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风裹着码头特有的嘈杂扑过来时,李穗的指尖还残留着红绳勒过的痛感。月白布衫的姑娘就坐在三步外,膝头竹绷上的栀子花瓣绣得半开,银针悬在半空,像停住的雨丝。
“阿远是跑船的?”李穗的声音被风撕成细片,姑娘抬头时,她才发现对方眼尾有颗极小的痣,像被针扎落的墨点。
“嗯,去南洋的货船。”姑娘的针终于落下,金线穿过布面的瞬间,李穗忽然想起石屋老婆婆纳鞋底的样子——顶针在油灯下亮一下,线就钻进布里一寸。只是眼前的针脚更细密,像怕风会吹散似的,每一针都咬得很紧。
天幕的字迹不知何时淡成了半透明,【等待是最沉的锚】几个字悬在帆布上空,被海风吹得微微晃动。李穗摸向怀中笔记本,“归家路藏在执念尽头”那行字边缘,不知何时洇开圈浅痕,像眼泪泡过的印子。
码头上的人潮像流动的泥,穿短打的脚夫扛着麻袋从身边挤过,粗瓷碗碰撞的脆响混着鱼腥气漫上来。穿月白布衫的姑娘始终没动,竹绷下露出的鞋尖沾着泥,鞋帮处绣着半只蝴蝶,翅尖缺了块,与玉兰坡上那半块玉佩的缺口惊人地相似。
“他走那年,说栀子开得最好的时节就回来。”姑娘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绷子上的花,“第一年等来了暴雨,船在吴淞口耽搁了半个月;第二年等来的信,说要去爪哇岛装香料;今年开春的信里,就画了株栀子,没提归期。”
李穗的目光落在绷子边缘的蝴蝶上。金线发黑的地方,针脚明显乱了,像是绣到一半被猛地拽了下。她想起周禾画玉兰时,总是先用指甲在纸上划浅痕,说这样笔尖就不会跑偏。
“蝴蝶要成对才好看。”她伸手想碰那半只翅膀,指尖刚要触到布面,姑娘突然攥紧了竹绷,指节泛白得像玉兰花瓣。
“他说回来就绣完另一半。”姑娘的喉结动了动,“他走那天,码头的栀子落了一地,他捡了朵最大的,说等绣成标本,就知道家的方向了。”
风突然变急,帆布被吹得鼓鼓囊囊,发出兽皮般的闷响。李穗看见姑娘腕间的红绳缠了三圈,绳结处也松着个线头,和自己腕上的一模一样。
“我帮你绣吧。”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里有种连自己都惊讶的笃定。就像在玉兰坡上埋那页画时,心里很清楚该做什么。
姑娘的针顿了顿,银亮的针尖在阳光下晃了晃,突然递过来:“你会?”
