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2-30

作者:东边小耳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章 哪知那小娘子忽然便跪下了,嘴里还喊道:“奴见过小主人!”


    “我?”元娘一怔,指着自己不敢置信。


    二丫髻上插左右祥云银花钿的婢女却神色不变地颔首,明明是十八九的年纪,娴静老成得像是宫里的老嬷嬷,脸上寻不出半点惊异之色。


    大户人家的婢女,亦是不凡的,气度沉稳远胜小官家的女儿。


    连婢女都如此严肃厉害,尚不知那位魏参政的娘子又是何等模样?


    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免惧了三分。


    但此情此景,若想躲是不成的,家中长辈都不在身边,旁边的徐承儿虽然比她大,可也只是大了一岁,正面色担忧地看着她。


    见状,元娘心中顿生豪情,不知哪里来的劲,叫她忽而如有神上身一般,敢于面对眼前情形,半点不见怯。


    她先是给了徐承儿一个安心的眼神,接着抬起头,与那婢女对视。


    元娘硬是粲然一笑,美貌娇憨,“烦请姐姐带路。”


    那婢女眼里微有异色,但须臾间便消散不见,瞧着仍是那副沉稳老成的模样。只是婢女转过身,开始带路,她甚至不需要动手,门帘自有守着的人掀开,一举一动不曾生出半点动静。


    足见规矩学得多么严苛。


    陈元娘是没见过这样气派的,她见过最厉害的还是自幼定亲的魏家派来退婚的婆子。


    想起那段往事,她便愈是不想丢脸,硬是忍住了怯意,横生出一股胆气,正正经经走路,不叫脚下打颤。


    本来不是什么特别值得瞩目的事,可她不知道,前头徐承儿的二叔跟婶母知晓贵人的身份,竟然惊惧得发抖,同样是平民百姓,元娘还是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有糟污在前,自然衬得她美玉无瑕了。


    至少人皆有爱美之心,坐在榻上暂歇的魏参政的娘子头一眼便瞧见如此标致灵动的小娘子,心下是会生出两分喜爱的。


    也使得魏参政的娘子原本晕乎生疼的脑袋似乎微松了些,她摆了摆葱白似的纤细手指,“你再上来些。”


    元娘方一进来,便瞥见了这位贵人的真容,说是雍容华贵自不为过,但与想象中的威严似有不同,她是位极为白净娴雅的女子,头上只简单带了个青玉底白花的低矮元宝冠,与周遭相比,仿佛被单独隔开渲染了水墨。


    陈元娘很难形容清楚这样的感觉,只看一眼,便会觉得她似水沉静,定然读了许多书,温和又疏离不可攀。


    但有一点可以极为肯定。


    那便是……


    美!


    犹如仕女图中最慵懒、气定神闲的人物。


    元娘一时看痴了。


    直到那美妇人开口,才算惊起了元娘的思绪。


    “你手中之物是狸猫睡卧时所用?”


    陈元娘回过神,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正是,是用我的旧衣物做的,我阿娘亲手缝制。”


    她的话有些多了,人一紧张就容易话多,什么都想说,若是个蠢物这般,难免惹人讨厌,偏偏元娘皮相美,说话时也未抖如筛糠,反而口齿清晰,声音清亮,那么那点紧张就不算缺点了,反而叫人生出些好感,毕竟谁也不喜欢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满腹钻营之辈。


    至少对魏参政的娘子是如此,她性高洁,喜读书,最讨厌腌臜蠢物,钟爱得天独厚、钟灵毓秀的人物。


    魏参政的娘子给旁边候着的侍女一个眼色,那侍女从边上小婢女手里拿着的食盒中取出一碟子果脯,双手奉送到了榻边的小案几。


    魏参政的娘子抓了一把果脯,喊元娘上前,放到她手心上。


    “别紧张。”


    声也好听,人也美,说话还如此和气,元娘觉得魏参政的娘子简直像是说书人口中的娘娘,兼具天下女子的美德。


    “不、不紧张。”嘴上说不紧张,结果还结巴了,元娘反应过来当即红了脸。


    魏参政的娘子反倒是笑了一声,原本因不适而苍白的面容也显露两分气血。


    但她也没和一个庶民家的小娘子多说什么,直接道:“上面一圈的凹陷倒是别致,诸地形形色色的狸猫所用之物,我府中有不少,还未见过如此的,不知是何作用?”


    嘿,对上了!


    元娘想起徐承儿和她说过魏参政的娘子极为喜爱狸猫,还盖了园子养猫,想来喊她进来,只是因为听见门外她说了与猫相关的事,那位妈妈还称奇道不同,这才随口一唤。


    知道原委,元娘的紧张又少了些。


    她尽量克制住对高位者的惧怕,轻轻憋一口气,“是我阿弟想出来的,猫儿睡时常蜷缩成一团,如此缝制,最贴合它们的姿势。不过,我阿弟今日出门去了,怕是不能前来为娘子解惑。”


    魏参政的娘子恍然大悟,接着一笑,“好巧妙的心思,唤你阿弟做什么,不若这样吧,你将此物留下,我让府中的绣娘照着缝制,缝好了便送还回来。”


    她笑得和煦,眼底却无元娘身影的倒映,话里话外更未征询过元娘的意思,直接道:“我也不白要你的,画眉,给她些赏钱。”


    先前去唤元娘进来的那个婢女双手交叠藏于袖中,垂首站立在一旁,如座不会动的精美烛台。


    明明她发髻上的一支银花钿都够寻常人家里大半年的嚼用,外人瞧着也很是风光,却用着雀鸟的名。


    魏参政的娘子唤了,她才动了,如瓦子里用绳丝牵住的傀儡。


    画眉的姿态动作优美,却悄无声息,给元娘送去了一个喜鹊登枝图案的朱红彩线荷包,样式瞧着很是好看,但针脚一般,想来是随意赶制的,应当是专门备了许多赏人用的荷包。


    但就是这样专门赏人的荷包,在外头也不是大街上随意能买到的,因为料子摸着很是光滑,不是普通质地。


    元娘虽然来了汴京有些时日,王婆婆也带着她做过两身衣裳,可到底才离了乡下没多久,从未亲手摸过这样好看的荷包,拿到手里,不由得低头看,但她也知道分寸,并未如粗鄙市井小人般迫不及待打开看。


    在旁边候着,大气不敢喘一下的惠娘子夫妇见状,忍不住急了。


    惠娘子强颜一笑,看着元娘,语气急迫的道:“还不快谢过参政娘子大恩!”


    元娘回过神,王婆婆没教过她女子当如何行礼,说书人故事里的草民遇到王公贵胄可都是“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的,但阿奶那时候也在,没忍住嗤笑一声,和她说那都是没见过王公、不识得礼数的酸人臆想。


    别说王公贵族,在汴京就是平民遇上官家,也没有人人皆要跪拜的说法。


    但这显然由不得元娘想太久,她见过的礼实在稀少,心一横,干脆右手握拳,左手包住右手,冲魏参政的娘子作揖。


    “多谢参政娘子的赏!”


    她行完礼,说完话后,并没有预想中的糟糕场面,但似乎听见了笑声?


    元娘悄悄抬起些头,却见魏参政的娘子忍俊不禁,像觉得很有趣,而旁边服侍的妈妈体察上意,也跟着低笑。


    “原来不是个小娘子,竟是个小儿郎呢。”服侍的妈妈在魏参政娘子边上,揶揄起元娘,惹得魏参政娘子娇笑连连,指着那妈妈大骂“促狭”。


    陈元娘只是受的熏陶少了,人却是聪明灵巧得很,当即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她方才作揖,是照着印象里衙役见了里长行的的礼,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是是表尊敬之意的。但他们二人都是男子,再与那服侍的妈妈所说的话一对上,自然就明白恐怕男女之间行礼不同,这行礼的姿势是属于男子的。


    元娘心思一转,也不知哪来的聪明劲,故作怯怯,眉眼迷茫,“如此行礼不对么?我才从乡下来汴京没几日,从未见过参政娘子这样大的贵人……”


    她虽局促,但说话真切,又口齿伶俐,这样不加掩饰的实话很难惹人讨厌。


    但凡有脑子的上位者,都不是动不动就暴虐伤人,逐句计较的。元娘的话,恰好在体现参政娘子宽宥的范围里,故而,魏参政的娘子非但没有计较,反而要温言宽慰,“这有什么,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礼节的,在汴京这样的好地界待久了,总能学会。”


    说完,魏参政的娘子朝一旁使了个眼色,画眉又给元娘看了赏。


    魏参政的娘子只道是提前给她学好规矩的赏。


    拿这个鲜活的小娘子逗逗乐后,魏参政的娘子很快就露出些疲色,自有婢女把元娘领出去,从头至尾,她不必多说一句话。


    出了门帘以后,和徐承儿对上目光,陈元娘这才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声。参知政事的娘子,她刚刚见到的可是如此大的贵人,元娘觉得自己都回不过神,手脚有些软绵绵的。


    虽然自己年纪还小,但隐隐约约体会到阿奶口中恍如隔世的滋味了。


    等元娘回到徐承儿旁边的时候,还好半晌没回过神,徐承儿使了好多眼色都没得到回应,担心地握住元娘的手,才叫元娘回过神来。


    两个人悄悄对口型交流,不敢发出太多动静。


    元娘也不敢走,更不敢当着打开荷包看看都赏了什么,直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位魏参政的娘子似乎缓过劲了,前呼后拥,一大堆婢女奴仆跟着在后头,她坐上了朱轮马车,马车左右两侧各站了一排的婢女,浩浩荡荡离了此处。


    贵人走了,徐家医铺的人显见都松了神,如释重负。


    惠娘子怕元娘小不经事,若是被吓出个好歹就不好了,急急忙忙来看她是否安好。


    惠娘子甚至想好了,若是真被吓着了,好歹自己开医铺的,立时灌点安神汤药,只是用来当药引子煮水的纯金首饰被自己压箱底放着了,翻出来怕是要稍费些功夫。


    但元娘可比她想象得坚强得多,乡下小娘子并未被乍然吓慌了神,她喊元娘的时候,元娘只是愣了愣,很快便回神,甚至羞愧低头,问惠娘子自己是否给她们添了麻烦。


    如此乖切又姣美的小娘子,可怜巴巴的说这话,惠娘子愈发心疼了,摸了摸元娘的脸,“好孩子,怎么会,参政娘子瞧着对你很是喜爱呢,你也是记挂我们承儿才来的,倒是我们连累你受了吓。


    “你家里人可都在宅子里?我送你回去。”


    虽是魏参政的娘子没有动怒责怪,但谁都知道在贵人跟前有多么战战兢兢,生怕得罪,所以不论如何,惠娘子都得去陈家表一表歉意。毕竟是邻里,若因疏忽落下嫌隙便不好了。


    元娘想来也察觉出惠娘子的歉意,她不是不知好赖的人,搬来这里以后,惠娘子一家对她们没少照拂,哪能做反咬人的事。


    故而,元娘摇头拒绝,“不用啦,婶母不必担心,我好得很呢,方才贵人还给了我赏赐,我欢喜得……”


    “……很”


    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元娘是边说边打开荷包的,里面装了一个小半个食指大的福寿葫芦,纯银的。


    这个银福寿葫芦少说有一两,按官价一两银是一贯钱。


    两个荷包,便是两贯钱。


    元娘盯着手心里的银葫芦直发怔,手上如捧千钧,愣愣回不过神。


    这可是“巨款”!


    若说前边说的话是为了宽慰惠娘子,那么看到银葫芦以后,最后一个“很”字,就是实打实的真心了,简直是天地可鉴。


    她这不争气的样子,惹得惠娘子发笑,果然还是年纪小,没拿过钱,一下子就走不动道了。


    但惠娘子也就此安心,想来元娘是不会做噩梦了。


    有两个沉甸甸的银制福寿葫芦压着呢!


    还是小孩子好,心思纯净,有更要紧的事在,就不会胡思乱想。


    至于嫉妒?


    呵,那就太看轻她惠娘子的眼皮子了。


    别说这回贵人也给了她赏,就是她夫婿的诊金也少不了,何必因小小两贯钱误了良心。她可不是二房那两个见钱眼开的蠢东西!


    念及此,惠娘子侧头剜了被学徒扶到角落休息的和烂泥似的二房夫妻,他们的眼珠子老早就转过来了,盯着元娘的手心看,那叫一个痛心疾首。


    那两个是雁过拔毛、锱铢必较的,怕是夜里想起今日的事都要痛心疾首,辗转反侧。


    惠娘子一想,心情倒是愈发明朗。


    最后,还是惠娘子把元娘送了回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在家的岑娘子说清楚了,还送了一篮子鸡蛋。这鸡蛋可不是一般的鸡蛋,乃是母鸡头一回产的蛋,看着比寻常的鸡蛋要小一些,可更补身体。


    市面上难买得很,还是惠娘子的娘家送来的,跟一些山货。


    岑娘子哪好意思收啊,可她面皮软,推拉不过惠娘子,只好收下,准备等王婆婆回来,商量回什么礼。


    把惠娘子送走以后,岑娘子实在维持不住体面,一把抱住元娘,抱得很紧很紧。


    岑娘子虽看着面色蜡黄,一副身体不好又柔弱的样子,可到底跟着帮衬过好几年农活,手劲很大,把元娘勒得没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但元娘没有急着挣脱,因为她感觉……脖颈好像有些湿漉漉的。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岑娘子话已不成句,只有无尽后怕和担忧,“那些贵人都是喜怒无常的,前头重用,转头翻脸,半点不给人活路。他们,从来都是……”


    元娘越听越觉得奇怪,前面是在说她没错,后面怎么听着不大对劲?


    她不知道,岑娘子是被勾起了当初夫婿被压入大牢治罪那段时日里的恐惧,丈夫入狱,时时有人闯进家里问话,好好的官眷转眼就任人欺辱,日日提心吊胆。


    元娘只好把岑娘子的异常归咎于担忧自己,她轻轻拍着岑娘子的肩,不厌其烦的重复安慰,“阿娘,我没事,阿娘我好好的呢……”


    直哄了好久,岑娘子才偷着把泪擦了,手帕子半掩着脸,声音发瓮,“是娘太急了,吓着你了吧?”


    岑娘子转过情绪便恢复了往昔的柔和,她摸了摸元娘的脸,满眼怜爱,“好在家里定惊符还有呢,一会儿娘烧了,你喝三口就好了,喝完以后可不许乱说,要安安静静的,知道不?”


    虽然刚开始有点害怕,但那位参政娘子并未为难自己,疏离又和气,元娘觉得自己没必要喝符水,但看着阿娘通红的眼睛,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只是乖乖点头。


    元娘想得很开,小孩子嘛,就是要听长辈话,横竖又没什么。


    趁着岑娘进去找符咒的空隙,元娘蹲下身逗弄小花,可怜小花刚进家门第一日呢,就遇到事情了。元娘从头到尾撸了一遍,舒服得小花咕噜咕噜叫,“小花呀小花,你是最好的小狸猫,真喜欢你!晚上我给你买猫饭好不好?”


    回应元娘的是小花夹着声的“喵呜~喵~”


    元娘高兴地抱起小花,可劲摸雪白柔软的肚皮,小花之前就和元娘混熟了,现在也不反抗,就蜷着爪子任她蹂躏。


    不小心摸得狠了,它就竖起耳朵,“喵”一声。


    元娘没忍住,偷偷亲了小花的小脑门,恰好被拿着符和火折子的岑娘子撞见了。


    岑娘子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能抱猫儿呢,还未给它洗过艾草汤,仔细虱子爬到身上,到时可就要受苦了。”


    元娘这才讪讪松手,她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忍不住嘛。猫儿生得这般可爱可怜,还爱凑鼻子过来闻,一抽一抽的,谁能克制住不摸。


    其实现在也能给小花洗艾草汤,艾草王婆婆早就在相国寺买好了,还买了个小篦子,专门给猫儿用的,就是为了接回来以后能除虱子。


    王婆婆做事,向来是面面俱到。


    而眼下之所以还不洗,是因着还不是日头最盛的时候,毕竟如今天气逐渐转冷,怕洗病了。到了午间,暖洋洋的日光洒满整个院子,那时候再洗,人也好猫也罢,都不怕着凉。


    放下猫后,岑娘子便不再多言,她是极为温柔的人,生性如此,不会给女儿难堪,更不爱喋喋不休的指责。


    岑娘子又去拎了壶热水,她把符用火折子点染,快烧完时才放在碗里,待到符被彻底烧黑,就剩下团火时,猛然往碗里倒热水。


    元娘以前也喝过,说是得趁着热喝,不可以吹气,不可以嫌烫,但可以只小小的抿一点点。


    抿了三口以后,岑娘子接过碗,用手指沾了符水,对着元娘的额头和手各点三下,边点边念叨:“圣公保佑,三魂早降,七魄来归,驱凶逐恶,小儿平安……”


    念完以后,剩下混着符灰的水就被岑娘子高高地泼到门后的夹缝。


    元娘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但岑娘子这么像模像样的做完以后,她也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脸热,伸手一摸,好像的确有些烫手。


    难道这符水真能见效?


    *


    显然是不能的。


    至少在王婆婆回来,直接把两个银制福寿葫芦都给收了以后,是完全不见效了。元娘只觉得心痛如刀绞,三魂七魄恨不能立时飞走,以表抗议。


    她都做好被收走一个的准备了,甚至收走两个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会额外给她钱。


    至少……


    至少!也得有个五百文吧,不行一百文也好呀!


    她变三及第巷里最有钱小孩的美梦就此破碎了。


    洗手蟹没有了,旋炙猪皮肉没有了,蜜饯没有了,她本来想请徐承儿吃好吃的,也没影了。


    看元娘闷闷不乐的样子,王婆婆的神情依旧不大好,“你听我的便没错,贵人的赏赐是好拿的吗,往后见了,能避多远避多远,记住了没?”


    元娘垂头丧气,瓮着声道:“嗯。”


    岑娘子还不知道魏家如今的身份,倒是陈括苍一直都有所猜疑,见到王婆婆与往日不同的举止,彻底猜了个清楚。今日倒是让他同时知晓了两件事,陈括苍低头默了默,再抬头时面上全无异色,仿佛什么事都不知情一般。


    他走到元娘跟前,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看起来就像是故作疑惑,但实则在扮演早慧的弟弟为阿奶和阿姐递梯子。


    “阿姐,现在日头可大了,不给小花洗艾草汤吗?”


    “!!!”


    元娘猛然抬头瞪大眼睛,一拍脑袋,“坏了,艾草还在锅里煮着呢!”


    煮了好久呢,元娘生怕把汁水熬干了。


    她夜里还想抱小花一块睡呢。


    好在铁锅上盖了木盖子,汁水不是那么容易熬干的,还有大半锅呢,掺上冷水正正好。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院子里,水桶大的木盆里浸满墨绿色的汁水,还有几片艾草叶在上头打旋,元娘坐在竹矮凳上,袖子全被襻膊束起来,正抓着挣扎的小猫往木盆里放。


    虽然沾了些水渍,可仍然能看出它炸毛了,尾巴向屁股下夹紧,爪子死死扒住木盆边缘想往外跑。


    集元娘和陈括苍两人之力都制不住它,还好它没有故意用爪伤人,要不然这个家里将会迎来两只新的花猫。但陈括苍还是一不小心被抓到手,指头上留了两个血坑。


    也不知道她俩究竟是怎么制衡小猫的,手忙脚乱之下,竟然叫小猫挣脱桎梏,跳走了。


    就在元娘以为自己要满院子抓猫的时候,阿奶从天而降,手上还拎着猫儿脖子上方的皮,一招就拿捏得它不敢动弹,因为母猫平日里也是这么叼它的。


    阿奶很是嫌弃她俩,“走开!”


    赶走两个不中用的以后,王婆婆坐上了木盆前的竹矮凳,手拿把掐,轻而易举的给小猫洗起了艾草汤,整只猫淋得湿漉漉的,愣是挣扎不起来,最多是一味地蹬腿,也不知道王婆婆是怎么做到的。


    陈元娘和陈括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长辈的厉害吗?


    元娘盯着王婆婆开裂粗糙的蒲扇般的大手,再看看自己的手,虽然也有点干农活落下的薄茧,可依旧很白,指节匀称,对比起来孱弱极了。


    也许,等她的手同阿奶一样的时候,也能这么厉害?


    但那要好久吧。


    还要……很疼……


    她在乡下长大,自然知道要干过多少活,受过多少伤,手才能变成那个样子。


    元娘突然就觉得自己不气闷了。


    其实,十文一份的瓠羹就很好吃了,她从前想吃还吃不上呢,只能经过脚店的时候,使劲吸气,想象那香味吃起来得是什么味道。


    上回相国寺拿的钱还剩三十文,买洗手蟹招待承儿的时候也剩了三十文,之前路上还攒了十五文呢,虽然昨儿没忍住馋,傍晚偷偷买了点饴糖花了五文,可拢共还剩下七十文。


    这钱点两碗瓠羹还能有剩哩,可以再点一份八文的假煎肉,再来一壶桂花熟水,如今天渐渐冷了,喝点煎泡的熟水暖和。


    熟水若是一碗的话自然便宜,若是一整壶桂花熟水,在脚店里喝,大抵要二十文左右。


    那便是四十八文钱,回来路上还可以买两文钱的饴糖分予犀郎,这般算下来她还能剩二十文呢!


    倒也没有想的那么拮据。


    元娘很快就把自己给哄好了,摒弃之前的一点点别扭,凑到王婆婆身边,大加夸赞。


    “阿奶,你好厉害!”


    “我方才怎么都打湿不得呢,你是怎么做到的?毛都漂浮在水面上了。”


    ……


    在元娘口中,就是抬个手都得被夸好半天。


    王婆婆哪会不知道自家孙女多么巧言令色,小嘴和裹了蜜似的,她面上嫌烦,心里多少有些受用,也觉得自己方才是否严厉了些。到底是小孩子家,眼皮子轻,今日把东西都拿走了,怕她心里惦记着,倒不如安慰安慰。


    思索间,动作利索的王婆婆已将猫儿洗得干干净净,拎起来迎风发颤。


    王婆婆立刻把猫儿裹了起来,仔细擦拭,但光靠擦是擦不干的,旁边的元娘看着猫儿发抖急得不行,她绞尽脑汁道:“要不我去生个火?抱着小花烤火,应该就不冷了。”


    陈括苍却不觉得是个好主意,稚嫩的小脸凝重不已,“可它不肯乖乖不动,若是把毛燎着了怎么办?”


    看她们两个讨论得一板一眼,王婆婆简直要气笑了,她是真心无语凝噎。


    把被裹住的猫儿甩到元娘怀里,无视元娘的手忙脚乱,王婆婆到灶上夹了烧柴剩下的木炭到早就被她翻出来的火笼里。


    火笼外面是竹编的,里头放着土钵子,可以隔绝炭火,火笼上面的竹编是镂空的,可以叫热意往外涌,而顶上有个提手,方便拿。若非要类比的话,形状大小与茶壶有些相似。


    王婆婆回来的时候,元娘已经焦头烂额,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勉强抱住猫儿,但岌岌可危,猫儿有随时溜走的迹象。


    还是王婆婆一把拎过猫,把它放到火笼旁边,暖烘烘的热浪拍来,帮它擦拭湿漉漉的毛发。


    真奇怪,元娘和犀郎怎么都做不好的事,落到王婆婆手里轻而易举,很快就把猫儿的毛擦拭得差不多干了。


    王婆婆又指使元娘去把篦子从屋里拿出来,元娘听了,拔腿就跑,很快就踏着“咚咚咚”的步伐跑来。把篦子递给阿奶的时候,元娘还在想,还是跑腿简单,果然还是得听阿奶的吩咐。


    接下来就简单了,抱着猫在火笼前烘烤,用篦子仔细地梳一遍毛,若有残余的虱子就会在此时显形,被阿奶毫不犹豫的摁死。


    不过,篦子其实也没有篦出多少虱子,因为小花还是小奶猫,没怎么跟着母猫捕猎,又很被爱护,还是很干净的。


    没一会儿小花就被王婆婆彻底篦了一遍,它的毛发也差不多烘干了,蓬松绵软,摸起来和云朵似的。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它洗完澡后颜色更亮了一些,腹上的白毛和雪似的,闻起来还有点艾草香,混杂着猫儿天生带的像被太阳猛晒过后的被褥的香味,直叫人觉得暖洋洋。


    这下当小花再靠近元娘,被元娘又摸又抱的时候,岑娘子和王婆婆都没再阻止了。


    午后,大家都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有人拿着小旌旗逗猫,有人照例坐在桑树下看书,有人收拾起狼藉,时不时说笑两句。


    再没有比此刻更和煦温柔的时候了。


    连风都是温暖轻柔的。


    *


    眼看日头有西斜的迹象,王婆婆抓起她那青色印花的钱袋子掂了掂,随后目光落到了元娘身上。


    “别顽了,过来,今日晚食想吃什么?”


