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硕前脚刚走,后脚牢狱深处就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丙子七号!出来!快出来!巡抚大人提审!”
来了。该来的总会来的,明珠心中一凛。在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又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裙,给自己打气后挺直了腰板。
沉重的铁门打开,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亲兵站在门口。明珠被带出牢房,穿过幽深曲折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提审的地方并非公堂,而是一间光线昏暗、陈设简单的刑房。
墙壁上挂着各种令人胆寒的刑具,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一张长条桌案后,端坐着一个人。
裴衍身上那件绯红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一滩凝固的鲜血,衬得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更加凛冽。他端坐在后,修长的手指无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每一下又好像敲在明珠的心上。
他微微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整个房间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明珠被带到桌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亲兵退到了两侧。
裴珩缓缓抬起眼。
那一瞬间,明珠感觉自己仿佛被两道冰冷的实质目光穿透了。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的、仿佛已经把他的灵魂都刨开来的锐利和漠然,那是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的眼神。
“姓名。”
裴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穗娘。”
明珠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回答,毫不退缩。
裴衍在她这好不退宿的眼里品出一丝熟悉,就像当初在麦田上,在老槐树下时她丝毫不退缩迎上自己的审视。
而如今即使面对的是官压也依然没有退缩,这让裴衍愣了一下,随后恢复正常淹没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他赏识这个姑娘,但在公务前他不能谈私情。
“籍贯。”
“淮州府,清河县。”
“与苏怀瑾是什么关系?”
“苏老头是我远房表舅公,我随他学习农事。” 明珠对答如流,这些都是她和苏怀瑾早就套好的说辞。
裴珩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是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为何当街冲撞本官,口出狂言,污蔑朝廷命官?” 裴珩的问题陡然变得尖锐,语气也冷了下来,带着逼问的意味。
“民女并非污蔑!” 明珠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压抑的激动,“民女只是看到巡抚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抓人,心中不平。粮仓亏空,必有蹊跷!大人只知拿人问罪,可曾想过,那亏空的粮食去了哪里?是真的被贪墨了,还是……早就被蛀空了?!”
“蛀空”二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裴珩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牢牢锁住她:“蛀空?把你知道的统统都给本官如实上报。”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
“大人可曾仔细查过粮仓的存粮?”明珠不答反问,目光灼灼,在这昏暗的牢狱中终于不只有裴衍的声音,“可曾看过粮囤底层?可曾嗅过那谷物深处是否有霉变之气?可曾……在那堆积如山的粮食里,发现过活物?”
她的话铿锵有力,丝毫每一句问句都有十足的把握。
裴珩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穗娘,” 裴珩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本官再问你一次。你所言‘蛀空’,有何凭据?是谁指使你散播此等动摇民心、扰乱公务的妖言?你与苏怀瑾又意欲何为?”
裴衍把她原本的罪过几句就提升了一个层次,甚至牵连了苏怀瑾。粮仓案水深,任何可疑的线索都可能指向更大的黑手。
明珠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不信!他不仅不信,还怀疑她别有用心,甚至怀疑师父!一股悲愤涌上心头。
他这就是在威逼!
“无人指使!” 明珠斩钉截铁,“凭据?大人何不亲自去粮仓底层,抓一把粮食看看?看看里面有没有米象,有没有麦蛾,有没有结块发霉的烂谷子?!至于苏老头,”
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他一生醉心农学,心系百姓,大人竟怀疑他?真是可笑。”
“放肆!” 旁边的亲兵厉声呵斥。
裴珩抬手制止了亲兵,盯着明珠,眼神变幻莫测。这女子,胆大包天,却又言之凿凿。她眼中的愤怒和失望,不似作伪。难道……粮仓真的……
他有些动摇。彻底查验粮仓?工程浩大,损耗巨大,若查无实据,他无法向朝廷交代,更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幕后黑手警觉,风险太大。
“本官查案,自有章法。” 裴珩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妖言惑众,扰乱视听,已是重罪,若再执迷不悟,不肯交代幕后主使,休怪本官大刑无情。”
这是**裸的威胁!他要屈打成招,逼她闭嘴!
明珠看着裴珩那冰冷而固执的脸。
“章法?” 明珠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她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响彻整个刑房:
“裴珩!你口口声声章法!你的章法就是宁可错抓一百,也不愿去查那粮仓里真正吃空国库、啃噬百姓血肉的蠹虫吗?!”
