竟然会觉得只是一般喜欢。


    非得是没有别的好吃的时候,才会翻出蜜饯。


    不过,有钱的时候还是得买,否则哪日又穷了,就没有续命的零嘴了。


    元娘心下稍稍感叹的片刻,竟已走到自家铺子前,魏观先头似乎也在门前站了会儿,她到的时候,他也不过才进去。


    身边有徐承儿在,元娘不免想到昨日两人在床榻间说的闺中密语。


    元娘抬头打量了眼魏观,他生得俊美,在一众人里极为醒目。他面上似乎总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可细瞧后,又会觉得神情浅淡,让人有种难以高攀的生疏。


    论人才论风姿仪度,他都是极好的。


    而且他衣着虽淡雅色浅,料子却极好,元娘说不出那是什么料子,但是她到汴京后,学会一个很简单的分辨法子。


    只需瞧那料子是否织就提花纹样,寻常布料光是织好就破费功夫了,遑论是操纵复杂的提花机,少说得要四个人一块,便是极为熟练的雇工也得花费数日。


    若是云纹、团花纹那些稍复杂些的纹路,则要更久。


    他应是喜好素淡,所以衣料上的纹路往往是云纹,多是层次自然变换,形似飞鹤瑞兽的纹样。


    这样的料子必定钱资不菲。


    更莫说之前在樊楼遇见的那会,承儿认出他身上的衣料乃是缂丝!


    所以他的家底应当也十分丰厚,不是穷酸书生。


    元娘心一横,状似在担主家的责,主动招呼道:“嗯?是魏郎君,您今日来此,可是要买什么?昨日的酒糟吃食可否合胃口?”


    铺子里正忙着呢,王婆婆无暇他顾,而且人也多,倒是掩了元娘的身影。


    魏观站于台阶之上,身姿挺拔,见到元娘先是简单一拱手,而后抬眸轻笑,“多谢陈小娘子关切,我在您家尝过酒糟四色,甚为不错,因而昨日回去便奉给母亲,家母亦是赞誉不已。”


    成功说上话,似乎也不是很难,而且魏观瞧着脾性甚好,元娘骤然轻松。


    她发自真心,笑语嫣然起来,“那便好!你今日可是又来买酒糟四色的?若是喜欢酒糟,其实酒腌虾也不错,今日我阿奶一早到新郑门那买的虾,挑拣的都是新鲜大虾,听闻是从南边运来的,肉质鲜嫩,吃着泛甜呢!”


    元娘爱笑,说话时热忱殷切,眼尾翘起,天生的笑模样,只消待在她身边,便会受感染,不自觉笑得更深切些。


    魏观亦是。


    何况,还是在知道她身份以后,似乎有种与他人不同的触动。


    他之所以午后才来,便是因为白日去了趟学塾。比起贸然到元娘家询问,章豫学塾与他有些干系,想问桩事并不难。求证也不难,只需要知晓陈括苍的籍贯,她们一家是从何处搬至汴京的,便能了然。


    事情很顺利,果真如他所猜测。


    元娘便是他自幼定亲的人。


    魏观弯唇,眼中含笑,注视着她道:“也好,有劳了。”


    元娘立时就准备去装酒腌虾,还是身旁的徐承儿用手肘推了推她,眼神落在手上拿着的各种吃食上,元娘才恍然大悟,受教的把目光在各种市井吃食里巡视了一遍。


    最后,她忍痛割爱,把最贵的王道人蜜饯铺的那一小包蜜饯往魏观面前一递。


    “给!这是王道人家的蜜饯,你尝尝。上回你送我们吃食,投桃报李,虽然定是比不得樊楼的吃食,还望莫要嫌弃。”


    别看只有这一小包,但可贵了!


    元娘和徐承儿手上拿的所有吃食都比不得那一点。


    她纵然掩饰得再好,眉目间难免显露出一丝,魏观瞧得一清二楚。


    他低沉一笑,“多谢陈小娘子好意,我吃蜜饯不多,不知可否换那份打旋罗?劳烦陈小娘子忍痛割爱了。”


    魏观这话听着便叫人舒服,客客气气,把错都怪道自己身上。


    实则,打旋罗怕是里头最便宜的吃食了,而且因为正逢节令,大街小巷都是,随处可买。


    听到他的要求,元娘先是诧异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旋即,她唇角漾起甜甜笑容,这回可谓是真心诚意,“怎么会,给!”


    她利落地换成打旋罗给他。


    魏观接下。


    接着,元娘就招呼他进去落座,再在门口杵着,阿奶必然要发觉不对了。


    元娘在前面引路,魏观却未动,他今日来,是想说清楚退婚的事。


    若是当真坐下,像主顾般等候照拂,再开口时未免情形微妙。


    在元娘疑惑回头,奇怪魏观为何没有跟上来的时候,魏观对她微微颔首,歉然道:“稍候。”


    他的目光挪向王婆婆。


    元娘毕竟年岁尚小,又是定亲的人,直接与她说,怕是不合宜,家中能主事的往往是长辈。


    这样的事,还是得请王婆婆在跟前,且周遭没有这些外人,才好开口。否则便是说动元娘,也是在欺她年幼,需得王婆婆与元娘一起知晓此事,才算公允。


    魏观向她致歉后,便欲抬脚走向王婆婆。


    哪知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窦家兄长不知何时进了铺子,脚还没踏进来之前,就大声唤她,“王婆婆!”


    他一声大喊,把王婆婆的目光吸引过去。


    窦家兄长面带喜意,大步流星,凑近后道:“您上回嘱托的事可算有下文了,我寻到一处,正正好!就是听闻也有旁人想要,怕是得立时去看呢,成便定下来……”


    王婆婆被引去心神,大喜过望,一时半会儿倒是顾不得店里了,她不由上前两步,“当真?”


    她稍一犹豫,比起店里这一会儿的生意,还是那事要紧得多。


    王婆婆果断解下腰间围布,要跟着窦家兄长走,她还不忘交代岑娘子,“今日没人帮衬,你做完店里这几桩生意,索性便关了门,别叫人再来了,你和万贯两个怕是忙不过来。”


    经过元娘身边的时候,王婆婆瞪了她一眼,小声警告,“不许去给客人端菜,最多给你娘搭把手,安安分分的,记住没?”


