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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经卷误·缠

作者:秋雾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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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穿透伽蓝寺古刹飞檐翘角的缝隙,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雨后初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却压不住苏缨心头的沉重。


    腕间那串寒玉佛珠紧贴肌肤,丝丝缕缕的凉意不断渗入,却奇异地无法平息她心湖的波澜。玄寂最后那句“镇邪祟,辟外魔”的警告,如同烙印刻在心头。父亲染血的信笺,林霄追至山下的威胁,还有昨夜竹林精舍里那混乱的心悸和冰冷僧袍下的滚烫温度……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翻腾。


    她必须拿到龙脑香!这是父亲唯一的生机!可伽蓝寺的圣物,岂是寻常香客能求取的?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接近的理由。


    “抄经祈福。”苏缨站在别院简陋的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依旧苍白的脸,低声对身后的春桃吩咐,“替我梳个最素净的发髻。”


    春桃手脚麻利地为她挽发。当那支鎏金莲花簪再次插入发髻时,冰凉的簪身触到头皮,苏缨下意识地抚了抚腕间的佛珠。昨夜那圈奇异的灼烫红痕已然消退,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印记,但指尖拂过珠串时,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属于玄寂的体温。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春桃翻找出的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素色襦裙,用布巾小心包裹好抄经所需的笔墨纸砚,将父亲的染血密信贴身藏好,又特意将腕间的佛珠往衣袖深处藏了藏,这才在春桃担忧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山腰那座庄严肃穆的伽蓝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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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经阁位于伽蓝寺后殿深处。推开沉重的、散发着古老木质气息的门扉,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香以及浓郁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有些昏暗,高大的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直抵高高的藻井。上面层层叠叠堆满了经卷,书脊上的梵文和汉文书名在幽暗中若隐若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缕光柱中缓缓舞动。


    苏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定了定神,朝着光线最明亮的一处角落走去——那里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


    案后,一道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俯身整理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经卷。月白色的僧衣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洁净出尘,勾勒出挺拔如竹的背脊轮廓。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正是玄寂。


    晨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他半边侧脸上。额间那道朱砂印红得沉静,深邃的眼眸在光线映照下,如同古井寒潭,清晰地映出苏缨瞬间有些失措的身影。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雨中的狼狈、精舍的扶持、以及那串缠绕在少女腕间的佛珠,都只是晨露般消散的幻梦。


    “施主。”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住持有示,施主可在此处抄经祈福。此案经卷,请施主自选。”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落在她怀中抱着的笔墨纸砚上,刻意回避了与她目光的直接接触。那份刻意的、拒人千里的疏离感,比藏经阁里的空气更冷。


    苏缨的心沉了沉。她努力挤出一丝得体的微笑,微微屈膝还礼:“有劳玄寂大师。”她走到长案另一侧,将笔墨纸砚小心放下,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经卷,刻意避开玄寂的方向。


    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空旷的阁内回响。


    苏缨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目光在书架上逡巡。她记得父亲密信中提及,伽蓝寺藏有古方,龙脑香只是其一,或许还有其他关于奇毒“噬情引”的线索?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书架最高层角落,一卷用深青色布套包裹、看起来格外古旧的经书上。书脊上模糊的字迹似乎与“药王经”有关。


    她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指尖堪堪触碰到那布套的边缘。


    就在这时!


    她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或许是散落的经卷一角,或许是年久失修的地板缝隙,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失去平衡!


    “啊!”惊呼声中,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慌乱中手臂本能地挥舞,恰好扫过旁边一架堆满了经卷的小书格!


    哗啦啦——!


    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那架本就有些歪斜的书格剧烈摇晃,上面堆积如山的经卷如同雪崩般轰然倾泻而下!


    苏缨吓得花容失色,眼看就要被沉重的经卷砸倒在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白影如电般掠至!


