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筠的生活如同一台精密仪器,严丝合缝地运转。晨光在六点三十分准时漫过昂贵的防紫外线玻璃,分毫不差地落在他纤尘不染的橡木书桌上。他几乎在同一秒睁开眼,起身,动作精准得像预设好的程序。保姆张姨轻手轻脚地将营养均衡的早餐放在桌角,空气里只剩下银质刀叉偶尔碰触骨瓷盘沿的细微脆响。他安静地进食,咀嚼的次数都仿佛经过计算。
学校里,他是标杆。成绩单榜首的名字雷打不动,解题步骤清晰如印刷体。那张继承了父母优点的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却鲜少有多余的表情。眼睫低垂时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小片阴影,沉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女生们窃窃私语的目光追随着他,男生们带着复杂情绪的议论围绕着他。
“叶筠?哦,那个不爱说话的学霸。”
“啧,家里还那么有钱。我听我爸妈说,他家住在A市最贵的小区里,命真好啊!”
“他好奇怪哦。上次运动会接力,咱们班赢了,王胖子高兴得又哭又笑,脸都憋红了。叶筠呢,就一声不响走过去,抽了张纸巾塞给王胖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跟他递块橡皮似的。”
“对对!还有一次,李薇数学考砸了,被张老师骂惨了,趴在桌上哭。下课人都跑光了,我看见叶筠走到她桌子边,把他自己那本写得超级整齐的数学笔记,悄悄塞进了李薇的桌洞里。塞完就走了,连‘给你’都没说。
“你说他是不是好心?可他平时都不理人的,脸上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像个……嗯,像学校墙上贴的科学画报里,那个冷冰冰的月亮?”
班主任不止一次给叶父叶母打电话,话里话外透着担心:“叶筠这孩子非常非常优秀,就是……太安静了,集体活动也不爱参加。奇怪的是,他好像能看见别人难过或者需要帮忙。有时候会做些事,像给哭鼻子的同学递纸巾,或者把笔记借给考砸的同学。可做这些的时候吧,他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神平平淡淡的。感觉他……知道别人需要什么,可他自己呢,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这样下去,会不会……不太好?小孩子嘛,该笑就笑,该闹就闹,有点烟火气才好。”
电话那头,叶筠妈妈的声音总是温和又有距离感:“谢谢老师关心,我们会注意的。” 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叶筠知道老师在担心什么,也大概知道同学们在议论什么。他知道别人为什么笑,为什么哭,为什么生气。考第一高兴,摔疼了哭,被骂了不高兴……这些他都懂。
只是,他自己心里像一片特别安静的湖,丢块石头进去,也看不见水花。但他能看出来别人什么时候需要一张擦眼泪的纸,什么时候需要一本写得清清楚楚的笔记。
塞纸给王胖子,是因为他哭得满脸都是,需要擦擦。
塞笔记给李薇,是因为她考得不好哭了,笔记可能有用。
做完这些,他就觉得该做的做完了。别人谢不谢他,他不在乎;别人不找他玩,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就像太阳每天升起落下,该做的事做完就好。大家玩得正高兴时,他觉得与自己无关,就自己走开,找个安静的角落待着,好像他根本没来过这地方。
家里的大房子很安静,走路都有回声。张姨忙完自己的事,就回她的小房间待着。叶筠习惯了,就像习惯了客厅角落里那盆总是绿着、但从来不冒新芽的大叶子花。
但他知道,爸爸妈妈是关心他的。他们很忙,爸爸经常在天上飞,妈妈也老是在书房写东西。他们的关心有时候是给他买最贵的文具,是帮他计划好以后要上哪个好中学,是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
不过,叶筠也能感觉到一些小小的、暖暖的东西。
比如,爸爸书房的灯经常亮到很晚,但不管多晚回来,爸爸总会轻轻推开他的门,看他一眼。有一次叶筠其实没睡着,闭着眼睛,感觉到爸爸暖暖的大手特别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带着一点爸爸身上淡淡的烟味和累的感觉,停了一小会儿才走开。那一刻,叶筠心里那片安静的湖,好像被风吹过,轻轻晃了一下。
比如,有次妈妈带他去超市买东西。他推着购物车,眼睛在放牛奶的冷柜那儿多停了一下,看那些粉红色的盒子。第二天,家里的冰箱就塞满了各种味道的牛奶,粉红色的草莓牛奶放在最容易拿到的地方。妈妈没问他想不想喝,只是在他拿起来的时候,好像随口说了一句:“新出的草莓味,听说挺好喝的。” 他喝了一口,甜甜的。但妈妈眼睛里那一点点“我懂”的意思,让那甜味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后来,草莓牛奶就成了冰箱里总有的东西。他知道,这是妈妈关心他的方式。
他们也带他去过游乐园。过山车上的人哇哇大叫,叶筠只是紧紧抓着扶手,心里想着这轨道是怎么转的,人坐上面有多快。下来后,爸爸妈妈看着他一点没变的脸,互相看了一眼,有点发愁,又有点心疼。
“小筠,”一次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放下筷子,声音轻轻的但很认真,“爸爸妈妈知道,你跟我们,跟很多小朋友,不太一样。你像一颗特别安静、特别亮的小星星,远远地看着大家,有时候还会帮帮忙。我们觉得你这样也挺好。”
爸爸扶了扶眼镜,看着他说:“可星星挂在天上,也得知道自己发着光才好啊。爸爸画房子,知道每一根柱子撑在哪里;妈妈写故事,知道每个人物心里想什么。你呢?你帮了别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爸爸怕你把自己关在一个特别漂亮、特别安静的小房子里,时间长了,忘了怎么推开窗户,也忘了太阳照在身上的温暖。”
叶筠安静地听着。他明白爸爸妈妈的意思。可“心里的感觉”?他摸摸自己,那里还是那片安安静静的湖。
改变发生在他初一快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妈妈难得一起早早回了家,脸上的表情像要商量一件特别重要的工作。“小筠,”妈妈声音有点轻,带着点藏不住的期待,“爸爸妈妈想了很久很久……想送你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明天放学,带你去个地方看看,好不好?”
