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大人,这粮有恙》 第1章 第 1 章 京城近郊。 江南的梅雨季刚过去,细雨初停,琉璃瓦转上还流淌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前的侍卫肃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尘土。 这处精巧的别院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儿,明珠公主静养礼佛之所。 然而,别院深处,雕花木窗被猛然推开。 明珠此刻却毫无公主的矜持,穿着一身粗布衣裙,简单地用木簪挽起一个发髻。她正手脚并用地攀上窗台。 “殿下!您小心些!” 窗下,她贴身的宫女茯苓正急得直跺脚,手里还捧着一套看上去更华贵的绸缎。与明珠身上那件不知差了多少。 “嘘。” 明珠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别让张统领听见,我又得听半天静心养性的唠叨。” “可您这身打扮……” 茯苓看着自己家公主这一身不符规矩的打扮,愁眉苦脸。 “这身怎么了?方便!” 明珠利落地翻出窗外,轻巧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苏老头说了今天要我教辨识春麦锈病征兆,去晚了就错过时辰了。” 她口中的苏老头正是隐居在附近田庄的农学大家苏怀瑾。 苏怀瑾见她第一面就认定她是自己的关门弟子,死缠烂打的非要让她拜师。明珠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比起那处处是规矩的宫廷,她宁愿出宫去地里看麦子。 “茯苓,老规矩,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在抄经不宜见人。”随后明珠将一块玉佩匆忙地塞进茯苓手中,“还有这个你收好,万一……万一有事,就亮出来。” “殿下……” 茯苓攥紧了手里的玉佩,眼中满是担忧。 明珠却已经转身没入了后门的小径。她对这里的每一处假山、每一丛花木都了如指掌,很容易地就避开了几处巡逻的侍卫,熟练地打开一道不起眼的小门。 这墙外的空气,连呼吸都是自由的。 京城西郊,大片大片的麦田已经染上让人沉醉的金黄,饱满的麦穗沉甸甸地垂下。明珠,或者说此刻的“穗娘”,脚步轻快地走在田埂上。 她来到一片田地里,蹲下身,指尖拂过麦穗,仔细观察起叶片和茎秆,找寻着师傅口中的锈病斑点。 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给她的身上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位身着一件青色濡衫的书生,衣裳洗的有点发白了。他正在与坐在树荫的老丈交谈。 “老丈,”书生的声音温厚如玉,面容清秀,但眉宇间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我看这田里的麦子长势不错,为何乡亲们都愁眉苦脸?听闻,还有人家吃不饱饭?” 老丈重重地叹了口气,话里全是无奈和悲凉:“唉,这哪里是你们读书人该知道的,这官家的粮仓,前些日子说是亏空。上头下了死命令,要我们按往年的收成补交一半,这交上去,我们自家剩的……能熬到秋粮下来就不错了。” 粮仓亏空?强征一半? 穗娘离他们不远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本地粮仓向来充盈,为何会突然亏空?她站起身几步来到老魁树下,“粮仓亏空?我看就是硕鼠成窝,贪官作祟,吸饱了民脂还要敲开骨头吸髓”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二人都看了过来,那书生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穗娘身上。眼前这个女子虽身上沾了点泥土,粗布麻衣却也毫不掩饰其相貌。 “这位姑娘……”陈硕开口,声音依然温和却带上了一丝审视的意味,“粮仓重地,自由法度,无凭无据不可妄言朝廷命官,以免惹祸上身。” “法度?” 穗娘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她只觉得这书生看似关心民生,实则是个迂腐的懦弱书生,“法度是给给守规矩人定的,那些黑心的贪官眼里哪有法度?他们眼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难道要等饿殍遍野,再去**度吗?” “姑娘侠义心肠,陈某佩服。” 陈砚微微拱手,语气诚恳了几分,“然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朝廷自有明察秋毫之人。姑娘与其在此激愤,不如……” 他话未说完。 远处土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 “穗娘!你还站那做什么,快来。” 穗娘回头一瞧正是苏怀瑾叫自己,她匆匆了事:“陈先生我还有事,你自己琢磨你那法度去吧。” 没给他留机会,穗娘几步泡开冲。独留陈砚站在老槐树下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苏老头!” 