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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边小耳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他继续大喝,“春神在此,庇佑尔等家宅平安!”


    陈元娘最爱听阿娘说爹年轻时的风貌,作为女儿,对双亲总是天然有濡慕之情。


    奈何她爹故去得太早,偶尔见到旁人父女情深,说自家爹爹如何好的时候,她却一点插不上话,内心便忍不住升起好奇心。


    她甚至试过照着阿娘的形容,把爹画出来,但是……


    很写意。


    毕竟什么身披霞光而来,人群中耀目,又要内敛温和,还要有文士的书卷气。


    她只能让画中人背后迎着太阳,手里拿着卷书,身上金光灿灿,如亮到发刺的宝物。


    因此……显得极为奇怪。


    她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忽一见那位关扑路人,倒是发觉阿娘所说的形容,似乎真的能存在。


    元娘扯了扯身旁阿奶的袖口,交头接耳,低声询问,“阿奶,你觉得那个,站在棚子里的那个年轻的穿茶褐色文人道衣的年轻男子,同我爹像不像。”


    她之所以低声,是怕旁人听了会笑。她这样大的小娘子,亲爹定然也上了年纪,怎么会同一个年轻文人相像呢?大抵是想不到她爹终年时的确正当大好风华。


    王婆婆是知道自家孙女对父亲的好奇的,没少问过鼻子眼睛,意图拼凑。


    但是她表面应承,心底却不以为意,她那儿子的容貌气度,轻易是寻不出与其相左的人。


    然而当王婆婆抬眼去寻,便是一怔,昏黄混浊的老眼骤然深邃,她摇摇头,“像,也不像,五官并不相仿,但容貌风华都是一样的难得出众。虽都有文士的清正雅气,但与你父亲的风采有所不同,他恣意从容些,你父亲则多些温良。


    “若非说相像,单看容貌,倒更像一位故人,眉眼足有两三相似。”


    王婆婆后一句话,更接近喃喃,眼中流露出些怀念旧事的情绪。


    元娘没听清,她只听见前头的,失望叹惋。


    她盯着那位关扑路人,表情沮丧,还以为自己能知道亲爹究竟长啥样呢。


    许是她目光中的怨念太过强烈,对方似有所感,本来正在安静听人说话的他,目光忽然瞥来,正正对上元娘,二人眼神相接,没有一丝阻隔。


    这样的对视过于直白强烈,元娘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下意识侧头避开目光,眼神闪躲。


    但旋即,她脾性里那股不服输的性子又起来了,昂起头颅,又瞪大眼睛盯回去。横竖立春这样的好日子,即便出身较好的人家,也没有说与人多对视一刻便怪罪的。


    在汴京呆久了,元娘已经不似从前在村里的胆怯无知。


    因为官家仁厚,也因着汴京处处是贵人,那些高门并不似臆想中,动不动就因为一小点错处就打杀人,至少当众绝不会。


    否则,真要是有天大的冤屈,叫百姓去敲了登闻鼓,可不是玩笑的,官家就在跟前,不比外头天高皇帝远,能轻易欺男霸女。


    汴京的百姓,可比乡野之地的百姓好过得多,否则王婆婆当初也不会费劲千里迢迢搬来。


    也叫元娘多了底气与自由。


    她能较真地鼓足劲,压制住想眨眼的酸涩,去同对方对视,气势有没有压过不知道,但光凭耐力和眼睛大,元娘是完胜的。直到看着对方眨过眼,元娘还刻意坚持了一息,才猛猛闭眼,眼睛酸得她快掉泪了。


    哈,她才不会输!


    元娘不着痕迹地昂起下巴,活脱脱像只傲娇的小猫。


    不像她家呆头呆脑的橘猫小花,倒像是徐承儿家养的美丽三花,终日骄傲气昂,视周围众舔猫为草芥。


    她这赢了以后骄傲开心的心态,再怎么掩饰,神色中也难免透露出几分,眼角眉梢尽是得意。


    对方瞥见了,因交际寒暄时不免枯燥虚伪,他原本的神色淡淡。


    望着她,他似乎在笑。


    笑了以后,愈发显得他美如冠玉,神采英拔。


    但元娘却未曾看到,她自觉胜过对方以后,就挪开了目光。他人虽美,但又不似她爹,没有参照的必要,自然也不必时时盯着,否则多失礼啊。


    她的礼数可是阿奶教出来的,熟稔于心!


    对方察觉元娘早把他抛之脑后了,倒是微怔,旋即失笑。


    他亦是挪回目光,继续与人周旋叙旧,依旧是沉静有礼,温厚和煦,难以寻出差错的妥帖模样,方才的一笑,似乎只是错觉。


    *


    元娘身旁不知何时凑来了俞莲香,她是刻意过来的,一则是元娘这视野更好些,二则是她觉得元娘总能叫周围的长辈喜欢,她也不自觉喜欢亲近被人喜欢的人。


    俞莲香享受目光,自然就喜欢被人瞩目的人,元娘毫无疑问就是。


    偏偏她又有些矜持,不愿意主动握住元娘的手,只凑近以后,咳嗽两声,提醒元娘自己在旁边。


    元娘果然侧头,但只是礼貌颔首,接着继续目光向前。


    俞莲香只好自己主动开口,“今日天真好!”


    元娘发觉她是在和自己搭话以后,虽话头开得僵硬,还是很给面子的回道:“是啊,挺好。”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俞莲香憋了许久,最后瞅见了台后安然悠哉坐在棚子里的人,眼睛霎时一亮,主动道:“真是羡慕那些能坐在上头的人,遮风挡阳的,哪像我们,还得受苦。他们必定是高门显贵吧,真是叫人艳羡。”


    “是啊,哈哈。”元娘稍稍附和,免得俞莲香尴尬,毕竟还是有七拐八拐的关系。


    俞莲香并不介意,她似乎找到感觉了,自顾自继续,“我朝寒门子弟只要勤勉肯学,一朝科举高中,便能走上仕途,台上那些人那般风光,应也有出身寒门的。


    “你别说,我二哥哥学问就做得好,说不准来日高中,也能有那风光的一日。因而,许多人家都来问我二哥哥的婚事。


    “咦,对了,元娘,你是否还未婚配?”


    俞莲香不明说,可言外之意并不含蓄。


    这话不大好接,元娘正措辞呢,旁边的王婆婆忽然语气不阴不阳道:“朝中官员虽不乏寒门子弟,但天下寒门何其多,能走上仕途的少之又少,仕途得意的更是凤毛麟角,多是宦海浮沉,常年外放不说,多少官员大半生都奔波外地,乃至客死异乡。”


    王婆婆的见解自然是比未出阁的小娘子要深刻得多,一番话出来,俞莲香都不知该如何去应,是愣愣附和,含含糊糊。


    王婆婆面上泛笑,继续道:“莲香,你可曾婚配?”


    “不、不曾。”王婆婆是长辈,俞莲香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虽说就是两句话的功夫,但俞莲香莫名有些怕王婆婆,不敢再提些旁的。


    好在,台上可算是有动静了。


    有人钟鼓齐鸣,而开封府尹也换好句芒神的衣裳,是类似牧童所穿的对襟短衫,胸前开衫,用系带绑着,裤腰处围了腹围,头绑双髻,手拿极为华丽,手柄用银丝所绞的春鞭。


    让一个老头,穿着牧童的衣衫,绑着七八岁牧童梳的双髻,在立春的日子里,真可谓是既滑稽,又单薄寒冷。


    但没法子,所谓句芒神,就是掌管草木生长发芽的神明,通常是牧童的形象。


    所以,只能委屈一个身居要职的胡子花白的重臣,穿小童的衣衫了。


    随着钟鼓声,只见他拿起春鞭,精瘦的身体用吃奶的劲挥舞鞭子,大喊道:“春神在此,庇佑尔等五谷丰登!”


    说罢,又是一鞭。


    他继续大喝,“春神在此,庇佑尔等家宅平安!”


    第三鞭。


    他已尽力竭,干瘦老态的脸都憋红了,才牟出足够的劲继续喊:“春神在此,庇佑尔等顺遂如意!”


    虽然他是扮做句芒神,但底下的百姓几乎都低下头,虔诚地拱手许愿。


    就连王婆婆也不能免俗,低头碎碎念,向春神祈愿。


    陈元娘偷偷瞄了一眼四周,很干脆的也有样学样,低头祈愿。


    只听她碎碎念道:“春神在上,我是家住汴京城敦义坊三及第巷巷口进去第一家的陈家元娘,请您不要保佑错了,希望阖家平安,弟弟高中,家里日进斗金,我能觅得如意郎君,是好的如意郎君,要家境富裕,人品好相貌佳,若是有仕途运最好,千万不能和李家那个泼才一样会打人,如果非要打人的话,希望是我打他……”


    元娘许了超长的一串愿望,她甚至很讲义气的许愿徐承儿也觅得一个这样的,徐家都是好人,也要平安,徐家阿翁能把新酒酿成等等。


    旁边的人大都许愿完了,她还在闭眼念。


    幸亏她年轻,换做个年纪大的,念完这么长一串怕是都喘不过气了。


    辛苦许愿完,上头鞭打春牛的人早换了。


    那开封府尹虽不到致仕的年纪,可也有岁数了,哪经得起春寒,按规矩打完三鞭就立即被随从披上没有一丝杂毛的麝鼠皮大氅,利落退场了。


    后面自然有属吏与真正的农人上来轮流鞭打春牛,直至那纸糊泥捏的春牛被打得稀碎。


    春牛被打得越碎越好,意味着今年耕牛会更加勤勉。


    底下的许多百姓都会叫好。


    而旁边的小贩伺机而动,拎着竹篮,里头装的是小春牛,关在栅子里,旁边点缀百戏人物。他们会刻意凑到年纪小的童儿附近,故意演示叫卖,勾起小童们的渴望。


    越是小孩,越喜欢模仿长辈。


    每年台上官员刚打完春牛,就是商贩篮里小春牛卖得最好的时候。


    稀奇的是,几乎没有商贩会凑到陈括苍身边,只是看他一眼就略过了,可能他目光过于坚定,小小年纪一身正气,看着不太像会被诱惑的样子。


    但却又小贩会停到阮小二附近,哪怕他这两年身量渐长,瞧着人高马大,颇有健壮青年的模样。


    事实上,小贩的眼光是很准的,他真的买了。


    而且是于娘子看出了他想要却不肯说,主动掏钱买的。


    阮小二拿到手以后,先做的就是戳小春牛的头。


    瞬间便稚气了许多。


    元娘在一旁看着,没忍住有些想徐承儿了,若是徐承儿在旁边,她俩就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交流原来阮小二还是这么幼稚的内容。


    离开徐承儿的半日,想她!


    看完了打春牛,就应该回去了,窦宅里已经备下了她们一行人的午食食材,待到回去,窦家阿嫂就会安排下人立刻烧火做饭。


    但看天色,其实还早。


    可一群人凑在一块,总嫌冗杂。


    最后是三三俩俩,各自分开走的,只说一会儿到点了记得回窦宅用饭。


    于娘子自然是跟着岑娘子身边,她俩都是丧夫孀居,这几年关系好得很,常常一道出入。


    元娘毫无疑问跟着自己家人,她顺耳听见于娘子在抱怨。


    “我那大儿子,人也精神,我不敢说他多好,品性总是端正的,这些年俸禄也攒了不少,却迟迟不肯成婚,倒是成了我的心病。”


    岑娘子则宽慰她,“怕是机缘未到呢,时候到了,不必你急,婚事自然便成了。我听闻相国寺求姻缘很是灵验,不若过几日十五,你我一道去求,我也发愁元娘的婚事。”


    于娘子当即就应下了。


    两个做娘的都在操心姻缘。


    元娘本来听得好好的,听到自己名字以后,就不大爱听了,转过头随意看风景。


    她们这一行人本来正要与其他人分开,却见俞明德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的借口十分现成,“我想同括苍请教学问。”


    因而*顺理成章跟上了。


    虽说是用这个说辞,但也得真的商议。


    他俩一言一语的谈论起来。


    “老师说同平章事空缺,魏参知政事或许有望任职,倘若如此,兴修水利也许会被重提,你我解试时没准会以此出题。”


    “有可能与漕运相关,如今朝廷对漕运颇为重视,前不久又……”


    ……


    谈归谈,俞明德目光似乎时不时看向另一个方向。


    那正是阮小二。


    他围在元娘旁边,拿着他的小春牛,大献殷勤,讨好道:“元娘,你想不想试试鞭打春牛?”


    “不想。”元娘果断拒绝,她不比阮小二,是真正接触过耕牛的,知道耕牛多么有灵性,又是如何勤勤恳恳,习俗鞭打春牛自然是没问题,私下里打,她才没有兴致。


    阮小二还不知道献殷勤献到马腿上去了,仍旧围着想和元娘说话。


    忽然,俞明德高声道:“阮小兄弟,听闻你也在学堂读书,不妨一道论论学问?”


    他硬是把阮小二给喊了过去,元娘耳畔霎时安静,她不着痕迹的微微松气。


    路上闲逛了会儿,到了巷子就各回各家,王婆婆想着一路走来累了,与其直接去窦家,倒不如在家歇会儿再过去。


    元娘自然跟着,有那么多人在,她也不是很想自己去窦家。


    既然回到了家中,洗净双手后,她随手拿起之前除夕祭拜还剩下的玫瑰酥饼,往自己的嘴里一塞,咬了满嘴脆香,玫瑰酥饼口感有点像桃酥,容易掉渣子,嚼两下就开始香甜,难得的是玫瑰花瓣也是不干不糯,像是饧的口感,而且香气浓郁。


    她边吃边找小花,庭院里没瞧见,边一路跑上阁楼。


    果然,它卧在平头案上,枕着她的砚台睡觉。


    还好砚台里没磨墨,否则小花就得变成隔壁阮小二家的乌嘴了。


    元娘上前逗猫儿,却看到桌案上被压住的纸。


    她拿起一看,才发现是自己上回随手写的各个男子,脾性身家等等。


    最末尾的是俞明德。


    莫名的,元娘想到今日俞明德的反常,还有平日里的蛛丝马迹,她是顶顶聪明的小娘子,自是琢磨出了一些不对。


    难道说俞明德喜欢她?


    第42章 【得十人称赞颂貌美,认输罚酒一杯,输则罚酒三杯】


    元娘也不是很能肯定,她不是什么愚钝怯懦的性子,相反,她薄有自信,也一直都知道自己生得好,出去时行人的目光经过她时总是会多停留一息,三及第巷里一直有人喜欢她。


    但是,俞明德也不差,在周围一众年龄相仿的人里头,他算是最出色的一个。


    而且他过于恪守先生们的教导,小小年纪,身上就有如老学翁的刻板寡言感,行事似乎总要讲究一个章法,要合乎规矩。


    倒也不是不好,至少他比那些满巷子乱跑的少年要沉稳安生,自己晨起日暮都能自觉读书,即便旬假在家,也从不敢松懈,他爹娘不知多省心。


    所以这样的人,说他有慕少艾之心,元娘总觉得违和。


    即便有蛛丝马迹,似乎能论证,她也不大敢相信。


    要不,还是观察观察?


    若是弄错了,到时候自己不经意间表露了什么,就太丢脸了。


    元娘想着,便把纸放了回去。


    她本想离开去逗猫,可是这样一张写着各个男子名,又被赤裸裸比对的纸,就这样大咧咧放着,总觉心不安,元娘想了想,把它对折塞进自己记账的册子里。


    如此一来,桌上就看不见了,她心里那点隐晦的羞耻感成功散去,可以安安心心去哄小花啦。


    除夕的时候,王婆婆就让岑娘子给小花做了身衣裳,衣裳缝着帽儿,前头是个王字,用王婆婆的话来说,叫小花过年也威风威风,体验一番做大花的滋味。


    恰好它也是一身金灿灿的毛,内里柔软白毛,正与大虫相似。


    元娘当时端详了半日,实在看不出来日渐肥硕,脸颊两边都圆鼓鼓,肚子上的肉抖抖颤颤的小花,与威武的山君能有什么相似的。


    只能说,做阿奶的,看自家子孙总是蒙了层别人没有光辉。


    元娘有些后悔,说早知道给小花取名叫山君了,说不准真能借到山君之力,让小花看起来威武一些。


    然后……


    就被阿奶肃着脸拒绝,说名字太大了压不住,小花就很好,不许祸害她们家小花。


    元娘听了可恼怒了,小嘴撅得快能挂油壶,心想有什么,她还是她们家元娘呢!


