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斯托克庄园陷入了另一种忙碌。悲伤的气氛被一种收拾行装、处理事务的紧迫感所取代。
伊尔莎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条理和决断。
她让福塞特太太召集了所有仆人。站在空旷的大厅里,面对着下方十数张悲伤、茫然或忐忑不安的面孔,伊尔莎宣布了决定。
“斯托克小姐离开了我们。”她的声音不大,却没有丝毫胆怯和颤抖:“我将前往学校寄宿,在我成年之前,斯托克庄园将处于封存维护状态。”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从小照顾她的保姆埃文斯太太,沉默寡言但将花园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园丁格林,总是能做出美味点心的胖厨娘贝蒂,还有负责清洁城堡、浆洗衣裳、照顾马厩等等的其他男女仆役。
“感谢诸位多年来为斯托克小姐和庄园的辛勤付出。”
伊尔莎的语气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冷静和沉稳:“根据受托人彭伯顿先生的安排,庄园仅需保留最低限度的维护人员。因此,大部分职位将被裁撤。”
底下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叹息声。
伊尔莎没有理会这些窃窃私语,继续说道:“彭伯顿先生将为每一位被遣散的仆人提供一份解雇补偿金,数额将根据服务年限和职位确定。同时,他会为诸位提供一份推荐信,证明你们在斯托克庄园的良好服务记录,帮助诸位尽快找到新的工作。”
提到补偿金和推荐信,仆人们脸上的焦虑稍稍缓和了一些。
至少,这比直接被扫地出门要好得多。
“至于留守人员。”伊尔莎的目光落在几个人身上:“福塞特太太,您作为管家,经验丰富,具体的需要多少人员,彭伯顿先生会跟您做最后的商定。”
虽然仆人们对这个结果有些失落,但也知道这是必然的。更何况他们还能拿到补偿金和推荐信,这已经是难得的好事。
伊尔莎对福塞特太太说道:“庄园的日常维护费用和留守人员的薪酬,将由彭伯顿先生定期拨付。”
“希望最后能够留下来的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各司其职,配合福塞特太太和彭伯顿先生的工作,维持好庄园的体面。衷心感谢各位的付出。”
遣散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亚瑟派来了助手协助福塞特太太核算补偿金和撰写推荐信。
庄园里每天都有仆人收拾好个人物品,拿着装有补偿金和推荐信的信封,叹息或抹着眼泪离开。往日热闹的宅邸迅速变得冷清空旷,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出寂寞的回音。
伊尔莎也开始了自己离家前的准备。
她在自己的卧室——一间宽敞明亮、摆放着精致家具、铺着柔软地毯的房间。她打开巨大的木衣橱,里面挂满了斯托克小姐为她购置的各式漂亮衣裙:丝绸的、天鹅绒的、蕾丝花边的,色彩缤纷。
伊尔莎平静地审视着,然后开始挑选。
她只留下了几件看起来最朴素的,和最耐穿的深色裙装,几件白色棉布衬裙,几双结实的靴子,以及必要的内衣和睡袍。
那些过于华丽、装饰繁复的衣裙,她一件也没拿。
梳妆台上那些小巧精致的香水瓶、华丽的发饰、镶着珠宝的首饰盒,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将它们放置到一个盒子里。然后是必要的洗漱用具:一把精致结实的发梳、几块肥皂、牙刷和牙粉、几条干净的毛巾。
然后是书籍。
伊尔莎走到靠墙的书架前。斯托克小姐为她请的众多家教留下的教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法语语法、音乐理论、历史地理……还有经过严格审查的“淑女读物”——一些小说和诗集。
她仔细地挑选着。法语词典、拉丁文基础、厚实的英国史、基础几何……她又抽出了几本封面磨损的小说——那是她用来消磨时间和了解这个时代语言用的。
整理好的行李箱放在床边,她最后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个箱子而已。
出发前一天的傍晚,伊尔莎独自一人走出城堡,穿过入秋之后显得有些荒芜的庭院,走向庄园边缘的家族墓地。
斯托克小姐的墓碑是新立的,简洁的白色大理石,上面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寂。没有悼词,没有墓志铭,就像她特立独行的一生。
伊尔莎站在墓前,她将一束花放在斯托克小姐的墓前。说起来伊尔莎并不知道斯托克小姐喜欢什么花,但依照她的性格,她一定喜欢带着浓烈香气的花朵。
伊尔莎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斯托克小姐的墓前,没有说话。
冰冷的晚风吹动她黑色的裙摆和帽檐下的碎发。她看着墓碑上斯托克小姐的名字,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她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寒气刺骨。
最后,伊尔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微微颔首,像完成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然后转身,迈着平稳的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那座灯火寥落的巨大城堡。
她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的沉静。
