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 第1章 佛前灯·寂 --- 山风卷着潮湿的水汽,蛮横地撞开伽蓝寺大雄宝殿沉重的门扉。殿内长明灯的火苗被撕扯得疯狂摇曳,将壁上佛陀低垂的眼睑和金刚怒目的面孔映照得明明灭灭,宛如神佛在无声叹息。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唯有殿角铜漏一滴、一滴,敲打着亘古不变的节奏,在这片死寂里凿出空洞的回响。 殿心蒲团上,玄寂身姿如崖边孤松,挺拔而凝定。一袭月白僧衣纤尘不染,衬得他肤色越发冷白,几乎要与身后汉白玉莲座融为一体。他眼帘低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静谧的阴影。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一颗、一颗,捻过腕间缠绕的佛珠。 那佛珠非金非木,乃是伽蓝寺后山千年寒潭深处孕育的寒玉所制,一百零八颗,颗颗沁凉如冰,是镇心魔、守灵台的圣物。指尖拂过冰润的珠身,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将最后一丝属于凡俗的杂念也驱逐殆尽。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他,渗入每一次悠长沉静的吐纳。他在诵《金刚经》,低沉的梵音从他唇齿间流淌而出,每一个音节都敲在空寂的大殿四壁,再反弹回来,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整个伽蓝寺都在这诵经声中沉沉睡去。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经文行至此处,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却毫无预兆地一滞。 第一百零八颗珠子,那颗刻着细密降魔真言的母珠,在他指腹下猛地灼烧起来!并非幻觉,一股滚烫的热意,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穿透了寒玉天生的冰冷屏障,狠狠烫了他一下。 玄寂眉心那道殷红的朱砂印,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诵经声戛然而止。 他倏然睁开眼。 那双眸子,澄澈如秋日山涧,本该映照万物而不留一痕,此刻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指尖传来的灼痛如此真实,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抗拒的异样气息,直冲灵台。他垂眸,视线落在腕间那串依旧莹白如玉的佛珠上——它静默着,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灼热只是他禅心不稳时生出的妄念。 “咄!” 一声低沉的佛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醒意味,从大殿角落传来。 玄寂目光微抬。殿门巨大的阴影里,端坐着他的师父,伽蓝寺住持慧明大师。老僧枯瘦如古松,裹在一领洗得发白的旧僧袍里,白眉低垂,几乎遮住了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他手中那柄象征着无上法权的九环锡杖,在昏暗的光线下,杖首的金属环扣泛着冷硬的光泽。方才那声断喝,正是出自他口。 玄寂心中凛然。师父是在点醒他。他立刻收回心神,重新阖上双目,指下发力,更重地捻过那串佛珠,试图用寒玉本身的冰冷去镇压指腹残留的、挥之不去的异样灼热,也镇压心底那丝不该泛起的波澜。 “……而生其心……” 他强迫自己接上中断的经文,声音却比先前低沉了一分。 --- 与此同时,伽蓝山脚下,那座荒废已久的苏家别院,正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狠狠冲刷。 雨水如天河倒泄,砸在残破的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庭院里,无人修剪的野蔷薇在狂风骤雨中疯狂摇曳,带刺的藤蔓攀附着斑驳倾颓的院墙,湿透的花瓣混着污泥零落成泥。 “砰!” 西厢房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壁上,震落一片簌簌灰尘。苏缨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浑身湿透。单薄的春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玲珑的线条,冰冷刺骨。乌黑的长发凌乱地粘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水。她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小姐!”侍女春桃举着一盏昏黄油灯,跌跌撞撞地从里间跑出来,一见苏缨这狼狈模样,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慌忙放下油灯去扶她,“您怎么淋成这样了?快,快进去换衣裳!” 苏缨却一把推开春桃的手,顾不上湿冷,几步冲到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破旧木桌前。桌上,一只积满灰尘的紫檀木匣子已被打开。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顾不上那纸包也早已被雨水浸透了大半。她哆嗦着剥开层层湿漉漉的油纸,里面赫然是一封信。信纸边缘染着刺目的暗红,如同干涸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她的指尖冰凉,几乎不听使唤,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封染血的信笺在桌上展平。熟悉的、却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字迹,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缨儿…速离苏州…林霄…夺产…逼婚…为父…中毒…伽蓝寺…龙脑香…或可…暂续命…切切…”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苏缨心上。夺产!逼婚!中毒!父亲!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苏州家中,父亲那慈祥温和的笑容还在眼前,转眼间却只剩下这封染血的绝笔!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林霄! “噗——” 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苏缨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齿间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她不能倒,绝不能倒在这里!父亲还在等着她!