    被叫到的元娘先是呆了呆,听到后半句话以后,立时来了精神,凑到王婆婆身边,挽着王婆婆的臂弯,眼睛亮晶晶,“吃什么都可以吗?”


    “你说呢?”王婆婆面上严肃得很,“若是要龙肝凤髓我可没那份本事。”


    王婆婆的话虽硬,但元娘善于剥离外壳看本质,这话的意思便是寻常稍贵点的吃食都可以。


    元娘脸上的笑当即洋溢出来,不过,她穷的年岁比较久,一时间不太敢张口,犹犹豫豫的试探道:“肉醩托胎衬肠?”


    “成。”王婆婆不带半点迟疑,直接应了。


    看她起身欲走,元娘立刻后悔了,肉醩托胎衬肠这样贵的吃食都能不带犹豫的答应,换成别的,兴许也可以?


    元娘高声道:“不不不,不要这个,我想吃鸡肉!”


    “你这小冤孽!”王婆婆耐心告罄,眉头蹙起,“到底吃什么?”


    陈元娘露出洁白贝齿,笑容谄媚得像是个以阿奶为天的小狗腿子,“鸡!就是那种吃起来脆脆酥酥的,好像有一点点酸,但是特别香的,好像还有点酒香。


    “叫、叫……”


    元娘卡壳了,她定然是没吃过的,吃过的是徐承儿,说是出门吃席面的时候吃到的,滋味极好。当时光是听徐承儿的形容,就把元娘的馋虫勾起来了,十分向往。


    但叫什么好像没说,只知道做法里得焙许久。


    不需要元娘沉思苦想,王婆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是炉焙□□?”


    世上菜肴千千万,王婆婆不可能全都知道。但这道炉焙鸡实在是巧,因为那是她死了多年的亲爹生前极爱吃的一道,若要小酌,桌上必须有炉焙鸡。


    为此,她特意向家里的厨娘请教过,才得了秘法,还真别说,外头卖的炉焙鸡大抵是不如她做的好吃。


    学菜的时候不觉得辛苦,婚事出差错的时候恨死她爹,只觉得都喂了狗,夫婿死了娘家来算计更是后悔不已,痛恨自己当初做无用功,如今许多年过去,倒是觉得手痒了,不知道做起来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她娘家败落了,也不知道那个把秘方告诉她的厨娘如何了,这秘方能没能传下去。


    一道菜,勾起了王婆婆许多回忆。


    看着一惯强硬的阿奶竟然破天荒露出怀念伤感的表情,眼神怔怔,似有些发愣,简直比日头打西边出来还吓人。


    元娘不*知道有那桩往事,吓得心口发慌,小心试探起来,“要不,我不吃也是可以的。”


    她一句话惊醒了王婆婆,王婆婆翻了个白眼,直接给了定论,“闹什么幺蛾子,就吃这个!”


    说完,王婆婆挎着竹篮子,自顾自出门去。


    她可不是去脚店买做好的炉焙鸡,自己做的话,得从买鸡开始,再拖下去得等明日才能吃上了。不过,一整只鸡都做炉焙鸡未免可惜,一只肥硕的公鸡少说三百文呢,真要是都做了,两个半大的孩子一顿就能抢完,不如再买点酒糟?


    酒糟便宜得很,还能省些盐,现下天气转冷,正是适合做酒糟鸡的时候,不怕变坏,味道腌出来也更好,做好了还能送点给隔壁徐家。


    邻里邻里,就是得时不时送点吃食,表表心意,才显得亲热。


    王婆婆一路盘算着,到买东西的时候,更是游刃有余,压根没有多耽误。


    回去的时候,她左边挎着的竹篮里装了酒糟、盐、葱等物,右手单拎着公鸡的翅膀,健步如飞。若是昔日在汴京与她相识的人见了,定然认不出来,简直是判若两人。不过,她眉间运筹帷幄的沉着是半点没变,甚至一双老眼里更多了些洞若观火的智慧。


    趁着路上的间隙,王婆婆思量起另一件事,她家的铺面要怎么安排。


    本来是想租出去的,这样明面上能有个进项,但是上回她照着犀郎所说做的荷叶糯米鸡,大受邻里喜欢,惠娘子也提议她不妨自己开个铺子。


    毕竟,汴京的吃食铺子就是如此,只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吃食,就不必怕没有客人,自有那老饕闻着味上门。何况她手艺的确好,自己就有不少拿手菜。


    惠娘子还劝她,若是担忧家里人手不够,舍不得孙女抛头露面,家里银钱又足,也可以买一个婢女,挑个年轻手脚利落的,左不过五六十贯就能买断十年。在汴京雇工反而不划算,一日约莫得付四十文的工钱,这还只是干粗活的,若是选一个有手艺的,价钱还得翻倍。


    王婆婆虽有些年月没回汴京,但到底是在汴京长大,又掌过家,自然知道惠娘子说的没错。想当初,自己家买断身契的仆婢,也是给月钱的,开销可不比雇工便宜,但大户人家都爱买奴,因为雇工怕多生事端。


    思索间,已经到了家门前。


    王婆婆推开小门,却见元娘正上蹦下跳,在左躲右躲,木楼梯上都是“咯咯咯”的声响,而那只刚被接回来的小猫踏着小短腿,摇头晃脑,到处嗅嗅去找元娘。


    元娘时不时探头,笑声和银铃似的,“哈哈,小花我在这!”


    “咦,我又变地方啦~”


    “笨笨小花,找不到我!”


    ……


    王婆婆忍不住摇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管男女,都精神充沛,恨不能窜到天上去。


    哪像她,老咯!


    不过,王婆婆很快就感受到小孩子精力好的好处了。


    她杀鸡的时候,元娘把岑娘子磨去歇息,主动请缨来帮忙杀鸡。


    今日遇见贵人这事,亲身经历的元娘半点事没有,可是岑娘子不知道是不是勾起往事的缘故,忧思过度,有些低热,实在不适宜干活,尤其是杀生这等事。


    元娘就抢着干啦~


    其实她还不算完全长成,小孩子家不宜见到杀生的场面,但她坚持,又是乡下长大的,过年还跟着小姐妹去凑热闹看杀猪呢,王婆婆也就不拘着她了。


    比起容易忧虑、郁结于心的儿媳,她觉得孙女心思要粗实得多。


    但她怎么也得关怀一句,“你不怕?”


    哪知元娘一脸无所畏惧,很诚心的道:“怕什么?杀鸡而已,难道我还怕一只鸡敢来勾我的魂?哼,大不了多吃几口!”


    好好好,王婆婆算是知道了,这个孙女是真的不怕,不是为了亲娘佯装的。也好,胆子大些不怕欺负,她可不想孙女以后做个软脚蟹,事事都指望她这个阿奶,受了欺负也不吭声。


    真要说起来,儿媳岑氏就是这样柔弱的,她自认是个好婆母,从不磋磨岑氏,可岑氏依旧因为容易忧思身子不好,想起当年的事,时不时还要病上一场。


    唉……


    王婆婆心下叹惋,但她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边叹气边麻利的把鸡给抹了脖子,一滴血都没洒。


    她又往鸡血里加了点盐和水,接着就放着不管了。


    在灶上烧火的陈括苍,这时提了滚烫的热水出来,倒进木桶里。王婆婆把大肥鸡往滚水里一浸一烫,就开始用手褪毛,这活只有王婆婆自己能干,因为水太烫了,没有厚厚的茧子,怕是连人手都能熟。


    好在王婆婆做事利落,褪毛拔毛、开膛破肚,小半个时辰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接着是把鸡对半砍,先把半边直接放到沸水里烫,烫到鸡肉熟了,可是骨头还浸着血的程度,再剁成大块,放到一旁放凉,这半边是用来做酒糟鸡的。


    另一半则是生的时候直接剁碎成小块,和葱姜一块冷水下锅,直到八分熟捞起。


    然后热油下锅炒,加入醋、盐、酒。接着挪到砂锅上,肉上盖着碗,用小火焙,焙干了加水继续焙,反复数次,直到鸡肉酥熟即可。


    趁着这个间隙,王婆婆用铁锅把酒糟和盐混一块炒,元娘和陈括苍在一旁烧火打下手。


    王婆婆兴致起来,教导两个小人节俭实用的法子,“这酒糟便宜着呢,一斤不过一文五分,盐一斤四十四文,用来腌东西实在叫人心疼,可盐放少了吧,腌坏了肉便臭了,更是可惜。


    “酒糟和盐放一块炒,炒完以后腌就不同了,能省下不少盐。吃起来还带着酒香,只是要记得秋冬腌制是最好的,不易坏不说,风味亦是最佳。”


    陈元娘一脸受教,作恍然大悟状。


    陈括苍则是沉默,跟元娘不同,他在现代吃过酒糟鸡,因为他有位好友喜欢酒糟一切,每回下酒菜必点。


    这东西只能说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很不喜欢,确实省盐也很香,腌过的鸡鸭肉皮不肥腻有嚼劲,但是回味时也天然带了酒的苦味。


    不过,作为北宋的陈括苍,他应该是没有尝过的,故而选择不应声。


    而元娘却很是追捧,快把未能吃上的酒糟鸡夸上了天,主动洗净了手给鸡肉抹上炒好的酒糟,仔仔细细没有半点遗漏。


    最后,要用酒糟封住表面,不能让鸡肉裸露出来,再封上坛子,就算是成了。


    大功告成后,王婆婆想的是还有什么风味不同的吃食,既然想开店,总不能只卖寥寥几样东西。


    而这时,炉焙鸡也好了。


    王婆婆又炒了萝匐丝做成一盘菜,清淡解腻,毕竟晚食里可是有炉焙鸡这样的硬菜了,再多做点好的,也不怕油水吃多了肚子疼?


    虽说如今手里有余钱,又把祖宅租出去,多了进项,自己还骂过元娘小家子气,可到底是在乡下苦日子过久了,王婆婆看着砂锅里的炉焙鸡,竟有些心疼。


    她忍不住失笑,换成年轻时,自己是断断不信有朝一日能为了半只鸡心疼的。


    王婆婆混浊松弛的眼睛浮起笑意。


    接着,她用筷子挑起小半的鸡肉,摆到盘子里,走出门送到隔壁徐家。


    往来往来,你来我往,才往来得下去。


    等到王婆婆送完回来后,一家子才开始用饭,虽说有炉焙鸡这样的硬菜,但是岑娘子不舒服,故而熬了粥,横竖都是晚食嘛,不怕饿,再说了,便是富户家里也不好日日吃干的,又不到做活的时候。


    元娘总算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炉焙鸡,吃起来半点没有鸡腥味,鸡皮酥软不腻,料酒并未盖过鸡本身的鲜甜,既有酒香又有炉火焙出来的咸香锅气,最紧要的是微微的酸把肉会有的荤腥腻味给去了,回味的时候就只留下香气。


    而清炒萝匐丝最为解燥,一入口,从喉咙到脾胃都清爽了。


    这样配着吃正正好,想来王婆婆都考虑周全了。


    吃完饭后,碗是陈括苍洗的,因为鸡是元娘帮着杀的,那洗碗筷的活自然就交给他了。


    虽然天气渐冷,但洗碗也不是多辛苦的事。家中如今能用铁锅了,所以洗碗筷几乎都是趁着做完饭后灶里的木柴还剩点余热,放点水进去,待到洗碗时,铁锅里的水恰好偏烫,可以兑凉水洗。


    换成在村里就没这么方便了,她们家那时候买不起铁锅,若是特地用陶锅烧水,不知多么麻烦。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汴京烧柴可都得要钱,哪像乡里可以直接叫小孩去山上捡树枝,每捆能便宜三十文呢!到了冬日,还有木炭的花销,一斤可要五六文,看着是不贵,但那东西一烧起来就没数,家里可是有三间屋子,白日也就罢了,总不能夜里也全挤一间省木炭吧?


    说出去多难听。


    光是想想,王婆婆就觉得应该立刻把铺子开起来。


    多赚钱,不寒碜!


    这样也好在明面上过好日子。


    想来明日还得去找惠娘子,去取取经,多年不回汴京,如何买人,哪些人牙子更可靠,她心里可没数,比不得常年待在汴京,又根深蒂固的徐家。


    早些买了人回来,也能帮着干点杂事,也不知是不是重回故地的原因,岑柔的身子愈发不好。元娘和犀郎虽然都懂事会帮着干活,可如今手里有了余钱和稳定的进项,她舍不得孙子孙女受苦。


    王婆婆怀着满腹思虑躺到了床榻上,若是一般人恐怕要转转反侧的算计,但她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还是见惯了大事,不消半刻,屋里就响起了鼾声。


    小窗外,月明星稀,暖屋内,清辉遍地。


    主人寐正酣,四邻鸡犬静。


    当然,也有例外。


    元娘趴在自己屋子的门扇前,竖着耳朵偷听,感觉家里人都睡熟了,蹑手蹑脚把屋门打开。她穿着白绫袜,踮着脚尖,尽量不发出声响,侧身下木楼梯,把堂屋里正蜷卧在猫窝里的小花给抱了起来。


    小花先是竖起耳朵,瞳孔放大,惊惧抬头,看清了来人以后,就悠闲起来,尾巴尖尖来回摆动,甚至奶声奶气的哼唧了一下。


    元娘立刻把食指放到嘴上,做出“嘘”的动作,也不管猫儿懂不懂人的动作含义。


    接着,她左右张望,踮着脚尖,像是只打横的螃蟹,抱猫上了阁楼。


    直到把自己的房门阖上,她才算松了口气,明明是秋日,但她感觉自己累得快出汗了。


    不过!


    为了小花,一切都值得!


    她给小花擦了擦粉色肉垫,然后就愉快地把它抱上床,又把床帐子给放下,形成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元娘郑而重之的给枕头旁威武美丽的布老虎大花和小花进行了介绍,她还用大花逗小花,时不时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引得小花眼睛黑圆。还因为小花实在太可爱,忍不住又亲又抱,自己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而楼下,除了早已睡熟的王婆婆,住在西边角房的陈括苍和西边厢房里的岑娘子,都在元娘蹑手蹑脚阖上门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抬头,偶尔听见她的笑声,露出心中有数的微笑。


    小孩子嘛,总以为自己躲猫猫很厉害,其实都在长辈眼皮子底下呢。


    日子总是这么朴实无华,一天天的就过去了。


    很快就到了陈括苍入私塾这天。


    汴京城有许多学堂,若是仕宦之家,大多有族学可上,要是高官显贵之子,也可另聘贤师,待到年岁足够,学识也有了火候,便可考入太学或国子监。但留给陈括苍这样的平民小童的,则只有私塾一条路可走。


    她们住的地热闹繁华,国朝又重视文人,在文风盛行之地,想要读书,绝非难事。


    朝廷常有扶持,民间亦有捐助,许多大儒不吝惜借书,而且书院学堂名下大多有学田,供学子读书,若是家中贫寒,甚至能免去束脩,用望族所捐的笔墨。


    但这些就和陈括苍无关了。


    他如今家境尚算殷实,再怎么说也住在州桥附近一整座的宅子里。纵然朝廷对学堂诸多贴补,但王婆婆绝不会在此事上钻空子,让陈括苍去占贫寒学子的便宜。


    所以,束脩还是得准备的。


    头一回入学堂,仪式要大于实际,进学堂可还有开笔礼,所以得依循古礼准备束脩六礼,待到后面,便是正常交脩金,每季的仲月十五日递上。


    毕竟,他上的是好私塾,不比巷子里一些读书人自己收几个邻里的童子教习识字,只要每日四五文那么便宜,想用腊肉抵脩金,倒不如归家去,到乡里看看有没有村塾。


    许是此事重大,寓意新的开端,平日就喜欢板着脸的陈括苍看起来更严肃了。


    小小年纪,顶着七八岁的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


    若是寻常成年人见了,怕也要唬一跳。


    但对陈元娘是全然无效的,她可是姐姐,自古以来,就没有姐姐怕弟弟的道理,别说他现在人小个矮,就算长成九尺大汉,元娘也是敢叉腰教训的。


    不过,这样好的大日子,她不至于无缘无故欺负弟弟。


    她甚至还起了个大早,寸步不离跟在阿奶身后看要准备什么,平时最聒噪的人,半句话不敢乱说,生怕不吉利。


    陈括苍则是一直坐在窗前读书,稚嫩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兴奋或紧张,很是沉得住气。


    很快,王婆婆就做好了早食,都是些清淡的素食,用的也都是芝麻油,不沾半点荤腥。凡是遇上大日子,王婆婆从来不让家里人在早上沾荤腥,像除夕和元旦,乃至初一、十五都是如此,说是可以祈福。


    简单用过早食后,王婆婆盯着陈括苍正了正衣冠,不论怎么瞧都寻不出错处,是个顶顶俊秀清正的小孩了。


    接着是再看一遍束脩六礼备得如何,亲手交给将要去学堂的童儿,这活被她安排给了元娘。


    元娘难得面容严肃,没有嬉笑的神色,将东西一样一样的递给陈括苍。这事是家人对其的期盼,到了学堂,还有一遭。


    先是十条腊肉,都是王婆婆精挑细选的,肥瘦相间,晒得很是漂亮,每条腊肉都用油纸包住。


    “尊师重道!”


    陈括苍接过,神情整肃,“谨记!”


    然后是芹菜。


    “盼君勤勉。”


    “谨记!”


    莲子。


    “盼君苦心研学。”


    “谨记。”


    ……


    待到最后一声谨记落下,竹篮内满满当当,腊肉、芹菜、桂圆、莲子、红豆、红枣,束脩六礼,已然备齐。


    接下来,就不是家人所能代劳的了。


    进学苦读,走上科举青云路,得靠他自己才行。


    王婆婆替他拿起束脩六礼,陈括苍自己提着近有他四分之一大的书箱,里头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跟一小袋点心。虽说今日是头一遭正式进学堂,到了以后光是开笔礼就要费去许多时辰,可开笔礼完了也不能直接回来,得和其他小童一起待在学堂,到了下学的时辰才能走。


    学堂会管午食,但大抵好不到哪去,王婆婆都打听过了,顶饱的点心必须得带上,否则便得饿着肚子上学。


    虽说在乡下的时候,自己和弟弟每日都会分开,一个去采野菜菌子,一个去捡木枝,并不会时时刻刻待在一块,可现下送着弟弟出门,元娘心里竟然萌生出不舍,心被揪成了几块,平白无故烦躁起来。


    反观陈括苍,半大的人儿,提着笨重的书箱,看得人心里发坠,生怕他提不稳摔了,可他面上却无表情,走得也稳稳当当,不骄不躁,不慌不急,只如磐石伴坚定地走脚下的路。


    他身旁只有老迈的王婆婆。


    一老一小,在天色尚显浅薄的时候,迎着初初升起的朝阳,在寒风中前行,他们脚边的小草被霜打出晶莹的白。


    秋日,真的到了,但熹微的晨光里总有一缕金黄光束。


    元娘站在小门前,和岑娘子一块目送两人。


    等到他们的连影子都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岑娘子虽然也担忧也兴奋,但生性如此,不会太过外露情绪,元娘就不同了,她即使进了宅子,也忍不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绕着院子里的桑树转来转去,就没有一刻能静下来。


    她自从知道犀郎要去哪个学堂以后,就跟着徐承儿结伴偷偷去了一回,离家来回约莫半个时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阿奶还得陪着犀郎去拜访先生,肯定要多耽误一会儿,那至少得一个时辰才能到家。


    元娘急得蹲下,双手托腮,重重叹气。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怎么样了,犀郎会不会适应,先生如何,严不严厉?


    尽管她知道犀郎很聪明,凭他的性子应当不会被人轻易欺负,可还是忍不住担忧,又忧又急,感觉五脏六腑好像有蚂蚁在爬,叫人不能安生。


    这样来来回回消磨时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承儿来敲门了。


    去寻她一块去州桥那的摊子上买东西的,说是邻里有个阿姐成婚,虽然真正的如钱财布匹一类的礼物会由长辈准备好,但徐承儿还是想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元娘自然是应了。


    她在家等得焦心,倒不如出门去,跑去和岑娘子交代了一声,就准备出门。


    哪知道徐承儿反而停下了,一摸腰说忘了拿钱袋子,让元娘在家里等她,等拿了钱袋子就过来。


    元娘自是没意见,但那等候的间隙也叫她多了点其他念头。


    上回请了徐承儿吃了东西,自己还剩下二十文,要不要这回出去给犀郎带点什么,他头一遭上学堂,怎么也该勉励勉励。


    正思索间呢,小门便被敲响了,元娘嘀咕了一下,她没阖上门啊。


    元娘遂上前把门打开一条缝,歪头往外瞧,哪知道眼前是个不认识的小娘子。


    她穿着草灰色粗布上衣,下着褐色麻裙,即便是这样廉价的衣衫,也打了许多补丁,甚至连鞋面上都有,鞋底被磨得很薄,像是随时能穿底。


    样貌嘛,普普通通,够不上清秀的边,可也没有哪处生得很差,是放到人群里一眼寻不出来的寻常人。


    她看起来很局促,与繁华靡丽的汴京格格不入,甚至在元娘从前待的乡下,也属于过得很差的模样。


    元娘起了疑心,随时准备阖上门。


    哪知那小娘子忽然便跪下了,嘴里还喊道:“奴见过小主人!”


    第23章 求求了,她想赢!


    她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跪了,而是匍匐在地,就是祭拜宗庙也不过是这样的大礼。


    元娘先是唬了一跳,下意识想到的是赶紧把门关上,再嚎一嗓子把邻居都喊来,事出反常必为妖,谁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万一趁她不被进门强抢东西怎么办,或者是杀千刀的拍花子。


    不论是从前在村里,还是在汴京,她没少听说拍花子的厉害,花样可多了。


    但好在她迫于本能要关门前,看到了站在后几步外的阿奶。


    前面是因为这位小娘子站得离门缝太近,所以把王婆婆给挡得严严实实,元娘才一丁点都没瞧见。


    原本紧绷的元娘霎时松气,把门给打开了,特地避开这位看起来很是寒酸的小娘子的跪拜方向。她蹲下身去,扶着那小娘子,“快别拜了,地上多凉啊。”


    但那小娘子好像认了死理,愣是扶不起来。


    元娘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王婆婆,“阿奶……”


    王婆婆这才不紧不慢上前,但她也没帮着把人扶起来,而是沉声道:“起来吧,我们家没有虐待婢女的习气。”


    那个小娘子这才起来。


    凑近见了以后,元娘才发现对方大抵只有十三四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是要瘦小许多,而且皮肤黝黑粗糙,尤其是她不小心碰到的手,摸起来比老树皮还喇人。


    结合刚才的一跪,外加阿奶说的话,元娘其实已经能猜出眼前人的身份了,但还是不大肯定。


    毕竟元娘在村里穷惯了,如今虽是搬来汴京,但不见得转换心思,觉得自己成了富户家的小娘子,甚至能用得起丫鬟,指使人干活。


    她心里多少藏着点怯。


    王婆婆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家孙女是怎么回事,更知道元娘人虽到了汴京,可心里还拿她自己当做贫寒村女,面上看着应对还成,实际上畏缩迷茫得很。


    这怎么能行?


    王婆婆费尽心思搬家到汴京,就是为了让孙子孙女自此过上好日子的。


    常常怀揣着这样的心思,那便是享福也享不安稳,心里会没着落,好像摸不到底,就连将来定亲择婿的时候,也总会觉得自己哪哪配不上,或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觉得不错。


    王婆婆心知肚明,有心想改一改元娘的心气,但又深知非一日之功,故而面上不显,只是淡声道:“她是我买回来的婢女,还未改名字。”


    虽然看起来很冷淡,好像买婢女只是买块豆腐般简单,但实际上可并非如此。


    这个婢女尽管从乡下来,但手脚利索,身无残疾,买她十年足足花了五十八贯。王婆婆手里虽仍有余钱,又有田地、出租宅子的进项,可这么多贯钱也不是眨眨眼就能决定,毫不心疼的。


    但发觉元娘的局促没底后,王婆婆就觉得这钱花得更值了。


    叫官娘子过苦日子不容易,可手里有银钱的时候,娇养一个小娘子还不容易?


