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二合一)
只见阿七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掠过萧沐后,只在殷离脸上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后一脸从容地行至阶前,对帝后行礼。
萧沐微微皱了一下眉, 这个人的气息好熟悉, 好像在哪见过。
正当他在思索这个人到底是谁的时候, 云皇后开口道:“这位是被殷离赶走的侍卫, 只因犯了一点小错,就被殷离的属下追杀,若不是本宫收留了他, 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
“他可是殷离的贴身侍卫,护了殷离这么些年,殷离竟然说杀就杀, 跟着这样残暴不仁的主子真是可怜啊。”云皇后故作哀叹地道。
殷离瞥一眼阿七,并不言语。
只见阿七给高阶的帝后磕了个头,神色淡然地看着殷离道:“五殿下确为男子, 我是他的贴身护卫,可以作证。”
此话一出, 场中爆发出一片窃窃私语声。
殷嗣瞪大了眼目露震惊,下意识发出一声:“你胡说!阿离不可能是男人。”
萧王妃亦担忧地看一眼殷离,正欲说点什么,却见殷离面不改色,回报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见他一副泰然自若地模样,王妃也不知不觉地安了些心。
殷离一向主意多,或许有后招, 先静观其变吧, 她如此安抚着自己。
隆景帝微微皱起眉, “公主出嫁的随从都有名册记录在案,你如何能证明自己是阿离的侍卫。”
却见阿七仍是一副从容神色,瞥了一眼高阶上已经面色煞白的怡妃,冷声道:“我是保护殿下的暗卫,自然不会记录在册,但当年紫宸殿一夜之间被送出皇宫的仆从多达十二人,全部受暗卫监视,每个人的藏身处我都一清二楚。”
他说时指着身旁一位老妇人道:“这一位,便是当年为怡妃娘娘接生的稳婆。”
一旁的老妇人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看向怡妃后,带着哭腔道:“娘娘,我也是没法子,您……您别怪我。”
云皇后唇线扬起,摆出一副宽厚慈和的模样宽慰那稳婆道:“你别怕,有本宫为你做主,你只需大声说出来,十六年前你为怡妃接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稳婆望一眼怡妃,唇瓣都在抖,干咽了一下,才战战兢兢地道:“是……是男孩。”
此言一出,场面爆发出一阵阵的喧哗之声,不绝于耳。
云皇后面露得意。而怡妃则脸色惨白,露出大势已去的绝望之色,但当她朝殷离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却忽然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镇定下来。
殷嗣双目失神,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直至跌坐在席间,看着殷离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阿离会是男人?
光是这么一想,他浑身都打了个寒噤,一股荒谬与恶寒之感直冲颅顶。
殷离的手被萧沐紧紧攥着,扭头望去,见萧沐正锁眉看着自己,关切问道:“罪证一旦落实,你母妃是不是……”
这一出明显针对的是怡妃,殷离没想到萧沐竟然一眼就看出了皇后的目的。
他是皇子,把他当成公主养大的是他的母妃,一旦揭露他的身份,母妃一定会被按上一个欺君之罪。
而他也要承担来自萧氏的怒火。
皇后打的好算盘,这是想一招把他们母子一网打尽。
感受到殷离的情绪,萧沐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
殷离感觉握住自己的指尖攥得更紧了,不由感到一丝慰帖,他微微扬了一下唇,看向萧沐。本想赚一波同情的他,看着萧沐担忧的神色,又舍不得这小呆子担心,便反手拍了拍萧沐的手背道:“别担心,没事的。”
萧沐虽然不明白都这时候了,为什么殷离还能这么淡定,但他还是安抚道:“别怕,就算是千军万马当前,我也能护住你们。”
殷离嗤笑了一声,这小呆子还真是单纯得可爱。
真以为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一剑解决。
宫廷纷争可是向来杀人不见血的。
此时云皇后哼笑了一声,“看哪!现在陛下信了吧?”
隆景帝的面色已经很难看,他意味深长看一眼皇后,声音沉沉道:“皇后要如何?”
“陛下若是不信,可让人给殷离验明正身。”
“皇后!”隆景帝表情一肃,眉心亦拧紧了。
“陛下。”云皇后见隆景帝这幅表情,心头一沉,切齿痛恨地道:“都到这时候了,您还要护着这对母子吗?”
云皇后指着怡妃道:“殷离还可以说成是年纪小不懂事,那这个贱人呢?把一名皇子当成公主养大,是何居心?这可是夷族的罪!”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怡妃避无可避,她站起身来,虽然面色惨白,却仍不失端庄地坦然步下阶梯,站定后道:“臣妾有罪,然罪在妾身一人,与离儿无关。”
她说时也不做解释,兀自拔了簪子抵在咽喉上就要自尽。
隆景帝见状惊呼:“不要!”
电光火石之间,萧沐弹指击出一道气劲精准地击落了怡妃手中的簪子,同时殷离一个箭步上前将怡妃护在怀中,喊了一声:“母妃!”这是一幅低沉的男人的嗓音,清晰地传遍殿内。
场面霎时鸦雀无声。
须臾后,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喧哗。
“竟然真是男人!”
“我们竟然全都没发现,这演得也太好了!”
“十六年啊,这对母子好能藏!”
“生了皇子为何还瞒着?简直闻所未闻。”
亲贵们的视线如有实质一般落在殷离的身上,殷嗣更是满眼写着疯狂,强烈的反胃感袭来,刺激得他几乎干呕,就连视线都跟着模糊了起来。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立于阶下的这对母子身上,无人听见殷嗣正压低了声音,癫狂般地自言自语:“不可能……阿离怎么可能是男人……我的阿离不可能是男人!”
话落,他忽然起身掀翻了面前的桌案,指着殷离怒喝:“你到底是谁,说,你把阿离藏哪了!”说时便要冲上前去。
殷离瞥一眼冲上来的殷嗣,拉着怡妃嫌恶地后退了半步。
“你们都是骗子!这不可能!”殷嗣还在癫狂呐喊。
见殷嗣当众失态,隆景帝面如铁青,厉声喝斥:“还不快把太子拖下去!”
云皇后见儿子这模样也是一惊,“嗣儿,你冷静一点!”
她生怕殷嗣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连忙喊来侍卫:“快把太子送回东宫!”
侍卫们七手八脚将殷嗣拖下去,一路上殷嗣还在怒喝:“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骗局!”
眼见殷嗣被拖走,云皇后捏了把汗,瞥一眼在场众人,见不少人正面露惊疑地望着太子离开的方向,她眉心蹙起,强作镇定地收拾了面色后,哼笑几声,指着怡妃道:“你欺君罔上,隐瞒皇室血脉,其罪当诛!”
“陛下,这种行径绝不能姑息!”
却见皇帝并不发话,反倒是殷离护在怡妃身旁,率先开口道:“母妃将我扮做女子事出有因,父皇,请容母妃禀明。”
隆景帝点点头,“怡妃,你说。”
怡妃本已唇色发白,但看见儿子成竹在胸的模样,才忽地掩面而泣,惨然道:“生产那日,钦天监夜观星象,称我若生出皇子则冲撞紫微,臣妾舍不下腹中胎儿,但更不愿陛下因此受到伤害,一念之差下,才决定将离儿以公主身份养大。”
怡妃说时,面露凄厉看向云皇后:“皇后娘娘,此事你不是很清楚吗?毕竟这个所谓冲撞紫微的灾星言论,正是你授意钦天监散布的。”
云皇后闻言瞳孔一缩,厉声怒斥:“你胡说!此事与本宫有何干系?”
怡妃擦拭着眼角泪水,抽泣道:“当日臣妾还在生产,钦天监不过临产前才刚得出结论,而你却一早就派人守在紫宸殿外,像是早就知道似的,只待生出个男婴便就地掩埋,我只好当即下令将紫宸殿大门紧闭,苦苦支撑到陛下赶到,你才没机会下手。”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隆景帝眉心都狠狠揪起来了。
云皇后闻言指着怡妃怒斥:“死到临头你还敢胡乱攀咬,来人,把这对母子拖下去!”
却见皇帝冷然道:“慢!”
云皇后看向皇帝,将心中的愤怒敛了敛,做出大义凛然的神色:“陛下,眼下证据确凿,他们母子自知死罪难逃,这才强行狡辩!”
“让她说下去。”隆景帝此话一出,皇后目光霎时冷凝,露出一丝悲愤来。
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在护着那个贱人。
此时怡妃忽地跪地,悲愤交加地赌咒发誓道:“臣妾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愿受极刑!我母子这么多年来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只想问皇后娘娘一句,为何要如此针对我,针对我的孩子!”
这一番言论与姿态看得隆景帝更是心疼不已,拳头都攥紧了,看着皇后的目光里添满了嫌恶。
此时殷离接话道:“儿臣也是至今才得知当年真相,只因近日儿臣收到一封密函,说钦天监当年的天象记录被篡改,才得出儿臣冲撞紫微的命格。”
“母妃所言是胡乱攀咬,还是确有其事,着钦天监调档一查便知。”
云皇后目光闪烁了一下,却还是不以为然,正欲开口,便听隆景帝下令:“着钦天监提十六年前天象记档来报。”
半盏茶后,钦天监两名官员捧着厚厚的档案入得殿中。
一番询问之后,监正一口咬定没有篡改记录,还下跪叩首义正言辞道:“私自篡改记录乃是重罪,钦天监绝不敢做这等事!”
监正此言一出,云皇后眉心舒展,得意地扬了一下唇。
却在此时,监正身后一名主簿忽地上前道:“陛下,臣能证明记录被篡改过。”
监正瞳孔一缩,震惊看向自己的下属,却见对方摊开档案,指着其中一页道:“每逢天有重大异象,钦天监至少需有连续五日的天象绘图记录,由五官正测定之后,再由监正大人校验结论并最终记档。”
“可十六年前怡妃娘娘生产那日,档案中却只有冲撞紫微的命格定论,缺失之前数日的绘图记录,这实属不正常。”
监正闻言,霎时额间冒出一层冷汗,只听那主簿的音量明显抬高了几分:“毕竟绘图记录只归入底档,一般情况下无人查阅,且伪造起来十分费时费神,篡改者投机取巧忽略了这一步,这才留下了漏洞。”
隆景帝冷声:“监正,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监正闻言噗通一声跪地道:“冤枉啊,此事不是臣干的,当时的主笔不是臣,可能……可能是当时主笔的官员出了岔子……”
他还想狡辩,却听见殷离沉声道:“篡改皇子命格,这可是夷族的罪,你身为钦天监主官,不论是否由你亲自主笔,你都难辞其咎!”
监正闻言忽地瘫软在地,求饶道:“陛下,臣有罪!臣也是逼不得已啊!”
“谁指使你这么干的?”隆景帝目光犀利,声音压抑着怒火。
便见那监正怯怯瞥一眼高阶之人,意味不言而喻,云皇后见状勃然大怒,“你敢污蔑本宫!”
“下官不敢!”监正吓得瑟瑟发抖,全身匍匐在地,语速极快地道:“确实是皇后娘娘授意我篡改五殿下命格,我被逼得没法子,这才……”
“本宫岂能容你空口白牙随意污蔑。”云皇后气急,就要唤来侍卫,便听隆景帝道:“污蔑皇后,亦是重罪。”
“下官万死不敢污蔑皇后娘娘!”监正猛然抬头,忽然瞥见场中矗立着的一个人影,急忙哆嗦着指尖,指着那人影道:“我、我能证明!”
“是他!前日便是他称自己奉皇后旨意来警告下官,称近日可能会有人把十六年前的案子翻出来,让下官届时务必要守口如瓶,否则,妻儿不保!”
“陛下,下官实在是被逼得没法子,下官的妻儿被这歹人捉走,至今生死不明,求陛下救救下官妻儿!”
众人顺着监正的手指看去,正看见方才指认殷离的贴身侍卫阿七。
云皇后先是瞪大了眼,随后不屑道:“荒谬!本宫何时下过这种旨意?再说阿七一个从殷离身旁逃出来的侍卫,本宫怎么可能派他去干这事,简直是无稽之谈!”
“你胡编乱造也要有个限度。”
阿七神色一凛,坦然下跪驳斥道:“陛下,这位大人气急败坏,攀咬小人,我从未见过他,更休说拿他的妻儿威胁他。”
“你有!”监正急了,连连冲高阶磕了几个响头,“他前日来钦天监找下官,还给我看了吾妻的发簪,说妻儿都在他手上,我若敢泄露出去半个字,他们……他们的性命就……”
监正说得涕泗横流,一幅十足的惨样。
阿七却是神色不变,冷声道:“空口无凭,自然是任由你胡编乱造了。”
监正闻言眼珠子一转,急中生智道:“我能证明,他给我看发簪时,掌心有道三寸长的刀疤,我都看见了!陛下着人一看便知!”
隆景帝挥挥手,两名侍卫便上前将阿七按倒在地,摊开掌心一看,赫然是一道刀疤。
监正见状,目光一亮,“看呐!臣没有胡说!”
殷离目光微微眯起,补了一句:“若监正大人没有见过阿七,又怎么会知道他掌心的刀疤呢?”
云皇后终于发觉了不对劲,恶狠狠盯着阿七,怒声:“怎么回事!你干了什么?”
阿七被按在地上,瞥一眼皇后,忽然做大义凛然状,“不错,是我威胁了监正,也是我掳走了他的妻儿,一切具是我一时意起,与皇后娘娘无关。”
云皇后闻言很快就反应过来,阿七这话虽撇清了她,却证明了监正所言不虚。
那么监正奉她之命篡改天象记录之事便也是真的了。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眸子一转,像是想通了这些关窍,忽然背脊发凉,指着阿七道:“你……你是故意的……”
阿七的眸底一抹弧光一闪即逝,顶着侍卫的按压直起背脊,语气平淡地道:“皇后娘娘,都是小人办事不利,小人自会伏诛,绝不拖累娘娘。”
“你胡说!”云皇后气急败坏,对侍卫道:“还不把这奴才拖下去杖杀!”
此时隆景帝终于开口:“此人胆敢威胁朝廷命官,将他押入天牢,择日处斩。”
阿七被拖行时,目光与殷离交汇,殷离看着对方被拖走,收到阿七投来坚定与安抚的眼神,他垂下的双手微微攥起了拳。
阿七作为污点证人,其罪名必须坐实,如此才能迫使监正说实话,并将皇后牵扯进来。
殷离暗自把心一沉,转头对高阶上的皇帝道:“既然一切真相大白,还请父皇还母妃与儿臣一个公道!”
云皇后看着殷离目光里充满了恨意,眼见篡改命数一事已无辩解余地,她索性把心一横,冷笑道:“钦天监篡改了记录那又如何?这也不是怡妃将一介皇子以公主身份养大的理由,混淆皇室血脉,罪无可恕。”
怡妃仿佛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垂首道:“是,纵使有一万个理由,也不可混淆皇子身份,此事皆因我而起,与离儿无关。”
见此情形,云皇后目露势在必得之势,却听隆景帝此时忽然起身,对场中众人道:“当年钦天监称离儿若是男子则冲撞紫微,必有大防,这孩子一旦落地便留不得。然虎毒不食子,朕又怎么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这才授意怡妃,将离儿以女子身份养大,以此瞒天过海。”
“如今既已证实钦天监当年伪造了记录,灾星一说既为无稽之谈,殷离便可以正名了。着今日起昭告天下,恢复殷离五皇子身份。”
听见这句,一旁观察了许久的萧沐才终于松开了指尖的剑诀,尘埃落定,老婆没事了。
不仅没事,还终于恢复了身份,再也不用隐瞒天下人。
不愧是他老婆,整出戏恐怕都是殷离计算好的,请君入瓮,让皇后自动入局,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与殷离互望一眼,彼此投去一个意会的微笑。
云皇后听闻皇帝此言,竟震惊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颤声道:“陛下……那贱人混淆皇子身份,是您授意的?”
她的夫君,竟然从近十六多年前的那天起,就知道殷离是个男孩,不仅知道,连男扮女装的主意都是他出的,甚至跟她演了十六多年的戏,一直演到方才都还在装作不知情。
得到这个结论,云皇后浑身都在发抖。
既然如此,她这许多的筹谋,今天揭露殷离的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像一个小丑一样表演,被那对贱人母子,被自己的夫君,被天下人耻笑吗!
隆景帝根本没有给皇后半个眼神,继续道:“皇后授意钦天监篡改皇子命格,谋害皇室血脉,人证物证具在,罪无可恕。”
“着褫夺凤印,幽禁坤宁宫。”
云皇后此时的表情几乎疯狂,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皇帝,怡妃,殷离,阿七,那些人证,甚至钦天监那籍籍无名的主簿,每个人都是这局中的一环,都是殷离做好的局等她往里跳!
全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浑身都在颤抖,愤怒地站起身来,“陛下!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了,对不对?”
“这个局,也有您的份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彻骨寒意。
可皇帝并不理会她,甚至一个眼神都吝于多给。
云皇后的目光绝望地在皇帝身上扫过,忽然落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萧氏母子身上。
她眸子一动,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指着萧王妃道:“王妃,你们萧王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娶了个男人回家当儿媳,这对贱人母子戏弄你们呐!你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望向王妃与萧沐。
此时人们才想起来,是啊,整件事情最大的受害者,难道不是萧王府吗?
被皇室戏弄,娶了个男人做世子妃,萧王府的怒火一旦掀起来,皇室能承受吗?
隆景帝闻言终于眉心一沉,也觉得有些不妙,世子妃摇身一变成了皇子,萧氏真的接受得了吗?
殷离的目光与萧沐相接,又忐忑地扫过王妃。
现在萧王府是被当众下了脸面,他固然相信萧沐,可……王妃呢?
第52章 (二合一)
却见萧王妃面色淡然地看着皇后, 波澜不惊道:“我儿媳是男是女,与皇后娘娘何干?”
云皇后被王妃这淡定的态度怔住,怎么可能?娶了个男人回家,竟然不介意?
正在此时, 她又听见萧沐道:“当初不是娘娘给殿下与我赐婚的么?我还要为此感谢娘娘。”
“不论是男是女, 五殿下都是吾妻。”
萧沐是真诚地道谢, 毕竟当初若是没有皇后为冲喜之事推波助澜, 他在这茫茫人海,未必能找回老婆剑。
可这话听在云皇后耳朵里却成了讽刺。
她忽地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你们……早就知道。”
殷离嫁过去已逾半载, 萧沐身为殷离的夫君,怎么可能连自己的世子妃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然而知道了却默不作声, 唯一的解释,便是萧氏已经站在了殷离这对母子这边。
她看看萧氏母子,又转头看一眼殷离与怡妃, 忽而觉得自己可笑之极,当初不过是想折辱殷离一番, 同时给萧王府送把刀,却没想到这把刀最终竟捅向了她自己!
云皇后后知后觉地感到背脊发寒。
难怪殷离敢布下这样一个局,有萧氏做后盾,他自然敢放开手脚,怕是连怡妃那个贱人也仗着萧氏这个亲家更加有恃无恐!
这般隐忍、这等心机,真是好一个殷离!好一个萧沐!
她怒不可遏,一双凤眸缓缓瞪大, 气急败坏地指着萧沐道:“被骗娶了个男人回家还能佯装无事发生, 你们萧氏真是任人拿捏的好脾气呐!”
萧王妃面色一肃, 冷然道:“我们萧氏是不是任人拿捏,我儿又愿意娶谁为妻,都不劳皇后费心。”
她说时望向殷离,“只要陛下一日没有解除婚约,离儿便一日是我们萧家的儿媳。”
看着萧氏母子一脸坦然,云皇后浑身发抖,几乎气竭,此时隆景帝道:“此事是朕受人蒙蔽,对萧氏有些误会,还请王妃向萧王爷解释此事。”
隆景帝说时,瞥了一眼皇后,又意味深长看一眼萧王妃,微叹道:“都是朕的家丑,还望萧氏能体谅朕,莫要受了旁人挑拨。”
这挑拨者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王妃福了福身,颔首道:“陛下所言极是,我萧氏历代忠良,自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便与陛下离心。”
云皇后见萧王妃不为所动,皇帝竟还称她为“家丑”,不由心头一恸,踉跄两步。
而隆景帝却在此时,拉过怡妃的手放在掌心安抚性地拍了拍,“怡妃因为一句谣言苦了这么些年,如今真相大白,是该补偿了。”
怡妃泪眼婆娑仰望皇帝,声音带着颤抖地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妾一点也不苦。”
隆景帝的温和的望了怡妃一眼,点点头道:“拟旨,擢升怡妃为贵妃,掌协理六宫之权。”
怡妃闻言瞳仁一颤,愣了好一会,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好一会才在殷离的提醒下,连忙下跪谢恩。
隆景帝忙伸手去扶她,温言道:“你有身孕,就别跪了。”
这一句犹如晴天霹雳,令云皇后当即僵立原地,呆住了。
殷离一惊,诧异看向怡妃,“母妃……你……”
怡妃眼睑微垂,含情脉脉看一眼皇帝,又对殷离道:“不到三个月,胎像不稳,又怕你操心,就没敢告诉你。”
殷离眼中满是欣喜,“恭喜母妃。”
眼前站在一起的三人宛如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看在云皇后眼里,激得她霎时怒火攻心,只见她眼眶发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贱人!”云皇后忽然冲出来,谁都没有预料到,竟瞬间就来到怡妃面前。
隆景帝当即将怡妃拦在身后,一掌毫不留情地将皇后推倒在地。
皇后还没碰到怡妃一根头发,就被推得委顿在地,她愣怔良久后才挣扎着抬起头来,绝望地仰头看向隆景帝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呐喊:“陛下!”
隆景帝嫌恶地瞥她一眼,厉声:“还不把皇后送回坤宁宫!”
两名侍从上前拉扯皇后,却见云皇后疯了一般剧烈地挣扎,“本宫不走!”
“本宫是当朝皇后,谁敢碰我!”
侍从一时不敢再上前,面面相觑后又瞥一眼皇帝。
隆景帝觑了皇后一眼,见她凤冠在拉扯间逐渐散乱,甚至有发簪落地,哪还有半分身为皇后的庄重?于是目光嫌恶地移开,扫向在场众人,不胜其烦地道:“都散了吧!”
一众亲贵见了这出大戏,纷纷大气不敢喘,低头弓腰,佯装没有看见皇后的丑态,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大殿。
隆景帝扶着怡妃往门外去,“我们走。”
殷离亦无视了瘫坐在地的皇后,向萧沐走去,他与萧沐一人一边,扶着萧王妃一同步出殿外。
殿内只剩下发丝散乱,状若癫狂的皇后,她的眼眶几欲滴血,狠厉看着隆景帝远去的背影,凄厉癫狂地哭喊道:“陛下!你不能这么对我!”
“没有我们云家!你何有今日!陛下!”
隆景帝脚步一顿,冲守在殿门外的侍卫们怒道:“把皇后‘请’回坤宁宫,别让她再疯言疯语。”
侍卫得了令,径直闯入殿中。
“放开本宫!你们放肆!”
“陛下!你怎能为了那个贱人这样对我!陛下!”
殷离面色不改,与萧沐一道并肩而去,徒留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越来越远。
*
一切尘埃落定,殷离既然是皇子,昭告天下之后,自然不能再挂着世子妃的身份。
隆景帝为表示舐犊情深,破例准他未及冠便出宫开府。
但在府邸建好之前,殷离却没有回宫居住,而是仍赖在萧王府不肯搬。
这些消息如插了翅,一夜之间传遍盛京,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讨论这稀奇事,还被搬进了话本子里。
王府内,亦有不少人如侍卫长,都纷纷惊掉了下巴。
公主殿下……竟是男人!
茗瑞眼看着侍卫长呆若木鸡地看着院中切磋的两位主子,伸手托了一下对方即将掉下来的下巴。
“别看了,把殿下看个对穿他也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侍卫长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可眼前殷离身着一身玄色暗绣红蟒纹的劲装,英姿飒爽,动作行云流水,挥剑刚劲有力。
那身法那动作,大开大合妥妥就是个男人。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仔细一看,还是男人!
他不禁喃喃自语,多少有些想不通,“我为什么之前愣是看不出来呢?”
茗瑞叹了口气,“只能说殿下装得太好了。”他说时,指了指院门外,“就现在,还有不少纨绔接受不了五公主是男人的事实,在咱们王府外头撒泼呢。”
“盛京城今夜不知有多少人要心碎一地啊。”茗瑞感慨。
更让侍卫长惊掉下巴的,是他们家世子爷对待公主……不是,对待五皇子殿下没有任何变化。
还是一口一个“老婆”。
殷离今日份的功夫练完了,迫不及待把追光一丢,整个躺进了摇椅里,冲萧沐招招手:“过来,让我亲一下。”
萧沐已经很习惯了殷离每按他的吩咐动几下就要讨个奖赏,于是凑上前去,在殷离嘴上轻啄了一下。
他虽然不太理解老婆这种动不动就要碰嘴的行为。
但只要是能促进老婆人剑合一,他都可以忍受,甚至已经见怪不怪了。
萧沐俯身亲吻殷离的时候,猝不及防被殷离一拽,整个人便落入对方怀里。
萧沐下意识挣扎,腰却被殷离搂得严实,二人近到连呼吸都交错了。
殷离目光晦暗,压着萧沐的腰往自己腰上靠,呼吸沉重,哑声道:“不够。”
话落,他也不等萧沐反应,便将对方后颈一压,仰头吻上去。
这个吻足具侵略性,更像是野兽般的撕咬,且有些突然,萧沐呆愣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随着殷离摆脱公主的身份,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层伪装一同被剥离了,显露出这个人身上原本的霸道来,充满野兽般的气息。
二人旁人无人难分难舍地唇齿交缠着,茗瑞一把捂住已经呈呆滞状态的侍卫长的眼睛,随后十分识趣地冲在场侍从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侍卫长被茗瑞推着离开了院子,目露忡怔。
原来他们家世子爷这么痴情,就算五殿下是个男人也不介意。
这才是真爱啊!