    元娘如小鸡啄米,一个劲的点头,白白净净的小娘子,看着乖巧极了。


    王婆婆却知道这是个不安分的性子,投胎做小娘子,有时心气可比巷里顽童要野。但事情确实急,又只是这一会儿的事,想来应当不会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她到底没再说什么,而是跟着窦家兄长步履匆匆地走了。


    能主事的长辈走了,今日恐怕不能提此事。


    说句不敬的话,以魏观到陈家一回所见,岑娘子只怕做不得主,甚至会被此事吓着。


    只看岑娘子的面色,便知晓长久忧惧烦闷,郁结于心,身子并不算好。


    若是平白叫一位本就身体不好的长辈,担惊受怕半日,并非是合宜的做法。


    所以魏观只好暂缓所行目的,转头向元娘点头致歉,“劳烦了。”


    元娘把他引去了桌前,待他落座,便如王婆婆交代的那样,并不亲自去端菜送迎,只是在灶上帮着岑娘子打下手。


    她手脚是很利落的,否则从前在乡野也不会每每比做活的时候,都能在小姐妹里拔得头筹。


    但是到了汴京,尤其是开了铺子以后,王婆婆压根不让她沾染前面铺子的时,初时不免有些生疏。万贯则干活勤快,力气大,连砍柴背水都不在话下,却实在不是个伶俐的,客人的要求一旦多了起来,她就记不住。


    一记不住,就愈发急切,变得稀里糊涂。


    偏巧不知是不是财神光顾,平日这个时辰人是不多的,今日却一个劲的来客人。


    王婆婆虽交代了岑娘子,后面别再做生意,只照顾好眼前几桩,可岑娘子是个薄脸皮的,埋头做活,就是苦些累些也能挨着不喊,当众把客人客客气气拒了,这样八面玲珑的事,她是断然做不来的。


    所以客人愈来愈多,菜却不能上得及时,乃至上错菜,店里一时乱糟糟的,此起彼伏,都是客人唤店家的喊声。


    真是,有时客似云来也不见得是好事。


    实在是没法子了,元娘只好先出去帮着应付客人。


    有一个行脚商人闹得最凶,他应是到汴京做生意,货卖得不佳,正一肚子恼火呢,迟迟不上菜不说,万贯还不是上错了,就是没按他吩咐得做,气得他重捶桌面。


    “哪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你们汴京的铺子究竟会不会待客?你自己瞧瞧,我叮嘱了多少遍,别加芫荽,我闻不得这个味,你自己看,这东西是什么,啊?把我当蠢豕糊弄吗?”


    行脚商人越说越来气,直接把那碟带芫荽的酒糟蹄子给砸到地上。


    瓷碟触地,四分五裂,碎片从地上弹起,溅向四周。


    元娘正好走到跟前,她心一揪,一道身影正好挡在身前,他胸膛宽阔,身高伟岸,完全挡住了可能溅起的瓷片,和行脚商人气急败坏而凶恶的面容。


    他也很冷静,先平静道:“无故滋事者,铺兵可先行捉捕,既是来汴京行商,还是以和为贵为好。”


    魏观先是淡漠的讲完这句话,行脚商人脸上的不理智肉眼可见的消退了些,可是怒气犹未散去,气呼呼道:“是这店先上错菜,又不尽心待客,我怎么是无故滋事了?”


    行脚商人说着,语气中竟暗藏一丝委屈。


    元娘扯了扯魏观的袖子,从边上冒出来,直接道:“我们赔,您的饭食钱免了,再送一份酒腌虾。实在对不住,今日人手不够,才出了错,您请消消气。


    “汴京的食肆酒家都是极好的,倘若因我一家,叫您生了误会,当真是我们的过错。瞧您是来汴京经商,想来对汴京尚有不熟,我自作主张,同您推举些好吃价廉的食肆,若要专精羊一味,可去桥郑食肆,若想寻菜色多的,李四分茶店也不错……”


    顷刻间,元娘就报出了许多店家,甚至细致到只卖散酒的小店,或者只卖熟食的张记熟食店等等都一一说了。


    先有魏观的平静震慑,又有元娘的温言抚慰,行脚商人总归是没什么错处可挑了,甚至觉得惊奇,“小娘子,你家不正是做食肆生意的吗,哪有把客人往别处引,还净说人家好话的?”


    元娘微微一笑,诚恳坦然,“汴京是天下最为富庶之地,便是分予各家,客人亦是络绎不绝。七十二正店,数以千计的脚店,哪怕只专精一味,便足以在汴京立足!”


    行脚商人这时也不怒了,反倒听得心潮澎湃,拊掌称赞,“好!说得好!是我错了,一时怒火上头,倒贬低了汴京。在汴京随处可见的食肆里的一个小娘子都能有此豪迈见识,想来汴京又得是何等大气所在,往来行商络绎不绝,人人都应能生利进财!满载而归!”


    他主要是宽慰了自己,自己的货好,就不信不能挣到钱,衣锦还乡!


    能有一遭热闹看,旁边等着的客人情绪倒是被安抚住了。


    尤其是汴京本地的客人,听外地人这么一夸,那自是与有荣焉,如同喝了仙露般舒服,哪会肯为了一口吃的闹腾,倒叫外地人小瞧。


    好不容易消弭了一场争端,元娘长舒一口气,想要帮着万贯把其余客人点菜弄清楚。


    她才抬脚呢,魏观拦住了她。


    他注视着元娘,眼里倒映着她的面容,即便在闹腾的食肆里,亦是沉稳淡然,叫人不自觉信赖,“我来吧。”


    “你?可以吗?”元娘不是想怀疑,但自己好歹耳濡目染,他一瞧便是殷实人家出身,怎么可能做过这样跑堂被人使唤的事。


    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违和。


    两者完全搭不上干系嘛。


    魏观没有直言说自己一定成,或是其他什么辩驳直言。


    他走到元娘本来正要去招呼的那个客人桌前,声音平稳,不疾不徐,“尚缺一份油糍,一碟鱼鲊,七个玫瑰豆沙馒头,一盘清炒萝匐,一壶蜜酒未上,鱼鲊恐怕要慢些,着实对不住。”


    客人都惊了一惊,不过,还是指着刚上来的蜜酒道:“不,酒已上了。”


    魏观平静复述自己方才所听见的,“您要温过的酒,方才上错,实是对不住。”


    竟真的一字未错。


    元娘看得一愣,他当真是好记性!