    王婆婆心里自有成算,自顾自地进了门,头都不回的说道:“既入了新家,自该有个新名字,元娘,你给她取个吧。”


    “我?”元娘手指自己,不敢置信。


    她哪能做这样的事情。


    她做不来的。


    元娘连连摆手,“不不不,阿奶还是你来吧。”


    两人说话的动静惊醒了卧在榻上歇息的岑娘子,她起身出来看原委,恰好听到了对话,知晓是怎么回事。


    正逢王婆婆语气不佳的回应,“这点小事难不成还拿不定主意?”


    岑娘子忙缓声打圆场,“元娘,阿奶是疼你才叫你取名的,快听话。”


    元娘有些手足无措,眼前这位穿着浑身打补丁的裙衫的小娘子,看着和她差不多大呢,她来取名,不会显得像羞辱吗?


    元娘犹豫片刻,还是先询问起了对方,“你、你原先叫什么?”


    察觉出主人家气氛不太对,穿打补丁粗布裙衫的小娘子愈发紧张无措,头死死低着,声若蚊蝇,“招娣。”


    “啊?”元娘没听清。


    “招娣!”小娘子眼一闭,颤着声提高音量答道。


    元娘听清了,但一怔。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又是摸头又是摸鼻子,眼睛都不知道看哪,总之是尴尬不已。


    偏偏阿奶和阿娘都没有反应,都默不作声,显然只能自己打头说话,避无可避。元娘忙碌的小动作致使她的手刚好摸到了自己的钱袋子,里面铜钱的形状清晰印到手心,外圆内方,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


    元娘灵光一闪,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万贯!”


    “不如往后你就叫万贯?”元娘道。


    世上无人不喜欢钱财,而腰缠万贯以后,也再无为难事。


    元娘能有的苦恼全是钱不够才有的,譬如请徐承儿吃东西,得精打细算,譬如想去尝尝汴京人推崇的樊楼和各家正店,但钱袋子里空空如也,连人家的边角都摸不着。而眼前的小娘子被卖做奴婢,不也是因为缺钱吗?


    在贫穷了许多年的元娘的朴素认知里,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那么,有钱便不会再有苦恼。


    她的家里人不喜欢她,喜欢弟弟,给她取名招娣,可只要有钱了,世上的人都会喜欢她。


    “你觉得还成么?若是不喜,我也可以再想别的。”元娘语气诚恳。


    万贯知道自己是来做婢女的,村里的婆婆婶娘们都说过,做婢女是要任主家发落的,一言不合打死了也是有的,根本无处说理。


    所以,卖去为奴做婢,哪怕能吃得饱饭,也是最坏的去处。


    这些念头死死压在万贯头上,心里尽是恐惧,哪敢有何意见,只一味低头符合,“喜、喜欢,万贯、万贯很、很好,小主人说的好。”


    元娘知道万贯是拘谨,但被这么夸也不太意思。


    倒是王婆婆适时道:“好了,既然来了我们家,不用这么紧张,往后还有的相处呢。也不必喊什么主子、小主人,说出去要闹笑话的,你喊她小娘子便是,我另有一个孙儿,去上学堂还未回来,你喊他二郎即可。”


    王婆婆又指向岑娘子,“唤她娘子,唤我婆婆。


    “我家小门小户,没有太多讲究,当不得什么夫人主子的叫法。你往后只要勤快听话,旁的别多想,我亏待不了你。


    “若有其他……”


    “哼哼。”王婆婆冷笑一声,眼里噙着狠厉,“我家虽不会对你动私刑,但转手卖回给人牙子,可也有的是苦吃。你自己好生掂量掂量!”


    王婆婆的狠话足够震慑住一个乡下没见识,又被爹娘轻视的小娘子了。


    万贯慌忙跪下,急切的表忠心,“万贯不敢的,您吩咐什么,我一定听话,在乡里我、不,是万贯,万贯最勤快,家里的农活、做饭、上山割草,我都做得,我、我吃得也少,求您别转卖我。”


    她说的语无伦次,显然是慌极了。


    她惶恐无依靠的样子,打实可怜,元娘都蹙着眉,有些不忍心看。


    可元娘也清楚这不是自己能插手的,阿奶做什么都有她的考量。


    果不其然,王婆婆伸手把万贯给扶了起来,板着脸道:“汴京没有动不动下跪的规矩,出了门还这样,要遭人笑话。”


    她上下打量起万贯,摇了摇头,“太脏了。”


    说完,王婆婆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元娘,你不是千里迢迢带了旧衣裳吗,寻两套齐整些的出来,一会儿阿岑你比着腰改两针就成了。”


    齐整些的意思是不怎么打补丁的旧衣服,横竖现在到了汴京,王婆婆是不会允许元娘穿那些粗布麻裙出去的,是什么身份穿什么衣裳,该有的体面要有,否则叫人家起了疑心,巴不得咬下你一块肉。


    这样的衣裳给万贯穿却是刚好,也不浪费,刚好元娘比她身量宽些,改起来很容易。


    “你身上也得洗洗,先前住的铺盖里有虱子吧?”王婆婆火眼金睛,一看就明了。


    万贯脸红得滴血,绷着肩膀点头。


    王婆婆倒也不生气,“好在艾草还有剩,煮了沐浴,再用篦子好好篦一篦。”


    这便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了,王婆婆为人处世就没出过差错。


    万贯眼里,霎时除了羞耻就是满满的感激了,只觉得天爷垂怜,让自己遇上了顶好的主家!


    但王婆婆到底是王婆婆,有时候一张嘴能把人割得皮破血流,“没沐浴完前,不许进屋里,你就待在院子,那猫儿也不许碰,别过了虱子,它才拾掇干净的。”


    万贯低着头,蹑蹑说是。


    即便被王婆婆这么说,万贯眼里也只有不安卑怯,寻不出一丝不满异议。


    王婆婆的一双眼睛说是洞若观火毫不为过,是人是鬼压根讨不过她的眼睛,她从见了万贯,就知道这是个老实孩子,现下愈发确定,但该有的打压还是得有,一开始就得把规矩定好,往后才好相处。


    其实不怕对下人好,就怕下人往后拿乔托大,反过来就是欺压主人了,总得认清身份,这才是对她好。


    正说话间呢,小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徐承儿,她看着陈家人都聚在一块,还有生人,顿时有些不知道如何下脚。


    她又不傻,哪能不知道氛围怪怪的。


    徐承儿尴尬的哈哈笑了两声,对着王婆婆和岑娘子问好,嘴上道:“我和元娘约好了一会儿去州桥附近走走,不知是不是打扰了?”


    她犹疑的说完,迅速凑近元娘,两个人打起眉眼官司,问是怎么回事。


    倒不必元娘去说什么,王婆婆开口了,她见到徐承儿就露出长辈的慈和微笑,“怎么会,元娘初来乍到,有你这么好的孩子带着在汴京走走逛逛,我是最放心的。


    “你别多心,这是家里新买的婢女。我们犀郎上学堂去了,留下我们一屋子老弱,还是得有个下人帮着分忧。”


    徐承儿恍然大悟,她对买一个下人做活这事,表现出了极大的认可和习以为常。


    三及第巷里的宅子,地段好,能住的怎么也有点家资,仆婢成群不至于,可买上一两个分担活计是常有的事。


    买的奴婢到了家,那就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了,只当做看不见便是了。


    但徐承儿还是个极好心的小娘子,她打量了一眼万贯,最后停留在了脚上,忽然道:“她的脚像是比我小些,恰好我有窄了的旧鞋,婆婆您要是不嫌弃,刚好我可以拿过来。虽说是旧的,尚算干净。”


    王婆婆当即笑得神色飞舞,“好哇,那哪有嫌弃的道理,婆婆先谢你了,我正愁怎么办才好呢,总不好刚买回来就叫她光着脚,太不像样子。”


    徐承儿很是温驯有礼的陪王婆婆聊了两句,哄得王婆婆眉开眼笑。


    王婆婆主动道:“好了好了,我一个老婆子就不拘着你们了,不是约好了要一块出去么,别耽搁了。”


    说着,王婆婆还冲元娘招手,解开她那青色印花钱袋子,掏了二十枚铜钱出来给元娘,末了,还摸了摸元娘脸颊侧的头发束束,“去吧!”


    这下轮到元娘眉开眼笑了,“多谢阿奶!”


    转过身,元娘和徐承儿手挽手出门去了。


    做小娘子多好啊,欢声笑语的,二十文就能乐呵不已,王婆婆的眼底也浮起浅笑。


    王婆婆回过神,收回目光,脸又是板着的了,连脸颊的肉都绷着,很是严肃,瞧着便不近人情,谁见了都怕,觉得定然不好惹。


    她还得把余下的事情安排清楚呢。


    *


    元娘和徐承儿出门以后*,直奔州桥。


    那里路两侧,乃至桥两侧都摆满了摊子,简陋的有一块麻布铺底,稍好些的推着小车,也有大点的设了浮铺,上头撑起六七寸大伞的,更有提着篮子,穿梭在人群中四处叫卖的。


    东西也是琳琅满目,卖什么的都有。


    但正是如此,才叫人犯了难。


    “你说我买什么好?”徐承儿很是苦恼。


    “寻常冠冕簪子啊,送礼定是极好的,可动辄上百千文,我哪买得起。针头线脑吧,倒是便宜了,可几文钱的东西送去,我和窦家阿姐关系可还不错,她平日里常请我喝渴水,未免显得我小气。”徐承儿重重叹气,额上愁云惨淡。


    她扒住元娘的手腕,眼里流露出点希冀,“你帮我一块出出主意!”


    元娘当真冥思苦想起来,酝酿了半天,迟疑道:“要不然送点日常能用的?别是锅啊炉啊之类大件的,最好是能配着它们用的,一般不会太贵,又能用上。送礼嘛,既然关系好,实用重要,中看不中用的纵使是贵也没用呀。”


    “你说的有理。”徐承儿很是认可的思考起来,经过一处摊子前时,忽而睁大眼睛,“有了!”


    她不敢叫摊主人看出自己的喜欢,所以特意把元娘拉得远一些,窃窃私语起来。


    “你看那个摊子,别,余光瞥就好了,不然会被发现的。对,中间那个薰笼,竹编的,你看怎么样,用来熏衣裳正正好,我记得窦家姐姐有小薰炉,配这个大小正正好。”


    元娘听倒是听得很认真,但是她见识有限,才吃上铁锅炒菜没几日呢,薰炉这样的矜贵东西,暂且还不在王婆婆添置的东西里头,买的都是诸如被褥帐子一类缺不得的东西。


    徐承儿若是不提,元娘压根不知道世上还有薰笼。


    她实话实说了,徐承儿也没放在心上,给元娘仔细说清楚,所谓薰笼就是罩在薰炉上的竹编的东西,平日里,可以点上薰炉,罩上薰笼,然后把衣衫放在薰笼上头熏,既能使衣物芳香,遇上潮湿天气又能干得更快,很是实用。


    经过这么一解释,元娘也觉得好了。


    她们俩索性凑在那商量一会儿怎么压价,承儿得黑着脸挑差错说不喜欢,元娘就劝她买,假装做中间人,边劝说承儿,边劝摊主人低些价。


    两个人商议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元娘怎么打着劝的名义忽悠人的话都想好了。


    接着,两人故作悠闲,走走停停,到了那个摊子上。


    徐承儿假作不经意的看了眼那个竹编的薰笼,摇摇头道:“做工糙了些。”


    元娘当即应声扮起来,“哎呀,还成啦,恰好看见了,不若买一个回去。”


    徐承儿半是嫌弃,半是撇嘴摇头,“可……”


    陈元娘识眼色地打断,“先问问价,若是适宜,买了也无妨。”


    两个人就这么一唱一和,状似不大看得上东西般问起了价。


    摊主人暗自思量了下,到底不敢狮子大开口,生怕把人给吓走,给了个公允些的价,“五十文。”


    徐承儿眨了下眼睛,元娘意会,这是公允价但还能压点的意思。


    于是,接下来徐承儿摇摇头,故作不中意,欲要起身走人,元娘伸出手正准备拦下徐承儿,劝两句的时候,摊主人忽然左右看了眼,小声道:“您别走,若是价不中意,不妨试试关扑。”


    关扑?


    元娘迷惑了,这是啥。


    但徐承儿眼睛即刻就亮了,兴奋起来,反而倒过来拉住元娘的手。


    她做贼似的蹲下,靠得离摊子近了些,“怎么个规矩?”


    摊主人嘿嘿笑了两声,掏出三枚铜钱在摊子上,“一次十文,三枚全正面朝上,这东西我十五文卖给您,若是输了,这十文自是……嘿嘿。”


    摊主人嘿嘿直笑,意思明显极了,十文赌一次。


    若能赢,十文的扑资原样回到手里,原本五十文的薰笼也只需十五文就能买到,着实划算。


    就算输了也没什么,当个乐子。


    徐承儿一咬牙就应了,从钱袋子掏出十文递给摊主人。


    接着便迫不及待拿起三枚铜钱,投掷起来。


    “叮!”


    随着最后一枚铜钱躺平,三枚铜钱两正一反,就这么输了。


    徐承儿小声哀嚎,摊主人则笑眯眯把十文的扑资收入囊中,嘴上还道:“输赢天定,小娘子别恼。”


    徐承儿显然被关扑的玩法勾得上头了,舍不得那十文,还想再玩一次,摊主人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结果,还是输了。


    徐承儿没舍得再玩,再玩恐怕钱就不够买了,到底付了五十文。


    边付钱,徐承儿还边和元娘感慨,“唉,我是摩羯宫,果然运道不好,就玩不得关扑这些。”


    “咦?”徐承儿忽然停顿,“元娘,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宫?”


    “正月持羊之神。”元娘可算听到自己熟悉的了,语气激动了些,凡是信仰炽盛光佛的大多也清楚二十八星宿与十二星宫,受村里其他妇人和小姐妹影响,元娘也因此知道一些。


    徐承儿认真道:“哦,羊宫,那你财运应当不错,不如也试试?”


    元娘也不知道自己财运如何,她没怎么玩过这些,不过,方才看徐承儿玩了两回,大抵也清楚关扑是什么了,无非是种博戏,只是赢的是实物罢了。


    她没试过,一时有些意动。


    干脆在摊子上来回巡视,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一盆绿油油的瑞香上,瑞香的叶子偏长偏窄,有些像放大的竹叶,不过其叶边缘泛黄,看着倒是别有意趣。


    摊主人心领神会,开始说起好处来,“这是瑞香,常年青绿,若仔细养着,到春日还能开花呢,花蕊粉白娇嫩,养上一盆,能省去簪花买花的钱。连着盆,拢共才十文,价可低廉得很呢。”


    元娘听着,倒是愈发喜欢了。


    纵使不要关扑,也想买回去养着。


    但摊主人可不会错过这机会,关扑只有在一些重大节日才是能被光明正大应允的,他冒着风险,偷偷摸摸怂恿客人玩关扑,还不是因为赚得多。


    他看出了元娘的犹豫,放低要求,只拿了两枚铜钱出来。


    “两文一次,两枚皆朝上,这瑞香只收你两文。”


    “小娘子,这可简单得很呢。”


    比起三枚皆要朝上,的确容易许多。


    元娘想了想,用力点头,“试试!”


    说完,她就拿了两枚铜钱放在摊上。


    接着,元娘有些紧张的拿起令两枚铜钱,眼睛一闭,双手合起来,一摇一松,两枚铜钱滚落。


    一枚落在摊上,恰好是正面朝上。


    另一枚则丢出摊上布的位置,在青石砖上立着转起来,跟着一道转起来的还有元娘的心。


    求求了,她想赢!


    第24章 “宅子前头的铺面不租了,我要开铺子。”


    那枚铜钱还在转,元娘心紧紧揪着,眼睛一刻不离盯着铜钱越转越慢。


    “叮……”铜钱与青石砖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总算有了定论。


    铜钱恰好是正面朝上。


    元娘惊喜地瞪大眼睛,想要蹦起来大笑,但想起方才徐承儿和摊主人都是压着声偷偷摸摸的做派,她也连忙捂住嘴,但脸上的笑洋溢出来,是半点遮不住的。


    她也压低声,但眉飞色舞,“我赢了!”


    徐承儿跟着与有荣焉地挺起胸,对着摊主人仰起下巴,“我们赢了!”


    摊主人却是蹙眉,暗自纳闷,他明明动了手脚啊,这小娘子是怎么赢的?


    但大庭广众的,关扑又是不能摆到明面的玩法,不好反悔。


    摊主人只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做生意偏又练就一副天生的笑脸,虽是亏本卖了东西,但还是和颜悦色的夸了起来,“小娘子好运道,往后必当步步生莲,万事亨通。”


    这吉祥话说的元娘都快脸红了。


    谁被奉承能不开心呢?


    恰好摊主人的女儿提着篮子回来了,里面满满当当装的全是花。


    汴京不论男女都爱簪花,因而卖花人也很多,上至花甲老人,下至豆蔻小娘子,提个竹篮子都能在大街小巷卖花,养活了许多人。


    汴京物价贵,租赁房屋也贵,可商贸发达,只要肯干活,处处是活路。


    摊主人的女儿垂头丧气,提着装满的花篮,对着他沮丧摇头。


    一看就是今日没怎么开张,故而低落呢。


    元娘付过钱,手上抱着瑞香,掂量着钱袋子里的铜钱,里头还剩下三十八文,小小挥霍一下应当无妨!


    她指着篮子里一支像是在素白底上晕染淡红墨渍的五瓣小花,“那是什么花,几文钱一朵?”


    未曾料到元娘要买,摊主人的女儿很是开心,绑在耳后两侧的双垂髻宝蓝色发带跟着飘扬,“素磐花,两文一朵,当真价廉呢!”


    她眼里晶亮有神,和元娘徐承儿是差不多大的小娘子,平头正脸,口齿清晰,搭上青嫩的年岁,一颦一笑都很是娇俏,笑时露出白牙,两个甜甜酒窝,叫人不由生出好感。


    许是怕难得来的主顾跑了,她连忙补了句,“您是今日头一位主顾,我算您两朵两文如何?恰好可以同您阿姐一道戴着,可美呢!”


    摊主人的女儿实在会说道,又扯上了徐承儿,元娘遂不再犹豫,利落递上两文钱。


    总算是开张了,摊主人的女儿愈发粲然,拿着缠了红线的剪子仔细挑拣,嘴上还道:“我挑两朵鲜嫩些的给您。”


    “多谢。”也许是对方同龄,元娘难得腼腆,说话声都轻了些。


    元娘和徐承儿一人手上拿着一朵,互相给对方别到耳边,素磐花不大,也就不到一寸长,耳边别这么朵小花,的确是显得人娇美些,说不出的芙蓉春色,姿容姣好。


    别的不说,至少戴着花的人心里就是不同的感受,好像一举一动都文雅起来了。


    “元娘真好看!”


    “徐姐姐也是!”


    两个小娘子娇笑连连,互相逗乐夸赞。


    又稍稍逛了会儿,元娘停在了一个卖橘的摊子上挪不开眼,金黄与翠绿两色交织的橘如堆塔一般堆满小车,显得很是好看。


    但吸引元娘的是上头立着的木牌。


    “六文一斤”


    六文一斤?


    这可是橘!!


    许是元娘原先待的乡下地方水运不便的缘故,这些果类都奇贵,而当地栽种的水果又价贱,农人都买不上好价。橘就属于得靠走陆路波折运来的水果,到了她们县上卖得极贵,一颗要二三十文。


    二三十文呐!


    还未有拳头大的橘,哪家好穷人舍得买?


    当时日子过得不富裕,元娘自然是攒不到那么多钱的,又听去叔父家吃席的桃娘讲述过,馋得梦里都在喊。


    后来,阿奶带她去县里赶集,恰好买了一个橘。她还记得,一共有九瓣,为了嘉许她主动陪着去赶集卖菜,阿奶分给她三瓣,剩下六瓣被阿奶阿娘和犀郎平分了。


    不过,她当时和犀郎吵架,为了求和,犀郎主动上贡了一瓣,从而达成姐弟讲和的局面。


    时至今日,元娘回想起来,口中似乎都萦绕着橘甜滋滋的味道,尤其是咬开的时候,果肉多汁,细腻橘香。


    呜呜,她馋了。


    而现在,橘只要一斤六文,如此低价,若不能把她勾得走不动道,那就是她不识抬举了。


    “我要一斤橘!”元娘昂首挺胸,声如洪钟,语气掷地有声。


    知道的知道她在买橘,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她是战前将领在信誓旦旦的表忠心呢。


    徐承儿看着青绿色占据上风的橘皮,欲言又止。


    也许,元娘喜欢吃酸些的橘?


    她那叔父家的妹妹就喜欢吃酸的,什么青梅山里果,都是最爱,徐承儿喜甜,站在旁边都嫌弃酸味。


    但元娘的话……


    “给!”还没等徐承儿想完,眼前就多了一颗绿油油的橘,迎面而来的是元娘灿烂甜美的笑脸,“徐姐姐你尝尝,橘可好吃了,我最是喜欢。”


    忽略牙齿酸倒的滋味,徐承儿利落接过橘,也信誓旦旦的道:“好!!”


    那声坚定洪亮得简直像要去赴死。


    徐承儿只觉得心头汹涌彭拜,激荡无比,元娘喜欢,她也要喜欢。


    这!


    就是姐妹情谊!!


    再酸的橘,她也要自己全吃掉。


    就这样,两人满载而归,榻上了回三及第巷的小路。要是元娘自己的话,肯定不敢在巷子里绕来绕去,怕迷路,有徐承儿这个自幼大街小巷乱跑的人就不同了。


    两个人走在巷道里说说笑笑,想着顺路去窦家阿姐那送东西,没料到刚拐到窦家宅子的墙后,就听见了说话声。为了显热情,说话的人特意把声放得很大,即便不刻意去听,也清晰入耳。


    “李伯父实在客气,上门看望不说,还带了这许多,舍妹来日嫁过去,能得您和伯母这般慈爱的翁姑当着是有幸。”说这话的声音年轻,应当是窦家兄长。


    另一道局促些的声音老迈,言语做派里透着点老实本分农人的惶惶,恐怕就是窦家姐姐未来的阿家,“贤侄说笑了,不过是自家种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不嫌弃就好,不嫌弃就好。”


    窦家兄长热切又会来事,“瞧您说的哪的话,这些蔬果个个个大新鲜,汴京都不好买,难为您记挂着我们家。”


    那位李家伯父不会接茬,只一味不尴不尬的堆笑,说着下回还来送之类的话。


    窦李两家的做派实在是大为不同。


    眼看李家伯父走了,躲在墙角后的元娘和徐承儿算是瞥见半边真容,挺厚实黝黑的长相,当最要紧的是身上穿的衣裳,上着褪色近白的蓝色短褐,下穿松垮灰裤,虽出门前刻意擦拭过,可鞋面一干还是显出尘土浮灰,鞋底缝隙沾着泥和草屑。


    尽管他身上的衣衫没有打补丁,但瞧着就是农人打扮。


    这……和能住在三及第巷里人的家资似乎不大搭。


    还没等元娘疑惑完,目送李家伯父走了的窦家人就开始变脸。


    窦家嫂子嫌弃道:“连盒像样的糕点都舍不得买,你自己进去瞧瞧,都是些几文钱能买一堆的蔬果,何必费那功夫挑到汴京来,随便摸个十几二十文,我能买两担!


