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里的石板路被月光泡得发亮时,李穗才发现这条巷子藏着太多细碎的声响。穿堂风卷着谁家的留声机旋律飘过来,咿咿呀呀的评剧调子混着搓麻将的骨牌声,墙根下还有蟋蟀在叫,像在应和远处码头的潮声。
她刚走到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就被个挎竹篮的老太太撞了胳膊。篮子里的艾草叶撒出来,带着清苦的药味。“姑娘走路看着些哟。”老太太的蓝布帕子裹着花白的头发,银镯子在月光下闪了闪,“这几日不太平,巡捕房的人总来查户口。”
李穗帮着捡艾草时,指尖触到片硬纸壳,是张揉皱的船票,日期正是去年吴淞口沉船的那天。老太太“哎呀”一声抢过去,帕子擦了又擦:“我家老头子的,总说要去南洋看儿子,票都买了……”话音未落,巷尾突然传来铜铃响,是卖馄饨的挑子过来了。
挑子前的马灯晃悠悠的,照见个跛脚的男人,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狰狞的疤痕。“苏小姐的馄饨?”他把挑子搁在苏晚家对面的墙根下,竹勺在铜锅里敲出清脆的响,“今日多加紫菜,新晒的。”
李穗这才发现,福安里的每户窗棂都透着不同的光。苏晚家是橘黄的油灯,隔壁阁楼是昏黄的洋灯,再往前那扇窗亮着盏马灯,灯影里有个穿长衫的青年正低头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竟盖过了馄饨锅的沸腾声。
“那是陈先生,教洋学堂的。”卖馄饨的男人往碗里撒虾皮,“去年船沉了,他未婚妻就在那船上,听说本是要回来成亲的。”马灯的光恰好照在青年手边的相框上,玻璃后面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胸前别着朵栀子花,和苏晚竹绷上的模样有几分像。
李穗的笔记本突然在怀里动了动,像有只小虫子在爬。她翻开看,空白页上浮现出几行字,墨迹比先前深些:“执念是面镜子,照见的从来不止自己。”字迹旁还画了个小小的槐花,花瓣上沾着露水。
这时苏晚家的门开了,她换了件月白夹袄,手里捧着个红漆食盒。“王大哥,给陈先生送碗馄饨吧。”她把食盒递过去时,李穗看见她夹袄的盘扣是栀子花形状的,“今日他又没点灯。”
卖馄饨的王大哥叹了口气,往锅里下了把馄饨:“这陈先生也是死心眼,那姑娘走前给他绣的荷包,到现在还揣着。”说话间,阁楼的灯突然灭了,只有青年的影子还映在窗纸上,像尊沉默的石像。
李穗抱着笔记本往巷深处走,石板路的缝隙里嵌着各色东西:半枚铜钱,几粒栀子籽,还有片干枯的凤凰花瓣,和苏晚铁皮盒里的那片一模一样。她蹲下身去捡时,头顶突然落下片槐树叶,正盖在只爬动的蜗牛身上。
“它在找回家的路呢。”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蹲到她身边,羊角辫上系着红绳,和李穗腕间的那根同色,“我娘说,蜗牛爬过的地方会留下银线,就像人走过的路,看着看不见,其实都在呢。”
小姑娘的篮子里装着些碎布,是从各家收来的,要拿去给巷口的张裁缝做鞋底。“张爷爷的眼睛不好,可他摸着布就能说出是谁家的。”她举起块靛蓝土布,“这是苏姐姐的,她总用这种布做衬里,说阿远哥喜欢这颜色。”
李穗的指尖抚过那块布,粗糙的纹理里还留着针脚的痕迹。她想起石屋老婆婆说过,好的布料要经得住拉扯,就像心里的牵挂,看着软,其实韧得很。
“姐姐见过凤凰花吗?”小姑娘突然问,手指绞着辫梢的红绳,“我娘说,南洋的凤凰花落在地上,能把路染成红的,像铺了红毯,等心上人回来就能踩着花走。”话音刚落,巷口突然传来喧哗,巡捕的皮鞋声踏碎了石板路的宁静。
“查夜!都把户口拿出来!”领头的巡捕腰间挂着枪,皮靴踢翻了王大哥的馄饨挑子,紫菜和虾皮撒了一地。王大哥跛着脚去捡,被巡捕推了个趔趄,裤脚卷起来,露出的疤痕在马灯下像条蜈蚣。
“沈队长行行好,”张裁缝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眼镜片碎了块,“都是本分人,哪有什么可疑的。”他的裁缝铺门板上还贴着张喜字,边角都发黄了,“我那口子,去年坐船去采办绸缎,至今没消息呢……”
