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邹慧并没有等到方愿醒来。
因为,没一会儿,护士站就有人过来喊她了:
“邹医师,23床家属找你”。
“嗯嗯 ,就去!”
邹慧掖了掖方愿的被角,再转身看了一眼旁边酣睡的宝宝,轻轻地退了出去。
等她忙完23床,回到医护办公室。新一天上班的人已陆续到岗了。
见她过来,护士小朱和小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邹医师,邹医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邹慧正准备就要巡房的资料,听到提问,一时反应不过来。
护士小朱却很激动:“就是57床啊。今天我们一上班,很多人都在说她。”
护士小柳也是:“对啊,对啊,大家都在说。她生孩子就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呀?”
邹慧点点头:“嗯,昨晚现场,的确就她一个,其它的,不是我不告诉你们,我是真的也不知道。”
“好可怜,怎么会一个人呀?”小柳口气里满是唏嘘和不解,
“是她家人因为CR疫情,都被定点封控了么?”
“不是,本身就只有她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邹慧以她昨晚看到的情景判断。
“啊,生孩子都没人照顾啊?”小柳刚毕业没多久,还没有脱离学生气,对这种情况她实在无法理解。其实也是,工作好多年的人也没有见到过这种情况。
“嗯。”巡房时间快到了,邹慧忙着准备资料,无心再闲谈。可两个小姑娘明显意犹未尽:
小柳:“怎么会这样?她好歹也是受过教育,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境地?要知道,听说昨晚差一点,就一尸两命了!”
小朱接口道:“哦,这个倒听说了,她原本也没想到会成这样。本来她已叫了阿姨,让阿姨在她预产期前三天或者她肚子痛了时,来照顾她生产,顺便也照顾以后的孩子。结果,事情也巧,还没等到预产期前三天,她住的片区就被封控了。那个阿姨的子女就没有让她过去。封控期重新叫人不可能,所以只剩她一个人了。”
小柳:“那她也可以早点来医院呀,弄到这么危险的状况总是不应该。”
小朱:“她应该也没有想到吧。正常日子,120没有那么紧张,就是开始肚子痛了再叫车来医院,也是来得及的。”
小柳:“那倒也是。昨天120情况也是特别。”
小朱:“嗯,是的。”
小柳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 你就不好奇,她身边为什么没有家人?不止没有老公,连娘家人没有?”
“是啊,不止家人,连邻居也没有一个,也太凑巧了!不过关于邻居,我倒听说了一些。听说她租住的房屋,房东不住那里。”小朱把了解的情况:“她的房东本来就在市区生活,只有逢年过节才回乡下老宅。平时租金一年也就收一二次,现在微信、支付宝都行,方便!”
“那倒也是,”小柳自己虽然不是乡下的,但现在有房源的人多,与租户不见面的房东大有人在。但她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那个排屋,应该不只租给她一人吧,其它租户呢?”
“她那里的房子,主要是租给毛衫市场的人,今年CR疫情,市场里店铺都关了,那些租户都回老家去了。”
“看来是各种状况加一起了!”
“嗯嗯。”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小柳奇怪她的信息来源。
“120接线员说的,说她接电话时,感觉产妇随时会晕过去,所以特意跟她东拉西扯多聊了一会儿。不过按她的说法,57床原本叫的那个阿姨,近期应该不会来照顾的。”
“对啊,你看,今天仍没有人来!”
“那她怎么办啊,月子里没人照顾可不行,老一辈的人都说,月子没养好,得了病一辈子都很难好的。”心软的小柳又替方愿忧虑上了。
“也是,就不能通知她家人来吗?”小朱则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如果她不开口,我们也不知道能通知谁”,邹慧整理完资料,拿了准备出发去巡房。此时,走过她俩身边,听到接口道,“一会儿等行政上班,请示一下院领导,看看要不要联系联系她身份证上的地址。”
“嗯 ,好。那邹医师你说,今天医院里就她一个人,能行吗?不只产妇本人要照顾,另外还有宝宝呢,总不能让产妇照顾孩子吧?”心软的小柳显出了十二分担心。
“哦,这个,这几天在医院,我已叫护工张阿姨照看着,你们有时间,也帮忙多看看。”邹慧边走边交待。
“哦,哦,好的。”
后面一整天,邹慧如往常一样,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晚上九点多。
邹慧才抽出空,又去了方愿的病房。这回方愿醒着,她正和衣靠在病床上。睡了一天,皮肤血色回暖了不少,但神情木纳,目光呆滞着,在那里发呆。旁边的婴儿床上,宝宝照例在那里酣睡。
邹慧上前,故作爽朗的问道:
“方愿,人还好吧?”