    “真是,你都不知我方才多丢人,他就在人前把我叫住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我雇的挑夫。”


    “好了好了,少说些话,叫二娘听见该伤心了。”窦家兄长有些不耐烦。


    窦家嫂子还在喋喋不休的骂,“呸,我偏要说,就他们家哪配得上你妹子那般金闺花柳质的人儿。在家娇养着,不说攀个王公贵胄、官宦人家,好赖也得有些家资吧?如今倒好,要被你爹嫁去郊县做农妇。”


    “你少说几句吧。”窦家兄长心烦意乱,求告妻子别再说。


    窦家嫂子压低声量,冷哼一声,“你爹为了报恩毁了你妹子的亲事也就罢了,来日若再有什么阿猫阿狗上门,想耽误我家珠姐儿的亲事,我是断断不依的。你倒是说句话啊,瞧瞧你爹做的事,难道为了你女儿不应当未雨绸缪?在外头多能言语,怎到家就不吱声了?


    “呵呵,我告诉你,真要是有那一天我也是不怕的,珠姐儿的几个舅父可不是吃素的。真要来了拎不清的,我就喊她舅父把人打出去!”


    不理会夫婿的沉默,窦家嫂子还在继续,“你说,要不如今就定下来吧,我嫂子没个女儿,待珠姐儿倒是不错,我二哥说了,三个儿子尽给珠姐儿挑。我觉得明德那孩子就不错,在学堂也上进。”


    窦家兄长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心烦甩袖,“珠姐儿才七岁,你急什么,何况明德已经十三,难道能好好等她大不成?”


    两个人吵吵嚷嚷地进了院子,声渐渐消了。


    元娘和徐承儿这才敢冒头,一不小心听了人家家里的事,倒是叫人手足无措。


    但还有比这更叫人心绪难安的。


    那便是这位窦家阿姐的亲事。


    原来看似喜庆的亲事背后,有这么多无奈,是不能为外人道的心酸。


    比起元娘这个外来没几日的,徐承儿自幼在三及第巷长大,和巷里住的人家大多关系不差,姐姐妹妹一块长大,多少有些不一样的情谊。如今听到亲事背后的不堪,整个人都不好了,肉眼可见的沮丧低落。


    元娘扶住徐承儿的手,小声提醒,“今日……便不送了吧,我们先回去。”


    徐承儿缓不过神,只含糊应道:“也好。”


    元娘虽然也觉得那位素未谋面的窦家姐姐可怜,但也只是可怜而已,不比徐承儿情绪波动大,看看到家门前那条道时,徐承儿突然停了下来。


    她一把抓住元娘的手腕,神色仍然松怔,可眼神里已多了坚定,“元娘,我们一定不能落到那个地步!”


    徐承儿比元娘要大,更能体会亲事的紧迫和重要,方才窦家的事委实给她带去不小震撼。


    元娘倒是还好,可她和徐承儿关系好,所以也跟着一块坚定,“一定不能!”


    虽说下了决心,但窦家事情带来的冲击还未能散去,而且她们一时半会也做不了什么,索性各归各家去了。


    元娘目送徐承儿真的进去了,才捧着橘回家。


    时候还早,陈括苍自然还未下学。


    但万贯却已经收拾好了,换上元娘的旧衣,头发用药水泡过,虱子大多死在水里了,现在正在太阳底下晒头发,还拿着篦子反复梳,筛除可能剩余的虱子。


    还别说,洗干净以后,万贯还算能看。


    但也只是能看,她脸黑唇色深,看着土气,比寻常汴京城里的小娘子缺两分气韵。这也是为何会被卖来当婢女而不是做妾的缘故,她不美。


    岑娘子在屋里,王婆婆在灶上不知道捣鼓什么。


    元娘打进门看见的就是万贯,她不大适应家里多了个大活人,因而有些尴尬,只冲其点头笑了笑,就想回自己的阁楼。


    她一边脚都迈进堂屋的门槛了,又退了回来,思虑再三,还是走到万贯面前,分了一个橘。


    “给,这是橘,能吃,很甜!”


    元娘怕万贯没吃过,还极好心的解释了一下。


    万贯双手捧着,仍是拘谨,“多谢小娘子。”


    元娘友善的笑了笑,活泼明媚得像是晴日盘旋在空中的燕雀,张开翅膀,肆意飞扬。


    她蹦蹦跳跳的去找岑娘子和王婆婆,挨个把橘给分发了,兴高采烈的说着自己关扑省了八文的事,又炫耀瑞香好看,又侧头特意让她们看自己的耳侧,想被夸好看。


    至于窦家的事,元娘没有提,虽然知道阿娘阿奶不是多话的人,可她还是觉得事关旁人的声誉,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份风险,否则传出去被人肆意谈论,未免可怜了,本来那门亲事就不如意。


    元娘压下心头的异样,专心讨阿奶的喜欢。


    她口若悬河的夸赞自己如何眼利,如何一眼看到才一斤六文的橘,那上扬的下巴,骄傲的神情,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为了哄阿奶开心,从而吃上丰盛的饭食,元娘甚至帮着剥开橘皮,想要亲手喂阿奶。


    王婆婆看了眼青绿占据上风的橘皮,抿了抿嘴,难得的好脾气、说话软,哄着元娘道:“你买的,我怎好先尝,快,乖儿,你先吃。”


    要不说王婆婆厉害呢,元娘被哄得晕头转向,真的自己先尝了。


    下一刻,眉毛眼睛嘴巴全皱在一块,好好的白净净的小娘子成豆腐皮了,满脸痛苦,酸得眼睛都睁不开。


    王婆婆被元娘的惨状给逗的捧腹大笑,边捶灶台,边笑弯了腰,什么皮啊骨啊都给笑得舒展开了。


    很少见王婆婆有这么乐的时候。


    果然,还是捉弄自家孩子最有意思。


    反倒是岑娘子出来给元娘倒了碗水,让她喝了缓缓酸劲。


    王婆婆觉得没逗够,还在说风凉话呢,“愚儿,愚儿,怎么买橘的时候不知晓多思量一会儿?


    “如今的月份尚早,橘大多又酸又干,六文一斤不可能在这个月份买到好橘,何况,你怎么忘了我上回带你买的橘可是通体浅红的。像这样青绿夹杂黄色的橘,少说也是酸甜的。”


    王婆婆说的直摇头。


    元娘缓过来以后,瘪着嘴,不大高兴,“那我还买了一斤呢,如今剩下好几个可怎么办,总不能不吃吧?”


    不吃的话,她心疼!


    至于送人呢,岂不是坑人?


    “哼,也就我老婆子能给你收拾烂摊子。”王婆婆把她手里的橘全都接过,耷拉的眼皮掀起,“方才隔壁的方婆婆和我说了,今日有卖牛肉,你去买一斤,正好能和橘一块做菜。”


    “啊?”元娘大惊,吓得都结巴了,“橘和牛肉,那能吃吗?”


    “能吃不能吃的,我做了你不就知道吗?”王婆婆不耐烦道,她掏出三十五文给元娘,把她赶去买牛肉。


    元娘掂着钱,放入自己的小钱袋里,嘴上还在随口念叨,“为何牛肉这般便宜?明明好吃得很,味道不比羊肉差啊。”


    王婆婆天天说元娘话多,嫌烦,但她一有什么问题,还是好端端的解释了,“你懂什么,这是官府为了护耕牛没法子才定的律法。你自己想想,若是牛肉卖得贵,远胜于一只耕牛的价,那纵使官府一再严禁,也会有人为了重利铤而走险,不惜杀耕牛卖肉。


    “定了二十文的官价,把耕牛杀了拆开卖肉不就成了亏本买卖吗?”


    元娘似懂非懂,只懵懵点头。


    王婆婆不耐烦了,喊她快点去买肉,别一会儿卖完了。


    等元娘快出门的时候,却又被王婆婆给叫住了,让她带着万贯一块去,刚好认认路,往后跑腿的活也能分担。


    元娘自然不会有异议啦。


    她拉着万贯,就和一阵风似的冲出门,跑腿嘛,自然是越快越好,这样长辈高兴,自己也能多玩会儿。


    元娘到的时候,牛肉已经快卖完了,还好赶上趟,因为她嘴甜讨喜,甚至买到了最嫩的牛里脊。元娘提着肉往家走的路上,还不忘给万贯传授经验,“你别看肉铺的何屠户瞧着凶,其实他好说话得很,见了只管大胆招呼,再夸一夸他家的狸奴,包准高兴,经常会多切点添头。”


    万贯生得普普通通,行事又拘谨,看着便显得有些木讷,好在不管元娘说什么,她都很认真的听。


    记没记住不知道,但这态度还是叫人很有成就感的。


    刚好有卖饴糖的老人经过,听着吆喝声,万贯的耳朵似乎动了动,但她连眼神都不敢往那瞥。


    元娘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她直接招呼卖饴糖的老人,买了三文钱。然后,分了一小块给万贯,万贯刚开始还不敢拿,元娘直接塞她手心里,“尝尝,甜着呢!”


    万贯把饴糖放入口红,轻轻抿着。


    她的眼睛渐渐有神,被饴糖的甜味征服,不似之前死气沉沉。


    嗯,真甜!


    她悄悄抬眸,看着神采飞扬的元娘,心中悄悄道。


    小娘子,真好!


    她一定要勤快干活,不能辜负小娘子的好。


    元娘回去的路上,还给万贯把沿途卖什么,哪家铺子卖得什么更好一一说了,这些都是徐承儿告诉她,如今也能用来教万贯了。


    回家后,王婆婆把肉切成块,放了酱油、酒腌制。


    接着把橘剥皮,挨个摆在盘子里。


    但她没有立刻做橘的这道菜,而是把留出的一小块牛肉剁碎,放了酱油和盐、姜等拌匀。


    她喊万贯帮忙烧了炉子,自己往陶锅里放了猪油,任由猪油融化,而后加上葱白,油把葱白炸得焦黄生香,下牛肉碎,稍微过了过,便加水和豆腐,盖上陶锅盖,任由其炖煮。


    不消一会儿,陶锅上氤氲的白雾就散发香味了。


    王婆婆让万贯看住了,必须文火煨着,她自己则去做拿到会令元娘咋舌的橘炒牛肉了。


    很快,堂屋的桌上就摆上了吃食。


    元娘闻着味从楼上下来,“好香好香!”


    “狗鼻子。”王婆婆笑骂道。


    她和岑娘子抱怨起来,“她旁的都得喊,唯独用饭不必,回回一做好就自己凑上来了。”


    岑娘子能说什么,她性格温顺,又不爱说孩子,只道:“能吃是福。”


    落座后,虽然肉末炖豆腐也很香,但是元娘还是禁不住猎奇,把筷子挪向了橘炒牛肉,牛肉不是常见的肉样,而是裹了粉炸了一遍,然后再炒的。


    她夹了一块,一咬,因为再炒过一遍,所以裹满汤汁,酸甜可口,但肉表皮仍旧酥脆,没有因此软塌。


    兼具了炸和炒的好处。


    既有酥脆口感,又滋味饱满,酸甜开胃。


    明明那橘单独吃就酸得令人难以下咽,炒出来却如此惊艳。


    元娘吃完猛咽了一口饭,大加赞扬,“好吃!”


    “阿奶,你的手艺真好,都能去宫里为官家做饭了。”


    对元娘的夸奖,王婆婆显得很淡然,甚至有些好笑,因为她家盛时,还真请过从宫里退出来的厨娘,她也跟着学过点,但那些大多繁琐不已,不是她一个人能做得了的。


    甚至可能吃几道菜就把现在的现钱给挥霍得一干二净。


    也别说什么给官家做过的菜了,就是眼前这道,原本的做法也不是用橘,而是用柑。


    橘当季节时,一斤不过六七文,但稍好些的柑一颗便要一两百文,品相极佳的贡柑甚至一颗一贯,用的料里头还得有胡椒末,这东西金贵,却能使得菜肴酸甜不腻,滋味丰富。


    这些,有哪个是寻常百姓能吃得起的?


    不过也不必和元娘说得如此清楚,没见过世面也好,吃什么都觉得乐。


    王婆婆从思绪中抽离,忽而当着满桌的面道:“咱家宅子前头的铺面不租了,我要开铺子。”


    她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元娘和岑娘子都停了手,看着王婆婆,震惊不已。


    王婆婆则慢悠悠给自己舀了些肉末炖豆腐,举勺一尝,她自己也点头,不错,是好吃。


    岑娘子从来不会对王婆婆的话有异议,只是担忧道:“娘,您会不会太操劳了?”


    元娘……


    元娘她不多话,就瞪圆眼睛静静听阿娘和阿奶说话。


    她自诩多少是了解阿奶的,既然能当众说,那便是下了决心,再多说也没有必要。


    何况,她信阿奶。


    世上没有阿奶做不好的事!


    她只要陪在旁边就好啦,偶尔逗逗乐,帮着分担点活。


    所以,等王婆婆和岑娘子闲话完,她只是笑呵呵问,等阿奶开了铺子,是不是就能有许多好吃的了?然后喜获额头被指头一推,王婆婆笑骂她馋猫。


    恰巧小花凑到了桌脚边,蹭着元娘的脚踝喵喵直叫,懵懂无辜的样子,好似真的以为在叫它。


    霎时,屋里几人乐不可支,笑声激荡。


    元娘最后抢着把肉末炖豆腐给收尾了,尤其是汤汁,和米饭拌在一块,吃得她幸福眯眼,幸亏屁股后面没长尾巴,否则也该似小花一般,尾巴尖尖可劲晃了。


    *


    好不容易到了晚间,陈括苍踩着将黑不黑的天色到了家,却遗憾的吃不到橘炒牛肉了。


    但阿奶给他煮了鸭卵,也就是鸭蛋,说是给他补补。


    毕竟不能成日杀鸡杀鸭,谁家也禁不起这么吃。


    至于阿奶想开铺子的事情,他听了以后也只是沉默片刻,小脸肃着,淡淡说了声挺好,没有任何意见。不是他冷淡,而是大抵能猜出王婆婆这么做的缘故。


    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了一日。


    很快到了入睡的时候,王婆婆把万贯的住处安顿在元娘阁楼边的小库房里,那里本来是堆杂物的,收拾收拾也能住人,有六七寸宽呢,放个床榻、衣箱和面盆架恰恰好。


    看似一切安排妥帖了,但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那便是元娘只要开了阁楼的门扇,万贯必定能听见。


    夜里,元娘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到底是忍不住,她已然习惯夜里陪着小花玩一会再入睡,索性披衣起身,绕到万贯的小隔间前,偷偷喊她。


    万贯已躺在床榻上了,听闻动静,立刻起身,紧张道:“小娘子,是不是有吩咐?”


    元娘笑容可掬,亲亲热热挽住万贯的手臂,“无事呀,只是忍不住想与你说说话,你尝尝这个!”


    陈元娘给万贯递了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三颗蜜饯。


    这个蜜饯比之前去相国寺买的要便宜,但还是比饴糖贵,元娘就剩这么多了。


    万贯不大敢收,想推拒回去,元娘却直接送到嘴边,让她尝尝。这一尝,她果然愣住了,甜甜的带着果香,好生好吃。


    元娘趁机道:“我不打搅你了,头一日到家,你好好睡,我下楼把小花抱上来。”


    “哦,哦好。”万贯愣愣道。


    她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反应。


    元娘也只是同她说一声而已,毕竟开门关门的总有动静。


    元娘迫不及待的下楼抱猫,故技重施踮着脚尖,等带着擦过肉垫的小花上床时,兴奋不能自抑,拿着小旌旗可劲逗。


    忽然,小花不追着旌旗跑了,而是奔到门扇那,爪子扒着门,喵喵叫。


    元娘侧耳一听,门扇外也传来猫叫,但比小花要大声有气势得多。


    陈元娘透过窗纸往外瞧,没看见人,于是把门闩拨开,门槛外,一只比小花壮实点的黑白色小猫就显露眼前。


    它甚至还叼着条小鱼,一见到小花就松嘴,似乎是特意带给小花的。


    元娘想起来了,这是小花同一胎的爱打架的黑白色小狸猫。


    能见到小花的亲人,元娘也很高兴,但她怕有虱子,干脆把小花抱到门槛外,自己陪着两只小狸猫叙旧。


    她手撑着脸,靠在栏上,眉眼弯弯。


    就是……


    元娘狐疑的顺着余光瞥去,她怎么感觉有什么在动。


    她尽量不发出动静,只用眼睛巡视,果然,巷子里有黑影鬼鬼祟祟,来回走动。


    第25章 天爷啊,莫不是歹人?  虽然外间风冷,可元娘紧张得心口……


    天爷啊,莫不是歹人?


    虽然外间风冷,可元娘紧张得心口直跳,一股热气冒往四肢百骸,手心沁汗。


    她是不是得叫人?


    但这样一来会惊扰贼人,二*来说不准会遭贼记恨。


    之前没听说三及第巷被偷过啊,徐承儿也说这里地处繁华,军巡铺的铺兵夜间都要在巷里巡逻,很是尽责。当然,巷子里住的人家也会“识趣”的在三节送礼,平日给点辛苦钱,不仅是军巡铺,还有潜火队也是一样的,都得孝敬。


    别以为他们当不得正经官吏,就瞧不上眼。


    正是小鬼才难缠。


    今日不识趣不给孝敬,明日保不齐遭灾着火,人家动作稍慢些,再大的家业也付之一炬。何况给的钱也不多,真就是点辛苦费罢了,人家也不狮子大开口,小门小户收的少,开铺子做生意的怕惹事,则会多收一点。


    可也多不到哪去,绝不叫人伤筋动骨。


    都是人精子,闹得太难看往后还如何继续要钱?


    元娘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们家搬来没两日,邻居都没认清呢,军巡铺的人就来了,王婆婆给了辛苦钱才肯走,走的时候笑容满面,说话什么的都很客气,倒是不像说书人口中的恶霸那样无赖凶恶。


    她当时觉得很稀奇,还与徐承儿说起过。


    哪知徐承儿破天荒露出讥讽神情,说只要能拿到钱,人人都能做斯文好人,都是表象而已,实则都是豺狼。


    元娘这才知道,原来,三及第巷就徐家一家医铺,生意好得很,所以每月被收的辛苦钱最多。尽管和徐家挣的钱比起来不算什么,还是叫徐承儿恶心得不行,当然也有受她阿翁影响的缘故。


    徐承儿她阿翁私底下没少骂铺兵,乃至是其背后的厢军,说上下都渐显糜烂之态,军纪不严,燕云十六州还没夺回来呢,就知道欺压百姓。哪怕钱不多,也如苍蝇孑孓一般,叫人厌烦!


    元娘稍作回想,便收回思绪。


    其实,因为三及第巷富裕,给的辛苦费丰厚,铺兵们较新曹门等偏远之处的人还算勤勉,治安也好,照理应该不至于。


    想到这一茬,元娘更是静静不动,连蹲下的身子也愈发压低,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看还真看出了门道。


    在巷子里猫着腰,各个角落探头的那个黑影,托汴京灯火通明的福,依稀能看到面容,眼熟得很。因为她与他发生过争执,他的长相清晰记在脑海,这时候就浮现了。


    阮小二!


    虽然不肯定他叫这个名,但人是能对上的。


    元娘的警惕心稍消,她观察了这么久,也能看出他的动作不像是偷窃之类,倒像是沿着巷道找什么东西,所以才各个角落杂草处都钻。


    稀奇了,大晚上的是找什么呢?


    *


    第二日,元娘就得到了答案。


    找猫!


    听着徐承儿的话,元娘察觉到一丝心虚,她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


    果然,只听徐承儿继续道:“你还记得我们聘了两只猫儿吗,还剩下一只黑白色的小狸猫,就是被阮家小二给聘走了,说是爱猫如命,成日陪着,也不爱出去瞎玩讨嫌了,于娘子都省了不少力,能安安静静做绣活,不必出去寻他。


    “为此,于娘子心底高兴,常常去市井买猫饭回来,亦或是挑新鲜的鱼自己做。我娘说连着数日都能在早市碰见于娘子买鱼,瞧神色还颇为高兴。”


    元娘把头一低,呜呼一声趴在桌面,更心虚了。


    她算是知道昨夜自家小花吃的鱼怎么来的了,是人家于娘子赶早出去买的!


    而且,阮小二最后肯定没找到猫儿。


    因为……


    那只黑白色小猫最后在她家廊下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她还看见猫了呢。阿奶还问是怎么回事,元娘复述了一遍夜里的情形,阿奶肉眼可见动容了,说畜生尚有情谊,不要拦,往后再遇到也可以多喂点饭。


    结果谁知道……


    “你怎么了?”徐承儿注意到元娘的神色不对劲,面露疑惑。


    元娘欲哭无泪,苦着脸摇头。


    “我没事,只是……”


    “……把人家的猫拐走了而已。”


    正在吃油饼的徐承儿惊得呛住,捶着胸直咳嗽,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睁大眼睛,大声喊道:“你,咳咳,好端端,咳,拐猫做什么,咳咳咳……”


    徐承儿捶了半天,还是元娘及时端来豆乳,徐承儿咕噜咕噜饮了大半碗才算是顺下气,长舒了口气。


    而后,她眉毛竖起,声量陡然拔高,质问道:“你就不怕阮小二那泼才找你拼命,他把那猫看得和命似的,一宿没睡寻到天亮!”


    元娘愁眉苦脸,一手托腮叹气,“我也没想到,是那只狸猫自己寻来的,我还以为它无家可归呢。它还叼了一只鱼喂给我家小花,哪成想是阮家的。”


    徐承儿拍了拍元娘的肩,“那它如今还在你家吗?”


    元娘拧眉思索,“早上起来还在,待了好一会儿,跟着小花一块吃的饭,但阿奶喊我过来送吃食的时候,好像便未曾看到踪影了。”


    “那便没事了。”徐承儿安下心,总算开始宽慰元娘,“又不是你故意要把猫儿拐回家,不见了应当是自己跑回去了,我说怎么阮小二寻猫的动静后面没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他再混不吝也怕他哥他娘,听说阮家大哥过几日就要休沐回来,阮小二近两日可得安生了。”


    元娘还记得初见时阮小二顽皮的样子,禁不住好奇,“阮家大哥这么厉害吗?”


    徐承儿使劲点头,不带半分犹豫,斩钉截铁说,“他是顶顶公道忠厚的人,又急公好义,三及第巷的人家就没有不夸他的。凡是找上他家的,他绝不偏私,该怎么罚阮小二就怎么罚,还能叫阮小二心服口服。甚至邻里有些纠纷还会找他来断呢!”


    说着说着,徐承儿就惋惜起来。


    “阮家大哥武艺好,学问更好,可惜从军了,而非考科举,否则,我们巷子说不定能改名叫四及第巷呢!”


    国朝重文轻武,就是同品级的官员,武将都比文官低半截,在百姓眼里行伍里讨饭吃自然比不得科举后做俸禄优渥的官老爷。


    何况,阮家大哥还没熬出头,尚且只是个低阶武官。


    在徐承儿学着长辈摇头感叹时,不知道回事就被弹了一脑瓜,徐承儿捂头恼怒上看,却见是她家阿翁,又气又无可奈何,恼得周身颤动,怒道:“阿翁!”


    徐家阿翁是个符合百姓刻板印象的医者,花白胡子,清瘦,但呼吸吐纳似乎与常人不同,自带几分气韵劲头,叫人一瞧就知道这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


    他的眼睛倒是很慈祥平和,可被他盯久了却会叫人心底发毛,好似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不必你说,他也能洞察。


    这是一个和阿奶有些相像的老人。


    明明样貌没有半分相同,可元娘就是有这般感觉。


    然而下一刻,这个看似拥有很多智慧的老人,就趁着恼怒的徐承儿不注意,把她跟前摆着的油条和油饼给抢走了。


    并且当面大快朵颐,他边吃边点头,下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嗯,不错不错,这手艺不比得胜桥郑家油饼店的手艺差。尤其是这个,油饼虽也做的好,却没有这个新奇,陈家的小姐儿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油条!”冷不丁被问起,元娘先是一愣,很快嗓音清亮唱名。


    她稍一犹豫,还是很有礼数的简单介绍了一下,口齿伶俐,“做法和撒子有点相似,是我阿弟早起背书时,看到阿奶做油饼,突发奇想琢磨出来的,又因为其为条状,与油饼同锅所处,索性就叫油条。”


    徐家阿翁抚着山羊须,直点头赞许,“这名字好,通俗易懂,你家若是开油饼铺子,能有这样一道新奇吃食,生意必定差不了。”


    “蒙您贵言!”元娘喜眉笑脸,她人生得又好看,就是长辈最中意的小辈的模样,讨喜中兼有两分俏皮,“到时我家铺子开张了,您可一定要来呀。”


    “自然,自然。”徐家阿翁笑着应承。


    他神色里有几分孩童的顽皮,眨巴眨巴眼睛,“谁叫你是我家芜姐儿的好友呢,冲着我家芜姐儿,我也得去。”


    坐在竹椅上的徐承儿半点没有被阿翁关怀的喜悦,她板脸咬牙,“这不是您把豆乳拿走的由头!”