苏怀瑾正摇着蒲扇在路口等她,“哟站那做什么?找到如意郎君了?若是真的为师这就替你去跟陛下求旨赐婚。” 明珠啧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说什么那,遇见个满肚法度的书生。说近来粮仓有亏空,我说是贪官作怪他却跟我讲起法度。” 苏怀瑾手里的扇子摇了摇,哼笑一声:“这粮仓亏空就全是贪官作祟吗?” 明珠不解:“难道不是吗?” 苏怀瑾不答反笑带她进了屋,说是:“上头新来了个巡抚,明日去常平仓勘查,你随我去为师教教你。” 明珠恍然。 隔日一早穗娘就守在常平仓门口,左看看右望望,也没看见苏怀瑾一根胡子。 穗娘干脆不等了正要往粮仓里走,却听远处管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威严呼喝声: “巡抚大人到——” 马蹄声如雷,尘土飞扬。 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簇拥着一辆通体玄黑、装饰着代表三品大员威严的螭龙纹饰的官轿,疾驰而来,稳稳停在官仓大门前。 官轿帘幕掀开,轿内是个身着绯色官袍、腰束玉带的年轻男子。 他从轿内踏了出来,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极其英俊,却像是覆着一层万年的寒冰,薄唇紧抿,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视之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他正是奉旨巡查地方、以铁腕著称的江南巡抚——裴珩。 常平仓大使刘昌带着一帮仓惶的小吏连滚爬爬地迎出来,跪倒一片,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不敢出。 “粮仓亏空一案,查得如何?” 裴珩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彻骨,带着无形的威压,直刺粮仓大使心窝。 “回、回禀大人……正在、正在加紧盘查……” 刘昌汗如雨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加紧?” 裴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如鹰隼般锁住大使,“本官给你三日,是让你等串供,还是销毁账册?”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啊大人!” 大使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不敢?” 裴珩冷哼一声,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身后肃立的亲兵,“来人!将粮仓一应主事、账房,全部拿下!严加看管,封存所有账册、库房,一只老鼠也不准放出去。” “遵令!” 亲兵如狼似虎,扑上前去,铁链镣铐声、哭喊求饶声顿时响成一片。场面一片混乱肃杀。 “住手。” 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正欲转身进入官仓的裴珩。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少女,拨开人群,不顾那些凶神恶煞的亲兵,径直冲到官轿前,拦在了裴珩面前。 她昂着头,毫无惧色地直视着这位威名赫赫、煞气逼人的巡抚大人。 裴珩冰冷的眸光落在她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张脸……有点眼熟?似乎……在麦田边见过?那个胆大包天的农女?声音也像。 “你是何人?知道阻拦本宫公务是什么下场吗??” 裴珩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 刘昌跟这些小史是什么人她最清楚不过,他们也都是底层人,不过是上面下什么指干什么。最多也就是晒晒麦子,保管保管账本哪有本事贪污? “我是谁不重要!” 穗娘毫无退缩,声音却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重要的是大人您在做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人,这就是您的明察秋毫?粮仓为何亏空?是虫蛀了粮食,还是人心蛀了粮仓?您不去查根由,只知拿这些小吏撒气、扰得百姓不得安宁,这与酷吏何异?” 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少女的胆大包天惊呆了。敢当众指责巡抚大人是酷吏?不要命了?! 裴珩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冰寒刺骨。他本就因粮仓案牵扯甚广、阻力重重而心头郁结,现在还被一个身份不明的农女当众顶撞、质疑他的权威和手段,更是怒意翻涌。 “放肆!” 裴珩厉喝一声,强大的官威瞬间爆发,“本官奉旨查案,岂容你一介草民妄加置喙?扰乱公务,妖言惑众,给我拿下!投入府衙大牢,听候发落!” “是!”