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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东边小耳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元娘莫名想到,其实船上那个少年生得更好看。


    “我不算。”老道士斩钉截铁的说到。


    他度量了眼王婆婆的神色,许是想要她知难而退,添了句,“若非要算,我要取黄金千两的卦资。”


    这摆明就是拒绝了。


    寻常百姓,就是中低阶官吏,即便把田宅悉数卖了,也凑不齐这黄金千两。


    何况,元娘一行人只看衣着打扮,便只是平民而已。


    一两金乃是铜钱十贯,黄金千两便是一万贯。


    王婆婆心里竟真的细数过一遍,若是把祖宅和田产全卖了,连同家里的那些首饰,便能凑够。但这些都是立身的本钱,断然没有卖的道理,想来还是无缘。


    唉,她的确是贪心了。


    这样的机缘,能遇上一回便是难得,如何能再奢求?


    王婆婆倒不是非要知道元娘来日会如何,她虽忧心孙子会受苦,但既然最后能富贵已极,想来能够寿终正寝。她只是在听到三起三落的时候,经不住担忧。


    担忧元娘。


    女子出嫁后在夫家地位如何,与娘家助益息息相关,娘家落败,在夫家少不得吃苦受罪,若是翁姑心善,能留一条性命,也怕夫婿轻视,少了尊重。倘若还有一大家子亲戚,更是易奚落、轻贱。


    她的姐妹们就是如此过来的。


    虽身处热闹至极,人声鼎沸的瓦子里,可几人都是静默着,元娘和阿娘弟弟大眼瞪小眼,王婆婆安静沉思不说话,老道士优哉游哉地整理龟甲和铜钱,将笔墨归置整齐。


    率先打破沉默的却是元娘,她用着学来还未热乎的万福礼,右腿后移一步,对着老道士屈膝一福,“多谢道长您为我弟弟算命,至于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算与不算,我都得从眼下开始过起,也无甚影响,切莫因此为难了您,那我要于心不安啦~”


    她巧笑嫣然,语调上扬,天生的讨喜可人,随意说些俏皮话,都叫人禁不住想翘唇微笑。


    老道士也不说什么推辞客气话,就是在大秋日不知从哪变出一柄羽扇,皱纹深深的脸上噙着笑,自顾自地摇着,“哦哦,不为难,不为难,你倒确是个聪明灵秀的孩子。


    “有些事,不必太着急,多往那瞧。”


    他手指着方才瓦子的入口方向,似是而非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王婆婆也因此回过神,而元娘谢过老道士后,她扯住王婆婆的袖口,眼神恳切,“阿奶,我们走吧。”


    王婆婆并未直接走,她取出腰间的青色印花钱袋子,把里头的两串完整的和其他散碎的铜钱都倒出来,甚至还有一二两的碎银角。


    银通常不用来做货币,但王婆婆为了以防万一,才放了一颗。


    这些堆在老道士面前的平头案上的空余之地,虽然夜色以至,可四处高悬的灯,屋内数不尽的油灯盏,把它照得字纹皆清晰可见。


    王婆婆这才道:“道长方才虽说了不要钱,可老妇却不能不尽一尽心意,今日出门匆忙,未及多带,还请笑纳,莫嫌寒酸。”


    老道士倒真也不客气,直接解开自己的钱袋,把铜钱全扫进去,随口说了谢。


    直到元娘一行人走远,他才靠在椅背上幽幽叹气,“年幼虽有波折,可上得至亲庇护,算得安乐无虞,往后余生皆富贵安泰,所求尽有所得,这样的命格,何须算命?”


    连他看着,都要忍不住心生羡慕了。


    不过,那样心思灵透的好小娘子,确也担得起这样的好命格。


    那是她应得的。


    *


    元娘她们走远以后,王婆婆似乎还在沉浸方才的批语中,久久不曾回神,余下三人目光对视半晌,彼此示意,互相挑眉,最后落在了元娘身上。


    元娘小嘴快能挂油壶了,看着像是心不愿,可不妨她事情做的快。


    只听她轻咳一声,然后娇声道:“阿奶,怎么办,我饿了,可是我们今日出门是不是不剩钱了?”


    王婆婆如梦初醒,先是“嗯?”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面皮松弛的脸上重新露出和从前一样冷静平淡的神情,“你的钱袋子不是还装满着么?”


    “???”元娘瞬间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钱袋子,恨不能蹦出三里开外。


    她一字一字,用力从牙缝挤出来,“不、行,这、是、我、辛、苦、攒、的!”


    元娘气得快成受惊了的河豚,脸都鼓圆了,王婆婆看着直发笑。


    成天看这个孙女,她能被逗得多活十年八载。


    “这里头有多少,今晚用了,我回去还你双倍……”王婆婆气定神闲,甚至都不看孙女,慢悠悠开口。


    她话音还未落,手就被展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塞了一个不怎么沉甸甸的钱袋子。


    瞥眼去看,她的孙女笑得一脸讨好,十足的谄媚,“阿奶,请收下,若是不够,我现下跑回家去取也成的。”


    王婆婆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见钱眼开。”


    哪知元娘不以为意,还翩翩然行了礼,笑语嫣然,“阿奶过誉了!”


    明明是调侃她,到了元娘口中就成了夸,连王婆婆这么爱装严肃的人都忍不住啼笑皆非,更别提旁边三个如何乐不可支。


    当眼下要紧的事还是得去找个摊子用饭,几人都是饿着肚子出来的,看了一场《刘知远诸宫调》,早过了平日用晚食的点。


    王婆婆打开钱袋开始数有几枚铜钱。


    元娘直接道,“不用数,一共三十五枚,我就存了这些。


    “唉,汴京居,大不易,想我辛苦攒钱,却连一百文都凑不够,否则……”


    王婆婆敲了敲她的脑袋,“否则你今日就发达了不是?”


    元娘捂着脑袋讪讪笑了。


    她的小心思竟然被阿奶发现了。


    不过,既然有了钱,虽说不多,好赖可以去摊子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吃食。


    在一家人左右逛着,顺带看食牌的时候,陈括苍也动作不显的把自己的钱袋子悄悄塞给王婆婆,他不提双倍的钱,甚至没要求这钱得还回来。王婆婆对此很欣慰。


    可里头钱也不多,都是王婆婆每日固定给的五文,恰好够买两个胡饼,或是一碗便宜的熟水。这是怕陈括苍饿了,或是和同窗结伴出去,只能空手而归会难堪。


    哪成想他竟然大多攒了起来。


    这里头足有六十七文。


    和元娘的钱放一块,便是一百零二文,虽说是五个人,但就算一人一碗瓠羹,都能剩一半的钱点旁的热食。


    正经的分茶店是不能去的,怕不够,但路边的摊子却是可以。


    王婆婆开始回忆,而后道:“再往前走走,到汴河边上,我记得是有数家带着棚的摊子,吃食啊,便宜又香,吃完了呢,还能买盏灯放进河里许愿。”


    是的,州西瓦子极大,足有一里多长,南起汴河岸边,北到梁门大街,足足百亩有余。


    所以细究起来,她们依然是在瓦子里用饭,不违初衷。


    王婆婆领路,顺利走到汴河边,竟然真的看到了一排棚子,提瓶人弯腰四处给人倒茶汤。那些坐在棚子里喝滚烫茶汤的,许多都是卸了差事或正要接班巡逻值夜的公人与小吏。


    秋日渐渐转凉,喝一碗滚烫的茶汤,能从心窝开始暖和,一整夜都有热气劲。


    现下人还算少的,待到冬日雪夜,几个棚子满满当当坐的全是人,也是提茶瓶人最有赚头的时候。


    末了,王婆婆还补上一句,“提茶瓶人走街窜巷,消息最是灵通,有事时花钱找他们打听,可方便着呢。”


    和元娘几个比起来,王婆婆人老成精不说,对汴京也极为熟悉,回来了这,就如鱼入水,想被坑骗都难,谁能比她更老道清楚呢?


    进了棚子里,王婆婆直接将一切包揽,和摊主人夫妻道:“五碗盐豉汤,五个糍糕,五个酸豏,一盘煎肝脏。”


    “承惠八十文。”摊子男主人在忙活着包酸豏放入蒸笼,算账和收碗筷则是面善的摊子女主人来,她边数铜钱,边笑着说,“虽说汴京到处都是盐豉汤,可我们家做的呀,那可是顶顶好吃的,与别家不同!”


    王婆婆客套的应道:“天冷了,还是得喝盐豉汤,外地可喝不着,我在外多年,午夜梦回都是盐豉汤的味道。”


    看她们说的煞有其事,元娘也对未曾喝过的盐豉汤起了好奇心。


    汴京美食无数,阿奶从前玉盘珍羞吃了不知多少,那盐豉汤有何出奇之处,能叫人如此惦念,乃至成为梦中的故乡之味?


    直到摆到面前,元娘也没看出什么稀奇。


    四寸宽的粗瓷大碗,盛了满满的汤,汤面澄黄油亮,香脆的麻花段插在碗沿,隐约可见剁碎的杂肉和豆豉混着浮起。


    光看卖相,只能说有食欲,而且香味浓,惊为天人是不至于的。


    直到元娘喝了几勺,才似乎隐隐顿悟。


    入口的第一反应,是烫,滚烫,还不及吹气给舌头扇凉风,紧接着引来的就是极致的咸香。


    所谓盐豉汤,自然是加了豆豉的,但却没有寻常豆豉的古怪豆腥味,恐怕这就是摊主人说她家盐豉汤在满街盐豉汤中堪称一绝的缘故。


    元娘仔细翻找,外加品尝,她能吃出里面有茴香的后味,还有姜丝的辛辣,应当还有茄,有一味特别清新解腻,但是她怎么都猜不出来,也找不出痕迹。


    她偷偷探头和犀郎说了,犀郎品了半日,最后肯定道:“是橘丝。”


    元娘和犀郎的交头接耳引起了王婆婆的注意,她笑吟吟道:“好吃吧?她家用的是酒豆豉,而非水豆豉,故而吃着更香。”


    元娘恍然大悟,她自然是吃过豆豉的,但哪有这碗来得好喝,原来是做法不同。


    王婆婆在一旁催促,“快些喝,凉了就不是那个味了。”


    元娘只好埋头苦喝,越喝越上头,明明没有放鱼、羊,为何喝起来这么鲜咸,有时舀到杂肉,口感更丰富,很有嚼头,还有插在碗沿的麻花段,仍旧是酥脆费牙的,表面沾着汤的咸,内里咬开,从咸里渐渐嚼出一股甜味,相得益彰,毫不突兀。


    喝了三分之一的功夫,其余的菜也陆陆续续端上来了。


    糍糕是用糯米粉与红豆混合蒸的,蒸熟后用丝线绞成半指厚的薄片,整块糍糕晶莹剔透,咬一口软糯发弹,热乎的时候吃,糍糕能扯开好长一段才断开。


    不用咬,哪怕是含在嘴里抿着,都泛着甜,散着糯米粉的清香。


    当你忍不住嚼的时候,已经融入糍糕的红豆就开始发挥作用,咬破红豆皮的那一刻,沙沙的红豆内瓤破皮而出中和口感,不至于全是软糯的腻,最后是红豆香混着糯米香,余味甜而不腻。


    这时候,喝两口咸味的盐豉汤,再拿起刚出蒸笼,直冒热气的燋酸豏,咬上一口。


    所谓酸豏,外皮是正常的包子皮,雪白暄软,尤其以刚出锅的那一刻最为好吃,没有半点面皮的厚重,看着鼓,一咬就松,烫得嘴皮直哈气,却舍不得吐。


    里头是酸菜馅,腌得脆爽可口,酸菜蒸开的汁水和暄乎的白面皮融在一块,最外层的皮透出酸菜汁的黄褐色,又酸又甜,勾得人忍不住大口咬大口咽。


    手还发烫,不得不把酸豏两手抛来抛去,眨眼的功夫,就全到肚子里了,回味无穷。


    待到把一片糍糕和一个酸豏吃完,肚子约莫填了七八分饱,也就能慢悠悠品尝最后一道煎肝脏了。


    就是很简单的煎肝脏。


    是鸡鸭的肝脏,放到加了姜的滚水里烫了一遍,再切片用猪油煎到外层金黄皮脆,然后均匀地撒上几颗盐,任其被烫化。


    吃的时候,偶尔会吃到一两颗盐粒,恰好和肝佐味,最难得的是,吃起来没有炒肝会有的颗粒感,内里绵密细腻,如同磨成霜雪般细腻的冰。


    已经到了最后一盘,身上又因为喝了盐豉汤而热腾腾,几人吃的自然慢了起来,偶尔还会闲聊几句。


    她们也就多了余力去扫视周围的情形。


    许多都是如她们这样来瓦子玩的,玩累了来填肚子,有滚烫热乎的盐豉汤,也不怕汴河边的冷风,一家人都其乐融融。


    但更多的是值班巡逻的公人,他们连说笑声都比旁人要大。


    其中,也有出门匆忙,忘了带东西,家里人赶忙来送的。


    “大伯父,伯娘说您落了这个。”一道似乎有些熟悉的清冷少年音响起。


    与他对话的是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人,看着便很正气,心中藏着坏的人,看到他恐怕会心里发虚。


    中年男人收了东西,拍了拍少年的肩,“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尊长有所嘱,即当行之,此乃是侄子分内之事,不敢说辛苦。”清冷少年答道。


    这一番对话,引得元娘侧目,她总觉得那文绉绉的口吻有些熟悉。


    旁边的公人们都哈哈笑着夸,“你这侄子,行事稳妥,听闻在学塾里很受先生喜爱,来日定然有出息,你不如把这个侄子过继到膝下。”


    哦,过继?


    听着似乎另有隐情,出于人的天性,不管是元娘也好,万贯也罢,乃至是王婆婆,都悄然竖起了耳朵。


    哪知那个中年男人情绪稳定,并不被影响,只平和的说他这侄儿是弟弟弟媳的心头肉,不敢剜。


    没得听了,多少叫人沮丧。


    那个清冷少年作揖告别后,转身欲走,恰好和元娘一家人正面相视。


    原来面上淡淡,看着寡言清冷的少年,眼睛竟是一亮。他径直走到陈括苍面前,拱手一礼,陈括苍也站了起来,还礼。


    他们俩太过正式,莫名有种在学宫里研学论道的氛围。


    元娘忽而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下一刻,只听原本寡言清冷的少年言语激动,甚至带了几分热切,“上回,老师提问诸位弟子,括苍贤弟你答说,按户轮流服差役,未必合宜,理应由官府雇人……”


    陈括苍面上流露出的是与平时所见更为冷静的神情,甚至隐隐透出睿智。


    ……


    两人说的有来有往,旁人大多听个热闹,王婆婆倒是神色渐渐认真,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陈括苍。


    元娘并不能完全听懂领会,她怔怔盯着弟弟。


    原来,她弟弟还有这样的一面。


    很陌生,却又很难不为之骄傲。


    他们俩谈论时的神情,元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就是……让人忍不住目光追随,心生羡慕,好似身上披了层霞光。


    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能侃侃而谈,意气风发。


    还好,阿奶肯教她读书习字,承儿姐姐说,她亦是很聪明的,只是开蒙晚了些,多学些时日便能追赶上,到时候也是个女秀才了。


    元娘连煎肝脏都不夹了,自己发怔思考。


    直到陈括苍和清冷少年讨论完,她才回神。


    少年正对着王婆婆告罪,说自己方才失礼了,王婆婆却不以为意,反而与他交谈起来,细细问了名姓。


    “晚生姓俞名明德。”


    “家住水柜街,小姑母与您家正好相邻。”


    “是,小姑母所嫁人家姓窦。”


    “家中有一染店。”


    ……


    王婆婆越是问,眼里的光越是亮,眼角眉梢尽是欣赏,显见是对这个少年郎颇为喜爱。


    最后,还是岑娘子出声提醒,王婆婆才忽而一惊,自己今日问得多了些,俞明德才得以脱身。


    直到对方走远,王婆婆才收回目光,言语不乏赞赏,“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说话时条理清晰,是个好孩子。”


    那厢,俞家大伯一行人早已走了,王婆婆才用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了句,“水柜街俞家染店,家底殷实,倒是可以一看。”


    元娘没听清王婆婆后面说的那句话,追问道:“阿奶,你刚刚说什么。”


    王婆婆哦了声,淡淡道:“这孩子生得也斯文俊秀。”


    元娘仔细回忆起来,不由得真心点头,“的确。”


    最难得的是身上那股干净的文人气质,与他白净斯文的少年感相得益彰,很容易让人有眼缘,只见一眼,脑海里便会浮起春雨斜落,青衫濡湿,白净少年手持书卷,撑伞立于乌瓦白墙之下的景象。


    那就是他带给人的感觉。


    虽清冷,但圭璋毓秀。


    关于俞明德的讨论,也不过寥寥几句,接下来最要紧的是放花灯。


    因为余钱有限,王婆婆只能买最简陋的花灯,竹骨外头糊了层糙纸,里头放的不是蜡烛,而是灯油和灯芯,很容易便会掀翻熄灭,但只求个意头和乐趣嘛。


    一盏八文钱,王婆婆买了三盏,恰好能剩下一文钱。


    其中两盏,毫无疑问是元娘和犀郎的,另一盏,她拿给了万贯。


    万贯不敢收,王婆婆却道:“我和你岑娘子年岁大了,不玩这些,倒是你,背井离乡到了汴京,总有惦念盼望的吧?去许许吧,只当是个好盼头。”


    万贯听得泪都快下来了,恨不能跪下来谢王婆婆这个善心的主家。


    她拿着灯放入河中,心中暗自想着,“希望被卖的姐姐妹妹们都能如她一般,遇上善心的主家,爹娘和弟弟能在饥荒里活下去,亦盼望陈家所有人平安无虞,这样好的主家,得享一辈子富贵才*是。”


    放完了灯,手里头没钱,自然不能继续玩下去了。


    横竖夜已经深了,也该回去歇息入睡。


    王婆婆索性带着一家人回去。


    *


    元娘洗漱完,换了身松软的衣裳,坐在床榻前泡脚,小花围着她的洗脚盆,总是探头探脑,动动鼻子,有偷喝的意头。


    元娘不得已赶了几次,最后只好草草擦了脚,把洗脚水给倒了。


    回到屋子以后,看到为了避开冷风,蜷缩在她榻上的小花。


    元娘忽而想到今日在瓦子里,就看到有人给猫狗穿衣裳,横竖她从前在乡里的破旧粗布衣裳还有剩,不如翻出来也做成衣裳试试?


    既动了念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立刻上手把旧衣裳找出来。


    她翻箱倒柜,忽然有个一个瓶子从衣裳里掉了出来。


    元娘捡起一看,白瓷样的瓶子,里头还剩两颗药丸,她低头闻了闻,熟悉的味道让她瞬间福至心灵,想起来是怎么回事。这是从前坐船来汴京的时候,自己晕船,幸好旁边住的少年伸出援手,派下人来送了这药丸子,她才能平平安安坐船到汴京。


    对着这个瓶子,不免叫元娘想起了它的主人。


    那是真正的萧萧肃肃,清隽如竹,即便是到了汴京这么久,她也未曾见过在容貌上比他更出众的人,自不必提那身从容温雅的气度。


    前头在瓦子那,阿奶看到俞明德的时候夸他生得好看,元娘莫名想到,其实船上那个少年生得更好看。


    第32章 一个……花孔雀?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还是盼望他平安些吧。


    毕竟,他可是好人!


    元娘没有花费过多心思,她把药瓶子收了起来,重新拿起旧衣裳,对着小花比比划划,手指头涂涂画画,凝眉思索,“这样?不对,它长得和人不一样,那应该这样?”


    元娘认真思索了半日,发现自己屋里连剪子都没有,好像再怎么构思都是空谈。


    但若是这个点摸到阿娘或者阿奶的屋子里……


    她打了个寒颤,还是别了吧,家里人都以为她该上床睡着了,乍然出现在床头,不被打也得挨顿骂。


    元娘只好放下旧衣裳,麻利地上了榻,把被子紧紧盖住,肩头脖子不留一丝缝隙,免得叫外头的冷风灌进来。真奇怪,明明门窗都关紧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这还只是秋日呢,到了冬日得成什么样子?