    仔细一看,原来徐家阿翁趁着说话,非但把手上的油条油饼给吃完了,甚至还趁人不经意把装有豆乳的罐子提溜到半空了。


    没料到正好被抓住,徐家阿翁笑呵呵的,也不尴尬,直接改为光明正大地提走,而且就在院子里的躺椅躺下,优哉游哉的把他煮好的茶倒入装豆乳的罐子。


    元娘没看懂这是什么吃法,偷偷凑头去问徐承儿。


    徐承儿也说不清,只道是老一辈人都爱这么喝,她阿翁尤爱如此,那茶加豆乳混着足有一罐,他能全喝完。


    不过,那茶是最便宜的散茶泡的,和豆乳混一块也不可惜。然而这话被徐家阿翁给听见了,他闭着眼品饮,嘴上慢悠悠道:“你啊,真没口福,别把旁的孩子给带偏了。你阿翁我是没有富贵命,否则,这豆乳得加龙凤团茶煮出来的茶才是最上佳的,那滋味叫一个好!”


    说着,他还砸吧砸吧嘴,似在回味。


    徐承儿是很濡慕自家阿翁的,不论是学识见地,还是医术仁心,但就是有时候顽劣了点,显得不着调。


    通常她会选择直接忽视。


    于是,她牵着元娘的手出门玩去了。


    单独剩下她们两人的时候,说的话题自然就变了,又回到先前的猫儿上。


    元娘现在已经不怕了,她打定主意挑个好时机去阮家把鱼儿赔了,至于黑白色小狸猫跑到她家里,也不是她生拽进来的呀,如何都怪不到她身上。


    因而,元娘心平气和的感叹道:“其实阮家养了那只小狸猫也挺好,现在汴京越来越冷,到了冬日还有雪,有人收养,猫儿就不会冻死了。”


    徐承儿也心有戚戚,跟着叹气,“可是还有许多狸猫得在外流浪呢。”


    见气氛有些低迷,感觉是自己挑的话头太沉重,元娘连忙改口,“对了!为什么你阿翁喊你芜姐儿?”


    提起这个,徐承儿有力多了,兴致盎然道:“小时候不都有一个贱名吗,我阿翁给我取的就是芜姐儿,芜是野草,低贱微小,却生生不息。我小时多病,我阿翁就盼望我同野草一般好养活。”


    “元娘,那你呢?”徐承儿好奇反问,“你家里人唤你什么小名?”


    元娘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说,“许是我小时候比较好养活,家里没取什么贱名,就是大姐儿大姐儿的叫,大点了就取名叫元娘,这俩横竖是一个意思,应是算没有小名的。”


    “不过!”元娘语气一荡,眨了眨眼睛,有些故意卖关子的味道。“我弟弟的名字却是有典故的。”


    “他出生即难产,恰好括苍真君的金身游神经过,我阿奶在屋前叩拜祈求,弟弟真的平安生下来。后来阿奶去括苍真君庙还愿问卦,庙里的道长说真君赐名,遂取为括苍。”


    徐承儿听得全神贯注,又惊又叹,“天爷啊,幸好有括苍真君庇佑。说不准你弟弟会有大出息呢,我去瓦子听书的时候,那些王侯将相大多都有与神仙相关的谶言或经历,你弟弟出生的波折就像极了。”


    人人听了这话都会很高兴,元娘自然不能免俗,不过,她歪头思量了会儿,还是道:“能做王侯将相当然好啦,若是不成,也挺好,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行。况且,如今的日子就是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哈哈,说出来不怕你笑,我有时都怕自己现在是做梦,一蹬腿,醒了。”


    元娘似不在意地哈哈大笑。


    但她心里却想,希望这一切一定一定要是真的。


    这样阿奶可以不用成日干农活,阿娘能抓药歇息养身体,弟弟可以读书。


    当然啦,她也能吃上许许多多好吃的!


    日子过成这样,她很知足!


    就是不知道远处的桃娘她们怎么样了,三娘的喜宴是不是已经办了,她夫婿对她好吗?


    若是她们有人会识字就好了。


    元娘长长叹了一口气,但却没有什么悲色,而是少年人独有的灿烂天真的苦恼神情。


    但她没能苦恼太久,因为坐在台阶上的她,身后的铺子窗板忽然被拿起一块,惊讶转头去看的元娘正好和中间露出半边脸的阿奶对上了眼。


    元娘眨巴眨巴眼睛,嗯……确实是阿奶没错。


    阿奶……


    眨眼是没有的,但严肃板脸是一直的。


    元娘心里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王婆婆开始了一连串质问,“陈元娘,你坐地上干什么,不怕脏吗?好好个小娘子,成日上蹿下跳,喊你送东西送了多久?”


    元娘讪讪起身,扭过头拍裙子上的灰,拍得差不多了才露出一口洁白贝齿,讨好道:“阿奶,不脏了!”


    恰好万贯把另一块窗板也拆了下来,叫王婆婆完整的面貌身形都显露出来,腰身略粗,叉腰持扫帚,不说话眼风都带两分杀气,“呵呵!”


    这便是王婆婆在这条街这个铺子里的头一回亮相了,嗓门之大,叫人印象极深。


    元娘脸上扯着笑,表情无措,因为生得美貌的缘故,旁人显得尴尬的神情,落到她身上就成了懵懂无辜,洁白无暇,叫人轻易被迷惑。


    甚至还会想着,她怎么这么可怜,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不论碰到谁,单凭外貌都会对她怜惜三分。


    但很可惜,眼前的是王婆婆,把元娘从小带大,她有多少把戏一清二楚。见状,王婆婆只冷哼一声,丝毫不怜香惜玉,“卖可怜也无用。”


    元娘噘嘴,委屈得快能挂油壶了,她泄气低头,老实认错,“知道了知道了,我下回不会随意坐台阶了,不能给我们阿奶丢人!”


    说到最后,她还是禁不住本性,语气上扬俏皮,习惯于和阿奶撒娇。


    王婆婆今日忙得很,才懒得和元娘计较。虽说把铺子收拾干净的活可以交给万贯,但要做食肆,既要找人“上贡”,还得把灶上的东西买齐全,总不能这边做生意还得用家里那口锅凑合吧?


    王婆婆没好气的说,“好了好了,你快回家去,灶上热着甘豆汤。真是,寻你半日都寻不见,冷了就不好喝了。”


    元娘当即眼前一亮,拉着徐承儿准备一同进宅子喝汤。元娘想正正好呢,今日天冷,承儿姐姐的手牵着泛冰,喝碗热腾腾的甘豆汤,身子肯定能暖和起来。


    王婆婆为了方便元娘进去,特意把门给打开了,她看见徐承儿,怕人家多想,语气和缓了些,试图打圆场,她热切道:“承儿啊,方才我是说元娘,不是说你,你大方稳重,巷子里人人都是夸的。”


    事实证明,王婆婆和陈元娘的确是亲祖孙,本质上都很懂得夸人,更通晓人情。


    徐承儿都被夸红了脸,只敢不停的说您过誉了。


    徐承儿和元娘进去把整个罐子都放在锅里闷着,以此维持温度的甘豆汤提了起来,分着喝了,刚好剩下两碗多三碗的量。


    喝完以后,身上果然暖呼呼的。


    就是甘豆汤其实不算很好喝,元娘觉得自己的嘴在汴京的短短时日内被喂刁了。


    竟然也能说甜滋滋的汤水不好喝了!


    但确实一般,就是黑豆熬出来的味道,她兴许不大喜欢黑豆,但加了甘草,味道甘甜,总的也不算难喝。


    元娘有些想喝渴水了,特别是荔枝膏点水泡出来的,那味道酸甜辛辣,喝得人全身发颤,能直接精神起来。


    *


    她没想到第二日自己就喝上了。


    因为王婆婆趁着相国寺的开放日,去买铺子所需的一应灶具了,林林总总花了足有七八贯,和铁相关的东西总是不便宜的。


    元娘当时就主动请缨,把话说得可好听了,愣是让王婆婆同意带她一块。


    为了奖赏勤勉自觉的孙女,喝一碗渴水不过分吧?


    买一包蜜饯不过分吧?


    来一斤包甜的橘不过分吧?


    吃一个别人家做的油饼不过分吧?


    好的,过分了。


    元娘在王婆婆的眼刀中,决定从此洗心革面,安分守己,直到归家。


    但今日依然是个丰收的好日子!


    她提着自己的几个小纸包,还有阿奶买的一些灶具,心情愉悦,简直想哼曲子,奈何自己一首都不会,真叫人扼腕。


    若是有时机,她真想和徐承儿一块去勾栏瓦舍,见识见识。承儿姐姐说那儿什么都有,杂剧、小唱、傀儡戏、评书、散乐等等,特别多,有些甚至被接入宫中表演,回来后则会挂出“御前”的牌子,极好认。


    但瓦子的好处可不止这些表演,甚至有卖吃的喝的,乃至衣衫首饰等等,最不可缺的还有占卜算命。


    徐承儿说州西瓦子有个新来的张术士,据说算卦很准,一卦只收一百文,比起那些名声鹊起,专给王公算卦,一卦上百乃至上千贯的术士,一百文委实低廉。


    她被说的,也有点动心。


    只是她的小钱袋子里拢共就剩下三十八文,一百文怕要攒很久,而攒那么久的铜钱,一口气花出去就为了算卦,就算算得很好,她也有可能心疼得晚上睡不着觉。


    真叫人纠结。


    但她没纠结太久,因为回去以后,阿奶拿着新灶具就开始大展身手,做了不少好吃的。


    既是要卖予客人的,自然一开始就都得好吃,不能卖了人以后,人家说不好吃才不做,那不是伤了声誉么?


    不论是因何缘故,总之元娘吃得很开怀。


    几乎都是她没吃过的东西。


    特别是肉鲊!


    天爷啊,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肉!


    肉的话就是寻常猪肉,这道菜其实用羊肉最佳,但阿奶嫌羊肉贵,所以焯猪肉时加了点姜、葱、酒去腥臊味。主要是后面调出来的酱汁好吃,放了一碗好醋,四钱盐,花椒过油煸炸,最后又酸又麻,回味时带着砂仁等香料的香。


    别说沾肉了,就是沾生蔬都香。


    特别下饭,尤其天渐冷了,吃完舌头发麻,气血上涌,脸通红泛着热。


    “冬日一定得卖这个!”元娘道,“太好吃了!”


    而且做法还简单。


    旁边的岑娘子和陈括苍都点头,十分认可。


    王婆婆还做了几道,都让她们试。


    其中,争议最大的就是糟鸡,腌好后从酒糟里取出来,放在竹漏勺上,舀起铁锅里的滚水,反复浇上去,直到糟鸡被烫得热气腾腾,肉冻化作晶莹汁水。


    咬一口,先是满嘴酒香,之后才是认真品尝口感不腻不柴的鸡肉。


    对此,元娘表现出了极大的喜爱,陈括苍觉得一般,岑娘子十分不喜,因为她从不沾酒,甚为排斥。


    至于王婆婆嘛,她既做了,自然是自己爱吃的。


    这下就难以判断了。


    而且……


    元娘肚子里没油水,容易吃什么都喜欢,至少王婆婆至今没见过有什么是元娘不爱吃的。她有时候觉得元娘这孩子机灵、一肚子小聪明不好管,有时又觉得真是上天馈赠,好养活又贴心,叫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最后,酒糟鸡只好列为待选。


    这样一连折腾了几日,整个宅子里都是各种吃食的香味,可算是叫王婆婆定了大概的单子。


    首先,没什么金贵难做的菜式。其次,以油炸面点类为主,这东西没什么功夫,稍微掌握好火候就成。


    因铺面大小的缘故,王婆婆打算开油饼店,而非胡饼店。


    油饼店一般卖的东西少,店也小,胡饼店卖得却很杂,店面广起来和正店也相差无几。


    最后,要叫人知道王婆婆油饼店将开的消息。


    正好也为了能试试准备的菜是否合众人口味,王婆婆干脆把做出来的菜分给几家邻居尝上一尝,能不能把消息透出去再说,好赖这些邻居都在她们搬家的时候送了热茶跟吃食,人家表了善心,自家怎么也该往来一二。


    这样跑腿的事,自然是小孩子来做。


    元娘分了几家邻居,陈括苍恰逢学堂休假,也分了几家,但他分的邻居路要多走几步。


    元娘头一遭去的便是徐承儿家,于是,除了一罐徐家阿翁自酿的蜜酒外,身边还多了个徐承儿。官府是不允许脚店自行酿酒的,但平常人家不卖自己酿点喝也不限制,就是酒曲往往也得自制,所以常常酿得不好。


    不过,徐承儿很是夸耀她阿翁的手艺。


    徐家阿翁是郎中,与道士往来密切,因而学到了酿蜜酒的方子,酿出来的蜜酒可谓一绝,在近几个巷子都颇有名声。


    她说得元娘都想尝尝味道了,毕竟所谓蜜酒可是用白沙蜜酿的。元娘在乡里喝过白沙蜜,掺水饮了甜滋滋的,甜味不比往水里加糖差。


    但到底没敢,她怕阿奶会骂人,小小年纪就偷喝家里的酒,怎么想都是阿奶的逆鳞。


    下一家,是去窦家送。


    这也是为何徐承儿跟着的原因,窦家徐承儿熟得很,恰好把上回买的薰笼一道送去给窦家阿姐。受上回不小心听见窦家兄嫂谈话的影响,徐承儿总怕自己掩饰不好神情,流露出什么。如今和元娘一道去,正好多一人能引引目光。


    元娘提了一个三层的食盒,每去一个邻居家,都要带着空盒子回去重新放三盘。


    头一盘是油炸的,比如油饼、油条段、鸡子肉煎饼。


    这个鸡子肉煎饼也是陈括苍捣鼓出来的,他不知怎么让阿奶打了一个有凹槽的锅,又是放面糊煎成型,又是鸡子煎成圆饼状,还往鸡子里撒腌制的肉沫,全都弄好后两个面糊饼里夹着鸡子圆饼,再塞些腌菘菜。


    看着奇形怪状,胡饼不胡饼,馒头不馒头的,但吃起来味道很好。


    面糊表皮被油煎得金黄酥脆,鸡子比起白煮要多出一股煎的香味,肉沫使得口感复杂,多了嚼劲,腌菘菜的酸中和了油煎的腻,回味酸咸爽口,满嘴回香。


    第二盘是肉鲊等之前觉得不错的,第三盘则是酒糟鸡那些觉得可也不可的。


    这些动不动就是肉和油炸的东西,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菲,但其实并非如此,每样都切得很小,不过半口的量,但摆盘好看,就显得多。这样三盘,实际花费不过二十几文。


    既有了面子,又有了里子,不至于太费钱。


    要不说王婆婆精明会盘算呢。


    当然,种类都是一样的,但往来得好的,当日送的东西贵一些的,盘子里的量也会大一点。


    这些就是挑不出错处的小心思了。


    元娘和徐承儿到了窦家的时候,刚好碰上窦家来客,实在是巧了。


    院子里站的是三个年轻的哥儿,最大的十五六,最小的十一二,都生得面容周正,相似的一双单薄眼,能叫人猜出他们应当有亲戚关系。


    而窦家嫂子也是一样的薄眼皮。


    她们到的时候,他们聊得正酣,因两边年岁都不大,又是都是平民百姓,倒不至于连打个照面都不成,只是彼此颔首,并不说话。


    窦家嫂子准备先把两个小娘子带进小姑子的闺房,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继续攀谈起来,说到了一个什么很厉害的人,语气激烈。


    隐约是……


    括苍?


    徐承儿眼带疑惑,凑到元娘身边,小声道:“你弟弟不就是名叫括苍吗?”


    她声量小,照理不该被听见,但也不知是不是风正好吹过,还是那人特别耳尖,中间那个十三四岁,看似最寡言的少年,目光倏然转来。


    “你是章豫学塾神童陈括苍的姐姐?”


    神童?


    元娘疑惑,但她面上不肯表露,只故作淡定颔首,“嗯,有何事?”


    第26章 “若是学不好,要打手板吗?”


    她的反应太过理直气壮,倒是叫对方一愣。


    接着,十三四岁的寡言少年双手交叠,对她行了一礼,宽大的襕衫衣摆微垂,读书人身上的斯文娴雅在他举手投足间尽显。


    “失礼了,只是晚生颇为敬佩括苍贤弟,他小小年纪已是谈吐不凡,让我们这些苦读多年的人汗颜不已,禁不住思忖己过。”


    元娘都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舌战群雄了。毕竟,方才他虽然口称神童,但是语气冷冰冰又严肃,很难不让人多想,误以为是嘲讽。


    哪知道人家是真心实意的。


    还夸得这般文绉绉,与他相比,元娘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多学几个词,夸人能显得厉害些。


    她立即还了一礼。


    这回可没像上回那样闹笑话,元娘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是有上进心和自尊的。从见过参政娘子的第二日起,元娘就向阿奶好好询问过各种行礼姿势,见长辈如何行礼,同辈如何,汴京有何忌讳不能提的话,等等。


    她非但学了,还苦练了呢,直到行礼时的姿态……


    按阿奶的说法则是:可算看不出是个乡野来的,没有一行礼就像要动手打人的粗蛮。


    但元娘疑心是阿奶的要求太高,因为她对着铜镜遥遥行礼,总觉得里面的人娉娉袅袅,那姿态身形,明明好看得了!!


    如今也是,她双手握拳置于腹部,右手在左手上,右脚向后,双腿屈膝,青绿色长褙子裙摆垂撒,是个极为标准的万福礼,她年纪虽小,也显露出端庄静美的姿态。


    这礼行得太好,倒不像是这样的巷子里能出来的,而像是累世官宦人家出来的人物。


    若说初见只觉得是个容色生得极好的普通的十二三岁娇俏小娘子,那么现在,加上她弟弟陈括苍的名声相辅,让人不由得觉得她定然也是位兼具才情仪度、天资聪颖的厉害人物。


    免不得眼里多了三分敬佩。


    但这些都是唬人的,元娘行完礼后,心里急得不行,她不知道说什么了。


    怎么也不能太粗俗吧?


    啊啊啊,元娘元娘你快想!


    她在心里暗自催促自己。


    所以,肉眼可见她行礼起身后,整个人似乎停顿了一整瞬,好在很快就声色泠然的开口,“郎君过誉了,舍弟也不过是常人而已。”


    这么不尴不尬的对话一番,好在窦家嫂子及时打圆场,笑骂了自己的侄子两句,就带着元娘和徐承儿穿过垂花门,指着一处向阳的屋子,就让她们自行过去。


    窦家嫂子人热切话多,直接道:“你们小娘子自个顽去,我就不跟去了,免得叫你们束手束脚。”


    话说的好听,但其实她就是赶着去招呼侄子,若是平日徐承儿来找,她连送到垂花门都是不必的,今日不过是因着侄子恰好在院中,多少不便,才陪着走了一段路。


    听着脚步声渐远,元娘可算是把从行礼开始紧绷的肩膀给松了,挽住徐承儿的手臂,如释重负的把头靠在她肩上,呜咽抱怨,“方才装得我好累,呜呜。”


    徐承儿忍不住笑,“我说你怎么变了个样,还以为被神仙附身了,一下显得正经端庄,我都不敢碰你。”


    元娘轻轻眨眼,笑得狡黠娇俏,半点没有刚才的姿态,只是邻家小娘子的顽劣。


    和闺中密友在一块,自然得放松才是啊。


    不仅是元娘,就连徐承儿也一样。


    徐承儿此事的注意力已经在另一件事上了,她环顾左右,见没人才悄悄道:“方才那个同你说话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谁?”元娘配合问道。


    “那三个人都是水柜街俞家染店的孙儿,窦家阿嫂的亲侄儿。同你说话的那个,是学问最好的一个,私塾的先生都说他来日必定能有功名。”徐承儿道。


    元娘不明所以,“嗯。”


    所以呢?


    徐承儿见她不开窍,到底现在在窦家的地盘上,不好多说,只是恨恨道:“你啊,唉呀。”


    徐承儿急得跺了跺脚,无可奈何,“算了,我们先去找窦姐姐。”


    窦家阿姐的屋子门闩未合,轻轻敲门,她便莲步轻移走到门前亲自开门,而非随意的喊一声自进。


    元娘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是惊艳。


    无关容貌,而是居移气养移体,让人有的那股子劲,言笑沉稳,体态轻盈,品味不俗。


    这是富贵人家精心教养才能有的。


    她涂了点胭脂,如映霞芙蓉面,细长柳叶眉,因是居于家中,穿了身绵软舒适的冬绿裙衫旧衣,却愈发显得她腰肢细长,气质娴雅。


    元娘忽而察觉到自己的不足,与其相比,自己方才行礼走路时强绷的仪态不过是虚有其表。


    若是短时相处,唬一唬人还可以,一旦待久了,很容易看出不同。


    她心底涌起些好奇,要如何才能长久的显露沉雅气质,就如窦家阿姐一般。


    很快,元娘就顾不得多想了,一缕缕幽香在进门的刹那飘入鼻间。


    她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桌上的薰炉点了香,边上还放了本翻页的书,和一个用过的杯子,想来是窦家阿姐方才在看书。


    而进门的左手边是架多宝阁,倒没摆什么昂贵的古董瓷瓶,凭窦家的家底,即便说富裕,也做不到给闺中女儿的屋子摆上价值千金的摆件。


    上头的格子里放的无非是几本杂书、做成橘子模样的花灯、烧制的小泥人等各种有趣好看的物件。


    窦家阿姐的屋子很大,进门的一块,除了多宝阁,最前方靠墙摆着桌椅,中间是个小炉子,可以热茶水,也可以冬日取暖。


    右侧放了屏风,里面应该是浴桶,左侧用帘子隔开,里面是拔步床,边上还有红木雕花的衣箱跟梳妆的桌案,半开的妆奁里摆满了绒花、簪子等。


    窗户下则是一个绣架,刺绣最费眼睛,摆在那白日光亮最足,能方便些。而绣架上头万紫千红不知绣了什么,但看样子应该快绣完了,恐怕是她的嫁妆。


    窦家阿姐的日子,在整个三及第巷都是上上等的。


    她招呼元娘和徐承儿坐下,还给她们各沏了碗葱茶,葱茶是用葱段和金银花所煮,最适合天冷饮用,冬日的时候,几乎每家茶肆都会售卖葱茶。


    徐承儿把自己买的薰笼奉上,“窦姐姐将要成婚,我不知送什么,想到你屋里*有薰炉,索性送薰笼,正好成一对。”


    窦家阿姐微微笑,眉目清浅,声音温柔,“多谢。”


    她待元娘和徐承儿都很温和,即便头一回见元娘,也不会厚此薄彼,用剪子剪了麻糖,一样的分给两人。


    窦家阿姐温柔宽厚,相处起来很舒服。


    但是……


    也有一些不对。


    譬如,徐承儿给她送礼的时候,她脸上全无将要嫁人的娇羞,虽也笑,却是对着徐承儿,而非因婚事而高兴。甚至,谈话的时候不小心提及,眼里也是淡淡。


    这屋子虽拾掇得好看,屋内也暖和,可总迷漫着一点子悲意,尤其是窗下的绣架子,那正在绣的嫁妆,上头红红紫紫的丝线恍惚一看好像血盆大口,不经意间嚼着人的血肉。


    直到从窦家出来,元娘都觉得心口坠坠,闷得喘不过气。


    她莫名有点想哭,但流不出泪。


    就是……惋惜。


    但也没来得及细想,元娘就去了下一家。


    这下一家可是让元娘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出错。


    是的,就是阮小二家。


    元娘还特意提了条晒干的鱼,这是她用自己攒的钱买的,所幸汴京附近四条河,不买名贵稀缺的品类,大部分水产还是很便宜的。


    她在徐承儿的陪伴下,鼓足勇气敲门,已经做好了把鱼送还给阮小二,然后被刁难的准备。


    但开门的却是一个很魁梧的青年,穿着短打,手腕用带子一圈圈绑起,脚上是双厚底黑靴,看着就很有武人的利落威风。


    可他却没有仗着武艺逞凶斗狠。


    盖因他一见到元娘和徐承儿,古铜色的脸上就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很有邻家大哥对小孩的温和宠溺模样,“是承儿啊,又长高了。


    “这是新邻居家的孙女吧?”