    谁能想到呢,聘猫的是她,日渐失宠的也是她,小花大有取代她一跃成为阿奶心中最疼爱的孙辈的趋势。


    元娘气得严肃着小脸,凶神恶煞的“喵喵”半日,试图同小花交涉,想要恐吓它。


    哪成想,小花一甩尾巴,圆滚滚如大豕的身躯扑到她膝上,露出雪白肚皮,懒洋洋的喵一声,示意她想摸快些摸,不要叽里咕噜说些猫不懂的喵语了。


    元娘……


    她若是能抵抗得住,当初就不会聘猫了!


    所以,她果断给小花加了个小披风,是正旦时在关扑的摊子上赢来的。


    哼,阿奶喜欢小花无妨,只要小花最喜欢她,她依然在这个家里独占鳌头!


    元娘拿着彩色小旌旗在房间里倒着左右走,逗弄小花四处追逐,阁楼地上的木板“腾腾”响,如鼓点一般,间或伴着元娘的笑声。


    底下喝水的王婆婆听了,无奈摇头。


    她转而吩咐起万贯,“灶边上的案板,放了羊双肠,都是新鲜的,你记得加点草木灰往水里泡了再清洗,要用来做晚食的。


    “今日去窦家必定吃的荤腥,回来以后晚食还是得吃得清淡些,免得夜里坏肚子,我记得家里还剩点干百合,你去找出来,加上莲子和白米,放陶锅里文火熬一个时辰。


    “哦对,之前做腊八粥还剩下红枣,也加点,元娘快来月事了,得滋补滋补。旁的倒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这里有十文钱,午食你就出去吃吧,就你一人开火也麻烦。”


    王婆婆事无巨细的把事情都安排好,掂量掂量时候,感觉差不多了,仰头高声喊元娘,“元娘,元娘!”


    等元娘一脸笑模样的下楼,明显是还没缓过和小花一起玩的开心劲,王婆婆却板着脸道:“正月呢,别叫人催,你看你娘和你弟弟都在等你。”


    那是因为他们的屋子就在你左右啊!


    能不快么!!


    但这话元娘可不敢说,说了就是顶嘴了,而且她自己住阁楼可以经常干坏事,夜里偷偷喊住往来小贩,透过墙上的窗户,把他们卖的馉饳、麻饮鸡皮连碗一起放到桶里,吊上来吃。


    背着家里人半夜里偷偷吃东西的滋味,别提多好了。


    为了夜里吃东西的好处,元娘脾气好得很,也不计较,一味笑眯眯附和。


    她这样,王婆婆哪能接着念叨,没好气的道:“这么机灵,也不知像了谁,罢了罢了,先走吧,别叫人家等我们,那就失礼了。”


    一家人这才动身。


    她们到的时候,窦老员外亡妻娘家人也回来了,但是窦家阿嫂的娘家,俞家的人里只有俞明德到了,其他人还没回来。


    窦老员外亡妻娘家人姓范,原本也是富户,只是从他们家老太爷过世以后,家里的子孙都不善经营,把亏欠的铺子给卖了,这些年都在吃老本,好在还有点田地傍身,总不至于流落到抛头露面的地步。


    而且范家人一直咬牙供家里的男孩读书,肯定是比不得陈括苍的罕见天资,也比不上俞明德的聪慧,但他们勤勉不愚钝,真要是能搏个功名出来,家里也算有望了。


    为此,范家的女儿闺中穿的都很朴素,过年才穿上新衣,但也只是颜色最便宜的青蓝布料,不像俞莲香穿的是绸裙,褙子上绣了花纹,颜色也是难染的品红色。范家的女儿往往也要接些简单的活计,在自家里做,所以身上都没什么骄奢之气。


    今次来的范家未出阁女儿共有三个,一见到元娘来了,都簇拥围上去,拉着到了窦二娘边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一会儿一个表姐,一会儿一个妹妹。


    等到开席的时候,元娘心里可算松了口气,吃东西好,吃的时候话少。


    虽说都是亲戚,但就算是地里刨活的农人家里也有讲究,作为汴京城内日子过得还算体面舒心的人家,男女自是分席而坐。


    但他们不似真的高门大户,能把说书人、杂班、小唱这些勾栏玩乐叫到家里头,更不必担心失态,所以就摆了两个大八仙桌,中间用屏风隔开。


    屏风上绣的是八骏图,不必猜,这就是窦老员外的珍藏。


    若非是正月待客,他才舍不得拿出来。


    窦家是整个三及第巷宅院最大的一家,因而他们用饭的堂屋也近乎是元娘家的两倍大,放两张各能容纳十几二十人的大八仙桌并不显逼仄。


    而且他们的堂屋很空荡,应是因宅子大,有单独的库房,所以不曾堆了杂物,像方婆婆家的堂屋就放了酒瓮、纺车、雨具,墙上还挂了蓑衣。


    窦家的堂屋里,除了正对门摆的待客坐的太师椅和桌案,侧边用饭的地方那么大,却只有八仙桌,地上铺着平整的石板,夏日沁凉,冬日冷脚。不对,还有不起眼的红木缠枝花几,这摆件是好东西,但应该是从前传下来的,和堂屋顶着房梁的柱子一样,都掉了点漆,显出年岁来。


    窗扉开得也大,左右两边的窗户开着,既能通风,又能叫外头的日光照进来。


    为了彰显绣工好,屏风上的布很薄,正对着金灿灿的阳光,对面人的轮廓尽显。


    元娘能清晰辨认出那边的每一个人,看出他们的动作,脸上的神情是仰头大笑,还是推搡着酒杯胡乱笑,不论哪种,动静都是很大的,很恣意畅快,光打在他们身上,活在晴日底下。


    一定很暖和。


    反观女眷这边,大宅子修建时光线自然是好的,不会黑漆漆,但这一边的窗户却照不见日头,风不时吹进来,冷滋滋的,勾得后脖颈一颤。


    好在窦家阿嫂是个妥帖人,掌家事无巨细,早叫下人烧好了炭,把炭盆端进屋,没一会儿就烘暖和了。


    很快,菜就上来了,先上的自然是果子蜜饯一类。


    有牙枣、金橘、梨圈、桃圈、核桃肉等,既有新鲜水果,又有果干和干果,这些都摆做一盘,一圈圈向外,瞧着就像是由内而外绽放的花一样。


    除了这个,还有一盘咸味的,切成片的腊兔、卤制的猪肚猪肺、熟羊头肉等等。


    桌边还摆了酒壶,里头是白沙蜜酿的蜜酒,甜滋滋的,并不辛辣呛人。


    屏风外只有窦老员外做东说话,屏风内则是窦家阿嫂招呼众人吃喝,窦二娘并不抢风头,只是柔声照顾身边几个妹妹们,帮着斟酒。


    元娘深谙吃席要点,虽然狮子糖好吃又好看,可吃完太费功夫了,兴许一会儿第二第三道菜都上来了,她还没能把狮子糖的头给吃完。


    这时候可以夹蜜饯果干,如果有蜜煎糖煎是最好的,蜜和糖都贵,若非宴席,平日可是舍不得买了吃的。


    奈何席上没有,元娘只好夹了梨圈。


    所谓梨圈,就是梨子去核做成果干,比蜜煎果子要便宜得多。


    梨圈的口感比寻常果脯要脆一点,同样是甜,但梨子香甜的风味很独特,是带着股润肺的清香,比起其他果子,不需要糖渍酸味就很淡,只起到调节甜味的作用,使梨圈吃起来不会甜得发腻。


    元娘不知不觉就吃了三四个,她又夹起桃圈,桃圈自然是多了桃子的果香。


    元娘吃着,却在想这个味道若是能做成熏香就好了,比浓郁芳馥的香味要好闻,却不似草木寡淡。徐承儿之前就喊她,想一起制香,说是那香制得容易,原材也便宜,都是荔枝壳一类不值钱的。


    过几日得空了,她要和承儿仔细钻研钻研!


    要是能熏香点茶,多雅致呀。


    在元娘畅想的时候,菜也被端上来了。


    打头的是一道荔枝腰子,和荔枝膏里没有荔枝一样,荔枝腰子也没有荔枝,用的是羊腰,把羊腰表面划出菱形格纹,入油锅爆炒,腰子迅速卷曲,表面上的凸起形似荔枝,因此得名。


    这道菜很讲火候,炒的恰到好处,则吃起来既质感紧实,又不塞牙,一咬就断开,炒的时候加了糖与醋,汤汁均匀铺就在腰花表面,每一个菱形格子的边缘都藏着汁水。


    咬开后,爆开的不止是腰花,还有滚烫的汁水,酸酸甜甜,伴着脆爽的腰花,半点腥膻味都没有。


    这样酸甜可口的菜最是开胃,所以才打头上。


    接着是鳜鱼假蛤蜊,鱼肉切片用酒、盐、葱姜等常见去腥的东西腌制过,放到虾汤里汆过,鱼肉熟了卷曲时就像是蛤蜊。这道菜吃起来清淡,鱼肉细腻,虾汤清甜,能拂去上一道菜的荤腻。


    后面是葱泼兔、三脆羹、鸡签……


    最难得的是一道炙羊肉,瞧着得有好几斤,烤得皮脆金黄,滋滋冒油。


    宋朝上下都追捧羊肉,达官贵人更是只吃羊肉,寻常猪、牛都是不会上桌的,所以羊肉价贵,单看这一道炙羊肉恐怕都得一两贯的,可谓是今日最硬的菜了。而且必是外头买的,窦家的厨子寻常,家中又没有大炉子,是做不到把炙羊肉烤得如此香的。


    窦老员外招待她们实在舍得,比外头富户嫁娶办宴席也不差什么了。


    这是元娘来汴京以后吃得最好的一顿,今年窦老员外摆的席面比往年还要好几分,也不知是为什么。


    但这席面比起高门的还是逊色许多,不说菜肴的珍稀,只说规矩便不同。


    高门大户吃上等席面,是一酒一菜的换,饮尽一杯酒,便换一道菜,奢靡繁琐不已,光是仆人就忙得不行。


    吃酒尽了兴,男子那桌免不得喧嚣起来。


    窦家阿嫂便把一众女客带进垂花门内,这儿是后院,男子等闲不会进,她们亦可以尽兴。


    吃席吃席,尽兴的头一遭便是行酒令。


    后院的地开阔,可比外头的堂屋暖和,阳光铺洒在地上,勾勒出檐角瓦片的形状,还有婆娑树影,因着叶子掉落得差不多了,日光无所阻碍。


    又没有男子在一旁,气氛一下就欢快了起来。


    之前,她们连用饭的动静都不敢太大。


    一说行酒令,俞莲香就迫不及待起来,往年都是这样的流程。所以今年为了能一鸣惊人,她特地早早的买了最时兴的酒令。


    行酒令的规矩各有不同,有作诗的,有投壶的,亦有看运气的。


    俞莲香买的要在投壶上头更添一点新意,是位有名的文坛大家近来新钻研出的。


    竹筒里放着九根竹签,每根竹签顶上各写这一个动物的字,譬如熊、兔、鱼等,共九种。与之相应的是个大圆盘,约莫到人胸前高,可以转动,也可以静止不动。


    抽中的竹签写着什么动物,就要把镖射中圆盘上的那个动物。


    若是输了,就得喝酒!


    这个的确有新意,但就是不容易赢。


    因为俞莲香只买了竹筒和竹签,但是没买圆盘,只能是几人一块在纸上画出竹签上的动物,贴在树身,然后对着画出的动物掷镖。


    可树身多硬呐,几个小娘子说到底是娇养长大,没真正干过粗活,准头是有的,却扎不进去,只有元娘稍稍好一点,她从前做过农活,力道大,侥幸中了一回,余下的妇人里,只有王婆婆回回都赢。


    一直赢或是一直输,都没甚意思,所以即便是给俞莲香面子,众人也只是意思的玩了两回,喝了两杯酒,就换了竹筒。


    最后拿出来的是窦家阿嫂陪嫁来的行酒令竹筒,这是她未出阁时玩的,几年过去,已经不时兴了,但是对几个年轻小娘子来说却很新奇。


    既是窦家阿嫂带来的酒令,自然是她打头抽。


    结果就抽到了……


    【攀树一炷香,否则罚酒一杯】


    窦家阿嫂利落认输,她也不扭捏,痛快喝下一杯酒,边笑便摆手道:“我实在不比得闺中,都是做娘的人了,爬不得,爬不得。”


    接着是范家的一个小娘子,让她作一首有关“春”的诗,然而她都不识得几个字,只好苦笑认输,自罚一杯酒。


    轮到俞莲香的时候,更有意思,成了体力活。


    【背美人一刻钟,认输罚酒一杯,输则三杯】


    俞莲香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她环视一圈,果断应了,然后把最年幼的珠姐儿给背了起来。


    她自信道:“我们珠姐儿生得粉雕玉琢,来日肯定是小美人!”


    珠姐儿也昂起头,骄傲不已,童言稚语道:“我大了以后,肯定会像元姑姑那样美,是大美人!不是小美人!”


    小孩子一认真,众人都忍不住哄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珠姐儿虽轻,奈何俞莲香身体娇弱,没多久就开始吃力,背到最后,明明是冬日,她额上都沁出汗了。正是因此,气氛才烘托得更热烈,几个小娘子不约而同倒数数。


    她坚持到最后一息,众人欢呼。


    俞莲香骄傲不已,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以及众人瞩目,至于发颤的腿,勒得通红的手,那都是小节!


    不值一提!


    接着是王婆婆,她的运道实在好。


    【王姓三杯】


    这么多人里,只有王婆婆姓王,方才掷镖躲过的酒,这回一口气喝完了。


    岂不有意思?


    众人都是拊掌大笑,乐不可支。


    为了挽回颜面,元娘立时站出来,执起王婆婆的手,信誓旦旦道:“阿奶,你放心,我这回定然赢!”


    王婆婆的酒量哪在乎这三杯,岂能看不出元娘在故意作怪,她似笑非笑道:“成,若是输了,你喝两杯。”


    元娘才不在意呢,她昂头道:“自然!”


    她很快就选中一枚。


    【得十人称赞颂貌美,认输罚酒一杯,输则罚酒三杯】


    第43章 “元娘,你想高嫁还是低嫁?”


    元娘见了竹签上的字,简直要仰倒,脸上的笑容悉数散了。


    她瓷白的小脸顷刻垮下来,呜呼哀哉道:“天爷啊,到我这怎就这般难!”


    旁人还不知道元娘抽到了什么呢,俞莲香凑过去看,照着念了下来,听清楚的众人面面相觑,确实没想到还能这样玩。


    要元娘挨个去问别人,让人称赞自己貌美,多少难为情了。


    偏偏她刚还跟王婆婆夸下海口了呢。


    这是做也丢人,不做也打脸,进退两难。


    旁边的俞莲香嘴快,直接把困局给解了,她理所当然道:“这有何难,元娘本就貌美,我头一个夸!”


    虽说解了是玩还是不玩的困局,但是元娘的困难更多了。


    她得挨个去找剩下的九个人要夸赞美貌的话,纵使大方活泼如元娘,都免不得羞赧,尴尬不敢言。


    但既然已经开始,她跟个木头人似的杵在这越久,反而会越尴尬,倒不如主动一些,趁着大家觉得有趣,气氛还未冷下来,俏皮点挨个去讨夸。


    元娘随王婆婆,是个敢想敢干,做事果决的人。


    她心里有了盘算,就不会再拖拖拉拉。


    只见她轻咳一声,头一个就去找了王婆婆,她笑盈盈道:“阿奶,你知道的,我想为你争脸面。”


    她边说,还边眨眼撒娇,灵动俏皮。


    等闲难以抵抗。


    王婆婆也舍不得孙女尴尬无助,她点了点元娘的鼻尖,“这鼻子生得好,随我,怪不得好看。”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就没有人不笑的。


    窦家阿嫂捧场道:“怪不得元娘如此讨喜,原来随您,是个妙人啊!”