李穗接过针的瞬间,指尖传来熟悉的糙感——和周禾画纸的质地不同,是更细密的、带着韧性的糙。她想起石屋老婆婆教她认针脚时说的:“线要松些,太紧了布会皱,心也会跟着揪着。”
第一针穿下去时,金线在布面打了个小结。姑娘“呀”了一声,李穗抬头,正撞见对方眼里的水汽,像雾里的玉兰花瓣。
“他总说我绣得太急,针脚像打战。”姑娘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朵未完成的栀子,“他说南洋的栀子是重瓣的,开起来像堆雪,等他带苗回来,就种在石库门的天井里。”
李穗的针悬在半空。石库门、天井、重瓣栀子——这些词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隐约能串成条线。她低头看向笔记本,空白纸页上突然浮现出几行小字,是她自己的笔迹:“忘忧街的青石板刻着‘等’,玉兰坡的石碑缠着‘念’,这里的针脚藏着‘盼’。”
风掀起姑娘的月白衫角,露出腰侧别着的铜钥匙,链扣是朵极小的栀子花,花瓣被摩挲得发亮。李穗忽然想起玉兰苗旁的那些物件——磨亮的铜哨,纳了一半的鞋底,原来每个地方的牵挂,都有自己的模样。
“船来了!”码头上有人喊。远处海平面上,轮船的烟囱正冒着黑烟,像支蘸了墨的笔,在灰蓝色的天上慢慢划。
姑娘猛地站起来,竹绷斜斜坠在臂弯,针还扎在布面上。她的鞋跟磕在木板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像在敲着什么人的心跳。
李穗跟着站起来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和姑娘的影子交叠在帆布上,像两株靠得很近的植物。天幕的字迹不知何时换了,【执念的根,往往藏在最不经意的细节里】,机械音没再响起,可李穗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像小时候趴在窗台看她埋玻璃弹珠的奶奶。
轮船靠岸的汽笛声震得耳膜发疼,乘客顺着跳板涌下来,穿西装的男人提着皮箱,戴草帽的女人抱着孩子,脚夫们扛着货箱穿梭其间,喊叫声像涨潮的水。
姑娘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腕间红绳,绳结越收越紧,勒出浅浅的红痕。李穗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突然想起在玉兰坡上,自己也是这样盯着周禾渐渐透明的影子,脚像生了根。
“阿远穿藏青色的短褂,袖口绣着栀子。”姑娘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说这样我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
人群渐渐稀疏,跳板被收起来时,姑娘的肩膀垮了下去,像被抽走了骨头。她慢慢走回木板处,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绷,那半只蝴蝶的翅尖,不知何时被风吹得翻卷起来。
“他没回来。”她坐下时,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栀子花瓣,“今年的信里,夹着片南洋的凤凰花瓣,红得像血。”
李穗重新拿起针,这次她的手很稳。金线穿过布面时,她数着针脚:一针,两针,像在数着谁走过的路。姑娘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封信,信封边角都磨圆了,像被反复摩挲过。
“第一封说,船过马六甲时,看见飞鱼像银箭似的跳。”姑娘拿起最旧的那封,信纸泛黄得像秋叶,“最后一封只画了株栀子,没写日期。”
李穗的针顿在蝴蝶的翅尖。她想起周禾画的玉兰,想起石碑旁埋着的那页纸,原来有些话不用说出口,看的人自然会懂。
暮色漫上来时,码头的灯笼一盏盏亮了,橙黄的光落在竹绷上,把那半朵栀子照得像要化开。姑娘开始收拾东西,竹绷被小心地卷起来,铁皮盒放进蓝布包袱,钥匙串的栀子花瓣在灯笼下闪着微光。
“我叫苏晚。”她背起包袱时,终于告诉李穗名字,“住在福安里,穿过三条街就到。”
李穗看着她的背影融进暮色,月白衫角像片被风吹走的栀子花,忽然想起天幕说的“绣娘苏晚”。原来要找的人,从一开始就在眼前。
木板在脚下轻轻晃,像婴儿床的摇篮。李穗低头看笔记本,空白纸页上的字迹又变了:“当牵挂变成等待的形状,等待就成了不会谢的花。”海风掀起纸页,露出背面画着的小小的船,船头站着个模糊的人影,像在朝着什么方向望。
远处的轮船又鸣了笛,这次的声音更长,像声悠长的叹息。李穗把竹绷上的针仔细别好,将那半朵栀子连同未绣完的蝴蝶一起抱在怀里。她知道该往哪里去了——福安里的方向,有株需要完成的花,就像玉兰坡上,有个需要埋葬的约定。
走下码头时,她的影子被灯笼拉得很长,腕间的红绳在暮色里红得很显眼。路过货栈时,听见两个脚夫在说话:“听说了吗?去年从南洋回来的船,在吴淞口触了礁,连个人影都没捞着……”