    他和承儿打完招呼,又注意到了元娘。


    他和元娘对视,眼神却没有武人的侵略感,就像是普通的宽厚邻家大哥,略带歉意道:“真是对不住,我都听我娘说了,二郎性情顽劣,我回来后已罚他在院子里蹲了一个时辰。”


    说罢,他探身进门,把阮小二给喊了出来。


    不同于对两个邻家小娘子的温和,对着弟弟,阮大要凶很多,语气严厉,便是路过的壮汉听了都要一激灵。


    但他转过头对元娘和徐承儿的时候,又是先前温厚的模样了,“他先前做错,还未向你致歉。”


    元娘连连摆手,手上提着的鱼干直晃悠,“不不不,不必了,我是来送东西的,我阿奶过段时日开油饼店,她做了些吃的,想请邻里帮着尝一尝味道如何,还请您收下。”


    “实在客气,既是邻里,自当捧场,我没甚本事,倒有一帮朋友在汴京,到时一定带他们去见识一二。”阮大笑道。


    元娘才不想和阮小二打交道,无礼顽劣的半大少年有甚好见的?


    她忙道:“对了,这是我买的鱼。实在对不住,前几日您家的猫儿叼了只鱼儿到我家宅子,那鱼被我家猫给吃了,听说那日您弟弟找了一夜的猫,我当时并不清楚。”


    “这有什么。”阮大摇头,坚决不肯收,“再说了,那是猫自己跑出去,自己叼的鱼,与你何干,若执意要送,岂不是叫我们心里难安?”


    元娘都打算把鱼一塞,直接拉着徐承儿跑人了。


    乡里人客套,偶尔送些东西就要推来递去的,根据元娘多年所见,还是这招最好用。


    然而还不等她做,阮小二就已经到了宅子门前,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倒头就拜,“我错了!上回是我失言,认打认罚认骂,只请你宽宥!”


    他说话声也洪亮,倒把元娘吓了一跳。


    于是,阮大的手瞬间就打下去了,看似只是拍肩膀,看阮小二龇牙咧嘴的表情就知道轻不了,“好好说,那么大声做什么?”


    阮小二二话不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元娘这么外向的人都被尴尬到,只神情生硬的不断摆手,“不不,我真没有生气,都过去了,他也没说太多难听的。”


    阮大闻言却一反先前爱笑宽厚的模样,正色道:“凶行止于有无,不论众寡。他既对你口出恶言,便是错,今日行小恶,明日行大恶。”


    看得出来,阮大对阮小二的品行很看重。


    阮小二也很怕这个大哥,他已经不敢抬眼了,被训得死死。


    元娘怔了怔,她虽不识字,也能听懂大概意思,不由得认同点头,“您说的很对。”


    阮大看着阮小二态度诚恳,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但于娘子恰好出门去了,宅子里就他们两个男子,不好请陈元娘和徐承儿进去坐坐,只能收了她送的吃食,然后去巷子外买了两碗桂花酒酿酥酪请她们两个小娘子吃。


    阮大的想法很直白简单,元娘和承儿都是小娘子,小娘子都爱吃甜的,桂花酒酿甜,酥酪也甜,甜上加甜,她们俩肯定会喜欢。


    虽然不大对,但碰巧元娘和承儿还真喜欢。


    也算皆大欢喜。


    而且……


    元娘最后还偷偷把鱼挂他们家门后了!


    哈哈,想起自己的当机立断,机智果决,元娘忍不住想叉腰大笑。


    她挽着徐承儿,两人再走一步就能拐过阮家宅子所在的巷角。


    忽然,身后有道声音在喊她。


    不至于吧,一条鱼而已,也要追上了还给她吗?


    就在元娘犹豫着是转头收下,还是拉着承儿快步走开的时候,人已经跑到跟前了。阮小二抱着黑白毛色的小猫,看着她欲言又止,目光一碰到她灵动的眼睛,就如触电般迅速挪开。


    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道:“我……我们家乌嘴,能时常去找你、你们家猫儿玩吗?”


    吓死她了,她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呢。


    竟这般简单。


    元娘欣然颔首,“当然可以,它们是一母同胞的小猫,本来就该一块玩。”


    得到她允准,阮小二当即笑颜逐开,整个人都雀跃不已,抱着乌嘴可劲朝元娘她们摆手,目送她们离开。


    元娘有些莫名,但她想到另一件事,原来这种小猫叫乌嘴,取名倒是很生动。


    它浑身黑白相间,大半张脸是白的,嘴上那一撮却是黑的,一听这个名字就能猜想出它的样子。


    元娘有些心虚,自己给小花取的名字是不是不够好听,也不够有趣。


    她摇摇脑袋,把烦恼都晃出去,继续去下一家送吃食去了。


    下一家是方婆婆,就是那个时不时给阿奶送笋的邻居,这回元娘去了,依然没有空手而归,获得了一坛腌好的糟萝匐。


    ……


    总之,今日也是忙碌的呢!


    元娘很有成就感。


    傍晚,她就围在王婆婆身边,叽叽喳喳的讲今日的见闻。


    尤其是在窦家的。


    她神情浮夸的把当时的情形演了一遍,末了,又是骄傲又是仰下巴,“犀郎真争气,神童,哈哈,被人当众这么一喊,我觉得我自己都变厉害了。”


    王婆婆真好把最后一盘菜炒完,她用围布擦了擦手,应道:“是啊,厉害厉害。”


    “不过,还可以更厉害。”


    元娘霎时兴奋,睁大眼睛问道:“嗯?怎么才能更厉害?”


    王婆婆笑了一声,眼里尽是胸有成算的闲适,“自然是识字了。”


    还不等元娘反应,王婆婆便一锤定音,“等不忙了,我就教你识字,我没空还有犀郎呢,不求你学富五车,总要会看账本吧?


    “你啊,别想躲清闲!”


    “啊?”元娘哀嚎一声,怎么忽然要识字啊。


    她没去过犀郎的学堂,却知道村塾里学不好的学生可是动辄要打手板的。


    元娘小心问道:“阿奶,那若是学不好,要打手板吗?”


    第27章 元娘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欢喜得很。  是人都有虚荣心,元……


    元娘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欢喜得很。


    是人都有虚荣心,元娘自然也有一点点,读书识字做女秀才,可是件很值得夸耀的事。


    识字,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尊敬。


    她脑海里浮现自己穿着湛蓝瑞香纹上衣,下着殷红白花裙裳,披短袖长褙子,盘髻上插着镶蓝宝石梳篦,手持一卷书走在路上,矜持地抿嘴笑,路过的人纷纷同她打招呼,眼中流露艳羡、敬佩,喊她女秀才的情形。


    那可太风光啦!


    虽然这些形容都是在评书那里听来的,但她能把画面想象得仔仔细细。


    不过,正畅想中以至于笑得牙不见眼的元娘,很快被王婆婆打断了思绪。


    “识字哪有不挨手板子的。”王婆婆故意板着脸道。


    她本来没想过这事,还是元娘提醒了她,吓吓元娘也好,免得她到时候心思浮躁读不进书。王婆婆是亲阿奶,自忖对元娘知之甚深,这孩子聪明是聪明,人也灵巧,就是静不下心,时不时得压一压。


    嘻嘻,不嘻嘻。


    这两者之间,元娘只用了一瞬就成功变幻。


    她现在想学读书人,大喊一声呜呼哀哉,然后站在庭院的桑树下,拿着卷书,背手叹气,树叶再萧萧落下。


    但是这件事有两个阻碍。


    第一,她现在手上没有书,如果去抢犀郎的,很可能在走到桑树下叹气之前,会先被阿奶捉住,然后……恐怕就是真哭了。


    第二,阿奶做的饭食太香了,勾得她不自觉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压根控制不住自己。


    再说了,万一待那一会儿菜凉了怎么办?


    她可不是那起子有福气到连用饭都能怠慢的人。


    元娘愉快地决定把装读书人的行径抛之脑后,等她真识字了再试试也无妨,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陈元娘心潮澎湃,果断入座。


    王婆婆把最后一盘炒好的糟萝匐炒鸡子端上桌后,便安坐着了。


    自有万贯主动布碗筷,帮家里人舀饭,但做完以后,也能和陈家人一块坐着。


    不过她坐的位置靠门侧,风大容易吹到身上冷不说,而且上菜布菜往往都是这个位置,是座次中由最小辈或是身份最末的人坐的,算是不成文的规矩。


    让万贯服侍,连往碗里装饭这样的小事都代劳,元娘和陈括苍开始都很不习惯。


    倒是王婆婆和岑娘子,她们都泰然自若,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王婆婆自不提,岑娘子平日最是心软性弱,被人服侍,竟也坐得住,而且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姿态。


    元娘心底多少好奇,可这话不好说出去,只自己瞎琢磨,想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故去的爹是个好人,曾经是县丞,为官声誉不错,而阿娘家世较阿爹家要差一些,后娶进来的继母很苛刻,待阿娘不好,总之是有很多龌龊,自她出生前就断绝往来了。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元娘有分寸,知道那是阿娘的伤心事,所以不曾问过,只是心里偷偷好奇,并心疼阿娘。


    就是这么回想愣神的一瞬功夫,碗里的汤都被舀好了。


    赶在众人动筷之前,元娘本能回过神,她从不在吃上错过一丝一毫。


    今日王婆婆做了两菜一汤,蒸鲤鱼、糟萝匐炒鸡子,还有一道豆腐蛏子汤。


    最近蛏子在桌上出现的次数极多,这玩意元娘在乡下从未吃过,来汴京后吃到了腻。不知是不是汴京水运发达的缘故,蛏子在汴京人的吃食中很常见,蒸、煮、炒、拌什么样的做法都有。


    但做成豆腐汤她还是很爱喝的,因为汤里会吸纳蛏子的鲜,哪怕不放盐都自有鲜咸滋味,是其他任何河鲜海鲜都煮不出的鲜美味道,而汤面透胶白色,却又清澈见底。每回元娘吃完饭都能喝一大碗。


    糟萝匐炒鸡子中的糟萝匐是今日去方婆婆家送吃食时,方婆婆所送。


    王婆婆尝了,腌得很好,萝匐切成筷子粗细,腌制中脱去多余水分,以至颜色泛黄,口感嘎嘣脆,萝匐本身臭味也在腌制中散去,咬的时候只余浓郁甜味及淡淡辛辣。


    鸡子打破壳后,王婆婆往里加了一点酒,一点盐,然后才用筷子搅匀下锅煎炒至金黄。


    别小看那几滴酒,加了以后,鸡子的腥味就尝不出了。


    鸡子和糟萝匐放一块炒后,鸡子沾染萝匐的清爽,脆口的萝匐则多了柴火熏染的锅气,这道菜吃起来脆爽可口,后味辛辣不腻。


    非但适合做菜配白米饭,就是用来下酒,或是加入清水煮的面里头,都是极有滋味的。


    至于另一道蒸鲤鱼,没有什么复杂做法,就是简单蒸鱼,出奇就出奇在蒸之前涂抹的酱水用到了香料,是用花椒、砂仁、酱擂碎加水、酒、葱。


    这个酱水能祛除鱼腥味,吃起来除了鱼肉本身的鲜甜,回味还有微微的麻和香,口中不会有鱼冷后的腥腻。


    就是鲤鱼刺有些多,元娘不小心夹到了一块尽是刺的鱼肉,吃得苦不堪言。


    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和鱼刺作斗争,生怕不小心鱼刺入喉,被阿奶灌一大勺酸掉眉毛的醋是小事,不小心噎死是大事。


    她小时候村里就有因为饿得太久,吃鱼狼吞虎咽,结果活生生被鱼刺噎死的人。他死前被还痛苦折磨了一段时间,据说咳出来的都是血,给小小的元娘留下巨大的阴影。


    总之,自那以后,不管再饿再馋,元娘也是有基本吃相的。


    她爱吃,但也惜命。


    不过,正是这份专注让她没注意到阿奶和犀郎说了什么,等她好不容易吃完那块鱼肉,只知道十日后旬假,犀郎有个同窗回来拜访。


    至于对方是哪的人,因何而拜访,是否和犀郎关系很好,学问上专不专心等等,她是一点不知道。


    当元娘想问的时候,王婆婆直接把鱼头侧面边沿的月牙肉都给夹到她碗里,然后道:“用饭便用饭,别多话。”


    月牙肉是一条鱼里最好吃的两块肉,绝不会有刺,较鱼腹部的肉还要嫩滑。


    可谓是整条鱼之精华。


    被阿奶投喂了月牙肉,元娘很愉快的继续干饭,也不瞎问了。


    而且,因为得知自己要识字这个消息,元娘心情过于激荡,导致胃口起伏,她比平时更饿,连吃了三碗饭。


    之所以只吃了三碗,是因为王婆婆不让再吃了,她这个年岁长身体吃得多不稀奇,但天色渐晚,这个点若是吃撑了,夜里睡觉的时候仍然不克化,很容易伤肠胃。


    甚至吃第三碗饭的时候,王婆婆就不大让,目露不虞,还是元娘自己眼疾手快先装进碗里,才没被拦下。


    而且,为了防止阿奶改主意,元娘扒着筷子,吃得可快了,她直接放弃了刺多的鲤鱼,专心用糟萝匐炒鸡子下饭。


    但正是因此,元娘在吃完饭下桌以后,就开始打嗝。


    她努力想和嗝做斗争,但要是打嗝能被主人用意念控制,就没那么多出糗的事了。


    她打得疲惫不堪,甚至神色颓唐,决定放任自流,爱打就打。还是岑娘子看不过眼,倒了碗清水,让她喝一大口,分几次咽下去,期间尽量不要打嗝。等喝个两三口就不会打了。


    话音刚落,元娘捂着嘴,又开始打嗝。


    “怎么办,阿娘,不见效。”元娘瓮着声,捂着嘴,睁大眼睛和岑娘子求助。


    岑娘子也没了办法。


    最后,还是王婆婆站了出来。


    王婆婆交代元娘,一会儿自己问她吃饱了没有,她要回答吃饱了。


    元娘虽听得迷迷瞪瞪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很听话的点点头,长辈说什么就做什么嘛,横竖不会害她。


    “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这就结束了??


    元娘等了一息两息三息,也没等到后续。


    她禁不住主动问,“然后咧?”


    “什么然后?”阿奶沉声道:“你自己看看你还打嗝吗?”


    被阿奶这个一提醒,元娘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打嗝了,她目瞪口呆,不可置信道:“这样就成了吗?”


    “天爷啊,阿奶你会术法吗,怎生这般厉害?”


    王婆婆拿着一圆环的钥匙,正准备去堂屋侧边的大库房里,当初魏家退婚送的那些东西除了交子、首饰和田契,那些吃的用的都被锁在里头了。


    魏家出手,自然都是上好的东西,在市面上等闲买不到的。


    正适宜送人。


    被元娘这么一问,她索性停下来,神情无奈道:“我若是会术法,早变出这一屋子的东西了,你们还用受那么多苦?”


    好像也是,元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


    *


    到了夜里入睡的时候,元娘才知道阿奶拦着她不让多吃的做法有多么对了。


    吃的时候不觉得,但脾胃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开始隐隐发撑了,到床榻上的时候,更是隐隐胀得难受,她翻来覆去睡不好,偏又不到难受得发疼的地步,既然能忍着,就不必要找长辈,否则还要挨骂。


    她索性不躺床榻上了,自己踮着脚尖,绕着屋子一遍遍走,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消食。


    还别说,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真的没有那么胀了。


    她这才重新躺回去。


    元娘以为这样就能好好入睡了。


    哪知道身上舒服了,脑子又不安生。


    她始终想着识字的事,不知道读书难不难,字写起来是什么感觉?她应该也会像犀郎那样有一把自己的毛笔吧?她是不是也会先学《三字经》呢?阿奶对自己会不会很严厉?


    ……


    诸如此种的念头,占据了元娘的思绪,纷纷扰扰始不停歇,搅得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


    月亮都攀上高山尖了,巷子里犬也不吠了,脑袋伏着双爪闭目而睡,只有元娘的屋子还在窸窸窣窣,那是她不断翻身时,衣角与被褥摩擦发出的声响。


    第二日,元娘睁眼时,外面的日头浓烈到隔着帐子都能把床照亮堂。


    她掀起床帐子,被恰好从窗外映射进来的金黄色光线刺激得眯眼侧头。


    天都这么亮了?


    她下床穿鞋时,整张架子床都被笼罩在暖黄色光晕里,照得屋子金灿灿,还有些燥热。


    元娘看着这不要钱的日头,估量了一下,现在少说也是巳时了。


    她就着昨夜剩的冷水简单洗漱了一番,照着铜镜感觉头发没怎么乱,也懒得重新编,穿了衣裳便下楼了。她着急忙慌的,主要是心里发虚。


    阿奶可从来不会让她睡到这个时辰,平日里,早就骂骂咧咧来敲她的门,喊她起来用早食了。


    怎么今日家里这么静?


    她害怕。


    元娘跑到堂屋,没人。


    灶台上,没人。


    阿奶的屋子,没人。


    她心慌得厉害,好在在她最害怕的时候,岑娘子从外头回来了,手上拿着个绣绷子,应当是去找阮于氏去了。阮于氏就是阮大阮二的娘,她是颇有赞誉的绣娘,这也是为什么夫婿早亡后,她家日子仍过得不错的缘故。


    岑娘子也是丧夫守寡多年,二人境遇相似,一来二去倒是熟了,偶尔也有点交际。


    元娘可算把心放下了,她来汴京这些日子还未遇到过一觉起来只有自己在家的时候,难免慌张,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不着底。这里再好,毕竟不比从前的村子从小待到大来得熟悉安心。


    她有两分委屈地扑进岑娘子怀里,“阿娘,你们怎么都不在家,吓死我了。”


    岑娘子温柔轻笑,用手帮她梳理了下凌乱的头发,“早上别说这些生呀死呀的话,不吉利。”


    她偏头瞥见怀里元娘的表情,见元娘真的偷偷红了眼睛,并非是在撒娇,这才轻叹一口气,轻柔地拍着元娘的背,“你弟弟每日都是要上学堂的,你阿奶要开铺子,自然得去拜访行当,送礼交钱,万贯跟在后面抬送的礼。


    “我啊……”


    岑娘子亲昵宠溺地捏了捏元娘的鼻子,“可是喊了你两回的,你都迷迷糊糊应了,翻身继续睡,瞧着你不像要醒的模样,这才出门去的。你呀你呀,还是得靠你阿奶管,才能叫起来。”


    岑娘子语调轻和,说话声也温柔,直像一股春风往人心里飘,吹得人心软了,痒痒挠挠的,不知不觉就静了。


    元娘也是,三言两语就被安抚住了。


    她本来也不是柔软的性子,就是忽然没人,慌了。再一见亲娘,情绪自然激动起伏。


    “我昨夜没睡好嘛。”元娘窥了眼岑娘子的神色,复又低头心虚道。


    好在元娘的肚子适时响了,叫岑娘子顾不得问她没睡好的缘由,忙从钱袋子里掏了些钱给她,“你起得太迟,家里没有留饭,我这时候也不好单煮你一人的早食,这有十五文,你出去买点吃的垫垫肚子。”


    见到钱,所有的苦恼都不翼而飞了。


    元娘捧着钱,眉开眼笑,沉甸甸的钱袋子只会让她觉得安心!


    拿了钱后,元娘自然不会辜负阿娘的好意,但她先去寻徐承儿了。


    徐承儿倒是吃过早食了,可她吃得太早,正好这时候有些馋,想喝碗甘草沙糖绿豆,又问了元娘有甚想吃的,思索一番,两人决定干脆多走点路,绕到马行街往北的旧封丘门附近一带。


    那一带全是住户和店铺,院落街巷交错纵横,门庭熙攘,随处可见酒坊和茶肆,南来北往的吃食皆有,若是住在那的生意人,几乎都从不生火做饭。


    那边的夜市比州桥附近的还要热闹百倍。


    王婆婆本想买那边的宅子,但贵不说,铺子林立,太过热闹,到夜里也是嘈杂的,想想便也算了。倒不及如今的住处来得好,旁近是极为热闹的州桥,家门前的街巷也有大小铺子,更难得的是她们那个巷子里曾经出过三位进士及第的人。


    这也是为何巷子叫三及第巷的缘故。


    虽说都已是许久之前的事,如今巷子里住的人跟三个进士毫无干系,可也不是哪个巷子都能出过进士的,还是三个!


    鬼不鬼神的,王婆婆不好说,但她是信风水的。


    这也是最终选中如今的宅子的一大缘故。


    但是,也让想吃某家食肆的元娘和徐承儿险些走断腿。


    到马行街容易,又走了许久才到旧封丘门附近。好在元娘曾经是能上山四处挖野菜的勇猛小娘子,区区平地奈何不了她。


    最后,总算是到了。


    /:.


    本来有满腹怨气的两个人,在各自尝了第一口以后,脸上只剩下荡漾的神情,唇角上扬,眉眼弯弯。


    怎么能如此好吃!!!


    徐承儿吃的是甘草沙糖绿豆,这家的和别家的不同,这里面是看不到完整的绿豆的,只有绵密的绿豆沙和汤水,表面撒了一些桂花。


    既可以等它分层,品尝完上层含绿豆味和桂花香的甜水,再舀一勺底层口感绵密的绿豆沙,也可以搅匀了慢慢喝。


    后者达到了绿豆近有似无的境界,喝起来轻松。


    “若是夏日来一碗冰镇过的甘草沙糖绿豆,可解暑了!”徐承儿餍足的同元娘感叹道。


    元娘吃的则是大鱼馉饳,这和一般的馉饳不同,元娘没有吃过,但她相信徐承儿。


    徐承儿自幼跟着她那位爱吃爱品鉴的阿翁,不敢说就此有多少心得,但汴京哪些脚店食肆好吃,哪些吃食是一绝,哪些店家什么脾性,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也正是因此,让元娘得以少吃亏。


    当时店家问元娘要几个,说是从两个到十个的都有,而且价钱不同。


    元娘哪知道啊,店家便说可以要五个,五个堪堪饱,在元娘犹豫的时候,徐承儿赶忙拦下了。


    她替元娘道:“两个,两个就够了。”


    店家顿时变了脸色,臭着脸走了,但也依言只下了两个。


    元娘这才看清,原来他家的大鱼馉饳一个足足有拳头大,怪不得两个就要十文呢。


    徐承儿凑到元娘身边咬耳朵,“他说五个堪堪饱,那是对干苦活的人来说,你吃五个岂不是要撑死,就是忽悠你是生面孔呢。”


    徐承儿义愤填膺,但舀了勺甘草沙糖绿豆后,神情又缓和下来,她悄悄感慨,“虽说这店家做生意不够诚,但他们家吃食是真的做的好吃,一会儿你尝尝就知道了。”


    很快,元娘的两颗拳头大的馉饳就装在一碗里端上来了。


    都说馉饳与饺子类似,其实还是有所不同,馉饳的形状有些像铜铃,而且是中间塞肉馅,面皮与面皮之间留有缝隙,一煮便会鼓起来。


    元娘尝了一口,瞬间睁大眼睛,里面的馅是鲅鱼肉,吃起来又鲜又嫩,似乎还加了一点韭菜调味。这馉饳,就连咬开后沁出来的汁水都是鲜甜的。


    徐承儿只看元娘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喜欢,嘿嘿笑道:“好吃吧,他家的馅都是每日去码头新鲜买的。我阿翁吃了,也是赞不绝口呢。”


    确实好吃极了,为了这碗大鱼馉饳,走这么远的路,着实值得!


    风卷云涌把大鱼馉饳吃完了,直到走在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觉得餍足愉悦。


    因着阿娘给的钱还有剩,所以元娘跟着徐承儿路上还拐去得胜桥买了郑家油饼店的胡饼,那胡饼在炉子里烘烤得金黄,边缘都酥脆了,饼面上撒了点芝麻,吃起来又香又甜。


    路上无聊,元娘干脆就把阿奶打算让她识字的事说了。


    元娘咬了一口胡饼,使劲嚼嚼嚼,咽下,既期待又害怕,很是心烦意乱,“承儿姐姐,你说识字难吗?”