    第58章 “我生平最庆幸的便是退了那桩婚事……”


    魏观转身,看见元娘的眼睛亮晶晶的,眼里赞赏不加掩饰。


    他微微一笑,声音和煦,“陈小娘子可否允我暂为代劳,昨日王婆婆待我与表弟甚为慈爱,既逢店中忙碌,愿略尽绵薄之力。”


    他说着,便是一拱手。


    恰好今日他未穿广袖缥缈的道衣,而是窄袖夹袄,外穿长衣半臂,半臂黑色沿边处镶以皮毛,衣身织就斜纹暗花纹。


    除了将人衬得愈发沉着利落外,也正是适宜做活的衣着。


    若是换成如道衣那样的广袖长裳,只怕还不等做什么,宽大的袖摆就能把碗筷沿桌面拖到地上。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恰恰好能可以帮着做活。


    虽说,魏观和自家没什么大关系,请他帮忙有点不合宜,但他是主动请缨,而且再拖下去,不断出错,怕是店真的能叫人砸了。


    元娘右手放于左手上,握拳置于腹前,屈膝一福,“劳烦郎君了,不胜感激。”


    到底是跟阿奶正经学过几日礼仪的,元娘万福礼行得极为好看,和周围乱糟糟的情形格格不入。


    魏观还以一礼。


    接着,他便请元娘进去。


    不仅是元娘,就连心怀忐忑的万贯,也一并让进去,灶上一时变成三个人在忙碌,自然就轻松了许多,不比先前赶得慌乱。


    灶上清闲了,免不得就有余力思考旁的事,元娘开始生出些担忧,魏观虽然记性好,但他这样养尊处优的殷实人家的儿郎,当真能做好端茶倒水送菜的杂活吗?


    趁着得空,元娘没有太犹豫,横竖只是去看一眼罢了。


    她掀起棉帘,露出白皙的面容,朝外望去。


    只见堂前已经没有先前乱象,客人虽多,坐了个七八分满,但井井有条。


    而且……难得安静。


    不知是否因为魏观的衣着气度,他纵然屈就帮着做闲杂事,可是没有人对他颐指气使,他只消往跟前一站,那客人便咽咽口水,不自觉紧张起来。


    明明该是坐着的吩咐,站着的被使唤,可却反了过来。


    还得魏观主动询问,然后在他娓娓道来的荐引中,悉数照着他说的点。


    说到底,众人私心底总归忍不住看人下菜碟。来的若是万贯,欺她年轻脸薄,甚至会说些不搭调的话,言语轻薄,自以为玩笑,见她做事不伶俐,则可以肆意发泄脾气。


    但对上成年男子,尤其是一个气度不凡,一瞧就知道是不宜得罪的人物,虽不知为何会屈就在此,但都安静得很,便是同桌玩笑议论都不自觉放低声音。


    为此,人虽多,却好应付许多。


    而且魏观冷静、记性好,纵然一时提出许多要求,前后脚点上相近的菜色,他也绝不会记混,压根不给人诟病找茬的机会。


    元娘看了有一会儿,见他的的确确是游刃有余,放心了不少,这才准备缩回脑袋,继续帮着阿娘干活。


    哪知这时候,魏观恰好应付好一桌客人,转头侧身,不期然与元娘的目光相接。


    偷瞧人家被当场发现,元娘却半点不慌,她扬起一个笑容,眨了眨眼,活泼明媚,纵然满室鄙陋,用的大多是褐灰二色,但是她躲在帘后,悄然露出脸,犹如一池淤泥中亭亭净植的莲花,粉白娇嫩,映得陋室生辉。


    魏观先是一怔,旋即笑了,亦是满屋华光。


    默契地对视一笑,又要各忙各的。


    元娘放下棉帘转身的时候,心情颇好,脸上的笑还漾着呢,措不及防被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徐承儿给吓了一跳。


    看她样子,应是瞧了全部。


    前面岑娘子和万贯还在忙碌,倒是没发觉什么不对。


    因着离得太近,徐承儿也不好揶揄什么,只是冲她挑眉弄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嘿笑。


    她上前拍了拍元娘的肩,挽着元娘到灶边,两个小姐妹之间,藏在背后的手在互相打闹作怪,但是表面却是瞧不出什么的。


    徐承儿还当着岑娘子的面,热切道:“我来帮您烧火!”


    岑娘子直夸她是好孩子,说元娘交了她这样的朋友真是有幸,还喊她晚上定要留下来用晚食。


    徐承儿推辞了下,而后故作无意道:“我哪有做什么,不过是做点烧火的简单事,外间那位郎君看着才是帮了大忙,若是要请,还是请他吧,我实在是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哪好意思在您家蹭吃蹭喝?”


    元娘素来是个鬼灵精,而徐承儿能和她做闺中密友,自然不是古板的小娘子,也有些坏心眼的机灵。


    就是对外的时候,徐承儿要比元娘更凶更泼辣一点,如同惠娘子那样,而且性子就是爱把周遭的事摆弄得清清楚楚,不容许有半分含糊。


    用王婆婆形容惠娘子的话来说,天生爱操心的命!


    元娘相比起来,要随性得多,她爱安享富贵,因为自幼穷苦过,所以格外爱惜在汴京的每一日。甚至,若是为了能叫往后的日子也如此舒适,她是愿意耍些小心机的。


    正如她会愿意照着徐承儿说的*那样,仔细择婿,而非老老实实等着一桩不明好坏,不知夫婿面貌的婚事。


    在徐承儿看似玩笑,用来推辞的话里,元娘的心先是一紧,生怕阿娘琢磨出什么不同,又难免生出点好奇,不知阿娘会不会答应?