龙脑香…伽蓝寺的龙脑香!那是父亲唯一的生机! 她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杏眼里,方才的恐惧和脆弱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水珠顺着她尖俏的下颌不断滴落,砸在染血的信笺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暗红。 “春桃!”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取蓑衣!斗笠!还有…我娘留下的那柄匕首!” 春桃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狠色惊得一颤:“小姐?这么大的雨,您要去哪儿?那龙脑香是伽蓝寺圣物,非皇家供奉不得求取啊!何况…何况天都黑了,山路……” “闭嘴!”苏缨厉声打断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支母亲遗留的、鎏金莲花簪,狠狠插入自己湿透的发髻,簪头的莲花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冰冷的金芒,如同她此刻的眼神,“圣物?我偏要取!天黑?暴雨?呵…挡我者,神佛亦杀!” 她一把抓起桌角那个早已备好的粗布药囊,看也不看惊惶的春桃,转身就冲向门外那一片狂暴的雨幕。纤细的身影,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滂沱大雨吞噬。 --- “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将伽蓝寺大雄宝殿内映得亮如白昼,瞬间又陷入更深的黑暗。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殿顶炸开,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连沉重的佛像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就在这惊雷炸响的刹那,玄寂捻动佛珠的手指再次僵住! 这一次,不仅是指腹下的灼热感卷土重来,那灼热之中,更夹杂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刺痛!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隔着遥远的空间,狠狠扎在他的手腕之上! 玄寂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惊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穿透洞开的殿门,投向山下风雨如晦、漆黑一片的远方。手腕上那串冰冷的寒玉佛珠,此刻竟隐隐传递出一种焦灼的、求救般的脉动! “师父……”玄寂下意识地低唤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殿角阴影里,一直闭目如入定般的慧明大师,终于缓缓抬起低垂的白眉。他那双仿佛能看透过去未来的眼睛,在昏暗中精准地落在玄寂腕间那串微微嗡鸣的佛珠上,又缓缓移向殿外风雨交加的漆黑夜色。老僧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融入呜咽的风声。 “心灯已燃,业障自生……”慧明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古老的预言在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玄寂紧绷的心弦上,“该来的…终究避不过。玄寂,守住你的灵台。” 玄寂的心重重一沉。 他倏然起身,月白僧衣在狂灌入殿的疾风中猎猎作响。他再次垂眸,看向自己紧握佛珠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串珠子依旧莹润,却在他掌心传递着从未有过的、滚烫而混乱的脉动。 山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竟能如此蛮横地穿透伽蓝寺千年积累的禅寂屏障,直接撼动他腕间这串镇魔守心的寒玉佛珠? 第2章 山雨困·逢 --- 雨水冰冷如针,瞬间穿透单薄的月白僧衣,狠狠刺在皮肤上。玄寂却浑然未觉,他身形如一道离弦的白箭,射入伽蓝寺后山翻腾的雨幕。脚下湿滑的青石阶在黑暗中延伸,两侧狰狞的树影在狂风里张牙舞爪。他弃了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唯有腕间那串寒玉佛珠传递来的灼痛和牵引感,是这混沌天地间唯一清晰的坐标。 那痛楚并非恒定,而是带着一种急促的、濒危般的脉动,越来越快,越来越烫!它牵引着他的方向,不是山下的别院,而是后山更深处、那片他平日清修打坐的竹林精舍方向! 精舍?玄寂心头猛地一沉。那里是寺中禁地,鲜有人知,更遑论在如此暴烈的雨夜闯入!是谁?是什么东西,竟能引动他这串镇魔佛珠如此剧烈的反应?是魔障?还是……慧明师父那声叹息里所谓的“业障”? 他不敢深想,足下发力,身形在崎岖湿滑的山道上几个起落,速度快得只在雨帘中留下淡淡的残影。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淌下,滑过紧绷的喉结,没入僧衣领口。那双澄澈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染上了凝重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 --- “啊——!” 一声短促的、带着极致惊恐的尖叫,被狂暴的雨声和雷声瞬间撕碎、吞噬。 苏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雨水顺着她额前的湿发不断流入眼睛,带来刺痛的模糊。她背靠着一根冰冷的廊柱,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站立。 就在刚才,她凭借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一头扎进伽蓝山后山,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传说中可能生长龙脑香的方向摸索。暴雨如注,山路泥泞,视线不足三尺。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的瞬间,她惊恐地看到,就在前方不足十步的泥泞小径上,赫然盘踞着一条足有儿臂粗的毒蛇!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信子在电光下吞吐,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了她! 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那声尖叫,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退!