第二日清晨,天空依旧是那种挥之不去的压抑的铅灰色。
深秋的寒气渗入骨髓,呼吸间已经慢慢浮起一丝白雾。
斯托克庄园门前,一辆朴素的四轮马车已经停在那里等待。车夫穿着厚实的深色外套,戴着毡帽,坐在驭座上。
老管家福塞特太太、厨娘贝蒂、园丁格林和保姆埃文斯太太并排站在台阶下,脸上写满了不舍和忧虑。
伊尔莎走了出来。
她穿着自己挑选的那身最朴素的深灰色羊毛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同样颜色深沉的厚呢短斗篷,头上戴着仍然带着黑色天鹅绒的软帽,遮住了大半额头。
她手里提着一个不大但相当结实耐用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她精简后的全部行装。
“伊尔莎小姐……”埃文斯太太上前一步,声音哽咽,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用粗糙的手抹了抹眼角。
“埃文斯太太。”伊尔莎对于这个一直照顾了自己很多年的保姆总是多几分耐心。她停下脚步,说道:“看好我的房间,记得定期开窗通风。”
“好的,您放心。”埃文斯太太连连点头。
伊尔莎又看向福塞特太太:“福塞特太太,庄园就拜托您了。如果发生任何事情,及时告知彭伯顿先生。”
“请您放心,伊尔莎小姐。”福塞特太太微微躬身,语气郑重。
伊尔莎语气简洁,条理清晰,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主人对留守的管家下达指令,完全不像是一个即将孤身离家的孩子。
律师亚瑟·彭伯顿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这一幕。他的表情依旧严肃,但眼底深处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个女孩的冷静和成熟,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的意料。
伊尔莎交代完毕,对留守的仆人们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告别话语,径直走向马车。车夫跳下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安放在车后。
“伊尔莎小姐。”亚瑟走上前,递给她一个厚厚的、封着火漆印的信封:“这是要交给给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信件,里面包含您的入学文件、信托证明副本以及首学期的费用支付凭证。请务必亲自交给他。”
伊尔莎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她看了一眼上面端正书写的“Mr. Brocklehurst.”。
勃洛克赫斯特。
伊尔莎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道闪电,这让她的手指一抖,差点就没有拿稳手上的信封。
罗伯特·勃洛克赫斯特。
她想起来了!
这是《简·爱》里面的人物,罗伯特·勃洛克赫斯特是罗沃德学校的司库和总监……
“伊尔莎小姐?”亚瑟看伊尔莎好像在出神,便出声提醒她,如果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太长,或许赶到罗沃德会太晚。
伊尔莎回过神,她应了一声,将信封放进斗篷内侧的口袋里。
“另外。”亚瑟的声音低沉了些:“我已安排妥当。您在罗沃德的一切开销,将由我全程与学校沟通。您请务必……谨言慎行,遵守校规。”他的目光带着善意的提醒。
“我明白,彭伯顿先生。”伊尔莎的回答没有任何波澜。
但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抬眼看向亚瑟,问道:“如果有需要,我能够支取多少英镑?”
亚瑟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表情,事实上,他以为伊尔莎在听到遗嘱的那天就会问的。
“一次不超过100英镑,伊尔莎小姐。”亚瑟回答道,出于尊重,他没有询问伊尔莎要钱的目的。
伊尔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谢谢您,彭伯顿先生。”
她转身,踩着矮凳,动作利落地登上了马车。车厢里陈设华丽,铺着厚实柔软的坐垫,与外表的朴素截然不同。她将手中的小匣子放在脚边,然后在靠里的位置坐了下来。
亚瑟的助手跟着坐上了马车,作为伊尔莎庞大财产的受托人,原本亚瑟应该要亲自跑这一趟的,但很遗憾,他还要去其他地方去解决麻烦事——斯托克家族的那些远房亲戚还妄想着从这位赫赫有名的律师手里撕下一点肥肉来。
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比起送她去学校,伊尔莎也觉得处理斯托克家族的财产更重要。
车夫关上了车门。
隔着车窗,她能看到福塞特太太、埃文斯太太她们依旧站在那里,身影在阴冷的晨光中格外遥远。
亚瑟·彭伯顿对着伊尔莎微微颔首示意。
“走吧。”伊尔莎对车夫说。
车夫扬起了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
“驾!”马匹喷着白气,迈开了步子。
车轮碾过庄园前的碎石路面,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马车驶离了斯托克庄园高大的铁艺大门,将那座宏伟而寂寥的建筑,连同她过去的十一年人生,一起抛在了身后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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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