    她觉得汴京比原先待的地方冷多了。


    怀着这样的担忧,元娘沉沉睡去。


    *


    待到她意识朦朦胧胧恢复的时候,耳畔是雨打窗棂声,噼里啪啦,那雨滴定然很大,如有实质,像冰雹在敲击窗扉,还伴随着呼啸如婴泣的风声。


    所幸昨日夜里门扇都关紧了,否则雨定要淋进来。


    元娘裹着被褥,迷迷蒙蒙,不大想起来。


    倘若是晴天就好了,她一定能起来,都怪雨天,阴阴沉沉的,搅得人也懒懒的,总觉得心烦意乱,好像身上湿霉得快长菌子了。


    等到元娘磨磨蹭蹭从床上起来,打开门的那一刻,才知道秋雨的恶毒。


    迎面狂风,冰冷的雨点裹挟着打到脸上,最难忍的是肆虐的寒,冻得人一激灵,就剩下心口那点热气和寒冷抵抗了。


    在灶上的阿奶,从窗口瞥见元娘的惨样,操着大嗓门喊道:“回屋去,回屋去,今儿天多冷啊,你穿什么单衣,我给你衣箱上头翻出了夹丝绵的襦衣,怎么不知道穿上?”


    元娘被雨夹风吹得睁不开眼,脸都扭曲了,偏她生得好,纵使如此也显出两分清水芙蓉的美感,张嘴被灌了一腔冷风,勉强道:“知道啦!”


    然后,她后退一步,手一松,门就自己被重重吹得关上,震得发出极大的响声。


    元娘回去把衣裳换了,才算感觉到一丝暖意。


    她到楼下,王婆婆从灶上后一个铁锅里舀了热水到面盆里供她洗漱,万贯正在处理大虾,剪去须尾,因为阿奶今日要做许多事,做酒腌虾、腌藏芥、做干闭瓮菜,这些都是得提早做的,不可能等到想吃的时候再做,那就来不及了。


    像酒腌虾,腌个五到七天就可以,腌藏芥得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吃上,干闭瓮菜倒是快一点,正好过年能用来蒸肉吃。


    元娘洗漱完后,主动去帮王婆婆烧火,王婆婆抓了一把生栗子,让她放进灶膛烤着吃。


    暖烘烘的红色火光映在脸上,在寒冷的雨中,仿佛自成一方小世界。


    元娘用火钳把栗子夹了出来,砸掉碳灰,稍微晾了晾,就迫不及待拿起,烫得直甩手,剥开外壳开始吃。板栗个大肉厚,黄澄澄的,火烤的栗子自带炭火香,吃起来甘甜细腻,有如蜜般,就是烫了些。


    但烤栗子,就是要趁热吃,凉了就少了那股沙沙如蜜甜的风味。


    元娘手烤着火,本来就已经暖了,更不必说还吃着烤栗子,身上的寒意早驱完了。


    做事的时候少不得闲聊,元娘主动道:“好冷啊,阿奶,什么时候能暖和起来,等天晴了是不是就暖了。”


    王婆婆边炸油糍,边悠悠道:“怕是暖不了了,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停了,说不得便该落雪了。”


    王婆婆说着,思忖着时日,自顾自的道:“也该备一备汤婆子和木炭了,真到了下雪的时候,只怕都得涨价呢。”


    这就没什么元娘能插话的了。


    今日下雨,又兼要腌制许多东西,王婆婆懒得多煮,故而早食做了白粥、油糍,再夹了点之前隔壁孙婆婆送的糟萝匐。


    因着太过清淡,她还把先前自己糟的鸡肉挖出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小块,剁成细长薄块,盛在盘子里。


    酒糟鸡肉放得时日渐久,鸡肉皮被酒糟染出了些酒红色,吃起来会微苦,但嚼起来也更香了。为了压制住那股酒苦味,王婆婆把蒜头和姜剁成末,酱油和醋各加三勺,又撒了一丁点糖,搅匀做成酱。


    蒜瓣酱用来沾鸡肉,简直是天定绝配。


    鸡肉沾过酱后,裹挟了些蒜和姜末,吃起来既有蒜香又微微辛辣,而渗进鸡肉里的汁水酸甜可口,入口再没什么苦味,还不会掩盖鸡肉本味与酒香。


    这种酱做起了最为简单,却也好吃。


    连一惯对酒糟鸡观感平平的陈括苍都忍不住多夹了两块。


    吃过早食后,家里人各干各的去了,陈括苍自己撑伞,提着书箱去学塾,王婆婆带着万贯洗黄瓜、大虾,为腌制做准备。


    元娘本来想帮忙的,被王婆婆赶去玩了。


    说她碍手碍脚,没有她在,自己干活能更快。


    那元娘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带着自己的破旧粗布衣裳去找了岑娘子,讨教如何给小花做衣裳。


    她原先待在乡野里,刺绣缝补的精细活是不会的,顶多是穿针引线,简单打个补丁。岑娘子比她要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去,不过简单给猫儿的衣裳打个样子总能做到。


    就是做的糙了些,不见得好看,好在猫儿小只,做出来的猫衣裳也小,不论如何都有几分浓缩娇小的可爱,穿在小花身上,像个愣头愣脑的小人儿。


    元娘觉得很满意,岑娘子却不这么看,正烦心的时候呢,院子里窜进来一只疯疯癫癫的猫儿,像是被雨惊着了,自个儿蹦得老高。


    小花却迫不及待去迎接它,围着转圈圈,两只小猫彼此咬着尾巴,在堂屋里追逐玩闹。


    岑娘子隔着窗户瞥见了,浅笑着道:“阮家的猫儿倒是活泼。”


    这话实在是收敛,那哪是活泼啊,忽然间就发疯,好在她们不是主人家,不必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屋里的东西会被打破,倒是能瞧个喜庆。


    元娘眨眨眼睛,神情无辜道:“猫似主人,阮家的乌嘴和阮小二的性子就挺像的。”


    岑娘子被她的话逗得摇头直笑,亲昵的轻轻点她的额头,“促狭鬼,出去了可不许乱说,阮家小二是个好孩子,就是爱动了些,哪家男儿小时不是这样过来的?”


    元娘不忿,头一昂,骄傲道:“犀郎就不会,成日上房揭瓦,爬树捉猫,也能叫爱动吗?明明是惹祸精!于婶母为了他可费神了,阮大哥才回军营,他昨日就把方婆婆家的柿子给偷摘了。”


    岑娘子和于娘子关系好,又兼是个柔和性子,忍不住为其说话,“那是于娘子夜里念叨了句想吃柿子了,他是个孝顺孩子,偷摘柿子也是误会,他早和方婆婆的孙儿说过了,人也答应了,谁知道方婆婆的孙儿上茅厕去了,方婆婆又突然回来,这才一时闹了起来。


    “他被于娘子罚跪以后,也没有心生芥蒂,照样和方家孙儿来往,帮方家干了不少活。方家孙儿受欺负,就是他出的头。”


    对于岑娘子的解释,元娘没有被说服,她摇头,“也许他没有坏心,但本来可以避免的事,因为冒失而发生了,这样的性子,对周遭人而言不是很辛苦吗?”


    还没等母女两个人辩驳出个究竟,主人就来了。


    果然,背后不能说人。


    他虽然撑着伞,但风大雨大,而且自己也不注意,所以肩上被打湿了,束起的头发上都被挂了不少雨滴,但他也不在意,甩了甩头,把雨珠子甩出去,那样子莫名像他家猫刚跑进陈家院子里做的动作。


    都是一样的甩水珠子。


    元娘拽了拽岑娘子的衣袖,挤眉眨眼,像是再说“猫似主人型没错吧?”


    岑娘子温柔地横了元娘一眼,怪她促狭,但在人前没说什么。


    他一进门就咧嘴,露出大白牙,笑得粗粗咧咧,莫名有种爽快直率的莽感,“王婆婆,我家乌嘴是不是跑您家来了。”


    王婆婆说不清好脾性还是坏脾性,对徐承儿这样识礼的小娘子就是慈眉善目,对头脑不清楚的泼皮,她能泼辣到让对方哭着喊祖宗,而像阮小二这样的顽劣少年,没犯到她头上,她倒是不至于发火,可也没什么和蔼神色。


    她只是如往常那样板着脸,淡淡道:“你往堂屋那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阮小二也不生气,仍旧是笑哈哈的,没心没肺,继续搭话。


    王婆婆忙着腌东西,没怎么理会。


    倒是岑娘子,因为和于娘子玩得好,主动去打招呼,还拿了块玫瑰酥饼给他。


    这玫瑰酥饼是之前陈括苍同窗送来的樊楼点心之一,香甜酥脆,与常见的内里口感松软饼子不同,每一口都酥脆得掉渣,咬开以后花气香浓。


    元娘跟在岑娘子身后,帮着倒了碗热水。


    点心嘛,纵使不配茶汤,也得配水,否则再好吃也容易腻。


    阮小二看到岑娘子身后的元娘,眼睛霎时亮了,在阴冷昏暗的雨天如一轮炽热烈阳,难以忽略。


    但他很快又挪开目光,像是那边有刺一般,连瞟一眼都不大敢。


    他转移注意,看似很专心的和岑娘子说话,说了好些,也有来有往的样子。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端正,状似极为不经意的瞥头看向元娘,只是随口一提般说道:“我家猫嘴上那撮毛黑,所以叫的乌嘴,你家猫也嘴上那撮毛是金色的,倒不如叫金嘴,它们本就是一母同胞的至亲猫,如此一来,外人一听就知晓身份。”


    元娘不大满意,面上也不藏着,直接了当道:“不要,我不喜欢,金嘴一点都不好听。”


    而且小花和大花也是一家人,这名字很合宜啊。


    元娘莫名自信,才不会为此纠结。


    被元娘呛了声,阮小二面上半点难堪不愉都没有,他竟只是窥着她的面色,一味附和,“你说的对,还是小花好听。”


    他不敢和元娘说话太久,又问起岑娘子在做什么,岑娘子把元娘说要给猫儿做衣裳的事说了,阮小二陡然兴奋,积极主动的让岑娘子去寻他娘,他娘一定能缝得别致好看。恰好他家也有乌嘴这只猫,能顺手把乌嘴的份也做了。


    听了阮小二的话,岑娘子遂决定拿去找隔壁于娘子讨教一二。


    于娘子就是阮家两兄弟的寡母,比岑娘子略大几岁,是个绣娘。


    岑娘子和元娘以及王婆婆说了一声,拿着衣裳布头就想去阮家,阮小二自然也不好多留,只能带着岑娘子去家里,临走前,秋雨如断断续续的丝线,他回头望的目光也被湮灭在密密麻麻的雨里。


    阿娘不在家,犀郎也不在家,阿奶又不让她干活。


    陈元娘想了想,去阁楼上把自己的书给拿了出来,她在阿奶的教导下,勉强能背一半的《三字经》,字倒是不认得几个,干脆拿着书边背边认字。


    “人之初,性本善……”


    郎朗的读书声,从阁楼落到院子,再传入淅沥沥的雨中。


    经过昨夜,元娘立志自己也要做个能侃侃而谈的耀眼的人。


    *


    元娘的劲头上来,读书的热情高涨,甚至都不怎么去找徐承儿玩了。


    当然,也有连日秋雨,出门免不得沾上沾上一身泥泞的缘故。


    不知不觉,天就晴朗了。


    元娘某日从床榻上起来,才伸了个懒腰,似乎就听见似乎有鸡咕咕的叫声。她推开窗户一看,却见方才还在叫的鸡,正被万贯抓着,王婆婆则把它抹脖子放血。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不成,阿奶你怎么杀鸡了?”元娘不禁好奇。


    王婆婆忙着杀鸡褪毛,眼睛连扫都没往上扫,粗着声说,“你弟弟的同窗今日要登门,你忘了?”


    元娘歪头探脑,果然见到犀郎在他屋子的窗台前捧书。


    他今日不上课!


    因为要待客,许是出于好奇,元娘也精神了点,匆匆忙忙洗漱一番,换了衣裳,连头发都散下来重新梳了,不像昨日和前日,懒得梳发,索性连拆都没拆,只想着不出门,头发歪了些也没事。


    她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晴日,以及……


    陈括苍的同窗?


    一个……花孔雀?


    陈括苍的同窗上门时,她自然也下了阁楼迎接,迎面看到的是好几辆马车,仆婢环伺不说,下马车还有男仆跪地做马凳。


    他露面的那一刹那,给元娘带了十足的震撼。


    倒不是长得丑,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九岁十岁左右的年纪,比犀郎要大一点,身上穿着丝绸做的衣裳,尚且还是秋日呢,他就已经披上了没有一丝杂色的银鼠毛大氅。


    腰上香囊、玉珏无一有缺。


    国朝不论男女,都有簪花的美习,但是他头上簪了约莫三朵巴掌大的花,还有几朵小的,最稀奇的是明明到了秋日,他竟然能簪上牡丹,暖房培植反季节的花卉,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一株只怕价值千金,却被他就这么折了插在发上。


    元娘甚至相信,他簪了这几朵,不是因为觉得够了,而是发上已经没有空余可插的了,满满当当的。


    明明还小小年纪,莫名让人仿佛瞧见了个未来的浮浪轻狂子。


    虽说有些难评,但他毕竟是犀郎的同窗,能与犀郎做同窗,总归不是坏人吧?


    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些。


    一下马车,他就自信挺胸,快步走到宅前,先是一眼不落的看着陈括苍,“括苍,你竟站在这迎接我,我真是三生有幸,想来是我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得你如此待我。”


    很好,言语也很轻浮。


    陈括苍面上平淡无波,“这是待客之礼。”


    陈括苍的冷淡丝毫没有影响孙令耀,他依旧兴奋得不行,自顾自的眉开眼笑,元娘怀疑孙令耀压根就听不到他不想听的话。


    孙令耀也许是商贾出身的缘故,想对人好的时候,待人接物会让人感到如潮水一般蜂拥挤压的热情,叫人难以招架。


    他转头就去给王婆婆问好,“您就是括苍的祖母吧,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面生红光,不知道的只以为是庙里的元君娘娘到了眼前,才如此慈眉善目,蔼然可亲。”


    这夸法……


    还真是热闹。


    元娘拧眉思索,颇有所悟,甭管是否都夸得对,连珠串似的夸下来,任谁都难有坏脸色,总有一词半句能夸到心坎上吧?


    她觉得自己学到了。


    孙令耀就这么挨个夸过去,也不知道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词。


    就连元娘都被好好夸了一通。


    “天爷啊,括苍这竟是你的阿姐吗,依我看是神仙托生的吧,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姐姐。


    “唉,可怜我爹娘就生了我这么个儿子,做梦都想要有姐姐疼爱,还是括苍有福气,真是叫人羡慕。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如括苍一般喊您阿姐,如此一来,也算圆了夙愿。”


    还真别说,元娘虽然知道他是在恭维,也看着他小小年纪做派已有了浪荡子的雏形,但他如今生就一张人畜无害、粉雕玉琢的小脸,说话时眼睛直直盯着你,眼神真诚,语气诚恳,很难不受用。


    何况是如此小的要求,元娘平日大大咧咧的人,这时也抿唇微笑,柔声道:“自然可以。”


    陈括苍对孙令耀的话一直平静无波,直到看见阿姐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柔态度,竟望了好一瞬才收回目光,唇却抿得用力了些。


    孙令耀却没有觉察出来,他被王婆婆请进了院子,正一脸兴奋自得地拍手,示意下人把他准备的礼抬上来。


    他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那盒子掀开一看,不大的院子简直满室华光。


    别的也就罢了,甚至连小花都备了礼,是一个尾拖长长孔雀毛的彩色小旌旗,这样长且绚丽的孔雀羽毛必是尾羽,一只孔雀还挑不出三根,纵然没有镶金嵌玉,也必定是价值不菲的。


    元娘收到的礼物是一个比人还大的蝴蝶风筝,以及一个扑蝴蝶用的捕蝶网,后者的杠是金子做的。


    从木盒被打开以后,元娘心里的震惊就没停过。


    谁用金子做的捕蝶网扑蝴蝶???


    这位孙同窗的家底究竟得有多厚,才能眼都不眨的拿出这么些礼。


    在扬州府卖酒能挣下这么大的家底吗?


    她似乎懂了为何陈括苍之前说他已经收敛,而隔壁的徐家阿翁一听到扬州府孙家的名号,直接劝她们把礼收下。


    在元娘惊诧的时候,孙令耀却靠近陈括苍,面容骄傲,隐带邀功的神情,“我可是听了你的,这回上门只准备了家常的礼,若换我平素的作风啊……”


    元娘恰好在一旁听了一耳朵,她觉得自己已然不会笑了,真该重新看待“家常”二字。


    第33章 “我喜欢你阿姐。”


    更叫元娘惊叹的还在后面。


    王婆婆请他入座用饭时,他家的仆人主动上前将碗筷都换了。


    金碗、金碟、金筷、金勺……


    甚至连筷枕都是金打的。


    而且每一样都雕刻了纹路,他现下用的显见是一套,因为碗碟边缘分别刻了八仙过海的一些人物,瞧着美轮美奂不说,连起来应当是个完整的故事。


    她算是明白了,何谓吃出花来。


    这还只是器具呢,如果是正经吃菜用饭,还不知能有多少花样。


    元娘定力到底不够,压根无法忽视那金灿灿的器具,即便满心克制,眼睛却总是不自觉瞟过去,一看再看,不自觉手脚就有些发凉。


    和她的毛躁不同,王婆婆和岑娘子初时多注意了一眼,之后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行事照常。金子虽然看着昂贵,但是早些时候,高门大户交际时都嫌弃是俗物的,斗富早升到了另一个层次。


    比底蕴!


    随手所用、毫不打眼的一个净手盆,一个杯盏,都得是名家所出,最好能扯上些有名望的人。譬如前朝某某公主,又或是什么天下闻名的名士喜爱的。


    只富不贵,在与各家往来时,只怕要遭笑话。


    当然,也不能只用古物,既要追求雅致,也要尽量做到体面富贵。


    这其中的度就得自行把握了,要不怎么高门主母里也有人的宴席办得极好,有的却不爱办那些个赏花宴什么的呢。


    不过,这些年商贸繁华,京中人的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


    只要有钱,就可以找四司六局的人来办。


    他们非但是准备酒菜那么简单,桌椅摆设、宾客座次、宴席玩乐等等都能一手包揽,甚至连请柬都是帮着写好的,哪怕主家想去某处的园子、寺庙举办宴席,他们也能帮着商量安排。


    真正做到,府邸可以不出一人,不费一事,从头至尾只需出钱即可。对那些不善内务,每逢宴席就手忙脚乱的主母而言,简直是大救星。


    王婆婆年轻时,四司六局尚还未成规模,那真是事事躬亲,一场宴席下来,她能累得只剩半条命。但也因此,她操纵全局的本事,都是实打实历练出来的。


    所以,非但孙令耀用的这些金制器具她没看在眼里,就是他身边的下人们,她也不觉得羡慕,甚至轻易就能挑出错处。譬如,做事时人浮于事,行走时步伐散乱,规矩实在学得一般,摆个用饭器具都乱糟糟没次序。


    旁人眼里仆婢环绕的热闹,在她看来,只有一个乱字可形容。


    不过,她如今就是个平民老妇,哪有挑拣人家的道理,只是不自觉在脑子里想,该如何定规矩轻易就能肃清浮乱风气。


    一桌几人里,心情最松散的恐怕就是孙令耀了。


    他拿着筷子盯着满桌的佳肴,倒是蠢蠢欲动。


    作为扬州府首屈一指的富商独子,他见过的玉盘珍羞何止千万,他吃鱼只夹一筷子,剩下的就赏人,还有烤一整只羊,最后只吃缝在羊肚子里闷烤的鱼肉……


    旁人视樊楼、遇仙正店这些酒楼为心心念念的美食佳肴所在,于他而言,就是初到汴京时稀罕了一段,之后也就普普通通。毕竟,只要他想,一日三顿都在这些正店吃又能何妨?