她直呼其名,刑房内一片死寂,亲兵们倒吸一口冷气,手已经架在了刀柄。
裴珩脸色阴沉。
明珠却浑然不顾,她迎着裴珩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好!你要凭据?我给你凭据,我以我的性命担保!”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粮仓之害,绝非账目亏空那么简单。虫蛀霉烂,触目惊心,若大人肯深入粮仓底层,分区取样,仔细查验,必会发现虫害肆虐、粮食大量毁坏的铁证。”
她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笃定和穿透力:
“若大人依我所言彻查,无所获,民女甘愿领死,绝无怨言!但若大人因循守旧,坐视不理,任由蠹虫啃噬国本,祸害万民……裴珩!你今日抓我审我,与那包庇蠹虫、残害百姓的帮凶何异?!”
“你——!” 裴珩霍然起身,怒不可遏!从未有人敢如此当面直斥其非,甚至将他比作帮凶!强烈的愤怒冲击着他的理智。
但与此同时,少女眼中那毫无畏惧、以命相搏的决绝光芒,如同最炭火,狠狠灼烧着他的内心。
她敢用性命担保!
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系统性崩坏”……“远超账目所载”……“非抓贪官可解”……她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裴珩的心防上。
他引以为傲的章法和效率,在这个农女以生命为代价的控诉和担保面前,突然显得如此苍白和……短视。
巨大的风险?朝廷的责难?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放任下去的后果……不堪设想。可如果是假的哪?就是让穗娘死上千次万次都不足以挽回。
两人在昏暗的刑房里对峙着。一个怒火滔天,官威赫赫;一个渺小如尘,却脊梁笔直,以生命为烛,照亮黑暗。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终于,裴珩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翻涌的怒火渐渐,被逼到悬崖边的决断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明珠的眼睛,那里面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好!” 裴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沉重,“穗娘,本官就信你一次!依你所言,彻查粮仓!”
明珠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几乎站立不稳。赌赢了!第一步!
裴珩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而严厉:“但你要记住你的话,以性命担保。”
他一挥官袍背过手去。“本官会亲自督阵,分区取样,一一查验!若查无实据……”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本官必让你知道,诓骗朝廷命官、扰乱国策,是何等下场!”
“若查无实据,民女任凭大人处置!” 明珠昂首,毫无惧色。
裴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他不再多言,转身对亲兵下令:“传令!即刻调派人手,封锁所有粮仓!准备火把、木锨、麻袋、筛网。通知府衙所有清点吏员待命,本官要亲自查验。”
“是!” 亲兵领命而去。
裴珩又看向明珠,眼神锐利:“至于你……既然以性命担保,此案未明之前,你便随行在侧,戴罪立功。本官倒要看看,你所谓的蠢虫,究竟藏在何处。”
明珠心中一动,立刻道:“大人!民女请求让民女的表舅公苏怀瑾苏大家一同前往。苏大家精于农事仓储,有他在,更能辨识虫害种类、判断损失程度。”
裴珩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冷冷道:“准!速去传召苏怀瑾,一个时辰后,粮仓前集合。”
明珠心中大石落地。师父来了,把握就更大了。
不过多久苏怀瑾就匆匆赶来,明珠见到他心中大喜,却瞧见他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心声怨气。一步迎两步的过去,“苏老头你不会现在刚醒吧,我不是让老狱卒去叫你了吗?粮仓出了这么大事你还能睡!”
苏怀瑾衣衫不整,连胡子都没来得及梳理,只是低声道:“哎呦年纪大了觉多,什么狱卒?倒是这巡抚我没想到他能来这么早。”
明珠无奈,“你什么时候能靠谱点!”
苏怀瑾一笑,“这不是给你撑腰来了,那狗仗人势的巡抚是不是为难你了。”
这狗仗人势一出口明珠就被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咱们在人家地盘,小心点。”
裴衍似乎在后面也没了内心,“走吧。”
随后率先大步流星地向牢狱外走去。
明珠紧随其后。踏出阴森的牢门,外面已是夕阳西下,金红色的余晖洒满大地。她眯了眯眼,感受着久违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
粮仓……蠹虫……真相……
裴珩,就让我们看看,这粮仓深处,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我的命,就押在这把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