    玄寂修长有力的手臂猛地伸出,一把揽住了苏缨向后倾倒的腰身!一股沉稳而巨大的力量瞬间将她拉离了崩塌的中心。同时,他的另一只手臂迅捷无比地抬起,宽大的僧袖猛地一卷,如同流云拂过,竟将大部分即将砸落的经卷扫向一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苏缨惊魂未定,整个人被牢牢地圈在玄寂有力的臂弯里。后背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灼热的呼吸带着清冽的檀香气息,拂过她头顶的发丝和敏感的耳廓。


    这突如其来的、紧密到毫无缝隙的接触,让苏缨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脸颊“腾”地一下烧得通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因用力而绷紧的坚硬轮廓,箍在她腰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力。


    玄寂的身体同样瞬间僵硬!怀中温香软玉的触感如此真实,少女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雨后青草和一丝暖香的清新气息,蛮横地冲入他的鼻息,与他周身的檀香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交织缠绕。昨夜竹林精舍里那混乱的悸动和雨中的狼狈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回涌,狠狠冲击着他强行构筑的心防!


    时间仿佛凝固了刹那。只有散落一地的经卷,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玄寂猛地松开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迅速向后退开一大步,拉开了两人之间几乎贴在一起的距离。他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沙哑:“施主……当心。”


    苏缨踉跄一步才站稳,脸颊滚烫如火烧,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她慌乱地垂下眼帘,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她垂眸的瞬间,目光却被自己脚边散落的一卷经书吸引住了。


    那经卷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摔开,露出了里面泛黄的纸张。而在那纸张的夹层缝隙里,赫然露出一角质地截然不同的东西——那是一小块被折叠起来的、边缘染着刺目暗红的……布帛?


    那颜色……像极了父亲密信上的血迹!


    苏缨的心猛地一沉!她几乎是本能地,在玄寂尚未完全平复气息、目光还未完全从她身上移开之前,飞快地俯身,借着整理散乱裙摆的遮掩,用指尖极其迅速地将那角染血的布帛勾入袖中!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就在她指尖触及那冰凉布帛的瞬间——


    “叮铃”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她发间那支鎏金莲花簪,不知是因方才的惊吓还是俯身的动作,竟毫无预兆地松脱了!簪子滑落,在空中划过一道细微的金芒,直直坠向地面!


    玄寂的目光,恰好被这细微的声响吸引,下意识地循声下移。


    就在簪子即将落地的前一刹那!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稳稳地凌空接住了那支下坠的簪子!


    是玄寂!


    他握着簪子,动作似乎有瞬间的凝滞。簪头那朵精巧的鎏金莲花,在藏经阁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那光泽,竟与他腕间曾戴过的那串寒玉佛珠,隐隐有几分神似?更让他心头莫名一悸的是,那簪身似乎还残留着少女发间的微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暖香。


    他缓缓抬眸,目光深沉地看向苏缨。


    苏缨的心跳几乎停止!袖中那角染血的布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而玄寂此刻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衣袖,看穿她所有的秘密!他会不会发现了?发现她刚才的小动作?发现她袖中那可疑的血书残片?


    玄寂握着那支还带着她体温的莲花簪,一步步向她走近。藏经阁内幽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额间的朱砂印红得令人心慌。他每靠近一步,苏缨都能感觉到自己袖中那块染血的布帛在疯狂地灼烧着她的手臂,几乎要将她的伪装焚烧殆尽!


    他会怎么做?质问她?揭穿她?


    玄寂在苏缨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沉默地看着她因紧张和羞窘而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她脸颊上尚未褪尽的红晕,看着她因慌乱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握着簪子的手。


    苏缨下意识地闭上眼,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并未到来。


    她只感觉到发髻被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扶住。紧接着,那支冰冷的莲花簪被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力道,重新、稳稳地插回了她的发髻之中。他微凉的指尖,在插入簪子的瞬间,不经意地擦过了她敏感的耳垂肌肤。


    那一刹那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窜过!