    轻易能得到的,就不稀罕了。


    他之所以蠢蠢欲动,是因为怕来了以后,表现得食欲欠缺,会让括苍难堪。


    好吧,以陈括苍的性子这不大可能。


    但作为好友,维护对方的面子,是义之所在!


    孙令耀自诩是个有钱的讲义气的好人。


    所以今日他特意没用早食,此刻已是饥肠辘辘,王婆婆做的菜却是有几分卖相,香味直往他胸腔里勾。但他还是很讲礼数的等到王婆婆动筷子了,才开始吃。


    王婆婆做的都是硬菜,有炉焙鸡、羊脚子、莲花鸭签这样摆到席面里都不逊色的大菜。


    尤其是莲花鸭签,做法复杂,鸭肉要先煮再切丝,与鱼茸和鸡子清搅拌后,用猪网油包裹起来,先蒸后炸,摆盘时还要摆做莲花样式。


    咬一口下去,外头的猪网油炸得松脆,不似面皮油炸后费牙劲韧,薄薄的油汁融入鸭丝与鱼茸中,使其口感不再干涩,变得肥而不腻,内里则是鲜嫩多汁到烫舌。


    只看单个鸭签,会觉得像是油炸春卷,只是内里的馅料功夫要繁复许多。


    但这样的菜,最适宜年纪不大的孩童吃,但孙令耀似乎并不怎么动心,倒是元娘吃了许多。


    她是真心觉得好好吃,掺了鱼绒的内馅鲜甜,鸭丝越嚼越有肉香,之前阿奶从来没有做过。果然,真正的饱口福,还得是长辈请客吃饭的时候。


    眼看她一人吃了近半盘,愣是把一盘莲花鸭签吃成残花败荷,但王婆婆并未因此责骂或者给她眼色,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孙令耀的身上了。


    他的确是没怎么吃别的菜,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吃得少,与之相反,他也快靠一己之力吃完了整整一盘菜。


    这盘被他青睐的菜正是王婆婆前几日腌制的酒腌虾。


    她算算时日,今日差不多也能吃了,索性就端了一盘上来,但只是用来凑数的,并未指望孙令耀能喜欢。


    因为酒腌虾酒味十分重,也未加什么味重的佐料,又是生食腌制,大多数人吃得并不习惯。


    大虾只剪去须尾,一斤虾用五钱盐腌制沥水,然后佐以花椒、盐,用酒化开,坛头用泥封住,腌上几日就能吃。


    虽说没有别的大料压制,但是花椒本就偏麻淡香,虾个头大,沥了水后,嚼起来又干又香,经过酒腌口感中的嚼劲却没变,反而一股酒香。


    若是能喜欢酒味,吃起来也会倍加喜欢,而且重咸味麻,下饭最是香。


    别说是孙令耀,王婆婆甚至没指望家里能有其他人喜欢这道菜,是她备了犒劳自己用的,哪知道快被他吃了个干净。


    有孙令耀在眼前,足以证明,家资再雄厚也是人。


    他吃得兴起,也不让下人帮忙剥虾壳,自己动手剥不说,甚至还嗦了油光水亮的指头,到底还是小孩子,行事随心所欲,脱不了本性。


    见到桌上其他人都注视着自己,吃了个心满意足的孙令耀,在下人的伺候下,用自带的花瓣与面盆洗净双手,然后才怪不好意思的歉然一笑,“这道菜与我在家乡吃过的醉虾有些相似。”


    他是藏不住话的年纪,何况到了汴京也没什么好友,一五一十的讲述起来,“其实也很不相似,醉虾是挑丁点大的鲜活河虾加黄酒,那虾肉质鲜嫩,因为是活虾,虽用黄酒泡了会儿,偶尔还会有一两只蹦跶起来,溅得到处是酒渍。”


    “我爹最喜欢吃。”


    他笑着,有说有笑的样子,可眼里却瞧不出高兴的底色,倒像是茫然。


    孙令耀挠了挠头,过意不去的说:“也是奇了,我素日在扬州府不爱吃这道的,哈哈哈哈,应是王婆婆您的手艺太好了。”


    有些吃食,也许当时不喜欢,待到脱离那时的人与环境,就莫名喜欢上了。


    而且回回想起,都觉得心中钝痛,只有多吃一些,味蕾餍足了,那种空虚钝痛的感觉才会显得不那么清晰。


    元娘坐在一旁听孙令耀讲述,自己也忽而想起从前在乡下吃过的一种不知名果实,红红紫紫的,长在矮枝上,每颗不过比黄豆大点,但吃起来特别甜。


    她和小姐妹上山挖野菜的时候,偶尔能遇到,大家都会分着吃完,偶尔还会为此发生口角。


    吴桃娘总是计较,觉得她自己分到的少了。


    现在到了汴京,她能吃许多果子,贵的便宜的,应有尽有,但是再也没有见过那种不知名的果实了。


    偶尔,她也会想念那甜到发腻的味道。


    听到孙令耀说起他在家乡吃过的醉虾,元娘面色动容,霎时与其共情,觉得他也挺可怜的,纵使万贯家财,但照先前所说,却要与疼爱他的父亲两地分居。


    就在元娘这么想的时候,孙令耀又补了句。


    “真没料到原来我也喜欢吃醉虾,赶明我就给爹写信,让他把专门做醉虾的厨子送来汴京。”


    专门做醉虾的厨子?


    元娘瞬间觉得自己共情不了了。


    她家莫说专门做醉虾的厨子,就是充当厨子的下人也没有,甚至在不久之前,自己家里还得发愁米缸见底了该如何是好。


    元娘觉得,比起心疼,她更应该趁此时机多吃些。


    孙令耀吃完了,阿奶要招待他,定然也会很快停下,为了不丢人,阿奶是不会放任她一个人待在桌前不停地吃的。


    果然,王婆婆很快就停下了筷子。


    趁着众人离座前,元娘偷偷又塞了两个莲花鸭签到嘴里,神不知鬼不觉,脸颊鼓鼓囊囊的下了桌子。


    人家既是做客,自然要放他和陈括苍好好相处。


    王婆婆特意烧了炉子,上头放着陶壶,熬煮着熟水,里头的花材是去隔壁徐家医铺抓的。


    比起去饮子摊前买熟水,到药铺里买要省钱许多,还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喜好增增减减。


    哪知道孙令耀跟着陈括苍到他住的那小角房里走了走,没多久就坐不住了,那屋子太小,连仆人都进不去伺候。


    正对门扇的四根柱子撑着镂空顶的榆木架子床,墙角是半人高的衣箱,窗户边上是只放了几本书的书柜,上下数排都没有书,因为他入学堂尚且不久,想填满恐怕还要等上几年。


    屋子很小,但极为简洁,故而瞧着有开阔的错觉。


    唯一物件多的是窗户底下的平头案,摆了笔架、笔洗、毛笔、砚台、纸以及绳芯上端发黑的瓷油灯盏等。


    孙令耀瞧着陈括苍的屋子欲言又止,他都想说不如你举家搬去我那住好了,我家的宅子大,多拨一个院子出来易如反掌。但是他深知陈括苍的脾性,这话说出来定然是得不到好脸色的,故而又咽下去。


    他迟疑了好半日,最后只勉强评道:“这屋子和括苍你一样,都是简洁疏朗的模样。”


    他夸得实在牵强。


    因为坐也没处坐,站也总嫌挤,孙令耀干脆到院子里和陈括苍一块坐着了,石桌上放了个小炉子,陶壶里的熟水咕噜咕噜冒泡,边上是叶片渐渐有些发枯的桑树。


    王婆婆是很勤快的人,万贯到家里以后怕被嫌弃,更是勤勉,庭院是扫了又扫,但是到了秋日不可避免还是会有几片残叶,甚至枯黄的叶子正在落下。


    孙令耀看着翩翩落下的枯叶,忍不住胸腔填满诗兴,大声叹道:“唉,秋日悲凉,括苍,不如我们作诗吧!”


    “我不会。”


    “哦。”


    陈括苍吹着庭院里的冷风,生嫩的脸颊有些被吹伤的泛红,因而语气淡淡。


    孙令耀对他的简洁冷淡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半点不计较。


    孙令耀甚至主动找补,“也是,现在作诗就只能做打油诗,学堂都没上几年呢。”


    他也不嫌弃陈括苍话少,自顾自的说道:“我以为你天资聪颖,什么都会呢,老师教的文章你一听就会,几乎都过目不忘,作诗也当天赋异禀,没想到你竟有不会的。”


    元娘坐在王婆婆屋前的门槛上玩弄小花,用衣带逗得小花原地转圈追赶,她倒也未故意听,但总归是一字不落进了元娘的耳朵。


    她忍不住为弟弟辩解,“他才开蒙没多久呢。”


    孙令耀也只是一时感慨,他其实十分推崇陈括苍,否则也不会眼巴巴跑到人家家里,与其交好。他就是觉得陈括苍与学堂中其他人不同,很*沉稳,但也不全是沉稳,是岁月沉淀的内敛,靠近陈括苍心里容易觉得安心。


    哪怕陈括苍明明比自己要小。


    可孙令耀总觉得陈括苍身上有种天塌了有他撑着的可靠,与学堂其他的为了自己家的钱财而巴结或暗地里仇视的人都不同。


    他越冷淡,孙令耀越心安。


    所以他对元娘的话表现出了极大的认可,“是极是极,若是括苍多学几年,做出的诗必定极好。”


    不……


    陈括苍在心里认真推拒,他敢走科举,是因为进士科内容历经改革,如今只需专心钻研时务策论,苦读典籍熟背墨义,不像从前还需要考诗赋。


    对于诗赋,自己几斤几两,陈括苍心知肚明。


    在现代,他上了年纪以后,周遭的同龄人都琢磨起打油诗,争先恐后出书。


    他……


    倒是真的背了许多诗词和赏析,但那样狗屁不通的打油诗写出来,若是叫人瞧见,只怕他死了都能丢脸到被气活。所以,在察觉自己大限将至时,他最急着做的事,就是把那些不断背诗文不断尝试后,写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诗稿全给烧了。


    因为生前位高权重,他这一反常的举动,导致死后家里被查了个底掉。


    所幸,他做事从不缺漏,就连日记中的随笔诗文都给撕了个干净,谅他们什么也查不出,这才安心瞑目。


    但也叫他就此认清了自己没有写诗的天赋,纵然这辈子再蹉跎几十年,也是成不了诗坛大家的。


    然而他否认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元娘和孙令耀的热情激烈的讨论给打断了。


    “我也觉得,以犀郎的聪慧,来日必定比肩诗仙!”


    她开蒙时日尚浅,目前只知道李白和杜甫。


    孙令耀也不觉得夸大,甚至道:“还得是连中三元的诗仙,亘古未有的贤才!”


    ……


    纵使陈括苍自认上了年纪,心无波澜,听了她俩的话,都不禁要汗颜了。


    他明智的选择了沉默,这时候越是插话,他们便越是要辩驳自己是对的,只会夸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所幸,二人说着说着便偏了题。


    “你既然是扬州府豪商家中独子,怎么来了汴京?”


    “算命的说我命中有劫,得在汴京养到及冠才能化解。我爹是靠神仙入梦授酒方发的家,对此深信不疑,自然就把我送到汴京外祖家了。


    “不过……其实还有个缘故,外人我通常不说的。”


    “什么缘故?”元娘好奇问道。


    “你不知道,在汴京中举可比在扬州府容易多了,我爹多少存了这个心思,叫我在汴京待满七年,到时就能在汴京考举人。若是我十几二十许的年纪能中举,也不失为人杰英才了。”


    ……


    他真是一点不落的和元娘说了。


    明明是来做客,想要与陈括苍交好的,哪知道最后却和元娘相谈甚欢。


    毕竟,她们有相同的话题。


    夸陈括苍。


    而陈括苍自己是不愿意夸自己的。


    临走前,孙令耀萌生不舍之情,忍不住真情流露,“我真喜欢你阿姐。”


    陈括苍的脸色登时变了,“住嘴!”


    孙令耀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心虚捂嘴,环视左右,还好只有陈括苍听到了。他连抽了自己嘴巴两下,后悔不已。


    虽然他和陈元娘年岁都不大,院里也有长辈在,但是不该说的话不能说,总要顾忌一些,对方毕竟是小娘子,若是被闲言碎语可如何了得?


    把人送走以后,全家都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招待客人,尤其是如今身份家底大不同的客人,多少疲惫。


    以至于第二日,全家都起迟了。


    还是陈括苍临出门上学前,把人给叫醒的,他得去学堂,索性路上买了两个胡饼一碗瓠羹填肚子。


    这样好好歇息了三日,便又开始忙起来了。


    因为王婆婆算的开铺子的良辰吉日马上就到了。


    夜里,王婆婆在清点明日要用的食材,又检查了新买的碗筷是否洗得干净。


    元娘很少涉足前面的铺面,夜里站在这,即便点了三盏油灯,仍有些阴暗,角落照不到的地方总像是藏着不知名的吃人的恶鬼,无端恐怖。


    在她心里,前边铺子是陌生的,所以即便是为了凑长辈的热闹,她也抱着小花不撒手。


    忽然,她打了个激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像是听到了人叫声。


    元娘怀疑是自己太害怕了,摇摇脑袋不去想。


    可是,还不过两息,那声音又出现了,似乎很凄厉,元娘身上汗毛耸立,她不自觉靠近腰身粗实的王婆婆,目光左右乱瞟,颇为害怕道:“阿奶,有、有脏东西。”


    她话音才落,那声音更清晰了,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元娘吓得哭了出来,“啊!”


    她紧紧抱住王婆婆不撒手,旁边的万贯和岑娘子也听见了这声音,门缝的风漏进来,吹到脚脖子,透着丝丝缕缕的寒,她们也目露惊恐。


    王婆婆神色镇定,并未被吓慌手脚。


    她静下心去侧耳听,忽而抬眸,眼神凌厉,语气肯定道:“不是什么脏东西,是有人在喊救命。”


    第34章 “对了,元娘,你有自幼定下的亲事吗?”


    她说完,元娘也凝神去听,似乎……


    真的是人。


    而且情形应当不容乐观,那女子的声音渐渐清晰,凄厉无比,似在绝望呜咽。


    这也是元娘家宅子的一大弊处,在巷子最外头,恰好对着街口,若是出了什么事,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们家,而且一有动静也是她们家最先听见。


    这就是最叫人犹豫的地方。


    “阿奶,我们是不是要看看?”


    昏黄闪烁的烛光映出黑影,照在人的脸上、身后,辨不明情绪,但始终是把屋子照亮了。


    黑夜滋生阴晦,人手握火种将其驱赶。


    闪烁不定的烛火映到王婆婆混浊的老眼里,反倒变得明亮坚定,如神鬼志异里的火眼金睛,敢于识破一切作祟鬼魅,“嗯。”


    她只应了一声,却刚劲有力。


    王婆婆没有直接让打开大门去偷瞧,而是靠近窗子,隔着漏缝的窗纱小心向外瞧去。


    稀奇,什么也没有。


    元娘忽而灵光一闪,主动道:“阿奶,我和犀郎上阁楼去看看,那里高,整个街巷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可王婆婆不完全放心,若是叫歹人不小心瞧到她俩的样子怎么办?


    就是铺面这里,王婆婆也不觉得完全放心。


    她不是犹豫拖沓的性子,直接道:“阿岑,你和万贯把桌椅搬到墙那边,把窗子给挡住,在门前听着点动静,若是歹人要破门,就把酒柜推来挡着。”


    王婆婆说着,心里就觉得当初思虑不周,那门闩也该换了一个更粗实的才好,她只换了个坚固厚实些的门哪行?


    事关她人,王婆婆没有多耽搁,举止上雷厉风行,带着元娘和犀郎酒上了阁楼,也不敢多点灯,否则外头看过来就太明显了。


    好在上天垂怜,月色辉映,将街巷屋舍都蒙上一层薄薄白光,叫人能看清是怎么回事。


    就在元娘家边上的巷子入口那,三五个人围着两个女子,一个已经被捆住手脚,另一个挣扎得厉害,勉强被大手捂住口鼻,只能发出呜咽声,以及不大清晰的求救。


    元娘是小孩子,眼神极好,她忽而大惊失色,想惊叫前捂住嘴,颤抖着手说,“我、我认识她,她是窦家姐姐,她出嫁不是还不及一月吗,怎么、怎么会……”


    要是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王婆婆可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可知道了,以她丰富的阅历,转眼间就能有八九不离十的猜度,她压低声音冷哼,“左不过是夫家欺压,这才夜奔逃回娘家。”


    能叫新妇连夜逃走的,除了这个,又能是什么?


    只不过,欺压的方式各有不同罢了。


    被打得不成人样的都算是好的,还有威逼良家为娼的,她在外这些年什么没见过,人心恶起来比鬼可怕。


    元娘没想到之前见到的温柔雅致的窦家阿姐会变成这个模样,她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掉下,只是拼命压着哭声,攥住阿奶的袖口,恳求道:“我们救救她,救救窦家姐姐好不好?”


    王婆婆的手覆上元娘的手,粗粝温热,予人安心,“当然要救!但不能是冲出去当面对峙。”


    她们毕竟是孤儿寡母,遇上这样的腌臜人家,谁知道时候会被如何报复。


    王婆婆转眼就有了主意,她们横竖已经知道对方人在哪,从铺子那的大门出去并不会被撞上。


    她把大门开了条小缝,让犀郎和元娘偷偷溜出去。


    忽而,王婆婆浑厚嘹亮的嗓门大喊道:“着火了!着火了!”


    不同窦家姐姐那样娇弱的闺阁女子,气弱音小,王婆婆的嗓门是经过十里八乡的泼妇与无赖认可的,那是吵遍全村无敌手。


    她一声声的喊着,别说人了,就是鸡犬都受了惊吓,吠叫打鸣此起彼伏。


    而陈括苍趁此时机挨家挨户敲门,大声叫喊,“着火了,快出来,着火了,快出来!”


    他一户户敲着,许多人家合衣而出,探头议论,他则趁机躲起来,不让人知道是自己敲的门,等众人混在一块焦急谈论的时候,仗着个矮的优势,偷偷道:“是巷口那着火了。”


    那么混乱的情形,谁能顾得上细究,还不是拿水桶的、拿面盆的,往缸子里灌满水就跑过去。


    而元娘也早已趁乱,在徐家医铺大门敞开的时候,牵住了徐家的惠娘子的手,气喘吁吁道:“婶母,救人!”


    惠娘子左手抱着年幼的儿子,右手牵着徐承儿,旁边是忙着把贵重老参取下来的徐家大郎。


    她眉一拧,察觉到不对,“怎么回事?”


    元娘半点不敢耽搁,简洁了当的说了,“是窦家姐姐出事了,她就在巷口那,您和徐伯父能否陪我一块去窦家那喊人。”


    窦家住得远,在巷子的最末端,路又绕来绕去,想要过来少说得跑一刻钟。


    惠娘子面露犹豫,看了眼手上的孩子,徐承儿立刻道:“娘,我牵着弟弟。”


    惠娘子摸了摸徐承儿的圆脸,如花似玉的女儿,谁不是娇养大的,她一咬牙,“成!”


    说罢,她拉起不闻世事,专心翻珍稀药材的丈夫,只来得及回头和承儿说了句“照顾好弟弟”,就带着元娘,一路跑去窦家。


    得亏惠娘子平日操持家里,体力不错,元娘更是自幼在山上长大的,两个人路上连气都不带喘,倒是徐家大郎,虽是男子,可成日钻研医术,足不出户,倒是不及她们俩有气力,只能算跟得上。


    窦家这边也很骚动,但却不是因为知道女儿出事,而是听见了救火的声音,窦家阿兄喊下人去打水,窦家阿嫂则抱着女儿把值钱的细软拾掇起来,真要有个万一,家里也能有个活路。


    看到惠娘子夫妇和元娘,窦家人也很惊讶,但他们更关心另一件事,“徐兄,火势如何了,是不是要烧过来了?真是!我们素日里月月不落的给军巡铺的人交钱,一着火就不见人影。”


    随着窦家阿兄的询问,窦家其他人都陷入自我想象,一个个面色慌乱,手脚都软了。


    窦家老员外抱了一堆字画,背上背的行囊也多是精心收集的字帖珍品,卷轴多到他看起来像是长白刺的刺猬,略有些滑稽。


    元娘半点不犹豫,直白道:“出事了,窦姐姐出事了,我看到她和她的婢女被人拦在巷子里,想把她捆走,你们倒是快去看看啊!”


