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点,磨蹭什么!”为首的狱卒不耐烦地连声呵斥。
这些天以来一直如此,天牢的大门彷佛永远也关不上。随着一拨人接着一拨人的押进,铁链拖曳在冰冷石板上的刺耳声响从未停歇,夹杂着来来往往的犯人低低的啜泣和难以压抑的喘息。
人犯都被赶至牢房中央,牢头略过一张张麻木惊恐的脸,一边叫嚷一边比划:“把人都分开!女人和小孩都去里边,男的统统关在这块儿。”
一连几日的重复流程,差役们对眼前的景象早已厌烦。他们不断推搡人犯,锁链拉扯嘶喇作响。
只是人太多,难免会出岔子。
站在牢门前的人举着长鞭指向眼前早已满头白发的老者,皱着眉大骂:“老东西,老子刚说的时候你耳朵聋啦!没看见这边关的都是女人和小孩吗,男的都在外边,赶紧滚回去。”
他不停挥着手,指向站在不远处的狱卒,“哎哎,你!把这老头带走!”
得令的小卒点头应下,两步一哧溜跑到老头身前,暴力地拉起木枷想引着他往边上走,一边嘴里嘟囔:“快点,别挡道!”
永泰十二年,二王相争。皇帝次女宸王以兵诛太子,并尽戮东宫。
三日后,皇帝宣布禅让皇位,诏传位于宸王晏钦。
新帝登基,改年号承元。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东宫党羽尽遭屠戮,景氏一门首当其冲,太子太师景蒍屡次进谏太子除掉宸王。兵变那日,景蒍亲自召集卫军前往东宫抵抗。
即便太子已死,她也不愿为新帝所用。
晏钦大怒,举起手边的茶盏重重摔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太极殿内所有人都低着头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几个内官悄声上前拾起了碎片,动作很轻,生怕在天子的怒意下发出一丝声响。
“朕不杀她,倒是朕自作多情了。”晏钦自嘲道。
身旁的艾纵见皇帝的情绪有所缓和,连忙吩咐内侍奉上一盏新茶。
新盏飘起淡淡茶香,晏钦伸手别过盖身,龙纹缠绕。她的视线随着指尖而动,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半晌才淡淡问出一句:
“你们说,该如何处置景蒍。”
新任侍中连篙自宸王起兵就一直跟着在身边,可谓心腹。有些事,宸王碍于身份,一直都是由他出面。
景蒍出身名门,不仅是前朝重臣,又曾得太上皇钦定辅佐前太子。处置这样一位高望老臣,他心知肚明陛下需要自己的表态,然而眼下这个场合并不合适。
连篙稍稍抬眸看向御座,皇帝正借着人群扫视一周。
殿内还是这一般死寂,皇帝叹了口气,道出了内心的疑虑:“朕知道你们都不愿涉及其中。”
“朕的意思,景蒍毕竟是太上皇器重的老臣,忠心事前太子多年,论资历论声望、门生故旧,朝中恐怕无有其二。”
皇帝随即起了身,走到阶下,指向站在右列最前的女人:“就,比如季司徒。”
在这样一个并不轻松的场面突然被点名,季於身躯明显一阵僵硬,呼吸略有些加重,眼神捎带紧张地看向皇帝。
只见原是指向自己的手,指心伸了出来,指尖轻展。
她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是在让她心安。
“季司徒少年时刚烈,见夏灵帝宠爱的内官在城里大肆圈地建府,欺压百姓,你当众杀了他。灵帝残暴,你害怕东窗事发会连累家人,景蒍当时在夏为官,是她保下了你,并让你带着家人连夜出逃,投奔当时还是宁候的太上皇。也是因为如此,朕才与你相识,与你兄长相识。对吗?”话到最后一句,皇帝的视线从众人中拉了回来,转向才略有和缓的季於。
季於微微颔首,语态恭谨答道:“是,陛下所言与当时一般无二。”
皇帝点了点头,接着道:“也就是说,景蒍救过季司徒一命,朕理解季司徒在这件事上的难处。”
“至于,你们呢。你们中有的人曾是景蒍的故吏,有的人是不想沾上清流的血,也有的人也许是想卖季司徒一个人情。”皇帝一边说一边不停指向站在两列不发一言的大臣,语气却并不似苛责,听起来倒像有几分体谅之意。
就在众人以为天子的态度刚有舒缓,她却话锋一转,颇具凌厉:“但是,今日朝会的目的不是为了理解你们,朕需要的是一个解决的法子,不是你们的沉默。”
此话一出,刚刚才敢稍有抬头的几个人瞬间又默默垂了下去。
倒是右仆射凌铉站了出来,原本沉寂的场面霎时有些窃窃,所有人的目光也就聚在了她身上。
先是一个揖礼,她的语气不急不慢:“陛下,景蒍虽曾为我大宁立下汗马功劳,但她自恃望重,不尊陛下,不敬圣意,决心攀附逆党,位极人臣却大逆不道。陛下仁德,意宽恕于她,可她抗旨不尊,与朝廷作对。”
凌铉突然不再垂首,目光变得严厉:“这样的人留着,恐怕会助长存有异心之人,后患无穷。”
凌铉的意思很明确,杀之以正国法。
季於不自觉地攥紧了手,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紧张,但她心里清楚,她没有资格置喙。
这番话显然惊到了在座的人,些许大臣立刻变得躁动起来,他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回到御座的皇帝。
可皇帝看起来面色淡然,什么也没表示,既未肯定也未否定。不少人开始急了,他们很害怕皇帝也是这个想法。
见此情形,有人再也按耐不住驳意,愤而起身质问道:“右仆射大人此话差矣,陛下刚刚登基,朝中局势未稳。这个时候杀了景蒍,与天下士人离心,如若造成关中大族异动,动摇国本,这个罪责谁来担待?”