    而岑娘子只是简单怔了怔,压根没有纠结,直笑着道:“这我可不知道,还是得等婆母回来,我问问她,该如何感谢那位魏郎君,人家帮了两回呢。”


    岑娘子就是这样,从来没甚主见。


    未嫁时被继母欺负,只知道一味忍耐,出嫁后事事都听夫婿的教导,多一步都不会走,与哪个官眷交好,见了面若怕尴尬无趣,可以说什么,如何应付,夫婿都会提前一日,仔仔细细的教她。


    若遇到不会的,不懂如何作答,只管闭口不言,抿嘴轻笑,回去后问他便是。


    为此,她虽嘴笨没主见,也从未被那些精明的官娘子给诓骗去,因为每一个交好的都是夫婿帮她仔细辨别过的,余下的人说话,只管听,不管信。


    想当初,她随夫婿在任上,可也在一众官眷里落下个温柔厚道的好名声呢!


    至于夫婿后面撒手人寰,她也只是换成听婆母的话罢了。


    若是没有先例,想要她不问询王婆婆,就主动做决定,那可比登天还难。


    徐承儿的好心落空,元娘倒是没什么感觉,就一种果然如此的淡定。而且阿娘做的也没错,魏观虽帮了忙,但她们一家都是女眷,贸然请外男单独留下用饭,其实不大合规矩。


    徐承儿的心自然是好的,但她家人丁兴旺,答谢人家,请其留下用饭也很合宜。


    还是得等阿奶回来再说。


    就这么忙了一会儿,因为有魏观在,他不比岑娘子面皮薄,直接照着王婆婆所言,婉拒了后来要进来的客人。如此一来,先前的客人用完吃食走人,店里渐渐就空旷起来。


    待到送走最后一人后,岑娘子几人不约而同擦了擦额上的汗,可算是能闲了。


    岑娘子和万贯去擦洗桌面,和清洗残余的碗筷。元娘和徐承儿去把店门两边用大半人高的木板,一块一块放进低墙上的凹槽里,拼起来,屋里的光亮随着拼起的木板愈多而愈少。


    魏观去院子里的大缸中挑水,左右两手各提一个木桶,水装得足有七八分满,几乎都没怎么溢出来。他帮着倒进放满碗筷的大木盆中,清澈的水瞬间淹没木盆中的碗筷。


    岑娘子感谢他,“郎君实在好意,一再相帮,着实叫我不知该如何道谢才是。”


    魏观浅笑,谦恭有礼,“举手之劳,如何当得起谢字,还望岑娘子莫嫌子望粗手笨脚。”


    岑娘子到底富贵过,有些眼见,能看出魏观的出身应当不错,又兼他态度谦逊,待她这样市井食肆的主人都能如此客气有礼,心下自然熨帖,愈看他愈是喜欢。


    她由衷感叹道:“也不知哪家女儿能有福分,得你这么一位佳婿。”


    岑娘子正操心女儿的婚事呢,连带着夸人也不自觉与之相关。


    魏观但笑不语。


    岑娘子看他的目光却越是慈爱欢喜,怎么瞧都觉得好。


    魏观挑过水后,也未停下休息。


    元娘正费力地举起板子,想要对齐上边墙的凹槽,她力气是有的,就是板举得太高,个子不够,双臂举久了酸痛,重心不大稳。


    就在元娘胳膊酸得都快觉得发麻的时候,身旁一个结实有力的臂膀越过她身前,大手轻而易举握住了摇摇欲坠的木板。清淡如雾凇化开的男子气息,也一并绕在元娘鼻尖,好闻却也难以忽视。


    在他手里,似乎总有自己念头而左右晃动的木板变得甚为顺手。


    元娘想了想,应当不是力道的缘故,他肩宽腿长身量高,所以扶稳木板要比她容易得多。


    她吃亏在身量上,像是自己的头顶只堪堪到他的肩。可这也没法子改了,从前的日子不好过,常常吃不饱饭,能有如今的个头已经是祖宗庇佑了。


    元娘心思浮动,压根没注意到魏观垂眸看她的目光,是如何的直白认真,一反从前的避嫌不直视。


    他声音低沉可靠,“我来吧。”


    元娘才不会拒绝呢,她退开半步,好叫魏观方便干活。


    她笑盈盈抬头,白皙美丽的脸上看似神色无辜,实则带着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一点狡黠,“多谢!”


    能少干点活,谁会不乐意呢?


    她也想早些休息了。


    元娘又去另一边,想帮着徐承儿一块把左边的木板给拼上。


    魏观喊住她,一手仍搭在木板上,这样的体力活对他这个读书人来说,似乎轻而易举,“都交给我吧,你……们忙了许久,先歇歇吧。”


    他在说“你”的时候,稍作停顿,接着,很有分寸的加上“们”字。


    但魏观在说话时,目光却是片刻不歇,始终望着元娘的。


    很好,承儿也可以歇了。


    元娘上前拉住徐承儿,回头对着魏观莞尔而笑,向他表述感激之情。


    有魏观这位眼中有活的人在,今日闭店得要比往日快得多,很快便收拾好了。他非但挑水、搭木板,还帮着把长椅全都叠起来,洒扫庭除。


    只余下些散碎的活。


    岑娘子和万贯去把洗好的碗再过遍水晾起来,魏观帮着把一些翁罐搬进院子里。


    元娘和徐承儿则在灶房里烧火。


    因外头也无甚人,小小的灶房温暖潮湿,反倒给人安定感,元娘和徐承儿不免说些贴心的小话。


    主要是徐承儿在小声剖析魏观今日的举止,着实不对劲。


    元娘也察觉到了一些,但真说要叫魏观喜欢上自己,她又不免有些胆怯。


    “身份是不是差得大了些?”


    徐承儿却不以为意,甚至举起例子,“我们汴京的小娘子,只要嫁妆够厚,阖该要高嫁的。


    “王婆婆那么疼你,听我娘说,初到汴京不久就开始为你攒嫁妆了,连舶来品象牙梳篦都舍得买,可见给你备的嫁妆定然很厚,还有窦家老员外的许诺,怎么嫁不得了?”