    窦家老员外还在惊异,“怎么会,她不是出嫁了吗,怎会在深夜到这,她夫婿岂非要……”


    元娘厌恶这样做事分不清主次,拖拖拉拉的人,她直接恼怒大吼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您现在问这些做什么,先救人啊,救人!”


    真是蠢得没边!迂腐!愚笨!


    元娘到底没当面骂出口,但她随王婆婆,多少有些急性子,见他们要这样走,大骂道:“带趁手的,棍子、扫帚,用字画打人不成?”


    若非他们姓窦,只有他们才能在义理上为窦家阿姐主持公道,元娘真想丢下他们自己走。


    好在窦家兄嫂还是靠得住的,很快就安顿一个下人守着家,万不能开大门,又让一个下人出门去送信,这才安心走人。


    他们赶到的时候,窦家阿姐和她那个年纪小的婢女阿鱼已经被救下了,风寒露重,不知道是哪个好心的妇人给她俩披了御寒遮伤的外裳,此刻正在啜泣。


    她的夫婿和几个追来的夫家人被三及第巷的人团团围住,论人数自是劣势,可他们气势分毫不弱,甚至理直气壮。


    “怎么了,她是我们家娶进门的新妇,不守妇道敢夜逃,便是抓回去浸猪笼又如何?”


    “你、你们,若还知道纲常,就赶快让开!”


    窦家阿姐的夫婿是个面容周正、宽颧骨的男子,看着是个正常人,可眼神戾气很重,眼底青黑一片,他一开口就知道是个不讲理的。


    “啐!”


    元娘到的时候,按捺不住脾气的王婆婆混在人群里,往他头上吐口水。


    有时候人就是需要打样,一个吐了,其余人纷纷朝他身上啐口水。


    “让让让,让到你这厮亲爹坟里撒尿,好叫你看清自己的斤两,一个外乡人也敢到我们这逞凶。”骂得如此粗俗不堪,又鄙薄外乡人的,正是阮家小二。


    他算不得妥帖安稳的好孩子,成日招猫逗狗,但十分有义气,就连孙婆婆的孙子害得他罚跪,他都能护着人家,何况是这当着跟前欺负人的无赖。


    岑娘子几个温和些的妇人,则是围在窦家阿姐的身边,轻声细语的安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那个畜生,一家子都是黑心肝的,婚前像模像样的常来我家送瓜果,回门时也装得极好,哪知哄了我爹安心后,当日夜里就想奸污我的婢女,好在我护着才没得手。


    “从那日起,他们一家的真面目就尽数露了。强抢我的嫁妆也就罢了,竟对我拳打脚踢,转头买了个妾,就这也不知足,还把我娘的遗物当了,去甜水巷厮混。


    “我不过是想回娘家,看着老实厚道的公爹竟斥责我不守妇道,婆母把我关起来饿着,还要转手把阿鱼给卖了。我不从,那个畜生竟像是要把我打死。我假意顺从,好不容易才带着阿鱼往家里跑,谁知道在巷口这被追上了。”


    窦家人来得及时,恰好叫窦家老员外听见这番剖白。


    他有些文人的清高自诩,行事迂腐,爱讲信义,这才说什么也要把女儿嫁过去,就是为了圆年轻时为报救命之恩许下的诺言。


    哪知道会把女儿害成这样。


    他怔怔不知动作,老泪纵横,上前看着她结痂的唇角,脸上的青紫,短短一个月,这个娇养的女儿已经瘦脱了相。


    窦老员外大恸,他甚至不敢扶女儿。


    窦家阿姐看到父亲,一个字也不曾骂,她白皙如雪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爹,早知生下来要受这样的苦楚,您何不一根绳子把我勒死呢?也免叫女儿来人世,受此羞辱!”


    她一字未骂,却字字如利刃,直戳窦家老员外的心坎。


    他愧疚到不敢抬眼,老泪纵横,踉跄跌坐在地,一手捶着地,“你、你这是剜我的心啊!”


    “是爹,是爹错了,我错了,害了你,我错了啊!”


    他涕泗横流,全无往日端着的清高。


    妻子早亡,他辛苦带大一双儿女,连续娶都不敢,又怎么会不疼女儿?


    “悔之晚矣啊!”他坐在冰冷脏污的地上大哭,半点体面都不要了。


    窦家阿嫂最是精明的人,她本是不想多言的,自己毕竟只是做人媳妇,又不是亲生的。


    但,小姑子……她嫁进来的时候,小姑子才不过她腰上高,是个垂髫之年的孩子,会偷偷给新嫁的她送糕点,到底有些感情。


    她动了恻隐之心,插嘴道:“公爹,还来得及,妹妹年轻,若是和离能离了那糟污的地,也算是有活路。”


    虽说有个和离的姑母,对她家珠姐儿来日说亲有影响,但总不能为此把小姑子逼死吧?


    她瞧着那李家人就是吃人的虎穴,若是这回逃不出来,下回再见小姑子只怕就是尸骨一具了。


    元娘只管把窦家人带来,一到人前她就躲起来了,徐承儿也牵着弟弟凑到她身边。两个小娘子都是未嫁人的,见到这样的惨事,不免心下戚戚然。


    谁敢说自己将来嫁的夫婿就一定是人品贵重的好人?


    她们两人窃窃私语。


    “窦姐姐的爹会答应吗?”元娘见过他前头以为遇火时的糊涂模样,不大相信。


    “会吧。”徐承儿有爹,以及推人,她觉得一定会答应。


    元娘……元娘她没有爹,她不知道,但若是阿奶或者阿娘,一定会答应。


    阿奶甚至会把对方全家都教训一通,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才算完。


    纵使不相信,元娘也希望窦姐姐的爹能答应和离,否则,她就太苦了……


    另一边,被邻里围住的李家人着急了。


    特别是李家老头,他干瘦干瘦的,肤色黝黑,乍一瞧,任谁都会觉得老实巴交,又有年轻时候的相救之恩,这也是为什么窦家老员外会愿意把女儿嫁过去的原因。


    他觉得李家虽不算殷实,只有几亩薄田,满打满算够一家人吃喝,但是无妨,只要翁姑和善,夫婿疼爱,他可以多陪嫁一些过去。这样女儿有好归宿,他也能全了年轻时的诺言。


    哪知道人没有永远的好坏。


    譬如,他做梦也想不到李家老头会在此刻对他破口大骂,到了这般地步还如此理直气壮,“你女儿已经嫁到我家,生死都是我家的人,她不懂得做人媳妇的规矩,我家教导新妇立规矩怎么了?人人都如此过来的,遇上肯教她的姑舅明明是她的福气。


    “亲家,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今日我把人带回去,这事也就不追究了。”


    窦老员外简直要气得仰倒,他指着对方,“你、你……”


    你了好半日都说不出个究竟,他怒到极致,直接把怀里揣着的画轴拔出来,冲着李老头就是打,“厚颜无耻的贼老头,你还敢提追究二字,我呸!”


    窦老员外除了打李老头,看李家大郎也红了眼,一道打,边打边骂,“你这腌臜畜生,忘礼无义的竖子,竟敢这般待我女儿!”


    莫小看那画轴,画轴两边的楣杆可是实木的,打起人来不比棍棒力道差。


    他俩被打得抱头鼠窜,外人还嫌做戏。


    终究是忍不得,李家大郎一手握住窦老员外的手,他面目狰狞可怖,就如同他打窦家姐姐那般,眼看就要把窦老员外推倒,反夺画轴。


    关键时刻,不知哪砸来的石头,正中他眼睛,石头锋利不平的边缘把他眼皮和眉骨都打出血迹,连头都后仰了。


    他捂着左边眼睛,疼到面容扭曲,比他自己打人时的神情可要狰狞多了。


    李家婆母当即叉腰,站出来护住她的心肝儿子,怒骂道:“哪个打的,敢不敢站出来?”


    混在人群角落里的元娘默默收回了手,她眼睛左瞟右瞟,就是不往那边看,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


    她心里却暗道,傻子才站出来呢。


    也就是她收了点力,要不然凭她那上山下地做活从来不逊人后的好体力,能把他砸瞎。


    她真是半点听不得畜生胡咧咧!


    这颗石头激起了众人心中的怒火,他们蜂拥而上,尤其以阮小二这样的半大少年冲在最前头,下手最是不留余地。


    在群情激奋,打得最厉害的时候,军巡铺的人抬着梯子,拿着唧筒,提着水桶跟铁猫儿等笨重的救火用具姗姗来迟。


    不是说救火么,怎么变成了打人?


    望火楼的确是看到火光,也听见了有人喊着火,怎么也不曾料到,所谓的火光烟气,竟然是众人拿着的火把。


    军巡铺的人主管夜间巡逻,见此情形,免不得要插手了,真要是在他们辖下打死了人,那还了得?


    匆匆把人分开,他们就开始责问是怎么回事。


    李家人抢先说是儿媳不守妇道夜逃,三及第巷的人包庇阻拦,为此打人。


    倒不必邻里解释,窦家阿嫂只是把满身伤的小姑子带到跟前,再一哭诉,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说谁有理,军巡铺的几个铺兵心总归是偏着三及第巷的住户们的。毕竟,交辛苦钱的可是他们。但是伤了人,窦家阿姐如今又是正经成婚的李家媳妇,事情少不得掰扯。


    正当左右为难的时候,窦家派出去的下人,扯着一个中年男子火急火燎的赶来了。


    中年男子头发凌乱,衣带都系歪了,显然是睡梦中被匆忙喊起来的。


    他一到,窦家兄嫂明显松了口气。


    窦家阿嫂悄悄上前解释,中年男子正气威严的脸上渐显怒容。


    他直接上前与几个铺兵道:“你们的上官可是廖春衔?”


    这话一出,几个铺兵面色即可变了,“敢问您是?”


    中年男子道:“我与廖春衔同为都所由,只是分属厢界不同,平日里亲如兄弟。今日这事,恰是我妹子家事,若是方便,几位不如就此离去,只当做不知?”


    几个铺兵面面相觑,最后道:“您既是都所由,自然也是我们的上官,上官有吩咐,岂敢不听。只是……莫要闹出人命,兄弟几个也好交差。”


    “自然自然,你我同是公门中人,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中年男子,也正是窦家阿嫂的大哥,如是说道。


    铺兵们毫不犹豫地走了,以为公差来了自己就有救的几个李家人登时变了脸色,从得意睥睨变作惨白慌乱。


    他们试图靠呼唤引起铺兵们的恻隐,“差爷,您、您们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铺兵们若是能对他们有所回应,那自是见了鬼。


    看着黑漆漆的夜里,拿着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眼神如要吃人的一众人,李家人再无先前的嚣张和理直气壮。


    李老头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本分老实,他咽了咽口水,试图讲理,“你、你们可不能杀人,若是失手打死人,是要进监牢偿命的。”


    李家大郎要年轻气盛些,他纵使被打得鼻青脸肿,这时候也因着一口气挺直胸膛,怒声道:“爹,你别怕,我可不信他们敢为了邻里之女而杀人坐牢!


    “哼,你们一个个的真的敢吗……”


    他话还没说完,嘴张着,忽而被从天而降的臭水泼得从头到脚。


    李家大郎喉咙一动,不自觉就咽下去,然后便是一股直冲天灵盖的恶臭,嘴里还有黏腻砂砾感,他吐出口中异物,竟是一片虫蛀的烂菜叶。


    “这是……泔水?”


    “呕……”


    李家大郎闻着自己身上的腐臭味,还有嘴里的口感,再也禁不住反胃,扶墙而吐。


    王婆婆施施然收回装潲水的木桶,慢悠悠挑了挑眉。


    她如今是不能杀人,但,即便是村里最无赖的腌臜泼皮,也能够治得死死的。


    就他……


    呵!


    王婆婆不以为意。


    李家最能叫嚣的人吐到晕厥,其他人就好说了,或多或少受了伤,又不会有其他差人来救他们,这时候只敢安安静静。


    中年男子,也就是窦家阿嫂的大哥,厢界都所由,主动把事给揽了,“今日之事,多亏众位贤邻出手相救,实是感激不尽,余下事便请由我们自家处理,更深露重,不劳烦诸位了,大恩大德,明后日自当亲自拜会感恩。”


    不愧是公人,说话做事自是清楚有条理。


    三言两语,体面又叫人信服。


    其他人都纷纷说客气,一一被其请走。


    就连元娘她们也回了自己家中去。


    岑娘子还在叹气,元娘想凑上前去安慰,却听她道:“这李大郎一家心恶腐臭,着实是晦气,明日得拜佛驱邪散晦气才行。”


    岑娘子虽柔弱,但她有自己的思绪,倒是不必担忧。


    只是,她第二日拜佛的打算终究没成。


    天破晓不久,窦家人就找上门来了。


    *


    陈元娘跟着家里人被请去窦家的时候,眼睛还迷蒙着呢。


    昨日闹了那样一场,她回去以后又气又怒,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日这样早起来,外头还浮着些薄薄雾气,沁到衣裳袖口有些湿濡发冷。


    元娘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泪花。


    却不防正好和对面的少年对上眼,他倒是神色清明,一如既往的俊秀清冷。


    他们都被请在一旁,算是个见证。


    堂屋中,气氛如死人一般安静,长辈们一个个都紧锁眉,沉默着不说话,有几个甚至是鬓角胡须都花白的人。


    窦家人自然都是齐的,这可是他们家的院子。


    窦老员外经过这一夜,再没有之前富贵闲人的安逸自得,陡然间像是老了十几岁,白发一下就多了。


    到底是窦家阿兄靠得住,他站出来说,“这门亲事必定是要和离的。”


    “嫁妆不管是用了还是卖了,都得带走。我妹妹无错,却要横遭劫难,他们李家必须给个交代。”


    事情一闹起来,元娘的困意顿消,她聚精会神的听着。


    迟来一步的徐承儿忽而凑近拍了她的肩,把她吓了一跳,险险没叫出声来。


    徐承儿方才是跟着惠娘子到后院去的,多少知道点内情。


    她把元娘悄悄拉出去,元娘本想听听他们最终会谈成什么样,徐承儿却说事情早已定下来了。


    到了外头,徐承儿才仔细解释起来,把自己方才在内院听到的一五一十说了。


    元娘窦家人早在窦家阿嫂的大哥的教导下,花钱买通了李家那边的族老和主管此事的官吏,说到底是李家人做得太过,而且,当初李家大郎甚至想带着狐朋狗友与窦家阿姐一道玩乐,虽说最后她拼死抵抗没成,但只此一条就够和离的了。


    但为了名声,这事不好说出去,得找其他由头和离。


    就凭窦家阿嫂娘家的助益,李家人非但得把嫁妆原样送回来,甚至少说得赔掉一半家底,否则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了结。


    许是物伤其类,徐承儿虽然觉得此事结果痛快,却忍不住怜惜窦家阿姐,“只是可怜窦姐姐无端受苦。”


    “是啊,她那么好。”元娘也叹气。


    徐承儿忽而扬眉,目光坚定,“我算是明白了,决不能自幼定什么婚事,一不小心就会所托非人。元娘,往后我若择婿,定要真真的查清楚他的秉性。”


    “如何查清楚?”元娘不解。


    徐承儿其实也不大知道,但总不能在妹妹面前露怯,她道:“左不过是要嫁相识的人,最好能清楚他的秉性……”


    徐承儿自己说着都稀里糊涂,她索性急急转了话题,“对了,元娘,你有自幼定下的亲事吗?”


    “我?”元娘眨了眨眼,“如今应是没有的。”


    念及窦姐姐的亲事,元娘心里不由庆幸,还好她退婚了。


    她觉得承儿姐姐说的有些道理,自己来日若是真的要成婚,必定要仔仔细细,好生挑选琢磨才是。


    第35章 “你如今提这个,不是差辈了吗?哪有侄儿娶姑母的?”


    徐承儿还要拉着元娘说小话,小娘子凑一块说话总是没顾忌的。


    元娘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也不肯接话,眼睛直挺挺的盯着垂花门的方向,徐承儿又不傻,自然察觉到不对。


    她当即住嘴,侧身回望,却见俞明德走了出来,他只比元娘大一些,却沉静如玉璧,很有少年的清润。


    若不是非要把他与姿容极绝的人做比较,放在常人里头,当真是能一眼瞥见的好看。他生得极为清秀白皙,并非女相的那种,而是明明男相,却仍有那种如雪化水的冷澈白净。


    他身上的气质亦是如此,不似同龄人聒噪,不见读书人迂腐。略有些寡言,却不会失了礼数,言行举止亦算循规蹈矩。


    他似乎也没想到元娘她们会在这,神色略微错愕,但很快如常,轻轻一揖,“惊扰了。”


    元娘和徐承儿也连忙轻轻屈膝还礼,“岂会。”


    俞明德接着道:“我出来时,姑母正喊人寻陈小娘子,虽不知是何事。”


    窦家阿嫂寻她?


    元娘和徐承儿对望一眼,眼里皆看到了迷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即便如此,元娘还是上前对着俞明德轻轻一福,“多谢告知,我这便进去。”


    本来窦家人寻上门的时候,就说是有事,她想也不应当只是喊她们来一块做见证,现下叫去,应该就是那所谓的有事了。何况阿奶她们也都一道来了,纵使是天塌了,也不必怕。


    元娘才走到堂屋附近,就被寻她的窦家阿嫂匆匆上前执起了双手,“好元娘,我正预备去寻你呢,来,跟阿嫂进去,昨日的事幸得有你……”


    元娘进去的时候,李家的族老宗亲已经走了,被关在柴房的李大郎一家也被带走,想来和离之事已经有了结果。


    恶心人的烂摊子处理好了,自然要回过头去谢昨日襄助的人。


    昨日若非元娘带着徐家夫妇赶来寻她们,窦家人定是来不及搬救兵喊人的,事情也不会占据先机,而若非王婆婆和陈括苍喊着火救人,乱了情势,李大郎一家恐怕已经把窦家阿姐给绑走了,再见时窦家人只怕要被蒙在鼓里,只见一具尸首,到那时,什么话不还是由着李家人说。


    细究起来,是元娘一家救了窦家阿姐的命。


    窦家老员外见到元娘一家齐了,徐家夫妇也在,他从折背样站起来,一把年纪,也是将将知天命的岁数,却走到陈、徐两家人跟前,双手交叠,向后退了一步,折腰一拜,接着掀开下裳摆,竟是要跪下。


    徐家大郎即刻去拦,急道:“万万使不得!”


    “您这是要折煞我们啊。”


    王婆婆也跟着道:“窦公何必行此大礼?”


    岑娘子附和劝了句,“有事不妨坐下商议。”


    后面的元娘和徐承儿都是不敢开口的,这样的*场面话轮不到小孩子来说。


    一群人轮番劝,才勉强叫窦老员外没有跪下去。


    可他转头就让人把窦家阿姐请了出来。


    在三及第巷,窦家算是顶顶殷实的人家,否则人家也不能称窦家老爷子为员外,他们家宅院最大,还有三家铺面、一些田地之类的恒产,因而下人也比邻里们多。


    窦家阿姐原本的婢女阿鱼忠心护主,身上都是伤,窦老员外直接让她养伤不必做活,现下照顾她的是窦家阿嫂的婢女。好在本就有一个婢女是专门伺候珠姐儿的,窦家阿嫂拨一个婢女给小姑子倒也不为难。


    窦家阿姐的身形比从前见到的要消瘦多了,但回到窦家的她,被重新拾掇过了,头发不再是凌乱打结的,被精心梳齐整,戴的是形制老气一些的喜蛛赤金簪,和两个金坠子,这不像是她往日的穿戴,想来是窦家阿嫂临时从自己的妆奁里翻出来的。


    她身上的单衣也都换了,穿着绒蓝蝙蝠云纹夹袄,下着驼色绸裙与绫白裤儿,怕她瘦弱扛不住冷,还披了件大氅。那大氅皮毛厚重,颜色深沉,想来是压箱底的好物,是冬日极为严寒的时候才寻出来的,足见她身体亏损得有多厉害。


    她一出来,窦老员外便让她跪下,旁人想拦,他是怎么都不肯,态度强硬。


    “你们是她的救命恩人,便如再造父母,天地君亲师,她跪的应当!”


