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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遗产

作者:霜红十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时间在法语动词变位、钢琴音阶练习和礼仪的反复练习中悄然滑过。


    伊尔莎褪去了婴儿的圆润,抽条成了一个略显单薄的女孩。她继承了斯托克小姐白皙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但五官线条更为清晰,眼神里也少了斯托克小姐那种外放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静。


    斯托克庄园的生活奢华而规律,然而,在伊尔莎十一岁那年,脱离了原有的轨道。


    起初只是在一次晚餐后,斯托克小姐用餐巾掩着嘴,咳嗽了几下。声音不大,在空旷的餐厅里却显得有些突兀。


    伊尔莎抬头看了一眼。


    斯托克小姐摆摆手,示意她没事,斯托克小姐的脸色在烛光下依旧光洁红润。


    伊尔莎没太在意,继续低头对付盘子里的羊排。


    但咳嗽并没有停止,反而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日渐顽固。


    从偶尔的轻咳,变成剧烈的咳嗽。再到后来,即使在安静的书房里,也能听到斯托克小姐压抑不住的、一阵大过一阵的咳喘。


    那声音不再清脆,而是带着咳血一般的痛苦。


    斯托克小姐脸上的红润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健康的潮红,尤其是在咳嗽发作时。


    斯托克小姐的眼神开始变得疲惫,眼下的阴影日益浓重,即使敷上厚厚的粉也难以完全遮盖。


    她身上那标志性的、浓烈到有些呛人的香水味,渐渐被另一种更顽固的气息所覆盖——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味,混合着病气,透出一种**的脆弱。


    家庭医生被频繁地请到斯托克庄园。


    伊尔莎有时在走廊上遇见他,那个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一次比一次凝重。


    她听到他在书房里压低声音对斯托克小姐说话,那些话语隐约飘进她的耳朵:“……您要静养……尽量不要减少宴会……”


    斯托克小姐的声音则带着惯有的不耐烦:“知道了,药我会按时吃……没什么大不了的……”


    仆人们走路的脚步放得更轻了,说话也压低了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


    昂贵的药物被源源不断地送来,浓重的药味开始在斯托克庄园弥漫。


    斯托克小姐外出的次数急剧减少,她那些华丽的礼服被闲置在衣橱深处。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自己的卧房里,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着,阻挡光线。


    伊尔莎被允许每天下午去探望一小会儿。


    斯托克小姐靠在堆叠的高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斯托克小姐曾经神采飞扬的脸庞消瘦下去,颧骨显得突出,皮肤透着一种蜡黄的、缺乏生气的颜色。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偶尔还会闪过一丝的光亮。


    斯托克小姐看到伊尔莎进来,会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地说:“dear Elsa,e here. (亲爱的,过来。)”


    伊尔莎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斯托克小姐伸出手,那只曾经带满戒指、如今却瘦削得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伊尔莎的手。她的手心异常滚烫,带着病态的湿热。


    她会问几句伊尔莎的功课,或者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伊尔莎无法完全理解的、深深的忧虑。


    “要……好好学习。”她断断续续地叮嘱,每一次说话似乎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听……亚瑟的话……”


    亚瑟。


    伊尔莎知道这个名字。


    他是斯托克小姐的私人律师,一个面容严肃、穿着永远一丝不苟的黑西装的中年男人。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带着厚厚的文件来庄园,在书房里和斯托克小姐待上很久。


    最近几个月,他来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伊尔莎在走廊上见过他几次,他总是步履匆匆,眉头紧锁,对着斯托克小姐微微躬身时,表情异常沉重。斯


    “我知道,母亲。”伊尔莎总是这样回答,声音平静。


    她看着斯托克小姐眼中那越来越难以支撑的光亮,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灼人热度,心里明白真正风暴,恐怕在这个庇护者倒下之后,就会降临。


    医生宣布斯托克小姐或许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伊尔莎对此毫不意外。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斯托克小姐艰难的呼吸声,等待着那个必然到来的时刻。


    肺病。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它几乎等同于死神的镰刀,收割了无数的生命。


    病情的发展快得令人心惊。


    深秋的一个下午,阴冷的雨敲打着窗户。


    斯托克小姐的咳嗽忽然缓解了许多,但她已经几乎无法平躺,只能痛苦地半坐着,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