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痛从脚踝传来,她甚至来不及查看,那毒蛇已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她弹射而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父亲染血的信笺,林霄狰狞的嘴脸,自己孤注一掷的愚蠢……无数念头在死亡的恐惧下轰然炸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穿透狂暴的雨幕! 紧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 那条凌空噬咬而来的毒蛇,蛇头被一颗激射而至的小石子精准击中,瞬间爆开一团血雾!无头的蛇身在半空中扭曲抽搐了一下,重重砸落在苏缨脚边的泥水里,兀自疯狂扭动。 苏缨吓得魂飞魄散,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手脚并用地向后急退,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裙裾。 一道白影,如同撕裂雨夜的月光,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前,挡住了那片扭曲的蛇尸,也挡住了扑面而来的腥风和死亡气息。 苏缨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看到一个挺拔如松的背影。月白色的僧衣被雨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宽阔的肩背和紧窄的腰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肌肉轮廓。湿透的布料近乎透明,紧贴着他贲张的背肌,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微微起伏。他赤着足,稳稳立在冰冷的泥水中,脚踝沾满了污泥,却有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 那人缓缓转过身。 一道惊雷恰在此时炸响,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如深秋寒潭,此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雨水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滑下,流过眉心那道殷红如血的朱砂印记,再沿着线条冷硬的下颌滴落。 是他!伽蓝寺那位名动天下的玄寂大师! 苏缨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惊鸿一瞥的震撼。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恐惧的后遗症让她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带着哭腔的气音。 玄寂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惊愕之色迅速隐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沉静。他扫了一眼她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只明显不自然弯曲的脚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并未说话,只是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湿透的月白僧衣外袍。 动作间,僧袍下仅着的一件单薄中衣也被雨水勾勒出紧实的胸膛线条。苏缨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片布料下起伏的肌理,冰冷的窒息感中,竟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晕眩。 玄寂恍若未觉,将那件宽大的、湿漉漉的僧袍,带着他微热的体温和清冽的檀香气息,兜头罩在了苏缨身上。 “冷么?” 低沉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苏缨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冷硬,却奇异地驱散了她骨髓里的一部分寒意。 苏缨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僧袍,冰冷的布料贴着她湿透的中衣,带来一阵颤栗。她抬起头,视线恰好撞上他微微低垂的目光。他正看着她,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雨水顺着他长长的睫毛不断滴落。 他离得这样近,近得她能看清他下颌上细小的水珠滑落的轨迹,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被雨水也无法完全浇灭的温热气息。一种强烈的、属于男性的存在感,带着佛门特有的檀香和雨水的冷冽,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力,蛮横地侵入她的感官。 苏缨的心跳,在极致的恐惧和寒冷之后,以一种完全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起来,几乎要盖过耳畔的雷雨声。她慌忙垂下眼帘,脸颊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滚烫的热意,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我的脚……”她试图开口解释,声音嘶哑微弱,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依赖。 玄寂的目光顺着她的话,落在她那只被泥水覆盖、明显肿胀起来的脚踝上。他沉默了一息,似乎在权衡什么。腕间的寒玉佛珠,在接触到苏缨身体,尤其是当他的僧袍包裹住她的瞬间,那股灼痛和牵引感竟奇异地减弱了许多,只余下一种温吞的、持续的暖意,缠绕在珠串与他手腕的接触点上。 “此地不宜久留。”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随我来。”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便朝着竹林深处走去。湿透的僧衣中裤紧贴着他修长有力的腿部线条,赤足踩在泥泞和碎石上,每一步都沉稳无比。 苏缨裹紧那件宽大的僧袍,试图跟上。脚踝处钻心的剧痛让她刚迈出一步就痛呼一声,身体再次失去平衡向前栽倒! 预料中的冰冷泥泞并未到来。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滚烫温度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那温度透过湿透的僧袍和中衣,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烫得她浑身一颤。 玄寂不知何时已回身,一手稳稳扶住了她。