爸爸接着话,语气很肯定,:“妈妈爸爸是理解你的,爸爸妈妈觉得也许一个活蹦乱跳、心思简单的小生命,能带你走一条不一样的路。不是要你改变,是希望你能……更轻松一点,像解开一个系得太紧的小疙瘩。”
他们注意到,叶筠看电视时,只有《动物世界》里那些蹦蹦跳跳的动物,能让他多看一会儿。
于是,第二天下午,叶筠安静地坐进舒服的后座,看着窗外的楼房和树飞快地跑远,最后停在一个围着铁丝网的地方,空气里有股医院的味道,还传来几声狗叫——“阳光流浪动物收容站”。
收容站里面很吵,灰扑扑的。大大小小的笼子里关着各种各样的狗。空气里有狗粮味、消毒水味,还有一股臭臭的味道。有的狗在笼子里又蹦又叫,凶巴巴的;有的狗缩在角落,眼睛空空的;有的狗摇着尾巴,湿湿的鼻子使劲往路过的人身上凑。叶筠轻轻皱了皱眉,这里太乱太吵了,他不喜欢。
叶父叶母在一个笼子前面停下来。
笼子里,一只小金毛,正用结实有力的后腿猛蹬着,借力将自己整个身体像炮弹一样撞向铁栏,发出“哐当”一声大响。它毫不在意,落地后立刻甩甩头,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飞扬起细碎的金尘。它仰起脖子,朝着某个看不见的目标,发出一连串嘹亮得近乎挑衅的“汪汪汪!”,它看起来不像在求救,更像是在宣战,对这狭小囚笼的愤怒宣战。
工作人员脸上露出苦笑:“这只金毛,精力太旺盛了,拆家小能手,嗓门还贼亮。最邪乎的是上回兽医给它打针,针头刚凑近就开始呲牙低嚎,活像提前预知疼痛似的。这小家伙是志愿者在城西垃圾山外围发现的——那地方污水横流腐臭味冲天,翻找食物的野狗都瘦得皮包骨,偏它油光水滑像刚做过美容,连爪子缝都没沾泥星子。附近仅有的几户人家都说从没见过它。在收容所待了一年多,经历过两次犬瘟大爆发,全犬舍就它活蹦乱跳,兽医说这简直违背生物学规律。你看这毛发。哎……前头三个领养人,都是冲他这身漂亮皮毛领回家的,结果没一个撑过一个月,全给退回来了。”
叶父看着笼子里那团活力四射、甚至显得有些“蛮横”的小金毛,镜片后的眼睛反而亮了一下。“就是它了。”他语气果断,“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活泼点好,动静大点好,正好给小筠做个伴,带点‘生气’回家。”
叶母也点头,目光在儿子平静的侧脸和笼子里那道不屈的金色光芒间流转,充满了期待。
显然,这只狗“问题”的根源——那过剩的顽皮劲和生命力——恰恰成了他们眼中解决儿子“问题”的良药。
笼子打开了,小金毛没像别的狗那样扑过来摇尾巴。它不撞也不叫了,歪着小脑袋,一双湿漉漉、黑亮亮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爸爸妈妈脸上转了一圈,最后,牢牢地盯住了叶筠。
它听懂了那句“给小筠做个伴”。原来这个一直不出声的男孩叫“小筠”。人说的话,它可以清楚明白的理解,虽然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懂。它只是不想再被关着,选叶家,是因为听工作人员说过“他家有个大院子”。大院子,意味着可能有地方疯跑,能闻到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有……也许能找到点自由的小缝儿。
工作人员给它套上绳子,牵了出来。它没闹,迈着还有点不稳的小步子,走到叶筠脚边,仰起小脑袋看他。叶筠不自觉地蹲了下来,视线正好对上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特别奇怪的感觉,像冰冷的海水一样,猛地冲垮了叶筠心里那道一直安安静静的墙!不是声音,不是画面,就是一种压得他喘不过气、又冷又沉的感觉——无边无际的孤独。这感觉他不熟悉,但又好像一直泡在里面,只是以前没觉得。现在,被这只小狗直勾勾地、一点也不藏地“亮”给他看!像是有人把他一直穿着的那件看不见的厚衣服猛地撕开了,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叶筠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手指头自己蜷了起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里面,原来是这么个样子!这又冷又沉的感觉,让他像被冻僵了。
小金毛也呆住了。在它眼里,这个一直很安静的男孩,身上那层看不见的硬壳子好像一下子碎了。那股冰冷刺骨的、巨大的孤单感觉,像真的海水一样朝它涌过来。它吓得缩了一下脖子,喉咙里挤出一点点小小的呜咽声。这感觉太沉了,压得它小小的胸口闷闷的。它不明白这感觉哪来的,只是特别想把它赶跑。