巡捕的手电筒突然照向阁楼,窗纸上的青年影子猛地一颤。“陈先生,你的护照呢?”沈队长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听说你未婚妻就是那艘沉船上的?”阁楼的门“吱呀”开了,青年抱着个锦盒站在门口,月光照见他手里的荷包,绣着半只蝴蝶,翅尖缺了块,竟和苏晚门环上的缺口严丝合缝。
“她叫林秀,绣活比苏小姐还好。”青年的声音发颤,锦盒打开,里面是十二封信,和苏晚的铁皮盒里的数量一样,“最后一封信说,在船上遇见个叫阿远的年轻人,帮她抢回了被风吹走的绣绷……”
李穗的心猛地一跳。她摸向怀里的笔记本, pages自动翻到新的一页,上面画着艘船,甲板上有两个身影,一个在绣蝴蝶,一个在捡栀子,海风把他们的衣角吹得缠在一起。
这时苏晚突然从屋里出来,手里举着盏马灯:“沈队长,王大哥的腿是去年救落水乘客摔的,陈先生的未婚妻和我阿远哥是同船的,张裁缝的妻子还帮我带过南洋的绣线……”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巷子瞬间静了。
马灯的光晕里,李穗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相似的东西。王大哥摸着疤痕的手,陈先生攥着荷包的指节,张裁缝扶着门框的肩膀,还有苏晚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却又透着股不肯弯的韧劲儿。
“都是等的人啊。”卖馄饨的王大哥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船沉了,可日子还得过,牵挂还得接着。”他从挑子里找出个破碗,盛了些剩汤递给陈先生,“热乎的,暖暖身子。”
巡捕们不知何时退了,脚步声消失在巷口。留声机的评剧调子又响起来,这次唱的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咿咿呀呀的,像在劝着谁。陈先生把荷包放进锦盒时,李穗看见盒底刻着行小字:“此心安处是吾乡。”
张裁缝慢慢收拾着碎镜片:“明日我给你补补荷包吧,我那口子教过我,金线要顺着布纹走,才不容易断。”苏晚蹲下身帮王大哥捡虾皮,小姑娘把凤凰花瓣塞进李穗手里:“姐姐,等凤凰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码头撒花好不好?”
李穗握着那片花瓣,忽然明白天幕说的“执念是养分”是什么意思。福安里的这些人,谁不是把等待酿成了日子?王大哥的馄饨汤,陈先生的信,张裁缝的针线,还有苏晚未绣完的花,都是用思念做的种子,在时光里发了芽。
月光移到老槐树的枝桠上时,巷子里的灯又一盏盏亮了。陈先生在窗下写起了信,收信人是“南洋的风”;张裁缝的缝纫机“咔嗒”作响,在碎布上绣出小小的栀子花;王大哥重新支起挑子,铜锅里的水又开了,腾起的热气里,竟飘着淡淡的栀子香。
李穗走到苏晚身边时,正看见她往天井里埋什么。月光照见是包栀子籽,用红绳系着。“阿远说,种子要埋在看得见月亮的地方。”苏晚的手指抚过湿润的泥土,“他还说,等我们老了,就坐在藤椅上看栀子开花,像看南洋的雪。”
李穗的笔记本烫了一下,新的字迹浮现出来:“每个等待的人,都是别人的光。”她抬头望向福安里的夜空,星星稀疏得像撒落的针脚,而地上的灯火却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染得暖暖的。
卖馄饨的铜铃又响起来,这次是往巷外走,王大哥的吆喝声在石板路上荡开:“热乎馄饨——暖心暖胃哟——”李穗看着他跛脚的背影,突然想起周禾说过的话:“路不好走没关系,走的人多了,就成了道。”
她摸了摸腕间的红绳,绳结不知何时自己收紧了些,却不再勒得疼。远处的码头又传来汽笛声,这次的声音里没有叹息,倒像声轻轻的问候。李穗知道,福安里的故事还没结束,就像那些埋在土里的栀子籽,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迎着光开花。
夜风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轻轻翻着书页。李穗握紧怀里的笔记本,跟着馄饨挑子的马灯往巷口走,她的脚步很轻,生怕踩碎了这满巷的月光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