萧沐的唇角被咬得生疼,发出一声嘶。
殷离听见这声终于松开对方,眸色仍是晦暗无比,望着萧沐被咬成殷红的唇瓣,红色与皙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比起原本的桃花花瓣,更像是艳红的牡丹,他的拇指在对方唇角摩挲了一下,“疼吗?”
萧沐摇摇头,“不疼,但你能不能不要用咬的?”
他都不能好好输送灵气了。
殷离俯首在他脖颈间闷闷地嗯了一声,搂着萧沐腰的掌心又紧了紧,亲吻已经不足以缓解干渴了,他想要更多。
萧沐皱了一下眉,便听见殷离声音暗哑地在他耳侧道:“小呆子,我想……”
话音未落,传来一阵夜枭声。
殷离皱眉,平息了一会后才压下心中蒸腾的欲望,沉声:“十四,出来。”
一个人影悄然落地。
萧沐再次感应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上回在驿站里,他也从殷离的暗卫身上感应到了同样的气息,只不过当时忙着处理刺客与吴晋的事,他便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这些暗卫很像是阿黎身边那群人。
来人垂着首,看不清面容,只欲言又止地道:“殿下……”
“有事直说,不用避着萧沐。”
二人还是保持着相拥的坐姿,十四不敢抬头,只在心头暗道没想到被他猜对了,萧沐还真喜欢男人!
“殷嗣得了癔症神志不清,时常疯言疯语,陛下今晨在朝堂上宣布要废了太子位。”
殷离点点头,其实殷嗣这个太子早就名存实亡,如今人既然疯了,最后一点阻力也消失,废太子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只不过……
“是真疯还是假疯,你们去试探一下。”
十四应声称是,又道:“原本陛下还要废皇后,云阳明极力阻拦,陛下……让步了。”
殷离一手勾着萧沐发丝在指尖打圈,淡淡道:“云阳明没死,皇后就废不了。”
但皇后被夺了凤印,又幽禁坤宁宫,实际上与被废无异,不过挂了个皇后的虚衔,给云家留个体面罢了。
眼下执掌六宫的是他母妃,算是实际意义上的后宫之主。
皇后如今算是被捏在了他母妃手里,就算他母妃什么也不做,看着仇人凌驾于自己之上,皇后也必定会活在恨意与屈辱中,生不如死。
十四汇报完毕,却杵在原地没动。
殷离挑眉看他,“还有何事?”
十四顿了顿,欲言又止道:“殿下,阿七他……”
殷离眸子微沉,“你该知道他是颗死棋。”
只有阿七以皇后的名义威胁了监正,才能迫使监正承认奉皇后旨意篡改天象之说。
十四的脑袋垂得更深,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却见殷离顿了顿,又道:“阿七这个身份必须死,但能不能偷梁换柱就看你的本事了。”
十四闻言眸子一亮,语气也轻快了,“是!”
话落,影卫的声音便消失在眼前。
萧沐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什么偷梁换柱?”
殷离眸子一动,“想知道?”他说时点了点自己的嘴,又眨眨眼示意。
萧沐恍然,这是又要碰嘴了,他有点疑惑,老婆最近不论干什么都要跟他碰一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但他还是很配合地在殷离唇上啄了一下。
殷离意犹未尽,但还是开口道:“找个相貌相仿的死囚把人换出来就行,不过阿七再不能做暗卫,这辈子只能远离盛京,隐姓埋名了。”
萧沐恍然大悟,“也挺好的。”
殷离一笑,“一辈子躲躲藏藏,过往认识的人一个都不能靠近更不能接触,挺好?”
“做你的暗卫不也没有自己吗?”
殷离一愣,哑然失笑,挺有道理的。
暗卫只有编号没有名字,还真不好说到底是留在组织里好,还是换个身份浪迹天涯的好。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萧沐想了想,这个问题在心里放了好久,忍不住了。
“为什么你身边的那些暗卫,我好像都见过?”
其实不是好像,而是他能确定,殷离的这些暗卫就是阿黎身旁的那群人。
萧沐想不明白,那群人不是太子的人吗?太子的人在老婆身边做暗卫?难不成想对殷离不利?
可他们又明明对殷离没有杀意,这一点他也很确信,甚至阿七甘冒生命危险帮殷离做局,怎么看都不像太子的人。
这些矛盾点令他眉头紧锁,实在想不明白,但还是看着殷离认真地提醒道:“老婆,我之前见过他们,他们都是太子的刺客。”
殷离愣愣看着萧沐,半晌,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笑声越来越响亮,最后演变成哈哈大笑。
殷离的脸埋在萧沐颈窝里,肩膀都在发颤。
笑得萧沐一脸莫名。
殷离的声音带着笑:“怪我,忘了跟你解释。”他说时拉着萧沐往屋子里去。
萧沐看见殷离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一个隔层,露出里头的暗器,还有一张人皮面具。
殷离满眼笑意地看着萧沐,当着对方的面将面具戴上。
于是下一瞬,萧沐眼睁睁看着老婆变成了阿黎。
他眼睛眨了眨,忽然瞳孔一颤,“是你。”
殷离顶着“阿黎”的脸,牵过萧沐的双手,收敛了笑意后,略有些忐忑地道:“他们一直是我的人,刺杀你,也是奉我之命。”
萧沐还处于呆愣状态。
原来阿黎是公主?
难怪!难怪他会觉得阿黎与公主的气息一模一样,他还以为是阿黎出生在宫里,沾染了追光的气息才会如此。
仔细想来,哪有这么巧的事?
主要是因为公主的功夫很差,而阿离的功夫很好,他的注意力全在功夫上,这才让他忽略了二人的相似之处。
见萧沐呆愣,殷离眼中掠过一点担忧,“你生气了?”
萧沐回神,摇摇头,“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刺杀你。”
萧沐耸了耸肩,“你身为男子却被迫嫁入王府,当时又不能坦白身份,担心萧王府对皇室不利,所以你想杀了我重获自由身,也为皇室铲除后患。”
“可以理解。”
殷离感动得眼睛都在发亮,这小呆子,竟然能想到这些!
谁说萧沐呆?
分明聪明得很!
他一把将萧沐搂进怀里,“我都后悔死了,幸亏你功夫好,不然……”
万一当时他成功了……光是想一想他就后怕不已,一股寒意立时蹿上来,冻得他心脏都快停跳。
他心中激荡,对萧沐一字一顿道:“我发誓,再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萧沐拍拍对方的后肩,颔首道:“嗯,不过,既然你是阿黎……”
殷离“嗯?”了一声,就见萧沐把他拉开,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可以陪我练剑了吗?”
殷离面容一黑,就被萧沐拽着往院子里去。
“现在不准藏拙了。”萧沐一面拉着人走在前头一面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跟追光没有共鸣了,因为你总是藏拙,没有用心练。”
殷离听得眉心都揪起来,终于忍不住了,站定道:“我不想跟追光有共鸣,更不想跟你一样痴迷你的老婆剑。”
萧沐没拽动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疑惑道:“为什么?”
殷离目光看一眼萧沐手中寸步不离提着的剑,“我不喜欢追光。”
“我讨厌追光。”
萧沐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缓缓瞪大。
老婆,讨厌自己的本体?
他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怎么可能?”
见他震惊无比的表情,殷离更是心头火起,怎么,你的老婆剑天下第一好,谁都得喜欢吗?
他便堵着一口气似地道:“所以我也不想跟它产生什么共鸣,我甚至都不想碰它。”他能忍受触碰追光都已经是极限了。
天知道他可是每天都压抑着要把追光融了的心情陪萧沐练剑的。
却见萧沐不可置信地打量殷离一眼,“老婆,可追光就是你啊。”
殷离一时以为自己幻听了,“你说什么?”
萧沐心头叹气,本来还想着这么惊悚的事情他一个人知道就好了。但老婆这样排斥自己的本体,看来他不说实话是不行了,否则老婆怕是永远都不能人剑合一。
于是他深吸口气,看着殷离十足认真又带着一点愧疚似地,一字一顿道:“追光是你的本体,你就是追光剑灵。”
第53章 (加更二合一)
殷离觉得要么是萧沐疯了要么是他疯了, 他不可思议地道:“你在胡说什么?”
萧沐扶着殷离肩头,一本正经地道:“老婆,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是事实, 你就是追光, 是我的剑灵, 我们前世被雷劫击中, 转世到了这个世界。”
“我上一世是个修士,你是我的本命剑。”
殷离愣怔看一眼萧沐,又看了眼他手中的追光, 忽然哼笑了两声,“小呆子,爱剑也要有个限度, 剑是个死物,怎么可能变成人?”
“又怎么可能变成我?”他手指轻轻一弹萧沐的脑门,“你是怎么把我跟追光联系到一起的, 啊?”
他真想敲开对方的脑壳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居然为了那把破剑, 想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来还说得煞有其事?怕不是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剑变成人,聊斋看多了吗?啊?!
萧沐见殷离不肯信,语气略略有些急了:“老婆,是真的,你受伤剑也会受伤,反之亦然,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绝对不会错。”
殷离快要被气笑, 剑受伤他也会受伤?这是什么鬼故事?
他的目光落在萧沐手中的追光上, 一把抽出剑,冷笑一声:“我受伤剑也会受伤是吧?”
他说时目光一凛,果断举剑一挥。
萧沐还来不及阻止,就见殷离一剑砍在自己的手臂上。
萧沐表情一变,惊呼:“老婆!”
殷离忍着疼,“我倒要让你清醒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赫然看见剑上出现一道划痕,他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将剑拿近了些细细查看,又伸手在剑锋上反复摩挲,确实有道寸余长的痕迹。
殷离心中掀起轩然大波,这怎么可能?!
萧沐见殷离胳膊上的剑伤,立即撕开自己的衣衫下摆扯出一根布条给对方包扎,同时高声道:“喊府医来!”
看见这阵仗而处在愣怔中的侍从,被这一声惊醒,慌忙跑开。
殷离的注意力全在剑上,“不可能。”他指着那剑痕道:“我刚才拔剑时没注意看,这是本来就在上面的吧?”
萧沐看着他,叹了口气,“老婆,我说过了,你受伤剑也会受伤。”
“胡说八道。”殷离一万个不信,反反复复地观察了一会追光,确定没有其他痕迹后,咬牙再次举剑,他今天非要打消这呆子的胡思乱想不可!
剑锋正要落下,却被萧沐拦住了。
只见萧沐皱着眉,满眼心疼,“老婆,别砍了。”再看下去追光又要添道伤,老婆可能不怕疼,可他心疼啊!
殷离见他这幅表情,心下一暖,小呆子在关心他吗?
但他很快收起心神,今天他一定要把对方这荒唐的想法纠正过来,于是正色道:“这绝对是巧合,我儿时练功经常摔摔打打,受伤是常事,从来没见过我受伤剑也会伤。你肯定是看岔了。”
萧沐眸子沉声:“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明白了,你记不记得三朝回门时,我曾入宫收了紫宸殿旁的邪祟?”
殷离一愣,怎么扯到那件事了。
“那不是什么邪祟,是追光的剑气,之所以你儿时受伤,追光没有反应,因为那时追光的剑气散溢在外,是个真正的死物,与陨铁在本质上没有分别,而我把剑气收回剑身,追光就成为真正的灵剑,你也与本体重新建立了联系。”
“所以现在伤你就等于伤剑。”
殷离看着萧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愣愣看了一会,忽然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嘶了一声揉揉太阳穴,感觉自己怎么说都没用,这个呆子已经认定自己是剑灵了。
此时府医已经提了药箱慌忙赶来,拨开萧沐包扎的绷带看见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由愣了一下,心说这五殿下对自己可真狠啊。
他不敢怠慢,连忙取了针,“殿下,这伤口太深,小人要先缝合。”
殷离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盯着萧沐看,“你缝吧。”
萧沐连忙将人扶至院中的圈椅坐下,看着府医手上拿着针就要往殷离胳膊上扎,他眉头纠紧,伸出胳膊至殷离面前,“老婆,疼的话你就咬我。”
殷离心尖一软,“我怎么舍得咬你,没关系,我不怕疼。”
话音刚落,他的眉心便微微皱了一下,府医果断地落针缝合,胳臂上立刻传来尖锐的痛感。
但看见萧沐眉心皱起,一副心疼不已的模样,他又心头暖暖的,连疼都忘记了。
可是……
等一下。
殷离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些,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表情一变,一把抓住萧沐的胳臂,一字一顿地问:“你之所以对我好,是因为把我当成了你的老婆剑?”
却见萧沐疑惑看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道:“可你确实是我的老婆剑啊。”
殷离的脑海里仿佛有某根弦断了,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炸裂开来。
所以这呆子一反常态,忽然对他百依百顺,喊他老婆,任他抱任他亲,都是因为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老婆剑,当成了追光的剑灵!
而他却一无所觉,一厢情愿地以为萧沐是因为真心爱他!
成为替身也就算了,还是把破剑的替身!
殷离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呼吸沉重,怒火直冲颅顶。
他的目光移到追光上,旋即一把夺过剑,把正在缝针的府医也掀开,“这劳什子的破剑,我这就毁了它!”话落,便起身折返屋内,取过止水,咬牙就要斩断追光。
却听见萧沐追来喊了一声:“住手!”
怒火烧得殷离眼眶发红,他闻言动作一顿,看向冲来的萧沐,见其一脸紧张的神色,他又下不去手了。
哐当一声,两把剑同时落地。
殷离心头如被沉重的大山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胳臂还在流血,但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长长地叹出口气,看着萧沐,声音又低又闷,“我不是你的什么老婆剑,我是我自己。”
萧沐一愣,看着殷离红彤彤的眼眶,里头写满了说不出的委屈与憋闷,仿佛下一瞬就有泪水要淌出来似的。
他忽然感觉心头被什么刺痛了一下,还没开口,便见殷离与他擦肩而过,大步离开。
府医拿着针追在后头,“殿下,伤!伤口还没缝好呢!”
殷离头也不回地往王府大门走去,“滚!”又冲侍从喝道:“备马!”
茗瑞听见这动静赶来,就看见殷离沉着脸冲出府门,一跃而上马背,一骑绝尘远去了。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追到了门外,脚步顿住的萧沐。
“世子爷……你们……吵架啦?”茗瑞小心翼翼地问。
却见萧沐遥遥看着殷离消失的背影,叹了口气,垂眼看了看追光,抚摸着剑身,表情茫然:“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啊?”茗瑞一脸懵,“世子爷,您做什么了?”
萧沐脑海里回想起殷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是我自己。
他面露怔忡,半晌后才道:“你说,一个人转世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茗瑞被问得摸不着头脑,挠着后脑勺“啊?”了一声,可看萧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地想了想道:“应该……是吧?”
“可那个人没有任何前世的记忆。”萧沐回头看向茗瑞,“就比如你,你不记得自己前世是谁,你还会认为自己与前世是同一个人吗?”
茗瑞托腮沉思了一会,“那不算吧,至少对于这一世的我来说,我只是我。”
萧沐的目光黯淡下来,点点头,“不错。”
所以他为什么一定要殷离承认自己是他的老婆剑呢?
已经转世了,就是一个全新的人格。
他微微地叹出口气,抚摸着追光道:“果然还是我错了。”
他说时,提着剑失魂落魄般地往回走,徒留茗瑞愣在原地,看一眼离开的萧沐,又看一眼已经看不见身影的殷离,所以这两位主子到底为什么吵架啊?
*
入夜,萧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躺到天将微曦都没能睡着。
萧沐很震惊,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因为身体的原因,他总是很嗜睡,一旦躺下不到天亮不醒来。
而且他是可以随时入定的,就算不睡,闭眼也能进入无意识状态。
可是眼下,他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殷离的面容来。
一会是殷离笑着喊他夫君,一会是殷离被怒火烧红的眼眶。
他的心尖也莫名隐隐地一抽一抽地疼,也不知道自己哪不对劲,内观又看不出问题,都是这具身体经年的老毛病而已。
所以他到底在因为什么心疼呢?
他下意识地变换姿势,却发现身旁空空如也,莫名的寒意袭来,他感到有些冷,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胳膊,如今可是夏末,夜里有些微凉但应该不至于感到冷才对。
思来想去,好像是因为身旁少了个人,少了一道热源。
他就这样熬到了天亮,翌日一早,便顶着黑眼圈去院子里练剑了。
茗瑞见他这幅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又联想到昨日萧沐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顿时忧心不已,世子爷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世子爷身子不好,这样下去怎么行?
这么想着,茗瑞急急忙忙禀告王妃去了。
王妃闻讯赶来时,就见萧沐坐在餐桌前,愣愣地望着满满桌子的菜,表情说不出的寂寥。
王妃瞥见萧沐眼底青黑,一看就是一宿没睡,不由拧紧了眉,忧心地上前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
她说时,夹起一筷子菜放到萧沐的碗碟里,“好歹吃一点,你看你都瘦了。”
萧沐下意识摸了一下脸颊,心说不过失眠了一晚,也不至于就瘦了吧?
但他没说什么,“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吃饭。
王妃唉声叹气,不停地往萧沐碗里夹菜,嘴上还道:“不就是吵了一架?至于连饭都不吃?”
萧沐:?
他抬头看向王妃一脸莫名,“我没有啊。”
王妃瞪他一眼,“还说没有,我来时就见你一筷子都没动。”
萧沐眨眨眼,“我只是还没动而已。”他正要动筷呢,王妃就来了。
王妃却不听他解释,又把菜添到他已经快要满溢出来的菜碟里,很铁不成钢地道:“你就那么喜欢五殿下?茶饭不思的。”
萧沐“啊?”了一声,就见王妃叹了口气,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我本来不想管这事,五殿下毕竟是个男人,他昨日一走,我想着你们分开也好。但今日我见你这副模样……”王妃说时抽噎了一下,“你这身子怎么受得住。”
萧沐更懵了,他哪样了?
他不是好好的吗?
王妃还在劝:“吵架嘛,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哄一哄不就好了。”
萧沐淡淡哦了一声,“可能哄不好了吧,毕竟他不愿做我老婆了。”
想起昨日殷离那样排斥,他想了一夜也想明白了,既然转世了有了自主意识,当然不会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的附属物。
做剑灵与本命剑人剑合一,就会失去现在这个人格,殷离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的。
于是他想通了,这一世既然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那就让对方好好做一世的五殿下吧。
而且人的一生极其短暂,等到殷离寿终后,灵魂应该会回归本位。
顺其自然吧,他想着。
王妃听见他说出这句,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一个人心中的火要是灭了,身体也会垮的。”
萧沐茫然看一眼王妃:“啊?”
什么火灭了?谁灭了?
只见王妃微叹口气,拉住萧沐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语重心长地道:“你要是这么想他,明日就进宫一趟把人劝回来吧。”
“殿下不是小气的人,只要你多说几句软话,人就回来了。”王妃说时还擦了一下眼角,“为娘也是没想到,你会爱他爱到这种地步,不顾性别也就算了,还因为一点争吵就茶饭不思,为娘知道了,今后再不劝你纳妾,也不干涉你们的事了,只要你跟殿下好好的。”
王妃说着说着又抽噎起来。
萧沐不懂话题怎么又拐到这了,殷离都不要做他的剑灵,不是他的老婆了,他把人劝回来做什么?
于是他提起筷子自顾吃饭,“没关系,我可以等他这一世,下辈子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这一世的独立人格只是个意外,他想,灵体始终是要回归的。反正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他可以等。
却见王妃瞪大了眼,“什么?!你要等他到下辈子?!”她登时就急了,“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不就是吵了个架吗?你去把人给我追回来!现在就去!”
萧沐饭吃到一半,被王妃耳提面命地提溜起来了,他茫然看一眼亦是一副痛心疾首状的茗瑞,想问他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茗瑞送进了马车里。
“世子爷,您别抹不开面,殿下人那么好,又那么爱你,保准三两句就哄回来了。”
茗瑞在前头驱赶马车,萧沐坐在车厢里,还有点不明所以。
为什么好像王府上下都比他还希望殷离回来?
原来五殿下的人缘这么好的吗?
马车跑得快,不多久就进了宫。
萧沐进到紫宸殿时,是怡妃先招呼的他。
怡妃见了他,满眼都是抑制不住的欣喜,热情地给他上了一桌子的点心,“世子稍等一会,离儿……”
她说时面露心疼,抽泣了一下,“昨日带了一身伤回来,又一言不发的。他昨夜里没睡好,现在还在躺着……”说到这里,她悄悄觑了萧沐一眼。
萧沐因为早饭没吃饱,见着吃食就没停,正一口一口地塞点心。
听了这话后,他糕点捏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竟罕见地嘴里没了些滋味。
正犹豫间,萧沐听见怡妃意有所指地清了清嗓子,他鼓着腮帮子扭头去看,见怡妃正与他挤眉弄眼。
萧沐歪了一下脑袋,什么意思?
见他没反应,怡妃叹了口气,试探道:“世子要不要去看看离儿?”
萧沐哦了一声,放下点心起身道:“走吧。”
怡妃笑逐颜开,领着人就往里间去。
刚刚踏进房门,就见殷离正手忙脚乱地披外衫,人似乎是刚起,连发髻都没梳好,还有点歪,衣襟也有些散,眼底青黑一片。
殷离听见动静,动作一顿,就见怡妃笑吟吟上前替他整理衣襟,低声在其耳侧道:“世子一大早就来寻你,这不还是把你放心上吗?”
“别闹别扭了,跟人家好好说话。”说完,怡妃便非常识趣地率侍从全退出去了,还不忘把门掩上,只留二人在屋里。
看着殷离面容憔悴,目光幽怨,萧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道:“我来看看你。”
殷离堵气堵了一晚上,也熬了一晚上,直到听见通传说萧沐来了,他还心头窝着火根本没闭眼,但当他抬眼看见萧沐眼底的乌青,明显是失眠的模样,那一瞬间,心头的火气就像被瓢泼冷水浇灌下来,瞬间就灭了。
殷离有些怔忡,这小呆子,也一晚没睡吗?
他的身子吃得消吗?
萧沐看见殷离胳膊上还搀着纱布,便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殷离只瞥了一眼伤,摇头,“小伤而已。”
他说时,打量一眼萧沐,见对方竟然没带上从不离手的追光,心里的气不由又消了些。
一大早就赶来见他,连剑也没带上。
急着来哄他回去吗?
他已经顾不上生气了,只关心地问:“你……昨夜怎么样?”
没了我睡不好吧。
萧沐点点头,“还行。”
萧沐从来没想过跟殷离在一起时竟然会无话可说,他想了想,捡了殷离现成的话问道:“你昨夜呢?睡得如何?”
听见这句关心,殷离心头的小火苗不仅灭了,还洋溢起一点温情来。
小呆子居然在关心他。
那他也不是不可以服个软……
殷离唔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不太好,住惯王府的床,回来都睡不惯了。”同时心道,听懂了就接下这台阶。
萧沐恍然般哦了一声,想了想道:“我让人照着王府的床给你打一张?”
殷离额间青筋跳了一下,语气也生硬了几分,“宫里的膳食也用不惯了。”
萧沐沉吟片刻,打定主意:“我把王府的厨子给你送来。”
殷离:……
他闭上眼,长长地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这是呆子这是呆子,他跟个呆子打什么哑谜,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他定了定神,决定把话摊开,“我不是用不惯宫里的饭菜也不是睡不惯宫里的床,我只是想跟你一起用饭,跟你睡一张床,我喜欢你,听懂了吗小呆子!”
萧沐被这气不带喘的长句砸得有点懵,半晌才疑惑道:“可你不是不愿做我老婆吗?”
殷离额间青筋暴起,急声:“我可没这么说过。”
他一顿,强压下性子,在心里做好了心理建设,才强调道:“我是说,我愿意。”
萧沐目光一亮,“真的?”
却见殷离话锋一转,“但我不愿意你把我当成追光,我是一个人,跟那劳什子的破剑没有任何关系。”
“我是以一个完整的人在喜欢你,懂吗?”
殷离闭了闭眼,最终目光沉沉地看着萧沐:“所以,你会接受我的心意吗?”