他并未看她,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紧绷,下颌线似乎咬得更紧了。他手臂沉稳有力,几乎承担了她大半的重量。 “失礼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说罢,他不再犹豫,半扶半搀着行动不便的苏缨,一步一步,朝着竹林深处那点微弱灯光的所在——那座在风雨中静静伫立的精舍走去。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两人。苏缨几乎整个人被裹在他的僧袍里,靠在他有力的臂弯中,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清冽的檀香、雨水的冷冽,以及一种……仿佛阳光晒过雪松般的、纯粹的男性气息。每一次踉跄,每一次他手臂收紧带来的支撑感,都让她心跳如鼓,脸颊滚烫。方才毒蛇带来的死亡恐惧,竟在这奇异的、带着禁忌感的依靠中,被一种更加混乱、更加陌生的悸动所取代。 她偷偷抬眼,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串紧贴在他腕骨上的、在湿透的中衣袖口下若隐若现的莹白佛珠。那珠子,似乎也在微微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 精舍的门被玄寂用肩膀顶开,一股干燥的、带着淡淡竹子和陈年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雨声。 他将行动不便的苏缨小心地扶到精舍内唯一一张竹榻边坐下。竹榻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旧蒲团。 “在此稍候。”玄寂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迅速转身,走向精舍一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炭盆,旁边堆着干燥的松枝和火折子。 苏缨裹紧身上湿透的僧袍,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她蜷缩在竹榻一角,抱着膝盖,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脚踝处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她悄悄抬眼,打量着这间极其简朴的精舍。四壁空空,唯有一张竹榻,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和几卷摊开的经书。墙角立着一个简陋的竹制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更多经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主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清冷檀香。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矮几上的经卷。油灯的光线昏暗,但其中一卷摊开的经书边缘,似乎露出了一角与周围泛黄纸张截然不同的东西——那是一抹极其柔润的、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的……丝帛? 玄寂背对着她,正专注地俯身引燃炭盆里的松枝。跳跃的火光开始映亮他宽阔的肩背轮廓,湿透的白色中衣紧贴着他紧实的背肌,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布料清晰地勾勒出脊柱两侧有力的沟壑和肩胛骨的形状。那是一种充满了力量感和禁欲感的矛盾结合。 苏缨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脸颊滚烫。她慌忙移开视线,目光却恰好落在他刚才点燃炭盆时,随意放在旁边矮几上的那串莹白佛珠上。那珠子离她很近,近得在炭盆初燃的火光下,她似乎能看到珠子表面残留的……一丝极其浅淡的、与她发间那支鎏金莲花簪相似的暖金色泽? 是错觉吗?还是…… 就在这时,玄寂已经点燃了炭盆,一小簇温暖的火光开始驱散精舍内的阴寒湿气。他直起身,转过身来。 炭盆的光跳跃着,映亮了他半边侧脸。他额间那道朱砂印在火光下红得惊心,更衬得他肤色冷白如玉石。湿漉漉的黑发有几缕粘在额角,水珠顺着鬓角滑落,没入僧衣中衣微敞的领口。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初燃的火苗,精准地落在蜷缩在竹榻上、裹着他僧袍瑟瑟发抖的苏缨身上。 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仿佛带着炭火的温度,穿透了湿冷的空气,落在她裸露在僧袍外、被雨水冲刷得异常苍白的脖颈肌肤上。 精舍外,风雨依旧如狂兽般嘶吼。 精舍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轻响,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带着水汽和檀香气息的凝滞空气。 苏缨只觉得被他目光笼罩的那一小片皮肤,莫名地开始发烫。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件带着他气息的宽大僧袍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带着惊惶余韵和一丝不自知羞怯的杏眼。 玄寂的喉结,在火光映照下,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第3章 菩提乱·避 --- 炭盆里的松枝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苗努力舔舐着精舍内潮湿阴冷的空气,却无法真正驱散苏缨骨髓深处的寒意。她蜷缩在竹榻一角,身上紧紧裹着玄寂那件宽大的、湿透的僧袍。布料冰冷地贴着皮肤,上面属于他的清冽檀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阳光晒透的松木般的气息,却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暖意。 玄寂背对着她,站在精舍那扇简陋的竹窗前。窗外,暴雨如注,漆黑的竹林在狂风中翻涌如墨海。他身形挺拔如竹,湿透的白色中衣紧贴着宽阔的肩背,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和脊柱两侧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水珠顺着他微湿的鬓角滑落,没入微微敞开的领口,消失在僧衣深处。他沉默地望着无边的雨幕,侧脸的线条在炭盆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紧绷。 精舍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窗外狂暴的风雨声交织。