    徐承儿的阿翁可是考中过举人的,曾经闲来无事,亲自教孙女读书,所以她非但识字,还读过许多典籍。闻言,她面色坦然随意,“不难啊。”


    “真的吗,可是读不好会被打手板子的?”元娘道。


    徐承儿眼珠子朝右转,仔细回忆,然后诚恳道:“好好学的话,很容易便学会了,没道理打板子,除非是……顶撞不肯学,那才会学不会然后挨板子的吧。”


    她说的煞有其事。


    元娘信了。


    困扰一晚上心头重担瞬间卸去,可能读书识字难只是自己的想象?她应该听承儿姐姐的,承儿姐姐才是真的读过书的人,所说定然不会有假!


    这下元娘什么担忧都没有了,兴高采烈的和徐承儿说着坊间传言,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巷子口。


    然而,却见一个戴着幞头,身穿深领斜襟长褙袍,衣着看着十分体面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两个手捧礼盒的小厮,站在巷口,似乎刚到那,因而左右张望,想找人问路。


    恰好元娘跟徐承儿从他们身边经过,遂被拦了下来。


    中年男子客气作揖,“两位小娘子,敢问此处可是三及第巷,不知你们可知晓陈括苍郎君的住处。”


    他注意到,在提及陈括苍郎君的时候,两个小娘子微不可察的睁大眼睛,彼此互相对视,想来定是知晓的,但她们却没张口说话。


    中年男子想,恐怕是有疑虑,于是解释道:“我们奉主家的话,前来送礼,并非恶人,若是知晓还请告知。”


    第28章 “这可是樊楼的糕点,别处是吃不到的。”


    中年男子衣裳体面,在汴京,虽然商贸繁华,但各行各业衣着皆有规矩,只看他所穿,就知道是下人,而且服侍的主家非富即贵,不是普通富户出来的。


    他身上的衣裳就比寻常有钱的员外料子还要好了,可颜色却只有黑、白、褐三色,但凡是做主家的,都不可能穿着好料子,选这么素净的颜色。


    中年男子的话,似乎能佐证,但元娘没有因此就彻底敞开心扉,信任他的说辞,而是神色如常,让人辨不出原委,声音清脆,“你们主家是谁?和陈括苍家又是何关系,总不会无缘无故来送礼吧?”


    她年纪虽小,在大事上倒不含糊。


    只看她说话做事,隐隐间竟有几分王婆婆的身影。


    中年管事都被元娘给问住了,没料到她会问这么多,但细细一思量,问的倒也合情合理,不清楚是什么人,谁敢轻易指路,万一出了事,谁担得起?


    但他们家就是清清白白,来这也是光明正大,本就没什么好瞒的。


    中年管事据实道:“我们是景明坊孙宅的下人,府上的六郎君与陈括苍郎君为同窗好友,今日是奉六郎的吩咐前来送礼,至于是何缘由……”


    他语气自嘲坦然,呵呵笑道:“做下人的哪会知道主家的缘由,只听吩咐做事罢了。小娘子若实在担忧,也可自行离去,我再询问他人便是。


    “只是,我们孙家在景明坊颇有声誉,是体面的殷实人家,实不是坏人,万莫误会。”


    中年管事说话诙谐,倒像是上了年纪的人顺口与两个年纪尚小的小娘子说话逗闷。


    没什么恶意。


    至少当前的话里是看不出什么破绽的。


    元娘却不敢就此放心,不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汴京,她听过的拍花子、贼人等等耸人听闻的故事可太多了。


    当然,影响最大的主要还是元娘小时候,王婆婆怕她和村里孩子瞎跑出事,编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吓她,以至于她小小年纪,警惕心特别强。


    但也不能真的把人晾在这,不闻不问,若是后面人家找上门来,知道了她是谁,背后岂不是要连带着看轻犀郎,觉得他家里人不争脸?


    元娘想了想,心里拿定了主意。


    她抬头看中年管事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坚定有神,脆生生道:“不,我知道在哪,正是我家,陈括苍是我弟弟。


    “既然是犀郎同窗好友家中的人,请随我来。”


    闻言,中年管事身上的随意散漫顿消,正色了起来,他客气道:“方才实是冒犯了。”


    元娘笑了笑,然后看向徐承儿,“承儿姐姐,我带他们去去我家,你也快些回去吧,只是不知道你阿娘在不在我家,我记得她和我娘约好了一块做绣活呢。”


    她弯眉说着,眼睛却朝徐承儿使劲眨。


    压根就没有做绣活的事呀。


    徐承儿先是疑惑,而后在元娘的挤眉弄眼中意会,这是怕对方万一不是好人,所以让她帮着喊家里人来震震场,连由头都想好了,来找岑娘子做绣活嘛,到时候就算没什么事也不突兀。


    徐承儿握住元娘的手,用力捏了捏,示意她自己知道了。但徐承儿嘴上则是道:“哦哦,对,我先回去*了。”


    两人就此分开。


    元娘客气把人请到身后,带着到了家门前,而后敲门。


    岑娘子开门看到几人,自是一愣,“这是……”


    还是元娘开口解释,“我回来的时候,在巷口遇到他们,他们说是犀郎学塾中,一位姓孙的同窗家中的下人,前来送礼。”


    那个中年管事冲岑娘子做了一揖,言语间很是客气有礼,不见高门大户的趾高气昂,但兴许也与他们只是商贾家的下人有关。


    “娘子安好,小人是景明坊孙宅下人,奉六郎君的吩咐前来送礼。”


    岑娘子不比元娘,昨日倒是好好听了陈括苍说话,她略一犹豫,问道:“敢问府上郎君名讳?”


    中年管事答道:“娘子客气,我家小主人姓孙名令耀。”


    这倒是对上了,岑娘子松了口气,犀郎昨日说旬假时要来家中的同窗正是孙令耀。


    岑娘子侧身避让,请他们进去,又喊元娘去灶上取擂钵,研擂茶待客。


    中年管事连忙推却,称自己只是下人,奉主家的吩咐前来送礼,不敢久待。然后,他便把礼单奉上,让小厮捧着礼上前,请岑娘子笑纳。


    岑娘子自幼失恃,继母待她不好,自然不会费心教导,故而只学了些简单的针凿女红,让人念了点《列女传》和《女戒》一类的书中典故给她听,以此贞静自身。


    后来出嫁,夫婿学识渊博,性情温厚,倒是耐心教了一段时日,至少叫她能看懂闲书用以解闷。


    如今,看懂一份礼单,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她接过以后,仔细端详起来。


    中年管事递礼单也只是走个过场,不料这家的娘子竟然真的能看得懂。国朝礼重文人,贴补各地学塾,纵使出身贫寒,大多也有识字的机会,朝中也不乏原先家境寒微的官员。


    但那是针对男子,女子能识字,多是家底殷实,或出身书香门第,不论如何,都免不得叫人高看一眼。


    中年管事能被主家从扬州府派到汴京照顾小主人,自然是因为他有眼色懂周旋,这时候心里对陈家发自心底尊敬了几分。


    这家人纵使眼前暂时落魄,但家风清正,幼子颇为聪慧,来日总有起复的时候,当下交好,实是明智之举。


    中年管事暗自思量了大半日,从客气到惊讶到更为客气,岑娘子却是渐渐蹙起了眉,她看着眼前的蝙蝠云纹杨木盒,轻易便认出了这是出自界身巷的东西。


    界身巷乃是专售卖金银彩帛之地,那些店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珍玩犀玉,交易动辄千万,乃是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


    这些,实在太贵重了。


    若是从前,收也便收了,如今她们家的地位,哪能收这样贵重的礼,岂非欠了人情?


    岑娘子蹙眉半晌,把礼单递了回去,“君家送礼,太过贵重,往日素无交际,实在愧不敢收。”


    中年管事未料岑娘子会这般说,一怔,忙拱手道:“娘子客气,这是主家的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


    就在两人陷入胶着的时候,一道沧桑老迈的笑声骤然响起。


    原来是徐家阿翁,他捋着胡子大笑,旁边跟着徐承儿。


    “岑娘子,你就收下吧,他家可是扬州府赫赫有名的富商,便是再昂贵的礼,也不过如九牛一毛,不损毫分。”


    因为中年管事和小厮都是男子,虽为了礼请他们进来,但为了避嫌,岑娘子并未关门,倒是让徐家阿翁不知不觉走进来了。


    岑娘子冲着徐家阿翁屈膝一福,她虽觉得他说话狂狷了些,但毕竟年长,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唉,还是汴京更叫人熟悉,她从前初到村子里,不小心行了礼,被当面暗地嘲讽了许久。


    徐家阿翁笑呵呵受了,接着道:“岑娘子莫怪老夫失礼啊,哈哈哈哈。”


    中年管事看得莫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冲着对方知道主家是扬州府富商,就足以说明些不同。虽然他的主家的确在当地豪富,但在汴京却名声不显,没什么人知道。


    故而,中年管事面带疑惑,拱手客气问道:“不知丈人是?”


    徐家阿翁仍是笑得有如弥勒佛般,随意和善,“普通郎中耳,侥幸识得一位会酿酒的道长,恰好与你家主君相识,听了些事。


    “夜梦神仙授酒方,因酒发家,是也不是?”


    真是说中了,中年管事的眼神立刻不同了,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动,他家主君多厉害的人物,在汴京却无人相识,实是叫他苦闷。


    两人因此闲谈了两句。


    倒是叫真正的主人家在一旁被冷落,不知如何是好。


    元娘凑近岑娘子,只假作去倒水,离得稍远些了,她才悄声对岑娘子道:“阿娘,不若把礼收了吧。”


    “可,那礼贵重。”岑娘子迟疑,若是她家原先的地位收了自然没什么,纵使还礼轻微,乃至是不还礼,可人家总有求到自家的一日,收了实是对方更心安,今非昔比,倒叫她心生胆怯。


    陈元娘道:“可不收僵持着亦不是办法呀,收下倒不是因为他们家豪富,只是不收倒像是拒绝往来。犀郎既然能想到旬休时把人带回家中,想来关系不错。


    “先收了,等犀郎回来问个清楚,阿奶也能拿主意。


    “就是不能收,左不过是来日对方来做客,客客气气的说清楚,将礼退回去。”


    岑娘子性格温和,不大有主见,耳根子软,听元娘这么说便觉得有道理,何况,继续僵持下去,场面也不好看。


    她再过去时,客气推辞了两句,便也收下了。


    亲自将人送出去,又谢过了徐家阿翁,岑娘子才算松气,回去的时候,已是面带疲倦。


    元娘凑到岑娘子身后,帮她捶背捏肩,手法寻常,胜在孝心可嘉,还会说话逗乐,哄得岑娘子笑声连连。


    岑娘子没舍得让女儿辛苦太久,背着身,拉住元娘的手腕,轻轻拍了拍,“你快去歇歇,方才走了许久吧?”


    “累不累?下回不必自己去……”


    岑娘子还没说完,就被元娘打断,元娘弯下腰,从背后抱住岑娘子,脸依偎在阿娘的肩上,亲昵撒娇,“不行不行,一来一回,那么长的时候,馉饳的面皮都泡软烂了,那样就不好吃了。”


    岑娘子听了直摇头,语气无奈宠溺,食指轻点元娘的额头,“你啊你啊,我和你爹都并非贪恋口腹之欲的人,也不知你像了谁?”


    “像了我自己吧?”元娘故意讲着俏皮话,逗阿娘开心,自己也笑得乐不可支。


    岑娘子失笑,“哪有人像自己的。”


    *


    陪了阿娘一会儿,元娘迈着沉重的步子,低着头松垮着肩,像是瓦子表演的傀儡戏里的傀儡那样,手脚垂着不使劲,噔噔噔挪到阁楼。


    然后,她猛得扑进床榻,四肢张开,匐趴着。


    她闭着眼睛,脸埋在松软芳香的被褥里,“呜呜,好累!


    “好累~好累~~”她甚至哼唧唧唱成好累歌。


    她突然闷哼了一下,原来是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她背上了。


    小花优雅地踩着猫猫步,在她背上闲逛,粉嫩的肉垫踩啊踩啊,显然把主人当成了新奇的玩具,它心情愉悦到尾巴高高竖起,橘色的柔软皮毛在窗外洒进来的日头照耀下显得金灿灿。


    橘色的小狸猫呀,在这一刻,像是金黄色、暖洋洋的日头化成了实质,在关爱沐浴于阳光下的小娘子。


    元娘呜呜感动,“小花你真好,我砸锅卖铁也给你买猫饭,呜呜,对,你再往腿上走走。”


    小花好像听懂了,也可能是刚好走腻了平坦的脊背,想试试不平稳的新路。但元娘很舒服!肉垫踩在身上,一点点的痛,很多很多的舒服!像是在按摩!!


    元娘感动得泪眼汪汪,还得是自家猫儿最好,她家小花呀,小小年纪就会孝顺人了。


    往后出去,她对其他小猫儿一定目不斜视,绝对不会被勾引!


    绝对!


    她发誓!!


    不过,买猫饭吧,她的小钱袋剩下的钱不多了,大概只能买份寻常的,不能买拌了好几种鱼肉的贵猫饭。


    委屈她家孝顺又生得这么好看的小花了。


    呜呜……


    好在最后元娘没有这个苦恼了,她甚至不需要买猫饭,因为阿奶买了。


    而且是拌了莳萝、薄荷、鱼肉、猪肉和米饭等的昂贵猫饭。


    虽然肉的分量并不多,切得碎碎薄薄,看着像回事而已。


    王婆婆甚至买了一个布头缝的,里面填了棉和薄荷的鱼儿,是卖猫饭的店里头买的,比起搜搜,只能扯从村子里带来的粗布破衣来做成逗猫小旌旗的元娘,王婆婆实在财大气粗。


    那些猫儿的玩具,元娘去买猫饭的时候,穷酸得都不敢多看两眼。


    *


    王婆婆回来后,知道了上午的事,倒是没立刻做什么,只说等犀郎回来问清楚,总不能两眼一抹黑的瞎来吧?


    犀郎下学已是天堪堪暗下的时候了,他一回家就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看到了礼物,一整个食盒的樊楼点心,最上品的端砚,浙江湖州的毛笔,上贡的龙凤团茶。


    东西不多,但后面的三样都价值千金。


    偏远小民恐怕听都没听过。


    在王婆婆说完它们的来历与珍贵后,陈括苍却说可以收。


    这是孙令耀的待友之道。


    “他已是收敛过了。”陈括苍道。


    否则,出手还不知要多豪奢。


    岑娘子犹豫不决,想说些什么,倒是被王婆婆抬手制止了,她目光老辣锐利,“听犀郎的,那是他的同窗。”


    岑娘子想说犀郎还小,这样的大事如何能让一个小孩拿主意,可她听王婆婆的话习惯了,这时纵使疑虑也不敢反驳。


    王婆婆却不是因为贪图钱财,她见过比这更好的东西,商贾虽豪富,但有些好东西只有高门勋贵才享得到。


    她是信陈括苍。


    虽然他年纪的确小,却比许多成年人都头脑清楚。


    这个孙儿,虽不是八面玲珑的圆滑善谈之辈,但在人情世故上,比她儿子要懂得分寸。


    许多人以为,要能言善道,会舌灿莲花奉承人才是懂人情世故,实在是谬论。她见过的高官不胜枚举,世伯、族叔、父亲的门生,那些攀上高位的人精,就没有不通人情的,言语间不动声色的拿捏、权衡,才是真章。


    而且,最要紧的是他身上没有迂劲,这样的人才最适合走科举,进官场。


    上天到底还是眷顾她们家,王婆婆心中欣慰,面上却不显,只拍了拍犀郎的肩,“进屋里读书去吧,若是不够亮堂,便多点一盏油灯,莫为了省点小钱,把眼睛熬坏了。”


    陈括苍从椅子上起来,抿嘴点头,“是。”


    他言行举止皆是有条不紊,不慌不乱。


    王婆婆看着他的背影,悄然展眉,唇角微翘。


    然后,她一转头,元娘正蹲着,手放在平头案上,仰头盯着食盒,眼里是浓浓的好奇与渴望,很克制的不让自己的手碰到盒子。


    王婆婆压下唇角,扭头,到底忍不住噗嗤一笑,摇着头,“想吃就吃吧。”


    “这可是樊楼的糕点,别处是吃不到的。”王婆婆说着,还感叹起来,“离了汴京这些年,许多风貌都变了,物是人非,樊楼倒是一如既往,甚至生意更好了,怕是还要建新楼呢。”


    樊楼的点心……


    元娘听着王婆婆的话音,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好奇道:“阿奶你吃过许多次吗?”


    王婆婆哑然失笑,面上流露出怀念,甚至有很少能见到的自豪之色,“哈,我在闺阁的时候,每日都遣下人去买,再和叔伯家的女儿一块点茶食之,汴京的珍馐,我吃的可比隔壁的徐老郎中多!”


    这在王婆婆身上太难看见了,她素日里都板着脸,好像出生起就是严肃板正的。


    原来,她也有年轻爱笑、贪食口腹之欲的时候。


    元娘听得入神,禁不住问道:“那您的那些姐妹,如今也在汴京吗?”


    王婆婆笑了,“谁知道呢,大多……都死了吧,活着的也是颠沛流离,不受夫家待见。”


    她娘家可是犯了大罪,举家流放,虽说错不及出嫁女,可她们嫁得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就是不偷偷勒死暴病,怕也是备受折磨。


    元娘察觉失言,不敢再问,只悄悄瞥阿奶的脸色。


    但阿奶的脸上似乎并未有何伤心,而是粗粝满是痊愈白色划痕的手轻轻落到元娘的脑袋上,轻轻抚着,似叹息似低吟,“女子的一生最是艰苦,还得是有自立的本事才好。”


    元娘觉得脑袋上的手重重的,可阿奶不说话,也不移开。


    过了很久,才听到她道:“明天开始,我教你认字。”


    “哦哦,好。”元娘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事到临头,竟也没太害怕即将会有的打手板子。


    *


    元娘很快就明白了,何谓读书的苦。


    夜里的自己,还是想的过于简单了,承儿的话也……不一定完全可信。


    阁楼的平头案前,元娘坐在矮凳上,低头盯书,右边放着笔架、笔洗等,甚至有研好的墨。但这些都没能用上。


    因为……


    “你已跟着我读了第八遍,为何还是背不下来?”王婆婆的语气说严厉,倒不如说是诧异。


    元娘也很委屈,她明明有认真跟着读啊,“可、可能,兴许,并非每个人都如犀郎一般聪明,他早慧聪颖,我比不过也应当啊!”


    王婆婆摇头否认,“不,他只需教一遍读一遍,即可背下。”


    “?”元娘慌了,“这、我……”


    王婆婆继续,“《三字经》如此简单,便是你父亲也只需读四五遍便可背下一页。”


    随着王婆婆的讲述,元娘的眼神渐渐慌乱,指头揪着衣角绕圈。


    “便是我,稍慢些,也与你父亲差不离。”


    “为何……”


    元娘勉强稳住神,强行辩解,“世上的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背书分快些、慢些也理所应当。何况,我这么大年纪才开蒙,可是爹、犀郎、阿奶你,都是年岁尚小时就开蒙了,哪能比呢?”


    话虽如此,但元娘心底的信念逐渐崩塌。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极为聪明的人,难不成……


    自己竟是蠢材?


    不!绝无可能!


    她一定是顶顶聪明的,她就是知道!!!


    第29章 “而你爹能考上进士,你知道进士究竟如何厉害吗?”


    第二日,元娘去给徐承儿送樊楼的点心,一碟顶皮酥、一盘樱桃煎。


    那位孙同窗的下人送来的点心,足有七八盘,王婆婆让元娘挑两盘去分予徐承儿吃。


    其实王婆婆自己拿去给徐家的惠娘子是最好的,显得有人情往来,但徐家人多,送去了惠娘子倒不好分,没得让惠娘子为难,做长嫂的怎么都容易出错。这才让元娘去送,只送给徐承儿,那就是小人儿们之间的事了,没那么多顾忌。


    徐承儿的婶母总不好意思去抢侄女的吃食吧?


    总而言之,这事就落到了元娘身上。


    但昨日阿奶这么吩咐的时候,定然想不到……


    元娘是顶着这副尊荣去的。


    徐承儿见了都唬了一跳,讶然道:“你、你昨夜是去杀人还是放火了,怎么眼下青黑成这样,难道你偷偷去瓦子玩了?!!”


    陈元娘把食盒往平头案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折背样的玫瑰椅上,两只手放在玫瑰椅左右两边的一根长木扶手上,任由身体往下滑,直到脖子扣住椅背最上方的横木。


    她维持着松弛懒散到极致的姿势,随后打了个哈欠,幽幽转头,“真要是出门倒好了,我在床上躺了一整晚,愣是做了一宿的噩梦。”


    元娘说着,委屈撅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湿润了,“承儿姐姐,我怀疑我是蠢材,呜呜呜。”


    她倒没真的流泪,可泫然欲泣的模样,更叫人心疼。


    可把徐承儿给弄得发蒙,“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怎么就蠢材了?难道是哪个人欺负你了,骂你了?你等着,我去替你讨公道!”


    元娘摇摇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脖子靠在椅背上,无语凝望屋顶,顶着青黑的眼底,心如死灰般道:“不,这是我自己发觉的。”


    随后,元娘就列举了昨日王婆婆教导自己读书的场面,细细说明了她爹她奶她弟的不同,最后还讲了自己做的一夜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被一群虽然还不是很认识,但她能确定就是昨天白日背的那些字给团团围绕,它们的横折撇捺变成手脚和头,然后手牵手围着她跳舞,笑嘻嘻唱着歌嘲笑她是蠢材,连它们都背不下来。


    它们说,还有更厉害的字没来呢!


    元娘就这么吓了醒,醒了睡,睡了又吓,往复循环。


    被迫听了一夜的嘲笑歌,元娘简直要崩溃了,崩溃到最后,有种淡淡的死感,她决定认命,也许自己真的不聪明呢?


    倒是一旁的徐承儿,她愣愣听完,呆滞了好半刻,然后忽而捧着腹大笑。


    她笑得乐不可支,前仰后翻。


    甚至连泪花都笑出来了。


    元娘呆了呆,委屈扁嘴,她这下是真的想哭了,“承儿姐姐,你也觉得我蠢得很好笑吗?”


    不怪元娘,实在是徐承儿的笑声和梦里的好汉字们嘲笑她的笑法实在太像啦!


    贯穿脑袋一晚上的嘲笑歌,死灰复燃,重新环绕在元娘耳畔。


    好在,徐承儿赶在元娘彻底心死之前解释了。


    “谁和你说这是蠢材?


    “你猜猜我头回背三字经的时候,一页跟着我阿翁读了几遍?”


    元娘克制的猜了猜,“五遍?”


    徐承儿故作深沉,缓慢摇头。


    “三遍?”


    徐承儿笑了一声,“你太高看我了,真要是三遍能背下,我阿翁就送我去考童子试了。”


    那就得往多了猜,元娘小心试探道:“七遍?”


    徐承儿摇头。


    “十遍?”


    徐承儿摇头。


    “十五遍?”


    徐承儿还是摇头。


    元娘的眼睛在一声声询问中,逐渐焕发光彩,她觉得徐承儿是聪明飒爽的,肯定不是蠢材,那比她要读的次数少才能背下来的人,肯定也不蠢。


    其实已经不必再问了,元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知道徐承儿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配合道:“二十遍?”


    徐承儿点头又摇头,双垂髻绑着的发带嵌着珍珠,珍珠坠跟着上下晃动,她无所谓道:“差不多吧,我也忘了究竟是二十几遍,当时我还不认字呢,说是背书,其实就是跟着我阿翁一遍遍读。


    “你是不知道,我会背了以后,尽管是二十几遍,我阿翁四处和人炫耀,就隔壁的阮小二,听闻当时他爹教了他几十遍,他还只会吐口水,抓泥巴。


    “我都听说了,你弟弟在章豫学塾可有名气了,入学没多久,已经不和那些同龄的学子们坐一块,而是跟着开蒙三四年的学子们一块进学,是出了名的神童,他这样的聪慧,指不定来日要中一甲,是文曲星降世。


    “而你爹能考上进士,你知道进士究竟如何厉害吗?”