    她说完,就跟着夸元娘,“瞧瞧这眉眼,多俊啊,平日是不是连眉都不必画?我当初若是能有元娘的一半美貌,可就不嫁过来了,非得等个公侯来嫁,再不济也得是个状元!”


    果然,夸闺阁女儿的时候,三句有两句不离未来夫婿。


    元娘极为配合的装作脸红,羞赧道:“嫂嫂快别说了,言过其实,外人听了要笑话我啦,说三及第巷里有个小娘子心比天高,非得要嫁状元,到时候我嫁不出去,就赖在你家里!”


    “赖呗。”窦家阿嫂故作认真,“能日日瞧见这么漂亮的妹妹,我比吃仙露都香呢,可巴不得呢!”


    范家的一个小娘子也凑过来,挽住元娘的手,“不成不成,我也打着这样的主意呢。”


    ……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夸遍了。


    到最后,负责权衡裁判的窦二娘一数,不对啊,连珠姐儿和一个伺候的婢女都算上,拢共也才九人。


    偏偏就差了最后一个。


    窦二娘因着负责主持裁决,是不能参与的,而前头的时候,俞家二婶婶和范家的一个小娘子都是不胜酒力的,一两杯便生了醉意,被扶到窦二娘的卧房里歇息睡着了,总不好把她们叫醒吧?


    场面一时尴尬下来。


    数来数去,数不出第十个,元娘也无可奈何,只好准备认输。


    她拿起酒杯,才斟上呢,垂花门那就有了动静。


    原来是范家最小的小娘子和俞莲香各自把自己的哥哥给喊来过来。


    元娘心头顿时涌起不妙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只听二人同声说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美人如许,姣姣似明月,曜曜比秋阳。”


    前者是俞明德的声音,而后者是范家大郎。


    元娘觉得自己丢人得想死了,好好的闺阁小娘子之间的调笑,怎么好闹到外面去。


    即便是好心,也过了些!


    她再好的脾性,这时候也面色不愉了。


    岑娘子自来是没有主意,倒是王婆婆,她不知何时站到了元娘的身后,面色颇佳,语有笑意,“范家俞家的两位小娘子,实在仗义,为了不叫我家元娘输,还请了人到外头。


    “元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谢谢你姐姐和妹妹,这是明着帮你作弊呢。”


    王婆婆一手扶着元娘的肩,说话的时候,手轻轻拍了拍,示意她。


    元娘极为信任阿奶,立即换了笑脸,大大方方,朗声同二人道谢。


    接着,王婆婆话锋一转,又直指两个男子,“二位郎君也是顶好的心肝,应了妹妹所求,连我家孙女的面怕是都不曾看清,也帮着赞颂,老婆子真是感激不尽。”


    王婆婆没有暗示,所以元娘这回就不用开口了。


    一门之隔,对面似乎也安静凝滞了一会儿。


    似乎是被催促了,范家大郎浑厚的声音略赶的开口,“您、您客气了,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比起他赶鸭子上架的回应,后开口的俞明德要显得镇定沉稳许多,声音又少年人的清冽,“您谬赞了,倒是我与舍妹失礼。


    “方才您所言,实在过谦,只听舍妹转述,也知您家小娘子当是极为出众的品格。古来大家皆爱赞颂美人,我没有诗才,借用前人诗句赞颂,还望不要见怪。”


    王婆婆对俞明德的回答显然要满意得多。


    瞧瞧,这才叫上道,不是真正把脑子读傻了的人。


    有几分急智,否则,哪怕真的侥幸科举考上了,到了官场也是给人做犬彘,任人分食的蠢货。


    她高声道:“怎么会,俞郎君真是谦逊。”


    一场兴许会尴尬难看的事故,在王婆婆的三两言语中,顺利落幕。


    虽说有意外,但元娘也不必去喝那三杯罚酒了。


    那事只能算插曲,范家小娘子和俞莲香的做法虽说有些不妥,但也不算特别过分。


    王婆婆主动不计较,元娘就更不会计较了,但她接下来要稍稍沉默些,还是跟着玩了会儿,直到散场,各人各归各家。


    俞莲香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不大妥当,接下来不太敢靠近元娘,眼睛左右乱瞟,略略心虚。


    而范家小娘子则是到了临分别的时候跑来道歉,还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是一时情急。当众呢,元娘当然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然后范家小娘子转头就笑吟吟的请元娘得空去她家玩。


    元娘随口应付了一下,就被王婆婆喊走了。


    回家以后,她上阁楼午歇,一觉睡到黄昏,唤醒她的除了笼罩了整个床榻的,大片柔和昏红的晚霞,还有酸酸辣辣的香味。


    元娘宛如被勾魂一般,肩膀先起来,头再抬起,用力嗅了嗅,人还未清醒呢,鞋子就已经穿好,脚步虚浮往楼下走。


    她眼睛还睁不开,人却已经到了灶边。


    她幽幽道:“阿奶,好香,我……”


    饿字还未能说完,半道上就被塞了一嘴东西。


    元娘嚼了嚼,脆脆的,哦,是黄瓜。


    嗯?怎么辣辣麻麻的!!!!


    一股呛劲从鼻腔直上天灵感,元娘的困倦不翼而飞,她被那呛辣的劲急得原地转圈,眼泪都出来了。


    是芥辣瓜儿!


    天爷,阿奶是放了多少芥辣。


    元娘鼻子都红了。


    她清醒以后,看到面上沟壑纵横的阿奶,含笑注视自己,哪里不知道阿奶是故意的。


    元娘瘪嘴,莹白的脸上仍有被呛出的薄薄红晕,鼻尖也红,看着可怜可爱,她委屈道:“阿奶,你欺负人。”


    王婆婆嘴边噙着笑,人却转过头,边切菜边慢悠悠道:“我这不是怕你睡不醒,一会儿没力气大口吃饭吗?到时候你又得半夜里喊住外头买馉饳的摊贩,偷偷把馉饳放进你那桶里,多麻烦呐?”


    陈元娘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阿、阿奶你怎么知道的,不可能,我都没什么动静!”


    王婆婆无语的瞥了她一眼,“你每回吃完,第二日蹑手蹑脚去还,脸上的样和要去做贼似的,我老婆子是老眼昏花,又不是瞎。”


    元娘尴尬笑了,但无妨,作为亲生的孙女,她有杀手锏。


    只见元娘依偎着王婆婆,头靠在背上,撒娇道:“不是天天啦,只是有时饿了,又怕下楼寻吃的会吵醒你,怎么样,我是不是乖巧体贴的世上顶顶好的孙女?”


    王婆婆食指点着她的额头,推了推,元娘配合歪头。


    “贫嘴!”


    逗乐完,元娘很是厚颜地夹了一块芥辣瓜儿,别说,还挺上头。


    黄瓜本就清脆爽口,水分也多,最适合口渴或者大鱼大肉以后吃,更别提是用芥辣汁水拌的。


    芥辣是用芥菜疙瘩做的,它说辣,其实鼻腔更刺激,麻麻呛呛,鼻子发酸,一下就能把人的眼泪逼出来。


    虽说听着有些难受,可吃起来却没停的,很上劲。


    芥辣瓜儿的做法简单,就是芥辣加许多蒜末和香油,以及食醋。


    它吃起来又辣又香,刺激上头,醋味则稍稍缓解后劲,会一个劲的分泌口水,吃多了甚至会满头大汗。


    不论是夏日还是冬日,芥辣瓜儿都是很适宜的下饭小菜,在市井里最为常见,因为口感清爽,吃完以后,人也容易醒神。而且便宜,不值得几个钱。


    王婆婆做这道芥辣瓜儿,有自己的秘方,她会加点糖跟酱油,口感更有层次,留有余味。


    元娘一吃就上瘾,虽然每回都被辣得快落泪,但缓一缓还是会继续夹。


    与其下饭,倒不如闲时无聊吃,能吃许久,味道又好。


    很快,饭前偷吃的元娘就收到了王婆婆的制裁,被重重拍了手背,“你都吃了,一会儿用晚食的时候吃什么?你变一道菜出来?”


    “我变不出来,但是我有阿奶,阿奶最厉害,什么都能做到!”元娘做出谄媚样,奈何她生得好看,即便如此也只会让人注意到她眉眼弯弯似圆月,笑容灿烂又明媚。


    王婆婆乜了她一眼,并不搭话,因为她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元娘都能讲出花来。


    倒是元娘,自顾自继续说,她悠悠叹气,“真是的,阿奶,你说下午的时候,范妙青和俞莲香是故意的吗?说是给我解围,结果我更尴尬了。”


    “你觉得的呢?”王婆婆语意不明,反问她。


    元娘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不大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


    王婆婆见她想不出什么,这才一点点帮着剖析,“你想没想过,就差一个人,你弟弟不是在外头吗,他年纪小,窦二娘旁边还候着一个婢女,唤了去喊很难吗?怎么就一定得各自的适龄兄长?


    “退一步说,她们真想不到,那就看着你输又能如何?行酒令乐的不就是一个输了饮酒,众人调侃吗?你的酒量不算好,但喝十几杯醉不了,便是醉了能怎样?俞家二婶不就醉倒了吗,有谁说什么?”


    元娘又不傻,听王婆婆说到这,哪有不明白的。


    她沉默了起来,盯着地板,好半晌才闷闷道:“所以,她们是故意的?那我往后是不是不应该再和她们往来了?”


    哪知道王婆婆却在摇头,她把万贯洗净的羊双肠放了酒和姜丝腌制,边干活边教导孙女,两不耽误,语气也轻松平淡。


    “俞莲香的自私出自她的天真,范家小娘子的好相处出自她的不天真,不论你要与她们中的谁相处,都要掂量清楚其中的份量。没有谁一定要交恶,只看你自己的权衡,再坏的人也能交好,再好的人也要提防。


    “你听不懂也无妨,我只问你,知道她们为何要把各自的兄长拉来吗?”


    这个问题元娘可知道得很,她自信点头,“莲香很明显,她想让我见她兄长,最好叫我喜欢上,对她兄长趋之若鹜,如其他的小娘子一般!如此一来,我对她也会倍加殷勤,她没什么坏心思,就是被人簇拥惯了,总想做最受人喜欢的一个。”


    “至于妙青,我觉得,她似乎也想撮合我与她兄长。”元娘的语气逐渐迟疑,“但是……不知是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觉得她的念头和莲香不同。窦伯伯许诺我的嫁妆会同窦姐姐一样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只自家几个亲戚知道,范家就是其中之一。”


    窦老员外疼爱女儿,陪嫁不菲,不说给元娘一份一样的,只消有一半*,乃至三分之一,加上她自家的嫁妆,可以想象会有多丰厚。


    而范家日渐衰弱,银钱上很紧张。


    不是元娘恶意揣测,只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殷勤,更莫说还有那么多迹象。


    她纵然不想怀疑,脑子也不允许她稀里糊涂。


    “不错,还算耳聪目明,没有蠢到家。”王婆婆赞许道。


    眼看腌制得差不多了,王婆婆也不和元娘扯闲篇,直接把她赶出去,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你快出去,等会烟起来了,别把你身上的衣裳也熏着了,到时候一身油烟,我看你还敢不敢出门玩。”


    王婆婆用手肘把元娘推出去,自己把手放进木盆里洗,因为刚刚往羊肠里灌了羊血与羊脂,手上荤腥着呢。她顺带喊万贯,“你把退了的火塞进去,煎羊白肠火得够大。”


    *


    元娘被迫离开灶房,无所事事的她,干脆去找犀郎了。


    犀郎在写先生交代的课业,但也写乏了,正在时不时盯院里的桑树,时不时目光远眺,看的东西时远时近,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护好双目。


    横竖他闲着,元娘就和他用诗句玩起了游戏。


    今日之元娘非过去目不识丁的元娘,她可厉害着呢!


    她打头道:“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陈括苍作诗不行,背诵,呵呵,恕他直言,未曾输过。因此,他几乎毫无迟疑,当即接:“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


    元娘接的也快,她可是王婆婆亲自教导出来的,论博闻多识,王婆婆绝不输陈括苍的先生们。


    “村舍少闻事,日高犹闭关。”


    ……


    两人一对起来就没完,还是王婆婆喊她俩吃饭,才勉强暂时结束。


    今日的主食是莲子百合粥,清火润肺的,午食虽然丰盛,但吃得太荤腻了。


    但王婆婆却让她们先一人吃一个春卷。


    春卷是薄皮里放了豆芽、笋干、菘菜、豆干,然后薄皮左右对折后,往前卷,每个都不大,两到三指宽,卷好了放进油锅里炸。


    春卷外头的薄皮炸得金黄酥脆,尤其是刚出锅的时候,用手稍微用力一捏,外皮就碎成金黄小碎片了,吃起来一点都不费牙。但是豆芽会随着咬动被从春卷里拖出来,豆芽汁水多,豆干嚼着香,混着酥脆外皮,越吃越起劲。


    王婆婆还让她们吃完春饼以后,得咬一口生萝匐。


    虽说萝匐也有降燥气的作用,但吃它不是为了这个。


    “立春立春,就是得咬春嚼春,今年才会丰收。”王婆婆面上高兴,顺口道:“要是犀郎今年能中举,等明年立春的时候,我就去盒子铺去叫苏盘,你们是没吃过,苏盘里光是荤菜就有七八种,炒素菜也有许多,都帮着切好了,只管往薄皮里夹,可有意趣了。宣泰桥吴记盒子铺做的最好,卖得还贵,但一到立春,各家派去买苏盘的小厮能排到后一条街。“


    象征性的吃过春卷,咬了口生萝匐以后,才真的开始用晚食。


    芥辣瓜儿的好吃自不必提,旋煎羊白肠也很好吃,煎完就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咬开以后,里头的羊血香嫩可口,不知道王婆婆是如何处理的,一点腥味也没有,反倒有些像豆腐,却比嫩豆腐有滋味。


    吃过饭后,万贯将碗筷洗净。


    众人都闲下来。


    元娘本想上楼去,却被王婆婆给叫住了。


    看王婆婆的架势颇为严肃,跟着一道进屋的短短几息里,元娘把自己最近干过的事都仔细想了一遍,就差王婆婆忽然一拍桌,怒喝一声,然后她就会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干过的坏事说完。


    然而并没有。


    王婆婆坐在深驼色的床帐下,静静道:“你渐渐大了,自己有主意,有些事我也该问个清楚。”


    “元娘,你想高嫁还是低嫁?”


    第44章 二人目光不期然相遇,元娘倒是惊了一惊。


    “啊?”元娘睁大双眼,表情茫然,不知道阿奶为什么会这样问。


    她再如何活泼、不拘小节,也是个正当年纪的小娘子,猛然一问,惊讶过后,多少难为情。


    元娘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衣带缠成卷,微微偏头,不解道:“阿奶,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的终身大事,自然要问过你。”王婆婆一反素日里的凶悍严肃,用的是平静商议的语气。


    她坐在床榻上,暗沉的床帐虽然没有放下,但是也挡住了左右两边。


    王婆婆屋里的光线本来就不好,又是暮色昏沉的时候,阴影被拉得很长,整个屋子都像是笼罩在暗色里。一如王婆婆,她其实也不年轻了,虽然尚有几分力气,中气足得能骂街,但是也不能掩盖年纪。


    况且,她也怕。


    她这一生经历太多,知道人命有多脆弱,她的丈夫、儿子,哪怕她再怎么不愿意,也都早早离她而去。


    她怕自己的性命也会如丈夫和儿子那般说没就没了,有时候,一场急病,一个意外,世事多变换,谁也说不好。那她的元娘怎么办?