不少大臣也跟着起哄,但忌于凌铉右仆射之位位高权重,并未敢正面数落,反倒只是斜眼瞥人,不停嘀咕方才言论的轻浮。
“好了好了,诸位爱卿切勿急躁。”坐在上面看了小刻热闹,皇帝这才出面制止这快要失控的局面。
“二位爱卿说的都有道理”,皇帝说着先是进了口茶,视线散落在御案上。底下的大臣屏住一口气,都看向了这位能够左右生死之人,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通牒。
“景蒍尽心侍奉太上皇多年,又辅佐前太子数载,她的功劳朕不曾忘记。忠心事主难能可贵,朕也并不责怪。朕也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辅佐,如此才华不得所用,实在可惜。”
接下来的语气稍显沉重:“朕决意,死罪可免,她不愿效忠朕也罢了。罢免景蒍所有职位,景氏凡在官的一律革职,景蒍及其亲眷流放涯州,无诏不得回京。”
眼见是景蒍保住了命,反对凌铉的大臣倒是松了口气。
也有人认为皇帝罚得过轻,但是圣意已定,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
待众人齐呼“陛下圣明”,皇帝揉了揉眉心,已显几丝疲惫之意。
皇帝的意思,艾纵自是了然,他高声问道:“众卿家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就退朝吧。”
随着底下的人齐齐叩首退去,连篙也正要离开。
这时御案上盏盖磕碰碗沿的滋滋音格外刺耳,他下意识沿着声音望去,却正好对上皇帝的目光。
陛下似乎盯着自己很久了,他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略微附身示意遵旨,不动声色并不引人注意。
只是不巧,连篙的反应却刚好被背过身去的季於看在眼里。
皇帝此时在她的身后,她虽然看不见皇帝的神情,这无序的磕碰声却让她明白了几分。
意识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季於猛地侧过了身,一句“陛下!”脱口而出,声音却是故意压轻了几分,言语间透出的意思,像是提醒,也像是恳切。
皇帝迎上季於的目光,只是不似刚才,更添了几分冷意。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季於身边,抬手轻放在她肩膀,悄声说道:
“朕有朕的考量,不让你掺和这件事也是为了你好。你一路跟随我打天下、夺大位,宣王将来还需要你辅佐,朕信任你。”
说完在季於的肩膀上快速拍了两下,便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皇帝的话在耳边不断徘徊,季於僵硬的身躯一时还未缓过神来。
天子言下不可违逆的警告让她不得不放弃,当她再次看向皇帝时,只落得一个离去即将消失的背影,以及那背影旁紧跟在后的连篙。
虽是七月烈阳,天牢最深处石壁却尤为湿冷。铁栅外火把来回摇晃,不断的人进人出映得牢房内光影绰绰,周围传来的哭声连绵不绝,差役的辱骂也掺杂其中。
景忬蜷缩在角落里,散乱的头发半掩了身下一袭破碎的囚衣,脸侧垂落几缕,清瘦的面容透露出几分尚未褪去的稚气,那双冷冽的眼眸泛着掩盖不住的憔悴,紧盯着怀里的一系罗缨。
她指尖不断摩挲着缨中一珠红玉,玉面雕着缠枝莲纹,隐隐火光下,泛出昔日的半寸光泽,只是缨丝早已污浊,已经无法看出原物的颜色。
景忬就这样盯着它出了神。
那日它被系在腰间之时,穿浮在绅带间的手却不小心触碰到了自己,她与那人脸颊同时泛起一阵温热,不敢正眼看向对方。
直到那个人低着头,仓皇颤颤说了一句:“对…对不起”。
想到晏楼那日的羞涩,她不禁笑了,笑得很轻,那是嘴角藏不住的温柔。
如今这是她手中唯一能触及的念想。
只是笑意尚未触及眼底,就被一阵难掩的哽咽取代。
自己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蓄在眼角的泪珠几乎要夺眶而出,将要坠落之际她的指尖忽然覆上了眼角,水意趁机沿着纹心散开。
“我为什么要见她?”她自呛自话,摩挲怀玉的手不自觉收紧,力道更似重了几分,像是想将这玉碾碎。
牢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把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收紧的指尖终究缓缓松开,玉面上留下一道浅痕。