    元娘摇头,从前在村子里,阿奶甚至不许她说爹做过官的事,到了汴京倒是主动提,但对外只说是人死了以后家道中落。


    她只知道是很厉害的,但究竟有多厉害,说实话,她甚至分不清举人和进士差在哪里,都是厉害的人物,仅此而已。


    徐承儿左右看了一眼,凑近元娘,小声道:“别的不说,就说我阿翁吧,他倒是年少中了举,然后便开始考进士,考到我爹都牙牙学语了,还是没半点门道,后来才改学习医道。


    “我偷偷和你说,他便是前些年还偷着跑去考过呢,结果在贡院险些把命考没了,这才服输上了年纪,没再去试。”


    元娘先是张大嘴不可置信的听着,接着,她看向徐承儿的身后,便连眼睛都瞪大,收回目光使劲眨眼挤眉。


    奈何徐承儿没能意会。


    一道冷幽幽的苍老声音悄无声息在徐承儿背后响起,“那回是水不成,被褥也不暖,这才感染了风寒,和我的年纪有甚相关?”


    徐承儿惊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直接打了个激灵,左右肩膀抖动起伏,尴尬强笑,“阿、阿翁。”


    她真是觉得奇了,自己明明回回都看了左右,回回都小声,怎么回回都能被人听见?


    难道往后她不想叫人听见的,不能窃窃私语,得大声喊出来?


    徐承儿迷惑。


    徐家阿翁才懒得和孙女计较,他坐到边上的矮凳上,神情自然地拿起一个顶皮酥,顶皮酥表面酥皮金黄,一咬即碎,渣子掉在了他的胡须上,他也不在意,只一边手捧在底下接碎渣子。


    他赞誉道:“唔,不错,樊楼的手艺,里头的红豆细腻绵软,还掺了点果脯碎,甜中回味微酸,却又恰到好处,不叫人吃着腻味。”


    徐家阿翁满意到反复点头,“正适宜老人家。”


    而一旁的徐承儿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慌过渡到酝酿怒意了,连忙也抓了一个,放进口里吃,又拿了另一个塞到元娘手上。


    她阿翁哪哪都好,就是爱吃,且会真的和儿孙抢,抢慢了可就连渣子都不剩了!


    他才不管岁数大还是小,吃的面前,一律吃到嘴里才算数。


    好在徐家阿翁已经习以为常,老神在在地吃着,慢悠悠道:“要不是那回我得了风寒,定然就考上了!


    “时也运也。”


    徐承儿不大信,这话从她懂事能听懂人话起,就时常听见。


    但她阿翁的确是很厉害的人物,能考中举人的,即便是在汴京,亦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即便不提功名上的厉害,只说医道,她阿翁亦是十分厉害,成家立业后,久久考不中进士才肯继承家业学医,如今不也有所成?


    徐承儿不搭腔,干脆低头吃起了点心,这一吃便亮了眼睛,“天爷呀,不愧是樊楼,的确好吃。”


    顶皮酥的外皮金黄酥脆,可咬起来却并不费劲,酥皮极薄,内里则是松软细密的,酥皮、面皮、豆沙内瓤,三层下来,口感层次分明,咽下后,舌根仍回味着淡淡的甜。


    元娘也咬了一口,跟着一块点头。


    徐家阿翁这时道:“应当点茶相配才合宜。”


    徐承儿这时倒是没什么不满了,凑到元娘身边道:“我阿翁点茶手艺极好,一会儿你试试!”


    陈元娘还没吃过点茶呢,她只吃过擂茶,擂茶是吃不起点茶的百姓们,省了一堆茶具后的做法,到底是不同。


    徐家阿翁抚着胡子哈哈大笑,起身快走到门前才道:“奈何老夫今日与人有约,下回再试,陈家的元姐儿,你别忘了那时再带点心。”


    不比徐承儿的气愤,元娘要心平气和得很,她得知自己不是蠢材,只觉得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因此,她面带微笑,回道:“自然。”


    徐家阿翁一脚跨过门槛欲走,忽然回身,只说了一句话,“是二十七遍。”


    是跟着读了二十七遍背下来的。


    他家的芜姐儿。


    *


    从徐承儿那吃过点心,消磨了好一会儿,元娘才回家。


    她回家时可是气势冲冲的,决意要好生问一问阿奶,大声说清楚自己其实是聪明的小娘子。


    当她两手叉腰,不得不状如螃蟹般,侧身进门时,陡然看见阿奶,不由扯着嗓子大喊道:“阿奶!”


    元娘气势汹汹,准备大步向前,接着王婆婆挪了几步,她便看见庭院里的秋千,不由得放声大叫。


    “天爷呀,是秋千!!”


    她都顾不得此回目的,快步跑到秋千边上,跃坐其上,自己个荡起来,笑声和银铃似的。


    “喜欢吧?”王婆婆问道。


    “喜欢!”元娘超大声答复。


    王婆婆这一问,也叫元娘想起自己方才要做什么,但元娘坐着好处,气势已经凶不起来了,只小声道:“我有事……”


    “我有事要同你说,晚上,我们全家都去州西瓦子逛一逛吧,你不是总说想去瓦子吗?但那地方人多,我怕你初到汴京不熟悉,跟着徐承儿一块总不放心。”没料到王婆婆竟同时开口,并先一步说完。


    元娘已经什么话都不剩了,只有一句,“好,好啊。”


    可王婆婆却没有忘,“你方才想说什么?”


    “啊?什么?”元娘装傻,她直笑,“没有呀,阿奶你听错了。”


    元娘从秋千一跃而下,如一只翩翩的蝴蝶飞到王婆婆身边,揽住王婆婆的肩,依偎着,露出讨好的甜美笑容,“若是我有说什么,定然是说阿奶好,我们阿奶是世上最好的阿奶了!”


    而她,是最识时务的好孙女!


    聪明的元娘!


    一旁秋千架旁的小花,甩了甩尾巴,似乎识破了主人的虚伪,它喵呜叫起来。


    王婆婆当即走过去抱猫儿,哄了一会儿,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两条带铃铛的红绳,放在手掌上,问元娘道:“你觉得哪条好?”


    不应该都给她吗,为何还要选?


    元娘虽觉得疑惑,还是照做了,点了点那条编得像麦穗的红绳,“这条吧,别致。”


    就当元娘想要上手拿的时候,王婆婆却收回了手,开始把另一条红绳往小花脖子上系,丝毫没理会一旁的元娘。


    元娘:“?”


    第30章 “要想不跪祠堂,就得烧祖宗牌位!”


    她以为都是阿奶买给自己的。


    再以为,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小花的。


    结果,都是小花的?


    这也便算了,重要的是阿奶她竟然把自己选的那条给收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嫌弃自己的喜好品味吗???


    元娘感觉,熟悉的怒火重新回到胸腔,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她张口欲说话,紧接着就被突然塞了一颗糖,出于本能,她把嘴闭上,细细咂了一下品味道,糖是不大平整的圆球状,甜滋滋的,比直接吃饴糖又要淡些,叫元娘忍不住一直抿,顾不得张嘴说话。


    见元娘的注意力都在琉球糖上,王婆婆禁不住偷偷挑眉弯唇,“出去那么久,定是说了不少话,吃颗琉球糖甜甜嘴。”


    元娘光顾着吃糖了,哪还记得生气?


    她弯着眉,笑得甜滋滋,如枝头上的红杏花,双颊酣红,甜美娇俏。闻言,她只是一味附和点头。


    待到王婆婆抱着猫进她自己房里逗弄以后,元娘不由得兴奋地跑上阁楼,翻起了自己的衣箱。


    她终于有机会能去瓦子见识了,哪能只穿现在这身衣裳?


    太普通了。


    虽然当初魏家退婚,送了成匹的绫罗绸缎,各色料子,但是王婆婆并未把那些都用来做成家里人的衣裳。布帛钱帛,那些布料都是能用来充当钱用的,哪能真的大手脚到清一色做了衣裳?


    也不是从前那样富裕尊贵的时候,自然不能放过任何银钱。


    故而,王婆婆只挑了些花纹繁复不易过时的好料子,以及市面上特别难见的完整皮毛,预备往后给元娘当嫁妆,其余的大多都转手卖了换做现钱。


    送来的料子里,也有些简单不惹眼的,就留下,逐年做衣裳。即便如此,在邻里的衬托下,也都是顶好的好衣裳了。


    元娘如今穿的呢,多是王婆婆再买的布料,没什么花纹,摸着还成不硌人,再请人缝制好的。


    譬如她现在身上穿的,便是月白柯子,窄袖圆领里衫,浅茜色苎麻布裙,里头还穿着裤儿,最外头是件素色长袖对领的短褙子。


    杂七杂八穿在她身上的虽多,但并不是十分暖和好看,无非是秋日渐冷,多穿几件单衣凑一凑。


    平日在家,亦或家附近的街巷窜窜,这样穿倒没什么,百姓乃至低阶小吏家里都是这么穿的,她身上好歹件件都无补丁,而且没有穿过年,颜色未褪,还算新的。


    但若是正经出门游玩,尤其是夜里,这样就不够体面了,也不御寒。


    自然体不体面的是小娘子自己的念头,在外并无非要穿什么好衣裳的规矩,顶天就是去酒楼点菜会有影响。因为茶博士会看衣识人,倒不是赶人走,而是穿什么衣裳报什么式样的菜名。


    于穷人家而言,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这可不是元娘现在需要思虑,她只管挑出喜欢好看又御寒的衣裳便是。


    元娘翻翻捡捡,选中了王婆婆忖度天气渐冷,而帮她新做的一件双蝶串枝菊花纹夹襦,只及腰间,衣摆做成弧状。


    她身上原本穿的窄袖圆领里衫没有换,但裤儿和只到小腿中间的裙儿都褪了,换成了长至鞋面的青色罗织裙子。


    虽说这样风吹进来,腿会有点冷,但是那又何妨,好看便行。


    头一回去瓦子,就是挨点冻也值得,她得美美的!


    那么现在用的荷包也不行,既然换了长裙,可以换上底下络子也长长的藕色莲花纹荷包,这样走起路来,裙面微扬,络子也跟着晃动,娉娉袅袅,步若莲花,那叫一个好看。


    罗裙穿着远比苎麻布裙婀娜轻便。


    不过,上述都是元娘的想象,她目前还是个豆蔻少女,做什么都似风似火,带着股天真活泼的俏丽。


    要想如仕女图一般娴雅美丽,且还要等上几年呢。


    她跑到铜镜前,左照右照,觉得简单的双垂髻似乎不是很搭这身衣裳。


    所谓双垂髻,其实就是把头发梳做左右两边,在耳垂往下的方向,绑成长丸子头,再系个红头绳。心思巧一些的呢,则会换成发带,发带尾端坠个珍珠或小铜铃。


    这是未出阁的平民女子和富贵人家的侍女里常见的发式。


    可若是其他复杂些的发式,元娘她也不会呀。


    但无妨。


    她有阿娘!


    元娘把妆奁合上,虽然里面只有稀稀落落几条发带和几个珍珠花钿等。


    恰好岑娘子在屋里的榻上歪着,她做针线活也累了,明明是满目金灿灿的大好晴日,却只能手撑着脸侧发怔。而打扮女儿,明显是消遣的好方式。


    岑娘子遂坐起来,不遗余力的收拾女儿的一头乌黑长发。


    她先从桌案上摆着的妆奁屉子里取出一片榆树皮,放入*面盆里,掺了热水,直至榆树皮被水淹没,接着便不去管了。


    岑娘子转而帮元娘把发绳拆开,任由满头青丝洒落肩头。


    她先用木梳通了通,被磨得发圆发钝的梳齿从头发摩挲而过,经络疏通,元娘只觉得好舒服,脑袋一阵阵松泛。


    接着是用篦子梳,篦子齿密,每回梳下,头皮都会有被扯动的坠感,但岑娘子手上的力道有数,就不会把头发扯下来,只会觉得头皮坠坠的舒服。


    头发通得差不多了,榆树皮也泡得差不多,岑娘子改去搓榆树皮,搓好了再给元娘梳发,梳篦时不时沾一沾刨花水,再散的发丝也服服帖帖。


    最后梳成的是个高高的双髻,后脑勺圆润饱满,头发都被竖起,但并不显得单调,因为岑娘子把那条茜红雀枝铃铛发带给用上了,铃铛带着垂下的发带,恰好在洁白的脖颈上方,行走时摆动摇晃,自成曲调。


    至于多余的发饰,倒是没有,岑娘子说,一会儿去卖花人那买朵巴掌大的娇嫩粉花,往发髻上一插,胜过任何钗环堆砌。


    虽然也有元娘眼下没什么能用的簪钗首饰的缘故。


    帮元娘这一梳头发,倒是把岑娘子的兴致勾上来了,连着面容都忍不住修饰一二。


    元娘的眉形很好看,细弯如柳,就是淡了点,因着这眉毛的缘故,元娘回回一蹙眉就显露出几分可怜娇弱之态,装乖扮巧可招人怜爱了。


    这样的眉毛,便连装病都是简省的。


    但正常行事时,她话多活泛,眉毛的浓淡自然就被忽略了。


    岑娘子想了想,还是给她描了眉,抿了红纸,脂粉就不上了,但额上画了花纹,点了珍珠,脸颊左右也是各一颗珍珠。


    在岑娘子看来,既是装扮,若没有珍珠点缀,画上再浓的脂粉也显不出来。


    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可算是把女儿给拾掇好了。


    岑娘子最后上了头,端详元娘半日,又把她腰上绑的衿带给换成了娇粉色,这才满意颔首。


    岑娘子牵着元娘的手,走到院子里头,看着桑树下光影婆娑笼罩中的元娘。


    她忽而一怔,无数时光交叠映衬,最后抿嘴浅笑,感叹道:“我的元娘,也长大了。”


    元娘没有听清,只回过头对着岑娘子粲笑,朝气蓬勃,“阿娘,你说什么?”


    岑娘子摇摇头,温柔浅笑,“说我的元娘,生得真好看。”


    元娘满足了,笑得愈发灿烂,脸颊两侧的珍珠衬得她娇俏率真,当真如三春之晖,繁繁汴京。


    *


    陈括苍下学回来时,见到与平素大不相同的阿姐,也是一怔,由衷夸道:“阿姐今日真好看。”


    元娘听得高兴,眉开眼笑,直接给弟弟塞了颗琉球糖。


    这是她作为姐姐的高兴方式:给弟弟投喂!


    陈括苍哭笑不得,但吃些不腻的甜食,即便他实际年纪颇大,也不至于因此不喜。甚至,他上辈子在现代,岁数大了以后,还很爱吃甜腻的东西,因为味觉渐渐退化了嘛,就是医生不大让。


    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陈括苍回来了,她们总算能出门去瓦子了。


    至于用饭?


    笑话,瓦子里吃吃喝喝的多了去,既然决定出门,就没道理饱着肚子,只出去闻味。


    王婆婆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她们去的是州西瓦子,这是有名的瓦子,里头有数个勾栏,热闹非凡。


    每到夜里,人头攒动,和流水一般在瓦子里来回,勾栏里客似云来,宾客满座,每家都点了许多灯烛,遥遥望去就是极亮堂的,甚至能把天穹都照亮。


    像州西瓦子和马行街这些热闹的地方,即便到了夏日,也不用怕蚊虫,因为点的灯盏太多,蚊虫惧怕灯油,连飞进来都不敢。


    元娘方一进门,就被一串串连在一块足有数人高的灯笼惊得张大嘴。


    她难以置信,“那样高,是怎么挂上去的。”


    王婆婆在一旁平淡道:“有长梯子。”


    元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接着跟家里人随着人潮向前,恰好经过一处勾栏,门前挂着一个大的竹骨做成的箱笼样式的灯箱,外面糊的纸上挥扬洒脱的写着两个大字。


    “御前”


    元娘不由得驻足,仰头上望,她拉着王婆婆的手,激动道:“这有‘御前’的牌子,他们家表演的人进宫给官家表演过!!”


    王婆婆拍了拍她的手,淡定地笑了,“这里的勾栏,多得是进宫献技过的,这都不算什么,前头还有座莲花棚,专演御前杂剧,那才是真正的好,比你在乡野之地听的不伦不类的曲可谓是天壤之别。


    “州西瓦子算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了,有许多勾栏,有些小瓦子里头只有一座勾栏。


    “瓦子白天黑夜几乎都开门迎客,吃喝表演无所不有,进了这,不知不觉就从天亮待到日暮,终日流连,不知归家。我有个堂兄便是,进了瓦子几日几夜不曾归家,家里找到他时,正在台下看封惜奴唱诸宫调……”


    元娘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王婆婆笑了一声,颇有些幸灾乐祸,“被家里按着打了一顿,罚去祠堂跪祖宗牌位了。结果他嫌冷,偷着点火盆,边烤火边烤栗子,暖和过了头,又睡着了,险些把祖宗牌位给烧了。


    “只好请了家法,险些把他打死。但那以后,就没人罚他跪祖宗牌位了。”


    元娘听得直称奇,真是位厉害人物,若是阿奶家没遭灾,恐怕那位堂舅公至今也是位玩世不恭的老人家,应比徐家阿翁还要有趣。


    “你既称奇,可觉察出什么道理?”王婆婆问道。


    元娘也是在外太闲适放松了,不过脑子,下意识道:“要想不跪祠堂,就得烧祖宗牌位!”


    她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双手捂嘴,一个劲的摇头,“我、我瞎说的。”


    王婆婆自然是黑了脸,但她家如今都败了,也无所谓祖宗祠堂,至于陈家的,呵,那些趁火打劫的宗亲族老她瞧着就厌恶,这几年若是死了也成了牌位,她不啐两口都是涵养好。


    故而,王婆婆只是冷声道:“慎言。”


    别的什么都没有,元娘预想中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并未出现。


    劫后余生,元娘笑得比进来时还灿烂。


    并且她拉着王婆婆,想去听诸宫调,这在元娘原先待的乡野地方听不到,甚至闻所未闻,被阿奶说的堂舅公趣事给勾起了好奇心。


    然而,才走到里头,她就被成百上千的桌椅给惊着了,底下的桌椅像是个打开的扇子,正对着上头的台子,前排有玫瑰椅和平头案,往后些的则是简陋的矮凳。


    有人抱着筐子,来回穿梭转悠,收取赏钱。


    便是再穷酸的人,被对方追到跟前,也会掏几文钱,至于冷水瓜果,自然要另外收钱。而拿不出许多赏钱的人,断断是不敢坐到最前头有桌椅的地去的。


    她们这些看客待的地方是腰棚,表演的人都在戏房里打扮歇息。


    王婆婆今日带着一家子出来,自然是舍不得坐前头,只坐在后头的矮凳上,左手牵着元娘,右手揽着犀郎,边上坐着岑娘子和万贯。


    很快,表演的人就换好了衣裳,从戏房里出来,有人弹琵琶,有人唱了起来,“掌笋指,那知远月下长吁气……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那人方一唱完,王婆婆立刻就道:“是《刘知远诸宫调》里的《知远别三娘太原投事第二》一则,现下唱的的解红词,一会儿宫调就变了,是用仙吕调的胜葫芦词。”


    元娘听得眼睛都直了,虽然唱的调子很好听,但她好像没听懂……


    还有什么调什么词,词牌名吗?


    也怪她们进来得太晚,若是从头听起,元娘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元娘勉强还能算土生土长的古人,没有见过字幕,按理对这些应当更易听懂,可她都只能听个热闹,更别提陈括苍了,他是压根听不清在唱什么。


    但他接触的事物毕竟更多,若非要说个究竟,倒有些像元曲。


    不比陈括苍的沉默,只默默思忖,元娘选择求助阿奶,“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王婆婆早就听得入了神,眼睛发怔,元娘直拽了几下她才回了句,“什、什么?”


    可她的眼睛却是片刻不离台子,仔仔细细听着,生怕漏了一句。


    元娘重复问了一遍,也未得到回答,只好继续问。


    王婆婆被闹得不耐烦了,才心不在焉的解释,“哎呀,闹什么,你仔细听不就知道了,《刘知远诸宫调》讲的是后汉高祖刘知远如何从一介贫寒到打下天下做皇帝的故事,眼下是讲刘知远告别李三娘,要去太原投军。


    “你若是好好读书,就知道后汉高祖了。早知道不带你出来了,我自己出来听还能落个清净。”


    王婆婆的瘾上来了,那是六亲不认的。


    她从荷包里掏了颗樱桃煎进元娘的嘴里,以此封印孙女。


    元娘果然认真咬起樱桃煎,这樱桃煎是去了核,压成饼状,腌制成的蜜饯,偏甜微酸,比一般的蜜饯要好吃,咬开后,浓郁的樱桃香味溢满唇齿,口感糯软又不失细嚼的劲头。


    这一吃一咬间,叫元娘安静下来,唱词渐渐进了耳朵。


    本来词就不生僻,目不识丁的百姓也能听懂,元娘自不例外,也开始跟着入神细听。


    直到从这个棚出来的时候,元娘还忍不住忧心,“刘知远充军去了,李三娘要如何独自生少主,她太苦了,又如此坚韧,实在是当世奇女子!”


    王婆婆没忍住笑话她,“先前不是说听不懂么,怎么现在便讲得头头是道?”


    陈元娘扭捏着,尴尬笑道:“那不是一开始不知道唱什么,没听进去嘛。”


    之前是听元娘的,王婆婆自诩是个公平的阿奶,孙子读书也辛苦,于是问道:“犀郎,接下来你想看什么?”


    她怕孙子来汴京不久,又不像元娘成日从徐承儿那长见识,所以不知道瓦子里都有什么,干脆一一提了起来,“鲍老的傀儡戏不错,说商谜也不错,你应该喜欢,台上台下都能一块猜谜,还有皮影戏……”


    她们是边说边走的,王婆婆还未能说完,就突然被一个拿着算命幡的老道士给拦下了。


    “算一卦否?”


    王婆婆还算客气,婉拒道:“我出门未带够钱,就不劳烦道君了。”


    老道士身上穿着道袍,可脚下的十方鞋鞋面上打了补丁,头上束的也是荆木做的簪子,不说形容落魄,但看着手头就不大宽裕。


    然而,他却摇头道:“不,我不收钱,我观他眉宇,是难得的好面相,虽死而生,非贵人不可压。今日能在勾栏瓦舍相遇,也是有缘,您何必急着推却呢?”


    也不知道老道士的那句话触动了王婆婆,她竟停下了脚步,也不管是不是江湖术士的骗局,“也好,偏劳道长了。”


    老道士做了个请的姿势,把几人带到了几步外的摊子上。


    王婆婆报了陈括苍的生辰八字,老道士先是据此写下四柱八字的神煞大运,接着开始推算,甚至拿出了龟甲和铜钱卜算。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惊道:“好稀奇的命格,您家门楣光复有望,此子必定位极人臣,青史有载,是古今少有的治世能臣。


    “但……”


    他摇了摇头,“凡此命者,生平必遭落拓,他一生三起三落,非有大毅力者不可熬磨。”


    “好在,他最后富贵终老,可荫蔽子孙百年。”


    老道士说到最后,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元娘。


    王婆婆脸上不辨喜怒,只是起身弯腰一拜,郑郑重重,“多谢道长。”


    她自己粗通些玄学道理,又素有观人的眼力,这是看出了眼前老道士必是有真本事的人。


    元娘和岑娘子的神色各异,她们先是高兴,听到后面,怎么也忍不住蹙眉,权势虽好,可亲人总盼自家人能安康顺遂,便是最为合宜。


    尤其是对富贵过的岑娘子而言,再多的荫蔽子孙,虚名荣耀都不及一条性命。


    元娘则满心满眼是对弟弟的担忧。


    倒是陈括苍,明明说的是他自己的命格,小小的人儿,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淡然处之,瞧不出一丝焦躁好奇。


    哪怕是心性好的成人,恐怕也做不到。


    按理,她们本该给对方些钱,或是就此离去,但是王婆婆驻足犹豫,并未离去。


    她知道自己有些贪心,可难得遇此良机,一咬牙,果断开口,“我身旁的孙女,能否请道长您一块卜算?”


    老道士这才把目光挪向元娘,仔仔细细的盯着她的脸,从额头眉骨,到双耳下颚。


    最后,老道士才开口,“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