    王婆婆总希望自己能多帮元娘做点什么。


    犀郎她不担心,这个世道对男子宽宥,他怎么都能活下去,倘若侥幸考取功名,自有一番活法。元娘是女子,终身只能靠婚嫁,如此方不至颠沛流离,而且她生得太好,倘若他日真的要独立门户,还不知会有多少祸端。


    为此,她的婚事倍加艰难。


    即便是低嫁,也不是范家大郎之流的人,可以家世稍低,却绝不能护不住她的元娘。


    越是低嫁,越挑男子品性。


    否则,只会是苦难的开端。


    王婆婆怎么舍得元娘受苦,这是她一勺米一勺汤喂养到这么大的,亭亭玉立,小脸莹润。


    她还记得当初好不容易各方周旋救下儿子,最后削去官职,散尽家财,只保下一条命。那时候,说不累不难是不可能的,她豁下尊严脸面,去求人,一家人狼狈的离开汴京。


    路上还遇见了劫匪,侥幸保住性命,却只剩下她缝进衣角里的一些金子。


    但她想,没事,人活着就行,她还有儿子得护着。


    谁知道儿子在狱中伤了根本,即便一直吃药,最后还是撒手人寰。


    她在灵堂前,望着儿子的棺椁,听着外间人催债的声音,也不是没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候。


    是年幼的元娘,还不及腿高的元娘,垫着脚,用像藕节似的有肉窝的小手努力帮她抹泪,喊着阿奶不哭。


    灵堂的风很冷,吹得灵幡簌簌,漫天的白色纸钱,就连火盆里的火都时高时低,难以琢磨。棺椁里,躺着她的儿子,面色青白,一动不动,她不必再忧心他会否下一刻就止不住的咳嗽,更不用怕阴雨天他断过的骨头会刺痛难忍。


    他解脱了。


    可她还有元娘。


    出生在流民中,自幼跟着受苦的元娘。


    需要她护着。


    其实,人心都是偏的,她疼爱犀郎,会一整夜为他诵经祈福,可她更爱元娘,元娘是在她最灰暗的时刻出生,度过了最艰苦的一段日子,她愿意为元娘豁出性命,只求元娘一生安康。


    当然,是如果可以的话。


    可惜世上没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那就只好费心筹谋。


    在王婆婆追忆往昔心绪的时候,元娘上前侧坐到床榻边,抓住了王婆婆的袖子,宛若求助般,忐忑开口,“阿奶,我不知道。你教教我,高嫁如何,低嫁又如何。”


    “所谓高嫁,自是费心攀上好门第,日子富裕体面,那么必然要受些苦,事事小心谨慎。可若是低嫁,或许很累,甚至得贴补嫁妆,但能自己掌家,腰板子更直些,这里头差别可大了。”


    其实,高嫁低嫁也说不准哪个就一定更好。


    王婆婆自己就是低嫁,这些年辛苦操持,全靠她性子强硬才能撑下来。她的姐妹倒是有高嫁的,侍奉翁姑如履薄冰,但确实也是享受膏粱锦绣,人前体面扬眉。


    世上不会有万般皆如意的婚事。


    总要有所权衡。


    元娘……


    她拿不定主意,气馁摇头,“我还是不知道该选哪个。”


    王婆婆摸了摸元娘松软的头发,“不急,慢慢想,你想好,一切有阿奶帮你谋算。”


    元娘头靠在王婆婆的肩上,依赖地抱住她,娇声应好。


    *


    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元娘开始仔细思索阿奶的问题。


    她怀里抱着小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它软绵绵的毛,小花舒服的屁股抬高,尾巴高高翘起。


    若是高嫁,她可不想受委屈,可是低嫁的话,对不住了,她还是喜欢享受富贵的日子。


    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她没见过汴京是什么样,即便艳羡好奇,对她而言也太过遥远,能好好待在村子里做活,不会觉得日子有多苦。


    可是她到了汴京,享受过汴京的繁华,哪怕她只是市井里过得稍稍好一点的人家,也远比穷乡僻壤的富户要过得舒服,能在瓦子看官家观赏过的表演,吃南北各地汇集的美食,甚至许多还价廉无比。


    而且阿奶很疼爱她,家里的杂活都交由万贯做,外面铺子抛头露面的活也不许她插手。


    她每日最要紧的就是读书习字,和徐承儿胡乱出门玩。


    说真的,她觉得自己被养得有些好逸恶劳。


    倘若再回到从前的村子,自己一定待不住,也再做不来那些粗活了。


    一样的,若是让她过比现在差的苦日子,她一定受不了。


    元娘悠悠叹气,这可真难选。


    她把小花放在床榻上,小花自己跳了下去。


    元娘走到自己平日写字的平头案前,把记账的册子翻出来,里面有张纸是各个男子的对比。元娘觉得有些杂乱,干脆重新誊抄了一遍。


    【文家麟,年十七。


    容貌中人之姿,脸圆,似无辜,


    性情活泼可亲,健谈


    家宅一进宅院


    车马无


    家资有香水行,温饱无虑】


    写到这,元娘骤然把他的名字涂掉,不行,经营香水行太累,她不喜欢。


    后面林林总总写了四五个人,都是她清楚知道喜欢自己的,都不大成,很快就到了阮小二。


    【阮小二,年十五。


    容貌中上之姿,肤色偏黑,鼻梁高挺,较为英气


    性情直爽易怒,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


    ……


    学问平平,武艺不凡


    亲眷母亲讲理,兄长宽厚】


    【俞明德,年十七或十八。


    容貌上上之姿,眼有神,目坚定,笑时颇为动人,奈何不爱笑


    性情平直寡言,勤勉上进


    家宅二进院落


    车马无


    家资祖传染店,衣食无忧,盈余不菲


    学问极佳,有望中举


    ……】


    最后是今日新添的范家大郎。


    【范成,年十九。


    容貌中人之姿,方脸,宽厚周正


    性情老实,少变通


    家宅二进院落,但家中人多


    车马无


    家资铺子已卖,以雇农田地收成为生


    学问中上,不甚聪慧,仅以勤勉补拙


    ……】


    元娘写完后,把笔置于砚台上,揉了揉手腕,摇头叹气,这都是些什么嘛,也就俞明德还算不错。不过,自己对他不甚了解,所知道的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不知真假。


    这样一对比,倒是把阮小二显了出来。


    他家人口简单,于娘子一直和她娘交好,是个顶顶讲理的人,待人宽厚,就是外柔内刚,特别重视尊严骨气,贞静自守。于娘子不是会磋磨人的人,素日里见她也都是好颜色。


    至于阮大哥,他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身上担着武官的官职,人脉又广,一般宵小与衙役是不敢招惹的。


    虽然这些都不错,但是吧,元娘喜欢聪明擅长读书的人,所以他不算首选。


    元娘双手托脸,垂头丧气时,忽而灵光一闪,既然都有缺憾,不能完全合心意,若是……能调教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就好了。


    但很快她就把这个念头给按下了。


    她又不是娲皇,怎么可能亲手捏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


    挑挑拣拣倒是可以。


    元娘不是一个会被忧虑困住的人,既然今日已经想了许久,仍旧想不出来,索性就丢到一旁去。


    她有更要紧的事得做。


    数随年钱!


    正旦过后,她的荷包可是得丰盈不少了。


    *


    财迷的元娘数了铜钱后,把荷包藏到枕头底下安心入睡。结果第二日也没能好好歇息,被阿奶带去吃席了。


    没法子,每逢正月,总是有许多席要吃的,哪怕她们家如今有交际的人家并不多,奈不住邻里客气。


    但元娘也有趁着这时机仔细观察,从邻里人家到街边买馉饳的摊贩,这些人若是有成婚的,是何种模样。但对她来说并没有启示,他们并不比她家里富贵多少,不存在能在高嫁低嫁里顿悟。


    不过,什么时候顿悟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撑死兴许有迹象。


    一连吃了许多席面,元娘觉得自己都不大舒服了。奈何隔壁徐家医铺也歇息,惠娘子带着夫婿与徐承儿回娘家去了,留下徐家阿翁和学艺不精的徐家二叔。徐家阿翁果断偷懒,说不到元宵不开门,元娘也不好意思找上门去,就为了要山楂丸子消食。


    与她相比,陈括苍就显得惨了些。


    学塾是给了学生假,但他的先生却没有,课业一日不落不说,还未到去学堂的日子,就早早把几个今年准备下场的学生给喊了回去,愣是在热闹的正月过上了清苦的日子,一味埋头做学问。


    王婆婆心疼陈括苍,每日都熬了汤,叫万贯送去。


    奈何今日万贯被她支使出去买糕点了,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她自己又要去吃席,便把这事交到了元娘手上。


    横竖只是去学塾送吃食而已,那附近又热闹,便是高门贵女到了这几日都能出门去吃茶玩乐,规矩没有那么严苛的,倒没什么不放心。


    徐承儿不在,这几日元娘可闷坏了,能借着送吃食出门玩,她只有开心的份,果断应下了。


    结果元娘真走到那才发懵了。


    她以前也来送过东西,但学塾门前是有人守着的,她只管说东西是给谁的,自然会送到里头去。可如今学塾的学生们都未到上学的时日,下人们自然不会按之前那样守着。


    元娘只好自己提着食盒进去,不曾想学塾比她想象的大得多,还得慢慢找过去。


    她正忧心要找到何时,就看到水榭边上似乎有人。


    元娘走进才发现,是个长身玉立的俊朗男子,他正安闲自得的喂鱼,动作随意,神情闲散慵懒。


    她靠近时,他听见动静侧身望去。


    二人目光不期然相遇,元娘倒是惊了一惊。


    是他!那位关扑的路人。


    他近些看,似乎更好看,容色灼人,叫人移不开目光。


    第45章 他笑道,“你还未认出我吗?”


    元娘差点脱口而出,关扑路人四字,幸好理智还在,没让她失礼。


    就是因为要说话的情绪戛然而止,她表情看着有些奇怪。


    而且,对着如此好看的人,这个诨号实在是不合宜,都不必他说,元娘自己就能觉得惭愧的程度。


    还好没冒犯了他,元娘在心中暗想。


    她正准备清一清思绪,好好问人家路怎么走,却不妨他先开口了。


    “小娘子可是有何事?”他恰到好处的和煦浅笑,分毫不会叫人难堪。


    因着他的态度,元娘也不自觉放松了些,她实话实说道:“我弟弟在这里上学,正月进学辛苦,家里人让我来送些吃食,却不想寻不到路,我来是想问问您是否知道怎么走的。


    “能在元宵前就喊学生来做学问的先生应该不多,我弟弟名唤陈括苍。”


    他注视元娘的目光始终温和,且有分寸,并不会一直盯着瞧,仅仅是这点,就胜过了许多人。


    因为元娘生得好,莫说是遇见年轻男子,就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总是会毫不掩饰的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似在打量也似在觊觎。后者,总是黏腻令人作呕,她很不喜欢。


    不说别的,这位关扑路人的头一次交谈,元娘便生出一分好感。今儿日子真不错,能遇到这般养眼的人物,难得脾性也不叫人讨厌。


    随着他开口,元娘的心情更好了。


    “我有印象。”他收拢起鱼食,把半满的碗信手放在桌上,“是个很聪慧的小儿,与他同上一堂课的学生年龄都比他大上不少,因而很是醒目。”


    他起身时腰上的玉玦晃动,湛蓝的外裳在湖边潋滟光的折射下显出柔和光泽,一如他带给人的感觉,宽厚、有礼可亲、游刃有余。


    他退开半步,与元娘拉开了些距离,即便是有外人经过,也绝不会觉得他们在私相授受。


    这是应有的分寸。


    许是怕自己说的简略,不能叫元娘信服,也是为了叫她对生人的紧张多缓解一些,他如闲话一般,笑道:“即便我不识得他也无妨,整间学塾,能不过年节,只带着学生苦做文章的只有一位先生,我便是想推辞寻不到,都稍显艰难。”


    他的语气近乎揶揄自嘲,言辞诙谐又态度温和。


    元娘果然被逗到,从进来开始就不自觉蹙起的眉头松展,轻笑弯眉。


    他没有过失的让元娘把食盒递给自己拿着,二人毕竟还是生人,他一旦提了,元娘不管是拒绝还是同意,总都是不那么心情松快的。


    他维持着萍水相逢的生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只抬手请她先走。待元娘迈步动了,他才略前她半步,为她带路。


    若是一直埋头走路,直到到了为止,虽说隔得不算远,但气氛一旦沉默,便多少有些尴尬。


    离了水榭,却仍旧沿着湖边,风不免偏大,他不着痕迹的站在了靠湖的一边,挡住呼啸的冷风。他穿着简单的道衣,这道衣并非道士所属,反而是大多数文人偏爱的衣裳,斜领宽袖,这时自是被风吹得衣袂翻飞。


    若是寻常人,定然要显得局促凌乱,但事情证明,真正的美人是不会有窘迫的时候,只为他添了几分勾人心魄的凌乱美。他的衣袍被吹得显现身形后,才让人惊觉他文士外表下的高大身量,胸膛开阔,而不是风一吹即倒。


    借着这风,他顺势讲起湖水的由来,权作枯燥路上的解闷之用。


    “这湖水连着暗渠,通往汴河,看似平静,却无时无刻不在暗流涌动。”


    “是这宅院先主人最爱看的风景。”


    “先主人?”元娘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禁不住仰头望他,语带疑惑。


    “这处学塾本是王老太傅的私宅,他致仕后,便教授几个聪慧的小儿。他过世后,儿孙感念他一生为人师道,又因他去后,族中无子弟为官,渐渐中落,便把此处改为学塾,收拢孩童入学,叫朗朗读书声依旧。


    “如今为你弟弟授课,正月依旧勤勉的,便是王老太傅的侄儿。”


    元娘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些,她只知道学塾收人有些看天资,而这家私塾颇有名声,一听闻她弟弟在那进学,基本都是夸赞。


    “你知道的真清楚,也是此处的学子吗?”元娘说完,便是懊恼一拍头,“我真是,能在此处,想来定是,何需多此一问。”


    他侧耳倾听,并不言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其实认真较起来,他的确也能算此处的学子,只是教导他的并非如今的任何一位先生,而是那位已故的王老太傅。他今日来此,也是因着汴京虽繁华热闹,可他外出游历几年,已有淡淡陌生,倒是莫名想起幼时跟着王老太傅的情形。


    他父亲是标准的士大夫,信奉教子需得严苛,方不会养出纨绔,又因着祖辈从商,最怕被人以出身教养讽刺,所以定了种种家训规矩,妄图一蹴而就有读书仕宦之家的清正风气。


    不论成效与否,但他幼时结结实实受了不少苦,按王老太傅的说法,好好的孩子被教的迂了,没有灵气。


    因此,刚受教导的那一年,他其实并没有苦读,而是被王老太傅带着做些寻常小儿爱做的琐事。


    去喂鱼,去走街串巷只为了一碗香喷喷的馉饳,去蹲守半日只为了给野猫喂食……


    但也并非完全游玩丧志,去林间采笋,会教他辨认四时种植规律,在湖边喂鱼,会同他说起汴京附近的漕运四河,不成文的河上规矩等等。


    正是因此,他才未能成为一心只为考取科举,庶务却一窍不通的蠹虫。


    他的目光落在沿途的假山草木,许多已变换,与幼时的记忆大不相同,唯一完全不变的,也就是湖畔和水榭亭台了。


    也不对,湖里争食的鱼早也不同了。


    他回想着,面上神情却瞧不出端倪,唇边依旧噙着清浅笑意。


    他到底不是幼童,而是长成了心思深沉的成年男子,哪怕看着再温和善意。


    元娘并未察觉,她换了个问题,“正月里既然只有一位先生在教导学生,你既不在其列,怎么不出去游玩?如今瓦子里可热闹了,猜商谜的彩头可多了,换成平日里可没有。”


    她能和他说这个,当真是对他观感不错了。


    他轻轻一笑,神情谦逊温和,“前些时日已去过一回。”


    没想到他也是喜欢猜商谜的同好,元娘惊喜抬头,走路的步子都更快了些,兴高采烈道:“那你定然听闻前几日有一个人特别厉害,答对了所有商谜,明明可以拔头筹,把那盏值二十贯的花灯拿走,真的好生可惜!”