    窦家阿姐自然是情愿跪的,结结实实跪地行大礼,双手伏地,额头触碰手背,“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王婆婆是几人里年纪最大的,又同为女子,她亲手将窦家阿姐扶了起来,宽慰道:“这样的不平事,任谁见到了都会管的,你虽遇到了那畜生,可来日方长,你年纪尚轻,总能有盼头。”


    旁人说这话兴许是苍白无力的,可王婆婆历经波折,说出口是掷地有声,叫人莫名信服。


    窦家阿姐看着温顺娴雅,骨子里却是个有心气的,藏着韧劲的,否则换成一般人遇上那样恶狼似的夫家早被磋磨得心如死灰,说不准在李家大郎带着狐朋狗友想来看娇养的富户女儿,是如何貌美肤白,能否与甜水巷的女子一较高下的时候,就寻死了。


    但她先是拼死抵抗,后又假意和好,伺机逃了。


    她自然是想活的。


    她对着王婆婆屈膝万福,身姿娉婷,不坠涵养,“我这条命,是您和诸位辛苦救回来的,又有父亲与兄嫂费尽心思,与李家百般周旋,二娘若不珍惜,岂非有愧如此深厚的福泽?”


    “我窦二娘能从李家这样的虎狼窝逃脱,已是得天之幸。王婆婆,我知您的担忧,但我绝不会轻生寻死。”


    难道有这样通透的心性,王婆婆免不得高看一眼,她扶着窦二娘,拍了拍肩,赞道:“好孩子!”


    人若能看透,不困在他人的桎梏中,便怎么都能活好。


    王婆婆自诩便是这样的人,纵使再难,她只要活着,就觉得自己一定能活好!


    窦二娘,也像是有这样坚韧的性子。


    人若能自己立住,往后怎么了都不怕。


    王婆婆倒也不是多么善心,还担忧把人救回来以后会怎么样,只是她见过太多受苦的女子,有受不住流言蜚语的,有心性孱弱撑不住怨怪自己的……最后无非都是被逼死了。


    她是忍不住叹惋、可惜,好在窦二娘是其中极为好运的。


    窦二娘谢了人,就该到窦老员外了,他的答谢才是真章。


    他先是走到元娘面前,一揖,而后道:“昨日若非陈小娘子,我怕是要痛失女儿,救女之恩如何也报不得。你机敏果决,又有相救之恩,我实在想认你做干女儿,可我家往后名声怕是不再,反倒是耽误你了。


    “这块玉佩你拿着,是二娘母亲的遗物,本是想给未出生的孩子打的,哪知道二娘母亲难产而亡。玉是好玉,若是嫌晦气……”


    元娘求救似的看向王婆婆,王婆婆冲她颔首,这就是可以收下的意思了。


    陈元娘欠身行礼,双手捧着收下,“多谢窦伯父。”


    她是会审时度势的,收下玉佩,立刻把生疏的员外二字给改成了伯父。


    “诶!”窦老员外笑着应下,尽显颓然老态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喜色,“往后,人前虽不认做干女儿,但我只管把你当亲女儿待,二娘如何一份嫁妆,你出嫁时我便如何备一份,不管遇上何事,只有襄助的份。”


    他说完,又看向王婆婆,拍手让下人捧上一个托盘,里面是一叠交子和银锭,毕竟铜钱散碎,看着多给的却少,倒不如用银和交子,她若要用钱也可自行替换。


    “昨日的事,我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若非有您,实难转圜,您家孙儿亦是机灵有胆量,他日必是可造之材。我家在仕途上并无造诣,只好略送些钱财,充作束脩,好助他求学。”


    他说的真心实意,哪料到王婆婆这回却没收。


    王婆婆拒绝得很有道理,“既然已经要把元娘当做亲女儿看待,那我们两家自是与寻常不同,对二娘施以援手也是应当,断不能再收钱了。”


    窦老员外想说什么,王婆婆抢先继续,“比起给钱,不若你我两家往后便是通家之好。我们一门寡妇弱子,在三及第巷还要开铺子做生意,若有本地人家相护,那些地痞无赖、牛鬼蛇神,也能顾忌一二,而该拜访的人物也能有人牵线搭桥。”


    “这是自然!便是您不说,也是理应做的。”窦老员外立即表态道。


    既然是通家之好,窦老员外忙不迭让人把唯一的孙女珠姐儿抱出来,儿子儿媳和女儿都站成一排,让两家人挨个认识,互相行礼称呼。


    元娘依次行礼喊人。


    “窦伯父。”


    “大哥。”


    “嫂嫂。”


    “姐姐。”


    “珠姐儿。”


    他们也是,该喊妹妹的喊妹妹,喊小姑的喊小姑。


    犀郎和岑娘子也认了一遍。至于王婆婆,则是他们来喊人。


    两家的关系就这么认下了。


    :=


    窦家阿嫂还玩笑道:“可惜我的珠姐儿不是个哥儿,否则,若再大几岁,何必如此麻烦,我们两家直接结个亲家便是了,也是一样的亲近。”


    提起结亲,窦二娘的神情不免微黯。


    一旁看热闹的惠娘子连忙找补,“可别,你如今提这个,不是差辈了吗?哪有侄儿娶姑母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笑。


    倒是扫清了些悲伤低迷的气氛。


    窦家阿嫂跟着寻热闹,拉住侄儿,言语诙谐道:“你还真别说,元娘与我家互相道了通家之好,认了哥哥姐姐,还白捡了个比她岁数要大的便宜侄儿呢。


    “论起来,我这侄儿,也得喊她一声姑姑。


    “明德,你羞不羞得喊啊?”


    也是奇了,人稍稍上点岁数,就爱捉弄小辈,偶尔言行无忌了点,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觉得是玩笑。


    俞明德性子清冷寡言,在众人的笑声中,他白皙俊秀的脸上浮起薄红,但仍强自做出镇定的神情,尽量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喊道:“小姑姑。”


    他以为只要行事大方,就能避免被笑,哪知道元娘也喊了他一声大侄子以后,屋里人都笑得乐不可支,净是笑声,连愁眉惨淡的窦二娘眼里都不免浮起笑意。


    三及第巷屋舍纵横,各家院子有如大大小小的青色口字,紧紧挨在一块,错综复杂下形成了张大网。


    窦家难得的笑声,惊起枝丫上的鸟雀,向更高处飞去,连带那浓浓哀愁,似乎也被冲淡了些。


    在谢过元娘一家后,窦家人给徐家也送去重礼,却不是银钱,而是窦老员外家珍传的古籍抄录,以及一支几十年的老山参,这些在外头并不好买,说是厚礼绝不为过。


    而巷子里的其他人家,窦老员外带着女儿挨家挨户上门拜访,各送了一宛麦粉和两斤肉,也算是谢过邻里相助之情,更是为夜里惊扰了他们而致歉。


    也就几日的功夫,有窦家阿嫂的娘家人在,彻底和离后,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而王婆婆油饼店悄然开张。


    说是悄然,实在客气,其实还是十分热闹的。


    开张的日子和时辰都是有讲究的,王婆婆请人卜算过,选在了午时,只是简单燃了竹筒,噼里啪啦几声过去后,铺面门户大开,便算是成了。


    她没做更多的事。


    但是,自有人来捧场。


    窦家人毫无疑问自是最早到的,他们先是送上贺礼,然后挑选了靠近院子那道门的桌子,那而光线不好,略暗些又不起眼,正常客人都不爱选。


    张罗了那么久,王婆婆油饼店自是修一新的。


    铺面本身就不大,长约二十一步,宽约十六步,好在方方正正,没什么犄角旮旯的奇怪形状。


    为了使得事业开阔,除了原来左右两侧墙的窗子外,正对着街道的墙面被王婆婆让人各砸了一半,人站起来时,上半身是能对着街面的方向的。


    也不必怕下雨吹风,因为外头搭了棚子延伸出去,使得里头既明亮,又通风。


    等到晚间锁门的时候,被砸掉的上半面墙会用一块块宽约四五存的长木板重新阖上落锁。


    里头摆着八张桌子,靠巷口的那边墙还砌了灶,可以用来蒸东西。


    因为铺面不大,不免捉襟见肘,原本王婆婆还在担忧是不是家里的灶也要拿出来用,陈括苍却说砌的灶可以用来蒸东西,而墙外头靠街面那,可以直接支一口锅,白日油炸东西,香味散出去也能揽客。


    王婆婆觉得这主意好,就应允了。


    铺面大门外头,还插着一个旗子,写着王婆婆油饼店六个字。


    总之,店里拾掇得像模像样。


    除了些街坊邻居的散客,不过半个时辰,店里来了位最大的主顾——孙令耀。


    他一到,就和陈括苍说要帮着招揽生意。


    然后……


    “今儿小爷高兴,凡是和我同室用食的,都可来捡!”


    捡什么?


    一整地的珍珠。


    孙令耀高兴,买下了整个珠摊,随意撒的。


    第36章 “除夕呢,别闹。”


    “哈哈哈哈,诸君不必哄抢,人皆有份,人皆有份!”孙令耀坐在长板凳上,夹着一块酒腌虾,悠闲地欣赏其他人的抢夺时乱糟糟的丑态。


    别人哪肯听他的,都忙着捡地上的珠子,这可都是钱财。


    但别看孙令耀是笑哈哈的说着,下一刻,跟随在左右的壮仆背手挡在跟前,胸肌膨胀到身前短褐都遮掩不住,露出形状,若是有人不长眼去用拳击打,会发觉如铁般坚硬。


    道理或许不能让人懂得礼义廉耻,但武力一定可以。


    这么壮硕的下人,足有两排,他们立于左右,目不下移,只往前走,也不言语,就迫使哄抢捡珠子的人,不得不颤颤巍巍坐回桌子。


    元娘她虽然不在门前哄抢,但是……


    她默默把捡到的几个珠子藏进荷包,面上不见端倪,故作轻松望天,眼睛就是不瞅别人,免得被发现眼底喜意。


    而孙令耀还在吃菜,把那鲜咸冰冷的酒糟虾咽下,才抬起头,颇为满意道:“这不就对了吗,是来好好用饭的,那么吵怎么成?”


    他说着又从筐里抓了一把珍珠,随意撒了撒,珍珠散落在桌上、地上,发出嗑噔的清脆响声,咕噜噜滚落。


    桌上的那些自然被客人们争先恐后塞到袖子里,地上的呢,却因为健仆们在左右虎视眈眈,而不敢动作。但若是恰好在脚边,也有人假装不经意偷偷低头伸手去勾,总得还算和睦。


    孙令耀见了,更高兴了,边仰头笑,边继续撒。


    他还嘉许道:“对了嘛,就是这样,来来来,一块用饭。”


    “四海之内,皆是朋友。”


    因为他这一举措,小小的一间店自是被蜂拥而来的人坐满,余下人都被拦着不许进去。


    里头的人却可以自由出入,当然,不会有人傻到跑出去,谁知道这姓孙的小纨绔什么时候一高兴,就又撒起了珍珠呢。


    尽管如此,外间还是被想占便宜、想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


    讨论什么的都有。


    王婆婆趁着蒸东西的间隙,拉住陈括苍询问,“犀郎,你这位同窗……”


    聪明人对话是不消多说的,陈括苍立即明白了王婆婆的担忧,他直言道:“令耀自我入学堂初见,便是这般做派,并非为我一人之故。他为豪商独子,家中亲眷宠溺,自来花钱挥霍如土,撒珠子也不是今日才有的。


    “之前他请同窗去遇仙正店,一时兴起,也是包揽了珠摊,肆意撒珠子。他如今在汴京小有名气,人称撒珠郎。”


    孙令耀虽然的确和陈括苍交好,但是比起这个,他只是天性爱撒珠罢了。


    毕竟,哪怕他如此挥霍,他爹给他挣的家底,也是到下下辈子都花不完的。


    旁人眼里的狂悖行为,于他而言,其实就如同元娘偶尔去买个两文钱的胡饼取乐自己的味蕾一样,是稀松平常的事。


    王婆婆听他这么说,也算是放下心。


    但这可是个好机遇,若是凭她自己,可没有如此热闹的时候。


    王婆婆眼珠暗黄,可眼神却深邃不已,等闲是看不到那样的眼神的,非岁月沉淀的智者不可有。


    外头围着那么多人,里头的人呢,又只记挂着一件事,目光灼灼如鹰狼,换成一般人,光是走到中间,只怕都要手脚不能自如,心底颤颤巍巍了。


    哪还能口齿清亮的说话呢?


    王婆婆不仅可以,还十分镇静,言笑行事皆稳。


    她微笑着走到正中,“各位,既是进店坐下用饭,怎么不点菜呢?”


    孙令耀一听,当即不满,蹙眉道:“就是,你们连菜都不点,如何一道用饭,不喜就出去让旁人进来。”


    这位可是财神爷,他一发话,谁还敢安坐占位。


    于是,一个个都开始点菜。


    有的呢,就是为了珠子,菜点得抠门,有的呢,则是觉得天上都白掉珠子了,吃点好东西犒劳犒劳自己也无妨。


    横竖不论怎么吃,都越不过捡珠子挣的钱。


    于是,一道道菜在众人的围观下,被端上桌。


    既是油饼店,自然少不得现支锅油炸的油饼,焦黄酥脆,面糊从中间鼓起,形成铜锣状,油香勾人。


    还有油条和油粿,油条皮脆有韧劲,越嚼越香。


    油粿是米磨成浆后,一层层上锅蒸,足足蒸够九层,色泽如羊脂玉温润,切成块裹了面糊油炸,外皮金黄,咬着脆响,里面口感却腻滑易散,口中米香浓郁。关键是这玩意顶饱,不比油条和油饼都是虚的,它入口砸实。


    这三个能单买,也可以每样稍少些一块买,称为油炸三拼。


    除了油粿稍贵一些,一块要六文钱,其余都便宜,油饼一个两文,油条半根两文。


    若是点一份油炸三拼与一碗豆乳,只需要十文。


    看热闹的人少不得点评。


    “这样一份早食,倒是比吃碗馉饳要好。”


    “顶饿不说,也不贵。”


    一旁有挎着竹菜篮,另一边手牵着孩童的灰蓝布包髻妇人,孩子闻着油炸的香味,自是禁不住馋,目不转睛地巴望着,一个劲的晃妇人的手,喊着娘。


    灰蓝布包髻妇人低头问小孩话,小孩又不肯说想要,只道好香,用黑白分明的眼睛问什么这么香。


    做娘的,又有哪个能不清楚孩子的小心思。


    见状,妇人用冻得泛红的手掏出了十文钱,喊道:“店家,我不进去坐,只买你们一份‘油炸三拼’,可不可行?”


    外头围的这些人,才是王婆婆真正想招揽的客人。


    闻言,她哪有不依的,当即拿了个盘,把油条、油饼、油粿和一碗豆乳递上去,热切道:“娘子不如也尝尝,这滋味好得很呢!”


    这些东西都是刚炸出来的时候最香,尤其是凑近一闻,多少被勾起些馋欲。


    不少人还未用午食呢,何况汴京中人大多都上工做活,兜里有余钱,虽说是看热闹,那凑个热闹尝尝味也无不可嘛?


    于是,又有些人从众点了份尝尝。


    说是难得的珍馐美味自然不至于,可它便宜啊,吃着还香,谁能不喜欢?


    原本炸东西的活,都是交托给万贯的,这个简单,也没什么功夫,最适宜她来做。


    结果围着周围看热闹的人太多,尽管不是人人都买,可也叫万贯炸了以后,都来不及沥油,一刻都没得闲。


    这哪行?


    一块油饼可是才卖两文钱的,不把油沥了,哪还有赚头。


    元娘直接上手干活,和万贯一个炸,一个把东西装起来收钱,不像先前那样手忙脚乱。


    不一会儿,支起来专门炸东西的锅边上放铜钱的盆子都半满了,堆叠得像是山峰。


    也有人觉得光吃油炸之物不易顶饱,搭了肉馒头吃的,这些本该做早食的东西倒是卖得快,可是其他的就不成了。


    还好里头坐了真正会吃的徐家阿翁,他是一早等着开店门就带着孙女徐承儿往里头一坐的。


    比起那些微末的东西,他更知道什么才考验王婆婆的手艺。


    自然,钱也不比那些零碎,稍稍更有赚头些。


    他吆喝着点菜,“给我来盘肉鲊,再来份萝匐炒鸡子,清粥两碗。”


    灶上的事,自然得是王婆婆才能有手艺,她也怕自己累得太辛苦,能点的菜色几乎都不难,不必下大功夫去做,像是炉焙鸡这样耗时长的就没有,否则客人久等做不好,还不得把店给砸了?


    肉鲊酸麻开胃,萝匐炒鸡子脆爽甜香,都是极好的下饭菜。


    站门前远远闻着,都是满鼻子的酸咸香味。


    有人窃窃私语,说王婆婆油饼店的手艺瞧着倒是不错。但是这样的大菜不比油条油饼这些,若是没个座位,吃着也不香,外头围着的人,几乎都只吃那几样便宜油炸的。


    好在名声算是多多少少传出去了。


    但也有问题,这么多桌的客人,坐满了以后,光凭岑娘子一人哪能应付得来?她还要管蒸馒头呢。几乎都是陈括苍在管上菜听吩咐的事。


    这就有违王婆婆的本意了,她是绝对不想元娘和犀郎掺和到这些活里去的,抛头露面哪像样子?


    何况,今日是旬休,明日犀郎可就要去学堂了,哪还有空闲?


    王婆婆站在灶房里,时不时向外看一眼,心里却暗自思量,还是得请一个焌糟来堂前帮忙才是。


    王婆婆油饼店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下午,孙令耀到底待不住,和陈括苍打了招呼走了。


    但是那些珠子却是实打实叫旁人受了惠,以至于他们一个个都舍不得走,总抱着万一孙令耀杀个回马枪又来了呢的念头,坐了许久。


    外头围着的人也渐渐散了,可路过的时候,总是禁不住多往里头瞟一眼,有时候驻足久了,觉得不好意思,也会买份便宜的尝尝,颇觉味道不错。


    到了天穹染金,日色正暮的时候,店里总算是有了空余的位置,而且备的那些菜、肉也都差不多用完了。


    王婆婆也没准备继续开门,而是让万贯帮着搭把手,把木板一块块搭上去,最后再落了锁。


    她们一家人自己去里头的院子里歇息用饭了。


    元娘和陈括苍都被王婆婆派了一个紧要的事情做。


    那便是——数铜钱。


    毕竟她们家又不卖什么龙肝凤髓,贵也贵不到哪去,自然得用铜钱付钱。


    所以数起来就很麻烦了。


    王婆婆熬了一瓮绿豆粥,提到堂屋里,又把今日剩下的面糊煎了饼,端上来些切好的腌萝匐、腌菘菜,以及油条段,晚食就算备好了。


    元娘和陈括苍在闻见灶上的香味时,手上的动作就快了许多,可算赶在王婆婆到的时候算完了。


    王婆婆进去后,只见元娘眼神呆滞,尽是不可置信。


    “阿奶!”


    “嗯。”王婆婆淡定回应。


    “你知道有多少文吗?”元娘还在失神。


    “三贯五百二十六文!!”元娘惊声道。


    “嗯。”王婆婆反应依旧很淡。


    元娘不可置信地站起来,瞪圆眼睛,“阿奶,你不惊奇吗,这是三贯多,我们头一日开店就赚了整整三贯多,按这样算,不足一年我们都能再买个宅子了,十年就是十个宅子,天爷啊,咱家得多富呐!”