没有回声。
邹慧并不在意,经历了昨夜那样的生死难关,没几个人能这么快恢复过来。
“医院让我跟你道个歉,昨晚120虽然是迫不得已,但也总是给你造成了困难。”看她默然无声,接着说道:“不过接下去的日子,也还是最好有家人来陪,一个人总是不行的。”
“……”
回答邹慧的,依旧是寂然。
“是没有家人能过来吗?”想到她那本一个人的户口本,邹慧不得不往这方面想。
“……”
面前的人,连眼珠也没转。
“也是,现在CR疫情也不方便。”邹慧帮她找借口,看着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情绪,决定先试试套近乎。
“方愿,你还认得我吗?去年我们见过。”
本以为她会抬头看一眼,结果却依旧毫无反应。
邹慧没有怪她的沉默,作为医生,她非常理解,毕竟经历过这样子重大事件的人,很容易得“创伤综合症”,而“回避”和“麻木”是这个症状的主要表现形式。
邹慧记得有本书上说:
“沉默为那些受到痛苦剧烈打击的心灵,提供了无可名状的庇护场所。人绝望到一定程度,连绝望的人本身都无法理解。”
方愿经历了昨夜这么大的生死绝望,是个人都不能要求她这么快从那个绝望的深渊里爬出来。邹慧一边理解,一边又担心她一直沉溺在里面,然后得产后抑郁,这也是她所不乐见的。
“沈岩书,他人呢?”邹慧不得不问,心底存一线希望,希望能用这个人触动她一下。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床上的人有动作了,但也只是头往左右晃了一下,好像下意识想找人,但又马上回过神来,愣了一会儿,然后不想面对现实般,带着衣服滑进被窝,又侧了个身,脸朝里躺倒在床上。
邹慧沉默了,不敢再问。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怕她刚才的一时之念,倒起了反作用。
但无论如何,邹慧也不想方愿就陷在这样的情绪里,她无措半响,看到旁边婴儿床上的宝宝。
她转身抱起了宝宝,转到床的另一侧,轻轻放在方愿头边,让她的眼正好看得见宝宝的脸。
“来,看看宝宝,他很可爱。”
作为妇产科医生,她知道刚生产的产妇对孩子有两种情绪,一种是喜欢的紧,因是自己身上悼下来的肉,是真的会心疼的感觉。
另外也有一种,因为各种原因,甚至会因为生产过程太过痛苦,所以连带着宝宝也暂时讨厌上了,连瞧一眼都觉得多余。
邹慧不知道方愿是哪一种,所以,放下孩子后,她不放心,眼睛紧紧地盯着方愿与宝宝,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宝宝经她的手一移动,有点醒了,开始嗯嗯唧唧找吃的。
还好,只见方愿开始还一眼不眨地盯着宝宝看,慢慢地眼里活泛起来。盯着宝宝看了一阵子后,竟然伸出了手,轻柔地将宝宝拉进了她的怀里。
邹慧松了一口气。只要她能爱宝宝,那就一切好说。
第二天上午,
医院上面的指示下来了。
指示意思如下:
一,目前大环境特殊,CR疫情期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二,现在已生产完成,母婴已无生命危险。那接下去应以母婴身心健康为主。
为避免刺激她的情绪,联系家人的事情由产妇本人意念为主。要联系,先向她本人了解了解意念,以免引起反效果。
三、在医院期间,医院负责尽心照顾,如有必要,可以申请经济及特殊援助。
四、出院时,联系社区切实落实好母婴休养事宜,必要可请求市妇联帮忙。
总之,一切要以人为本,即把母婴身心健康放在首位。
所以院里暂时没有向她的户籍所在地联系。
当然,也庆幸现在生育政策已经宽松,未婚妈妈生孩子不象以前那么手续复杂。不然,象她这种情况,会给医生们很大的压力!
现在邹慧担心的,倒是方愿出院后的情况。
医院里她叫的护工张阿姨,虽然在这里会尽心归顾。但张阿姨不喜欢当住家保姆,只是在医院打打零工。所以肯定不会跟过去。
那么,方愿的月子谁来照顾?即使她原先叫的阿姨,在方愿小区封控结束后会来,那出院到封控结束,也还有段时间。
按正常,产妇出院就不归医生管了,但目前她这种特殊情况,不管,邹慧心里肯定过不去。
何况,医院的指示,要保证母婴的身心健康。
但CR疫情期间,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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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邹慧照样忙的如陀螺般地转。转眼就满三天。
邹慧明白,顺产的方愿,按身体条件,其实可以出院了。
但是,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她还明显还处于“应激性障碍”期,除了对孩子还有点兴趣,对其他人或事,都激不起她的一点点反应,她象仍封禁在那个晚上的情境里,出不来。
这期间,邹慧在巡房时,曾有几次尝试与方愿沟通,但回她的,只有沉默。医院其他人反馈也一样。
所以,以方愿目前身体条件,出去行。但出去,一个人带孩子,管吃喝拉撒睡,是万万不能的!
按说,医院管不了那么多,再怎样,总是她自己的事,总要让她自己想办法解决的。
但只要一想到那个晚上生产时的场景,邹慧的心就发慌,总觉得如果她一个人回去,她很可能就这样一个人强撑着过,等到撑出病来,就一切晚了。医院有没有责任另说,邹慧自己做不到装聋作哑。
邹慧一筹莫展。
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个人,觉得她对方愿居住的小区比较熟悉,可以先问问她,有没有合适的照顾人选。或者让她帮忙跟那边社区的人联系联系,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案。
虽然社区那边,医院行政也会帮忙联系,但再加个熟人,会更放心些。
邹慧没有马上打电话,而是晚上下班回家后,才拿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