    她是真的耿耿于怀了几日,说起的时候,还在禁不住蹙眉心疼道可惜。


    他倒是一怔,旋即失笑,轻声道:“兴许是他想用铃铛逗猫吧,那花灯虽昂贵,可又是铜做灯骨,又是镶金为边,分量不轻,倒失了灵巧。


    “元宵时真拿着四处走,怕是不方便。”


    “可是它值钱!”元娘说起时,情绪高,眼睛都亮了,神采飞扬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受到感染。


    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边笑,边跟着道:“你说的对,若是有下回,想来那人定会选花灯。”


    哪知元娘没有附和,她下巴一抬,凭空生出几分气势,瞧着自信大方,语气坚定道:“不见得,说不定下回被我赢走了呢。”


    她不是无的放矢,而是真的有实力。


    尤其是觊觎那昂贵的花灯久了,她最近十分勤奋专研猜商谜,可以说得上厉害二字。


    他也很配合,浅笑看她,“若是赢了,不知可否有机会细瞧?”


    他说的好像她一定会赢似的,元娘听的自然舒服,当即大方表示,“自然!若是还能遇上的话。”


    “静候佳音。”他注视着她,言简意赅道。


    什么都不曾多说,却将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说话间,已到了院子附近。


    隐隐约约能听见先生洪亮的嗓音,哪怕到了正月,连日不歇,仍旧这么有劲,实在是天生为师的典范。


    元娘停住脚步,笑吟吟道:“今日真是多谢你了,否则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这。


    “我没带什么,倒是家里长辈做了一道点心,闲暇时吃着颇为解闷。”


    她边说,边把那巴掌大的布袋子从食盒里拿出来,递给他。


    看他衣着布料颇好,怕是没吃过这样市井小食,元娘特意解释道:“这布袋子只装吃食,回回用过都有清洗,不过,若是你不喜欢,不收下也无妨,不必负担,我只是想聊表谢意。”


    他没回答,只是用行动表达。


    非但是结果,而且当即打开吃了。


    他赞道:“当真是好滋味。”


    虽说不收下也无妨,但对方语气真挚,元娘自然也欢喜两分。


    可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就被震惊的情绪囊括。


    因为他下一句道:“这是你祖母所做吧?味道一如往昔,极好吃。”


    “啊?”元娘惊诧不已,他怎么会知道。


    他笑道,“你还未认出我吗?”


    第46章 “你是?”元娘语气迟疑。    她不似先前瞥一眼就……


    “你是?”元娘语气迟疑。


    她不似先前瞥一眼就挪开目光,或是草草打量,没有细瞧,这一回,她仔仔细细,盯着他,从眉骨到双目,再到高挺的鼻梁,总是噙着笑的唇,最后是轮廓分明的下颌。


    元娘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是你!”


    她认出他了。


    “你是……”她当时没听清他的名字,而且过了这么久,支支吾吾说不清。


    说自己忘了,又似乎有些失礼。


    他待人处事温和从容,自不会叫元娘尴尬,主动道:“魏观,魏征的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这是观字的出处。”


    “汴京处处好风光,你我便视作在此真正相识,也不失为乐事。”


    元娘也跟着展颜,“也好。”


    魏观没再留她继续交谈,而是道:“我不耽搁你了,听里面的声音,他们应当要讲完了。”


    他对元娘一揖,广袖随之甩动,声音清冽悦耳,“再会!”


    元娘也忙曲膝还礼。


    魏观转身走人,元娘看着他背影渐远,转头就见里头的人渐次出来,她顾不上旁的,而是为犀郎送去食盒,细心交代。


    直到回去的路上,元娘的心情都颇为不错,难得能遇到从前见过的人,而且对方态度和善。她又想起从前的人事,明明才搬来汴京几年,过去的时光简直恍如隔世。


    但她从未后悔来汴京。


    否则可不会有这么多好玩好吃的!


    元娘拿着在路边顺手买的香喷喷的旋炒银杏果,边不断往嘴里塞,边想到。


    不过……


    真没想到从学塾边上随手买的旋炒银杏竟然比李记干果店里的要好吃,因为是现炒的,吃起来热乎乎,特别香,味道甘甜,口感糯糯的像板栗,最要紧的是有一丝特殊的微苦味,滋味独特,嚼着很香。


    元娘想,下回可以带徐承儿一块去买,这儿可比李记干果店每斤便宜了五文。她当时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里好像还卖炒栗子和其他干果呢!


    就是不知道徐承儿何时能回来。


    元娘垂头叹气,拿着旋炒银杏的手的不支棱了,跟着一块垂下去。


    徐承儿不在,真想她。


    *


    可惜元娘的感伤没能存在太久,第二日徐承儿就回来了。


    她坐在窗前低头画院子里的景象,犀郎在桑树下看书,阿娘在阴影处琢磨着从于娘子那新学来的针法,阿奶在试着能否做些新鲜的吃食,好等元宵过后推出去卖,万贯在一旁给和面的阿奶打下手。


    元娘才把每个人的轮廓画的差不多,就似乎听见若隐若现的熟悉嗓音。


    她立时放下手中的毛笔,小跑到对面的窗边,从雪白的墙面支起乌木色窗扇,紧接着探头出去,往下望。


    果然,是她心心念念的徐承儿,此刻正现在墙下,仰头喊她,发髻上的丝带都跟着主人的动作垂落摇晃。


    看到彼此,两人都很兴奋,元娘奋力挥手,瓷白的小脸上是兴高采烈的神情,“承儿,你可算回来了!


    “你都不知我这些时日有多想你。”


    徐承儿仰起头,圆润的小脸溢满灿烂笑容,“我也是,日日都想你呢,元娘。”


    这个姿势互述衷肠,委实有些费脖子,徐承儿扭了扭脖子,一边手搭脖子后头,催促道:“你快下来,我特意给你带了礼。”


    她去舅舅家还不忘给自己带礼?


    没人收到礼不会不开心,元娘自然不例外。


    她惊喜捂住脸颊,哇了一声,大喊承儿真好,又说马上下来,接着火急火燎地跑下楼去。


    元娘动作一大,阁楼上下跟动静都很大,王婆婆看到她出堂屋的时候,忍不住抬头念叨,“往后下楼动静小一些,跑那么快做什么?风风火火的,哪就差得了那一时半刻,仔细别绊着脚,那是玩笑的吗!”


    元娘转瞬连人影都没了,自不必指望会乖乖听训,只在风里留下一句“知道了”。


    她迫不及待到了徐承儿跟前,只见徐承儿掏出来……一瓶药?


    她没生病啊,元娘面上的疑惑掩不住,还是徐承儿率先解惑,“这是山楂丸子,当着正月呢,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得吃积食,要不就是荤腥油腻吃多了不舒服,再没什么能比山楂丸子更实用的了。”


    这倒也是。


    元娘确实很需要山楂丸子,她今日午食吃多了炸物,正犯腻呢,不可谓不是雪中送碳。


    她欣然接受,并且立刻拿了两个吃了起来,山楂丸子是不能直接吞的,而要嚼散了慢慢化开,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开,那股油腻劲果真立时压了下去。


    不愧是徐家医铺特制的山楂丸子,味道就是比别家好!


    毕竟徐家阿翁也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为此,他家的山楂丸子做的可是极为用心。


    两个人几日没见,彼此都甚为想念,但最要紧的是徐承儿另有一番话想同元娘说,偏偏巷道里随时能进人。


    徐承儿干脆跟着元娘上她的阁楼去,毕竟自己家说不定隔墙有耳呢,这可不兴被人听到。


    进了陈家,王婆婆瞧见徐承儿,素来是和颜悦色的,这可是自家孙女最好的闺中密友。


    王婆婆停下了揉面的手,笑眯眯道:“承儿回来啦,找我们元娘玩?今日要不就在婆婆家用晚食,有三脆羹,我记得你爱吃呢。”


    徐承儿赶忙打招呼,先谢过王婆婆,然后推辞,“不成不成,今日刚回来,家里可得聚一聚,阿翁还叫了桌遇仙正店的席面,只等着索唤送到家里。


    “怕是只能拂逆您的好意了。”


    王婆婆平日瞧着泼辣,但那是对无赖泼皮的,面对懂事的小娘子,她素来好说话,闻言立时道:“唉哟,你瞧我,真是没想到,你们归家头一顿饭的确得在家里用。


    “不妨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婆婆什么时候都能做。”


    她周到的照顾了徐承儿,转头吩咐元娘,“你一会儿记得把你那些点心蜜饯都拿出来,分给承儿一块吃,厨下的柜子里头我新买了一匣子香糖果子,你去拿出来和承儿一块吃。


    “真是,可惜你不会点茶,否则边吃香糖果子,边喝茶汤,滋味不知多好呢。”


    嗯?


    元娘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阿奶,*以此隐晦宣布自己的不满。


    她当然是愿意把一切好吃的好玩的分享给承儿,但是!阿奶竟然背着她偷偷买吃食不说还藏起来。


    哼,她要生气的把香糖果子带着承儿一块全吃完!


    让阿奶心疼,让阿奶欲哭无泪,让阿奶后悔!


    好吧,后两者不太可能,元娘只是浅浅在脑子里想一下。


    她果断地去把匣子抱出来,脸上的神情可是雀跃不已,她觊觎王道人蜜饯铺的这个香糖果子匣子可是很久了。


    这里头有许多种不同的果子,比如梅子、杏、生姜、菖蒲等等,切成细丝,用糖腌制,吃起来带着甜味,但是滋味各异。这些可不是全部,还有皂儿糕、笑靥儿、韵果等点心跟糖类的,但这份香糖果子里最特殊的还要数澄沙团子和乳糖圆子。


    因为后二者是元宵专供,过了这几日香糖果子的匣子就不会有它们了。


    王道人蜜饯铺子每个节日都会有特定的香糖果子的匣子,像端午的时候,还会多出佛道艾、蒲叶、粽子之类,而且匣子会用梅红色。


    今年元宵的香糖果子匣子贴了个天官来到人间赐福的图案,朱红色锦衣玉带,冠冕朝靴的天官身边还簇拥着两个侍从两个童儿。


    那颜色和图案,她都可喜欢了,但是一看要大几百文,哪里舍得。


    也不仅是她喜欢,汴京其他的小娘子也都喜欢,每回节日一出新的香糖果子的匣子,都很受追捧。


    她能有这样一匣子,说出去,不知会惹多少羡慕呢!


    徐承儿出汴京的时候,这匣子还没上呢,但王道人家的匣子都刻了小字,一看就知道。


    而且上头还有元宵天官下凡赐福的图案呢。


    徐承儿可是在汴京长大的,一眼就能认出来,见状也很是惊喜,她自己也是买不了的,而惠娘子也不怎么愿意花这份钱。


    两个人迫不及待上阁楼,到靠外边墙的窗户下的美人塌上坐着,把小匣子放在塌中间的案几上。


    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搓手,紧张而又期待,直到元娘一个眼神示意,两人同步,双手各扶住一个角,慢慢掀开盖子,露出庐山真面目。


    匣子上面分成四个格子,底下还有一层。


    最上头右边的格子里的自然就是各种糖腌果子的细丝,红红绿绿,各种颜色十分好看,边上的是糖霜韵果,另外两格分别是澄沙团子和干乳糖圆子。


    澄沙团子里头是熬的绵密松甜的红豆沙,外皮是糯米粉做的。


    乳糖圆子通常是煮在汤里的,这个是干的,所以馅里除了糖霜还加了芝麻跟蜜渍桂花,外皮同样是糯米粉做的,吃起来软软糯糯。


    最底下的一层是各种糕点,都只有一两块,比如皂儿糕、栗子糕、松黄饼等,这些都很耐放,可以吃很久。


    有客来时,打开小匣子,只管挑一块自己喜欢的糕点,留着茶水,偶尔吃点上层的糖渍果子,酸酸甜甜好解腻。


    元娘拿了一块广寒糕,广寒糕是用米粉和桂花做的,米粉蒸熟过筛后才和桂花糖混合,再到容器内压制定型。


    因为做法的原因,吃起来口感略干,一到嘴里就散了,而且不似别的点心甜腻,得慢慢抿开才会渐渐吃出甜味,吃不到桂花,可是桂花的香味溢满唇齿。


    元娘先咬了两口,一时张不开嘴,倒是徐承儿吃了一口松黄饼,欲言又止,神情带点兴奋,“元娘,我,我元宵想和你一块出去。”


    元娘吃着点心,米粉一下散开,吃是好吃,但是不好张嘴,她只好努力眨眼,一个劲的点头,既是说同意,也是询问为什么。


    第47章 “又见了,陈小娘子。”


    徐承儿素来爽利的圆脸,破天荒浮出两分扭捏,但更多的还是兴奋。


    她的手捻着松黄饼,无意识地转着,“我不是回郊县舅父家了么,我偷偷听见舅父和我爹娘说他看中一个举子,据说双亲具亡,家境贫寒,只有个忠心的老仆人跟着。”


    徐承儿说着,便纠结咬唇,只听前头自然是觉得不靠谱,但后面瞧着又似乎可以。


    “但他人品学识皆是上佳,据说还有一门显贵的远亲,如今为了读书,暂且借住在人家家里。若是他真的能考中进士,官场最讲关系,他那门远亲便会是大助力,那时出身贫寒也算不得什么。”


    元娘可算是把那两口广寒糕给咽了下去,虽说这广寒糕不甜腻,吃着香,但口感多少有些噎,她连灌了半碗水才算咽下。


    和小姐妹一块闲聊,当真不适合吃这个,虽然好吃。


    元娘方才一直在认真听,所以刚咽下就立刻答话,提出质疑,“他一定能考上吗?”


    徐承儿摇头,“科举一事谁能说得准。”


    元娘两手一翻,直白道:“可不就是吗?这事是有分险的,一个不慎说不准得供他屡屡科考。”


    徐承儿听了,忍不住捏着衣袖,迟疑道:“但他也很有可能考中,我舅父在郊县的书院做了多年先生,教过许多学生,对他赞不绝口。而若是不趁着他未中进士前定亲,后面恐怕就高攀不起了。”


    “那就得看看他值不值得冒这个险了,若是品性够好,他便是不高中,未尝不是好人选。双亲具亡,你不必侍奉公婆,家境贫寒,再不能中进士,往后吃穿用度全仰赖你,免不得指望你家里扶持。”元娘思忖片刻后,娓娓道来,“而且他有举人功名,即便不能直接为官,也可以做别的营生。”


    元娘托着下巴,眉头紧蹙,已经开始想法子了,“但要怎么才能试试这人的品性呢,说亲时的言谈举止是能装出来的,还是得知道他私下里如何才行。”


    她拧着眉,连糕点都忘了吃,只捻在手上,急急思索。


    徐承儿这时候凑过来,小声道:“我就是这般想的,所以才想和你元宵一块出去。


    “我偷听到我爹娘和舅父谈论,元宵时,那个举人借住的远亲大官会在樊楼包一些雅间,让家里的亲眷庆贺,到那时,借住在他府上的同龄远亲们,会单独一桌,可以趁着那时候去偷偷瞧一眼


    “我爹娘是断然不可能带上我的,只能私下里去。虽说瞧那一眼看不出什么,但我好歹记住他的长相,来日多偷偷查探。


    “退一步说,宴席饮酒,最是能看出一个人的丑态。”


    元娘没想到徐承儿的思虑这么清晰,显然已是盘算了许久,半点不见迷茫。


    徐承儿手垫在底下,低头咬了口松黄饼,一口一口咬得很用力,松香四溢,味甘清正,奶黄的颜色,饼做成五瓣花状,表面印了波浪花纹,余味微微酸。


    她直到咽下,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热闹的街景,语气幽幽,“我不想做第二个窦姐姐,稀里糊涂嫁了。”


    徐承儿转过头看向元娘,手覆在元娘的手背手,稍稍用力抓紧,“你也是,元娘,你要为自己筹谋。我们小门小户不讲那么多规矩,只要不害人,不□□,为了终生大事,用些手段又如何?”


    她握着元娘的手,说的情真意切,为此,甚至明显能察觉到她的指腹因心绪激荡而用力了些。


    倒不至于多疼,就是好似抓住了元娘的心,真真切切让她清醒。


    也许,自己真的该谋划谋划了,即便用着手段又如何?