    王婆婆若是再不开口,元娘都要把梦做完了。


    “你想多了,莫不是以为柴米肉面这些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必要钱?”


    闻言,元娘这才满脸美梦破碎的撅嘴低头,“我说呢,方才算完铜钱就和做梦一般,呜呜,阿奶,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很富庶呢?”


    王婆婆摸了摸她因为青涩稚嫩而额间仍有的细碎胎发。


    “傻孩子。”


    如今这样,便是最好了。


    在村子里太苦,可若是真同家里未落败时一样,免不得有更多的苦恼。


    王婆婆没多说,只开始算账宽慰,“扣掉七七八八的,今日盈余少说一贯,但也有孙家那孩子撒珠的缘故,过几日估摸着就会少些。但能赚着这么多,亦算是不错了。


    “咱们家能有明面上的进项,比什么都好。”


    前面的元娘能听懂,最后一句话,她倒是听得发懵,不明所以。


    王婆婆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拍了拍她的肩,把两个小的带出去吃晚食了。


    绿豆粥里加了点百合,吃起来最是降火滋润,前几日她们为了窦二娘都熬了夜,这两日又忙得发昏,少不得火气重,最适宜和绿豆粥。


    而且刚熬出来滚烫滚烫的,绿豆先放下去熬了许久,都熬出沙,混着粘稠软糯的米粒,喝一口心肝脾肺都烫暖和了,正适宜驱散寒意。


    煎好的薄薄饼皮里卷上腌得清脆爽口的萝匐丁,还有腌菘菜等,卷一卷,手抓着咬一口,饼皮香软,嚼起来韧劲十足,萝匐丁咬着嘎嘣脆,余味发甜,腌菘菜则是脆口的酸,滋味丰富。


    配着甜口的绿豆粥,既简单,又好吃。


    这样吃上一顿,别提多舒服了。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本就昏黄的天色一下子暗了个彻底。


    王婆婆去寻了瓷做的油灯点上,屋里一下透出光晕,遥遥透到漆黑的院子里,小花早在下雨的时候就躲进屋了,此刻正在元娘脚边,慵懒地抬腿舔它的屁股,和暗黄的屋子融为一体。


    外头,乌黑的夜色里,传着雨水噼里啪拉打在桑树叶上的声音,一夜过去,本就叶片枯黄的桑树还不知得落多少叶子。


    王婆婆忽而感叹,“这雨下得好!”


    岑娘子已经吃完了,正抱着汤婆子,她体寒怕冷,不由得问道:“下雨就更冷了,如何见得好?”


    王婆婆笑了,“你忘了,今日冬至,冬至下雨,正旦便不会下雨。我们一家人在汴京过的头一回年,能晴着天,可不是好么?”


    岑娘子愣住了,反应过来以后,面泛微笑,“我真是该打,连冬至都忘了,怪不得您中午做了角儿汤。我啊,如今真是记性愈发不好了。”


    王婆婆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是:“这些年辛苦你了,闺阁里也是娇养的,嫁为人妇后受了诸般苦楚。当初,你生下元娘,还未出月子,就跟着我那儿子长途跋涉,因而伤了元气,如今只瞧你面色萎黄的模样,便知身子不好。


    “当年事太多了,也顾不得帮你好好调养。如今,家里渐渐好了,怎么也该抓方子吃药好好养养。”


    岑娘子怕贵,下意识要推拒,王婆婆却抢先道:“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总也要顾虑两个孩子,她们可还小呢,你就不想看着元娘有个好归宿,犀郎进士及第光耀门楣?”


    多年的婆媳,王婆婆到底是了解儿媳,一句话就叫岑娘子哑口无言。


    只听岑娘子顺从道:“我都听您的。”


    婆媳两个多年相依为命,说是母女也不为过,她们俩说话,元娘和犀郎自然也有话说。不过,主要还是元娘在那念叨好奇。


    “你说,汴京过年能有什么好吃的呢?”


    *


    “卖芝麻糖~又香又脆的芝麻糖~~”


    “水晶脍!晶莹剔透的水晶脍!”


    “五辛盘,摆好的五辛盘,祭祀先祖用的五辛盘~~”


    到了年前,汴京非但没有冷清,反而更热闹了,人人都出来摆摊卖东西,全是过节要用的,一直到除夕街上人都络绎不绝。


    元娘穿了足有四五件衣裳,最外头的是一件浅茜色夹棉上襦,和一件橘红几何菱纹的夹衣半臂,下穿夹棉絮的厚裤儿与粗布裙。


    元娘觉得自己行走起来就像是山间的熊,臃肿得很。


    奈何平民百姓过冬,就是靠多穿衣裳,她都算好了,更穷苦些的人家,只能领朝廷发放的纸衣,用以挡风避寒。就这,还是因为汴京天子脚下,贫寒百姓才能得到如此救济,旁的地就得看各州府官员的善心了。


    王婆婆带着她采买,先是给她买了芝麻糖,由着她一路上吃着香甜,后又买了五辛盘、春饼的薄皮、一斤多的猪肉等等。


    最要紧的是,她还买了坛屠苏酒。


    王婆婆道:“旁的都能忘,屠苏酒可不成,除夕必得喝的,喝了以后啊,驱瘟防邪,一年都平平安安。”


    待到回家时,元娘双手都拎满了东西,跟着阿奶出门采买,可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不过……


    元娘看向正帮着贴门神,且换好了桃符、桃板、天行帖子的陈括苍,想想自己满口芝麻糖的香甜,又觉得还是跟阿奶一道出去更好。


    至少……


    夜里的消夜果都是可着她的心意挑的。


    有她最爱的糖炒栗子,还有王道人家的蜜饯,以及糖煎、细沙团子,这些都是平时吃不着的,因为到底会贵一些。


    可是到了除夕就不同了,每家每户都会买,即便家里不富裕,也会象征性的买一点。


    元娘家自从王婆婆油饼店开张,生意一直不错,还请了个夫婿死在战场上的寡妇做焌糟娘子,家里人都轻省,所以王婆婆大手一挥,每样直接买了二两。


    她拎着小纸包,心情雀跃不已,就期待晚间能吃消夜果。


    把买回来的一应东西都放在堂屋以后,王婆婆就去灶上了,万贯正在聚精会神的给鸡拔毛。


    除了各种吃的,最要紧的是夜里祭祀祖先的祭品要备好。


    王婆婆感觉过年要做的活太多,加上手里头有余钱,所以能在外头买的都在外头买了,特别是五辛盘这样不值钱又费功夫的东西。


    她就差把整条猪肉白水一捞,算上其他果子,祭祀祖先的祭品就算够了。


    所谓五辛盘,是指韭菜、芸薹、芫荽、大蒜和藠头全都摆在盘上,中间空出来摆线香,线香上头还要插一朵纸花。


    旁的都可以替代,唯有五辛盘是除夕夜里祭祀先祖必不可少的一样。


    不知不觉就忙到了夜里,王婆婆把整条猪肉放在盘里,端到祭桌上的时候,手还是湿的。元娘也帮着把摆好的橘端上去,桌上还有白米饭、蜜饯、瓜齑、水晶脍等,硬是凑足了九样。


    祭桌摆在院子中央,月华正盛,把人和万物照得一清二楚,不必特意提着灯笼。


    王婆婆为首,身后跟着岑娘子和元娘犀郎,对着祖宗和陈家故去的两父子的木牌执香而摆。王婆婆先把香给插上了,身后岑娘子三人才跟着依次把香插入香炉。


    王婆婆素来严厉紧绷的面容难得柔和,“吃吧,多吃一些,如今咱们家过得比往日好多了,从前也苦了你们,连祭品都只有三样。”


    说着,她还在旁边烧的火盆里加上竹子,内有水分的竹子遇到炭火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便是爆竹声了。


    王婆婆带着几人进了堂屋,堂屋里也摆了许多吃的,许多都是应节的吃食,譬如消夜果和春饼。


    春饼的薄皮是外头买好的,比纸还薄,家里炒了豆芽、腌萝匐、碎羊肉、笋干等等,可以夹到薄皮里头,卷一卷就成了春饼,吃起来别有意趣。


    但最好吃的自然要数拨霞供,上头是个小锅,底下是炭,水开了以后,可以往里头放豆腐、竹笋、菌子等,吃起来热腾腾的,正适宜冬日。


    正吃着呢,外头便悄然飘下雪。


    元娘边吃拨霞供,还有心思边往嘴里塞糖煎,一会咸,一会甜的,也就她喜欢。


    王婆婆看着外头飘落的雪花,屋内烧了炭因而暖洋洋的,往年最怕的冬日也添了一丝温馨。


    她把那坛屠苏酒给打开了,数着人数,一共倒了五杯。


    又因为陈括苍小,所以有一杯倒的少,只是图个意头,讨个吉利。


    屠苏酒乃是岁酒,除夕必须喝,而且得按年纪,从小的开始喝起来。


    打头的自然是陈括苍,他一口咽了。


    接着是元娘,她喝得挤眉弄眼,说是不好喝吧,可为着回味里的甜,元娘眉头还没松开呢,就忙着说,“我还要!”


    她想知道多喝几杯以后,到底是辣味重,还是甜味最持久。


    这副贪吃的模样可把几人都笑仰了。


    岑娘子摸了摸她的头,轻柔道:“除夕呢,别闹。”


    然后她把第三杯给了万贯,万贯还不敢喝,岑娘子却说到了家里也便算是一家人了。


    万贯这才喝了,喝的时候眼睛都湿了,怕不吉利,使劲忍着没有哭出来。


    接着是岑娘子喝,最后才到了王婆婆。


    王婆婆能把酒糟鸡当喜好吃的人,自然也是爱喝酒的,一饮而尽,还嫌不够。


    她看着热闹的屋子,不禁感慨,“从小过除夕,年年得喝屠苏酒,不知不觉倒从垂髫小儿到了如今的年纪,从头一个喝到最后一个喝,我竟也到了知天命的时候。


    “哈哈,岁月不饶人哟!”


    第37章 “你、你先别动!”


    “新一年里我只盼往后都平平安安的!”


    *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嗤嗤童稚戏,迢迢岁夜长。”元娘坐在庭院前,一边往炭盆里放竹子,一边笑盈盈吟道。


    火光中,她肤色白皙如玉,语笑嫣然,眉眼长开后自有一段灵*动轻盈的佼佼之态,与从前的青涩大有不同。


    她上穿桃红色夹棉袄子,衣袖裙摆绣着兰草绣纹,下着青柳色布裙,裙摆盖住鞋面,行走时,绣鞋尖尖时不时露出一点,就好像是人的心尖,时不时遭痒一阵。


    元娘的发髻也从娇憨可爱的双垂髻,变作了更苗条显露少女娇美的双髻,鬓边插了朵嫣红重瓣花,旁人插花都要掂量掂量,怕花比人娇,可元娘生得极为貌美,纵使满室繁花也只能沦为陪衬。


    按王婆婆和岑娘子的话来说,怕是像到了她已经故去的父亲。


    元娘的父亲,当初初入官场,就被人用容貌调侃过,说是姿容如玉,在一众儒雅的文官里头,竟然也显现出鹤立鸡群的态势。当初款待诸位进士的宴席里,人人都不愿和他一块走,没得衬自己獐头鼠目,半点不威风。


    反观陈括苍也是,他倒是不丑,但也就是中上之姿,远比不上元娘。


    他难得在那份小小年纪就能有的沉静稳妥的气质,使得在原本的容貌上还要增上三分颜色,一眼望过去只觉得顺眼,却如醇厚的酒,越看越觉得耐看。


    在他身旁,便是再急躁的人,都会不由觉得安心沉静。


    这点倒是像极了王婆婆。


    当然,这也并非说元娘是个急躁不可靠的人。


    她只是……


    生性俏皮了些。


    譬如现在。


    王婆婆在旁边已经听烦了,不禁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也有学问,会背的诗可多了,不比你弟弟差。我给他五百文,你也给五百文,成了吧?”


    陈元娘欢呼一声,把手上的竹子丢进火盆里,上前双手抱住王婆婆,喜盈盈开口,“我就知晓阿奶最疼我,是最最公允的阿奶了!”


    王婆婆这几年脾气愈发平和,倒是懒得和元娘计较。


    这孩子无非是看她夸奖了犀郎,心下不平了。


    但男儿上学堂苦读,待到科举自然能展现一身本领,女儿呢,虽闺阁里也苦学,却没有扬名的机会,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或许能知道一点。


    就像犀郎这回,短短三四年里,已是名声鹊起,他的老师看见他所见策论,都不由称奇,观点新奇,行文老辣,倒不像是一个十一二岁的总角小儿能做出来的。


    便是他的老师自己也自诩不比,在年前就同王婆婆说可以让他试手,去下场考解试了。


    若是能考中,如此年幼的举子,放眼大宋都是寥寥。


    王婆婆听了自是喜不胜喜,不理会随年钱的规矩,直接给了陈括苍五百文,随他如何去取用。


    一对比起来,元娘可不就寒酸了吗?


    随年钱是按年纪来给钱的,当年几岁,便要给几文钱。


    元娘就是虚报自己已经长命百岁了,也比不过犀郎的五百文。


    偏偏弟弟有文才,她也高兴,自然不能因此为难犀郎。


    于是就有了先前的那一幕,她故意边烧竹子,边吟诵与除夕相关的诗,还刻意凑到王婆婆边上念。她打的什么主意,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正逢除夕,是王婆婆脾性最好的时候,一年到头,长辈只有这几日最好说话,为了讨彩头,是不会骂人的。


    这才叫元娘讨得便宜。


    她笑得眉眼弯弯,是漫天纷飞的雪花都掩不住的灼灼美丽。


    王婆婆见了,也不免心情顿好。


    日日见着一张美丽的脸,简直如喝琼浆玉露,她老婆子自觉都能多活几载。


    她因此软和了神情,破天荒的主动夸了元娘,“你弟弟背书领会先贤之意厉害,字却是平平,只方正、等大,字迹齐整,放在科举时不错,平日里却没什么鉴赏的余地,倒不及你,字里行间已有几分秀丽神韵。”


    “颇有天赋。”她感叹道,“若是男儿,勤加苦练,兴许能有几分名气。”


    难得能被阿奶夸,元娘自是满心欢喜,至于后一句感怀,她也没放在心上,真要是能扬名,往往也是等死后。


    自己要是能扬名自然是好的,不能便也不能,横竖她死了以后和她无甚干系。


    元娘看得开,她只管眼前的实惠。


    至少阿奶给了她和犀郎一样的五百文,这样明日正旦,她和徐承儿出门玩的时候,就多了许多可选的了。明日家里的铺子不开门,她可以把万贯也带出去玩。


    玩什么呢?


    关扑肯定是要的,一年中难得能正大光明的玩,还有……


    买樊楼的点心,可以只买一碟!


    要不要再找术士卜算呢?


    去瓦子的时候,猜商迷一定要玩的,正旦去能赢东西的,元娘才不会错过这样能占便宜的机会。


    她在心头仔细思索的时候,王婆婆也带着她们开始祭拜祖宗和亡人。


    王婆婆拿着香三拜以后,照例闲叙起来。


    “今年我特意买了樊楼的玫瑰酥,官人,你年轻时就爱吃这点心,今儿咱家渐渐富裕了,在汴京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往后清明、除夕,我都买玫瑰酥。元娘像你,也爱吃玫瑰酥,她看我买它,路上欢喜得很。”


    “我儿,犀郎在制文上的天赋像到了你,不对,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小小年纪,教导他的老师却说他的火候已到,可以准备下场考解试了,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庇佑他平安中举,前途顺遂。


    “还有元娘,她如今愈发大了,我有意为她相看,你做爹的,纵使不能活着陪她,鬼魂也得替她掌掌眼,看看哪个是好姻缘,尽早叫她遇到……”


    王婆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把一家人的所求都念了个遍。


    其实,她未必信鬼神,只是盼望死去的人真有所知。这么多年了,离她而去的人愈发多了,她再硬的心肝,也实在是……想念。


    今年她说的格外长些,可也有尽头,把香往香炉里一插,就得进堂屋了。


    外头没有炭盆,实在太冷了。


    进了屋,照例又是吃拨霞供,喝屠苏酒。


    今年的拨霞供不似往年都是刷素菜,因为陈括苍提起,王婆婆特意片了牛肉、牛肚等,就连拨霞供里的汤,也换成了筒骨熬的,里头放了竹蔗,按他的说法是既能降火,其味又甘甜。


    还别说,真是比往年简单的菌子、竹笋的素菜要添些香味。


    牛肉从锅底稍稍一捞,嫩滑醇香,再沾上蒜瓣酱,酸咸中带着点蒜末和姜末的辛辣,滋味实在是好,不知不觉就吃了许多。


    而汤底也十分好喝,清澈澄黄,舀一口喝着清甜,隐约有牛肉那与众不同的微微香味,烫得五脏六腑都顺了。


    用过晚食,王婆婆又是最后一个喝屠苏酒的。


    她喝完以后,今年所许的心愿却与往日不同了。


    “元娘觅得如意郎君,犀郎解试顺利中举。”


    犀郎王婆婆倒是不担忧,火候到了自然就中了,即便今年不成,他年轻,往后时机多的是。


    她忧虑的是元娘的姻缘。


    女子最怕嫁错郎君,一旦嫁错,比剥皮抽筋还要苦。


    前几年,在州西瓦子的那场机缘,老道长所指的究竟是何含义,王婆婆至今也没想明白。


    那方向是北,莫不是寓意着元娘的良人家住那个方向?


    这几年她明里暗里没少留意,其实,还真有与此相符的人选。


    窦家的外侄儿俞明德便颇为不错,人品相貌挑不出错,又和犀郎有所往来,这回他也要考举人,若是能考上,不知得成什么样的香饽饽。


    若真是有意,怕是得在他考上之前定下,否则,能不能成就不好说了。


    话虽如此,王婆婆不知为何,心中总是莫名担忧。


    只想着再拖延一二。


    那便再等等吧,这样的事,不能急。


    她只怕出错,会毁了元娘的终生。


    *


    一夜无梦,元娘醒来的时候,到处都是爆竹声。


    她也不由喜气洋洋,梳洗过后,穿着一身茜红衣裳出门去,愈发衬得她面白如玉,容色灼灼。


    元娘去找徐承儿的时候,正逢阮小二和几人一道出门。


    一见到她,阮小二这样的混世霸王竟显出两分扭捏之色,原本的大嗓门忽而像被捏住一样,只小声打招呼,“元娘。”


    元娘笑了笑,粲如春花,冲他轻轻颔首。


    结果,直到元娘的身影都消散了,他也没回过神,只是脸悄悄的红了。


    旁边的拥趸们,一个个开始起哄笑他,回过神的阮小二却不是个好脾气的,霎时黑了脸,“闭嘴!她是你们能调笑的吗!”


    一个个都知道阮小二的脾气,也知晓他一身的好武艺,都不想在正旦这日触霉头,遂都安静了,不敢说话。


    元娘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遭官司,她已经和徐承儿汇合了,拉着被王婆婆吩咐出门买东西的万贯,径直朝州西瓦子去。


    正旦这日,本就热闹的汴京更是繁华,人人皆是穿新衣,喜气洋洋。拿了随年钱的小儿们,三五成群,结伴去买点心吃食。


    元娘路上一个没小心,还差点被个垂髫小童给撞上了呢。


    还好她机灵躲得快。


    到了州西瓦子前,元娘还在和徐承儿商量先去玩什么,元娘想去猜商迷,但是徐承儿听闻芙蓉棚新来了个南方的说书人,可新鲜呢,想去听听。


    好在未及二人有所分歧,刚一进瓦子,就看见了在地上摆了一堆东西,怂恿众人玩关扑的摊主人。


    没人能在正旦这三日拒绝关扑,在这三日里,不论是什么都能关扑,什么物件都可以用来赌。


    官府也不禁止,甚至能瞧见穿厚底黑官靴的公人也在玩关扑呢。


    陈元娘和徐承儿不约而同停在摊前,元娘还拉着万贯一块儿看,她道:“你也玩,正旦就是要高高兴兴的才好,我请你!”