第54章 (二合一)
萧沐愣了愣。
老婆说喜欢他。
还是想跟他同食同寝, 想做他老婆的那种喜欢。
他的大脑停顿了好一会,竭力理解殷离这句话,半晌后他想明白了,老婆虽然失忆了, 但是剑灵潜意识里, 本能地对主人有好感, 喜欢主人。
原来如此。
萧沐恍然大悟, 甚至有点感动。
追光就算是转世成了人,依然受本能影响吧。
但他要接受吗?
萧沐看着殷离,面露纠结, 如果接受了,是不是就意味着要跟对方结成道侣了?
可是他喜欢的是老婆剑,不是剑变成的人, 怎么办?
毕竟不论如何,眼前站着的都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主意识, 不能算他的老婆剑了。
他心头犹豫时正撞见殷离的眼睛望过来,忽然一怔, 见对方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与忐忑。
殷离乌黑的眸底有微光闪烁,蝶翼一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甚至看见殷离悄悄地攥紧了拳头,指尖在掌心里揉捻着。
萧沐从来没见过这么紧张的殷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至关重要的决定,甚至像在等待他的审判似的。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心弦好似被拨动了一下, 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好。”
殷离的一双眼睛瞬间亮起, “真的!”
萧沐下意识想说老婆,但两个字滚到了嗓子眼又被他咽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能轻易说出口的两个字现在却让他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这是怎么了?
他纠结了好一会,终于换了个词:“殿下,那……你要随我回王府吗?”
殷离脸上的笑意遮掩不住,两步上前拉起萧沐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斩钉截铁:“走吧。”
话落,殷离便笑容满面地牵着萧沐一道出了殿门。
茗瑞在宫外等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看见两个人影一同出现。
却见殷离拉着萧沐大步流星,笑得满面春风。
他目光一亮,拳落掌心暗道不愧是世子爷,这么快就把人哄好了。
他乐颠颠地牵来马车把二人送上去,兴高采烈地驾马跑起来。
马车里,殷离扬起的唇角就落不下来,萧沐却有点犯愁。
怎么办,莫名其妙地答应了。
但是不答应的话,他又怕殷离伤心。
果然在他眼里始终没法把对方跟老婆剑完全割裂开啊。
萧沐正这么想着,就见殷离凑了过来,一张脸贴得极近,对方目光灼热盯着他的唇看,盯得萧沐有些疑惑,片刻后恍然,“要渡气吗?”
殷离动作一顿,好气又好笑地道:“到底为什么你会把亲吻当成渡气?我看起来像是要窒息了吗?”
萧沐下意识道:“我以为你是因为渴望我的灵气才……”话说一半,他就看见殷离的脸沉了下去,他瞬间噤了声。
此刻的殷离表情让一向迟钝的他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又说错话了。
“灵气?”殷离气极反笑,心中对追光的嫌恶又多增一分,原来如此,这小呆子一直把他当成了老婆剑,以为自己要用灵气滋养对吧?
脑补得还挺多。
竟然还能逻辑自洽。
他有点无奈,一掌压过萧沐的后颈,沉着声道:“也不准把我跟追光联系在一起,这也不是什么渡气。”话落便狠狠吻上去。
这一次舌尖长驱直入,在萧沐口腔内攻城略地,极具侵略性,这样的吻也曾有过两次,每回都搅得他呼吸不畅,几乎要窒息。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缺氧,所以浑身无力,整个人瘫软下来,却被对方单手撑住后腰,后颈也被牢牢地按住,根本动弹不得,退无可退。
直到萧沐被吻得满面潮红,呼吸渐促,殷离才松开他,额头与他相抵,哑着声音道:“这才是亲吻,懂吗?”
萧沐不懂这种行为的意义,终于忍不住问道:“可是这样都喘不过气了,如果不是为了交换灵气,两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嘴?”
某种窒息杀人的手法吗?
殷离眸色沉沉,嗤笑了一声,“你到底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啊?”
他心尖柔软一片,曲指勾了勾萧沐的笔尖,“夫妻之间都是这样的。”
萧沐哦了一声,心头再次有些懊恼自己莫名答应了对方。
与人做道侣果然很麻烦啊,还要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上辈子他就没理解为什么两个人要结为道侣,对修为也无益,他更是见过一人遇到瓶颈渡劫失败,另一人也跟着一起自废修为。
这岂止是对修为无益,根本就是拖后腿。
到底为什么?
他百思不解,想着果然还是剑好,不会在修为上拖主人后腿,还会帮助主人渡过瓶颈期,甚至帮着渡劫。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答应呢,这么想着,他有些忐忑地问:“夫妻……都得这样吗?”
殷离看着他眸色沉沉,低低“嗯”了一声,看着他试探问道:“你不喜欢吗?”
“讨厌?”
萧沐“唔”了一声,倒也说不上讨厌,甚至还有点他从来没有过的心悸感,不是难受的那种心悸,而是……他说不上来。
他无法解释这种感受,只好道:“不算讨厌。”
殷离勾唇一笑,看着他的脖颈,勾结一滚,哑声道:“还有更过分的。”
萧沐的眼睛缓缓瞪大。
还有比窒息更过分的?
这是道侣还是仇人?
他终于有点慌了,没想到结为道侣还有这么多风险,于是问道:“还有什么更过分的?”总不会要命吧?虽然他有道胎在,也不怕死就是了。
殷离的呼吸沉了沉,喉结滚动了一下,深深的眸底像是有某种被关押着的野兽咆哮着要冲出来,终于,他闭上眼强压下这冲动,轻轻拍了拍萧沐的额顶,哑声道:“以后再慢慢让你知道。”
连亲吻都不习惯,若是现在就把人……
一定会吓着小呆子的。
好不容易哄到手的他可不能把人吓跑了。
殷离把心底里的野兽关回牢笼里,只把人搂进怀中,深深地嗅着对方身上的雪松气息,抚平心头的燥热。
萧沐依偎在殷离怀中安静了好一会冥思苦想着,忽然语出惊人:“是双修对不对?我听说道侣之间都要练双修之法。”
上辈子他研究各种功法,也曾听说过双修,据说这不仅是道侣之间的功法,还可以用来解情蛊,就是上回殷离中的那种药。
只是这种特殊的修炼方式他虽然听过但没见过。
倒是听闻合欢宗的人特别擅长。
回想到方才的感受,碰个嘴都几乎要窒息,忽然就对合欢宗的人肃然起敬,每日要修练这样的法门,真是不可小觑。
看殷离愣怔,他改了个词:“交合。”
殷离心念一动,他怎么把这事忘了,小呆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于是他刻意地问道:“那你知道什么是交合吗?”上回他中招时,小呆子以为他是女人,还提出要帮他解,可若是让对方知道他才是上面那个,还能接受吗?
萧沐用力摇头,“还是算了,光是亲嘴就要窒息,你还说交合会更过分,那么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好功法,我们还是不要碰的好。”
没错,最好不要用这些奇奇怪怪的功法,他又感慨起来,还是剑简单啊,根本不需要考虑双修的问题。
可如果殷离要跟他双修怎么办?他会落得跟前世见过的那些道侣一般下场吗?
想到这他忽然打了个寒噤,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中。
做事果然不能冲动,他刚才怎么就同意了呢?
殷离看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还有些后怕的神色,不由发笑,浑身的气一泄,就倒在萧沐肩头笑得浑身发抖。
果然,就不能指望这小呆子真懂这些。
只是思及于此,殷离不由在心里长长地叹出口气。看来他的追妻之路还只是开了个头,道阻且长啊。
但……谁让他就喜欢这么个呆子呢。
*
夜里殷离不由分说地拉着人一同上榻,还把萧沐紧紧地搂进怀里。
夏末的夜风微凉,但两个人紧紧抱着还是有些热。
特别是萧沐这具身体金贵得很,怕冷又怕热,于是没多久他就被捂出了一身的薄汗,不由试图把人推开,皱眉道:“热。”
殷离却趁机把对方按在自己胸前的手捉住,并放在唇边轻触了一下,笑道:“可是我想搂着你睡。”
萧沐有点不情愿地“啊”了一声,可他真的不想大热天还和一个火炉凑这么近啊。
从前都是他搂着剑睡,夏日里还凉爽,可现在变成了个人,要天天把他搂出一身汗。
果然还是剑好啊。
他忍不住又开始怀念曾经的追光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道:“老婆,要不我还是出去睡吧?”
听见老婆两个字,殷离挑了一下眉,狐疑看萧沐一眼,“老婆是谁?”
萧沐一愣,说错话了。
对方不喜欢被当成追光,他怎么就是改不过来呢?
于是他连忙改口:“殿下。”
殷离不满意地捏了捏萧沐的脸颊,“叫我阿离。”
萧沐纠结了一下,老老实实:“阿离。”
殷离这才满意了,松开萧沐往后撤了些,“我不抱你了,睡吧。”
萧沐点点头,终于松了口气,很快陷入睡梦中。
但半梦半醒间,他再次感觉一道热源靠了过来,而且越发滚烫,烫得他又开始冒汗,于是他迷迷糊糊地推搡了一下,嘴里咕哝着:“老婆,你真的好热。”
那道热源随即往后撤了些,不消多久,徐徐凉风吹来,萧沐皱起的眉心缓缓舒展开,在这舒适的凉意中他的最后一丝意志也终于消散,沉沉睡去。
殷离一手托腮,一手给萧沐打扇,望着萧沐的表情从缱绻忽然转向低落。
这个呆子,果然还是把他当成了老婆剑。
这么一想,殷离心头的无名火顿时烧了起来,扇子也扇得呼呼作响。
他的目光移到挂在床头的追光上,眼神一冷,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恨不得立刻把剑熔了。
但是一想到昨日他要砍剑时,萧沐那副惊恐的神色,竟是真的吓着了,他可从来没见过萧沐那副神情,对方一向对任何事都是云淡风轻的,便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偏偏他才举剑要砍,萧沐就露出那样一副神情来,想到这殷离又不敢动了。
如果他把剑熔了,小呆子可能真的会生他的气。
殷离有预感,那将会非常严重,严重到他不能承受的地步。
况且昨日才分开一天不到,他就想人想得抓心挠肝,整宿地睡不着,这要是真把人惹恼了把他赶出去怎么办?
不行,他得忍。
至少忍到这小呆子离不开他时,他再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这么想着,殷离看着萧沐的目光一沉,俯身在对方的唇角泄愤似地咬了一口。
*
翌日茗瑞接了宫里来的传信送进房内,就看见殷离在给萧沐穿衣衫。
二人之间的氛围亲昵又默契,俨然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跟从前一样黏糊。
茗瑞捂嘴偷笑,心说果然床头吵架床尾和,他正欲开口,便见萧沐穿好了衣衫抬起头来,嘴角有个血痂。
嘶……这么激烈吗?茗瑞呆了一下。
这是得多大劲啊,把殿下都惹得咬人了。
萧沐见茗瑞愣在门边不说话,不由疑惑:“你干看着我做什么?”
茗瑞回过神来,嘻笑了一下,指了指嘴角,“世子爷,疼吗?”他本是想打趣萧沐,却见萧沐疑惑摸了摸嘴角,些微的痛楚让他也皱了一下眉,还扭头去看殷离,“我昨夜干什么了吗?”
别是梦游了吧?萧沐想着。
却见殷离清了清嗓子,声音中仿佛蕴着笑意,“大概夜里有蚊子吧。”
萧沐哦了一声,就这样坦然接受了解释。
殷离转移话题,问茗瑞:“有事?”
茗瑞心头嘿嘿笑,又把信掏出来递给萧沐:“宫里来了信,说陛下让世子爷伴驾去报国寺。”
殷离穿衣衫的动作一顿,报国寺?那不是国师的地盘吗?
“去那做什么?”
茗瑞摇摇头表示不知。
听见国师二字,殷离心头一沉,不详的预感升起。
国师不是皇后的人吗?父皇想干什么?
他下意识地阻拦,“别去。”
萧沐疑惑看他,“你不是说皇帝的邀请是不能拒绝的吗?”
殷离皱了皱眉,虽然他对这位神秘的国师充满敌意,但若是萧沐不去,只怕父皇的猜忌会更重,他又不放心萧沐,于是握起萧沐的手,“那我陪你一起。”
*
报国寺是皇家寺院,晨钟声恢弘传遍数十里之遥,庄严无比。
山门前,为首的一名苍髯老者着一身白袍僧衣,双眼明亮如炬,气质超凡出尘,虽面容苍老,却从那五官中看得出年轻时的儒雅俊朗。
隆景帝与对方寒暄了几句后,便称要礼佛,自顾去了大雄宝殿,而萧沐与殷离则被引至一间古朴的禅房内。
倒流香青烟飘渺,如仙云流淌在香具内。
萧沐本以为他们要伴驾在皇帝左右,却见那老和尚进了门,与二人对面而坐。
萧沐有些诧异,“国师不用陪陛下吗?”
殷离则是警惕地看着来人,不发一眼。
老和尚见了二人却很是慈蔼,平静无波的目光打量一眼萧沐,笑道:“陛下礼佛不喜旁人打扰。”他说时在茶席旁坐下,提起炉火上的水壶,将沸腾的热水高高冲入茶碗中,分了茶后将两只茶杯推至二人面前。
“世子到此间来,还习惯吗?”
萧沐环顾一下陈设简单的禅房,心说这有什么不习惯的?便点点头,“还行。”
国师微微颔首,自顾提了滚烫的茶壶给二人斟茶。
“世子早已看淡凡尘,境界高深,自然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泰然处之。”
萧沐心头发出一声咦?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传闻中的原主可是个玩弄权术的高手,与所谓的看淡凡尘,境界高深相距甚远。
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在说原主,反倒像在说……他自己?
殷离听出这话里有话,微微皱眉,警惕地道:“国师这话是何意?”
他看向国师的眼神隐约带着点忌惮,他知道国师并不是什么骗子,而是确有些异于常人的手段,且历经两朝,颇受先皇器重,否则他的父皇也不会对国师深信不疑。
他知道国师只怕已经是皇后的人了,如今父皇突然亲至报国寺,又非要带上萧沐,难保不是皇后从中作梗,让这位国师给父皇灌点迷魂汤,便要君臣离心,自断臂膀,更甚至,惹怒萧氏引来天下大乱。
殷离心中越发警惕。
国师觑一眼殷离,缓缓勾起唇,并不答话,反而道:“殿下此生难得,气性还是那样重,不如先喝杯茶,降降火。”
殷离狐疑地瞥一眼茶盏,他只在儿时随父皇来报国寺祈福时见过国师一面,也不过是远远地瞧着并无交谈,可对方这话却像是与他相熟似的。
还有方才对萧沐说的那番话,听着也是云山雾罩。
萧沐看一眼国师,微微眯了眯眼,“国师似乎对我们很了解?”
老和尚笑笑,“谈不上,见过殿下几次。”
“那我呢?”萧沐看着对方,认真道:“国师见过我吗?”
老和尚苍老的茶色眼瞳幽幽看向萧沐,片刻后道:“老衲曾见过幼时的世子一次,不过已经恍若隔世,记不清了。”
殷离不想被国师的话术引导,截过话头道:“我知道你是皇后的人,我告诉你,不管她打什么主意,都是白费心机。”
老和尚含笑啄了一口清茶,“出家人不惹凡尘,不沾因果。老衲如何会是皇后娘娘的人?”
殷离冷笑一声:“你奉她之命散布冲喜之说,还说不是她的人?”
国师微微颔首,手指碾了碾须尾,神态悠然,“出家人不打诳语,殿下怎知老衲说的不是实话?当时皇后娘娘确来问过殿下的命格是否与世子相合,我告诉她二位原本无缘,然而有人强行逆天改命,凭白生了一份深缘,从此斩不断了。”
萧沐也恍然想起,当初太子以陨铁拉拢他时,也提过皇后曾授意国师提起冲喜之说,只是逆天改命?这是在说谁?
萧沐本想发问,却见殷离眸光锐利,一掌拍在案几上,看着国师厉声:“谁又能保证你这话是真是假?”
国师坦然回望过来,眸光里似笑非笑,“可殿下嫁去王府后,世子确实活过来了,不是吗?”
“那是萧沐命硬,与冲喜何干?”
国师目光略沉,将茶盏放回案几上,“殿下扪心自问,自己对这一纸婚约可有不满?”
殷离一怔,不满吗?
当然没有,他甚至有些庆幸。
如果不是这一纸婚约,他恐怕会与他父皇一般忌惮萧氏,当他重获皇子身份后,他甚至极有可能视萧氏为敌,恨不能除之后快。
想到这他忽然背脊发寒。
便听见国师又道:“殿下此生得来不易,难道要重蹈覆辙,再次追悔莫及吗?”
殷离正疑惑国师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老和尚冲他伸出一根手指,这一指似慢实快,殷离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竟眼睁睁地看着国师点在他额前眉心处。
被点中的那一瞬间,殷离直接大脑嗡鸣一片,如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片刻后又恢复了知觉。
萧沐闪电般起身挡在殷离面前,唰啦一声拔剑而出,指向国师,因为这老和尚对他们一直没有敌意,所以萧沐并未留心,却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对殷离出手。
可这人到底干了什么,萧沐竟然没看明白,这世上还有这样的高人吗?能在他的手底下伤人?
却见国师被剑尖指着却面不改色,依旧淡然地品茶,只瞥了一眼剑锋,意味深长地赞许道:“真是好剑。”
国师依然神态自若地举杯自饮:“世子不必紧张,老衲什么都没做,只是帮殿下找回他遗忘的东西罢了。”
殷离皱紧了眉,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脑海里混乱一片,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往他识海里涌,他却分辨不清那是什么。
萧沐回头关切问道:“你怎么样?”
殷离深呼了口气,按捺下心绪摇头道:“我没事。”他眉头紧锁,看着国师道:“什么遗忘的东西?你到底在说什么?”
国师轻笑了一下,“殿下今后会明白的。”
此时,皇帝礼佛结束,传旨太监前来召唤国师。
殷离仍不放心,警告国师道:“你若敢对萧氏不利,就算你有父皇护着,我也不会放过你。”
国师大笑了两声,起身推门而出,“殿下多虑了。”
萧沐与殷离与其他随行人等候在大雄宝殿外,便见国师得了召进入殿门,不知与皇帝攀谈什么。
不久,传旨太监来到二人面前行了一礼,“陛下还与国师有要事相商,殿下与世子爷若无事,可以先行回府。”
萧沐还担心殷离方才有没有受伤,便对殷离道:“回去吧,最好找府医检查一下。”
“若你有事,我会回来一剑掀了报国寺。”
殷离听见这句,方才心头的无名火瞬间消散,心头暖洋洋的,“有你这句就够了。”
他最后瞥一眼殿内矗立在皇帝身旁的老和尚,拉着萧沐扭头离去。
大殿内。
隆景帝仍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仰头望着庄严的巨大佛像。
身旁国师远远望向门外二人离去的身影,耳边听见隆景帝道:“国师看出什么了吗?那个萧沐……”
老和尚浅浅一笑,颔首道:“我是假罗汉,这位才是真神仙。”
听见这句隆景帝眉心重重一跳,猛然扭头看向国师,声音都紧张起来:“当真?”
老和尚回头看一眼皇帝,投去一个带着笑意的安抚眼神,“可这位神仙,于陛下无害。”他说时再次扭头看向已经消失在山门外的王府队伍,“他是能保大渝的真神。”
第55章 (含加更三合一)
殷离回府后, 萧沐不放心,又找来府医给殷离看诊,自己也反复诊了脉,确定殷离没有任何内外伤, 这才放心下来。
殷离见萧沐紧张的模样, 心中熨帖不已, 当晚搂着人又抱又啃, 又把萧沐热出一身汗,直把他往外推。
殷离无法,怕真热坏了小呆子, 这才恋恋不舍退开,委屈巴巴地缩到床边一角,用幽怨的眼神望向萧沐, 谁知小呆子得了松快,竟没多久便兀自睡着了。
看着萧沐没心没肺的睡颜,殷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萧沐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习惯他,怀着这份思绪, 他亦按捺着燥热,闭眼睡去。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的原因,这天夜里,殷离开始做些奇怪的梦——
梦境有些模糊,才三岁的他被人追逐,不慎掉进御花园的池水里。
年幼的太子一脸倨傲地指着池水里的殷离冷笑:“你这个灾星,敢让你娘欺负我母后, 你该死!谁都不准救他!”
殷离的侍从奋力挣扎, 却被太子的护卫死死按住。
殷离感觉自己很沉很冷, 他试图钻出水面,但几次挣扎后就失了力气,四肢像是不再属于自己。
就在最后一次尝试后,他再没了力气,冰冷的湖水随即淹没了他的头顶,水声伴随着侍从被拖行着渐行渐远的哭喊声响彻耳际。
在最后的视线里,他依稀看到湖边的人们一双双漠然的眼睛,比湖水更冰冷刺骨。
浑浊的池水涌进他的气管,他被呛得几乎窒息,就在殷离感觉到自己正一点一点沉入水底时,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落入水中,他耳边发出了一道闷响,殷离在水中努力睁眼去看,发现是根竹竿。
他得了救命稻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竹竿,然后一个不大的力道将他一点一点地拉了上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许并没有多长时间,殷离终于又呼吸到新鲜空气时,他下意识近乎贪婪地大口喘息着。
他整个人栽在草地上,被呛得直咳嗽,湖水以及青草气味混杂。视线模糊间,一件衣裳披在他肩头,这才有“被人救了”的意识。
随后有一双小手给他拍背,他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后,对方又将他搂在怀里。
小殷离下意识地用视线去寻那个救他的人,但因为呛咳得实在厉害,视线也被湖水模糊了,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模糊人影。
死里逃生的他本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却被忽然靠过来的温热一软,忽然涌起满腹的委屈,鼻尖一酸,啜泣了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那男孩从背后搂住他,给他取暖,又取出饴糖哄他,安抚道:“不哭不哭,一会就不冷了。”
御花园池塘边上,两个小小的人影依偎在一起。
接下来的数日,他便总是梦见儿时的回忆,他看见自己在报国寺山脚的破庙里——
五岁的小殷离拆了袍角的料子,抽出一根银丝来,取了不知从哪捡来的红豆模样的果实,一颗一颗地串起来,最终亲手给面前的小男孩戴上。
殷离听见自己说:“这个送给哥哥,当做谢礼,等我回宫后,再向母妃讨点好东西来送你,连同上回的救命之恩一起,我一定会好好报答哥哥的。”
男孩冲他扬起恬静的笑,抚摸那手串道:“这个就很好。”
小殷离歪着脑袋想了想,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下,语气不舍地道:“可是等我回宫以后,该怎么找你呢?”
男孩却道:“我知道你是谁,我会来找你的。”
“那你要说话算话,一定要来找我哦。”殷离伸出一个手指头,牵过对方的尾指勾了一下。
梦境中的殷离试图看清男孩的面貌,可不论如何,却只能看见男孩一双漆黑如深海般的眸子望着他,点了点头,“嗯。”
他满怀期待地等着那位哥哥,却一直到他都长大了,恢复了皇子的身份,对方也没有出现。
*
这一日清晨,萧沐照常在院中练剑,身旁却少了个人影。
一旁的茗瑞望向寝室方向,有些疑惑地问道:“殿下还没起啊?”
萧沐停下动作,闻言,面露一点虑色。
最近殷离好像越来越嗜睡了,要不要找府医看看?
正这么想着,却见房门打开,殷离披了衣衫便走出来,见了他未语先笑:“怎么不叫醒我?”
萧沐见了他来,面色一松,收剑入鞘,“你醒了,我看你睡得很好,就没喊你。”
殷离眸子一动,梦的片段又在脑海中浮现,他突然觉得有些倦怠,把便萧沐拉进怀里,俯在人颈侧闷闷地道:“睡得不好,做噩梦了。”
萧沐想了想,认真道:“别怕,梦都是假的。”
殷离勾了一下唇,“真的吗?可我现在还是有点怕,要不你哄我一下。”
萧沐被难倒了,疑惑道:“怎么哄?”
却见殷离轻笑了声,捏起萧沐的下颚,俯首吻了上去。
萧沐已经习惯了殷离这些行为,有些熟练地迎合着。只不过最近有些变本加厉,表明心迹之前,殷离要亲亲抱抱多半还会问一嘴。
但自从对方表明心迹得了他的应允,殷离干这些事情便是驾轻就熟,不问自取。
此次此刻,感受着殷离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动作,萧沐再次感到有些后悔,当初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看见殷离那副忐忑的模样,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呢?
难道他是害怕对方失望吗?
可是为什么?
萧沐想不明白,但是自己答应的事,自己哄回来的老婆,只能忍了。
好在他经过这么多回几近窒息的痛苦之后,终于掌握了诀窍,至少他已经学会在殷离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时自主呼吸了。
而且他还学会了通过转移注意力来忽略掉那些令人战栗的舌尖勾缠,免得自己每次被亲得心悸不已,手软脚软,站都站不住。
于是他表现得游刃有余,随便殷离怎么亲,他自巍然不动,心头还在默念心诀。
殷离亲得忘我,片刻后感应到萧沐心不在焉,皱了一下眉,忍不住掐了一下萧沐的脸颊,“你在想什么?”