    家庭医生来了,但最后只能摇摇头出去了。


    仆人们慌乱地进进出出,端着热水盆、干净的毛巾,还有更多深褐色的药汁,但一切都显得如此徒劳。


    伊尔莎被老管家福塞特太太带到卧室。


    斯托克小姐瘦削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痛苦地蜷缩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在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女仆红着眼睛,用毛巾小心地擦拭着斯托克小姐嘴角渗出的带血的泡沫。


    斯托克小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涣散的目光落在伊尔莎身上。


    那目光里已经没有往日的审视或骄傲,只剩下痛苦和恐惧。斯托克小姐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气音。


    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斯托克小姐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伊尔莎站在那里,没有扑上去哭喊。她内心并非没有波澜,但她的感情太过复杂,混杂着对生命脆弱悲伤和对未来的茫然。


    斯托克小姐,这个赋予伊尔莎生命、用金钱为伊尔莎隔绝了风雨的女人,这个任性而疏离的母亲。正在伊尔莎眼前,被这个时代落后的医疗条件,被那无情的病菌,一点点吞噬掉最后的生命。


    深夜,凄厉的咳嗽声终于停歇了,被一种死寂的沉默取代。


    管家太太捂着嘴,但哭声还是低低地传了出来。


    斯托克小姐死了。


    葬礼在一个阴霾密布的早晨举行。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空气阴冷潮湿,带着泥土和落叶混在一起的黏腻气息。


    斯托克庄园边缘的斯托克家族墓地里,停着一辆通体漆黑、装饰着银饰的灵柩马车。黑色的马匹安静地站着,马鬃上别着黑色的羽毛。


    伊尔莎穿着一身崭新的、量身定做的黑色衣裙。料子是上好的羊毛,剪裁合体,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密的黑色蕾丝,衬得她本就白皙的小脸更加缺乏血色。她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黑色天鹅绒软帽,帽檐下压,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和下颌。


    律师亚瑟则是一身肃穆的黑色大衣,戴着高筒礼帽,站在伊尔莎身边。他面容沉痛而严肃,下颌紧绷,目光低垂。


    仆人们站在外围,臂缠黑纱,垂首肃立,气氛凝重。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向伊尔莎的方向侧了侧身,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监督者。


    牧师用低沉而缺乏起伏的语调念着悼词,冗长的句子在阴冷的空气中回荡,空洞而遥远。


    零星几个远房亲戚和斯托克小姐生前极少的、关系尚可的友人前来吊唁,他们的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悲伤和显而易见的疏离。他们投向伊尔莎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审视。


    伊尔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虽然不会造成过分的疼痛,但终归令人不适。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穿过帽檐的阴影,落在远处庄园光秃秃枝桠停留的乌鸦身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个精致的人偶。


    葬礼的流程漫长而压抑。前来送别斯托克小姐的人并不多,完全不如她生前一样热烈和吵闹,安静得就像是宴会散场之后的大厅。


    沉重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泥土砸落在棺盖上,终于将一生肆意张扬的斯托克小姐埋葬。


    亚瑟伸出手,轻轻扶了一下伊尔莎的小臂,提醒道:“伊尔莎小姐,请节哀。我们该回去了。”


    伊尔莎顺从地转过身,黑色的裙摆扫过墓园带着露水的枯草。


    身后隐约传来女管家压抑的啜泣声,还有斯托克家族远房亲戚们低声交谈的嗡嗡声。那些议论,关于遗产,关于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即使压得再低,也断断续续地钻进伊尔莎的耳朵。


    像一群讨厌的苍蝇。


    她挺直了背脊,在亚瑟沉默的陪同下,走向城堡所在的方向。


    斯托克小姐用金钱筑起的堡垒,在她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正式宣告瓦解。


    从此,她,伊尔莎·斯托克,将独自面对这个充满了未知的时代。


    而伊尔莎唯一的屏障,是那份尚未知晓具体内容的遗嘱,和那个站在她身边、表情如同他身上的黑大衣一样一丝不苟的律师,亚瑟·彭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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