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扭住穗娘的胳膊。 “你!你才是非不分!……” 穗娘奋力挣扎,怒斥的话语被捂住了嘴。什么巡抚!什么青天!分明是个刚愎自用的酷吏! 裴珩看着那双充满愤怒和不屈的眼睛,心头莫名烦躁更甚,他挥了挥手,不愿再看:“带走!” 穗娘被推搡着押向囚车,囚车吱呀作响,载着愤怒的公主,驶向阴森黑暗的府衙大牢。金色的麦浪在铁栏杆外倒退,自由的气息被冰冷的铁栅栏隔绝。 她攥紧了拳头,裴珩!你个狗官我记住你了! 第2章 第 2 章 府衙大牢的深处,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汗臭和绝望混合的气息。昏暗的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晃动的鬼影,更添几分阴森。 哐当一声,沉重的铁门打开,穗娘被狱卒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潮湿的牢房。 “老实待着!得罪了巡抚大人,有你苦头吃!” 狱卒骂骂咧咧地锁上牢门。 明珠踉跄一步才站稳,粗布衣裙上沾满了灰尘。她环顾四周,三面是冰冷的石墙,一面是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地上铺着发黑发霉的稻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唯一的光源来自走廊远处那盏昏暗的油灯。 从未有过的屈辱和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何曾想过有一天会被关在这种地方?但很快,愤怒压倒了恐惧。裴珩!那个冷面阎王!她咬紧下唇,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哟,新来的?细皮嫩肉的,犯了什么事啊?” 隔壁牢房传来一个沙哑猥琐的声音。 明珠冷冷地瞥了一眼,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趴在栅栏上,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她没有理会,走到相对干净些的墙角,抱着膝盖坐下。现在不是害怕或赌气的时候,她必须想办法出去,或者……把消息传出去!粮仓!裴珩那个蠢货根本抓不住重点! 时间在死寂和隔壁囚犯时不时的污言秽语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哗啦声。 “吃饭了!吃饭了!” 一个老狱卒提着个木桶,挨个牢房分发食物。 轮到明珠这间,老狱卒从桶里舀出一勺稀得能照见人影、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米粥,倒进栅栏外一个豁口的粗陶碗里,又扔进一个硬邦邦、颜色发黑的杂粮窝头。 “喏,你的。” 明珠看着那碗浑浊的粥和可疑的窝头,胃里一阵翻腾。但她知道,必须吃下去,保存体力。她深吸一口气,端起碗。 粥很稀,很凉,带着一股陈年谷物的闷味,实在难以下咽。明珠强迫自己小口喝着。吃到一半时,她用窝头在碗底刮了刮,想把最后一点粥刮干净。 忽然,她的动作僵住了。 昏暗的光线下,她清晰地看到,那粗糙的窝头上,粘着几颗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颗粒。她心头猛地一跳,将窝头凑到眼前,借着栅栏外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 不是砂砾! 那几颗小东西,有着椭圆形的身体,小小的脑袋……是虫子!储粮害虫! 明珠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想起在苏怀瑾那里学过的仓储知识,想起那些栩栩如生的害虫图谱。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颗小东西抖落在还算干净的稻草上,强忍着恶心,凑得更近,屏住呼吸观察。 体形微小,深褐色,鞘翅上有细微纵纹……这是……米象。一种极其常见、繁殖力惊人的储粮害虫,它们啃食谷物胚芽,导致粮食失去发芽能力,品质严重下降,更重要的是,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仓储环境恶劣、管理不善的铁证。 这虫害在粮仓里至少已经存在、繁衍了数月甚至更久,粮仓的环境,恐怕已经…… 粮仓的所谓“亏空”,恐怕根本不是简单的贪墨,而是因为长期管理不善,导致虫害肆虐、粮食霉变腐烂造成的巨大损耗。 那些贪官污吏,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职甚至监守自盗,就将这巨大的窟窿转嫁到本就艰难求生的农民头上,强行征收所谓的“亏空粮”。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污,这是系统性的崩坏,是蛀空了国家根基的毒瘤! 只抓几个贪官,不解决虫害和仓储管理的问题,明年、后年……悲剧只会重演。裴珩那个蠢货,还在外面抓人审账,却不知真正的祸根正在粮仓深处疯狂啃噬。 一股巨大的焦虑和责任感瞬间淹没了明珠。