每一次呼吸,苏缨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窗前那个沉默的背影上,落在他紧贴在背肌上的湿透布料勾勒出的轮廓,落在他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上——那串莹润的寒玉佛珠,正安静地缠绕在他冷白的手腕上。 方才被他有力的手臂半扶半抱着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她的臂膀上。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烫。她慌忙低下头,将半张脸埋进僧袍宽大的领口,鼻息间充斥的全是他的气息。这感觉太陌生,太……危险。像在冰天雪地里靠近一团灼人的火,明知不该,却贪恋那点温暖。 “雨势……暂缓了些。” 玄寂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没有回头,声音穿透雨声,清晰地传入苏缨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苏缨猛地抬起头,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她看向窗外,雨帘似乎确实比刚才稀疏了一点,虽然依旧滂沱,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要将天地彻底淹没的势头。 “此地不可久留。”玄寂终于转过身,炭盆的光映亮他半边脸,额间的朱砂红得惊心。他的目光落在苏缨那只肿胀的脚踝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移开,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贫僧送你下山。” 他的语调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那份刻意的疏离感,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苏缨心头那点因陌生悸动而升腾起的暖意。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脚踝痛得几乎无法行走,想说外面依旧危险,但触及他那双恢复澄澈、却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有劳……大师。”她垂下眼帘,声音低若蚊蚋,裹紧了身上的僧袍,试图汲取最后一点残留的暖意。 玄寂不再多言,几步走到竹榻前,动作干脆利落地再次托住了苏缨的手臂。他的手掌依旧滚烫有力,隔着湿冷的僧袍传递过来。苏缨身体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挣脱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男性气息的接触。 “得罪。”玄寂的声音毫无起伏,手臂却稳稳地承担起她大半的重量,不容拒绝地将她扶起。 苏缨咬紧下唇,强忍着脚踝钻心的剧痛,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每走一步,都疼得她冷汗涔涔。玄寂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艰难,脚步放缓了一些,但那只扶着她手臂的手,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力度,既支撑着她,又最大限度地避免着更进一步的接触。 两人沉默地走出精舍的门。冰冷的雨水再次兜头浇下,瞬间驱散了精舍内那点微薄的暖意。苏缨冷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更紧地贴近身边唯一的热源——玄寂的身体。隔着湿透的布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坚硬轮廓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源源不断的热力。 玄寂的身体似乎瞬间绷紧了一下,扶着她手臂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他沉默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将她半拖着,沿着湿滑泥泞的山路向下疾行。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侧脸滑落,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玉石,目光直视前方,刻意回避着身边少女因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山路崎岖湿滑,苏缨几乎是被他拖着前行,脚踝处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在一次下陡坡时,她脚下猛地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啊!”惊呼脱口而出。 腰间骤然一紧! 玄寂有力的手臂猛地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牢牢地箍住,拉向自己!苏缨的脸颊猝不及防地撞上他湿透而坚硬的胸膛。冰冷湿透的僧衣布料下,是他灼热紧绷的肌肉和沉稳有力的心跳! 轰——!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男性气息、檀香和雨水味道的热流瞬间将苏缨淹没。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薄薄的湿衣,那滚烫的温度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仿佛直接撞击在她的灵魂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连脚踝的剧痛都暂时忘却了,只剩下全身血液疯狂涌向脸颊的滚烫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两人紧贴的身体。 玄寂的身体僵硬如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少女柔软的身躯,感受到她脸颊贴在自己胸膛上那灼人的温度,感受到她因惊吓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幅度。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而汹涌的热流,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狠狠撞击着他的心防! 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苏缨失去支撑,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慌乱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然清晰地看到,玄寂那双永远澄澈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一丝狼狈的慌乱?