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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晨光

作者:木子成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福安里的第一缕晨光,是从张裁缝铺的门缝里挤进来的。李穗被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响惊醒时,发现自己竟趴在苏晚家的八仙桌上睡着了,怀里的笔记本压出道深深的折痕,像片被揉过的花瓣。


    “张爷爷又在赶活了。”苏晚端着铜盆从里屋出来,水汽氤氲里,眼尾的痣比昨日更清晰,“他说今日要把陈先生的荷包补好,赶在潮落前送到码头,说海水能把思念捎去南洋。”


    李穗揉着发麻的胳膊站起来,才发现窗台上多了只粗瓷碗,碗里盛着新摘的紫花地丁,清苦的香气混着栀子的甜,像极了灰兔子送她的那束。“王大哥一早送来的,说巷口野地里长了好多。”苏晚用指尖碰碰花瓣,“他说这花命贱,丢在哪都能活。”


    巷子里已飘起豆浆的香气。卖馄饨的王大哥正蹲在槐树下修挑子,跛脚踩着块青石砖,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淡红。“姑娘醒了?”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面粉,“今日吃甜浆还是咸浆?我给你加块粢饭糕,新炸的。”


    李穗刚要答话,阁楼的门突然“吱呀”开了。陈先生抱着锦盒站在门槛上,长衫的袖口沾着墨渍,昨夜补好的荷包露在外面,张裁缝用金线补的翅尖在晨光里闪着光,竟和苏晚门环的缺口严丝合缝。“苏小姐,”他的声音带着未醒的沙哑,“能帮我在荷包里放片凤凰花瓣吗?林秀说过,南洋的花能认路。”


    苏晚从樟木箱里取出片凤凰花瓣时,李穗看见箱底铺着层靛蓝土布,上面绣着半开的栀子,针脚松松的,像怕勒疼了花。“这是阿远走前我绣的,”她的指尖抚过花瓣,“他说等船靠岸,就把这个系在桅杆上,让我在码头一眼就能看见。”


    这时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进来,羊角辫上的红绳在晨光里划出两道弧线。“张爷爷让我送这个!”她举起块绣着栀子花的手帕,边角还留着针扎的小孔,“他说这是林秀姐姐教他的针法,线要绕三圈,才不容易散。”


    李穗接过手帕的瞬间,指尖传来熟悉的糙感——和苏晚的绣布不同,更厚实些,带着阳光晒过的暖。她想起石屋老婆婆纳鞋底时,总在油灯下绕三圈线,说这样“走再远的路,鞋也不会掉”。


    “陈先生快看!”小姑娘突然指着天空,一群海鸟正排着队掠过福安里的屋顶,翅膀沾着金色的晨光,“我娘说,海鸟能飞过南洋,它们会看见林秀姐姐的!”陈先生的眼眶突然红了,锦盒从手里滑落,十二封信散在地上,最上面那封的邮票被泪水洇得发皱,邮戳正是去年沉船的前一天。


    王大哥放下挑子去捡信,跛脚在青石板上磕出轻响。“我那天在码头,”他捡起封信,指尖抚过邮票上的帆船,“看见那艘船出港时,桅杆上系着片红布,像极了苏小姐的栀子绣品。”苏晚突然蹲下身,手指捏着封信的边角,指节泛白得像玉兰花瓣。


    李穗的笔记本在怀里烫起来,烫得像忘忧街灶膛里的烙铁。她翻开看,空白页上正慢慢浮现出艘船,甲板上的青年正把栀子绣品系在桅杆上,穿旗袍的姑娘站在旁边,手里的荷包在风里飘着,翅尖的金线闪得刺眼——那是林秀,她胸前别着的栀子花,和陈先生相框里的一模一样。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着把信叠好,“阿远在信里说,船上有个绣蝴蝶的姑娘,总对着海哭,他就把我的栀子绣品送给她,说看见花就不会想家了。”陈先生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的呜咽声,像被风揉碎的海浪。


    张裁缝拄着拐杖进来时,眼镜片新换了块,却还是歪在鼻梁上。“补好了。”他举起荷包,金线补的翅尖在晨光里颤巍巍的,“我那口子说,补东西和等人一样,不能太急,线太紧了,反而容易断。”他的手指在荷包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哄个睡着的孩子。


    巷口突然传来汽笛声,是出港的船。陈先生抓起荷包就往外跑,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片紫花地丁的花瓣,落在李穗的笔记本上。王大哥扛起挑子跟在后面,跛脚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响:“等等我!给你带碗热馄饨,海风吹多了寒!”


    苏晚把剩下的凤凰花瓣分给小姑娘:“去,跟着陈先生,把花瓣撒在码头,让它们跟着船走。”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了,羊角辫上的红绳与李穗腕间的那根,在晨光里红得一样深。


    “你看。”苏晚突然指着天井,昨夜埋栀子籽的地方,竟冒出点嫩芽,顶着层薄土,像个刚睡醒的孩子,“阿远说对了,种子只要见着光,就会拼命长。”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嫩芽,露水落在手背上,凉得像谁的眼泪。


    李穗的笔记本突然自动翻页,新的字迹浮现出来,墨迹比先前深了许多:“执念不是锁,是让回忆发的芽。”她抬头时,正看见苏晚把那片未绣完的凤凰花绣品挂在窗棂上,海风穿堂而过,布面轻轻晃动,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远处码头传来人群的喧哗,夹杂着王大哥的吆喝声和小姑娘的笑。李穗摸向腕间的红绳,绳结不知何时松了些,却比先前更暖。她想起玉兰坡上埋着的画,想起福安里的灯火,原来每个地方的牵挂,都有自己的模样——有的是埋在土里的种子,有的是系在桅杆上的绣品,有的是跟着海鸟飞的花瓣。


    苏晚突然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与周禾那半块严丝合缝,拼合处缠着的红绳,在晨光里红得像要渗出血。“这是阿远留给我的,”她把玉佩塞进李穗手里,玉的温润混着体温,“他说等找到另一半,就知道回家的路了。”


    李穗握紧玉佩的瞬间,天幕的字迹突然在窗棂上亮起来,这次不是机械体,竟是手写的——【观测者李穗,已看见执念的形状:是张裁缝绕三圈的线,是王大哥补挑子的钉,是陈先生未寄出的信,是苏晚等开花的籽。】字迹旁边画着朵完整的栀子,花瓣上沾着露水,像谁的眼泪落进了花心里。


    这时卖馄饨的铜铃声从码头方向传来,王大哥的吆喝声被海风送进来,带着水汽的湿:“热乎馄饨——暖心暖胃哟——”苏晚突然笑了,眼尾的痣在晨光里闪着光,像落在花瓣上的星。


    “你听,”她指着巷口,“日子还在往前走呢。”


    李穗抬头望向福安里的屋顶,海鸟正驮着晨光掠过,青石板的缝隙里,紫花地丁正拼命往外钻。她想起石屋老婆婆说的:“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怀里的笔记本轻轻发烫,像揣着个小小的春天。


    远处的轮船又鸣了笛,这次的声音里带着扬帆的轻快。李穗握紧那半块玉佩,跟着苏晚往巷口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应和着谁的心跳。晨雾里,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像张用牵挂织成的网,把福安里的日子,兜得稳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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