必须立刻让外面的人知道,尤其是那个冷面巡抚裴珩,他手里有兵权,只有他才能立刻封仓、彻查虫害。 明珠猛地扑到铁栅栏前,对着走廊大喊:“来人!来人啊!我要见巡抚大人!我有重要案情禀报!事关粮仓根本!” 她的喊声在寂静的牢狱中回荡,带着急切和不容置疑。 很快,脚步声响起,一个老狱卒脸上带着不耐烦:“吵什么吵?巡抚大人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老实待着。” 明珠压下急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求您通融,我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事关粮仓亏空真相。这关系到无数百姓的生计,求您帮我传个话给巡抚大人,或者……或者给城郊的苏怀瑾苏大家也行!” 她报出了师父的名号,希望能有点用。 “苏大家?” 老狱卒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上下打量了一下明珠,“你是苏大家的什么人?” “我是……我是他的远房侄女,跟着他学农的!” 明珠连忙道,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身份,“您看这个!” 她指着地上稻草里那几只小虫,“这是从牢饭里发现的,米象虫!粮仓里肯定有更严重的虫害这些虫子啃食粮食,造成大量损耗,这才是粮仓亏空的真正原因之一,必须立刻处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老李头凑近栅栏,眯着眼看了半天地上的小虫,脸色也变了变。他在这牢里干了半辈子,也隐约知道些粮仓的腌臜事。眼前这姑娘说得头头是道,眼神清澈急切,不像说谎,还扯出了德高望重的苏大家…… 他犹豫了。这姑娘得罪的是巡抚,帮她传话风险太大。可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粮仓……他想起自己乡下那些靠天吃饭的穷亲戚。 明珠看出他的动摇,立刻摘下耳朵上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这是她浑身上下唯一值钱、又不起眼的东西了。 她迅速将耳坠塞进老狱卒从栅栏缝隙伸过来的手中,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求您!就说‘穗娘在府衙大牢,粮仓有蠹,米象为证,速救!’ 苏大家知道这个,一定会明白,也会重谢您的。这对耳坠,是定金!” 冰凉的珍珠入手,老李头的手抖了一下。他看看明珠焦急而真诚的脸,又看看手里这对成色不错的珍珠耳坠,再想想粮仓可能的巨大隐患,一咬牙,将耳坠紧紧攥在手心,左右张望了一下,低声道:“你……你等着,就帮你跑这一趟,但成不成,可不敢保证。” 说完,他匆匆转身。 明珠靠在冰冷的栅栏上,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她的心依旧悬在半空,希望……寄托在这个老狱卒身上了。 师父,您一定要收到消息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似乎不止一人。 “陈先生,这边请那姑娘就关在前面。” 又是一个狱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陈先生?明珠心中一动,警惕地抬起头。 昏暗的烛火的照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铁栏杆外,正是当初麦田边上的那个书生。 他怎么会来这里?是巧合?还是……裴珩派来的探子?明珠心中瞬间升起无数疑问和戒备。 陈砚隔着栅栏,一眼就瞥见了粗布麻衣,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女。他心中微动,面上却保持着温和与关切。 “穗娘姑娘?” 陈砚开口,声音刻意放得轻缓,“在下陈砚,我们曾在田间见过的,不知道姑娘还没有印象,听闻姑娘因冲撞巡抚大人入狱,特来探望。” 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狱卒手里提着的简陋食盒,“带了些干净的水和食物,希望姑娘别嫌弃。” 明珠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现在看谁都觉得可疑。 陈砚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姑娘在田埂上所言,忧国忧民,令陈某感佩。只是……这牢狱之地,非姑娘久留之所。不知姑娘可曾向家人传讯?若有需要,陈某或可代为通传一二?” 他话里有话,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明珠。 代为通传? 他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向外面传递消息? 还是在暗示可以帮忙,借机套取什么? 她想起自己刚刚托老狱卒送出去的信和耳坠,心提到了嗓子眼。 绝不能被这个人发现! “不劳陈先生费心。” 