沿着声源,狱卒正高举皮鞭狠狠抽向一名女子。
只见那女子蜷缩在地,瘦弱的身躯下死死地护着怀中似乎尚在襁褓的乳儿。啼哭与鞭声交织,刺耳而绝望。
所有人只是目怔着,无人敢上前制止,血腥的安静下显得鞭声尤为凌厉。
女子的衣衫已被鞭痕撕裂,随着点滴血迹渗出,她的气息逐渐微弱,紧护怀中的手在逐渐松动,似是在生死边缘摇摇欲坠。
景忬咬紧牙关,她看向女子身后,那人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只觉胸中一股酸楚翻涌,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阻止,可身上显眼的禁锢,提醒着自己想法的可笑。
她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企图逃避眼前的人间炼狱。
低吟渐渐消失,逐渐单调的啼哭却是愈发刺耳。
“祖母与母亲生死未知,我…”她自言自语,没个头绪。
随着牢房外异耳的惨叫越来越小,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迫,内心灼烧着,坐立不安。
“母亲,您会原谅我的吧”内心这样想着,终是做了决定。
只见她走冲到铁栏前,锁链拍在牢门上时,哗哗作响。
她用力拍打着栏杆,只是两日未进一食,气力尽弱,每吐露一个字都带着明显加重的气息:“住手!”
手中的皮鞭顿时没了动静,男人明显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幻听了。抬起来的肥油胖脸尽是疑惑,环顾四周半晌,没人敢对上他的视线,所有人低着头。
显然是对刚才的声音感到不可置信。
眼见似乎起了作用,景忬不再顾着自己也危在旦夕的现实,继续道:“她犯了什么罪,草菅人命就不怕遭报应吗?!”
这一次,确定了声音来自身后。狱卒转过身,目光阴冷地扫过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尚浅的少女。
狱卒睁大了眼,看向站在身旁的属下,仿佛在问“是她吗”?看样子是想得到一个确定的答复。阴鸷的目光投过来时,小卒也屏住了呼吸,立刻便垂下了眼,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只见执鞭的人慢慢走近,一股血腥的冷气正在靠拢。
狱卒嘴角扯出一抹狰狞的笑,手里还把玩着那条血色的皮鞭:“犯了什么罪?你不也在里面,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这一问却直接怔住了景忬,还未说出的话堵在了心口。
她就这样死死盯着,面无血色。
“把门打开”狱卒淡淡道,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钥匙插在锁上的声音,窸窸碎碎。
景忬清楚不自量力的代价,也许自己就活不过今日了,内心重复了一遍方才自问的话。
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当那条血迹斑驳的皮鞭落在景忬身上时,紧闭的嘴角还是痛到不得不发出了一声闷哼,剧痛从背脊袭来,囚衣瞬间碎开了一个口,透出破裂的血痕。
还未缓过神来,又是几鞭。
身子摇摇晃晃,她强撑不住直接倒在了地上。
“什么东西,敢跟爷叫板,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想死爷今天就成全了你。”差役大骂着,鼻息越发粗重而兴奋,不顾死活的发泄让他感到很是解气。
话音刚落,那皮鞭正扬起半分,看似将再次狠狠挥下。
意料中的剧痛却并未袭来,原是有人狠狠抓住了那双滞在半空满是死茧的手。
疼痛的折磨下景忬大口呼吸着,好似四肢早已抽丝,令她连挣扎的力气也所剩无几。
强撑着缓和半晌,她终于能睁开眼,看清眼前之人。
来人很是魁梧,腰间别了一把长剑,那外袍的花纹很是特殊。
景忬知道,是统鉴司的人。
每一次写文,开坑的感觉好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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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东宫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