    没什么比自己过得好更重要。


    汴京说规矩定是有的,但风气尚算开放,女子也能走街串巷摆摊卖东西,就是高门贵女,也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们每逢年节都会出来喝茶玩乐,闺阁里作诗、喝酒、投壶、泛舟等,许多有趣的解乏游戏。甚至大多才情兼备,诗画不输男子,乃至能流传在外。


    在两晋时,甚至流行父兄做赋,以夸赞炫耀自家女儿妹妹的天人之姿,斐然文采。


    所以,元娘哪怕稍稍和他们有些接触交谈也无妨,说到底,她家也只是市井小户,若非王婆婆管得严,她有时也要在铺子里搭把手,见的客人有男有女。


    除非她嫁的是公卿门第,否则并没有多大影响。


    而以她家的门槛,又不可能可以嫁到公卿门第,所以没有苦恼的必要。


    元娘也心思浮动,可即便是下了决心,她一时半会仍旧没有头绪,自己压根没有足够心仪的人选。


    也不对,非说的话,也是有待选的,比如隔壁的阮小二,他好歹知根知底,除了头一回到这看宅子的时候起过口角,余下时候,三四年的光景,对她都是伏低做小,半点不敢大声。


    还有一个俞明德,对她似乎有意,家境才学什么也不错,就是接触的不多,不知道人品是不是表里如一。


    元娘的手无意识转着碗沿,眼睛放空,目光无焦距地落在地上。


    提起这事,二人或思索或沉默,气氛多少有些沉默。


    但要紧事还是得谋划清楚的。


    说是要去偷偷瞧人,但是混进樊楼不是那么容易的,她俩恐怕得两人攒的私房钱都拿出来才能吃上一桌席面,还不是雅间的。


    更遑论如何靠近雅间,而不被发现了,得有个名目。


    得益于元娘家里开食肆的,这事最终还是没有为难到两人。


    恰好王婆婆每日都会蒸许多馒头,到时候二人带个小点的篮子,用布包好,不叫博士看见,等进去点了酒菜,再偷偷混进雅间,拿着篮子,假装小贩偷偷叫卖,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事。


    客人都不会觉得有异。


    自来大酒楼都会有许多小贩提着篮子进去转悠,通常是不禁的,只有少数酒家不允,但像樊楼这样的大正店,能进去的往往得和小厮打交道,她们就不费这个功夫了。


    毕竟又不是真的为了卖东西。


    说不定还能借此看看他待人接物的态度如何。若是个冲动易怒,动不动暴躁骂人的,那可得小心,一不小心就是李家大郎。


    而且樊楼外挂栀子灯,也是能喊歌伎前来助兴弹唱的,若是好好听就罢了,若是喝酒露出丑态,在那动手动脚,同样不能嫁,没得浮浪好色,得病了可怎么好?


    *


    两人琢磨得仔仔细细,什么都想到了,元娘甚至连埋起来的一罐铜钱都挖出来了,就怕到时候一个不慎点多了付不起钱,想着有备无患。


    两个人还对了口供,一块哄得自家长辈松口。


    王婆婆要更不放心点,拉着元娘叮嘱了好半日,什么瞧热闹也不要冲散了,若是落单,别急着找人,可以在正店里等着,花钱雇闲汉跑回家里去喊人,别走没看到铺兵巡逻的巷子……


    元娘都很耐心的听着应了,就是目光不自觉往外瞟,显然心已经飞走了。


    最后,王婆婆还是让万贯跟去,否则她实在不放心。平日里头就罢了,元宵实在太热闹,人挤人,又在夜里,虽说每年这时候都巡逻得特别严,甚至官家还会坐镇承德门,带着妃嫔公主,以及肱骨臣子在上面观看百戏、相扑等。


    若是百姓早点去占位置,靠前的人还能听到官家和嫔御的笑声。


    今日可热闹得很,不仅是瓦子勾栏有表演,就连外头都有表演百戏的,还有烟火师,而且大街小巷全都挂上灯笼,让本就繁华、灯火通明的汴京,亮的胜过白昼,直晃人眼。


    店家的灯笼也都换着各种花样,不是平日里板正普通的形状,大多换成了鱼尾能摆动的灯笼,甚至有龙、狮子,乃至会映射不同图案的走马灯。


    元娘路上还看到一个比人还高的九层的树枝状大灯,枝条如火焰般,延伸盘旋,上面坐着文殊菩萨、青狮、白象等等,每一样其实都是一个灯笼,甚为壮观。


    路上还能看到平日见不着的高门女子,她们有些甚至别出心裁,把灯笼当饰品顶在头上。


    这是手艺精巧的工匠所做,把灯笼做得只有枣儿大小,在上头装饰了金银翡翠、耀眼宝石等,往头上一戴,醒目不已,若是几个人呆在一块,那街上都变得流光溢彩。


    元娘一路走来心痒难耐,要不然有正事要办,她早流连其中了。


    好不容易到了樊楼,樊楼今日也是客盈满座,好在樊楼够大,她们还是有位置坐的。


    元娘看着满楼的人,禁不住感叹,世上富裕人那般多,怎么不能多她一个,想她和承儿还得倾尽体己,才凑够饭钱。


    待到博士上来,元娘和承儿随意点了些菜,然后让万贯等在这里,二人按照私下商议的,徐承儿捂着肚子装作吃坏了,说要上许久的茅厕,说不准一个时辰都有可能,让万贯乖乖呆在这等,然后两人就溜了。


    她们按照之前打听和研究的,没消多久就走到了雅间附近。


    就是这雅间全都亮着,得在长廊左右听着看着慢慢找。


    但那位大官名声大,他的家宴轻易就能探听到在哪,一连好几个雅间都凑一块呢。


    元娘和徐承儿经过其中一间的时候,打眼一看,全是年轻男子,而且隐隐透出来的声音都是在商讨与科举相关,想来就是此处了。


    二人才确认,门就被突然打开了,两个男子一左一右出来,身量更高些的男子道:“文修,你……”


    文修?!


    果然是他,情形紧急,元娘连忙把徐承儿挡在身后,抬头挺胸,试图让自己变得更高,好完全藏住徐承儿。


    她的动作太快,倒是引起那个文修的注意,他想走过来,却被他身旁那个身量更高的男子给挡住了。


    “文修,你的文章带了没有?”


    文修一摸袖口,果然没有,他感激对方,请对方稍后,然后便重新进去屋里拿。


    身量高挑的男子把文修的注意力转走,这才会过头看向元娘,语气甚为熟稔,似有愉悦心情,“又见了,陈小娘子。”


    第48章 “魏官人还嘱咐了,天冷,若是事情办完了,不妨早日归家。”


    元娘这时候才瞧清他的脸,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捂嘴,惊讶道:“是你!”


    她放下手,提溜着有些重的篮子,抿嘴浅笑,目光明亮,“好生巧,没成想这么快又遇见了,你怎么会在这?”


    就凭他在船上的吃穿用度,还有平素的做派,瞧着委实不像是得借住在别人家里的贫寒学子啊。


    怨不得元娘好奇。


    魏观未曾不悦,他待元娘颇有些看待年纪小的妹妹的宽容和煦,闻言只是浅笑,“今日元宵,与亲戚一道在樊楼庆贺。”


    也许他属于和魏家有亲,但是不需要借住,因着家同在汴京而被请来的?


    元娘隐约记得,他身边的下人,说他是举人。


    这里头坐的一桌子都是举人,还得和魏家沾亲带故,虽然也有被魏相公瞧着不错资助的,但应该不至于全都是。元娘暗自想到。


    元娘低眸,片刻后抬头,主动笑容粲然的解释,“真好,我要继续去卖馒头,就不耽搁你了。”


    她倒不是不想和魏观多说两句,但徐承儿藏在她背后呢,文修进去拿东西,几句话的功夫怕就出来了,实在不宜耽搁。


    比起寒暄,徐承儿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魏观早就注意到了她挎着的竹篮子,粗糙到只是简单磨了磨竹面,还有不起眼毛刺的篮子里,铺了厚厚的小被,隐约还能看到笼布一角,这些都是为了不让馒头太快冷掉。


    连馒头都能被如此厚待,但是眼前的小娘子却只是穿着夹襦,里头即便穿再多的衫,也不及一件皮毛油光水滑的大氅来得避寒。


    即便穿得臃肿,可是她人生得好,只显得憨态可爱。


    就是……


    寒风吹来,她的鼻尖红通通的,手也不断磨搓,想暖和一些,可指甲还是被冻得发紫。


    活脱脱像是一只狮子猫,炸起毛,在雪地里,学着成人的模样,故作严肃世故,可却不自觉动鼻子左右嗅嗅。


    想到这样的情形,魏观眼底的笑意深了些,比今儿一整日的笑容都要真实。


    “你还有多少馒头?”他问道。


    “啊?”元娘惊讶仰头看他,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有些犹豫道:“嗯,这,二十个。”


    “我全买了。”


    魏观看着元娘,眼神柔和,没有一丝刻意,好似是真的需要,并且实心感谢她,温言道:“方才,母亲还同我说樊楼的点心虽好,但过于繁复,倒是想吃些简单的蒸饼馒头。


    “不曾想,正好遇见你。一块买了,也好叫其他人也尝尝。”


    瞧瞧,不愧是魏观,即便是好心也绝不叫人心生负担,他总是能把方方面面都顾到。


    但是!


    这可是她用来掩饰用的,若是一口气都被买走,她等会儿还怎么找借口在旁边游荡,很容易就被发现目的。


    元娘为难了。


    若是拒绝……也很不合理,文修可在里面呢,要是被发现端倪可如何是好?


    元娘一时想不出说辞,免不得慌乱了两分,不敢直视魏观,目光落在了旁边的柱子上,张口欲言,又闭嘴,好半晌才道:“我,嗯,这……”


    她眼睛眨得快了一些,犹豫着是直接给他,还是找什么借口,但这借口一时半会又想不到。


    元娘目光不自觉盯着雅间紧闭的窗子,错落有致的窗格,隔着浆纸映出里面翻动的人影。


    魏观始终看着她,她的面容,注意到了她的慌乱,以及她下意识望去的方向。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眼神深了一些,闪过猜测与了然。


    元娘感觉不能再拖下去了,她看到有影子在动,而且是朝门前的方向,想来是文修快出来了。比起不能继续有借口在附近徘徊,还是徐承儿被发现比较严重。


    “好!”


    “还是算了。”


    在元娘心一横,答应的时候,魏观的声音同时响起。


    元娘愣住,疑问地抬头看他。


    却见魏观面色歉然,“是我思虑不周,看时辰,母亲应与家中姐妹去了界身巷,若要送到跟前,馒头怕是已经凉了。恐怕不能尽数买完,你看,我买八个可否?”


    柳暗花明又一村!


    元娘怎么可能不答应?


    她欣喜得笑出一口白牙,应得十分爽快,“自然自然。”


    说话间,文修已经推开雅间的门,又阖上,朝二人走来。


    文修身量较魏观要低一些,但不意味着矮,与其他人比起来还是中上的,但他祖上应该有江浙一带的血脉,面容要秀气一些,五官锐角少,温敦斯文,脸型也是偏向鹅蛋圆润。


    就是有点……瘦弱?


    但作为文人,这也不算什么缺点,大部分寒窗苦读都是消瘦的。想遇到一个身体比武将还好的,那才是异类,又或得是崖州、黔邕等偏远州地来的科考的举子,因为身体不好就死路上了。


    而汴京本地的举子,相对来说,还是没有那么严苛的条件。也算是祖宗庇佑吧。


    总之,他人整体还行。


    非要说什么的话,元娘觉得他看起来不太像会打人的,承儿一瞪眼,都比他要凶。


    还成!


    单看容貌,承儿舅父的眼光甚为不错。


    不过,当他走到魏观身边时,到底是逊色了些,原本瞧着不错的五官,稍显寡淡,很难叫人将目光再落到他身上。


    其实也不单是魏观容貌更深邃貌美的缘故,明明魏观待人也算亲切,可他的气势就是无端要浑厚些,让人潜意识里隐隐忌讳,不太敢失态。


    元娘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她来汴京三四年了,可接触的到底都是市井小民,最多有几个富户。


    倘若王婆婆在,就能说出个究竟。


    这是前呼后拥,奴婢成群,膏粱锦绣,用钱财权势生生堆出来的贵气。


    所谓贵人,不怒自威,便是这般。


    不管他再和颜悦色,有些不同也是改不了的。


    文修一见眼前的场景,便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魏观不着痕迹地挡在元娘身前,他胸膛宽阔,身形高大,将她遮得严严实实,连片衣角都不曾露出来。


    他依旧是温和有礼的模样,但相比对着元娘的时候,脸上少了笑意,面色平淡,“恰好遇上有人卖馒头,我买了些,你帮我一道分予其他人吧。”


    里头的人吃的可是山珍海味,要什么馒头?


    这馒头是金子做的不成?


    能比得上缝在羊肚子里烤出来的鱼味美?


    但谁叫魏观是魏相公的独生子呢,他别说是在饕鬄盛宴里分给众人馒头,就是掺了砂砾的粥,众人也会边喝,边笑呵呵夸赞。


    文修是不多话的人,没什么奉承,否则魏观也不会与他走得近。


    闻言,他二话不说,应道:“好啊。”


    半点也不计较文章才找到,为何不立刻去寻魏相公,还要先分馒头。他的脸上更是寻不出半点介意,显然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是个天生的好性人。


    魏观这才转过身,他看着元娘,先是温和一笑,接着才问道:“如何算钱?”


    “我这是玫瑰豆沙馅的馒头,玫瑰酱做不易,所以要稍稍贵些,一个得四文,八个是三十二文钱,您买的多,我算三十文即可。”


    在商言商,一提起卖东西,元娘说话可算盘珠子似的,可顺了,每个字和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往外蹦。


    他微笑,“不必,元宵还要出来叫卖,委实辛苦,不涨些价已是好的了。”


    魏观说着,从锦囊里取出四十文钱,递给元娘。


    元娘收了钱,捡出八个馒头放进油纸里头,交给魏观。


    魏观又转手给了文修,文修自然要先进门,他则在后走。


    进去以后,门自是要阖上的。


    不能瞧见里面的情形,元娘和徐承儿不约而同的失望蹙眉。徐承儿已经走到元娘身边,两个人相视摇头,决定先躲边上。


    还未动呢,只见原本紧闭的窗扉忽而呀吱一声,被人打开。


    窗户正正好映出胜逾周遭泱泱灯火的面容,似美玉,如舜华,叫人难以移开双目,一眼沉沦。


    美貌的可怕,并不拘泥于男女,而在它本身。


    难得的是他身上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气质,他与元娘四目相对,却不慌乱,而是微微一笑。


    他身后有人询问为何开窗,他亦是不疾不徐的缓缓回应,“炭气重了些,散散浮热。”


    如此作答,合情合理,没有人会好奇计较。


    魏观开了窗,很快便回座位,不挡着视线,元娘和徐承儿得以窥见全貌。


    很好,里头干干净净,没有歌伎舞乐。


    桌边放在壶,还有散落的箭,想来他们之前正玩着投壶,而有人正吟诗,得益于开着的窗户,里面的声音更清晰了,原来是改玩飞花令了。


    元娘凑近徐承儿,小声道:“那个穿蓝色衣衫,头绑灰色儒巾的男子就是文修,我刚刚看得清清楚楚。”


    徐承儿也伸脖子探头,仔细打量,对外貌还是颇为满意的,“打眼一瞧,还算不错。”


    “不过,他们看着都没有醉意,倒是见不到他酒后失态的模样。”


    两人看了一会儿,等到他们二人有出来迹象的时候,便躲到拐角去。


    直到看着他们二人走远,才算放下心来。


    既然要看的人先走了,万贯又在外边等着,不好再耽搁,元娘和徐承儿一商议,不若先回去,横竖见过他长什么样,下回去魏府外出要经过的地等等看,总能瞧见,到那时再观察他每日都做些什么,会不会流连录事巷等地方。


    没想到,才走出廊下,她们二人就被一个着白布罩衫,带青花布手巾的小儿子给拦下了,他端着托盘,恭敬询问,“您二位里,可有位贵姓陈的小娘子?”


    被拦下,二人原本都有些慌,闻言,又定了定心,元娘站了出来,尽量不露声色,“我姓陈,但应与你无交集,莫不是寻错了人?”


    小儿子能在樊楼打杂,自然是圆滑灵巧的人,当即笑嘻嘻道:“怎么会,您可认识魏官人?”