他额间那道朱砂印记在雨水的冲刷下,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走!” 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快,近乎粗暴地再次抓住苏缨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几乎是拖拽着她,疾步朝着山下别院的方向冲去。那份刻意的疏离,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种近乎仓惶的逃离。 --- 山脚下的苏家别院,在夜雨中如同一头蛰伏的、伤痕累累的巨兽。破败的院墙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颓败。 当玄寂几乎是半拖半抱着苏缨,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到别院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前时,里面立刻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小姐!是小姐吗?”侍女春桃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门内响起。 “吱呀——”一声,木门被猛地拉开。春桃举着油灯,看到门外形容狼狈、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苏缨,以及她身边那位气息冷峻、僧衣同样湿透、紧抿着唇的年轻僧人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小姐!您可回来了!吓死奴婢了!”春桃慌忙上前想要搀扶苏缨,却被玄寂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慑得动作一僵。 玄寂一言不发,将苏缨的手臂交给春桃,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卸下了一个烫手的包袱。他迅速退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站在冰冷的夜雨中,任由雨水冲刷着他挺拔的身躯。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苏缨靠在春桃身上,强忍着脚踝的剧痛和心头的混乱,低声说道。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紧握的手腕上——那串莹白的佛珠。 玄寂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情绪。他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只是沉默地抬起自己的右手。 在春桃和苏缨困惑的目光中,他竟将那串从不离身的寒玉佛珠,从自己手腕上褪了下来! “此物,暂予施主。”他的声音低沉冷硬,在雨声中却异常清晰。他上前一步,不容拒绝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将那串还带着他体温和雨水的冰冷佛珠,轻轻缠绕在了苏缨纤细的手腕上。 莹白的珠子触碰到苏缨腕间冰凉细腻的皮肤,瞬间传来一股奇异的沁凉,仿佛一股清流注入她混乱灼热的血脉,让她因疼痛和心悸而躁动的身体奇异地平复了几分。但同时,珠子表面残留的、属于他肌肤的微热触感,却又像烙印般烫进了她的皮肉深处。 “持此佛珠,”玄寂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瞬间睁大的杏眼,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刻,“可镇邪祟,辟外魔。”他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别院外漆黑的雨幕,“夜深雨疾,施主……好自为之,莫再近恶孽之地。”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带着一种深沉的警告意味。 说完,他不再看苏缨瞬间苍白的脸,更无视她腕上那串莹白佛珠与自己僧袍形成的刺眼对比,猛地转身,白色的身影决绝地重新投入无边的黑暗雨幕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冰冷的佛珠紧贴着腕骨,那沁凉的感觉丝丝缕缕地渗入。苏缨怔怔地望着玄寂消失的方向,腕间残留着他手指拂过的触感,冰冷又滚烫。心口那股被他僧袍气息引燃的悸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这串带着他体温和警告的佛珠,烧得更加汹涌混乱。 “小姐!您的手……”春桃的惊呼打断了苏缨的恍惚。 苏缨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串莹白剔透的寒玉佛珠下,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一圈清晰的红痕。并非缠绕过紧的勒痕,而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烫过留下的印记?形状,竟隐约与她发间那支鎏金莲花簪的簪头轮廓有几分相似? 她心头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春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急急说道:“对了小姐!您上山后不久,那个林公子……林霄他带着人来了!凶神恶煞的,砸了半天门!说…说您要是再敢不识抬举,躲在这荒山野岭,他有的是法子让您…让您生不如死!他还说…说老爷的命……” 春桃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地捂住了嘴,不敢再说下去。 苏缨只觉得一股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百倍,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林霄!他竟追到了这里!还放出了如此狠毒的威胁! 她猛地攥紧了手腕上那串冰冷的佛珠。玄寂最后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莫再近恶孽之地”……“镇邪祟,辟外魔”…… 这串珠子,难道……难道真能感应到林霄那滔天的恶意?还是说……玄寂他……知道了什么? 苏缨缓缓抬起头,望向别院外那片吞噬了玄寂身影的、依旧漆黑如墨的雨夜。冰冷的佛珠紧贴着灼烫的印记,手腕上残留的刺痛感,与心口翻涌的惊悸、恐惧,还有那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不合时宜的悸动,疯狂地交织缠绕。 风雨如晦,前路未卜。父亲的命悬于一线,恶徒的威胁近在咫尺。而手腕上这串来自禁欲高僧的佛珠,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又像一团冰冷的火焰,紧紧缠绕着她,无声地昭示着某种刚刚萌芽、却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的……红尘劫数。 