是他的技巧不够好了吗?之前小呆子可是每次都被亲得浑身瘫软满面潮红,现在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殷离有点挫败。
萧沐摇摇头,“没想什么。”
“你明明走神了。”
萧沐唔了一声,避重就轻,“我只是习惯了而已。”
“习惯?”殷离眸子一动,倏然亮起,亲吻能习惯,那是不是……
这么想着,他勾起笑来,臂弯用力,将萧沐往怀里搂了搂,眸中荡起涟漪,“那……我想试试别的,可以吗?”
萧沐疑惑:“别的?”
“夫妻之间……更过分的。”光是这么一想,殷离便兴奋起来,涌起要把人按倒的冲动。
萧沐一愣,更过分的?就是上次对方说的要命的那种吗?
他吃了一吓,虽然不知道对方说的具体是什么,但还是本能摇头,他这幅身子骨太弱了,可经不住这么折腾,届时万一他早死,还得以游魂姿态留在这个世界等他的剑灵,这……不好吧?
见他拒绝的脸色,殷离有些躁意,为什么他们不能更更亲密一点?他恨不得能将面前的人吞吃入腹,血肉交缠。
便见殷离看着萧沐微微眯起眼睛,眸子里染上一层晦暗之色,那眼神活像一头闻见了血腥味的狼,舌尖在犬齿上扫过,心头那咆哮的野兽就要冲出牢笼。
萧沐直觉感到危险,忙道:“不……”话音未落,正好一阵夏末清晨的凉风吹来,他立刻喉间一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这幅身子骨对季节及其敏感,夏日虽然热,却是最好过的,一旦天气沾染些凉意,他的咳嗽便愈演愈烈。
这还只是清晨的一点点凉风罢了,到冬季会更加难熬。
见萧沐的咳嗽止不住,殷离原本势在必得的神色顿时一变,什么心思都没了,连忙替萧沐抚背顺气,又将人搀扶到一旁圈椅坐下,握着萧沐的手,担忧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喊府医来?”
萧沐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又连咳了好几声,才堪堪缓过一口气,“不必了,看了也是一样,左不过是开些补药罢了。”
殷离眸色一沉,所有旖旎的心思霎时散了个干净。小呆子这样幅身子,他还想在什么?
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把萧沐的身体养起来,这么想着,他下定了决心,就算把整个大渝翻过来,他也要找到能治好萧沐的大夫。
然而话虽如此,从前萧王府又何尝没有尝试过广招天下良医?却都是无功而返,否则又怎会有他冲喜一事。
殷离心底一叹,在萧沐身前半蹲下来,握紧了对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着,“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你会长命百岁的。”
听见这句郑重其事的誓言一般的说辞,萧沐心头震动,他欲言又止,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殷离,上回他爆发修为,筋脉寸断后又被重新接了回去,如今身体恢复后,他发现自己的筋脉竟被彻底打通了,从此道胎释放修为已畅通无阻,只要控制在身体资质的上限内,就不用再担心爆体而亡。
所以只要他愿意,道胎始终能吊着他的一条命,真要说起来,他和常人相比无非也就是身子骨弱些,金贵些罢了。
看见殷离的神色,萧沐知道对方是在关心自己,于是安抚道:“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且死不了。”
“可是十年八载太短了。”殷离仰头望着萧沐,伸手抚摸对方的额发,眸中执着的神色一闪而逝:“我要跟你一生一世。”
萧沐一愣,什么十年八载?
他说过自己只能活十年八载吗?
萧沐绞尽脑汁回想,终于想起,当时他以为殷离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为了让对方早日与情郎团聚,故而谎称自己只能活十年八载。
所以,殷离这是信了他那时的话?萧沐不由有些心虚。
可他怕若是说实话殷离会生气,便支吾了一下,“其实……我觉得我的身子好多了,也许能活挺久。”
却见殷离眸色一柔,“是吗?”说时俯身轻吻了一下萧沐的手指。
这小呆子,自己的身体都这样了,还在安慰他。
这么想着,他的心尖更是一软,轻轻捏了一下萧沐的脸颊,“我一定会想法子的。”
见殷离如此执着,萧沐不知为何咽下了含在嗓子眼里的话,只心虚地“嗯”了一声。
还是另找机会跟阿离解释吧。
萧沐把话题一转,“倒是你,最近这么嗜睡,要不要看看大夫?”
殷离闻言,瞳仁一动,忽然抱着萧沐把头埋在对方怀里钻了钻:“是啊,我最近老做噩梦,都睡不好。”
萧沐连忙拉过他的腕子把脉,半晌后疑惑:没问题啊。
难道是他水平不济,看不出来?于是他对茗瑞道:“请太医来看看。”
茗瑞应声称是就要离开,却被殷离连忙阻拦,“这点小事不用请太医。”
殷离说弯了弯嘴角,“我觉得我应该就是太闷了,散散心就好了。”
萧沐觉得有道理,淡淡道:“不如你去王府别院散散心?最近天气好,确实应该多走走。”
殷离脸一垮,抬起头来怒视萧沐:“那你呢?”
萧沐:?
他一脸的不明所以,“我在家练剑啊。”
自从一剑断水伤了身子后,他就没怎么好好练剑,后来又忙于给殷离辅导,最近身子终于养好了,他当然要抓紧这个机会把从前的份都找补回来。
而且因为殷离上次胡乱发脾气,追光剑身上的痕迹还在,他还没来得及修补。
殷离气鼓鼓把萧沐一把拉起来,“又是剑!那我呢!你眼里都没有我的吗?”
萧沐皱眉疑惑了一下,眼里有人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认真回答,“当然有你。”
殷离心头的气瞬间消散一大半,嘟哝着道:“那你不准练剑了,你陪我一起。”
萧沐疑惑:“陪你……做什么?”
你又不练剑。
殷离假装看不懂萧沐的目光,垂眸瞥向对方手上的追光,满眼不善,随后趁萧沐不备眨眼抢过后往茗瑞怀里一丢,随后拽着萧沐就往门外去:“陪我去散心,今日不准带上追光。”
他说时脚步一顿,又扭过头来警告:“从现在开始,不准在我面前提一个‘剑’字。”
萧沐一脸莫名:“为什么?”
殷离心头冷笑,头也不回地继续拽着人走,“没有为什么。”
萧沐反复思索,好像……殷离说过他讨厌追光。
老婆竟然讨厌自己的本体,可到底为什么呢?
剑痴的脑筋又要打结,这种情况简直超出他的理解范围,堪称匪夷所思。
他有些苦恼,这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思索间,已经被殷离拽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往郊外的王府别院去。
萧沐坐在马车上,一幅凝神思索的模样,安静又沉默,殷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呆子,你在想什么?”
萧沐看着他,一本正经,“老婆……不是,阿离,你是不是病了?”他说时下意识摸摸殷离的额头,“我想给你检查一下神识。”
就算是转世失忆了,但灵魂与本体之间的联系是冥冥之中的,就算不喜欢,也不至于会讨厌到如此地步。
就好像虽然转世了,但是剑灵还在本能地追逐他这个主人一样。
那么剑灵对本体的好感也是一样的。
但是殷离看着追光的表情,简直像是看着仇人。
这很不正常。
他又联想起殷离最近的嗜睡,身体却毫无问题,他顿时心中一凛,老婆转世时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伤着魂魄了?
殷离皱眉,“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什么检查神识?这玩意要怎么检查?
果然还是鬼故事看多了吧?
萧沐“唔”了一声,觉得这种东西不好解释,干脆放弃了,摇摇头道:“没什么。”解释起来太麻烦了,大不了回头他偷偷用神念探一下就是。
殷离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看他,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你的小脑袋又在琢磨什么了?嗯?”
“之前说我是追光,现在说要给我检查神识。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像你预想的那样像是你的剑灵,所以失望了,要验证一下?”
萧沐瞪大了眼,“你怎么……”
猜得好准。
殷离呵呵一笑,“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说时,脑袋蹭在萧沐颈窝顶了顶,“你查你查,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来。”
萧沐被毛茸茸的脑袋蹭得脖颈痒,不由自主地扬起笑来,“别闹,好痒。”
殷离亦挂起笑来顺势将人一搂,“就要闹,我说了不准提剑,你又提。”
萧沐一脸莫名,“我没提啊。明明是你提的。”
殷离眸子提溜一转,是他提的没错,但是……
“我不管,你暗示了,就是你提的。”
萧沐撇了撇嘴,就听见殷离道:“我要惩罚你。”
“怎么惩罚?”萧沐面容疑惑,还有点委屈,好大一口锅莫名其妙就砸自己头上了。
却见殷离笑嘻嘻贴上来,双手放在口中哈气,“你怕痒,那就罚你……”
殷离说时,两只手闪电般在萧沐腰腹上挠起痒痒来。
萧沐本能地笑出声,没多久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别闹了……哈哈哈哈哈,我……我不行了。”
笑闹了一阵子后,马车已经到了萧府别院,停在院门口,茗瑞撩开帘子,就看见殷离把萧沐推倒在榻上,双手在萧沐身上飞快地挠来挠去。
而他们家世子爷一面挣扎推拒,一面笑得都快没声了。
茗瑞摇摇头暗叹口气,两人加起来快四十了吧?好幼稚。
可他嘴上却道:“两位主子,到地方了。”
殷离这才住手,萧沐连喘好几口气,躺在榻上浑身瘫软,一幅被蹂躏惨了的模样。
萧沐的声音有气无力,绵软地抬手摆了摆,“让……让我歇会,没力气了。”
殷离嘴角笑得快要咧开,把软绵绵的萧沐往怀里一捞,“那我抱你走。”说时便横抱着人下了马车。
这是一座偌大无比的庄园,里头花园湖泊,绿林成荫,亭台水榭点缀其间,雕梁画栋。
殷离抱着人走在九曲回廊上,不多久,萧沐拍拍他的肩,“放我下来,我好了。”
殷离抬眼看到一叶扁舟停在偌大的湖面上,便直接抱着人往岸边去,“快,陪我去游湖。”
他大步流星,不多时就带人上了船。
他滑动着船桨,不多就船就划到了湖中心,他见萧沐一直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便道:“怎么?还没死心呢?又琢磨给我检查神识?”
萧沐一呆,“你怎么知道?”
他不过走了一下神,对方到底是怎么猜到他在想什么的?
不愧是他的老婆剑!
殷离冷哼一声,双手一摊,“你查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查。”
查完就给他死了这条心。
殷离这么说,萧沐立刻来了精神,连忙坐直身体,盯着殷离道:“老婆……不是,阿离,你闭上眼睛。”
殷离乖乖闭眼。
随后萧沐剑指点着殷离的眉心,须臾,殷离便感觉徐徐热流以眉心为圆心辐射散溢开来,他忽地头皮一麻。
不可见的气流隐约发出几不可闻的“嗡——嗡——”的有频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萧沐的神念像是湖面上漾起的涟漪,一层一层推开,缓缓涌入殷离的识海。
良久……久到殷离都等得不耐烦了,遂闭着眼问:“还没好吗?”
却听见萧沐讷讷的声音,“……好了。”
殷离忍不住睁眼,就看见一脸怔忡的萧沐,不由愣了愣,“怎么了?”
见萧沐不答话,他忽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得意地歪着脑袋看萧沐,“发现我不是你的剑灵了吗?”
只见萧沐愣怔回神,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殷离的魂魄没有出任何问题,是完整健全的,问题是——
殷离不是转世者。
也就是说,殷离并非像他一样夺了原主的舍,亦不是灵魂转世。
这具身体,这个身份,就是殷离的第一世。
这怎么可能!
一定是他搞错了,萧沐不信邪地再次并指,点向殷离眉心,“让我再试试。”
看见他的反应,殷离的唇角缓缓勾起来,任由萧沐折腾。
可尝试数次之后,萧沐呆滞了。
怎么会……
殷离见萧沐愣怔,疑惑道:“小呆子?怎么了?”
萧沐回过神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殷离看,像是要盯出花来似的。
对方是他的剑灵,这点他很确信。
气息完全一致,与本体关联,伤人等于伤剑,这些都是佐证,绝对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那为什么老婆又不是转世?
他嘶了一声揉一揉眉心,这也太矛盾了吧,超出了剑痴的理解范围,就算是他上辈子修行千年,却完全没见过这种情况。
一定是哪里不对,又或是如今的他修为不济,神念不足的原因?没错,若换成是他上辈子,他肯定能查出来殷离就是剑灵转世。
殷离见他闷闷的不说话,想着逗一逗对方,于是眼珠子一转,忽然扶着额头“哎呀”一声:“我头好晕。”
萧沐这才转回了注意力,看着殷离坐在自己面前摇摇晃晃的,一把搀住殷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了?”
该不会他操作失误,伤着殷离了?这不可能啊!
殷离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瞥见萧沐面容紧张,不由压了一下就要翘起来的唇角,便又站起身来,在小船上步履踉跄地晃了几晃。
乌篷船窄小,他这么晃着,船也开始跟着剧烈晃动起来。
萧沐顾不上船都快被殷离晃翻了,伸手就要拉人,“阿离,让我看看。”
殷离身体往后一缩,恰好躲开萧沐的触碰,“哎呀……太晕了,我站不住。”话落,他忽地脚步一歪,只听“噗通”一声,殷离整个人栽倒湖水中。
“阿离!”
萧沐眼睁睁地看着殷离掉下水,扑腾了几下,“我……”殷离刚张口,水就灌进口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萧沐终于慌了,殷离居然不会水?!他顾不上其他,亦奋不顾身纵身一跃。
只听一声“咚——”
一道青影也跟着落进湖水里。
殷离见状一愣,唇边的笑容顿时敛了起来,他只想吓唬吓唬小呆子,对方怎么就跳下来了?
他不再装了,四肢在水中划拉着浮上水面,但看清湖面后不由一愣,面前的湖面寂静一片,除了摇晃着的小船,哪有半个人影?
他心头一惊:人呢!
殷离有些慌张地四下张望,再次确认湖面上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小呆子!萧沐!”
殷离这下什么也顾不上了,转头往萧沐的方向一个猛扎,往水下游去。
他凭着印象中萧沐落水的方位往下游,湖水不算深,不多久他就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殷离心头一松,分离朝人影游去,却见那人影正笨拙地划动四肢,结果只是不住地往下沉。
殷离加快了速度。
萧沐掐了龟息功,在水下不用呼吸,连个泡泡都没吐,他正划拉着水,试图往殷离的方向靠。
可是他不会游泳,折腾了好一会都没浮上去一点。
正当他试图用气劲将水推开时,就看见一道人影在往下沉,并慢慢向他靠近。
阿离沉水了!
萧沐一惊,气劲一起就推着水流把自己送上来一段,张开双臂迎面把人抱进怀里。
被抱住的殷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萧沐捧起他的脸,双唇毫不犹如地贴了上来。
嘴唇微张,气流便一股一股地从萧沐嘴里渡了过来,殷离瞳孔一缩,忽然反应过来,小呆子会龟息功!
他的唇角缓缓翘了一下。
只是没一会,萧沐就放开了他,并将他搂紧,气劲推着水流,破开层层水浪,把二人推出了水面。
殷离略显失望,心头却依然熨帖不已。
茗瑞等在岸边,先前看见二人落水,急得就快要跳下去,可他不会游泳,只能匆匆去喊侍卫,可还没等赶来的侍卫下水救人,众人就看见二人已经浮上水面。
殷离看见自己与萧沐的身后是被雄浑气劲推开的重重水浪,白色的滚滚浪花几乎将湖面劈开一分为二。
他心花怒放,像是浪花都推到了他的心尖上,把他也抛上了天。
小呆子这也太帅了吧!
于是殷离眼珠子转了转,突然脑袋一歪,又倒在萧沐肩头继续装死。
萧沐抱着人,气劲将他完全托出水面,他脚踩着浪花一步步踏至岸边。
这壮观景象令岸上的人都看呆了。
萧沐躬身把人放下,见殷离仍闭着眼,不由眉心一沉,捏起对方的下颚,果断再次吻下去。
殷离的心里乐开花,坦然接受萧沐给他渡气。
只是不一会他就不满足这种单纯的唇齿相依了,他不由自主伸出舌尖,在萧沐的唇上扫过,不一会就掌握主动权,渡气变成了深吻。
萧沐因这变故一愣,含糊道:“……阿离?”
殷离不肯松,旁若无人伸手按住对方的后颈,加深了舔舐撕咬。
一众赶来的侍卫们见此情形立马垂下眼,齐刷刷地背过身去。
只有茗瑞无奈叹气,他方才差点被吓丢了魂。结果人家呢?不过是小夫妻闹着玩呢。
害他瞎操心。
这么想着,他扭头冲众人挥挥手,没好气道:“没事了,都散了散了。”
却在这时,萧沐忽地颤了颤,没忍住咳嗽起来,殷离忙止住动作,看着萧沐惨白的脸,一双唇都快没血色了,额发都湿哒哒的往下淌水,他心头嗔骂了自己一句胡闹,连忙起身,“小呆子,冷不冷?”
此时已经是夏末了,湖水还是有些凉的。他没什么感觉,可小呆子怕是受不住。
萧沐没有余力回应,只是不住地咳。
殷离表情一肃,连忙扭头冲茗瑞道:“备热水!”
茗瑞亦反应过来,“别院有温泉!”说时就往小径上跑,“殿下跟我来。”
殷离不由分说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萧沐横抱起来,大步跟着茗瑞走去。
至温泉池边,他三两下把萧沐的衣衫扒了,又把人抱进水里。
温热瞬间侵入肌理,萧沐被激得打了个颤,浑身毛孔都舒展开,身体里的寒意被这热气一冲散,他很快就不咳了。
殷离眉心这才一松,“好点了吗?”
萧沐点点头,见殷离还穿着衣裳,“你不脱吗?”
殷离垂眼一看,方才顾着给萧沐脱衣裳,自己倒忘了,他嬉笑了一下,“你想看?”说时慢条斯理地一边紧盯着萧沐的表情一边宽衣解带,露出紧实的胸膛后声音暧昧地道:“夫君给你看。”
萧沐:“?谁是夫君?”
谁的夫君?
殷离理直气壮:“当然我是夫君了。”
萧沐摇头,“不对,你嫁给我,我才是夫君。”
“可我恢复了皇子身份,怎能再喊你夫君呢?”
萧沐沉思,“好像……有道理。”
殷离窃窃一笑,搂着萧沐的腰,“所以,既然我们是一对,而我又不能喊你夫君,所以只能你这么喊我了。”
萧沐却反应过来,不解道:“可我也没有嫁给你啊。”
太奇怪了。
明明对方是他老婆剑,他为什么要喊老婆剑“夫君”?
殷离一噎,这小呆子竟然不好骗了。
他心思一动,决定耍赖,“你又不是没喊过。”
“之前那是躲避追兵才不得已扮演夫妻的,而且后来也没用上。”
殷离转变策略:“就算是上次婚房的补偿,你都答应了我重来一次,可既没让我掀盖头,也没喊我夫君,你说话不算话。”
萧沐嘴角蠕动了一下,上回他具体答应什么都给忘了。但他向来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于是犹豫了一下,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夫君。”
“诶!”殷离应得极快,笑逐颜开地把人搂紧,将萧沐的头按在自己颈窝里,“记得以后都得这么喊,知道吗?”
萧沐皱了一下眉,不是说只是补偿吗?怎么成了以后都得如此了?
可是他方才在湖里大量运气本就有些疲惫,眼下又热气蒸腾,很快他就被温泉水泡得犯困,意识渐渐模糊,困意也越来越强烈。
算了,回头再想吧。
这么想着,他就着依靠在殷离肩头的姿势,陷入睡梦中。
殷离没得到回应,只听见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不由扭头去看,却见萧沐已经睡着了。
他无奈叹了口气,“你睡得好快。”
他只得把萧沐横抱在怀里,准备带人离开温泉池。
可池水之下却是是白花花的一片。
殷离能清楚地看见萧沐光洁的脖颈,流畅精致的线条从下颚起,勾勒出漂亮的喉结线,又延伸至锁骨窝,以及略显单薄的肩头。
看着看着,殷离的呼吸就有些沉,渐渐心猿意马起来。
可眼前人却睡得死,他泄愤似地轻轻咬了一下萧沐的耳垂,“小坏蛋。”
这火星子,管撩不管灭。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都不济事,萧沐还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皱着眉钻了钻他的颈窝,身体也扭动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
殷离呼吸一滞,浑身都僵了。
他抱着萧沐在池边呆坐了许久,待萧沐都彻底睡沉了,殷离还是呼吸滚烫。
他终于闭了闭眼,将萧沐的膝盖并紧,低声道:“小呆子,好好睡吧。”
*
萧沐觉得自己好像坐在方才那艘小舟上,摇摇晃晃的,晃得他有点晕,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视线中是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的脖颈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晃。
他眨了眨眼,恢复视线后,终于看清那是一只木雕吊坠,是他之前为了给殷离还魂雕的那只。
他张了张口,“……阿离?”
人影停下动作,哑着声音道:“再等一下。”说时伸手把他的头按进自己的脖颈里。
眼前一黑的萧沐:?
又过了一会,殷离才长长吐出口气,声音依然是哑的,“吵醒你了?”
萧沐“唔”了一声,“还好。”
他刚刚睡醒,脑袋还有些迷糊,看见那吊坠就不由自主伸手去捏,疑惑道:“你为什么还带着这个?”
殷离接过吊坠把玩了一下,“你送的东西我当然要随时带着了。”
萧沐“啊?”了一声,“可是它已经没用了啊。”
“什么?”殷离面色一沉,预感不妙,一把将人拉起来,捏着那吊坠追问道:“什么没用了?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萧沐看一眼吊坠,又看一眼殷离,老老实实回答:“用来给你还魂的啊。”
震惊中的殷离:?!
第56章 (含加更三合一)
“什么还魂?你说清楚。”其实殷离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还是忍不住想从萧沐口中问出来。
看见殷离的表情,萧沐虽然预感不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当时我以为这法子能助你人剑合一,但没想到不管用。”
殷离简直要被气笑, 哼笑了一声, 咬牙切齿般吐出一句:“人剑合一?”
他, 跟那把破剑, 合一?
哈!
萧沐见殷离果然生气了,忙解释:“当时我以为你愿意回到剑里,所以我才想试试……”
“除此之外还有呢?你还干过什么?”殷离打断他道。
萧沐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声音也低了:“还……给你喝了还魂的符水……”
殷离一愣,符水?
他反复回想,却是想不起来自己喝过什么符水, 于是他眯了眯眼,“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萧沐声音更低:“从从冀北回程途中,我偷偷烧了放进水囊里。”
殷离终于想起来, 当时这小呆子是用朱砂画过一个符,还有那味道略有些奇怪的水囊里的水。
他心头怒火又烧起来, 冷笑一声,“所以我以为你是在关心我,给我喂水,给我刻吊坠,结果只是你想把我变成剑?!”
不等萧沐回答,殷离格外冷静地深深看了萧沐一眼,随后一把握起脖颈上那颗木雕吊坠用力一扯, 又狠狠往岸边一丢, 吊坠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 消失在草丛中。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萧沐眨眨眼,认真点头,有点委屈,“我问过。”他是真的问过啊。
殷离脸上怒容一滞:?
“什么时候?”
萧沐:“我问你,如果有另一段更简单纯粹的人生,你愿不愿意抛弃现在,你说你愿意。”
殷离啧了一声揉起了睛明穴,压抑着怒火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能一直跟你在一起,还做你妻的那种人生?”
见萧沐用力点头,殷离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起来。
也对啊,萧沐的剑可不是就是他妻吗?还真是简单纯粹……个屁啊!
萧沐点点头,“你回答得那么干脆,我就以为你愿意变回剑,所以……”
殷离很想发火,可抬眼又看见萧沐一脸无辜的表情,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火气顿时消了一大半。
算了算了,又有什么好追究的呢?他根本拿这个呆子没辙。
但是想到他之前的自我感动,简直成了笑话,他又忍不住想给这小呆子一个教训,于是磨磨后槽牙道:“你说得不清不楚,我哪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谁要变成那什么劳什子的破剑?若再自己偷偷摸摸的擅作主张,我就把你的剑熔了!”
萧沐一惊,目光中的慌乱一闪即逝,但他自知理亏,还是诚恳道:“我错了,现在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以后再不会不问你的意见就……”
殷离忍不住狠狠掐了下萧沐的脸颊,“不准自作主张胡乱行事,不准在我面前提追光,更不准想什么人剑合一!”
萧沐看着对方,认真点点头。
殷离的气已经消了许多,又看一眼表情格外乖巧的萧沐,剩下的那点气也都散干净了,他心思一动,捏起人的下颚微微抬起,眯着眼睛看向萧沐的唇,“现在说说,你做错了事,该怎么惩罚?”
他说时,舌尖不由自主在犬齿上扫了一下,瞥一眼光溜溜的眼前人,刚刚还没完全浇灭的火果然又燃起来了。
萧沐低低“啊”了一声,虽然有点委屈,但好像殷离说的也没错。
他心头忐忑,“罚……什么?”同时心道千万别说不准他碰追光了。
殷离将人按在水池边上,咬一口萧沐的喉结,又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萧沐疑惑:“阿离?”