    元娘轻轻叹气,一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百无聊赖的把木柴往灶膛里塞,叫火更大些。


    “不仅是为着这个,你知道的,我先前被退过婚。若是要再觅新婿,自是要与人家将说清楚,平白无故被退婚,任谁家听了都要腹诽深思一二的。”


    这倒是不好说了,被退过婚的确会对名声有些妨碍。


    细究起来其实也没甚大不了的,在汴京,便是寡妇二嫁,只要嫁妆够厚,连宰辅相公都争抢求娶呢,可怕就怕人家多想,怎么知道这婚是无故退的?不是有恶疾或旁的错处?


    徐承儿顺势转了话头,“要是你那前定的亲事不曾退婚就好了,不是说是官宦人家吗,若是嫁过去,便能做官娘子,多体面啊!”


    “可别!”元娘声略高了些,明显不愿。


    也正是这时,把东西搬完的魏观,正好走到灶房外,想问询一声,可还有未曾做完的事。


    尽可交予他分担。


    元娘的声音一字不落的进了他的耳里。


    “我生平最庆幸的便是退了那桩婚事……”


    魏观的脚步一顿,背手而立,唇抿得太近,唇色不免有些泛白,面色也肃然了些,眸光霎时发沉,不知情绪如何。


    他是避无可避,恰好听见这句话。


    魏观立于灶房的窗前,他当即清咳一声,食指扣向窗扉,发出低沉有节奏的警醒。


    里头的声音骤然停下。


    君子不窃听人言,他自恃不算德行上佳,但亦不会做那下作没品的事。


    魏观主动从门那走进去,不避不让的注视着元娘,“陈小娘子,方才……”


    第59章 他还未说完,便被元娘打断。  元娘面色有些发白,紧紧盯……


    他还未说完,便被元娘打断。


    元娘面色有些发白,紧紧盯着他,手指扣得嵌入掌心,“你……都听见了?”


    退婚于她而言,是生平最大的幸事,叫家里人的日子从此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从来感激。可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来说,婚事几乎是当前的一切,被退婚,无疑是自尊的莫大践踏。


    被退过婚,足以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娘子一生的污点。


    情形太过明朗,魏观无法说谎,他颔首,“靠近灶房时,听到了后两句。”


    他听得不多,但偏偏足以知晓她被退婚过一事。


    元娘的右手不自觉掐着左手,掐得死紧,纵然强作镇定,紧凝地上的目光,以及忽而急促的呼吸都做不得假。


    她在紧张,在忐忑不安。


    元娘告诉自己尽量放缓心绪,平静下来,好好应对,好好应对不会出事的。


    可人若是能轻而易举控制住情绪,就不会有那么多失态了。


    未及元娘思虑清楚,倒是魏观先开口了。


    他站在原地,双手交叠,忽而弯腰对着元娘拱手一拜,举止透出些与平日随性自然所不同的肃穆。


    魏观直起腰,拱手的姿势不变,俊朗的面容尽显庄重认真,一字一句许诺,“今日之事,我绝不外传,请陈小娘子放宽心。


    “何况……”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当着旁人的面直言,只道:“陈小娘子聪敏黠慧,心灵性巧,是再好不过的女子,退婚的男家见利忘义,毁诺无信,提及此事,该惴惴不安的是男家,该被指点谩骂的亦是男家,而绝非你。


    “你何辜!


    “阖该昂首,万莫忧惶不安。”


    “你……”元娘抬头望他,脸上苍白惘然已淡去不少,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低声道:“多谢!”


    魏观拱手的姿势未变,他的目光凝落在地,面色沉郁紧绷,“陈小娘子切莫言谢,魏子望羞愧难当。”


    他要大元娘几岁,已及冠取字,魏观,字子望。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正好岑娘子和万贯洗完碗进来了,岑娘子想招呼他坐下,帮了这许久的忙,连水都还未奉上一杯,实在太过失礼。


    魏观却没有接受,他一揖,客气婉拒,只推脱说家中有其他事,不得不先行归家。


    岑娘子本来就不擅劝人,他这么一说,便连挽留的话都不敢多说了。


    在小门前目送他离去,把小门的门闩插上,边往院子里走边感叹,“真是个品貌兼具的好孩子,能养出这样俊秀的人杰,也不知他爹娘得多高兴。”


    岑娘子只是一时喜欢满意极了,这才不禁感慨。


    感觉元娘似乎格外安静,转头瞥见她神色似乎不佳,岑娘子以为是自己今日夸魏观夸得多了,元娘吃味,遂走过去,温柔的抚着元娘的后脑勺,“我们元娘也是好孩子,今日帮阿娘做了许多活,累不累?阿娘一会儿给你买大鱼馉饳吃好不好?”


    元娘本有些心不在焉,阿娘的轻声细语叫她稍稍提了点神,“好呀。”


    “我去买吧,你们今日都累了,就不要开火另做了。”元娘主动揽下差事。


    岑娘子拦了没让,叫万贯去买,还吩咐了再买点鱼兜子,元娘和王婆婆都爱吃这个,还要拐去得胜桥买郑家油饼店的胡饼,这个犀郎最爱吃,而且胡饼经放,等他下学的时候,胡饼边缘依然酥脆,嚼着又香又甜。


    接着,岑娘子就没管了,进自己屋去歇息。


    倒是元娘和徐承儿又上了阁楼,上阁楼得踩木梯,咯吱的动静很难不被发现,不必再烦忧会被人不经意听到。


    一进屋,元娘就趴在美人榻上,抱着手臂长的布枕,哀嚎一声,“呜呜,方才真是丢人。”


    美人榻又小又硬,元娘本来就不开心,躺得难受,索性转身背对榻,躺着用力跺了两下,手还抱着枕头,头也靠在枕头边上,似乎能寻点慰藉。


    纵使美人榻不舒服也没法子,她今日在铺子里忙活,以至一身的烟熏油气,不敢直接往床上躺着打滚。


    旁边的徐承儿不急着哄,先去给她倒了杯水,走到榻前递给她。


    元娘为了喝水,不得不坐起来,小口小口啜饮,由此安静。


    徐承儿这才坐下,开始宽慰元娘,“你别想那么多了,再苦恼也是无用的。那位魏郎君既然主动许诺,不妨借此看一看他的品行,若他是个真君子,自会守口如瓶。


    “若真的传扬出去,往后你也不必提心吊胆了。要我说,你有那么厚的嫁妆,真计较起来,被退过婚又能如何,多的是好儿郎能挑选。我们汴京的小娘子不怕貌若无盐,也不怕做过寡妇,就只怕没有丰厚嫁妆!