明珠的声音冰冷而疏离,带着拒人千里的戒备,“我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至于冲撞巡抚?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倒是陈先生您,消息灵通,这么快就知道我被关在这里了?” 她反将一军。 陈砚被她反问得一滞。这姑娘,戒备心太重了,像只浑身是刺的小刺猬。 他总不能说,因为他是巡抚裴珩,整个府衙的动静都瞒不过他吧?他得知这个胆大包天的“农女”被投入大牢后,鬼使神差地,就以关心案情的书生“陈砚”身份过来了。 “咳,” 陈砚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陈某恰好在府衙附近访友,听闻此事,心中挂念姑娘安危,故而来探视。姑娘方才在田埂上,曾言及虫蛀……不知姑娘此言,是激愤之语,还是……有所依据?” 他终于问出了此行的关键。 虫蛀!明珠心头剧震!他果然是为这个来的!是裴珩派他来探口风的吗?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告诉他?不,他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万一他是粮仓贪官一伙的,打草惊蛇怎么办?或者,他转头告诉裴珩,裴珩那个刚愎自用的家伙会信吗? “依据?” 明珠抬起下巴,故意用一种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我一个乡下农女,能有什么依据?不过是看那老伯可怜,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罢了!陈先生不是也说了吗?‘无凭无据,不可妄议’!如今我身陷囹圄,就是妄议的下场!请回吧,莫要被我连累了!” 她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栅栏,摆出拒绝再交谈的姿态。 陈砚看着少女单薄却倔强的背影,眉头深深锁起。她的话,充满了自嘲和尖锐的讽刺,像是在发泄不满,又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她越是这样,裴珩心中那丝疑虑就越发清晰。 无凭无据?口不择言? 可她那时的眼神,那份斩钉截铁,绝不像信口雌黄。而且,她此刻的戒备和抗拒,也太过反常。 难道……粮仓真的有问题?他需要立刻回去,重新审视那些账册,甚至……亲自去看看粮仓的实际情况,不能再仅仅依靠审讯了。 “姑娘……保重。” 陈砚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不再多言,转身对狱卒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阴暗的牢狱走廊。 听着脚步声远去,明珠才缓缓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栅栏外,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陈砚……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你的出现,是福,还是祸? 第3章 第 3 章 陈硕前脚刚走,后脚牢狱深处就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丙子七号!出来!快出来!巡抚大人提审!” 来了。该来的总会来的,明珠心中一凛。在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又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裙,给自己打气后挺直了腰板。 沉重的铁门打开,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亲兵站在门口。明珠被带出牢房,穿过幽深曲折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提审的地方并非公堂,而是一间光线昏暗、陈设简单的刑房。 墙壁上挂着各种令人胆寒的刑具,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一张长条桌案后,端坐着一个人。 裴衍身上那件绯红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一滩凝固的鲜血,衬得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更加凛冽。他端坐在后,修长的手指无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每一下又好像敲在明珠的心上。 他微微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整个房间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明珠被带到桌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亲兵退到了两侧。 裴珩缓缓抬起眼。 那一瞬间,明珠感觉自己仿佛被两道冰冷的实质目光穿透了。