    万贯唯唯诺诺惯了,但在正旦,也不免受喜气影响,腼腆抿唇笑,重重点头,“多谢小娘子。”


    元娘很快就看中了摊上的一件小小披风,应该是给特别小的童儿的,但瞧着给她家小花似乎刚好,想想胖乎乎的小花系着红披风,多威风呐!


    她指着小披风同摊主人说要这个。


    红布料难染,要价贵些,得八十文,但若是关扑赢了的话,不需要钱,若是输了,就得用一百二十文买走。


    这实在是昂贵,但是没人能禁住关扑的诱惑。


    元娘想想自己攒的钱,一咬牙应了。


    摊主人给了她三枚铜钱,若是都能字面向上,便算她赢。


    徐承儿和万贯都凑到她左右,紧张盯着,看看开年头一把关扑是不是能有个好彩头。


    元娘自己也紧张,这要是输了,可得倒赔四十文,够她吃四碗瓠羹了!


    她眼睛一闭,双手合十捧住,开始摇晃。


    “叮~”


    三枚铜钱落地,各自滚动。


    第一枚直接是字面朝上,第二枚稍作翻转,亦是字面朝上,第三枚却远远滚动起来。


    就在元娘几人实现追随的时候,不期然却被一只白底黑面似有莲花纹浮动的丝帛鞋给踩下。可把元娘她们的心给吊起来了,紧张不已,又有些丧气,怎么就被人给踩中了!


    元娘赶忙去问摊主人,该如何算。


    摊主人还算通情达理,只道是依然看哪面朝上,作为凭证。


    元娘悬着的心算是半落下,她怕一会儿人捡起来了,便辨不出那一面了。她赶忙上前几步,走到州西瓦子门前,把对方拦住,“你、你先别动!”


    第38章 光线被对方高大的身躯遮挡,好在青天白日总能看清,元娘一凝神,细看去。


    对方的步子一顿,依言停下。


    元娘满心满眼都是铜钱是否字面朝上,甚至顾不得抬头看他一眼,只招呼摊主人过来,“你快来,咱们一起看,免得你没亲眼瞧见,正旦这样的好日子,有了争吵便不是好意头了。”


    摊主人嘴上道:“哪能呢,我瞧小娘子你也是个实诚人,怎么会信不过。”


    说归说,他起身上前比谁都快。


    直到跟前了,摊主人才道:“郎君,烦请抬抬贵脚。”


    元娘则不落眼的盯着对方的鞋面,全神贯注的,随口附和道:“多谢多谢。”


    平白被拦下的那人,似乎一顿,他还是顺从地抬脚了。


    光线被对方高大的身躯遮挡,好在青天白日总能看清,元娘一凝神,细看去。


    果然!


    她欢呼一声,喜上眉梢,“是字面朝上!”


    摊主人虽然肉疼,但关扑就是这样,总得有客人赢,如此才能吸引更多的人,人越多他才越赚。因此,即便心都在滴血,摊主人还是强行扯起嘴角,违心恭维,“小娘子好运道,今年定是福星高照,这披风便归小娘子你所有了。


    “我这还有不少好物,小娘子不若多瞧瞧,趁着运道好,多赢一些。”


    才不是!多玩才能多输,他才能多挣铜钱。


    嘿嘿,赢是输之始,他才不会亏哩。


    好在元娘是个极为看重钱财的小娘子,才不会因为摊主人的三言两语和一点甜头,就迷迷糊糊沉迷起来。


    她只笑眯眯打哈哈道:“我再瞧瞧。”


    说罢,就不理会摊主人,自顾自凑到姐妹身边,看她们选的如何了。


    连同先前那个被她笑语盈盈拦下的路人,也都没再多瞧一眼。


    摊主人却不会放过送上门的生意,想招揽这位生得过分俊逸的路人,“郎君,您不若也来瞧瞧?平日官府可不许光明正大的玩关扑,一年就这么几日,何不放开手脚,尽尽兴?”


    路人似乎在看某个方向,稍过一息才回应摊主人,简洁道:“多谢。”


    他上前几步,走到了摊子前,恰好在元娘身旁,但并非很近,约莫两尺,中间还能站两三个人。


    若元娘抬起头去细瞧,必定能看清他的样子,而若是不理会,亦不会觉得逼仄冒犯。


    奈何元娘并没有空,她正帮万贯做出选择呢。


    万贯到底是在乡下受苦,胆小谨慎惯了,便是让她放开手脚玩关扑,也只敢把目光落在最便宜的物件上。明明摊上什么都有,诸般杂物、吃食点心、抹额钗环……


    可她提起的不是五文的一小块饴糖,就是三文钱一个的油灯瓷盏。


    这些便宜到都不必玩关扑了,元娘都能直接买下送给她。


    元娘恨铁不成钢,滔滔不绝开始劝说万贯,“与其选饴糖,不如选那边那个莲子糖,或者杏酥糖也好吃,一盒要四五十文,这样一来关扑赢了才划算呢!”


    万贯光是听见四五十文就心一颤,一斗米都只要四十文,粟就更便宜了,十几文一斗,区区几块糖,要价如此之贵。在灾荒之年,她们这些乡下丫头,一石米就能被领走。


    她唯唯诺诺,低着头使劲摇,“不、不成吧,太贵了。”


    王婆婆虽然是买断了万贯十年,但每个月还是有给她百来文,毕竟年岁还小,又在汴京,有什么喜欢的,想买什么甜嘴,手里也能有点钱。


    以王婆婆历来的管家经验,真要是一毛不拔,反倒是不妙的。


    好歹给人一点盼头。


    但万贯是实打实,半点不肯花,三四年下来,也不知道攒了多少。


    元娘知道万贯在乡里过得苦,又是被卖的,想着多攒点钱也没甚错,她直接道:“不会不会,不论输赢,都有我在呢,钱都算在我头上,难得出来玩乐,你呀,只要开心些,四五十文怎么都值得。”


    她话多,能说个不停,劝起人来妙语连珠。在她身边,很难不被那份勃勃生气感染,不自觉心情就好了些。


    万贯也从先前的恐惧害怕变成犹豫,颇想一试。


    元娘才不会给万贯犹豫的余地呢,直接拉着万贯的手喊摊主人,要来一试。


    这回的规矩略有不同,玩一次关扑得十文钱,输了十文钱的扑资归摊主人,赢了那一小包杏酥糖就归她。


    元娘利落付了十文,在万贯还未及反应之前就拿到了关扑用的铜钱。元娘小声催促,“你试试!输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玩乐时的心情。”


    那个先前被元娘拦下的路人,闻言似乎笑了,他声音温和悦耳,也随手指了一样,问摊主人关扑的规矩。


    元娘指导着万贯玩,对方也同时抛下铜钱。


    “啊!赢了!”万贯不敢相信,惊声捂嘴,她还是头一回如此幸运。


    元娘笑意盈盈的跟着贺喜,“哇!正旦就有好彩头,万贯你今年肯定顺遂!”


    万贯羞怯低头,脸颊却浮起喜气的红晕,“都、都是小娘子您的运道好,我、我只是沾光。”


    而旁边那个路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摊主人怕他不高兴,还宽慰道:“只是一时不巧呢,这关扑本就有输有赢……”


    摊主人想说一大筐话宽慰,哪知对方并不放在心上,也只是当个意趣,语气含笑,“无妨。”


    接下来,徐承儿再玩就没赢了,但她还不算差,旁边的那个路人连输了三次。


    第三次见分晓时,他依然很沉得住气,既不需要摊主人安慰,也不曾被勾住心神继续,只是温言道:“过犹不及,今日试过已尽玩乐之心。”


    他甚至反过来宽慰摊主人,“想来我与其并无缘分,摊主不必费心。”


    听到他和摊主人的对话,元娘顿起好奇心,她见过玩关扑急眼的,但凡输了,无不是扼腕痛惜,又或是沉迷于此,倒少见这样的说辞。


    上一个听到类似话的,还是在阿奶那。


    她抬头时,正逢对方转身离去,恰好照见侧脸,清隽爽朗,容貌整丽,不同于她在三及第巷里常见的那些少年,他身上有介乎青年男子成熟稳重的泰然,远比青涩的少年要多一种魅惑人的滋味。


    他走远以后,元娘和徐承儿开始了小姐妹之间的窃窃私语。


    “他还怪好看的。”元娘道。


    “比俞明德好看!”徐承儿语。


    “嗯,对!”万贯无实际意义附和。


    元娘最后被男子所选中关扑的东西给引去了目光,那是一个小绣球,不是寻常的椭圆,而是菱形,用十几块彩绸缝成的,衔接处缀着流苏。


    看自然是好看的,但有些晃眼,而且不大,正适宜带回家逗猫儿狗儿。


    那人家里莫不是也养了猫狗?


    若是这样看来,眼光倒是不错的。


    元娘也动了心,想给家里的小花带回去,正旦呢,人人都喜气洋洋,小花也应该有礼物才是!


    她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关扑,没料到竟然又赢了,徐承儿还想喊她继续玩关扑,哪知道元娘却拒绝了。


    “不成,阿奶说这样取巧的事不能过三,若是一味赢看似运道好,可在这样微末小事上得到的好处,必定会在旁的地折损回来。惜福才能享福!”


    徐承儿听了,也不强求,她今日可是输得惨了,也不适宜再玩下去。


    三人干脆直接去州西瓦子玩,没在外头多耽搁。


    进了瓦子,元娘随徐承儿先去看了那位从南边来的说书人,听个新鲜。主要是徐承儿玩关扑时输得惨了,元娘有意哄她开心。


    进去以后,才知道这个新来的说书人新鲜在哪。


    他并非都讲的南边事迹,而是敢于说些市井小民不知道的见闻。


    “诸位可知樊楼?”


    底下众人嘈杂哄闹,都大笑,“在汴京便是三岁小儿都知晓樊楼,你若是黔驴技穷,不妨回南边去,可别在汴京闹笑话。”


    说书人也不恼,嘿笑一声继续,“可这樊楼连年亏空,连酒曲都买不起了!”


    “要知樊楼每年可买酒曲五万斤,七千多贯,如今竟一口气都买不得,可把都曲院给为难坏了。”


    “而当今的官家,最是仁德,甚至亲自过问此事,若是有人能接手五万斤酒曲,汴京城中三千脚店尽可拱其驱使分销。唉,可怜堂堂樊楼,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这倒是叫底下的看客惊呼声一片。


    人皆知樊楼如今经营不善,倒不知还有这桩隐情。


    元娘还在和徐承儿惋惜,“天爷啊,若是原主人经营不善,会有人接手樊楼吗,樊楼的玫瑰酥香甜可口,花香浓郁,旁的店都做不成那个味道,要是樊楼就此没了,我就再不能吃到了。”


    徐承儿也不能肯定,“应当不会吧,连官家都过问了呢!”


    市井小民,只听官家二字,心中就涌起无限敬羡之情,凡事涉及官家,那必定是不会有任何不顺的。


    接着,说书人又讲起当朝同平章事获罪,宅院查抄,昔日其坐落在郊外,美轮美奂的园林如今已到了商人手中,改做酒楼,若是怀中有钱,倒不妨去一去,毕竟曾经可是同平章事家的园子,也能沾沾官气呢!


    林林总总的闲言八卦不一而足,真真假假皆有,可把元娘和徐承儿听得哇声连连。


    出来以后,她们俩还特意去买了旋炙羊肉、旋炙腰肾鸡碎等。


    听名字便可知,旋炙,全是炭烤的。这并不稀奇,稀奇在这一家周阿翁旋炙用的是果木,甚至说有用荔枝木,但是这个就不知真假了。


    但元娘悄悄和徐承儿谈论,觉得就这个价钱定然是假的,但应该还是用的果木,因为炙烤出来会多一股香味。


    而且烤的手法独到,旋炙羊肉肥瘦相间,肥肉都被烤得油滋作响,吃起来酥脆好嚼,但一点都不腻,而瘦肉的地方鲜嫩多汁,并不干巴,回味的时候有果木熏出的烟火气。


    至于腰肾鸡碎,则口感更硬一些,果木香遮掩了腥味,咬起来是淡淡的咸,和鸡碎本身被烘去水分的干香。


    这滋味当真是极好。


    元娘和徐承儿一连吃了许多,才抽出空去猜商迷的勾栏那。


    然而却已经结束了一场。


    而且,接着等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元娘好奇,便听了一耳朵,这才知道方才有一位极为厉害,所有的商谜尽皆猜出,可谓是近来之最,完全可以拔的头筹,赢下那最大的彩头,一个用金贴了面的橘子灯。


    虽说并非全是金的,可那一盏橘子花灯也得少说二十贯呢!


    哪知道那人没选花灯,而是选了个不起眼的缀了铃丸的水波游鱼纹六角铃铛,许多人说他奇怪,也有夸赞他的,不被财帛所惑,遵从本心,只选合自己心意的物件。


    元娘听了,也不由得心疼得直叹气,想着要是那人是自己就好了,她肯定选最贵重的花灯。


    第39章 那些年轻男子,比较比较才知晓谁合宜


    元娘羡慕归羡慕,到底那是别人的能耐,无可置喙。


    但!


    她也是很厉害很有能耐的,努力猜商谜,定然也能赢彩头!


    最后,元娘也赢了花灯,是走马灯,外头是纸糊在竹骨上的,里头的剪纸是狸奴睡卧和雪中戏猫等,剪的憨态可掬,叫人一瞧就喜欢。


    等走马灯点上以后,剪纸的图案就会印在灯笼纸罩上,有些像皮影戏。


    这灯说贵也不贵,至少比不得头筹的那盏贴了金的橘子形状的纱灯,但又因为其中的机巧灵动比寻常花灯稍稍贵些,怎么也得几百文。


    元娘拿着花灯,已是心满意足。


    “等到元宵哪日,我就不用买花灯了,能直接拿着它出门逛。”


    今日算是收获颇丰,元娘却不想那么快回去,她和徐承儿以及万贯,又一路走到马行街,再逛到相国寺东边的街巷,这里南食铺子多,可以吃个新鲜。


    她们想找个分茶店坐一坐,盖因手上都拿满了东西。


    方才经过马行街时,恰好段家爊物店刚起出来热腾腾的爊鱼,元娘和徐承儿一商量,两人合买一份。


    所谓爊鱼,就是把鱼腌制后风干,再裹上特殊香气的草,外头用泥封上,放在灰火里煨熟,冬日吃这个,是头一份的享受。


    而段家爊物店的手艺,在整个汴京都是赫赫有名的,只有懂行的本地人才会去吃。


    除此之外,还有泽州饧,细长的身段,约莫食指大小,内里空心,外裹芝麻,原料是糖稀,但奇怪的是咬起来并不粘牙,颜色更接近谷子的黄灿灿。


    泽州饧一咬就断开,入口先是甜,却不是寻常糖的甜腻发苦,而是有分寸的甜,再一嚼,外裹的芝麻碎了,平添风味,越嚼越香。


    这时候若是对着火炉来杯热茶,外头纵使大雪纷飞,那也是给神仙都不换的好滋味。


    元娘已不是初入汴京时的吴下阿蒙了,她吃着泽州饧,还能脱口而出先贤名人,“怪不得白居易都喜欢吃泽州饧,下回我们配着白粥喝,试试滋味。”


    徐承儿自然是赞同的,但她也有担忧,“好是好,但我们得快些找个地用午食了,否则天寒地冻,爊鱼不热乎了就不好吃了。”


    “也是。”元娘咬住一根泽州饧,空出手去摸了摸爊鱼外头的泥封,好在还有些烫。


    她把饧咬了一口,重新拿到手上,嘴里是芝麻混着脆滋滋的甜味,“我们寻个有热汤的店吧,在外头逛了许久,来口热汤才能驱驱寒。”


    光一想想,就觉得身上骤然暖和,想打个激灵。


    三人最后去了相国寺东边的杨记分茶店。


    这里的分茶可并非指茶艺中的分茶,而是指食物,所谓分茶店,就是以菜色多为主的食店。


    在汴京,酒楼也好,茶肆也罢,除了少数博采众长的正店,其余大多各有专精,甚至有专门只卖散酒的角球店,和仅仅以某一样出名的酒家。


    比如兴国寺附近的莫家,就是专精包子,他家的薄皮春茧包子、灌浆馒头等等,包子馒头各类能有五十多种不同做法。


    还有马婆巷双羊店则出售羊的各种部位不同做法,什么羊杂四软啊,羊角子啊,数不胜数,做的滋味极好。


    元娘本来是想去马婆巷双羊店吃的,还能来一碗热乎乎的羊汤,奈何有些远了,她倒不怕走路,就是怕爊鱼凉了。


    这家杨家分茶店还是头回来,是这半年才开的店,但看人来人往热闹的很,滋味应当不差吧?


    为了爊鱼,元娘和徐承儿带着万贯,果断进去了。


    店不算大,但也不小,外头门面上装饰了华丽复杂的彩楼欢门,彩楼欢门瞧着其实有些像船,用各种杆子绑着叠高,略略有头重脚轻之感,小脚店远不及大店来的繁复,一些大脚店和正店甚至会装饰绸缎彩旗,无比奢靡。


    进去以后,先是长长的回廊,然后才到正厅,像元娘和徐承儿这样一看打扮就不是官宦贵胄出身的,博士态度热切,却也只会引她们到正厅的散座那坐,而不会去更里头的长廊两边隔出的一间间雅间。


    这家店不算大的,稍大点的正店,廊厅能有两百来步,进去后南北各有天井,里头还有亭台楼阁。而像樊楼那种,则是数栋高楼齐齐面向主楼,用凌空飞桥连接,极为气派。


    但那太大了,没有家里人带着,元娘和徐承儿不敢跑去用饭,若是一个不慎点多了,摸不出足够的钱,岂不尴尬?总之,小孩子家是没那底气的。


    博士日日招待那么多客人,眼睛早练得跟火眼金睛似的,一下就看出是来尝鲜的小娘子。


    元娘和小姐妹很少来这样正式的店里头,虽说克制着没有四处乱瞧,可眼里是止不住的好奇,甚至还有些微局促,她把手藏在桌案底下,攥成拳,面上强自稳住,尽量不露出紧张的神色。


    她这几年和徐承儿是四处瞎跑,吃遍了各种食肆摊子,但和这到底是有差别的。


    博士也不戳破,散客也有散客的菜式,做生意嘛,来者不拒,只要能挣钱,不管大小多少。


    他轻轻嗓子,口齿清亮的报菜名,“二位小娘子,本店羹汤有百味羹、三脆羹、头羹、群鲜羹……吃食有假鱼鲀、假蛤蜊、假元鱼、假鳜鱼、鸡签、羊头签、莲花鸭签、鹅鸭签、炒蟹、酿蟹、洗手蟹……”


    博士一口气报了上百个菜名,连口气都不必停的,且口齿清晰,就没有一道是让人听不清的。


    这,就是大店的不同。


    从点菜开始,就要让客人觉得惊奇,显露出功夫。


    元娘好赖跟着王婆婆出门吃过几回正店,流程还是晓得的,只是头一回不跟着长辈紧张了些。


    她清咳一声,仰起头,壮着胆子学起阿奶的口吻问道:“不必讲那么多,有什么好菜色荐给我们。”


    王婆婆教过她,不必怕付不起钱,也不必问多少钱,博士只消瞟你一眼,就能猜到你兜里能有多少余钱。但若是问了价钱,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果然,博士略一思量,就笑着说,“两位不妨点份葱茶,这样冷的天,葱茶最适宜了,一碗下肚,人便暖和,再来一碟酱牛肉,一碟味重下饭的芥辣瓜儿,再来笼龙眼大点的羊肉馒头。


    “若您二位有余钱,也可以来半角百花春色酒,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半角只需四十文,用了百种野花酿制而成,味甜不醉人,正适宜闺阁女子饮用。如今天冷,温好酒后呈上来,可比葱茶解寒。”


    听了博士的话,元娘和徐承儿对视一眼,主要是徐承儿在用眼神询问元娘。


    因为徐家阿翁有道士好友传的方子,常在家里酿白沙蜜做的蜜酒,他冬日总要饮用,说是能暖身驱寒对身体好,连带着膝下的徐承儿喝酒也是个厉害的。


    论酒量,不敢说千杯不醉,但三及第巷里没几个人能比得过她,包括看似上蹿下跳的阮小二几个男子,与她相比,那就是不值一提了。


    喝酒少的是元娘,不过,既然博士说不宜醉人,那自己浅酌一下应当无妨?