    “要么从此多了个品性已鉴的郎君,要么了却一桩心事!”


    徐承儿说的话在理,而且元娘其实本性豁达,不过是退婚的事一直瞒着,久久就成为一桩心病,脓疮挖开才会好,此事依然,想通了后果,便没有那么触之即觉难堪了。


    她把杯子往美人榻边上的花几一放,重新躺下枕着布枕,手上玩着她自幼陪到大的布老虎,点点它威风的眼睛,腿也翘起来,显然已是想通的模样,悠悠道:“你说的对,我恰好还能看看他的品性如何,究竟是不是守诺的人。”


    他生得也好,又有文采,家底殷实,若是品行也不错,那便真的是极好的人选。


    何况,与他相处的确如沐春风,十分舒服,从不叫人觉得冒犯。


    元娘头一回以衡量夫婿的眼光去看待他。


    两人又肆意聊了些私语,直到惠娘子来找徐承儿回去用晚食,才算作罢。


    *


    提起晚食,万贯过了许久才买完回来。


    她气喘吁吁,还未进门就听见王婆婆的声音。


    是元娘帮她开的门。


    进堂屋把食盒打开摆盘时,王婆婆正与岑娘子说魏观的事。


    “人家魏郎君既帮了咱们家,他是好意不图回报,我们却不能失礼,想当初在船上,也是他仗义赠药,才叫元娘好端端到的汴京。


    “那份人情可不轻,正好借着这回一块表表谢意。


    “我们一屋女眷,请他单独在家,不仅不合宜,也不够郑重,改日请他上新门里的会仙楼正店,整整齐齐上八个果菜碟子、六七个水菜碗,才算庄重不失排场。会仙楼的器具精美,果蔬精洁,便是宰辅家的郎君去了也是挑不出错的,待客最好。”


    元娘在边上好奇,“为何不去樊楼,汴京最出名的不是樊楼么?”


    王婆婆瞥了她一眼,“你先头不是去过一回吗,汴京出名的正店,总要叫你多见几个。否则往后与人说嘴,旁人说的头头是道,你支吾半日只说了个樊楼,岂不叫人怀疑你究竟是否汴京人士。”


    元娘脸颊微红,但天性使然,还是不禁笑得露出洁白贝齿,志得意满道:“我还去过任店、杨店好几个正店呢,阿奶你放心,出去与人闲聊,定不会因此露怯!”


    边上听着祖孙二人说的岑娘子,面带微笑,附和点头,“我们元娘厉害着呢,那个行脚商人都被她三言两语安抚下来,还直夸元娘豪气豁达,连带着对汴京也另眼相看了。”


    王婆婆眉头挑动,咳嗽一声,掩盖翘起的唇角,故作严肃道:“汴京的小娘子本就该有这般见识气度。这可是天下最繁华的所在,物华天宝,罗绮飘香,便是熏也能熏出些气派。”


    想从王婆婆那得句夸可难得很。


    元娘早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岑娘子,私下里把元娘夸了又夸,生怕她多想。


    大概岑娘子自己便是敏感多思的性子,所以处事总是要更细致温柔,盼着别人莫要难过垂泪。


    *


    之后几日王婆婆没再出门忙活,但她也不得闲,因为她牙疼得脑袋直犯晕。


    平日鼾声震天响的人,这两日夜里翻来覆去,元娘偷偷把木桶从靠着外头巷道的窗户放下去,买夜宵吃的时候,出于谨慎往院子里一看,却见睡不着的王婆婆正在桑树下,背着手走来走去。


    于是,元娘只能摸黑吃馉饳,险些没吃到鼻子。


    徐家医铺的药不管用,元娘跟窦二娘打听了,第二日跑去旧封丘门那附近的山水李家买了治齿的药。


    照窦二娘所说,旧封丘门附近的马行街开的医铺大多很有名,都是宫里做金紫医官的名医所开,各家医铺都有擅长,山水李家治口齿咽喉是连宫中贵人都夸过的。


    说句不讲义气的话,可比徐家医铺的能耐要高得多。


    不过,也要贵得多。


    元娘好不容易鼓起来的荷包,就为了买治齿的药,花得一干二净。好在还剩了几文,叫元娘能买个白肉夹面子吃,白肉夹面子外面的饼皮酥脆掉渣,内里是咸香的白肉,店家应是腌煮过,除了肉香还有点香料的味。


    元娘吃得心满意足。


    而王婆婆吃了那药,不到两个时辰就见好,人都精神起来。


    但这两回的波折,也叫她下了决心,要再招个人来铺子里忙活。总不能铺子里一缺了自己,就叫元娘也出来忙吧?这可不成。


    而且,上回王婆婆出去,是盘了新的铺面。


    这几年做食肆,也算攒下些钱来,置业总归是越多越好。


    给元娘多少贯钱做嫁妆,都不如多陪嫁些能生钱的铺子来得好。


    王婆婆才治好牙疼,都不及安置新铺面,探春的日子就到了。这对年轻小娘子而言,可是一年里的头等大事,可以外出游玩,说不准便有一段良缘。


    王婆婆自然也不会叫元娘错过。


    第60章 元娘顺着瞧去,倒是看见了眼熟的人。


    夜里,元娘都要入睡了,她盖着衾被,放下柿红缠枝卷草绣纹的床帐。


    侧身躺下后,一手靠在枕上,手掌托着头,一手摸着小花的脊背,强迫它也盖上被。小花不耐地拍打尾巴,致使被子鼓起一块,时不时被顶起,但它仍旧情不自禁的被摸得咕噜直叫。


    床榻边缘正中的两步外,摆着早些时候就燃起来的炭盆。


    这是王婆婆吩咐万贯提早烧起来的,否则若是等到进屋才烧,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暖和。