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的、仿佛已经把他的灵魂都刨开来的锐利和漠然,那是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的眼神。 “姓名。” 裴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穗娘。” 明珠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回答,毫不退缩。 裴衍在她这好不退宿的眼里品出一丝熟悉,就像当初在麦田上,在老槐树下时她丝毫不退缩迎上自己的审视。 而如今即使面对的是官压也依然没有退缩,这让裴衍愣了一下,随后恢复正常淹没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他赏识这个姑娘,但在公务前他不能谈私情。 “籍贯。” “淮州府,清河县。” “与苏怀瑾是什么关系?” “苏老头是我远房表舅公,我随他学习农事。” 明珠对答如流,这些都是她和苏怀瑾早就套好的说辞。 裴珩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是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为何当街冲撞本官,口出狂言,污蔑朝廷命官?” 裴珩的问题陡然变得尖锐,语气也冷了下来,带着逼问的意味。 “民女并非污蔑!” 明珠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压抑的激动,“民女只是看到巡抚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抓人,心中不平。粮仓亏空,必有蹊跷!大人只知拿人问罪,可曾想过,那亏空的粮食去了哪里?是真的被贪墨了,还是……早就被蛀空了?!” “蛀空”二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裴珩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牢牢锁住她:“蛀空?把你知道的统统都给本官如实上报。”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 “大人可曾仔细查过粮仓的存粮?”明珠不答反问,目光灼灼,在这昏暗的牢狱中终于不只有裴衍的声音,“可曾看过粮囤底层?可曾嗅过那谷物深处是否有霉变之气?可曾……在那堆积如山的粮食里,发现过活物?” 她的话铿锵有力,丝毫每一句问句都有十足的把握。 裴珩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穗娘,” 裴珩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本官再问你一次。你所言‘蛀空’,有何凭据?是谁指使你散播此等动摇民心、扰乱公务的妖言?你与苏怀瑾又意欲何为?” 裴衍把她原本的罪过几句就提升了一个层次,甚至牵连了苏怀瑾。粮仓案水深,任何可疑的线索都可能指向更大的黑手。 明珠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不信!他不仅不信,还怀疑她别有用心,甚至怀疑师父!一股悲愤涌上心头。 他这就是在威逼! “无人指使!” 明珠斩钉截铁,“凭据?大人何不亲自去粮仓底层,抓一把粮食看看?看看里面有没有米象,有没有麦蛾,有没有结块发霉的烂谷子?!至于苏老头,” 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他一生醉心农学,心系百姓,大人竟怀疑他?真是可笑。” “放肆!” 旁边的亲兵厉声呵斥。 裴珩抬手制止了亲兵,盯着明珠,眼神变幻莫测。这女子,胆大包天,却又言之凿凿。她眼中的愤怒和失望,不似作伪。难道……粮仓真的…… 他有些动摇。彻底查验粮仓?工程浩大,损耗巨大,若查无实据,他无法向朝廷交代,更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幕后黑手警觉,风险太大。 “本官查案,自有章法。” 裴珩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妖言惑众,扰乱视听,已是重罪,若再执迷不悟,不肯交代幕后主使,休怪本官大刑无情。” 这是**裸的威胁!他要屈打成招,逼她闭嘴! 明珠看着裴珩那冰冷而固执的脸。 “章法?” 明珠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她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响彻整个刑房: “裴珩!你口口声声章法!你的章法就是宁可错抓一百,也不愿去查那粮仓里真正吃空国库、啃噬百姓血肉的蠹虫吗?!” 她直呼其名,刑房内一片死寂,亲兵们倒吸一口冷气,手已经架在了刀柄。 裴珩脸色阴沉。 明珠却浑然不顾,她迎着裴珩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好!你要凭据?我给你凭据,我以我的性命担保!”