只听殷离哑着嗓音,“小呆子,罚你从现在开始做木头人,不准说话不准动。”
眼前黑漆漆的萧沐一呆:“为何?”他虽有些疑惑,但同时心头又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罚他不准碰剑什么,只是做木头人而已,他可以入定。
可是他刚开口,唇上就被咬了一下,殷离沉声:“说了不准说话。”
“哦。”
然后他又被咬了一下。
萧沐闭嘴了。
他只好默默地杵在池边,试图闭眼入定。可没多久,他感觉有什么滑溜溜的在水里游来游去,蹭得他的腿有点痒。水里有泥鳅吗?这不是温泉吗?
他皱眉疑惑着,想发声,嘴又被堵上了,殷离好像很激动,咬着他就不肯松,像是要将他吞吃入腹一般。
到后来萧沐整个人都被亲懵了,待殷离把懵懂的他抱上岸边,又替他穿好干净的衣裳,他还是没反应过来。
他满腹疑惑几欲张口,可回想起唇瓣的痛麻感,又闭嘴了。
殷离见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轻笑了一声,“木头人,可以说话了。”
萧沐开口第一句:“我的惩罚结束了吗?”
殷离一幅餍足的表情,看着他喉结一滚,眸色沉沉,“结束了。”
萧沐第二句十足认真,看着水面道:“我觉得水里可能有东西,我们还是检查一下的好,万一咬着人……”
殷离闻言噗嗤笑出声,笑得双肩都在抖。
他看着萧沐的模样好像在看着个傻子,良久,终于无奈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小呆子。”
萧沐:“嗯?”
“算了。”殷离心道慢慢来吧,要让小呆子习惯亲吻一样慢慢适应这些,他想着,得有耐心。
他勾了勾萧沐的鼻尖,“水里没有东西。”说完又牵起对方的手往外走。
萧沐跟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往水里看,“可是明明有,很像泥鳅,你没感觉吗?我方才明明察觉你动来动去的,肯定也感觉到了。”
殷离脚步一顿,无奈扶了一下额,敷衍道:“是是,很有感觉。”
“还是让人来检查一下池子吧。”
“好好好。”
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徒留一池温泉水依然漾着层层涟漪。
……
……
日子过得飞快,至初秋时殷离十七岁生辰宴,皇帝为表示对这个刚正名的皇子的关爱,不仅发话让皇亲国戚都来捧场,还特意宴请了一些重要官员。
殷离明白皇帝的意思,这就是打算把他推上前朝了,在这些朝臣面前正式露个脸后,他便能议政了。
宴席当日,萧沐与殷离一同入席,惹来一众官员的注目礼。
殷离扫过在场者,见位高权重者都来了,唯独缺了云阳明。
殷离心中了然。
他相信只要皇帝肯请,云阳明一定会来,既然没来,那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皇帝在表明一个态度,那便是皇帝对云家的不喜从此摆到了明面上。
殷离看了看皇帝给自己安排靠近上座的位置,以及坐在他身边的萧沐,微微垂下眼睑,恐怕,萧沐身后的萧氏就是皇帝敢这么做的底气吧。
皇帝介绍一番后,便说了些场面话。
还当众夸赞了一番殷离,“上回郑家堰治水,是离儿帮世子整理的水务,条理分明,事无巨细,做得很是有些水平。”
位高权重者哪一个不是洞若观火?听见这话外音,都察觉到了皇帝的意思,众人心头腹诽。太子已经被废了,接近成年的皇子就这么一位,剩下的不是刚刚蹒跚学步,就是还在怡妃的肚子里,将来大位落入谁手,还用说吗?
于是众人纷纷夸赞起殷离来。
“是啊。听说五殿下果断炸掉了对岸堤坝,这才保下了郑家堰,这等魄力,世所罕见。”
“五殿下尚未及冠便有如此胆识,不愧是人中龙凤。”
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殷离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萧沐,勾着唇道:“我不敢居功,上回能成功治水,全凭萧沐以一己之力击退洪峰,我不过是给世子打下手罢了。”
正在啃糕点的萧沐听见这句,感应到众人视线齐刷刷望过来,愣了一下,连忙放下了吃食,正襟危坐,客气了一句:“我不过是使些蛮力罢了,论治理当地官场,修筑堤坝,安抚流民,灾后重建等等,都是殿下之功。”
众人看见二人之间相互吹捧,都心领神会。
萧家怕不是已经站队五殿下了,那他们还犹豫什么?
特别是皇帝听了这些话后高兴得很,说了句“不醉不归”,众人便放开了手脚,在开席后举了酒杯过来围住二人敬酒。
就连从前暗中支持太子的那群官员也是卖力表现。
“五殿下忍辱负重这么些年,意志力绝非常人可及,将来必成就不凡功业。”
“正是,殿下如今出头了,将来必定洪福齐天。”
殷离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众官员的彩虹屁与酒盏一个接一个递上来,他应接不暇,又不放心地瞥向萧沐,见对方也被围得团团转,不由担心起来。
小呆子酒量不济,上回没喝几杯酒醉了,还被他哄骗穿上嫁衣,这回被这么多人围着敬酒,怕是受不住。
此时他听见有人对萧沐道:“世子与殿下关系真好,形影不离,同进同出,听说殿下至今还住在萧府,这君臣关系真是羡煞旁人啊。”
一旁有人应和着,“可不是吗?当初殿下被迫冲喜,我等还对萧府有误解,现在看来,萧府果然是忠心不二。”
人都嫁过去半年了,会发现不了是个男人?恐怕萧王府早就知道这事,故意帮着皇室隐瞒,最后即便皇子正了名,也从来没说过半句微词,这哪是仗势欺人的权臣家族?分明忠心耿耿嘛。
殷离闻言眉头一皱,朝上首看去,果然看见皇帝听见“至今还住在萧府”这句话时,微微拧了一下眉心。
皇子与权臣住在一起,就算是众人不说,但谁都能看出这其中的不合适。
若是碰见那刚直的言官,恐怕免不了要递折子到御前。
殷离也听出来了,虽然舍不得和萧沐分开,但碍于皇帝在前,他还是笑道:“父皇赐下的府邸尚未建好,我人性子懒,搬家又实在是件麻烦事,不想搬回宫不久又要搬出去,索性等府邸建好后再动身便是了。”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正是,殿下金尊玉贵,牵一发动全身,搬起家来等闲得折腾十好几日呢。”
萧沐听说老婆要搬出去,疑惑望向殷离,心说原来阿离要搬走吗?
可是他都没有听见对方提过半句。
他的心头莫名空落落的,自从穿来这具身体后,身边就一直有殷离在,甫一听说对方要搬走。
此时正好有官员递了酒盏过来敬他,他本不喜欢喝酒,但这回却鬼使神差,接过酒杯就一饮而尽。
殷离见他竟然都没有推拒一下,不由担心地提醒道:“世子身体不好,酒少喝些。”
萧沐闷闷地“嗯”了一声,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又接过一杯酒盏喝下。
殷离忍不住皱了下眉,这小呆子今天怎么了?
于是他挡在萧沐面前,对众人笑道:“世子酒量不济,还请诸位手下留情。”
有保皇党的官员因为高兴,此时已经喝高了,笑嘻嘻道:“殿下还是不要操心别人了,世子爷可是当世的神仙,区区一点小酒有什么妨碍?”
“倒是殿下,今日您可是寿星啊。”
听见寿星二字,众人来了兴致,瞬间又把殷离给围上了,各种溢美的劝酒词轮番上阵,让殷离拒无可拒。
都是皇帝招来的前朝重臣,他不好太推拒,瞥一眼高阶上的皇帝,见对方似乎是高兴得很,正与朝臣对饮闲聊,时不时望向这边,像是默许这样的劝酒。
于是他只能无奈应付着。
殷离自顾不暇,喝了不少酒,又扭头去看萧沐,竟然见对方居然着不拒。
他很想劝阻一番,可是根本找不到机会,酒过三巡后,自恃酒量不错的他也开始有些醉意上头,甚至脚下都有些虚晃。
而萧沐则还在闷闷地一口一杯。
众官员见萧沐这么爽快,不由眼前一亮,方才还把殷离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众人,终于放过有些醉意的五殿下,又将萧沐重重叠叠地围起来。
“世子爷酒量真不错啊,来,喝下我这杯。”
萧沐哦了一声接过酒盏,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就面不改色咽下去了。
“嚯!这么厉害。”
酒意一上头,官员们也彻底放开了,甚至有武将看萧沐酒量这样好,跃跃欲试要跟人拼酒。
场面渐渐有些失控,殷离忍不住了,拨开人群箭步上前,按住萧沐就要饮下的酒杯,压低声音在对方耳侧道:“你怎么回事?你的身子能这么喝吗?”
萧沐面色如常,淡淡道:“你忘了,我百毒不侵。”
毒不起作用,自然酒精也没用。上回喝醉是因为酒里融入了剑气,并非是因为酒精的关系。
殷离见萧沐面色如常,眼神中更是没有半点醉意,不解道:“那你上回……”
却见萧沐淡定地拍拍他的手背,“我真的没事,对我来说这酒一点味儿都没有。”
跟喝水一样,他倒是莫名地有点想喝醉,无奈他的道胎不给他机会,自动就把酒精蒸腾出体外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要喝醉得把酒当成水,还得牛饮,恐怕才能赶上道胎排出酒精的速度。
见萧沐这副笃定的神色,殷离也有些怀疑了,难道上回这小呆子是装醉吗?
此时有武将耳力好听见了这句,“嘿”了一声表示不服气,敢在酒桌上这么说,那不就是找灌吗?
一众武将互相使了个眼色,朝萧沐一拥而上。
武将放开了喝酒跟文官可不同,小杯子一丢,换上了大酒坛。
萧沐一看,这个好,这样应该能喝醉了,于是提起坛子毫不犹豫地猛灌。
殷离怒了:“萧沐!”
话音刚落,却见萧沐皱了一下眉,面不改色地摇摇头道:“还是淡。”一坛酒眨眼就没了,空坛被他丢在地上。
殷离惊呆了。
于是数轮之后。
萧沐还站着,一群武将全趴下了,还有不少文官也醉倒在桌边。
皇帝像是也有些醉意上头,在高阶上见此情形笑得乐不可支,指着那群武将道:“不自量力,世子可不是凡人!”
萧沐望一眼场面,居然再没人来敬酒了,全部倒地不起。
他忽然就有种前世站在山巅上,前来挑战他的修士一一被他撂翻,倒地的人影铺满了一整个山头的壮观场面。
那种强烈的孤独感又出现了是怎么回事?
这种感觉太难受,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好像……他回忆了一下,自从认识殷离后,这种感觉就没再出现。
但方才不知怎么了,甫一听见殷离要搬走,这种感觉就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像是心上忽然出现了个大空洞,呼呼地漏风。
殷离看着满地的酒坛子,又看一眼神色如常的萧沐,心都提起来,上前拍拍对方的脸,“你真的没事?”
萧沐看着他点点头,“没事。”
殷离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已经头很晕了,但还是强打精神一把拉过萧沐的腕子,“我们回家。”
他扭头冲也已经半醉了的皇帝行礼,称自己与萧沐都饮酒过多,便早些告退了。
得了皇帝的应允,他拉着人就出宫上了轿撵。
轿厢里,萧沐神志依然很清醒,殷离却有些醉意了,想起萧沐刚才来者不拒的情形越想越不满:“人家劝你就喝,都不会推一下吗?讨价还价懂不懂?”
萧沐“嗯”了一声:“怎么讨价还价?”
“比如他让你喝一杯,你可以推拒一下,大意就说我认识你了,就意思意思喝一口吧。人家也只是想在你面前混个脸熟嘛。”殷离说时,两颊红红的,眼神也有些迷离。
萧沐忽然觉得面前这张玉白的脸上红扑扑的,看起来很可爱。
“可是今天我想喝。”
“为什么?”殷离不解,双手轻轻地捏了一下萧沐的腮帮子,“就算百毒不侵,喝多了也不是好事。”
萧沐垂眸想了想,实话实说:“可能是因为听见你要搬走了吧。”
殷离闻言眸子一亮,勾着唇道:“小呆子,舍不得了?”
“舍不得应该是种什么感觉?”萧沐单纯地发问。
殷离思索了一会,道:“就像是你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你难受,心脏上被捅了个大口子。”
萧沐哦了一声,就是像丢老婆剑那样。他懂了。
那应该就是舍不得吧?
但他还没开口,殷离就把他狠狠地搂紧,声音又闷又轻,“小呆子,我们私奔吧?”
萧沐一愣:“什么私奔?”
为什么要私奔?
殷离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声音又轻了些,甚至隐约带着点困意,“可是如果不私奔,有些人会对我们指指点点,我只好糊弄他们说要搬出去,这样一来又会伤你的心,怎么办?”
“我们私奔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如何?”殷离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尾音几乎只剩下气音。
萧沐心说好,他喜欢简单点的人生,现在这个身份真的好复杂,要应付的人也太多了。
他谁都不想应付,他只想一个人……不是,他只想跟自己的老婆剑在一起。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那我们私奔去哪?”
可是他没有等来回应,等来的却是绵长的呼吸声。
他皱了一下眉,抬眼去看,却见殷离已经睡着了。他单纯以为对方只是醉酒,便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又将对方的身体放倒在窄榻上。
不知为什么,没能得到殷离的回应,他心头莫名地有点失望。
轿厢内摇摇晃晃,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殷离的睡颜,很认真地开始思考私奔的可能性。
从皇宫回府的路有多长,他就思索了多久。
最终得出结论的他微微摇摇头,不行啊,他如果消失了,父母会难过,他已经占了原主的身子,至少要替原主尽孝吧?
还有阿离,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又有怀胎数月的母妃,怎么能这时候走呢?
再等等,他想着,等他和阿离尽完了孝,就一起私奔吧。
这么想着,他心上的那块空洞又慢慢地被填满,不再呼呼地漏风了,还隐约升起了点久违的期待来。
……
……
然而随着时光推移,殷离的嗜睡症状却越来越重了,至深冬时,竟然一睡不醒。
萧沐与王妃都有些着急,把全盛京的好大夫都请了个遍,他自己也用灵力为殷离检查过,竟然都看不出任何问题。
王妃还担心此事被皇帝知道,心中惴惴不安,萧沐安抚着说至少要先把病症查清了,才好让陛下知道,否则只怕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王妃这才没敢告诉宫里。
看着王妃面露焦急的神色,萧沐仔细回溯了一番后,发现殷离最开始出现问题的时间点,好像是——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国师当时点在殷离眉心的那一指,不由眉心一拧,留下一句:“我应该知道原由了,母亲稍安勿躁,等我查清真相。”
话落,便兀自提了剑走出房门。
茗瑞见他面色沉沉大步流星的模样,问道:“世子爷去哪?”
萧沐头也不回,“去报国寺,你亲自照看殿下,我很快回来。”
随后他便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一跃而上马背绝尘而去。
*
而此时沉睡不醒的殷离,梦境也开始出现与之前儿时记忆截然不同的,不曾有过的陌生记忆——
与之前的梦相比,这个梦显得更清晰,殷离能很轻易地辨别出这是长庆殿。
他看见自己双膝跪地,在深秋的寒风中挺直了背脊,从日出跪到日落,直至宫灯陆续亮起,照亮了阶前的廊下,照在殷离的额发上,染成一片金黄。
值守的公公看面带不忍地前来劝阻,“五殿下,您别跪了,公主不能议政,这件事啊,您万万参和不得。”
殷离面不改色,只有唇瓣被寒风吹得发白,“烦请公公通传,求父皇见我一面。”
公公叹了口气,“传过了,陛下说您若是为了萧氏来的,就不用见了。”
殷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儿臣有要事禀告,求父皇见儿臣一面!”
值守公公脸上露出苦色,“祖宗,长庆殿外不得高声喧哗,您可别再喊了。”
殷离不为所动,继续道:“父皇容禀!”
然而不论他怎样呼唤,灯火通明的殿内依然无比安静。
即使如此,殷离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眼神中满是执着,“儿臣知道父皇日理万机,儿臣就在这等着父皇。”
值守公公叹了口气,回望一眼紧闭的殿门,又看一眼倔强的殷离,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直至深夜,殷离已经一日一夜滴水未进,唇瓣早已皲裂,然而背脊却挺得笔直,从跪下时起就没有移动过分毫。
直至翌日凌晨,殷离终于有些头晕目眩,即将支撑不住时,听见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离儿!”殷离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扭过头去,看见怡妃一副担忧的神情,他张了张口,哑声:“母妃。”
怡妃俯身抚摸着殷离苍白的唇瓣,心疼不已,却又有些痛心疾首地道:“萧家的事与你何干?你何苦蹚这趟浑水?”
殷离摇摇头,“萧沐不能死。”
怡妃见他如此坚持,终于把心一横,亦在他身边跪下,毅然道:“母妃陪你。”
“母妃。”殷离瞳仁一颤,劝阻道:“天冷,您快回去。”
怡妃不为所动,“你不走为娘就不走。”
殷离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狠下心,搀扶着怡妃跪在原地,低声道:“对不起,母妃。”
母子二人又跪了大半夜,至天将微曦时,怡妃终于受不住深夜的寒风,身体摇晃了一下,倒在殷离肩头,殷离惊呼一声:“母妃!”
此时,殿门吱呀一声大开,皇帝一脚迈出殿门,看着晕厥的怡妃,指着殷离怒喝:“混账!”说时箭步上前,将怡妃横抱起来,转身大步迈入殿内。
殷离见状,连忙起身,却在刚刚站起时,因为跪得太久,脚下虚浮无力,双腿及膝盖传来剧烈的刺痛感,他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眼见殿门又要关上,他顾不上腿疼,口中喊着“父皇”急急去追。
隆景帝把怡妃放置榻上,喂了热茶,又掐人中,见怡妃终于睁开了眼,他才松了口气,旋即转身一脚踹在殷离已经重伤的膝盖上,踹得他后退数步,又指着殷离怒斥:“你出息了!明知你母妃身子不好,却仗着她疼你,让她陪你演苦肉计!”
殷离扶着吃痛的肩膀,噗通一声跪下,强忍下已经血肉模糊的膝盖传来的剧痛,咬牙道:“儿臣万死。”
“你知道就好,自去领罚!”
殷离抬起头来,“儿臣伤及母妃,罪无可赦,然儿臣有要事求禀,父皇请听儿臣把话说完。”
隆景帝气得背过身去,此时怡妃有气无力地伸手过来,拉了拉他的衣摆,“陛下,您就听离儿一言吧。”
隆景帝看着怡妃苍白的脸色,眉头锁紧,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你若是给萧沐求情,就不必说了,斩草要除根,他必须死!”
“父皇!”殷离跪着上前两步,在地上留下一道拖行血迹,急声道:“萧沐不能杀。”
隆景帝冷笑,扭头看向殷离,指着殿门外的方向:“你去皇极门看看!成日敲登闻鼓,要全天下人戳着朕脊梁骨的是人谁?!朕念他身子弱,受不住昭狱之苦,准他在府中戴罪侯审,他又是怎么做的?”
殷离握了握拳,沉声:“萧沐我去劝,我会让他离开皇极门,但求父皇留他一命。”
隆景帝忽地顿了顿,狐疑地眯眼看他,“萧沐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护着他?”
“儿臣与萧沐并无瓜葛,只是为父皇着想。萧氏历代忠良,是我大渝开国功臣,又世代驻守边疆,是护国柱石。如今萧王爷已经伏诛,王妃也同去了,萧氏并无其他子嗣,如今只剩萧沐这么一个病弱残躯。若因为后代犯了错,萧家就连一条血脉也留不下,今后谁还敢为我大渝尽忠?”
却听一声“啪——”
响亮的耳光落在殷离脸上。
殷离被扇得扭过头去,唇角溢出一丝血迹来,嗡嗡的耳鸣声充斥颅内。
只见隆景帝气得胸腔剧烈起伏,“朕如何行事难道还需你教?你若真是为朕着想,敢拿你母妃要挟朕!”
怡妃闻言唰地面色一白,忙支起身解释道:“不,是臣妾看不得离儿受苦,是臣妾一定要跪在殿外,不关离儿的事。”
隆景帝忍不住道:“你住口!”
殷离咚地一声额头磕在坚硬的砖石上,“儿臣万死不敢要挟父皇,儿臣只是不愿父皇百年后背负骂名。”
隆景帝冷笑一声:“你不需要说这诛心之论,萧氏通敌铁证如山,没诛他九族已经是朕仁至义尽!”
他说完又看向殷离,眼神里带着怀疑:“你从小到大,从来没为谁求过朕,你和萧沐真的没有关系?”
殷离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皇帝此时的表情让他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后怕感,是了,他一时情急,听说皇帝要斩萧沐便慌了神,急急赶来求情,却忽略了这种行为本就很不正常,容易引起怀疑。
可……殷离无声的苦笑了下,他与萧沐确实没有什么交情。
至少在所有人,包括萧沐自己看来,他只不过是见过几回面的五公主罢了。
但他的这番举动,怕是会引得父皇疑心大作了,毕竟谁会相信他会为了一个交情淡薄的萧沐付出这些呢?
然而他并不后悔,萧氏的案子是皇帝钦定的,此时的隆景帝根本不会听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萧氏。若不如此做,他连在皇帝面前替萧沐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殷离垂着首,闭了闭眼,脑海中快速思考对策,片刻后,再次直起身道:“是,儿臣为萧沐求情确有私心。”
听见这句,隆景帝立刻变了脸,正欲发作,却见殷离面不改色道:“儿臣如此做,是为了利用萧氏抗衡云氏。”
他说时,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隆景帝,“父皇,萧氏覆灭,云氏一家独大,再无人能够抗衡,这真是您想要的吗?”
听见这句,隆景帝终于收敛了神色,眸底闪烁了一下。
殷离瞥一眼怡妃,继续道:“父皇知道,我与母妃吃了云氏多少苦头,儿臣恨他们入骨。而萧氏一族覆灭,萧氏兵权现在又有多少收归皇权?反倒是云氏悄无声息地瓜分了北境,更加壮大,父皇难道真能放心吗?”
“纵观满朝文武,能抗衡云氏,巩固皇权的最好人选,便是萧沐。”
“所以,儿臣拼着一死,也要求您饶萧沐一命。”
这段说辞仿佛说中了隆景帝的痛处,他不再做声,缓缓踱步回到怡妃身旁坐下,拉过怡妃的手放在掌心安抚性地拍了拍,“他萧沐如今已是罪臣之子,无权无势,又能帮你什么?”
殷离眸子转动一下,立即道:“人都说萧沐多智近妖,他与云氏对抗这么多年,手上不可能没有半点云氏的把柄,眼下他孤苦无依,我若伸出援手,他必会顷囊相助。”
这一句终于打动了皇帝,隆基帝瞥他一眼,看见他额头上的血痕,不由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朕面前演什么苦肉计?起来吧。”
皇帝这么说,这一关便是过了,殷离闭上眼长出口气,站起身来后,哑着声音,目露一丝委屈,“父皇下了严令,在萧氏处斩之前,不准任何人向您谈及此事,儿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怡妃亦松了口气,安抚皇帝道:“离儿也是一时情急,陛下千万不要怪罪他。”说时,她又掩面而泣,“都怪我这个为娘的没用,连累离儿受那云氏的窝囊气。”
听见这句,隆景帝眸中怒意燃起,对殷离道:“朕准你接触萧沐,但朕不会见他,朕知道你心中有丘壑,但朕还是要警告你,萧沐只是对付云家的棋子,待云氏覆灭,他也就没有必要留着了。”
殷离闻言,知道皇帝便是暂时放过萧沐了,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能争取到这个地步,他不能奢求太多,只要把人先保下来,之后他再想法子偷梁换柱,想到这里,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沉声:“是,儿臣知道了。”
*
报国寺山门外,一名小沙弥向萧沐鞠了一躬,“家师云游去了,还请施主回吧。”
深冬的寒风吹来,萧沐压下喉间痒意,皱眉道:“云游?他何时回来。”
小沙弥摇头,“家师云游时日不定,小僧也不知。”
萧沐面无表情地朝山门望去,殷离刚出事,国师就去云游呢?有这么巧的事吗?
山门外矗立一块巨石,上面书着“敕建报国禅寺”几个大金字。
他轻哼一声,忽而拔剑而出,微微侧拧了一下剑柄,剑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忽而,在小沙弥惊恐的目光中,一道浩然剑气劈空斩去,便听轰地一声震响,巨石被斩落一角,堪堪从金字旁被削去,赐字没有损伤分毫。
削落的巨石轰隆一声砸在地上,地面都发出微微的震颤,扬起沙尘无数。
萧沐收剑入鞘,对呆滞中的小沙弥道:“五日之内,让他自行到王府来,否则,被斩断的就不只是一块石头。”
话落,他便转身离去,徒留反应过来的小沙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第57章
疾驰的马蹄声穿过深秋的宫门, 马蹄溅起水花,眨眼消散在雨水中。
殷离一骑绝尘,冰冷的雨水冲刷在他的脸上,将他浇得浑身透湿, 然而他视若无睹, 朝着鼓声方向一刻不停地疾驰而去。
快点, 再快点, 他马上就能见到萧沐了,这回一定要把人拉回来!