    魏官人?


    魏观?


    想来是他,否则不至于这么巧,总不能恰好二人的姓都对上了吧?


    元娘思虑了一瞬,才点头,“嗯,可是有何事?”


    小儿子听到没找错人,放下心,笑得更讨好一些,“是魏官人吩咐的,让我们来寻您二位小娘子。这是他点的吃食,您二位可以在廊厅用,也可带回去用,过几日再还盘子与壶也可。


    “魏官人还嘱咐了,天冷,若是事情办完了,不妨早日归家。”


    这是魏观点了送她们二人的?


    他处事周到,的确像是他会做的,照拂旁人。


    元娘看向小儿子手上的托盘,是一个银制酒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还有两盘糕点,都冒着热气。


    小儿子很有眼色,立刻解释道:“这是玫瑰牛乳,最是解乏驱寒,吃一杯便暖和了。”


    第49章 元娘是很喜欢吃玫瑰味的一切食物,譬如樊楼的玫瑰酥饼,便一直都深……


    元娘是很喜欢吃玫瑰味的一切食物,譬如樊楼的玫瑰酥饼,便一直都深受她喜爱。


    王婆婆年年除夕祭祀都买,就连她今日出来卖的玫瑰豆沙馅的馒头,其实也是王婆婆看她喜欢才做的,就是一连做的多了些。


    本就不打算卖,是给元娘吃的,做多了便是打算分予邻里。


    哪知道被元娘拿出来卖,倒是叫她赚了笔无需本金的小钱,阿奶定然是不会拿走这钱的,四十文够她明日去吃碗大鱼馉饳,还可以剩下钱,用来买承儿上回提过的荔枝壳、橙子皮、甘蔗渣、梨皮,这些可以用来做小四合香。


    光是想想就叫人开心。


    毕竟,对于上过一次樊楼的元娘和徐承儿来说,新年,不过是她们二人返贫的伊始。


    她们不需要发放随年钱,荷包却空空如也,得重新攒钱。


    这时候,每一笔钱都弥足珍贵。


    再看看小儿子端的托盘,元娘心里不禁感慨,魏观可真是个好人。


    改日要是阿奶带自己去大相国寺拜佛,她一定顺便念念他的名字,让佛祖也保佑一下他。


    元娘在心里赞颂了一下魏观的人品,接着便抬头看樊楼里的小儿子,她道:“不必了,我们在廊厅有座,你给我就成,我自己端过去。”


    这个机灵的小儿子却不肯,他讨好地嘿笑,腰半躬着,“那哪成,您是客,断没有叫客人自己端吃食的道理,叫掌事的瞧见了,我要罚钱的,您就怜怜小人吧。


    “这也是小人的本分呢。”


    看着个比自己还有大上好几岁的人,卑躬屈膝讨好,虽然他是笑着的,脸上的表情挑不出半点悲伤异样,但是注意到他熟练弯下的腰,冬日里还要为了方便做活而折起袖口在寒风里穿梭,手指冻得肿大,手背冻疮红紫。


    很难不心软。


    陈元娘本来就没什么非要自己端过去的理由,见状,抿了抿唇,“也好,辛苦你了。”


    樊楼很大,能用凌空飞桥把数座楼相连。


    从长廊向前走,经过数个雅间,门扉里光影浮动,饮酒声、琵琶声、歌伎清亮婉转的嗓音交错入耳,凑成了富贵迷人眼的樊楼。


    里头用了许多的炭盆,点着红烛,暖如春日,黄灿灿的烛光就像是在被白日的太阳所照耀。


    而屋外的长廊,同样悬挂了许多灯笼,夜里的寒风吹过,走廊边上吊着的竹帘障幕翻涌斜飞,底下系的铃铛摇晃作响,纵容着冷风吹打在人身上。


    就连长长一串的朱红色灯笼也跟着摇晃,灯影明灭,照得人的身影时隐时现。


    元娘跟在小儿子的身后走,她闲时低头踩住自己的影子,忽而抬眸望向热闹的雅间,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樊楼其实也很小,许多如小儿子亦或是她这样市井小民,若是想进来,要么竭尽全力勤勤恳恳,要么倾尽体己,凑够一顿饭钱。


    她一怔的半息,纵使吵闹如此,樊楼外不绝的叫卖声,也能传进耳里。


    有些是临街叫卖,有些是提着篮子想尽办法讨好楼里的小厮才进来了,不论哪种,都是尽着一切努力,勤奋生活。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许多人御寒的法子仅仅是多穿几件单衣,到最后,臃肿得连抬手、呼吸都憋闷难为,寒风裹挟着雪花,落在他们的发上,脸与手都冻得发紫,甚至冻伤结痂。


    可他们依旧对着每一个过路人笑着,问着,讨好着,这不意味着他们更低贱。


    呼入胸腔的气冰冷刺骨,但都抵不过对往后日子的盼头,心头的热气能驱散一切寒风。


    他们绝不可怜,而是在靠自己努力生存,奋力向上。


    元娘想,自己方才想错了,樊楼,乃至汴京的富贵,靠的不是屋里享乐的这些达官贵人,而正是千千万在寒风中穿梭,叫卖不绝的小贩,才有了富贵迷人、繁华熙攘的汴京。


    小人物的向上,才让汴京生生不息。


    夜里果然容易多愁善感,等元娘被带到廊厅里的时候,棉门帘掀开,满屋光亮,豁然开朗,迎面而来的是浓郁暖风,扑打在脸上,骤冷骤热,元娘不禁打了个激灵。


    真是,莫名有种重回人间的滋味。


    一下子置身于繁华中,热热闹闹,许多人吃酒夹菜,有不少也是如她一般,不见得是多么富贵的人家,趁着元宵来尝新鲜的。


    平日里省吃俭用,年节里总要舍得花钱。


    元娘和徐承儿凑钱点了三盘菜,还有一个没吃过羹汤,这时候在加上两样糕点跟一整壶玫瑰牛乳,定然是吃不完的。


    还好魏观吩咐过那个做杂活的小儿子,所以她们一会儿吃不完能带回家。


    既然已经来了,而且还是二人忍痛把所有体己都凑一块才点的一桌饭菜,自然要吃完才能回去,否则岂不是白来一遭?


    桌上只有一道鱼鲊是荤的,鱼鲊是鲜鱼切片后腌制,而后蒸熟发酵,发酵的法子各有不同,红曲、酒糟都可以,吃起来会有腌制后的特殊风味,变得鲜咸入味,甘醇浓郁。


    若是加入春笋,再加了米粉和花椒等香料上蒸笼,就是笋鲊。


    鲊的吃法多种多样,乃至有生食和半生不熟,以及全熟*的吃法。樊楼做的还算正常,像做洗手蟹一样,用酒腌制闷熟,就用了各种香料酱料,不加米和果蔬等。


    真正做鲊的行家,还得数东华门何吴二家,他们做的鱼鲊可谓闻名天下,每年不知多少士人闻名而来,吃过后争抢着吟诗作赋。


    另外两道都是素菜,加了点麻油,拌着香,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


    元娘和徐承儿初一进来,被炭火烘得心里发痒,可身上的寒劲还是没过,两人一人倒了一杯牛乳,喝的时候还是滚烫的,得吹一吹才能喝,随着牛乳入口,先是玫瑰香溢满唇齿,接着从喉咙到心口都是暖流,整个人打了个摆子,身上的寒意都被驱干净了。


    “舒服!”元娘一饮而尽,喟叹道。


    徐承儿也喜欢得很,手捂着装玫瑰牛乳的壶,烫的有些泛红,但也比手冰凉得刺痛要好。


    她不禁道:“那位魏官人,真是善心,若非有他,今日我怕是得出糗。”


    徐承儿先是感叹一番,接着把目光挪向元娘,别有意味的对着她笑嘻嘻道:“你同他是旧相识?我怎么不知道,快说,是什么时候的事?


    “身边有这样好的男子,怎的还发愁亲事,我瞧他家底颇丰,若是人品说得过去,也是良人呐。”


    元娘才不应呢,默默把魏观送的其中一道乳糖圆子给分盛到两个碗里。


    她们二人今晚急着出来玩,没吃着家里的乳糖圆子,这是元宵必须吃的一道点心。


    倒不是说吃了就能延年益寿,但不吃不应景,这节仿佛白过。


    徐承儿见了元娘的动作,注意到乳糖圆子,又夸道:“他还细心!”


    元娘把其中一个碗往徐承儿那一推,故作严肃道:“什么跟什么呀,只是见过两回,比生人稍稍好些。嗯,主要是他人不错,我当初能平安到汴京,还多亏他的善心。”


    徐承儿果然起了好奇心,不再说些情爱的话揶揄,凑头过去,“你仔细说说。”


    ……


    元娘仔细把到汴京前的晕船,以及后来巧合在学塾遇见,他帮着引路的事都说了。


    两个人边说边吃,很快就把各自碗里的乳糖圆子给吃完了,菜也夹了许多口。乳糖圆子总归是大差不差,无非是里头包着霜糖与芝麻,但樊楼可不同,虽然他们比不得小食肆专精一味,却能把菜肴做的名贵繁复。


    所以,乳糖圆子边上还浮着一朵朵酥柰花,这酥柰花是用水牛乳煮开后,在擂钵里不断搅打,最后得出来的一团雪白酥油,再将其做成小小一瓣,合在一块变成酥柰花的样子,许多多酥柰花漂在乳糖圆子上,光是卖相就难以出其二。


    制时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但成品极为好看,颇受闺中女子青睐。


    同样,其价亦是不菲。


    至少在沿街摊贩那是买不到的,非得是樊楼这等大正店才会有。


    元娘先是玩了一会儿,拨动碗里的汤水,叫酥柰花在水面浮动,甚为好看,接着才舀其来尝。


    嗯!


    元娘眼前一亮,她喜欢!


    甜甜的,口感绵密如膏,却一抿就化,浓浓的奶香,但没有半点奶腥味。她喝过牛乳,二者简直是天壤之别。


    有些酥柰花已经有些化了,融入乳糖圆子汤里,连带着软糯外皮的乳糖圆子都染上奶香。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乳糖圆子!”元娘拿着勺,品着酥柰花的香甜奶味,衷心夸赞。


    徐承儿也附和道。


    剩下一碟包子她们实在没肚子吃了,连带着鱼鲊一块放进食盒带回去,打算等明日热着尝一尝。


    瞧瞧天色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虽说平日夜市都能到四更天,元宵这日更是彻夜欢庆,天光破晓灯火才熄,但是元娘和徐承儿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实在不宜在没有长辈陪同下,在外流连太晚。


    三人一块结伴回去,回去时还是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拿着花灯喜笑颜开的路人。


    不过,她们住的巷子前的街上,大部分铺子依旧是关门的。


    一般能通宵达旦的还是酒楼、茶肆居多,以及瓦子里的商贩,三及第巷附近做的还是白日生意,并不凑这个热闹。


    元娘和徐承儿到巷子的时候,倒是不暗,怎么都能看清路,但也没有瓦子那些地亮堂。


    所以猛然一瞧见蹲守在巷口的阮小二,三人都唬了一跳。


    还是阮小二眼尖,先认出了她们,急忙说明自己的身份,这才没出闹剧。


    他应该在这站了许久,雪落了满头,身上的衣裳也被雪浸湿了,手冻得通红,直往袖子里揣,但他抱着的食盒却片刻都舍不得往地上放,想用身上的暖意捂着,别叫它凉得太快。


    阮小二一见着元娘就笑,露出一口白牙,“好巧,我没想到刚一来就与你们遇上了。”


    “对了!”他忙不迭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食盒往前递,殷切道:“我今日经过东鸡儿巷的郭家圆子铺,他们家没什么人,我想今日是元宵,买了些乳糖圆子,不成想买多了,不如分予你们吧?”


    元娘和徐承儿对视一眼,她们出门和回来的时候,都经过东鸡儿巷前边的街,郭家圆子铺的生意一惯好,又正逢元宵,那队都排到后头街上去了,怎么可能没人。


    但是却不好拆穿。


    阮小二的目光一刻不离元娘附近,却不敢直视她,只是偶尔才敢抬眸。


    他笑得热烈,不错眼的看着她,语气卑微,近乎恳求,“元娘,嗯,你和承儿的都有,我都买了,既然正好遇上,收下好不好。”


    第50章 元娘,竟然肯驱使我!她人真好,真善心!


    雪花纷飞,彼此靠近的元娘和徐承儿对视一眼,她们不愧是玩得最好的姐妹,轻而易举就领会到对方眼里的意思。


    就如同关键时刻,元娘会愿意为了徐承儿挺身而出,挡住她不被文修看到,甚至花光自己的攒下的钱一样。


    徐承儿也自觉义不容辞,要为姐妹挡红鸾。


    她先开腔,上前半步,笑吟吟的,但眼里防备的意味颇浓,近乎皮笑肉不笑,“真是多谢你,还能想到我们俩,不过,方才在外头,我和元娘已经吃过晚食了,各吃了一大碗的乳糖圆子,今日定是没有余力再吃一碗。


    “真要是吃了,怕是也得涨肚子,夜里发作起来,好心也不美了。”


    谁生的像谁,徐承儿看似言笑晏晏,但举手投足颇有惠娘子待无理之人时,刀枪不入的坚定果决。


    人笑着,态度没有半分退让。


    阮小二原本举着食盒,做递向她们的动作,徐承儿说完甚至上手轻轻一推食盒,又把它推回阮小二怀里。


    “无福消受。”她道。


    阮小二从小跟着他兄长学习武艺,这几年渐有所成,在外也算不好惹的性子,可是回到三及第巷,大家都是从小一块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父母都有交情。


    像徐承儿比阮小二还要大点,小时候得喊她姐姐,甚至见过他小时候光着屁股撒尿。


    她从小做事就利索爽快,附近一片的爹娘们都放心她,所以没少带底下的孩童,一块吃吃喝喝,排排坐着玩泥巴。


    阮小二是没法对她发火的,甚至偶尔遇到她发火,也只能听训。


    于是,闻言,他丝毫没有恼怒,只是低下头,眼睛盯着被雪掩得湿漉漉的地面,语气惋惜懊悔,“是我不好,送的太晚了。也是,夜里不该吃乳糖圆子,糯米不克化。”


    他生得还是有几分俊俏的,不似文人温润,而是凛冽如风,眉骨深,很是英气,又是少年人,天生的意气洒脱,如骄阳,胜擎苍。


    故而当他低落时,周遭落雪纷纷,雪花散落在他的眉毛、发丝,融化浸透在衣襟里,便像是永远不知疲倦奋力摇尾巴,向人类示好的大狗,低着头,垂下尾巴,呜咽一声,沮丧不已。


    不说喜不喜欢,只是心里免不得升起怜惜。


    觉得有些酸酸涩涩的滋味,在挠着心肝。


    徐承儿都在想自己说话是不是重了点,与元娘互相对视,交换情绪,犹豫着要不就收下算了。


    瞧着怪可怜的。


    一碗乳糖圆子而已,应该也不会叫他想多。


    这样的念头才出来,才用眼神交换完彼此意见,正准备开口呢,只见阮小二忽而抬头,眼神又恢复活力,眉宇飞扬,整个人透着股欢快劲,又是个朝气蓬勃的好少年。


    “那明日你们想吃什么吗,我明日一早要跟着我娘去五岳观,会经过横街北面的太学,那儿早市的吃食多,离得远,你们不常去,可以尝个新鲜。”


    他的脸上已经完全不见方才的沮丧失落,反而跃跃欲试,脸上又是笑得牙不见眼。


    只能说,少年人的精气神真好,元娘甚至猜得到,倘若她说现在就想吃五岳观附近夜市卖的鱼兜子,他会毫不犹豫即刻迎着夜色,在漫天风雪中赶路前往。


    并且,一路上他都是喜滋滋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恐怕他今夜真的得辗转反侧,难过失落到睡不着。


    横竖他问的是两个人,说出去也不算什么。


    在徐承儿询问的目光中,元娘点头笑道:“那多谢啦。”


    徐承儿见状,立刻跟着说好。


    在元娘答应的那一刻,阮小二不敢置信到忘了吸气,整个人犹如被施了定身术,再被忽然解开,眼神一瞬间蹭亮,好似瓦子里烟火师放的焰火照进他的眼里,笑容掩都掩不住。


    这时候,纵然说再多的话,他怕是都听不见,满心满眼沉浸在喜悦中。


    元娘,竟然肯驱使我!