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粮仓之害,绝非账目亏空那么简单。虫蛀霉烂,触目惊心,若大人肯深入粮仓底层,分区取样,仔细查验,必会发现虫害肆虐、粮食大量毁坏的铁证。” 她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笃定和穿透力: “若大人依我所言彻查,无所获,民女甘愿领死,绝无怨言!但若大人因循守旧,坐视不理,任由蠹虫啃噬国本,祸害万民……裴珩!你今日抓我审我,与那包庇蠹虫、残害百姓的帮凶何异?!” “你——!” 裴珩霍然起身,怒不可遏!从未有人敢如此当面直斥其非,甚至将他比作帮凶!强烈的愤怒冲击着他的理智。 但与此同时,少女眼中那毫无畏惧、以命相搏的决绝光芒,如同最炭火,狠狠灼烧着他的内心。 她敢用性命担保! 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系统性崩坏”……“远超账目所载”……“非抓贪官可解”……她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裴珩的心防上。 他引以为傲的章法和效率,在这个农女以生命为代价的控诉和担保面前,突然显得如此苍白和……短视。 巨大的风险?朝廷的责难?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放任下去的后果……不堪设想。可如果是假的哪?就是让穗娘死上千次万次都不足以挽回。 两人在昏暗的刑房里对峙着。一个怒火滔天,官威赫赫;一个渺小如尘,却脊梁笔直,以生命为烛,照亮黑暗。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终于,裴珩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翻涌的怒火渐渐,被逼到悬崖边的决断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明珠的眼睛,那里面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好!” 裴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沉重,“穗娘,本官就信你一次!依你所言,彻查粮仓!” 明珠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几乎站立不稳。赌赢了!第一步! 裴珩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而严厉:“但你要记住你的话,以性命担保。” 他一挥官袍背过手去。“本官会亲自督阵,分区取样,一一查验!若查无实据……”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本官必让你知道,诓骗朝廷命官、扰乱国策,是何等下场!” “若查无实据,民女任凭大人处置!” 明珠昂首,毫无惧色。 裴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他不再多言,转身对亲兵下令:“传令!即刻调派人手,封锁所有粮仓!准备火把、木锨、麻袋、筛网。通知府衙所有清点吏员待命,本官要亲自查验。” “是!” 亲兵领命而去。 裴珩又看向明珠,眼神锐利:“至于你……既然以性命担保,此案未明之前,你便随行在侧,戴罪立功。本官倒要看看,你所谓的蠢虫,究竟藏在何处。” 明珠心中一动,立刻道:“大人!民女请求让民女的表舅公苏怀瑾苏大家一同前往。苏大家精于农事仓储,有他在,更能辨识虫害种类、判断损失程度。” 裴珩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冷冷道:“准!速去传召苏怀瑾,一个时辰后,粮仓前集合。” 明珠心中大石落地。师父来了,把握就更大了。 不过多久苏怀瑾就匆匆赶来,明珠见到他心中大喜,却瞧见他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心声怨气。一步迎两步的过去,“苏老头你不会现在刚醒吧,我不是让老狱卒去叫你了吗?粮仓出了这么大事你还能睡!” 苏怀瑾衣衫不整,连胡子都没来得及梳理,只是低声道:“哎呦年纪大了觉多,什么狱卒?倒是这巡抚我没想到他能来这么早。” 明珠无奈,“你什么时候能靠谱点!” 苏怀瑾一笑,“这不是给你撑腰来了,那狗仗人势的巡抚是不是为难你了。” 这狗仗人势一出口明珠就被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咱们在人家地盘,小心点。” 裴衍似乎在后面也没了内心,“走吧。” 随后率先大步流星地向牢狱外走去。 明珠紧随其后。踏出阴森的牢门,外面已是夕阳西下,金红色的余晖洒满大地。她眯了眯眼,感受着久违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 粮仓……蠹虫……真相…… 裴珩,就让我们看看,这粮仓深处,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我的命,就押在这把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