咚——咚——咚——
瓢泼雨声与登闻鼓声交织着,响彻皇极门上空。
殷离在马背上遥遥望见登闻鼓下站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为击鼓者举着伞,然而风雨太大,一柄伞纵然全遮在那人身上亦挡不住被风吹进的雨水。
“世子爷。”茗瑞带着哭腔, 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急声道:“别敲了,您都敲了一整日了, 陛下是不会见您的,雨这么大这么冷, 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咱们还是回去吧。”
萧沐面容苍白,浑身透湿,无力地举起鼓槌,再一次重重落下,这一下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脚步亦踉跄了一下,被茗瑞及时撑住才没有倒下去。
他喘了口气, 手却死死地握着鼓槌不肯松手, 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走, 父亲不能白死,镇北军的冤不能不伸。”他说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茗瑞心惊肉跳,连忙给他抚背顺气,哭喊着道:“世子爷!我求您了!再不回去,您的身子……”
萧沐强压下胸腔纷乱的气息,压住咳嗽,用力推了一把茗瑞,摇摇头道:“萧家只剩我了。”
“我若放弃,谁来伸冤?”
话落,他再次提起鼓槌重重落下。
茗瑞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伞亦掉落了,见他唇瓣一丝血色都无,雪白的面色亦透着青紫,人又劝不走,只急得大哭起来,缓缓跪下,“世子爷……茗瑞求您了……”
萧沐没有理会茗瑞的哭喊,仍一下一下,用尽全力敲击偌大的登闻鼓。
然而紧闭的宫门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秋雨瓢泼浇在身上,无孔不入地钻入肌理,冻彻骨髓,他浑身脱力,鼓槌终于哐当一声落地,脚下一软便背靠鼓架瘫坐在地。
茗瑞哭喊着:“世子爷!”
雨水浇透了萧沐的身体,冻得他浑身颤抖,却在此时,耳边遥遥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至他面前时骤然一停,一道身影从尚未完全止步的马匹上一跃而下,并一刻不停地走来,一把从茗瑞手中夺了伞,挡在他头顶遮风挡雨。
他仰头去看,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长发高束的红衫身影。
他已经有些虚脱了,视力不清,但看见这道模糊的人影时,他还是无力地笑了一下,笃定道:“你来了,五殿下。”
整个盛京,只有你来了。
殷离躬身要来搀扶他,又对茗瑞斥责道:“你家世子爷身子弱,怎么能让他在这受冻,还不送他回去!”
茗瑞一脸的委屈,“实在是世子爷不肯走,我劝不动他……”
殷离忍着心疼道:“世子,回吧,父皇不会见你的。”
萧沐勉力将视线聚焦,看清来人后拉着对方伸来的手直起身,随后他一把按住对方的双臂,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道:“萧家没有通敌,我要伸冤,恳请五殿下替我通传。”
殷离看着萧沐苍白的脸,眸底闪过一抹痛苦之色,犹豫了一下,才狠下心道:“镇北军通敌证据确凿,这是父皇钦定的案子,留你一命……已是手下留情。”
“这个案子,你翻不了。”
“那些证据是伪造的!”萧沐双手紧紧攥着殷离的胳臂,喘了一口气,一字一顿,泣血般道:“云氏陷害父亲,诬陷镇北军通敌,实则通敌者是他们!云阳明透露永宁城城防图于辰国,敌军潜入城中里应外合,致使我父亲受内外夹击。”
“镇北军连续血战一月有余才剿灭辰国主力,而云氏……”他说时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脚下一软,被殷离眼疾手快搀扶住,他竭力喘匀了气,眼眶亦红得几欲滴血,“云氏以支援的名义率军前来,实则行围剿之事,我父亲刚刚经历血战已是疲惫不堪,损失惨重,转而又遭云氏绞杀。”
他说到这里,终于抑制不住,一直强忍着的滚烫热泪滑落下来,大颗砸落在地,消失于茫茫雨水中。
“三十万镇北军……”
萧沐说不下去了,强烈的悲痛令他笔挺的脊梁都弯下去,是殷离双臂托着他,他才没有瘫倒,他有气无力道:“云氏不仅戕害镇北军,更是夺了击退辰国大军的军功。”
“云氏……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殷离心头剧痛,想拥抱面前的人给予对方一点温暖,但最终他却只能虚托着萧沐,不敢有任何逾矩,只能咬着牙,狠下心道:“当时辰国兵临城下,父皇连发七道急诏,萧王爷为何始终避而不战,你说镇北军没有通敌,你叫父皇如何信你?”
萧沐闭上眼,长长地深吸口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永宁城易守难攻,父亲意图以逸待劳,待敌军疲惫不堪时再一举歼敌。”
“陛下受奸人挑拨,才以为我父亲避而不战。”
殷离长叹口气,“这些都是你的一家之言……”
“我有证据!”萧沐急声道:“你让我见到陛下,我就能为镇北军洗刷冤屈。”
殷离看见对方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头星火不灭,他鼻尖一酸,闭眼长叹:“我……”
他没有多做解释,只看着萧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尽力了。”
能保下你的命,已经是我的极限。
殷离此生头一次感到无力,亦感到愤恨,如若高位者是他,他一定不会让萧沐……
虽然殷离没有说下去,但萧沐听明白了言外之意,他眸中的星火霎时黯淡下去,终于露出一抹绝望来。
只见殷离面露愧疚与痛苦,不忍心地提醒道:“世子,人都说你多智近妖,如今这局面你怎会看不明白?”
萧沐一怔,却见殷离一双薄唇吐出令人绝望的话语来:“大渝最强铁骑掌握于萧氏之手,北境国防全仰赖萧氏鼻息,萧王爷功高震主,只需一个念头挥师南下,大渝将顷刻改朝换代。”
“这些,便是你无法伸冤的缘由。”
此言如当头棒喝,比深秋的冰雨更冷,瓢泼浇在萧沐心头,无法抵抗的寒意席卷全身,冻得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皇帝要萧氏死,云氏不过是个推手罢了。
萧沐惨然一笑:“……原来如此。”
他眸底最后一点星火彻底熄灭,面色颓然,喃喃自语般道:“如今镇北军都没了,已无力威胁皇权,难道萧氏连忠名也留不下吗。”
殷离忍下痛心,终于鼓起勇气道:“世子,你信我吗?”
雨水将殷离浑身淋得透湿,沿着他的额发鼻梁至下颚流淌下来,纤长的睫毛都被彻底打湿,滴滴水珠大颗往下淌,“你把证据给我,我来搬倒云家。”
他说出这句话时无比忐忑,萧沐会信他吗?会把这么重要的证据交到他手上吗?可以想见,当萧府被查封之后,萧沐孤身一人,是废了多大的心血,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收集到这些证据。
说一句这些便是萧沐的身家性命也不为过。
而眼下的他对外不过是一介公主罢了,萧沐如何会信他能替萧氏伸冤?
见萧沐沉默不言,他心头一沉,是了,在萧沐眼里,他不过是那个去年才在马场相识的五公主罢了。
他的心意……对方也还不知道。
云家还没有倒台,他还没有恢复皇子的身份,他什么都不能对萧沐说。
正当他的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时,却见萧沐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递到殷离手中时才残留着体温。
萧沐垂眸看着那盒子,郑重其事道:“殿下,这里有云氏通敌的铁证,镇北军三十万冤魂,等你替他们伸冤。”
殷离心神激荡,哑着声音:“你……信我?”
萧沐面容苍白无比,看着殷离点了点,道:“殿下,我等你。”
殷离五内杂陈,哽咽嗯了一声,旋即收好木匣,对茗瑞道:“快把你家世子爷送回去,这样冷的风雨,他受不住的。”
茗瑞连忙扶着萧沐往马车走,萧沐一步三回头,深深地看了殷离一眼,隐藏在深海般的眸底下,是无法言喻的情愫。
殷离冲他挥挥手,“好生养着,等我的好消息。”
他站在雨中,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看着萧沐的马车消失在街巷深处,才微微攥紧了拳,暗道:等着我。
……
……
初雪落在冬季萧条的石板路上。
策马声由远及近,一道玄衫身影策马疾驰向石板路尽头的小院,侍从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一马当先疾驰着。
殷离的脸上扬着笑,目光里是掩饰不去的兴奋,他身着一袭皇子服饰,他的腰间缠着玉带,乌黑的长发高束在金冠中。
行至院外时,马蹄在一声嘶鸣声高高抬起,急急地止步。
殷离迫不及待翻身下马,想着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萧沐。
却在看着眼前一幕时,他脸上的笑意霎时收敛。
府门前,白色丧幡挂在凛冬的风中扬起,依稀有哭声从破败的院落中隐隐传出。
殷离心头一沉,强烈的不详预感袭来,但他还是安抚着自己,也许是给老王爷补的丧事,又或是为了其他什么人。
总之……殷离心神不宁地攥紧拳头,总之不会是他。
然而即便如此,他迈开步子时还是脚下一软。
他强打精神,急急冲进院门内。
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丧纸迎风而动,廊下落叶被风卷起,打着转儿掠过地面,扬起星点尘土。
灵堂前一口黑棺,只有几名老仆默默垂泪,并无其他吊唁者。
殷离死死盯着那棺椁,每走一步,心口便剧痛一份,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像是濒死的野兽,凭借仅剩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一步步上前。
棺盖半掩着,他几乎不敢去看,却又强迫着自己去确认棺中人的身份。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口黑棺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甚至没有听见旁人唤他。
殷离屏着呼吸走近,视线落在棺中人上睡着一般的面庞,他便立时如遭雷击,猛然闭眼不敢再看。
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脚下脱力,全靠一臂撑着棺盖才没有跪倒下去。
良久后,他才鼓起勇气睁开眼。
萧沐一身洁白素衣,双目紧闭静静躺在棺椁中,眉目如画,肤白如玉。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如同睡着了一般。
殷离双目赤红,强忍下涌上眼眶的热液,哽咽着嗓音道:“何时?”
一旁茗瑞擦拭泪水,抽噎着道:“上回敲登闻鼓回来就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他越说,啜泣声越重。
殷离手掌按着棺盖,力度大到几乎要将其捏碎,他死死盯着棺中人,哑着嗓音,声声泣血:“为什么不等我?”
茗瑞闻言,不再压抑哭声,“殿下,世子爷一直在等您,他每天坐在院门外看着路口,他说等您来了,他要第一个看见您。”
茗瑞泣不成声,“他的身子那么弱,还要顶着冷风在门口等着。我怎么都劝不走,他还说……殿下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他一定能等到殿下为萧家昭雪。”
殷离终于支撑不住,俯首在棺沿上,压抑着发出泣音,“萧沐……我做到了,你听见了没有?我做到了,云家倒台了,萧氏沉冤得雪,你听见了吗!”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颤抖着道:“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对不起……”他俯在棺沿啜泣,直到有侍从来拉他,“殿下,时辰到了。”
见殷离不动,茗瑞擦了擦泪水,忙道:“殿下,世子爷怕冷,风这么大,咱们给他盖上吧。”
殷离这才动了一下,被侍从拉开后退半步,红着眼睛看着仆从们推动棺盖,缓缓合上。
殷离不舍地看着棺众人,仿佛要最后把这个人看进心里去,却在目光落在萧沐被袍袖遮掩的腕间时,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眸子一动,一把按住棺盖,“等等。”
不等侍从阻拦,他忽地伸手撩开萧沐的袖沿,洁白衣袍被掀开,露出一串殷红手串。
那是他儿时在破庙里,亲手给救他的哥哥做的手串。
他的瞳仁剧烈震颤了一下,视线死死盯在那串手串上,心脏猛地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紧了。他呼吸渐促,不由踉跄后退了两步,仿佛遭到了晴天霹雳一般,浑身都僵了。
他盯了半晌,随后又像是猛然回神似地,冲上前去拉过萧沐的手腕,仔仔细细地看了那手串好一会,才终于像是确信了什么,声音颤抖地道:“是你……竟然是你。”
“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找我?”
萧沐没有回应,依然静静地躺在棺椁中。
“你明明认得我的。”
殷离紧紧按住萧沐的肩头,凝视对方的脸庞,片刻后,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从眼角滚落,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萧沐苍白的脸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你?”殷离埋首在萧沐肩头啜泣,他浑身颤抖,声音暗哑无比,透着声声绝望。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浸湿了萧沐的额发,然而对方依然静静地沉默着,不发一言。
殷离看着萧沐的脸,失魂落魄一般,喃喃自言自语:“我明白了,你在怪我没认出你来,所以不肯认我,对不对?”
茗瑞闻言面露怔忡,哑着声音道:“这手串,难道是殿下……”
殷离扭头看向茗瑞,沉声:“你知道些什么?”
却见茗瑞唇瓣颤抖了一下,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世子爷!”
茗瑞一边哭一边擦拭泪水,抽噎着道:“这手串他常年戴着,就连临死前也……嘱咐我一定要让他戴着下葬。”
从前我还问过世子爷这是谁送他的,若是喜欢,就去向人家表明心迹……可是……世子爷只说……他身体不好,活不了几年,不要平白耽误了人家……”
“殿下。”茗瑞看着殷离,“世子爷……他一直……对您……”
殷离已经听不清茗瑞的声音了,只觉大脑在嗡嗡作响,看着眼前人紧闭的双眸,终于埋首在萧沐肩头,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
……
殷离猛然睁眼,浑身冷汗涔涔。
他惊恐地扭头,见萧沐好好睡在身侧,倏然起身将人搂进怀里,像是生怕丢了宝贝似地搂得死紧。
搂得怀中人似乎是被搂得疼了,皱了一下眉,发出一声轻哼。
殷离才发觉自己太用力,不由手臂一松,动作轻柔地,像是抱小孩一般把人抱在怀中。
他满眼写着后怕,呼吸渐渐急促,缓缓抚摸着萧沐的额发,唇角蠕动了一下,哑着声音惶恐道:“我把你找回来了。”
萧沐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老婆……”
殷离听见这一声,顿了顿,应道:“嗯,我在。”
感觉到萧沐似乎手脚冰凉,他连忙将人的手掌放在怀里捂着,被窝里不知何时被塞了几个汤婆子,已经凉了,他把人轻柔抱进怀里,用体温暖着萧沐微凉的身体。
似乎是因他的怀抱温暖舒适,萧沐很快安静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很快再次陷入沉睡。
殷离轻柔抚摸萧沐的额发,唇角颤抖着,终于俯身而下,在萧沐唇瓣上落下一个轻吻。
片刻后他自嘲般轻笑了一下,“老婆就老婆吧,只要不再弄丢你就好。”
哪怕你还是只把我当成追光剑灵,也没关系。
他这么想着,注视着萧沐的目光里头带着深深的眷恋,温柔无比。
“小呆子……我回来了。”
一颗泪珠滴落在萧沐额间。
第58章 (二合一)
翌日萧沐醒来时, 感觉自己正躺在一片温热里,舒服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自从殷离陷入沉睡后,他的冬日睡眠就很难熬,汤婆子到了后半夜就彻底凉了, 他常常半夜被冻醒, 可今日却是一觉睡到天亮。
他扭头去看, 见一张俊脸近在咫尺。
感应到他的动静, 殷离睁开眼,目光无比温柔地看着萧沐。
萧沐心跳骤然一乱,朦胧的双眼缓缓睁大, “你醒了?”
见萧沐这幅表情,殷离挑眉,“怎么了?”
萧沐一骨碌坐起来扑向殷离, 被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深冬的寒意瞬间袭来,又把他冻得一哆嗦。
殷离忙把人接住搂进怀里, “别乱动。”
萧沐躺在殷离怀中,盯着殷离看, 一时竟有种舍不得眨眼的感觉,“你这一觉睡了小半个月。”他说时,表情带着点闷闷的委屈。
之前还只是渐渐地睡眠时间变长,待到入了腊月,就一直陷入沉睡中,看见殷离这样,萧沐甚至有些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殷离看见萧沐一向平淡的脸上竟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愣了一下, 进而心下一软, “这么久啊。”
他把人搂紧了些,“那你最近有没有睡好?”没有他抱着取暖,小呆子有没有被冻醒?
萧沐支吾了一下,“还行。”他说完便拉过殷离的腕子探脉检查,片刻后皱了皱眉,低声道:“奇怪。”竟然没有任何异常。
殷离看他一副忧心神色,心头熨帖,额头抵在对方额前,“我没事了,小呆子,我就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说到梦这个字时,语气一沉,仿佛有千言万语藏在这个字里,沉甸甸的。
萧沐不放心,“还是让大夫来看看吧。”他说时唤了一声门外侍从,让人去请府医。
茗瑞见殷离醒来,高兴得忙前忙后地伺候,“殿下不知道,您昏睡那几日,我们家世子爷有多着急,全盛京的大夫都被他抓……不是,请来给您看病了。”
殷离眸色沉沉看一眼萧沐,把对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窝上,“小呆子,这么担心我啊?”
萧沐不觉得这有什么,只随口道:“应该的,谁让你是我老……”婆字还没说出口,萧沐就顿住了,他怎么又忘了呢?殷离不想被他当成老婆剑。
他连忙改口:“你是我妻……”也不对。
剑痴的脑袋有点打结,殷离算他什么人呢?
殷离见他这幅纠结模样,心尖都软了,目光沉沉看着萧沐,“你把我当成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小呆子还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不知道为什么,萧沐竟从这话里听出一丝苦涩与小心翼翼的意味来,对方在难过什么呢?
收拾停当,侍从将早膳搬上桌。
殷离拉着人坐下,目光下意识在萧沐的腕子上扫过,心念一动,问道:“你记不记得你有一串红豆手串?”
萧沐一愣,原主的东西萧沐还真没检查过,一向都是茗瑞收着的,于是道:“我不记得了,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我让茗瑞找一下。”
他说时伸手招来茗瑞,又问殷离道:“那东西长什么样?”
殷离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你……不记得了?”
萧沐摇了摇头,原主的记忆实在缺失太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穿来之后,原主的记忆就消失得更快了,到现在几乎不剩多少,就好像他占据了这幅躯壳之后,原主的记忆碎片都被他的意识驱逐了一样。
殷离沉吟不语,上辈子萧沐分明是记得自己的,而且据他了解,那时的萧沐也不是个剑痴,所以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茗瑞忽然咦了一声,“红豆手串?是世子爷以前常戴的那串吗?”
殷离瞳孔一缩,急声:“你知道?”
茗瑞道:“我知道呀。”他说时,走到镜前的柜子翻找起来,“从前世子爷天天戴着的,后来殿下嫁……”他说时顿了顿,冲殷离嘿嘿一笑,“就是婚前那段时日世子爷一病不起,觉得自己怕是撑不住了,就把红豆手串交我保管。”
“世子爷,您忘了吗?当时您还说若您撑不住了,要我替您换寿衣时别忘了给戴上这串手串,您要戴着下葬。”
“当时我还说您又胡说八道了,您肯定会没事的。”茗瑞一边翻找一边道。
最后他翻出那手串,欣喜地捧在掌心递过来,“您看,您这不就好好的吗?自从殿下到了咱们王府,您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呢。”
殷离看着那手串,呼吸一沉,指尖微微发颤地接过那手串,看着萧沐,“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萧沐垂眸看着那串殷红的红豆,刚想摇头,心脏却没来由地刺痛了一下,像是细密的针扎在心上,脑海里忽然闪过几个画面,像是某座熟悉的破庙。
可画面只闪烁了几下,再看不清什么了,他揉了揉太阳穴使劲回忆,试图捕捉那些画面背后的记忆,却挖只有空白一片。
他摇摇头,“自从大婚那日醒来后,我就忘了许多东西。”他在心底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说出他不是原主的事了,否则殷离怕是会更难过吧。
萧沐看殷离的模样好像认得这手串,问道:“这是什么手串,很重要吗?”
是之前在原主手上看见过吗?难道殷离很早就认识原主了?
殷离目露极度的失望,垂眸看着手串,轻轻攥紧了,低声道:“没什么。”
茗瑞还在滔滔不绝,“当时世子爷把手串交给我就昏迷了,还一度气儿都没了呢,吓得府里鸡飞狗跳的,上上下下忙活着把世子爷救回来,后来又忙活办婚事,我就把这手串给忘了。”
“世子爷,您之前不是可喜欢这手串了吗?我还说若是哪家姑娘……”茗瑞说到这里顿了顿,终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连忙捂住了嘴,有些懊恼。
他这张嘴怎么就没个把门的呢!
殿下问手串,不就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吗?难不成这红豆手串真是哪家姑娘送的?
难怪世子爷要否认,倒让他给说穿了!
茗瑞说时眼看着殷离握着手串,还一副极度失望的表情,他连忙向萧沐挤眉弄眼使眼色:世子爷,您倒是哄一哄啊!
看萧沐没什么反应,他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片刻后嗨了一声,强行解释:“世子爷自从冲喜醒来之后就忘了许多事,想来这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否则世子爷也不会忘记的。”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听见这句殷离的心头重重一跳,面色更沉了。
殷离将手串攥得死紧,茗瑞看他脸色不对劲,没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愧疚地看向萧沐,“世子爷……”茗瑞对不起你!
萧沐也察觉到一点不对,试探问:“这东西,你认识?”
殷离沉默不语地看着掌心,一会儿后才哑声道:“你若不要了,能给我吗?”
萧沐回答得爽快,“好。”
可刚刚答应之后萧沐却有些疑惑,似乎这个手串对殷离来说不一般。
殷离深深地闭了闭眼,将手串收入怀中,他强忍心头钝痛,再次抬眸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并伸手拉了一下萧沐的腕子,“谢……”他开口时声音带着哽咽,于是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谢谢。”
茗瑞看着殷离的模样,心头忐忑不已,忙岔开话题道:“二位主子饿不饿?用早膳吧。”说时便忙活着布菜。
殷离整理了面色,夹了菜亲手喂进萧沐嘴里,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地亲昵,只是目光沉沉的,眸光里似乎添了些平常不曾有的意味,看得萧沐不由皱了一下眉,“你怎么了?”
殷离唇角嗫嚅了一下,“没什么。”
他在心头反复自我安慰着:只要人活着就好,就算变了个人,就算不爱他,甚至把他当成个破剑的替身,都没关系。
然而那种苦涩的钝痛感还是折磨得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想真的好想现在就去问问国师,为什么重生后的萧沐会变成这样?
而萧沐此时看见殷离这副样子,心头一个咯噔,老婆怎么了?怎么一觉醒来像是变了个人?平日见了他总是脸上挂着笑黏上来,如今却是连个笑脸都没了。
难不成是什么后遗症?
联系到上回他检查殷离的神识出问题,说不定也是那位国师干的好事。
也不知那国师云游回来了没有,等他逮到人一定要好好问问,到底对殷离做了什么?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逐渐锐利,甚至隐约带着点怒火。
此时,有侍从来通传,说国师来了。
二人听见这一声,同时眉心一拧,冷笑一声:来得正好!
两个人立时噌地起身,气冲冲踏出门去。
茗瑞一愣,感受到两个主子森然的气场,不由打了个哆嗦,咱们王府这是跟国师结仇了吗?
客堂内,老和尚一手拈着须尾一手背在身后,仰头悠悠然地欣赏堂上挂着的山水图。
却感到两道气息由远及近快速袭来,他不由挑了一下眉,刚刚转过头,就见两个人影突然出现。
二人一人一边同时狠狠地捏住他的手腕,异口同声:“快给萧沐/阿离看看!”
话音刚落,二人诧异地互望一眼。
萧沐疑惑:“让国师给我看?我没病啊。”
殷离亦道:“我也已经没事了。”
国师两只手腕被二人一左一右地捏着,捏得生疼,不由苦笑了一下,“二位,能不能先松开我再说话?”
殷离皱眉看了一眼国师,不情不愿地放开。
萧沐则是继续捏着国师的腕子,语气森然:“你对阿离干了什么?”
却见国师笑了一下,轻拍了拍萧沐的手背,投去一个和善慈爱的目光,笑道:“没想到世子气性这么大,我那座山门可是敕造的呀。”
萧沐没接话,只质问道:“你到底干了什么?害他一睡不醒,你若不解释清楚……”他说时,拇指一推,剑出三寸,森寒气场骤然释放。
国师面对泰山般的威压面不改色,依然笑盈盈地道:“世子莫急,殿下无碍,不过是做了些梦罢了。”
“做梦?”
萧沐皱眉,“不对,我明明检查过他的神识,他……”说到这萧沐顿了顿,还是不要在殷离面前提对方的神识可能出问题的好,免得吓着对方。
国师却像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笑了笑,道:“到底是殿下的神识出了问题,还是世子自己出错了呢?世子若不信,大可以检查自己的神识看看?”