于是,在叶父叶母和工作人员惊讶的目光下,小金毛突然动了。它伸出热乎乎、湿漉漉的小粉舌头,带着点笨拙的着急,轻轻地、飞快地舔了一下叶筠蜷着的手指头。
指尖传来温热、有点糙又软乎乎的奇怪感觉,像一道小小的电流,也把那冰冷的孤单冲淡了一点点。叶筠猛地一抖,像是被烫了一下,又像是身体里有个从来没动过的开关突然被打开了。他低下头,看着手指头上那点湿印,再抬起眼,看着那双盛满了小动物式的关心,可能还有点自己刚才被那沉重感觉压得不太舒服的眼睛。
那堵厚厚的墙,被一只小狗的舌头,舔开了一道细细的小缝。有光,带着点陌生的暖和气儿,试探着漏了进来,照进了他里面那个从来没人看到过的角落。
叶母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眼中是真切的欣喜:“看,它多喜欢你。”
叶筠没说话。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颤抖——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向小金毛头顶那毛茸茸、软乎乎、在光下像流动的金子一样的绒毛。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时,一个名字,自己从他好久没出声的喉咙里溜了出来,轻得像叹气,但又带着点刚刚冒出来的、小小的确定:
“鸣……鸣。”
小金毛——鸣鸣,仰着小脑袋,感受着那快要落下来的、带着点犹豫的温度。它听到了这个名字。它记住了。现在它属于这个沉默的男孩,属于他身边这片它感觉到的、沉甸甸但又让它想靠近的孤单的海。它不知道等着它的是更大更好的院子,还是另一道围栏。它只知道,此刻,这个叫“小筠”的男孩手指头的温度,和他眼睛里那道刚刚裂开的小缝里透出来的光,让它刚才感觉到的冰冷的海水,好像……悄悄退下去了一点点。
旁边,叶父叶母看着儿子第一次主动伸出的手和那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唤,彼此交换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眼神,他们觉得,这次,可能真的找对“钥匙”了。
作者有话说:
这可能不是一个会有很多人喜欢的故事。
这篇文,是在我最孤独绝望时,无意间的产物。我只是想写写什么,只是跟随意识在写。我没有刻意去把我的真实经历和感受融入进去。可当我写完才发现,叶筠,原来他是我,另一个我。故事里鸣鸣和谢庭好像都对应着我身边的事物。我写文时的亢奋和开心,这是我的觉醒时刻。命运就这样让我和这篇文,这个故事相遇了。
整篇文,我已经差不多写完。目的只是想分享一个动人的故事。这篇文,伏笔和意象很多,大家可以在评论区讨论,不清晰的可以留言询问。前文中模糊的设定,不合理的情节,后文及番外都会解释。请不要急,慢慢感受这个故事。
以下涉及剧透和我自己的经历,可选择性观看
关于我的“私心”:
我曾以为自己是叶筠——
一个被命运碾碎画笔、在债务中窒息的人。
直到我写下他的故事,
才听见灵魂深处的回响:
你笔下重生的人,是你自己。
叶筠是我。
他放弃的画笔,是我撕碎的艺术梦想;
他送走的鸣鸣,是我被迫告别的猫;
他在出租屋攥紧药瓶的夜,是我抑郁症病历的注脚。
谢庭是我渴求的“如果”。
如果有人为我挡住催债信息,
如果有人对我说,想打滚?这里够大。
如果命运愿为我搭一座桥,渡我见想见的人。
而鸣鸣——
他冲破仙界桎梏的纵身一跃,
是我对世界最笨拙的告白:
“我要我们重逢,
哪怕蚀尽血肉,
坠入深渊。”
最后的话:
叶筠顿悟时指尖的颤抖、
鸣鸣化形时骨骼碎裂的剧痛、
谢庭在签约书上看见“叶筠”二字时灵魂的轰鸣——
每一个字,都从我24年人生的裂缝里渗出。
若你也在黑暗中弄丢过自己的“鸣鸣”,
若你也等着一座“谢庭的桥”,
愿《蚀光》成为一隙裂痕:
让所有迷途的光,找到归途;
让所有蚀尽的灵魂,重燃为火。
真正的救赎,
是意识到自己就是那道连神明都愿为你坠凡的光。
真的是最后的话了(我话好多):
番外有好几个,我还写了给三个角色的信。嗯,戏中戏,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写,先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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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独与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