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穗往林子走了没几步,就看见昨晚那片白灯笼。晨光里的灯笼褪了夜里的阴森,纸面上的玉兰花倒显出点暖意,像谁用胭脂涂上去的。灰兔子蹦到最前面那盏灯笼下,用爪子扒了扒地面,露出块松动的石板。
“这是让我挖?”李穗捡起根粗树枝,蹲下来刨土。土是松的,像刚翻过的菜地,刨了没几下就碰到个木盒子,锁是铜制的,雕着和玉佩上一样的玉兰花。她把盒子翻过来,看见底下刻着行小字:“赠阿禾,花期共赴。”
“阿禾是谁?”她摩挲着那两个字,突然想起石屋里的画,画上的女生好像也穿着带玉兰图案的校服。风掠过灯笼,纸页“哗啦”响,像有人在耳边叹气,她抬头看了看天,晨光把云染成淡粉色,倒比茅草屋的火堆更让人安心。
盒子没锁死,轻轻一掰就开了。里面铺着层棉絮,裹着本笔记本,封皮磨得发亮,翻开第一页,字迹娟秀,写着“高三(2)班周禾”。李穗的手指顿了顿——这名字有点耳熟,想了半天,才记起是高二转来的插班生,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画画,后来没到学期末就走了,听说是搬去了南方。
笔记本里夹着张照片,边角卷了毛。上面是两个女生站在槐树下,左边的扎着马尾,眉眼像极了画里的人,右边的梳着短发,笑起来露出颗小虎牙——李穗突然捂住嘴,那短发女生分明是自己,可她从没和周禾合过影。
“搞什么鬼。”她把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着“玉兰花开时”,日期是去年三月,正是周禾转走的前几天。李穗的心跳得像擂鼓,她记得去年三月自己在住院,因为急性阑尾炎动了手术,根本没在学校,这照片是哪儿来的?
灰兔子突然往林子深处蹦,李穗赶紧把笔记本塞进怀里跟上。跑过第七盏灯笼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是截红绳,和兜里的绳头一模一样。顺着红绳往前找,尽头系在棵老梨树上,树干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等你”。
“这地方邪门得很。”她摸了摸刻字的地方,树皮还带着潮气,不像老早刻的。正发愣,天幕突然亮起来,绿色的字迹透着股硬邦邦的劲儿:【关键记忆碎片已获取,触发环境锚点】。话音刚落,梨树突然晃了晃,落下满地花瓣,像场突如其来的雪。
花瓣里混着些碎纸片,李穗捡起一片,上面写着“医院”“手术”“没说出口”。她突然想起住院时,护士说有个女生来看过她,送了束玉兰花,当时她在昏睡,醒来时花已经蔫了,只留下张没署名的字条:“等你回来一起看花开。”
“周禾?”她对着梨树喊了一声,回声撞在林子里,惊起几只麻雀。灰兔子蹲在她脚边,用脑袋蹭她的手背,毛茸茸的,像在安慰。李穗摸着怀里的笔记本,突然觉得这世界像块没拼完的拼图,她手里的碎片明明是自己的,拼起来却成了别人的模样。
往回走时,碰见个挑着担子的老汉,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扁担两头挂着竹筐,里面装着些玉兰花。“姑娘要花不?”老汉的声音糙得像砂纸,“这花娇贵,得天天浇水才能活,就跟人似的,得有人惦记着。”
李穗想起住院时那束蔫了的花,摇了摇头:“我养不活。”
“养不活也得养啊。”老汉放下担子,从筐里抽出支最艳的,“有些东西不是为了结果,是为了心里那点念想。就像我这担子,挑了三十年,肩膀磨出茧子,不还是天天挑着?图啥?图个踏实。”
她接过花,花瓣上的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老汉挑起担子往林子外走,背影佝偻着,却走得稳当,像村口挑水的王大爷,一步是一步,从不含糊。
回到茅草屋时,太阳已经挂在头顶。李穗把笔记本摊在火堆边,一页页往后翻。里面记着些零碎的事:“今天李穗帮我捡了掉在地上的画笔”“她数学考了全班第一,我要加油”“医生说我得去南方治病,可我还没和她说再见”……
翻到最后一页,字迹变得潦草,墨迹晕开像泪痕:“听说她住院了,我去看她,她没醒。玉兰花开了,我把花放在窗台上,等她醒来就能看见。要是她忘了我怎么办?要是我回不来了怎么办?”