殷离听得云里雾里,做看一眼国师,又看一眼萧沐,“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萧沐一怔,狐疑看一眼国师,这他倒是从来没做过,谁没事会检查自己的神识?
不过转念一想,这话却有些道理。既然他也是转世者,神识自然也会有相应的烙印,检查一下便能验证到底是自己的神念不济查不出来,还是殷离的神识果然出了问题。
这么想着,他闭上眼,调动神念潜入识海检查自己的灵台。
须臾后,他猛然睁眼,目露不可思议。
他怔然看一眼面带笑意的国师,片刻后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出错了。”
神念查出这也是他的第一世!荒谬!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所以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的神念不济,查不到这具身体里,转世者的烙印。
若是一具身体中的灵魂经历过转世,那么这具身体的识海里就会留下转世的烙印,如若没有这个烙印,便证明这具身体就是此人灵魂的诞生之初,也就是第一世。
殷离疑惑看向萧沐,“到底发生什么?”
萧沐摇摇头,“是我搞错了一些事情。”
殷离看他一幅紧张神色,猜到大概是因为担心自己,于是安抚萧沐道:“我真的没事,我只是睡得太久,还有些不适应,国师……”他想了想,找了个理由:“我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是国师帮我想起来了。”
萧沐狐疑打量殷离,“真的?”
殷离点点头,走上前把萧沐搂在怀里,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低声道:“只不过我做的梦有些奇怪,想找国师给我解梦,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见萧沐不动,他又在萧沐耳侧吹了口气,“好不好?”
听见这带点撒娇意味的语气,萧沐眉心微微一松。
是原来那个殷离没错了。
他点点头,“好,我等在外面。”他说时瞪了国师一眼,“你若敢对殿下不利……”
国师笑道,“有世子在,老衲岂敢。”
萧沐这才抱剑去了院子里。
殷离将门掩上,面色一沉,尚未回头便开口道:“既然我成功了,为什么萧沐却变了个人?”
国师依然满眼的笑,“真的变了吗?”兀自走到一旁客椅上坐下,端起茶盏轻啄。
殷离拧起眉,转身道:“他说什么自己上一世是个修士,还说我是他的剑灵,简直荒谬。”
却见国师点点头,“在此之前他确有一份上界机缘。”
殷离疑惑:“机缘?”
他不耐烦这样的打哑谜,有些着急地道:“可他都不记得我了,上一世他明明……”他说时掏出怀中的手串,垂眸道:“他明明一直认得我。”
不仅认得,还把他放在了心里,一直到死……
想到这里,殷离的鼻尖酸涩了一下,有些犹疑地问道:“他还是他吗?”
国师看一眼殷离,不答反问:“一个人转世了,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见殷离面露怔忡,他又道:“我换个问题,一个人失忆了,你对他的态度就会改变吗?”
殷离斩钉截铁:“当然不会。”
不论他还记不记得我,不论我还记不记得他……
甚至哪怕自己不记得萧沐了,可一旦遇见,他依然会爱上对方。所以……
“所以他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还有什么重要?”国师耸耸肩,笑容中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
殷离闻言面露怔然,是啊,有什么重要?反正不论转世多少回,对方都是他的小呆子。
他的指尖摩挲了一下掌心红豆,心头却又涌上不甘与酸涩来。
“可他上一世明明……”
明明心里有我的。
“现在他的眼里只有剑。”想到这里他的眼眶委屈地红了一下,不甘心地道:“你能恢复我的记忆,那他呢?”
可刚说出这话他又后悔了。
真要萧沐想起上一世萧家的下场吗?只怕三十万镇北军的冤魂会如掀不开的重重大山,永远压在萧沐的心上。
想到这里,殷离的眉心狠狠一跳,心头那道陈旧的伤口被利刃再次揭开,鲜血淋漓,疼得他呼吸都困难,
国师的笑意收敛了些,放下茶盏直直看着殷离,“你真要他想起来吗?”
殷离哑着声音:“不……不必了。”
就让萧沐简简单单地活下去吧,有他在,对方再不用孤身一人面对明枪暗箭,再不用为萧氏熬干心血,机关算尽,最终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也许对萧沐来说,那样的一生痛苦又不堪,所以转世后才会变成如此简单纯粹的人吧。
殷离的唇角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一世,让他来承担一切便好。
*
殷离送走了国师,回到院中时,萧沐正在练剑。
殷离欣赏了好一会对方飘逸的身法,竟然头一遭没有因为萧沐又在练剑而暗自吃醋。萧沐终于不再是那个一步三喘的病秧子了。
挺好的。
他想着,小呆子不仅活着,还能好好地舞剑,比什么都好。
萧沐见他来,收了剑道:“你的梦解了吗?”
殷离点点头。
“如何?”
殷离看着萧沐,缓缓扬起一点笑意来,“是个好兆头。”
萧沐目光微微亮,似乎是来了兴趣,“是吗?详细说说。”
殷离走上前,双手拉起萧沐的腕子晃了晃,“国师说那个梦的寓意是我们会生生世世在一起。”他说时,目光沉沉看着萧沐的唇瓣,舌尖扫了一下犬齿,悄悄地凑近了。
萧沐点点头,心说这国师还有点水平。
殷离是他的本命剑,剑灵与他灵魂结契,可不是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么?
于是他浅笑了一下道:“那就好。”他说时,根本没注意到殷离的意图,便转身在石桌旁坐下,扭头时,对方的唇瓣以近在咫尺的距离与他的脸颊擦过。
殷离凑过去的唇落了空,动作一顿,又听见萧沐这心不在焉的回答,面色霎时沉了下去,又一侧目,就见萧沐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而抱起剑仔仔细细地开始拭剑。
殷离的眉心拧得死紧,几乎能挤死蚊子。
刚刚还想着只要萧沐活着便好的他,心头那些不甘又涌上来了。
前世戴着他的手串下葬,今生眼里却只知道盯着剑!
他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这,都不配让萧沐多看两眼吗?
萧沐擦了一会剑,就感觉一道视线不容忽视地盯着他,不由升起一点不详的预感,扭头去看,正对上殷离幽怨的目光。
他心头一咯噔,看一眼殷离,又看一眼手中追光。
迟钝如他,也感觉到了殷离好像很不高兴。
他想起殷离很讨厌追光,是不是他在对方面前保养追光惹人不高兴了?
他没来由地心头犯怵,吞咽了一下,下意识出声:“……老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殷离面色肉眼可见地更沉了。
完了。
萧沐心头一咯噔,他怎么又说错话了……
他连忙找补:“不是,我是说阿离……”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殷离忽然闪电般从他手中夺过追光藏在身后,随后一臂撑在他身后的树干上,将他圈在臂弯里。
感受到殷离沉沉的气场,萧沐的忽然就想起上回殷离怒而折剑的画面,心下立刻慌了起来。
阿离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他微微挑目去看被藏在殷离身后,露出了一截的剑柄,小心翼翼地道:“有话好好说。”心说千万别对追光下手!
只见殷离目光沉沉,“你还记得你答应了接受我的心意吗?”
萧沐仰头看着人,点点头。他是一头热答应过。
“既然答应了我,心里就只能有我。”
萧沐纠结了一下。
这个……怕是有点难。
老婆剑就是命根子啊,再说剑与剑灵,为什么非要二选一呢?
剑痴的脑筋又要打结。
可看着被挟持的追光,他决定不去思考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想着既然剑在殷离手上,千万不要惹怒对方。
于是他艰难地缓缓点了点头。
殷离见状,目光终于缓和了一些,“那我问你,剑重要还是我重要?”
萧沐一愣,看一眼殷离,又觑一眼追光。
剑灵和剑谁重要?
这简直是亘古难题!
不过他思来想去,最终给自己找了个顺理成章的逻辑,殷离不承认自己是剑灵,那就只是个人,而他的老婆当然得是剑。
这么一想,他很快得出结论:男人哪有剑重要?
“当然是……”
一个“剑”字在萧沐的嗓子眼里转了几圈,竟然没能说出口。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话不能说,他说出来对方真能把追光折了,殷离肯定也得重伤。
剑痴很苦恼,他上辈子都没人敢威胁他,这辈子却被一个剑灵的人格威胁了。看着殷离皱紧的眉心,以及森冷的目光,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口:“你……你重要。”
第59章 (二合一)
殷离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真的?”
萧沐缓缓地点点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瞥向殷离身后的剑柄。
殷离看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心头一软,不由泄了气, 心道算了, 他跟小呆子较什么劲?
他把剑还给萧沐, 声音有些闷闷的, “算了,我不逼你了。”
一向迟钝的萧沐竟从殷离的声音里听出了颓丧感来,不由自己也跟着失落, 他接过追光,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关注老婆剑, 而是讷讷地望着殷离,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愧疚感来。
他仰头看着殷离,“我说的是实话, 你真的很重要。”
为什么重要?因为对方是他的老婆剑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说不上来。
殷离目光沉沉,将人拉进怀里搂紧, 声音又低又沉:“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折你的剑了,你别担心。”
萧沐先是松了口气,又感觉殷离把他搂得更紧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蹭,他还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他双手绕到殷离后肩拍了拍,小声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殷离眸光微微亮, 小呆子不呆了, 都能看出他不高兴了?
“嗯。”他微微勾了一下唇, 咬着萧沐的耳朵说话:“那你哄我一下。”
萧沐疑惑:“怎么哄?”
“亲我。”
萧沐哦了一声,抬起头来,驾轻就熟吻上去。
二人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亲吻,侍从们纷纷垂下头权当没看见。
只有茗瑞见怪不怪,还托腮观摩了一会,手肘耸了耸一旁扭头不敢看的侍卫长,评头论足道:“你有没有发现,殿下又长高了,蹿得那么快,都快比世子爷高半个头了。”
殿下不仅长高,还长开了,肩有那么宽,他们家世子爷整个人被殿下圈在怀里,都显得有些小鸟依人。
“啧啧啧,吃什么长的,长那么快。”
侍卫长捂嘴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睡得多能长个吧。”
茗瑞眼前一亮,“对啊,殿下一觉睡了这么久,哎,我现在补觉还来得及吗?”
二人闲聊着,一道黑影倏然出现,朝着殷离就要走过去,被侍卫长发现急忙把人拽回来。
十四被拉着一个踉跄,扭头疑惑看去,就见二人冲他挤眉弄眼,他再一看,二位主子还抱着在树下啃呢。
嘶……他闭眼扶额,默默转身与二人一同躲在树下。
三颗脑袋攒在了一起,十四等得不耐烦,“多久了?我还有事儿呢。”
茗瑞摇着头啧啧称叹,“半盏茶吧,反正打破纪录了。”
“不累吗?”
“你懂什么,这叫小别胜新婚。殿下一觉睡了小半个月,可不得找补回来吗?”
十四脸上只有不近人情的冰冷:“他一睡小半月,我公务积了一堆等着报呢。”
那边三个人在窃窃私语,这边萧沐的嘴都要被亲麻了,微微皱眉推了一下殷离。
殷离粗重地叹出口气,看着萧沐被吻成嫣红的樱桃般的唇,上面还有星点水泽,让人看着更渴。他的眸色晦暗,刚刚靠亲吻强压下去的火又噌地一下燎起来了。
他头也不抬地盯着萧沐看,哑着声音转移注意力:“十四。”
十四见殷离终于得空了,急忙上前,“殿下,云家有动静。”
萧沐没兴趣听这些,转身抱剑走了,走前还被殷离勾了一下尾指。
待萧沐走后,殷离脸上的温柔缱绻霎时收敛,转而漫上一抹冷色,还带着压迫感,叫十四看得脊背发寒。
殷离冷声:“说。”
“前几日云阳明进宫探视了皇后,不知说了些什么,又有信鸽飞进云家下辖的书局,我们截到一只。”
十四说时递上一张字条,殷离展开一看是六行诗句。
他只瞥了一眼,便道:“是藏头诗,开岁客从北来。”
十四单膝跪下,“殿下,铉影卫没能破解其意,请殿下责罚。”
殷离却瞬间就猜到了,上辈子辰国就是开春后进犯的北境。
他们若要事先与云氏勾连,现在也该是时候了。
殷离目光一厉,看样子虽然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被改变,但辰国进犯这件事没有受到影响。
他揉捻了一下指尖,沉声:“派人盯着最近从北方来的客商,特别是在燕春楼落脚的,有可疑的随时来报。”
十四面露诧异:“燕春楼?”那不是花柳之地吗?每日往来人员又多又杂,要在那里盯人确实要费些功夫。
殷离垂眸不语,前世他得到了萧沐的证据,里面的证词事无巨细,连辰国人是如何潜入盛京又是如何与云氏联系上的都写得很清楚。
想到这他又是心头一恸。
他不答话,只沉声:“照做就是。”
“是。”
*
夜里,殷离亲手端来热水给萧沐泡脚。
萧沐的靴袜被褪去,露出玉白的脚面,被殷离捧着,缓缓放进热水中,又用掌心小心翼翼地给他按揉穴位。
萧沐被殷离揉得有点痒,下意识动了一下,“这些我自己来就好了。”
“别动。”殷离按着他的脚面,仰头看他,“不舒服吗?”
萧沐低声:“有点痒。”
殷离微微加大了力道,指尖在他脚心按了一下,“这样?”
不知被按到了什么穴位,萧沐轻哼一声,感觉一道不上不下的痒意直往心尖里钻,不是特别痒,而是说不上来的,令人心跳加快的战栗感,他不由脚趾都蜷缩起来。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强忍了一会后,萧沐终于忍不住,连忙抬脚往后缩,“不要了。”
然而殷离拉着他的脚踝,挣动间,盆中水四溅开,沾湿了殷离的衣袍。
萧沐一怔,拿了帕子要给殷离擦衣衫。
殷离接过帕子,却是垫在自己的膝上,将萧沐的双脚放在上面,慢慢用帕子擦干。
修剪整齐的莹白脚趾沾着水泽,像是珠圆玉润的玉雕。
殷离盯着萧沐皙白的脚背,纤薄的皮肤下透出一点青色的血管,他缓缓擦拭着,喉结一滚,眸色也黯了些,“不泡就不泡吧,待会我给你捂一捂就热了。”
他说时擦干萧沐的脚,然后扶着人躺下,自己也褪了衣衫钻进被窝,然后把人捞进怀里,“睡吧。”
寒气被挡在被窝外,殷离把萧沐的掌心收拢了,揭开衣襟塞进自己怀里。
冰凉的手指接触到温热的皮肤,殷离被刺激得发出一声轻轻的嘶。
怕冻着殷离,萧沐挣了一下想挣脱出来,双手却被对方按得死紧。
二人额头相抵,他看见殷离闭着眼,低声:“别动,你手凉,我给你捂一捂。”
“你不冷吗?”萧沐不解,为什么有汤婆子不用非要用身体给他捂?
“不冷。”殷离闭着眼睛,微微扬着唇,一幅幸福的表情,“我喜欢。”
捂了好一会,冰凉的双手在殷离的腹间焐热了,殷离又将他的双手拉着绕过腰际放在自己身后,搂着自己的腰。
萧沐整个人被拉着贴到殷离胸前,因着对方衣衫敞开,他身躯与对方贴在一起,胸膛的温热传导过来,暖融融的。
殷离的双手亦搂在萧沐的腰后,感觉有什么又凉又硬的东西硌在后腰上,萧沐皱了一下眉,拉过殷离的手一看,见对方腕子上戴着那串红豆手串。
一向对旁的事情兴趣缺缺的萧沐,却莫名好奇起来,“这手串你很喜欢?”
殷离看着萧沐莹润的指尖捏着红豆把玩,白与红在他眼前形成鲜明对比,看得他目光一沉。
“嗯,喜欢。”
“为什么?”
殷离终于睁开眼,看着他叹了一声,语气带着点委屈与无奈:“小呆子,这是我送你的,你不要,我只好拿回来了。”
萧沐愣了愣,“你送我的?”
“嗯。”
萧沐努力回忆,“何时?”
殷离的声音又轻又低,像在自言自语:“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报国寺山脚,你救了我。”
萧沐瞳孔一缩,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几个画面片段,画面中,有个长得极漂亮的孩子,他甚至分不清是那是男孩还是女孩,只是觉得漂亮得过分。
孩子用一根银线将红豆一颗一颗地串起来,然后戴在了他的腕子上……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可他却心头一沉。
这好像是原主的记忆。
原主……真是那个救殷离的小哥哥?
萧沐忽然就想起茗瑞今日说到原主曾经很喜欢这手串,每天都要戴着,甚至还想要戴着下葬。
那是不是原主跟阿离……
不知道为什么,萧沐的心头莫名地不太舒服。
见他愣怔,殷离微微叹了声,搂着他的双臂紧了紧:“你忘了,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萧沐鬼使神差地问:“那你喜欢那个哥哥吗?”
殷离眉梢一挑,这小呆子,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你不就是他吗?”
“不——”萧沐想否认,但刚开口又觉得不对,如果否认了,岂非要承认他夺舍了别人?虽然原主已经死了,但旁人肯定不会信,就算信了,也会把他当成借尸还魂的游魂。
他想了想,解释道:“我是说,你是小时候起就喜欢……那个哥哥吗?”
如果是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殷离喜欢的其实是原主,而他占了原主的身体,也凭白占了这份喜欢?
原来他以为殷离向他表白说喜欢他,是因为剑灵本能地喜欢主人,如今看来,倒是他误会了,对方本就是喜欢原主的。
想到这里萧沐心头一沉,感觉很难受,好像有某块大山压在心口上,推不开,闷得慌。
殷离眯起眼,狐疑看向萧沐,眸子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扬起笑来。
这小呆子,莫不是在吃醋?
是了,这小呆子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所以在心里把小时候的那个自己当成了情敌?
他这是在吃自己的醋?太可爱了吧!
殷离噗嗤一笑,存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道:“我若说是呢?”
萧沐拧起眉,陷入沉思,良久一言不发。
殷离见他沉默,不由暗道自己是不是逗过头了?他正想说点什么,便见萧沐肃着脸慎重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他不能占了原主的身体,还占了原主的心上人。
这样是不对的。
虽然殷离是他的老婆剑,但既然这一世有了独立的人格,那么喜欢谁都是对方的自由,他不能把殷离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干涉对方的心意。
果然当初答应殷离是错的,不应该因为对方是剑灵就心软,他应该默默等到殷离寿终正寝,再带着魂归本位的老婆离开这个世界。
他说时便挣扎了一下要起身,却见殷离瞬间就慌了,连忙按着他不松手,“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别走。”
萧沐不吭声还在乱动,殷离情急之下干脆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沉声:“不准动了。”
这一声带着命令的语气,萧沐一愣,竟然乖乖地不动了。
殷离闭上眼长出口气,再次睁眼时,目光沉沉的,“我喜欢你,不论什么样的你都喜欢。”
“不论你是世子也好,修士也好,救了我的哥哥也好,在我眼里都是你。”
殷离俯下身来,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声音暗哑:“我爱你,没你我会死的,千万不要离开我,行吗?”
我付出了那样大的代价才找回你,千万别再从我身边溜走了。
萧沐瞳仁震颤了一下,拒绝的话在嗓子眼里转了几圈,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怎么办。
他好像就是没法拒绝殷离啊。
见他不动了,殷离心里松了口气,呼吸渐沉,唇瓣一压便吻了上去。
殷离的身子很重,吻得也很重,萧沐感觉对方的吻每一下似是带着飞蛾扑火般的执着。沉重的喘息声充斥耳边。
未久,萧沐似乎被什么给烫了一下,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殷离在他耳边用气声道:“小呆子,还记得木头人吗?”
萧沐一呆
又要惩罚他?
没等萧沐发出疑问,殷离便解下了自己的黑色发带,盖在他的眼睛上,并绕过他的脑后打了个结。
视线陷入一片黑暗,萧沐有些不安,“阿离?我又做错什么了吗?”因为他把手串的事情忘了?可那是原主的记忆啊。
殷离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萧沐虽然想反驳,但站在殷离的角度想,心上人竟然把自己给忘了,确实挺难受的,算了,木头人就木头人吧。
这么想着,他感觉殷离似乎是撤开了些,随后又将他的双脚捧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萧沐疑惑不解,挣动了一下:“你做什么?”
他的脚腕被按着,脚心很热,是汤婆子吗?
他疑惑间,听见殷离轻笑了一声:“给你暖脚啊,小呆子。”
*
萧沐的脚心火辣辣的,早起穿鞋下榻时,踩在地上还有些刺痛。
昨夜他只听着殷离沉重的喘息声,就本能地有种危险的预感,仿佛那不是殷离,而是一只试图把他吞吃入腹的野兽。
这哪是暖脚?
他绞尽脑汁地回想,昨晚他因为脚心太烫,还忍不住撩开带子瞥了一眼,却只在昏黄视线中看见一个不停晃动着的人影。
又联系起殷离那样的喘息声,跟上回在温泉池子里,以及殷离中了药,在假山石后解药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所以……那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殷离见他走路不自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发笑,清了清嗓子,“用早膳吧,想吃什么?我给你盛粥?”
思索间的萧沐“唔”了一声,在殷离身旁坐下。
清粥小菜被推到面前,他鼓着腮帮子吃了几口饭,又扭头看殷离一眼,欲言又止,片刻后,终于没忍住开口道:“阿离,昨晚那件事……”
殷离听他开口,眸底一动,把碗筷放下后好整以暇地托腮看着萧沐,“嗯?那件事怎么了?”
他倒想看看小呆子这回能不能反应过来他昨晚干了什么。
“那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吗?”
殷离勾唇一笑,心说上道了啊,他点点头,“是。”
听到这句,萧沐的脑子仿佛打开了某种关窍,忽然间就想通了。
夫妻之间才能做的,比碰嘴更过分的事,这就是双修吧?
温泉那次是因为在池子里,有温热的泉水闰滑,所以他只觉得痒,并没有感觉到疼,这回确实切切实实地疼。
所以这到底算是什么功法?除了疼有什么益处?
他穿着鞋脚下用力碾了碾,微微的痛觉令他眉心一皱,果然还是好奇怪啊。
但至少不会要命,他想着。
如果仅仅是这样,他还是可以忍受的,他一向看得开,权当陪老婆体验人生了。
于是萧沐犹豫了一下道:“双修……频率很高吗?”
像亲嘴那样高吗?
如果是的话可不行,经常如此也太耽误他练剑了。
殷离如今已经明白萧沐口中的双修是什么意思,于是眸光闪烁了一下,心说小呆子终于反应过来了,不容易。
他顿了顿,道:“可高可低。”
却见萧沐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你控制一下。”
殷离:?
“控制什么?”
萧沐一本正经看着他,“控制一下频率,否则容易影响我练剑。”
他说时还摇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道:“夫妻之间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可是听说合欢宗的人双修一次就功力倍增,可他除了脚心疼,什么感觉都没有。
殷离长长地闭眼,暗暗捏紧了拳,心头怒道:怎么又是练剑!
是他做得还不够吗?这呆子怎么还不开窍?
殷离觉得照眼下的情形看,萧沐这辈子恐怕不太可能开窍了,要不然干脆把人办了算了!
刚想到这他又把想法压下,不行,小呆子身子太弱了,会受不住。
而且光是脚底蹭破了点皮就说影响练剑,若是他真把人弄疼了,回头又说出要分开的话来怎么办?
算了,殷离叹口气,他真是欠这小呆子的。
二人各自在胡思乱想着,此时下人来传讯,说今日小年,陛下请二人进宫。
萧沐回了一声知道了,便与殷离用了膳,收拾停当后一同入宫。
*
二人进宫去了花萼楼。
皇帝还没到,萧沐在客座上喝茶吃点心,殷离坐在怡妃身旁侧,好奇地看着怡妃的肚子。
肚子已经很大了,看起来像是不久就要临盆。
怡妃眼含笑意,“太医说正月里就会落地。”
见殷离盯着自己的肚子看,怡妃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须臾后,不知感觉到了什么,殷离忽低惊呼一声:“他踢我!”
怡妃轻笑,拍了拍肚子,“他爱动,老嬷嬷都说是个男孩。”
殷离目光发亮,看着萧沐,“小呆子,我要有弟弟了。”
比他小十七岁的弟弟。
上辈子他的母妃没能把孩子生下来,没几个月就因慢性中毒流产了,再后来没过两年,自己也……
而这一世,因为萧沐发现那毒物早,怡妃与孩子都安然无恙。
他说完又回头摸着怡妃的肚子,唇角嗫嚅了一下,低声道:“太好了。”
萧沐塞了一口的糕点,鼓着腮帮子点头,“唔”了一声。
“你很喜欢孩子?”