    元娘遂点头。


    有了百花春色酒,葱茶就没必要点了。


    博士这才下去,到后头传菜。


    元娘坐在长条宽板凳上,可算是能遂了好奇心,左右打量了。


    这里毕竟比不上樊楼、遇仙正店那样的大正店,桌椅板凳都是寻常木材,板板正正的,没雕什么纹样,空的桌面上更是什么都不摆的,得等客来了才会摆上。


    而且即便是这样不算顶大的店里,也会有闲汉候在门前,只等着有哪个富贵的员外或郎君,招手喊他们过去,赏点小钱,吩咐跑腿。


    还有粉退花残,已经明显不再最好年*华,衣着虽鲜艳,可袖口衣摆却有磨损的浮艳女子会左右观望后,拿着琵琶、月琴之类的,自顾自跑到或年轻或中年男子的桌前唱曲,直到他们给些赏钱、小物件才肯离去。


    她们被称作打酒坐,往往是少有恩客怜惜的烟柳女子,以此维系生活罢了。


    身边没有阿奶这样稳重可靠的长辈,在外看到这种景象,倒是叫元娘心里莫名一紧,说不清是怕,还是同为女子的恐惧。


    徐承儿注意到了,她握住元娘微微有些冷的手,主动宽慰道:“不必怕,这是正经的店,你瞧见外头的栀子灯没有?是没有箬竹编的灯罩的,不是那等内里设了床榻行苟且之事的庵酒店。


    “除了打酒坐不请自来的女子,至多是请歌伎伴坐喝酒,并不会当众云雨。在汴京很常见的,当众不会过于失态。”


    元娘轻轻一叹,白皙美丽的眉头轻蹙,双手托脸,“我知道,就是……”


    她看了眼左右,凑近徐承儿,低声道:“就是觉得有些怪。可能来这些地来得少,乡里少见这样的,还不大见得惯。”


    “那,咱们不看,不看就好了。”徐承儿绞尽脑汁帮着出主意。


    也只好如此了。


    徐承儿想转移元娘的注意,于是随口提起前段时日她爹娘给她物色的夫婿人选。


    “你是不知道,那媒人说的天花乱坠,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自从经过窦姐姐那一遭,我娘可吓坏了,私底下托人去打探底细,回来的都说好,什么家底殷实,人也上进。


    “结果,我自己个忧心,偷偷带着紫苏想去偷偷瞧瞧,一跟……你猜我跟到了哪儿?就在这附近,你猜猜。”


    附近不都是寺庙吗?


    元娘迟疑道:“相国寺?”


    徐承儿呵笑两声,语气里全是对那男子的讽刺,“倒是接近了,是相国寺南面的录事巷!”


    元娘倒吸一口凉气,惊疑道:“那、那录事巷,不是出了名的妓、妓馆所在吗?”


    徐承儿眼神恨恨,手落在桌面用力,“可不就是,还好叫我看见了。


    “你如今年纪大了,家里肯定给你相看,我同你说,你得自己长个心眼,那些媒人和中间人说话就是放屁,没一个能信得过的。真要是傻傻的全听凭爹娘做主,稀里糊涂嫁了,还不知是怎样的下场!


    “我是打定主意,那些个人,都得暗地里查个清楚,挨个比较过,否则,盖头一揭,终身算是完了!”


    想来徐承儿是真的生气,她随惠娘子,平日里虽有两分泼辣劲,但鲜少讲话这样没顾忌。


    元娘也不是个软弱没主意的,听了徐承儿的话,也重重点头。


    “姐姐说的有理,我也得好好比对比对!”


    说话间,菜就开始上来了。


    先上来的是之前买的爊鱼,让博士帮着拿下去敲开泥封放进瓷碟里。


    这样的小事,寻常店家是不会计较的,甚至一些卖萝匐干、应季水果的小商贩也能自由穿梭在店里头,招呼客人买下。


    爊鱼的色泽在蓝白瓷碟的映衬下显得裸露的鱼肉更金黄鲜嫩,腌制风干后又煨了许久,还未端到桌前,浓郁的香味就扑鼻而来。


    吃前先深吸一口,心肝脾肺好似都活络了起来,心底泛起焦痒,迫不及待动筷。


    夹起一块鱼背上的肉,风干后口感偏干,颜色不知为何是金黄的,像是炸过一般,吃进嘴里是鲜咸滋味,后劲微麻,腌的时候应当还用了姜汁,略略辛辣。


    鱼腹附近的肉则嫩了许多,揭开后,淌出晶莹汁水,鲜甜无比。


    “真好吃!外皮焦酥,内里鱼肉细嫩。”元娘吃着,愉悦得眯上眼睛,像是饱食许多坚果的松鼠,尾巴都上扬了。


    徐承儿则一脸骄傲,“你信我,段家爊物店的爊物就没有不好吃的,下回带你试试爊鸭,他们家的酱料是秘制的!”


    正吃着呢,温好的百花春色酒被断了上来,元娘主动给三人倒了小小一杯,她正觉得有些咸呢,抿了口酒,甜甜温温的,五脏六腑都似被滋润,霎时眼前一亮,把一杯饮尽,这时候才察觉到后劲的微微辛辣,但还算能接受。


    后面菜陆陆续续上来,到底是不贵,没有百花春色酒来得惊艳,不过是吃个饱而已,但羊肉馒头皮薄馅多,咬一口肉汁溢出,又香又烫。


    而芥辣瓜儿特别解腻,她吃了酒,又吃了爊鱼、羊肉这样腥膻的东西,脆爽酸辣的芥辣瓜儿一吃,什么浮躁气都压下了。


    吃饱喝足,又逛了一会儿,她们才各自归家。


    因是正旦,家里人脾气都好,这一日也当尽情玩耍,所以王婆婆没有念叨元娘。


    可元娘看似兴奋高兴,实则多少有点醉意,她噔噔噔上了阁楼以后,开起窗扇吹风,拍了拍仍旧浮热的脸颊,忽而想起了徐承儿说的比对比对。


    她酒意上脑,当即按捺不住,去磨墨拿纸,笔头戳了戳脑门。


    要怎么比对呢?


    哦,对,前几日那什么茶坊的儿子,写上。


    对,姓吴名清,家住一进宅院,有功名吗,无,脾性如何呢,温吞,像是不经事……


    还有谁呢?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堆。


    忽而一拍脑袋,对了,还有阮小二,嗯……


    她思索间呢,忽而外头的小门被敲响。


    元娘抬头望去,是窦家人上门来拜访送礼,年年都是如此,不过,俞家人似乎也来人了。哦,是俞明德来寻她家犀郎问文章了。


    对,俞明德,也写上。


    元娘脑子里如有一团火,意识似清明,又似乎混浊,她凭直觉写着,也不管那许多。


    也是照着最先的那些问题挨个写下,什么人品细心、上进与否,家住何等宅子,家资如何……


    她写着写着,忽然发现,好像这个的确不错。


    元娘笔头托着下巴,思索着,还有谁吗?


    第40章 鹤立鸡群,人群中一眼所见便是他。


    她正凝神苦想呢,底下王婆婆薄有怒气的嗓音已经穿透木板传到耳边。


    王婆婆客气地请窦老员外、窦家兄嫂和窦二娘进堂屋坐,她自己则到阁楼下的楼梯前喊道:“陈元娘,有客到了,快些下来!”


    因着是正旦,新一年的头一日,王婆婆可谓是万分克制了,寻常人其实听不出怒意,顶多是觉得严肃了些。可元娘是谁,没人能比她更了解王婆婆生气的前兆。


    她前头半日已经很放肆了,若是再干点什么,难保王婆婆会顾忌节日一直宽宥。


    她阿奶可不是什么溺爱孩子的人。


    越是仗着什么威胁,阿奶只会越生气。


    那丁点酒意,经过冷风一吹,还有阿奶即将可能会有的怒意一下,瞬间出了冷汗,散去大半。


    元娘放下毛笔,大喊一声,“马上!”


    她倒了点水到手心,两边手磨蹭,接着拍了拍脸颊额头,使得自己清醒不少。


    还好她年纪小,肤若凝脂,又嫌弃胭脂水粉贵,所以压根没涂,否则可就为难了。又给自己灌了一碗冷茶,清清微薄的酒气,这才哒哒哒,飞快下楼。


    生怕再晚半息,阿奶能上楼骂人。


    好在有客人,阿奶只是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就继续和窦家人交谈。


    窦家人除了是年节来拜访送礼,也是请她们立春到家里用饭。


    这几年一直都是如此,窦老员外感念元娘一家人救了窦二娘,礼数上很是尊敬,说是当成亲女儿看待也是肺腑之言,一年四季都会做元娘的衣裳,和窦二娘是一样的,对王婆婆也很尊敬,该有的节礼从没少过。


    而每年立春,也就是正月初六,是窦家人招待至亲的宴席,之前一直请的是窦老员外的亡妻娘家,还有窦家阿嫂的娘家人,从三年前又多了元娘一家人。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而王婆婆正嫌在汴京扎根不够深呢,如窦家这样的老汴京人,有点富贵,又够不着高门贵胄边的人家,交好最是合适不过。


    所以她从没推拒过。


    不过,今年她手里有开铺子攒下的钱,总想做点什么,少不得求到人家头上,恐怕去了得好好准备礼物。


    当然这些是不必元娘烦恼的,王婆婆压根不会告诉她,元娘听到宴席,只会想到吃好吃的,以及回想春幡的剪法。


    春幡剪起来可难了呢,厉害的人可以把红纸剪出许多人物和吉祥话。


    元娘……想起就脑仁疼。


    *


    “元娘,你今年剪春幡怎的偷懒?”说话的窦家阿嫂,她中气足,调侃起人来也稍显嗓门大,一开口叫旁边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元娘平日里还是很灵巧的,干活也麻利,但是剪花样实在需要天赋,她年年剪,年年被教,年年都忘。


    今年她一进窦家,就忙不迭地拿剪刀开剪,想着横竖挂到树枝上就成,不拘美丑,免得一会儿又要被笑,还得辛苦学如何剪精巧的春幡。


    去年就是这样,她一连剪坏了好多红纸和绢,以至于她们赶到开封府门前的时候,错过了开封府尹鞭打春牛的景象,实在可惜!


    为此,她才连夜想出了取巧的法子呢。


    哪知道今年会被窦家阿嫂一直盯着。


    她素来不是个面皮薄的,何况又已经与窦家人熟稔,其他几个姐姐嫂嫂每年也能见个几次,更没有认生的道理。


    她直接把自己剪的春幡展开,红纸上是波浪的边框和里头一个极大的“春”字。


    元娘笑嘻嘻道:“我哪有偷懒,这不是剪了吗。”


    旁边窦家阿嫂手里拿的春幡,剪的也是个春字,周边却不是空荡荡,有各种花交缠着,单是容易认出来的花就有牡丹、桃花、海棠。


    这一对比下来,元娘春幡上孤零零的春字,粗糙得简直就像是浑身长毛的野猿猴和穿礼服行礼的文人之间的差距。


    “不是我剪的不好,是嫂嫂和姐姐们剪得太好了,我是日学夜学,拍马也赶不上呐!”元娘大大方方展示着自己的春幡,左看看嫂子的,右瞥瞥姐姐们的,嬉戏笑闹着。


    窦家阿嫂本就只是调侃,只是她脾气尖锐了些,偶尔好心好意也容易因为嗓音语气叫人误会。


    好在她遇见的是元娘,不会起了矛盾,这时候也开开心心点了点元娘的鼻尖,“唉哟哟,好一个贫嘴的小娘子,她给自己找补不说,还连带夸了我们,我们若是再说什么,都不好意思了。


    “这样好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来日会便宜了哪家郎君!”


    对闺阁少女,最好的调笑无非是提来日的婚事。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已经成婚的女子都笑得前仰后合,而未成婚的呢,则是抿嘴矜持轻笑。


    好在一旁有善解人意的窦二娘,虽然知道元娘不怕调侃,是个心思通达,心眼又大的好小娘子,但被人做开心果久了,也不大合宜。


    她主动把自己剪的小幡递给元娘。


    这是用绢剪的,要小一些,只有两指宽,略长一些,别看它小,可是图案应有尽有,是一幅州郡长官扮成的句芒神鞭打春牛的图,旁边甚至还有能看出人形的百姓围观。


    窦二娘柔声道:“我多剪了幅,元娘可以用手上那个挂枝头上祈福,我这幅小幡挂鬓角迎春。”


    元娘当然不会拒绝。


    这小幡来得可太及时了!


    这里头,也就窦二娘手最巧,剪的好不说,还快,能有余力把元娘的也给剪了。


    元娘直接扑向香香软软的窦二娘,既欣喜又感动,“窦姐姐,你最好了,今年你定然事事如意,顺遂安康!”


    她一开口,旁边的一个比她大一两岁的小娘子吃味道:“元娘只和窦姐姐最好,我剪得也好呢,却不肯来找我。”


    说这话的是窦家阿嫂的娘家大哥的独女俞莲香,也就是当初窦二娘出事时来的那位中年男人,身上做着厢界都所由的官,官职不算大,但在市井小民眼里是手里有权的,而且三教九流都有交情。


    因是独女,又是周围几家里少有的亲爹做官吏的人,她没少被势利眼亲戚追捧,人倒是不坏,就是说话不大好听,场面话也讲不好。


    这不,还没等元娘说什么,俞莲香就有些扭捏骄横的补道:“不过,元娘就是来找我,也怕也没有的,我那几个堂兄弟头上的小幡,还得我费心帮着一块剪,要不光是二婶婶肯定剪不完。”


    她没什么坏心眼,却能一句话得罪两个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的二婶婶多扰烦她呢,看似没说什么,总叫人听着不舒服。


    好在俞家二婶婶是个顶好的温厚人,没和小娘子一般计较,她长得也和刚出蒸笼的白胖炊饼一样,肤白丰腴圆润,腰膀宽大,笑盈盈道:“是啊,幸亏有莲香帮着我。”


    俞莲香当即昂起下巴,很是骄傲。


    她还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好,“二婶婶,我剪的这个最好,得给二哥哥。”


    俞家二婶婶笑眯眯,她竖着包髻,打眼一看脸更圆了,都挑不出棱角,“好好好,你二哥哥定然喜欢!”


    这位二哥哥就是指俞明德。


    他是俞家三兄弟里生得最好看的,也最会读书,怨不得俞莲香会有偏向。


    她对这个堂兄可引以为傲了!


    家附近的小娘子,许多都为了二堂兄而刻意讨好她,说是找她玩,其实都是为了偷偷看她二堂兄。


    她只要祭出二哥哥,就没有小娘子会不想与她交好。


    她以为,元娘也会是这样的。


    所以,在发现窦老员外亡妻的娘家人那边的小娘子拉着元娘说笑,还提她们家的男儿的时候,俞莲香揪着手里的绢,眼神忿忿,可气了。


    她才不信自己会没有那两个小娘子讨人喜欢,她们一定是用她们家里的哥哥引诱元娘好奇。


    但她不好当众发作,所以等到大家把春幡都剪好了,去院子里的树前挂春幡的时候,她偷偷凑近元娘,小声道:“我二哥哥可比她们家的哥哥生得好,你见过的,如果你想,下回来我家里玩,我把二哥哥喊到旁边带你瞧瞧,他还未娶妻呢,人生得俊学问也好,中意他的人家有许多。”


    俞莲香的言外之意,就是愿意把二哥哥作为宝物,拿来牵线搭桥,和元娘交好。


    元娘听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嗯……还怪热切的。


    旁边还有许多人呢,元娘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生疏尴尬的微笑,“啊,若有空闲,我一定去你家里拜访。”


    元娘只回一个,并未提起俞莲香的“诱饵”。


    陈元娘忽而拍额,“啊”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们还是快些挂春幡吧,得祈福呢,一会儿还要去开封府看鞭打春牛,今年可不能再错过了。”


    说罢,元娘就匆匆上前,挤入人群中,俞莲香虽还想说什么,可到底不好在人前说,只好愤愤作罢。


    女眷们挂完春幡后,自是回后院去准备了,而男子们,也有些会凑这个热闹,拿着别人剪好的春幡去挂在树梢。


    俞明德便是,他手中的却并非家中女眷所剪,也并非外头买的,而是夜里自己剪的,才从荷包中拿出摊开。他的目光在枝头上的诸多春幡上游览一编,最后却落在一个最为粗糙简单的“春”字春幡上。


    他素来寡言清冷的脸上,唇角竟微微扬起,把手上的春幡挂了上去。


    俞明德的春幡,所剪的图案其实和立春没太大干系,是狸猫戏蝶,好在狸猫周围剪了许多春日的花,还算应景。


    他挂上以后,便背手而立,神情恢复平日的寡淡,默默退开,不叫他人察觉。


    不知情的人,或许以为他只是去看了眼树枝上挂了哪些春幡图案。


    *


    挂了春幡以后,众人都要起身去开封府,观看开封府尹扮的句芒神鞭打春牛,可谓是立春必须凑的热闹。


    但是这么多人家里头,只有窦家有一辆驴车,这自是坐不下所有女眷的,虽说小户人家没什么讲究,但也不好说有人坐车有人走路吧?


    因此,昨日窦家阿嫂就喊人去租了车,今日女眷们才好挤一挤,坐在两辆车里出行。


    驴车才出了巷子,就于是阮家人。


    都是邻里,窦家阿嫂就把于娘子一块请上车了,阮大和阮小二自然跟着窦家俞家的男子一块走。


    开封府离得并不算远,约莫两三刻的功夫就到了,因为人人都想凑热闹,前头有些挤,车不好往前,几人只好下车。


    王婆婆也在,她下车的时候紧紧握住元娘的手腕,这样即便人多,也不怕冲散。


    她还交代了元娘,哪怕到时候真的冲散了也不怕,就在附近的任店等着,这样好重逢。


    王婆婆经验老道,元娘自然仔细听着。


    不过,提起任店,陈元娘下意识朝那一看,那里的二楼窗扉前都各自站了人,既能把整个台子眺望清楚,又不用受拥挤的苦楚,真是叫人羡慕。


    可惜,能在上头坐雅间的,都是富贵人家,像她们这些市井小民,甚至是窦家这样的小小富户,都得站底下探头瞧热闹呢。


    正想着呢,旁边似乎有推搡。


    但并未挤到元娘,她顺着动静瞧去,却见阮小二不知何时来了,正凶神恶煞地瞪着那个往前挤的路人。


    而自己旁边……


    俞明德怎么站到边上了?


    虽说不是肩挨着肩,但也算旁近了,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挡着人流,不叫旁的人冲撞过来。


    有些稀奇。


    元娘心中暗想。


    但她没继续瞧下去,而是把目光挪开,落到了前头台上,开封府尹还在边上等着仆役把用纸粘泥捏的春牛搬上来。


    他则与旁边的几个斯文中年儒士说笑,再往后一些,是搭出来的棚子,里面安了座次,桌案上有瓜果饮子,左右立着侍从,坐在里头的人比任店的人看得更清,也无需受拥挤之苦。


    棚子里头,有人安坐饮茶,有人站起寒暄。


    元娘凝神细瞧,她怎么觉得有人眼熟呢?


    就在和开封府尹笑谈的几个中年人身后,站着的男子,他没开口,但生得颇为好看,倒是叫人顾不上看旁近那些颇有威严的官员们了。


    她想起来了!


    关扑!


    那个踩中她铜钱的路人。


    他身穿简单的茶褐色斜领交裾外袍,袖口宽大,袖摆衣摆沿边黑色,是文人常见的衣裳,行走时衣袂翻飞,线条流畅,衣摆下是丝帛履。


    这样简单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却姿容无双,眉目清朗,是书中所写的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元娘忽而想到阿娘形容自己父亲的场景。


    鹤立鸡群,人群中一眼所见便是他。


    是否也是这样?【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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