    烧得发红的木炭上方,热浪肉眼可见地翻涌,随着不时的噼啪声,烘烤着四周,叫元娘夜里不会受寒,即便掀开被角也不至于冻醒。


    屋子里暖烘烘,小花和大花都陪着她,冬日里,元娘最喜欢的便是这会儿。


    她觉得脑袋暖得晕乎乎,脸颊热热的,好生舒服。


    唔,有些困,在这样安静温暖的环境里,元娘摸着小花的动作渐渐慢了,眼皮也沉重起来,渐渐闭上眼。


    就在她即将入睡的这一刻。


    忽然!


    一阵急切用力的拍门声响起,先是简单的叩门,没两息门外的人不耐烦了,大力拍门,“元娘!元娘!别睡了,醒醒……”


    阿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粗实有力,中气十足。


    元娘被瞬间惊醒,脑子先是一片空白,她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把被子一翻,小花被藏起来。


    然后她才起来,慌忙趿拉上胭红尖头软布鞋,急急忙忙把门闩拔开,“阿奶,怎么了?”


    “试衣裳!”


    王婆婆挑眉,眼睛瞥向端着木盘,上面摆了身叠起来的衣裳,从内里的诃子到长袖罗衫,再到最外头的夹襦,以及下裳都有,叠得高高的。


    “上回不合身,王记成衣铺的娘子已经改好了,赶着明日之前送来。


    “还好我早些时候就同她们家定下,这几日汴京城里的小娘子都赶着出城探春,裁剪衣裳的铺子日日都得点灯熬油地忙活,许多人家多花钱都没处寻人接活。”


    元娘又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试。”


    王婆婆进来以后,环视周遭,看到被风吹得几乎阖起来的窗户,不由得生气,“你呀你,烧着炭呢,缝隙留多些才是。”


    “往日总同你说的,怎也记不住,这汴京里,多少人家是夜里烧炭不注意,叫门窗阖上,一夜后人就没气的。你自己要警醒些,阿奶总不能每日都来探查一遍,往远了说,我还能跟你一辈子不成?”


    王婆婆说着,气呼呼地把木托盘往梳妆的案几上一放,就大步流星去开窗了。


    霎时间,一股冷气涌进来,屋里顿时如冰火交融,两重滋味交互,冷风卷到元娘脸颊上,原本发热的双颊顿时平息下来。


    通得差不多了,王婆婆才把窗户阖上,又寻了根短木棍,支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好让新鲜冷风能灌进来。


    王婆婆叮嘱道:“你自己把衣裳穿上试试,刚好早上还剩了碗绿豆汤,我去给你温一温端上来。”


    元娘说好,王婆婆这才出去。


    如今正是早春,还寒得很,但出去探春,免不得走走动动,穿上三四件上衣,只要最外头的那件夹襦缝点薄棉,就冻不着。


    否则,哪有人穿得和臃肿的球似的出去探春?


    到时候,彼此嬉闹,玩得热了,难不成还敢当众脱衣不成?


    元娘在屋里换这身衣裳,换好后自是觉得不冷。


    上衫叠了两件,皆是月白,内里的诃子露出锁骨下的一小节,乃是殷红色的,衬得她肌肤雪白惹眼。最外头是对襟夹襦,底下是深松绿的裤儿,外裙是洒金双雀穿牡丹裙面。


    枝绿色夹襦,月白下裙,正合春色,淡雅简约,不失勃勃生机。


    虽然时人不似唐朝时,追求繁复艳丽,但也不是一味清淡,像夹襦上的对襟缘边就是最费心思的地了。


    明日若出去,定然能瞧见别的小娘子对襟花边可谓是争奇斗艳。


    王婆婆也是从闺中过来的,自是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元娘这身夹襦的对襟花边纹样就是她选的。


    没有选刺绣,而是凸刻印花加彩绘,选了印花彩绘荷萍茨菇水仙花边。


    工笔彩绘要更灵动自然,打眼一瞧,轻而易举就能把别人给压下去。


    元娘把衣裳换好后,提着裙摆,对着铜镜左右照。


    嗯,很美!


    光彩照人,顾盼生辉。


    元娘毫不客气的在心里夸起自己。


    刚好王婆婆端着绿豆汤,推门进来,她见了,煞为肃然严苛的人,也不由点头赞许。


    “这身果然衬你,明日早些起来,我给你梳花冠,平日里不起眼的双垂髻哪搭得上这身衣裳。可别起迟了,明日不是我们自己家去探春,还有窦家、徐家、范家的人一块。”


    换了身好看的新衣裳,在铜镜前自赏,任谁心情都好,元娘自不例外。


    她答应得很快。


    不就是早起吗?她可以!


    手拿把掐,轻而易举。


    王婆婆叮嘱她把新衣裳脱了,再喝绿豆汤,否则若是沾上污渍就不好了。


    王婆婆上来的时候,还带了个汤婆子,往元娘的被褥里塞,“本想着立春后会暖和些,没料到夜里还是寒,窗户缝开大点也没事,别怕冷,床上还有汤婆子给你暖着呢。”


    “就是冷些也没事,总归比屋里闷着要好,性命更要紧。常常盯着点窗扇,别觉得是小事,若一不小心出事,就是大事。”