第4章 经卷误·缠 --- 晨光熹微,穿透伽蓝寺古刹飞檐翘角的缝隙,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雨后初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却压不住苏缨心头的沉重。 腕间那串寒玉佛珠紧贴肌肤,丝丝缕缕的凉意不断渗入,却奇异地无法平息她心湖的波澜。玄寂最后那句“镇邪祟,辟外魔”的警告,如同烙印刻在心头。父亲染血的信笺,林霄追至山下的威胁,还有昨夜竹林精舍里那混乱的心悸和冰冷僧袍下的滚烫温度……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翻腾。 她必须拿到龙脑香!这是父亲唯一的生机!可伽蓝寺的圣物,岂是寻常香客能求取的?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接近的理由。 “抄经祈福。”苏缨站在别院简陋的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依旧苍白的脸,低声对身后的春桃吩咐,“替我梳个最素净的发髻。” 春桃手脚麻利地为她挽发。当那支鎏金莲花簪再次插入发髻时,冰凉的簪身触到头皮,苏缨下意识地抚了抚腕间的佛珠。昨夜那圈奇异的灼烫红痕已然消退,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印记,但指尖拂过珠串时,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属于玄寂的体温。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春桃翻找出的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素色襦裙,用布巾小心包裹好抄经所需的笔墨纸砚,将父亲的染血密信贴身藏好,又特意将腕间的佛珠往衣袖深处藏了藏,这才在春桃担忧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山腰那座庄严肃穆的伽蓝寺。 --- 藏经阁位于伽蓝寺后殿深处。推开沉重的、散发着古老木质气息的门扉,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香以及浓郁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有些昏暗,高大的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直抵高高的藻井。上面层层叠叠堆满了经卷,书脊上的梵文和汉文书名在幽暗中若隐若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缕光柱中缓缓舞动。 苏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定了定神,朝着光线最明亮的一处角落走去——那里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 案后,一道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俯身整理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经卷。月白色的僧衣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洁净出尘,勾勒出挺拔如竹的背脊轮廓。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正是玄寂。 晨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他半边侧脸上。额间那道朱砂印红得沉静,深邃的眼眸在光线映照下,如同古井寒潭,清晰地映出苏缨瞬间有些失措的身影。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雨中的狼狈、精舍的扶持、以及那串缠绕在少女腕间的佛珠,都只是晨露般消散的幻梦。 “施主。”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住持有示,施主可在此处抄经祈福。此案经卷,请施主自选。”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落在她怀中抱着的笔墨纸砚上,刻意回避了与她目光的直接接触。那份刻意的、拒人千里的疏离感,比藏经阁里的空气更冷。 苏缨的心沉了沉。她努力挤出一丝得体的微笑,微微屈膝还礼:“有劳玄寂大师。”她走到长案另一侧,将笔墨纸砚小心放下,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经卷,刻意避开玄寂的方向。 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空旷的阁内回响。 苏缨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目光在书架上逡巡。她记得父亲密信中提及,伽蓝寺藏有古方,龙脑香只是其一,或许还有其他关于奇毒“噬情引”的线索?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书架最高层角落,一卷用深青色布套包裹、看起来格外古旧的经书上。书脊上模糊的字迹似乎与“药王经”有关。 她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指尖堪堪触碰到那布套的边缘。 就在这时! 她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或许是散落的经卷一角,或许是年久失修的地板缝隙,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失去平衡! “啊!”惊呼声中,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慌乱中手臂本能地挥舞,恰好扫过旁边一架堆满了经卷的小书格! 哗啦啦——! 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那架本就有些歪斜的书格剧烈摇晃,上面堆积如山的经卷如同雪崩般轰然倾泻而下! 苏缨吓得花容失色,眼看就要被沉重的经卷砸倒在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白影如电般掠至! 玄寂修长有力的手臂猛地伸出,一把揽住了苏缨向后倾倒的腰身!一股沉稳而巨大的力量瞬间将她拉离了崩塌的中心。同时,他的另一只手臂迅捷无比地抬起,宽大的僧袖猛地一卷,如同流云拂过,竟将大部分即将砸落的经卷扫向一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苏缨惊魂未定,整个人被牢牢地圈在玄寂有力的臂弯里。后背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灼热的呼吸带着清冽的檀香气息,拂过她头顶的发丝和敏感的耳廓。 