    苏缨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对上了玄寂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苏缨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尚未平息的惊悸余波,有强行压抑的审视,有深沉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抹耳垂的柔腻触感所牵引出的……异样涟漪?


    “簪歪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慌乱?几乎是话音刚落,他便迅速收回了手,再次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那道无形的界限。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和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定力。


    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地上狼藉的经卷,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却比之前更加冰冷疏离:“经阁凌乱,施主请回。祈福之事,改日再议。”


    逐客令,下得不容置疑。


    苏缨怔在原地,指尖死死掐着袖中那角染血的布帛。发髻间莲花簪冰冷的触感,耳垂上残留的微痒,还有玄寂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复杂光芒……这一切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袖中的血书是父亲唯一的线索,可玄寂那洞悉一切般的眼神,让她如芒在背。


    她不敢再多留一秒,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低低应了一声:“是……叨扰大师了。”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出了藏经阁沉重的门扉,将那片弥漫着檀香、经卷和无声风暴的空间,连同那个让她心乱如麻的身影,彻底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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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经阁内,重归寂静。


    玄寂独自站在满地狼藉的经卷之中,久久未动。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目光落在方才无意中拂过苏缨耳垂的指尖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少女肌肤的柔腻触感和暖意。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腕间空空如也,那串从不离身的佛珠,此刻正缠绕在另一个女子的手腕上。而方才那一刻指尖的触碰,竟比昨夜雨中更甚,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星,瞬间燎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清冷的檀香气息驱散那萦绕不散的暖香和指尖残留的异样感觉。然而,当他再次睁眼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刚才苏缨俯身之处——那片散落的经卷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不自然的……暗红色泽?


    玄寂的瞳孔,骤然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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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缨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山下的别院,反手死死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炸开。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春桃惊慌地迎上来。


    苏缨顾不上回答,颤抖着手从袖中掏出那角染血的布帛,急切地在桌上展开。布帛不大,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迹,同样扭曲变形,带着触目惊心的暗红:


    “…信…被截…林霄…知你…在伽蓝…寺中有…内应…哑仆…小心…”


    轰——!


    如同五雷轰顶!苏缨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冰冷!


    林霄知道她在伽蓝寺!他不仅追来了,还在寺中安插了内应!那个哑仆?她猛地想起,昨日上山时,确实在寺门附近看到一个穿着僧衣、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老僧,默默扫着落叶。他看她的眼神……现在想来,竟是带着一种冰冷的、监视般的阴鸷!


    内应!哑仆!


    父亲的信被截了!那她贴身藏着的密信……她惊恐地摸向怀中——那封染血的密信还在!但林霄既然能截到父亲给她的信,是否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她猛地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窗外庭院。


    荒芜的庭院里,野蔷薇在雨后阳光下摇曳。而在那丛茂密的蔷薇花架之后,一个穿着破旧僧衣、佝偻着背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正透过花叶的缝隙,无声地、冷冷地注视着别院的窗口!


    正是那个扫地的哑仆!


    苏缨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窗外,那个佝偻的身影似乎被惊动,如同受惊的老鼠,迅速缩回了花架的阴影深处,消失不见。


    但苏缨知道,那双浑浊而阴冷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桌上那角染血的布帛,又看向腕间那串冰冷的寒玉佛珠。玄寂的警告如同魔咒在耳边回响:“镇邪祟,辟外魔”……“莫近恶孽之地”……


    这串珠子,是否能挡住那来自黑暗中的窥视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毒手?而那个在藏经阁中救了她、却又将她推开的玄寂大师……他是否早已察觉了这一切?他眼中那复杂的光芒,究竟是警告,还是……其他?


    袖中染血的布帛冰冷刺骨,腕上的佛珠却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苏缨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父亲的命悬于一线,恶徒的爪牙已伸到眼前。这伽蓝山下,哪里还有净土?这串佛珠,究竟是护身符,还是……另一个更深的劫数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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