李穗的脚步顿了顿,怀里的竹绷硌着心口,像块温温的石头。她想起苏晚说的凤凰花瓣,红得像血,原来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却还是愿意等下去,像石缝里的花,拼尽全力也要朝着光的方向开。
福安里的门楣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黑。苏晚的家在最里头的石库门,门环是只铜制的蝴蝶,翅尖同样缺了块。李穗敲门时,指节碰到蝴蝶的缺口,突然想起玉兰坡上拼合的玉佩,原来这世间的残缺,都是为了等谁来补全。
开门的是苏晚,她已经换了件灰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屋里陈设简单,八仙桌上摆着只青瓷瓶,插着两枝干枯的栀子,墙角的竹架上,晾着半干的绣品,都是些未完成的花。
“坐吧。”苏晚倒了杯茶,水汽氤氲里,她的眼尾痣更像墨点了,“这茶是阿远走前留下的,龙井,说是明前采的。”
李穗抿了口茶,舌尖先是微苦,接着漫出清甜,像某些藏在心里的话,要慢慢品才尝得出滋味。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绣品,是片海,浪涛里漂着只小小的船,船头站着个人,手里捧着朵栀子花。
“他说等攒够了钱,就开家绣坊,让我只绣自己喜欢的花。”苏晚的手指拂过绣品的船帆,“他不懂针脚,却总说我的花里有光。”
李穗把竹绷放在桌上,拿起针继续绣那只蝴蝶。金线在布面游走,翅尖的缺口渐渐被填满,像被谁用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褶皱。苏晚坐在对面看着,忽然说:“你绣得很像他说的样子,松松的,像会飞。”
窗外的梆子敲了九下,福安里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这间屋还亮着。李穗的针终于落下最后一针,完整的蝴蝶在灯笼下振翅欲飞,翅尖的金线闪着光,像沾了星光。
“绣好了。”她说。苏晚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蝴蝶翅膀,突然落下泪来,大颗大颗砸在布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我知道他回不来了。”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平静,“最后那封信的邮戳,是沉船的前三天。那片凤凰花瓣,是他捡的最后一样东西。”
李穗看着她把那页绣品小心地从竹绷上拆下来,叠成整齐的方块,放进铁皮盒,和那些信放在一起。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苏晚的腕间,红绳与李穗的那根,在月光下红得一样深。
“其实早就知道了。”苏晚盖上铁皮盒时,声音轻得像梦呓,“只是觉得,只要这花没绣完,他就还在回来的路上。”
李穗的笔记本突然发烫,像在玉兰坡时那样。她翻开看,空白纸页上浮现出苏晚的样子,旁边写着行新的字:“执念不是不肯放手,是舍不得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
天幕的字迹在窗外亮起来,【观测对象已触及执念核心:等待的本质,是与回忆共生】。这次的机械音里,似乎掺了点别的什么,像叹息,又像释然。
苏晚把铁皮盒放进樟木箱,锁好时,钥匙串的栀子花瓣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谢谢你。”她转身时,眼尾的痣在灯光下闪着光,“我该绣些新的花了,比如凤凰花,他说南洋的凤凰花开得像火。”
李穗走出福安里时,月光把青石板照得像铺了层霜。腕间的红绳松了些,不再勒得皮肤发疼。她想起苏晚最后绣的凤凰花,想起玉兰坡上那些埋着的物件,原来每个执念的尽头,都藏着个新的开始。
码头的风顺着巷子飘进来,带着淡淡的栀子香。李穗摸向怀中的笔记本,“归家路藏在执念尽头”那行字旁,又多了片小小的凤凰花瓣,红得像血,却暖得像火。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很多花要绣,很多人的牵挂要接着。就像周禾说的,终点从来不是结束,是把别人的根,当成自己的养分。
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怀里的笔记本轻轻起伏,像抱着一整个春天的重量。远处的轮船又鸣了笛,这次的声音里,好像带着点新的希望。李穗握紧了腕间的红绳,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她的脚步很稳,像走在自己熟悉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