    她人真好,真善心!


    阮小二的胸腔里溢满欢喜,恨不能手舞足蹈,去挑满两个大缸的水,奈何汴京繁华,三及第巷地段好,家家户户都有竹笕,能引水到家中,用不上出门排队担水。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阻拦自己不去翻几个跟头,做些举手庆贺的动作。


    只一味的傻笑。


    欢喜不已。


    还是徐承儿看不过去,在他眼前晃手,愣是把他喊醒,然后毫不生分的提出一大串的要求。


    什么宣泰桥槐树下边的徐婆婆胡饼,还有宜男巷往里数第三座宅子卖的炸蟹,等等。


    阮小二自幼习武,对外人时,或多或少有武人的急脾性,容易不耐。但是对自家人,还有从小一块长大玩伴们,则是另一副做派。


    对于徐承儿稍显过分的要求,阮小二都答应的很干脆,没有半点勉强不愿。


    好脾性的一一应了以后,他将目光投向元娘,搓着手,期期艾艾道:“元、元娘,你呢?不必怕我辛苦,我明日闲的很,便是离五岳观稍远些也无妨,我年轻力壮,阖该多走动,松松手脚。”


    “我……”元娘倒是没什么想吃的。


    她稍作思量,半晌才有了主意,“你既是去五岳观,不妨给我带点五岳观的素酸豏包子吧,我觉得还挺好吃的,别的馒头店很少有这个馅,不同寺庙道观的味道也不同,最好吃的就是兴国寺和五岳观了。”


    “成!”阮小二应得很快,拍拍胸脯,朗声道:“交给我便是。”


    “你不要别的了吗?”他眼中满含期待,仿佛在说,快喊我跑腿吧,求求你,快喊我跑腿吧!


    奈何元娘心硬如铁,丝毫不为所动,摇头拒绝了。


    当然,也有他对着她的时候,总是这幅样子,元娘已经看习惯了的缘故。


    既然事情说完了,阮小二再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他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还不忘喊元娘和徐承儿快些进去,外头下雪,天冷着呢。


    他快到巷子拐角了,回头看见元娘和徐承儿还站在原地说话,不由得奋力摆手,与她们示意分别。


    元娘颔首笑着,徐承儿喊他快点走吧,看着点路,别雪天里摔着,明日就不能去五岳观了。


    一听徐承儿这么说,跳脱的阮小二当即目视前方地走路,是平日少有的板板正正。他摔不摔不重要,万一不能去五岳观给元娘带素酸豏包子可怎么好?


    她若是失望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他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下脚的每一步都踩实。


    徐承儿看着他骤然变换的身形姿势,不由得捧腹而笑,揶揄道:“好一个痴情的,元娘,我到如今都想不清楚,他既是喜欢你,怎么头一回见你还敢笑你,真是琢磨不清心思。”


    她手肘捅了捅元娘,眉飞色舞道:“要是头一回见面的时候,他也如现在一般,同你恭恭敬敬的,不叫你初时就讨厌他,你如今可会喜欢他?”


    元娘无奈地捧住徐承儿的脸,搓呀揉呀,好叫她不能继续哈哈笑,“你再笑我,我下回不陪你出去了,看到时候再撞见那劳什子文什么的,谁挡在你跟前!”


    元娘昂起下巴,半凶悍半骄傲的道。


    “我怕了你了。”徐承儿忙告饶,“我可少不了你,还请元娘你大发慈悲,宽宥了我吧,下回我还得靠你呢,才见了一回哪能看出什么。”


    元娘对自家小姐妹自来好性,哪会真的计较,当即睨了她一眼,故作高傲道:“成吧,但你得陪着我把小四合香做出来。明明你是先与我说的,怎么能先同舅家表妹做了一遍。”


    “真是,真是!”元娘本来只是随意提个要求好借坡下驴,结果说着说着就满腔委屈,气得直跺脚,话都说不下去了。


    本来就答应了和她一块做小四合香的,从徐承儿回舅家起,她就心心念念的盼着,结果承儿竟然先和舅家表妹做了一遍,那和她再一块的时候,岂不是会觉得无趣?


    元娘环抱住承儿的手臂,骄横道:“我不管,到时候你陪我做小四合香的时候,不许说无聊,不许说你表妹做的比我好!”


    她与其说是骄横,倒不如说是在撒娇,恼的是最要好的姐妹心里兴许有别的人更重要。


    徐承儿摸摸她光滑柔嫩的脸颊,一眼看出根本,哄道:“不会的,陪我们元娘,别说是做小四合香这样有趣的事,就是一块发怔我都喜欢。”


    元娘果然被哄好。


    小娘子的心思就是六月的天,动不动就晴了,好哄得很。


    虽说元娘平日里挺聪明的,又会说话,但到底也是年岁不大的小娘子,性子里还有点幼稚,爱计较小姐妹是否喜欢我多一点。


    临分别前,元娘看了看左右,靠近徐承儿,头凑得近近的,“其实,与阮二头回见面笑不笑我无关,太熟了,就是生不出情愫。”


    她这是在回答徐承儿前头问的话呢。


    徐承儿不经心,顺口回道:“那有什么,真到了成婚的时候,寻个不喜欢的也比遇到个李大郎那样的好。”


    到底已经有些晚了,有话明日说也是一样,不好在门前继续依依惜别,两个人各回各家去。


    灶上,一回来就进去的万贯已经把锅里的热水重新烧好了。


    天冷,自然不可能日日沐浴,可是洗漱总是要的,走了那么久,泡个脚再睡,夜里能睡得香一些。还有汤婆子里也得灌热水,这些可有得忙。


    元娘收拾妥当后,才上床榻入睡。


    天边的圆月焕发柔和光辉,匀着雪面,照在大地上,变得更亮了些。


    但对于灯火通明,昼夜相同的汴京来说,没甚差别。


    第二日,元娘醒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她到灶上舀热水,到了院子,只有灶膛微弱的昏黄火光照出来,风里沁着丝丝凉意吹来,元娘才发觉,不是天未亮,而是下雨了,才叫天色更昏沉了,黑黢黢的,压抑在人心头。


    元娘赶忙进灶房,因为烧着柴火,屋里挥洒着暖黄光晕不说,也要暖和许多,尤其是靠近灶膛的地方。


    她伸出手,对着锅盖上冒出的白气烘,冻僵的手一下就暖和起来,但是也酝起一点湿意。


    元娘忍不住抱怨,“怎么今日天这么冷。”


    王婆婆正翻看面发得如何了,闻言,悠悠道:“立春都过了,等雪化完,天就回暖了,急什么?”


    元娘这就不说话了,把木盆里的水兑到微微烫手,就端出去洗漱了。


    待她全都收拾好,重新进灶房里的时候,王婆婆把铁锅里蒸好的几盘取了出来。


    打头的一个就是元娘昨日带回来的馒头,边上则是鱼鲊,好好的生吃的鱼鲊愣是被蒸熟了。口感兴许比不得昨日,但是因为放了许多香料,闻着倒是香气勾人,是茴香和花椒等解腻不俗的香味。


    王婆婆让元娘端去堂屋边上的桌上,前边铺子里万贯和雇来的一个梭糟娘子已经在忙活了。


    王婆婆自己用过早食,也要出去搭把手。


    店里没个主心骨可不成。


    人难么多,全靠她把着才不乱。


    饭菜端上去以后,王婆婆把正在苦读的陈括苍和屋里不知做什么的岑娘子给喊了出来。


    元娘已经起得够早了,可算起来,她还是家里最晚醒的一个。


    看着吃饭还在眼神发直,明显是在寻思课业的陈括苍,元娘不由得感慨,有她弟弟这样的毅力,必定做什么都能做成。


    其实她也是个勤奋的,奈何不是男子,不能考科举,她读书只能用以明理,不能带来功名,失了些埋头苦读的心念,否则,也可以和犀郎比着谁更勤奋了。


    在她随意放飞思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时候,王婆婆拿着手里的馒头,吃了两口,忽而神色差异,瞥了眼元娘。


    “没成想,你倒是富裕,攒了不少体己钱,非但吃得起樊楼,还点得起这个。”


    元娘晨起初醒,人还有些怔怔然呢,迷迷瞪瞪的,反应得也不太快。


    她诚心道:“没多少。”


    王婆婆只当她谦虚,没料到按孙女平日里该吃吃喝喝都不落下的行径,倒可以攒下钱。


    不过,昨日去一回樊楼,怕是也都花完了。


    元娘只以为王婆婆是听进去了,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否则怕要道一句冤枉了。


    她和徐承儿是去了樊楼,可却只点了三道菜,穷酸得很。


    正常去樊楼,即便是两人,即便是坐大堂,那也是得摆上三副碗筷,决不能缺了酒,还得连果脯、冷热菜都有至少点上八大碗的。


    真要是按那个规矩点,就是全挑最便宜,她们俩也付不起钱。


    只好做个显眼的臭穷酸了。


    但,元娘瞧着阿奶似乎是在吃了昨日带回来的馒头才这么说的,便也拿了一个。


    其实很奇怪,魏观点的牛乳也好,乳糖圆子也好,樊楼都做的有点巧思,想尽办法把其变得名贵,可这馒头瞧着就是圆圆一个,也未点个金箔什么。


    怎么看都是个平平无奇的馒头。


    元娘很快就想出来缘由,昨日馒头刚端出来的时候,直冒热气,必定松软好吃,关键是烫呼呼的吃了容易暖和。


    不怪她这时候不聪明,刚起来不久,人还恹恹着呢。


    直到元娘顶着好奇心咬了第一口,才察觉出不同,怎么这么鲜呐。


    又鲜又甜,香味直往唇齿里窜。


    她又咬了一口,才察觉出不对,这馅不是肉,也不是豆沙甜腻的味道,反而入口很弹,鲜鲜的,细细品味一番,还有股熏制的咸香。


    就元娘连猜带尝发现馅料里至少有鲜虾、火腿、瑶柱和鸡肉,以及茴香等的香料。


    天爷啊,这也太好吃了吧!


    顾不得烫,元娘一连咬了好几口,简直是囫囵吞枣,都没怎么嚼,也没细品味道,就觉得很好吃,惦记着唇齿留存的香味,一个馒头就没了。


    元娘禁不住又拿了一个吃了起来,这回她克制着,吃得很慢很慢,但不知道为什么,也是一下就吃没了。


    “樊楼,果真不同凡响!”元娘算是窥见了樊楼的一点风采,由衷夸赞道。


    看着她全然一副被樊楼震惊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王婆婆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这才哪到哪,你是没见过真正奢靡好吃的……”


    王婆婆本来想说的,但又戛然而止,既然不能让她想吃就能吃到,何必讲了叫孩子心心念念的搀着。


    她不理会元娘好奇的发问,自顾自喝着粥。


    被问得烦了,王婆婆才不耐道:“食不言寝不语,不许说话!”


    元娘只好瘪嘴,忿忿咬着馒头,明明方才阿奶自己也说话呢,合着规矩长辈都不用守,全是用来管她们的。


    *


    吃过饭以后,王婆婆就去铺子前头忙活。


    陈括苍则去学塾了,他自来去得早,可以多温习温习功课。为此,不少先生都十分喜欢他,觉得他天资聪颖不说,还勤勉,来日必是可造之材。


    陈括苍早去自然也是含着后一个目的,能多点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有时候,师长的喜爱,会在不经意的地方有所作用。


    他上辈子就走的仕途,名声多重要,自是不必多言的。


    全家人都各司其职,但这样一来,元娘一个人待在阁楼里,便多少孤寂了点。


    她把书拿起来背,又练过几张大字,还自己陪着自己下了盘棋。


    平日都是这样过的,最多是有徐承儿陪着,一块出去玩乐。


    今日不知是否是因为昨日玩得太过,倒叫元娘不好静心。


    她待得无趣,干脆到了前边铺子里想帮着干点活。


    元娘才走出去呢,背着手,眼睛左右巡视,想找找有什么活要忙,却看见她们家雇的梭糟娘子,在给客人上菜,那个男客的手似乎搭在了她的褙子里头。


    嗯?


    元娘怕自己看错,又凑得更近了些,那个男客的的确确是在轻薄她们家雇的梭糟娘子。


    那梭糟娘子是个年轻妇人,夫婿早几年战死了,偏偏又生了五六个孩子,一家子都指望着她,白日要给元娘家的铺子做梭糟娘子,给客人端茶倒水,到了午后,则去做浣洗婆,挣两份钱。


    王婆婆觉得她可怜,常常接济,把油饼店里剩下的一些吃食叫她带回去,给那些孩子吃。


    竟敢这样欺负人!


    看做梭糟的孙娘子的神情,便知不是头一回,她还在避开,可男客嘿嘿笑着,非说她摆的位置不对,硬要她凑近些,然后手便继续搭上。


    元娘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抄起一个碗就往男客的手上砸,准准砸中,“要死的杀才,欺负人欺负到我家来了。”


    陈元娘的准头好,她可是个玩投壶从来拔得头筹的人物,这么点地方,砸他易如反掌,只把他砸得呜呼喊痛,捂着那只手,面容扭曲,脸都红了。


    他把手夹在双腿里,另一只手指着元娘,“你、你个……”


    中年男客都没能把话说全,闻讯而来的王婆婆就冲上来了,她一看咬唇不敢言的做梭糟的孙娘子,还有满脸怒气的元娘,已经捂手的男客,哪有不清楚的。


    她当即发疯,冲上去给中年男客的脸扇了两大耳瓜子,那男客就一只手是好的,也不知道是该先捂另一只手,还是自己肿起的脸。


    这个老虔婆,力道怎生如此大!


    他还来不及口出恶言,王婆婆直接往地上一坐,捶着地嚎啕大哭,“天杀的,我们一家子孤儿寡母清清白白,做点苦活,还有没有天理,要遭人欺负。”


    这可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旁的人都顾不上吃食,全围上来看热闹。


    谁能舍得有现成的热闹不看?


    实在是王婆婆的动作太快,众人围上来的时候,只见到一个老婆子在哭,旁边是身为苦主的年轻妇人,再边上,是个气得七窍生烟的漂亮小娘子。


    中年男客是另一条街做诸色杂卖铺子的,家里自然有点余钱,奸淫掳掠不敢,但就是毛手毛脚,去各家食肆酒楼都爱对梭糟说些荤话,不时亲香亲香。


    平日都没甚事,偶尔遇上不肯恼了闹出来的,他仗着自己是男子,反泼一盆污水在梭糟娘子身上,最后吃亏的只会是对方。


    今日,一时不慎,他反应过来后,立即道:“呸,是这贱妇先勾的我,她说她夫婿死得早,身上……”


    还不等他污言秽语说完,地上坐着的王婆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给了他几个耳刮子,打得他耳朵嗡鸣,然后扯着他的衣裳,全然苦做派,大哭道:“天爷啊,有没有活路了,这泼皮想轻薄我家梭糟,还要打我一个糟老婆子。”


    元娘也站出来,指着他,“我亲眼见到的,是他有错在先!”


    周围聚了许多人,因着就在附近,有几个知道他的德行,都跟着议论,指指点点。


    这热闹太大,牵着马刚回来的阮大哥见了动静,把马一栓就上前来。恰好有个阮大哥的朋友早就到这吃早食,这时候见到他,亲热凑上前,跟着说:“这家人可真厉害,我本来想帮忙,却发现她家老妪是个凶悍的,阮大哥你我先等等,叫那厮多吃些苦头。”


    阮大哥也没想到自家的邻居如此厉害。


    引来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只是经过的人。


    一个年轻男子带着好友,也跟着近前瞧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客不肯认,还想泼脏水,张嘴就道:“你一个小娘子成日里抛头露面,还不知私下里是什么德性,我说你同她都和我示好是为什么,原来是想讹钱。”


    他话才落,年轻男子的好友冷峻严肃的声音响起,“轻薄良家妇,空口白牙构陷她人,你可知到了开封府是何罪?”【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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