殷离其实不怎么喜欢,甚至觉得孩子有些吵闹,但看着自己母妃好好的,与他记忆中病态的模样截然不同,便扬起一点笑来,点点头,“我的亲弟弟,当然喜欢。”
“喜欢你还在外头待着不回来?”皇帝的声音传来,三人一同起身行礼。
隆景帝上前几步抬手把怡妃扶起来,搀回座椅上,又扭头训斥殷离:“你母妃怀着身孕,你还不在身边伺候着,总住在外头。”
殷离垂下眼,“儿臣知错。”
怡妃忙帮他辩解道:“离儿常常入宫来看我,只是最近身子不适听说在床上躺了小半月,这才……”
“你不必帮他说话。”隆景帝打断了怡妃,又对殷离道:“除夕前你就搬回来,在宫里过年。”
殷离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抗拒,要他搬出王府?那晚上还怎么替小呆子暖床?他看了眼皇帝,试着开口道:“儿臣的府邸还没修好……”
隆景帝厉声:“府邸没建好,你母妃宫里不能住?她身子这么重,你也不回来好好照看她。”
殷离垂下眼,立即颔首:“是儿臣不孝,儿臣知道了。”
不能硬碰硬,他想着。
大概是上回酒席上,官员说者无心,皇帝听者有意,加上外头的风言风语不少,总归不好听,皇帝今天才会突然发难。
况且他一介皇子总住在臣子的府上确实不合适,毕竟,名义上他已经不是下嫁萧家的五公主了。
其实皇帝能忍了这么久才发声,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说不定还是看在想着靠他拉拢萧氏的份上,才一直沉默着。
隆景帝见他不反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拉着怡妃的手放在掌心摩挲。
萧沐听见了皇帝要殷离搬出去,算是早有预料,毕竟上回殷离生辰宴上,已经被打过预防针了。
他表情淡定,但藏在袍袖下的指尖却忍不住攥了攥,莫名有点不开心。
他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以后可以带着殷离私奔。
殷离悄悄瞥一眼萧沐,见小呆子竟毫无反应,不由嘴角一撇,心里有些憋闷,他都要搬出去了,这小呆子还面无表情的。
不多久宴席摆上来,因为是家宴,人少却显得温馨。
隆景帝拉着萧沐说话,问老王爷怎么样了,知道殷离的事没有?
世子妃变成了皇子,老王爷会不会有什么旁的想法?
萧沐听出皇帝的深意,只照实说:“我母亲对此没意见,父亲自然也不敢有异议。”
皇帝虽有些不太信,但事实确是如此。
王妃几封家书就把老王爷打发了,说儿子喜欢殷离,非他不要,劝老王爷不要给儿子添堵,给王府添丁的事她会想法子。
老王爷:???
他连发了几封,最后王妃被问烦了,直接在最后一封家书上写:五殿下就是你儿子的命,你还要不要你儿子的命了?
老王爷从此再没吱声。
皇帝笑了笑:“不让你们家为难,离儿既是皇子,当初的婚约便作不得数了,你说呢?”
皇帝是和颜悦色,可殷离闻言后脸色还是不由微微地变了,虽然早有预料,他还是心头一沉。
之前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室与萧沐的联姻名存实亡,但婚约总归还是在的,如今算是皇帝亲口收回了婚约。没了这一层窗户纸,今后他再总往王府跑,必定会被遭言官弹劾,说他结交权臣。
他没有反对的立场,当然也不期望萧沐出言反抗皇命,但……他就是想看看萧沐会有什么反应,会不高兴吗?会为了他出言反对吗?
他隐隐地有些期待起来。
此时的萧沐闻言一愣,不做数?
老婆不仅要搬出去,名义上也不是他老婆了吗?
虽有些说不上来的不痛快,但看见殷离与自己的父母站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模样,萧沐又自我开解了:殷离一介皇子,总不能真“嫁”过来吧?
皇帝会这么说也正常。
他心头叹息一声,还是修真界好啊,不用碍于身份,两个男人也可以结道侣。
不过想到至今还不太舒服的脚心,他又觉得可能还是分开一段时间的好。
免得耽误他练剑。
于是他点点头,“是,确该如此。”
殷离听见萧沐毫不犹豫的这一声,面色瞬间垮下去。
这小呆子,竟答应得这么爽快!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你控制一下,我还要练剑呢~~
梨子:@%¥#%%……(喝口汤还要控制?!掀桌!)
第60章 (二合一)
殷离在席间闷闷地自斟自饮, 时不时幽怨地瞥萧沐一眼。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一桌子的好菜都吃不下了,虽然知道不能硬碰硬,但他好歹都争辩了一句, 可这小呆子呢?半个不字都没有, 立马就答应了, 他就这么期望他离开王府吗?
然而萧沐却无知无觉, 自顾吃饭。
直到殷离终于忍不住悄悄在桌底下踢了他一下,他才疑惑抬起头来,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殷离见他一脸无辜, 还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不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告诉自己面对这个呆子只能直球不要让他猜!
他正想说点什么,却在此时,几名侍女举了酒壶来到席间, 跪在桌案边换酒。
殷离身旁的侍女在撤下他桌上的空酒壶时,附在他耳侧低声说了句话:“想要怡妃娘娘活命, 便请殿下跟奴婢来。”
殷离面色一变,扭头去看时,侍女已经退下了。
他沉思片刻,起身找了个更衣的理由,跟了出去。
侍女一步一回头,确认殷离跟了上来,快步走到一片阴暗的假山石后, 还四下张望了一下。
殷离声音冷冷的:“谁派你来的?居然敢威胁我?”
侍女面不改色, 冲殷离福了福身,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替皇后娘娘传话,她让我问问殿下,怡妃娘娘可还喜欢紫宸殿前那片百合吗?”
殷离眸光一闪,这毒早在半年前就被萧沐发现并清理干净了。
他还一直在等,想看看皇后何时发作,却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他佯装不知情,表情一凛:“你这话什么意思?”
却见那名侍女微微勾起一侧唇角,“怡妃娘娘钟爱百合,满院的百合到芬芳馥郁,殊不知那些百合早就被下了毒,怡妃娘娘常时间吸入花香,至今半载有余,毒性早已深入肺腑,若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殷离闻言,反应极快地佯做惊怒之色,咬牙切齿道:“卑鄙!”
“你就不怕我这就拿了你去禀告父皇?你的主子眼下难道还能承受父皇的怒火吗?”
却见那侍女垂着着眼,面色坦然,“殿下当然可以这么做,只是怡妃娘娘就……”她说时微微抬眼瞥了一下殷离,意味深长道:“怕是要一尸两命了。”
殷离目露怒火,语气森然,“你喊我来,不会就是想告诉我这些吧?”
他说时冷哼一声,“不必绕弯子,直说吧。”
那侍女勾唇一笑,“简单,只要殿下取了萧沐的性命,解药自会奉上。”
听见这句,殷离狐疑地眯了眯眼。
害皇后被圈禁,险些被废的是他,害得太子发疯成了个废人的也是他,如今他的母妃还凌驾在皇后之上,若皇后要恨谁,首当其冲就是他们母子。
而对于眼下的皇后来说,手上唯一的筹码就是那百合花毒,这种关键武器,不用来应付她最恨的仇人,却要对付与她没有近怨的萧沐?
这怎么想都不太正常,背后一定有缘由。
而且,殷离目露深思,这拐弯抹角的手法不像是皇后的手笔,更像是她背后的那个人——云阳明。
他没露声色,只丢给侍女一个惊怒的表情,声音也提高了一个调,“若我不答应呢?”
侍女垂首,“还请殿下好好想想怡妃和您那还未出世的弟弟。”
殷离冷哼一声,“你说了这么多,无凭无据,我如何信你?”
却见侍女从袖中掏出一支百合递给殷离,“这是在温室内栽培的有毒植株,殿下交给信任的太医验了,再与怡妃娘娘的症状对照便知。”
殷离接过那花,又听见那侍女道:“不过我劝殿下可别打旁的主意,比如将这花当做证据,或是让太医研制解药。”
侍女自信道:“这毒不是大渝的东西,您就算是把全国的大夫都找来,也研制不出解药,只有我们家娘娘能救您的母妃。”
殷离捏着百合花,根茎在指尖揉捻了一下,表情冷得像冰:“说完了?滚吧。”
侍女浅浅一笑,似是对殷离这番色厉内荏不以为然,又是鞠了一躬,便施施然转身去了。
殷离站在原地,花茎还捏在指尖,若有所思地揉捻着,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离?”
他忽地转头,就看见萧沐正站在不远处,不由面色一变,“你怎么出来了?夜里风凉,回去吧。”
萧沐看着殷离指尖捏着的百合,又看一眼匆匆跑远的侍女背影,歪了一下脑袋,“我担心你。”
有了上回被下药的前车之鉴,萧沐不放心殷离一个人离开太久,便跟了出来,就看见一名侍女递给殷离一枝百合便匆匆走了。
他疑惑道:“你是特地出来见她?”
殷离本想解释一番,但看见萧沐一幅欲言又止满腹疑问的模样,又心头熨贴,这小呆子,他前脚离开后脚就跟上来了,是在关心他吗?
而且这句疑问的语气……该不会是在吃醋?
殷离这么想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思一动,捏着百合在萧沐眼前晃了晃,“你以为呢?”
见萧沐垂下眼睑沉默不言,殷离发出“哎”地一声,故意将百合丢在路边道:“这宫人是越来越大胆了,竟然存了这种心思。”
萧沐一愣,什么心思?
殷离走过来勾了勾他的尾指,“我把她打发了,可是,今后我若是搬回宫里,又有这种存了心思的女人缠上来,或是父皇母妃要我纳妃,怎么办?”
萧沐看着殷离被月光照耀得亮莹莹的眼睛,疑惑道:“纳妃?”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沉。
他的大脑快速运转,纳妃就是娶妻,殷离将来是要娶别人做妻子吗?这样的话对方今后是不是会和别人做那些夫妻之前才会做的事?
那些亲吻和……
这么一想,他的脸色更灰败了,声音也闷闷的:“可你不是说心里只有我吗?”
萧沐不能理解,他心里只有老婆剑,所以绝对不会娶别人做老婆,那殷离明明也说过心里只有他,为什么会纳妃?
尽管萧沐的情绪波动向来不明显,但殷离还是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来。
殷离心中一动,难道这小呆子终于开窍了?
他的心里霎时暖洋洋的,恨不得把人搂进怀里狠狠地亲到对方喘不过气。
可嘴上却道:“今日父皇能让我搬回宫里,明日也能命我纳妃。你不是都答应解除婚约了么?我既然不是王府的人了,纳妃也很正常吧?”
萧沐歪着脑袋听了一会,微微颔首,好有道理。
婚约解除了,老婆不是他的老婆了,他自然也不能要求对方为了他一辈子不成亲。
好麻烦啊,他想着,甚至觉得有些委屈,原来只有二人之间的约定在这个世界是行不通的。
“那我……”他想了想,在殷离期待的目光中郑重其事地道:“我等你下辈子好了。”
也可以等尽完了孝再带你私奔,但这句他没说出口,总觉得有诅咒双亲之嫌。
再说一辈子也很快,大不了他就闭关,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殷离瞬间脸色就垮了,压抑着怒火道:“下辈子?那这辈子呢?你就这么放弃了?”
他拼了命换来的一辈子,在萧沐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轻易就能放手?!
萧沐不解:“可你不是说皇帝的命令是不能拒绝的吗?”
殷离一噎,“那你……那你都不挣扎一下吗?至少争取一下啊!”
“争取的话会改变结果吗?”萧沐问。
殷离愣住,上位者不是他,不论他位置多高,都要仰赖父皇鼻息。
就连他赖以抗衡云氏的铉影卫,也是父皇给他的,并且随时都能收回去。
不登上大位,他连跟心上人在一起都做不到,皇帝一句话,他就得乖乖地搬出王府。
他沉沉地道:“你不争取,自然什么都不会改变。”
殷离不信命,上辈子国师对他说,他与萧沐无缘,可还是被他强行逆天改命。
他连命都能改,还有什么改变不了的?
萧沐“唔”了一声,他是修真者,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他当然知道不懈努力是可以改变命运的,但是代价呢?
他道胎不灭,自然什么后果都能承受,但殷离这个人格一旦出事恐怕就……
届时灵体回归本位,什么都没了。
如果是这样,倒不如放手让对方好好体验一世人生。
于是萧沐道:“可是我觉得若是代价太大的话,实在没有必要。”比如你的命。
违抗皇命的话,就算不死,下场也不会好吧?看看被圈禁起来的皇后就知道了,那么多年的发妻,说关就关了。
那位疯了的太子也没得到这皇帝半分关心。
无情最是帝王家,就算殷离是皇帝眼下最受宠的亲儿子,可一旦哪天怡妃恩宠不再,殷离还能有抗争的底气吗?
殷离听见这句,眸子噌地燃起了火,压抑着声音:“没有必要?”
他忽地提高了音量,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怎样的代价,今日才能站在你面前?!”
这句萧沐就听不懂了,什么代价?
对方不是被迫嫁到他们王府的吗?
“你——”
殷离的话音戛然而止,萧沐等了一会没等来下文,只看见殷离面色极其难看地盯着他看,数息后,气冲冲与他擦肩而过,大步离开。
看见殷离远去的身影,萧沐虽然不解,但心头更多的却是憋闷。
他好像……又惹老婆生气了。
殷离回到席间,只说自己喝多了需要休息,便向皇帝告退,正要离开时,扭头看见跟回来的萧沐,他心头憋闷,忍着去看萧沐的冲动,又补了一句:“儿臣今日便搬回宫。”
隆景帝讶异地挑了一下眉,“方才不是还嫌麻烦不想搬吗?”
殷离语气生硬,“儿臣想通了,身为皇子。确实不应该住在王府里,惹人嫌恶。”最后四个字他说得重,几乎是咬牙切齿。
皇帝没听出这话外音,只满意地点点头。
“你想通了就好,去吧。”
殷离幽森看一眼萧沐,拂袖离去。
怡妃却看出了不对劲,离儿这气鼓鼓的模样,怕不是跟谁吵架了?
再看一眼萧沐,却见对方视线跟着殷离走,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殷离走出门外许久才收回视线,最终也只是撇了一下唇角,一言不发。
怡妃看萧沐委屈巴巴的样子,心头叹了口气,还真的又吵架了?
这俩孩子怎么老吵架?哎,离儿晚上怕是又要睡不着了。
*
殷离走到僻静处,面色忽地一变,冷静唤了声:“十四。”
影卫从黑暗中出现。
“把今日我与萧沐吵架的事,添油加醋地散布出去。”
十四目露疑惑,虽然不懂殷离又在打什么主意,但殿下的话向来不容置疑,他还是垂首应是。
可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忍住发问道:“殿下,皇后用百合花毒要挟您刺杀世子爷的事,不用告诉世子爷吗?”
殷离想也不想道:“先不说,我还没拿定主意。”
这种小事就不要拿去烦小呆子了。
待他查清楚云氏的目的,再应对不迟。
毕竟上一世,云氏到最后也没对萧沐直接动手,毕竟一个病秧子在他们眼里构不成威胁。
可这一世……殷离微微攥了一下拳。
虽然和上一世有所偏差,但他也定然能护萧沐周全。
他想了想,道:“去把那株百合收起来,好生保管,以后兴许留着有用。”
十四垂首应是。
殷离又思索了片刻,问道:“让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十四颔首道:“殿下神机妙算,最近确有从北方来的客商在燕春楼落脚。”
殷离“嗯”了一声,摩挲了一下指尖,“是住天字四号房的三人吗?”
十四瞪大了眼,震惊看向殷离,“殿下怎么知道……”
殷离不动声色,只道:“他们不会直接与云阳明见面,你派人盯住小公爷身边的亲随。”
小公爷是个纨绔,总爱往燕春楼那种地方跑,所以他进出那儿并不会惹人怀疑,他身边的亲随就更不起眼了。
而小公爷怕是自己也不知道他竟成了云阳明与辰国人通信的工具。
虽然不知道萧沐用了什么法子,但上辈子他追查到了这个亲随,逼供之下才得到了证明云氏通敌的铁证。
想到这里,殷离心尖刺痛了一下,顿了顿又道:“那扈从身上会带着一件羊皮封桶,信件都封在里头,你们想法子在他们通信后把里面的信件复制出来,切莫打草惊蛇。”
十四快要被殷离惊掉下巴,这细节就好像殿下亲眼见过似的。
见十四不答话,殷离蹙眉“嗯?”了一声,十四这才回神,点头应是后便消失了。
殷离独自一人矗立在漆黑的夜里,表情一点一点变得冰冷起来。
这一世,他占得先机,一定要不会再让同样的悲剧发生。
不仅如此,他还要云家血债血偿。
……
……
萧沐回府时,门口有仆役正一箱一箱地往外搬东西。
茗瑞扶了萧沐下马,又疑惑问仆役,“你们在搬什么?”
仆役道:“宫里来信,说让把殿下的东西都送回宫里去。”
萧沐听见这句,眉心一沉。
上回殷离被他气走,只骑了匹马,什么都没带,第二天人就跟着他回来了,可这回却连夜要把东西都搬走。
这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吗?
就那么生他的气吗?
他只不过是不想殷离犯险而已,错了吗?
毕竟两个人要在一起,任何时候都可以啊。
剑灵与他结契,只要他道胎不灭,剑灵也会生生世世与他捆绑在一起,何必要争这一时呢?
不过转念一想,殷离并不知晓这些,只以为他轻易就放弃了,会生气也正常吧?
见萧沐没个笑模样,茗瑞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世子爷,您又跟殿下吵架啦?”
萧沐没答话,只觉冬夜里的寒风直往脖颈里钻,吹得他喉间又痒起来,他拉了一下大氅毛领,捂嘴咳嗽着走进府门。
茗瑞听见这咳嗽声连忙追上去给他拍背,“世子爷,咱们先回府喝药吧。”
“您别多想,不就是吵个架嘛,上回殿下回宫,您三两句就把人哄回来了,等您明日身子好些,咱们再进宫一趟哄哄殿下就是了。”
萧沐没有接话,沉默地回了房,茗瑞见他这幅模样,不由愁容满面,听着萧沐的咳嗽声都更忧虑了。
茗瑞忧心忡忡地把萧沐送回房里,喂了药,又安排了伺候的人,便脚不沾地禀报王妃了去。
侍从给萧沐净手净面,又给他泡脚,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侍从,忽然就想起昨日殷离给他按摩脚底,那副动作轻柔的模样,还扬起头来,冲他明媚地笑,眼尾那颗美人痣夺目无比。
他微叹口气,抬手挥退侍从,“我自己来吧。”
侍从应声离开。
萧沐张望室内,置物架上殷离的东西都清走了,衣架上也只剩下他的衣衫,垂眼一看,藏在床下的箱子也不见了。
他忽然觉得这个房间特别空旷。
只剩百格柜上,放置着一对金童玉女,是上回郑家堰的百姓给他们雕的。
他愣愣望着那雕工粗糙的雕塑,忽然嘴角一压,莫名就觉得有些委屈。
这一幕正好被赶来的王妃撞见。
王妃立在门外,萧沐的模样落在她的眼里,被夸张放大,原本只是有些沉闷的表情在她看来简直就跟要哭出来一样。
她不由一抽咽,掏出帕子擦拭眼角,“这到底是怎么了?殿下怎么突然就搬走了?”
萧沐望向王妃,一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有些空洞,王妃一看,更伤心了,生怕儿子又跟上回一样说些什么这辈子下辈子之类要死要活的话来,便连忙几步上前拍着萧沐的肩头安抚。
“发生什么了,你别急,慢慢跟为娘说。”
萧沐心说他没有急。
但他没解释,只淡淡哦了一声,“陛下要他搬回宫里住,还说既然他是皇子,婚约自然就不作数了。”
王妃捂着嘴,一双眼睛瞪大,难怪!难怪他儿子这幅表情。
他的儿子怎么这么可怜呢?心上人是个皇子,注定要做一对苦命鸳鸯,毕竟,皇命难违啊。
她微叹一声,拉过萧沐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这也是迟早的事,毕竟你俩的身份……”王妃欲言又止,想说不合适在一块,但又怕伤了儿子的心,最终没说出口。
她满眼慈爱地看着萧沐,抬手抚摸他的额发,安抚道:“我的儿,你别难过,虽然殿下搬回宫里,但以后你们还是可以经常见面的。”
萧沐敷衍地点点头,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对王妃道:“我困了。”
王妃连连点头,“好好,你早些睡。”
她说完叹了口气,往外走时还一步三回头,满眼写着不放心,上回殿下离开,萧沐就一宿没睡,这回是陛下不让两人在一起,那她儿子岂不是要夜夜失眠?这幅身子怎么受得住?
想到这里王妃忍不住悄悄掩面而泣,叮嘱茗瑞晚上多注意着些,终究是悬着一颗心走了。
她一面走着,脑海里已经过了无数法子,最终目光一凛,下定了决心,若是他儿子真的没有殿下不行,大不了,她豁出去这老脸进宫去求陛下,看在萧家的面上,陛下兴许能松口。
随着王妃步伐的远去,叹息声亦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
枕边空空荡荡,被窝里是放了几个汤婆子,但萧沐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他张望了一下,见门窗分明都关严实了,也不知这凉风打哪来。
萧沐收紧了被窝,将自己的肩膀都盖严实了,又抱紧了汤婆子,侧身做出微微蜷缩的姿势,就像往常夜里被殷离抱着时那样。
这样一来,那凉飕飕的空洞感才终于消失了。
他闭眼试图睡觉,却是半晌睡不着。
思来想去,好像是因为心口太闷了。
所以他到底在郁闷什么呢?
殷离若是生他的气,从此不理他了,他正好也不用做那些道侣之间才能做的,于修为毫无意义的事。
对方如果今后纳了妃,安稳地度过一生,待寿终时,他再来接他的剑灵一起转生回修真界,一切都很完美。
所以他到底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没错,他应该高兴。
于是他暗暗点头,闭上眼告诉自己睡觉,别想了。
他在脑海里默念清静经,原本几遍就能奏效的经文眼下却好似起不了作用一般。萧沐只得反复念了无数遍,终于在强烈的困意裹挟下,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萧沐的意识混混沌沌,半梦半醒间,感觉一缕凉风嗖嗖地往屋子里灌。
他体弱,寒冬里对寒风特别敏感,一下子就被这寒风吹醒了。
他睁开眼,接着昏黄的烛火,看见从窗外翻进来一个黑衣人影。
他刚想发生,刚刚张口就顿住。
这气息好像是阿离!
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个颇为眼熟的黑衣人闪电般翻进来又反身将窗子扣严实,然后迅速地开始脱衣服。
萧沐:?!
他张了张口,声音里头疑惑中带着点自己也没察觉到道的雀跃:“阿离?”
殷离“嗯”了一声,“你睡你的。”说时三两下褪去了衣裳又把双手放在口边哈气焐热。
萧沐的意识迅速回笼,咕噜一下坐起来,“宫门早就落钥了吧?你怎么出来的?”
殷离点头,“翻墙出来的。”
他钻进被窝后没敢直接靠近萧沐,而是捞了个汤婆子抱着先把寒气驱散。
萧沐瞪大眼,“你疯了?”
宫墙上光是巡逻的禁卫军就多不胜数,一旦发现有动静根本连照面都不会跟殷离打,直接弩箭射杀。
殷离连表明身份的机会都不会有。
殷离捂了一会就把汤婆子一丢,整个人钻过来把萧沐往怀里搂,“我是疯了。”
萧沐“啊?”了一声,就听殷离埋首在他脖颈闷闷道:“快被你气疯了。”
“就因为生气,你就爬宫墙?”
没想到殷离冒了这么大的险跑出宫,就因为生他的气,要来兴师问罪吗?萧沐沉默了片刻,决定服软说句道歉的话,却听殷离用半撒娇般的语气道:“是啊,我生气所以爬宫墙,差点被禁卫军的神臂弩射成筛子,你说怎么办?你怎么补偿我?”
萧沐看着他,思索着:“我……”
殷离眉梢一挑,盯着萧沐看,想看看这小呆子还能说出什么气人的话来。
就听萧沐试探性地道:“亲你一下?”
他只能想到这个,从前殷离总是又要亲又要抱的,所以应该这会也管用吧?
却见殷离愣了愣,没想到这小呆子这么自觉,他目光一沉,“一下不够。”
萧沐歪了歪脑袋,“那多来几下?”
殷离嗤笑出声,翻身把萧沐按倒,鼻尖抵着鼻尖,压抑着嗓音道:“这话是你说的,我要亲个够。”话落,便附身吻上那双唇。
*
怡妃被皇帝拉着叙话,深夜才回到宫里。
她不放心殷离,马不停蹄到皇子寝殿去,想问问殷离今日发生了什么,怎么又跟世子吵架了,可别又跟上回一样,茶不思饭不想的。
可她刚刚迈进房门,就见里头漆黑一片,接着身后侍从的掌灯,她隐约能看见帐内有个人影。
怡妃走上前,叹了一声,“又跟世子吵架了?”
没人回应。
怡妃眉心一蹙,今日竟然没失眠吗?
她察觉不对,撩开床帘一看,只看见一个鼓鼓囊囊的被窝。
她连忙伸手去掀,“不能这么盖被子,会喘不过气的。”
可刚一掀动,里头却滚出来一个枕头。
怡妃一愣,整个被子掀开后,是好几个枕头跟被褥被塞在被窝里,竟是空无一人。
怡妃:?!
“离儿!”【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