    元娘乖乖点头,认真记下。


    确是,汴京乃是天子脚下,对穷人家都会赈纸衣救济,又商贸繁华,只要肯出力气,总能找着活干。每年冬日,死的人里头,反而有不少是因着烧炭不开窗,那真是走得冤枉。


    等王婆婆出去,元娘换下衣裳,把甜滋滋的绿豆汤一饮而尽,心肝脾肺都舒服了。


    这才上床入睡,小花也依偎着元娘,尾巴夹起,抱着尾巴尖尖阖眼睡觉。


    *


    元娘以为,阿奶口中的早起,顶天不过卯时,她心里做足了准备。


    然后……


    寅时末,她的门扉被叩响。


    她像是游魂一般,脚步虚浮地打开门。


    接着,她下意识还想飘回床榻。


    奈何王婆婆早有先见之明,把她拽住,从边上万贯端着的冒着热气的面盆里,拧了滚烫布巾,往元娘脸上一盖,热乎湿闷,烫得肌肤微红,眼睛十分舒服。


    待到元娘憋不住气,把渐冷的布巾拿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是神清气爽。


    “醒了吧?”耳畔传来阿奶不冷不热的声音,“自己净面去,你阿娘和弟弟早都起来了。”


    元娘顺着窗户,探头一望,犀郎狭小的角房里蒙着一层淡淡光晕,毫无意外,他应是在点油灯读书。


    这孩子,勤奋得像是魔怔了,今日可是要去城外探春玩的,他竟然起得比平日还早,就为了读书温习。


    至于岑娘子,则是在灶上忙活,说是一块出去探春,定然各家都要带吃食。岑娘子可不愿意叫外人小觑了她们家,多备些,也能分予旁人,这才叫尽善尽美。


    元娘不得不悲呼一声,承认自己是起得最晚的那个。


    但是这不怪她,是众人起得太早!


    下回,再有下回,她一定挨个问过去,所谓早些起来到底是什么时辰!!


    王婆婆蒲扇似的大手往她后脑勺上一抽,制止了她一大清早的嚎叫,耳根子清净以后,王婆婆把之前在相国寺买的牙粉拿了出来,叮嘱她用这个。


    因为这个牙粉更好,用了点麝香、冰片等香料。


    当然,麝香当真只是一点中的一点,一百多文的牙粉哪能指望能和贵人用的那般,有不少珍稀香材。


    除非下了毒,要药死人。


    但对寻常百姓而言,这也是难得的好牙粉了,元娘用竹木牙刷子沾了些,刷起来的时候,嘴里冰冰凉凉,很清爽。


    待到洗漱完,元娘是真的清醒了。


    这才坐到铜镜前,任由王婆婆妆扮。


    她先是给元娘用梳梳头,接着则是用篦子一遍遍梳着,不叫有一点结。


    但元娘的头发养得好,长及下腰,浓密乌黑,梳下去都是极通顺的,不会疼,对元娘而言就像活络头皮一般,松爽舒畅。


    之后才是梳成髻,往上戴花冠。


    这花冠乃是丝织品做成,色泽以红粉为主,后面还缀了左右两条丝带,刚好到脖颈那,若是风吹过,也是煞为灵动好看的。


    做完这些,不过才费了大半个时辰。


    真正麻烦的是后面,王婆婆在给元娘簪花。


    花都是昨日买好,用水仔细将养着,今日拿起来还开得娇嫩。为了显娇俏,都是一小朵一小朵的应季花,最多的是报春花,它的颜色最为丰富,簪花好看,有粉红、白、黄,还有少许迎春花和淡白山茶花。


    簪花,既要簪满头,花色繁杂,又要有主次,不显俗气,十分考验人品赏的能耐。


    王婆婆作为曾经的高门贵女,自是不必担忧。


    她的眼光可是锦绣绮罗堆叠出来的。


    后面又稍稍给元娘描眉,涂了点口脂,连粉都不必上,就尽够了。


    她生得美,纵然不浓妆艳抹,也不会叫满头春色夺了光彩。


    这便是貌美的好处了。


    彻底折腾完以后,天光早已大亮。


    元娘坐在铜镜前发怔,难以相信镜中殊色姣美的窈窕少女是自己。


    王婆婆见了,哑然一笑,原本想像平日那样,用力点一点她的额头,又怕戳着娇嫩的花,硬生生停了手,轻轻抚着她的肩,“羞不羞,哪有人看自己看怔了的。好了,快快收拾,我看窦家的下人已经在套车了,我们家雇的轿夫估摸着也快到了,别叫人家等,说我们失了礼数。”


    这回出去,各家里只有窦家自己有马车,所以另外几家都是自行雇车马。


    但是在郊外搭棚子的事,则是窦家揽下。


    他们家下人多些,搭起来不费事。


    *


    各家在巷子入口那会合。


    徐承儿一看见元娘就惊呼,“这是哪来的美人?”


    她虽是真心感叹,但二人太熟络了,不免夹杂些浮夸生趣的感觉。


    而且,徐承儿也是盛装,她穿的是嫣红长褙子,裙裳也是相应的胭红,十分娇美。而且长褙子的对襟嵌了珍珠,她脸颊、额间都点了珍珠,是汴京时兴的妆容。


    在探春的时候,各家小娘子都是使劲浑身解数妆扮自己的。


    到了城外,四处嬉闹游玩的小娘子们可比春色美。


    窦家和范家的人也来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心照不宣,几个年轻郎君目光总是不自觉瞥向元娘。


    旁人也就罢了,唯独是俞明德,他从来是目不斜视,但这回,倏然见到元娘,竟也呆愣在原地数息,直到边上的窦家长辈看不过去,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转头避开目光对视,就是脸侧早有红晕。


    元娘自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只当是不知,也不看过去。


    人齐了以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城去了。


    街巷上到处都是轿子、马车,熙熙攘攘如一条长龙,全都是出城踏春的人,可谓热闹不已。


    元娘和王婆婆坐在一个轿子里,她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瞧,平日里逛遍的汴京,好似又有了不同的景色,叫人禁不住一看再看。


    王婆婆也没拦,横竖元娘现在也不是世家贵女,那么规矩做什么?


    到了州城南往外,到处都是棚子,窦家人昨日去搭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还走了好长一段路。


    正好在祥棋观附近,这里也有棚子,但是没有那么密集。


    到了窦家搭的棚子时,众人下轿。


    元娘自是立刻和徐承儿凑一块,两人看着附近的景色,徐承儿忽而指着一个亭子,好奇道:“那儿好多人,应是送人离汴京践行吧?”


    元娘顺着瞧去,倒是看见了眼熟的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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