李穗的眼眶突然热了,她摸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像摸到了周禾的心跳。原来那束花是她送的,原来那张合影是她画的,原来这个世界里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惦记。
天幕又亮了,神奇的声音带着点沉劲儿:“观测对象记忆锚点已激活,情绪波动值76。请分析:周禾通过物品(玉佩、笔记本、花)传递思念的行为,为何比语言更有力量?从人性中‘未完成’的代偿机制角度作答。”
会堂里,那个总在课间给同学修钢笔的男生放下螺丝刀。他想起自己爷爷去世前,把存折藏在旧棉袄里,没说一句话,可那存折里的数字,分明是攒了一辈子的念想。“话会飘,东西不会。”他写下,“人怕的不是离别,是没把心掏干净。周禾把话藏在物件里,是怕说出来轻了,配不上心里的重。这些东西就像锚,把要飘走的念想钉在地上,让对方知道‘我惦记你’,就算人走了,这惦记还在。”
坐在前排的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这是最笨的法子,也是最实在的。语言会骗人,会被风吹散,可玉佩的温度、笔记本的重量、花瓣的香,这些是骗不了人的。人在‘未完成’面前都是怂的,不敢说‘我舍不得’,就只能把心思往物件里塞,想着‘万一呢’——万一她看见了,万一她懂了,万一还有机会呢?这‘万一’就是人性里的光,再暗也不灭。”
神奇的声音换成个带着烟嗓的男声,像常年蹲守工地的师傅:“我年轻时候在矿上,跟我徒弟说好了一起退休,结果他走在了塌方里。我现在还留着他的安全帽,上面的裂痕比啥都清楚。有些话到了嘴边说不出来,就只能靠东西扛着,不是信物件,是信那份没断的念想。这物件啊,就是人心里的桥,这边站着我,那边站着他,走不过去,也断不了。”
李穗不知道会堂里的对话,她正对着笔记本发呆。火堆把纸页烤得发脆,她突然想起周禾转学前,曾往她课桌里塞过个纸折的玉兰,当时她以为是恶作剧,随手扔了。现在想来,那纸花的折法,和笔记本里画的一模一样。
“对不起啊。”她对着火堆轻声说,声音被火苗“噼啪”声盖过,“我那时候……挺傻的。”
灰兔子突然蹦到门口,对着外面直晃脑袋。李穗走出去,看见远处的山坳里冒着黑烟,像谁点了把火。天幕上的字变成了红色:【执念核心区已显现,目标:山坳废弃画室】。
她把笔记本和玉佩裹在一起塞进怀里,摸了摸兜里的红绳头,突然觉得这三样东西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却又舍不得撒手。“走就走。”她对着山坳的方向攥紧拳头,像高三那年站在八百米跑道起点,心里发慌,腿却想往前迈。
往山坳走的路比溪边难走,尽是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李穗想起许三多在草原五班修路的样子,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她也学着那样,把注意力放在脚下,数着步子走,走满一百步就歇口气,倒真没那么累了。
快到山坳时,闻到股松节油的味道,像美术课上的颜料。前面出现间石屋,门口挂着块木牌,写着“禾木画室”,字是刻上去的,笔画里还残留着点红色,像没干的血。李穗推开门,看见墙上贴满了画,全是玉兰花,有的开得正盛,有的刚打花苞,最中间那幅画着两个女生,在玉兰树下勾着手,落款是“未完成”。
画架上放着支画笔,笔毛上的颜料还没干。李穗走过去,看见画架下有本病历,封皮写着“周禾”,诊断结果那页被泪水泡得发皱:“系统性红斑狼疮,需长期治疗”。
“原来她是病了。”李穗的手指抚过那些字,突然明白为什么周禾总穿着长袖,为什么她的脸色总那么白,为什么她没说再见就走了——不是不想说,是怕说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墙角的木箱里堆满了信,信封上都写着“李穗收”,却没贴邮票。李穗拆开最上面的一封,字迹已经模糊:“听说你住院了,我不敢去看你,怕你看见我掉头发的样子。玉兰花开了,我把花瓣夹在信里,你闻见香味,就当我去看过你了……”
信里真的夹着片干花,李穗放在鼻尖闻了闻,隐约还有点香。她突然想起住院时窗台上的花,想起护士说“送花的女生戴着顶帽子”,想起自己随手扔掉的纸玉兰——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全是周禾藏起来的惦记。
“傻丫头。”她蹲在地上,眼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你倒是跟我说啊……”
天幕在这时亮得刺眼,红色的字迹像在燃烧:【核心任务完成度60%,执念源头已明确:周禾对“未说出口的告别”的执念构建此世界。观测对象需完成最终指令——与执念和解】。
李穗猛地抬头,看见画里的周禾动了动,从画里走了出来,穿着带玉兰图案的校服,头发剪短了,脸上带着笑,和照片里一模一样。“你来了。”周禾的声音像风铃,“我等你好久了。”
“你……”李穗说不出话,眼泪一个劲地掉。
“别哭啊。”周禾走过来,帮她擦了擦脸,手是凉的,像玉佩的温度,“我就是有点不甘心,好多话没跟你说,好多事没跟你一起做。我把想做的都画下来,把想说的都写下来,没想到就成了这个地方。”
李穗想起那些白灯笼,那些玉兰花,那些红绳——原来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周禾的念想变的。她掏出怀里的玉佩,放在周禾手里:“这个,还给你。”
“不,是给你的。”周禾把玉佩塞回她手里,重新握紧,“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周禾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李穗赶紧抓住她的手,却只抓到把花瓣。“记得要看玉兰花啊。”周禾的声音越来越远,“替我好好看……”
石屋突然晃了晃,墙上的画开始褪色。李穗抱着笔记本蹲在地上,听见外面传来灰兔子的叫声,像在告别。等她再抬起头,石屋不见了,山坳里的黑烟也散了,只有手里的玉佩和笔记本是实在的。
天幕上的字变成了金色:【最终指令完成,执念世界即将崩塌。观测对象李穗,已理解“未完成”的重量,获得进入下一世界的资格】。
李穗站起身,往茅草屋的方向走。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有人在陪着她。她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突然觉得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会堂里的人看着屏幕上渐渐亮起来的白光,没人说话。那个总在课间修钢笔的男生突然把螺丝刀放进工具箱,他想明天去看看转学的同桌,哪怕只是说句“最近好吗”。穿中山装的老者合上笔记本,他想起年轻时没说出口的道歉,或许该去趟老同学的墓地了。
神奇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人性里最沉的不是失去,是‘本可以’。周禾的执念,李穗的成长,说到底都是在学一件事——珍惜能说‘我在乎你’的当下。别等花谢了才想起浇水,别等人走了才想起没说的话,这世上最好的和解,是活在当下,把念想变成来得及。”
白光吞没屏幕时,李穗正走到茅草屋门口。她回头看了看那片林子,好像还能看见白灯笼在风里晃,听见灰兔子的叫声。她笑了笑,转身走进白光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像攥着个没说出口的承诺。
会堂的灯亮了,大家陆陆续续往外走,脚步比来时沉了些,心里却亮堂了。有人要去买束花,有人要打个电话,有人要去见个老朋友——原来那些被我们忽略的“来得及”,才是最该抓紧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