这突如其来的、紧密到毫无缝隙的接触,让苏缨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脸颊“腾”地一下烧得通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因用力而绷紧的坚硬轮廓,箍在她腰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力。 玄寂的身体同样瞬间僵硬!怀中温香软玉的触感如此真实,少女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雨后青草和一丝暖香的清新气息,蛮横地冲入他的鼻息,与他周身的檀香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交织缠绕。昨夜竹林精舍里那混乱的悸动和雨中的狼狈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回涌,狠狠冲击着他强行构筑的心防! 时间仿佛凝固了刹那。只有散落一地的经卷,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玄寂猛地松开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迅速向后退开一大步,拉开了两人之间几乎贴在一起的距离。他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沙哑:“施主……当心。” 苏缨踉跄一步才站稳,脸颊滚烫如火烧,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她慌乱地垂下眼帘,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她垂眸的瞬间,目光却被自己脚边散落的一卷经书吸引住了。 那经卷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摔开,露出了里面泛黄的纸张。而在那纸张的夹层缝隙里,赫然露出一角质地截然不同的东西——那是一小块被折叠起来的、边缘染着刺目暗红的……布帛? 那颜色……像极了父亲密信上的血迹! 苏缨的心猛地一沉!她几乎是本能地,在玄寂尚未完全平复气息、目光还未完全从她身上移开之前,飞快地俯身,借着整理散乱裙摆的遮掩,用指尖极其迅速地将那角染血的布帛勾入袖中!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就在她指尖触及那冰凉布帛的瞬间—— “叮铃”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她发间那支鎏金莲花簪,不知是因方才的惊吓还是俯身的动作,竟毫无预兆地松脱了!簪子滑落,在空中划过一道细微的金芒,直直坠向地面! 玄寂的目光,恰好被这细微的声响吸引,下意识地循声下移。 就在簪子即将落地的前一刹那!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稳稳地凌空接住了那支下坠的簪子! 是玄寂! 他握着簪子,动作似乎有瞬间的凝滞。簪头那朵精巧的鎏金莲花,在藏经阁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那光泽,竟与他腕间曾戴过的那串寒玉佛珠,隐隐有几分神似?更让他心头莫名一悸的是,那簪身似乎还残留着少女发间的微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暖香。 他缓缓抬眸,目光深沉地看向苏缨。 苏缨的心跳几乎停止!袖中那角染血的布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而玄寂此刻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衣袖,看穿她所有的秘密!他会不会发现了?发现她刚才的小动作?发现她袖中那可疑的血书残片? 玄寂握着那支还带着她体温的莲花簪,一步步向她走近。藏经阁内幽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额间的朱砂印红得令人心慌。他每靠近一步,苏缨都能感觉到自己袖中那块染血的布帛在疯狂地灼烧着她的手臂,几乎要将她的伪装焚烧殆尽! 他会怎么做?质问她?揭穿她? 玄寂在苏缨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沉默地看着她因紧张和羞窘而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她脸颊上尚未褪尽的红晕,看着她因慌乱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握着簪子的手。 苏缨下意识地闭上眼,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并未到来。 她只感觉到发髻被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扶住。紧接着,那支冰冷的莲花簪被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力道,重新、稳稳地插回了她的发髻之中。他微凉的指尖,在插入簪子的瞬间,不经意地擦过了她敏感的耳垂肌肤。 那一刹那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窜过! 苏缨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对上了玄寂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苏缨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尚未平息的惊悸余波,有强行压抑的审视,有深沉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抹耳垂的柔腻触感所牵引出的……异样涟漪? “簪歪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慌乱?几乎是话音刚落,他便迅速收回了手,再次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那道无形的界限。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和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定力。 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地上狼藉的经卷,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却比之前更加冰冷疏离:“经阁凌乱,施主请回。祈福之事,改日再议。” 逐客令,下得不容置疑。 苏缨怔在原地,指尖死死掐着袖中那角染血的布帛。发髻间莲花簪冰冷的触感,耳垂上残留的微痒,还有玄寂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复杂光芒……这一切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袖中的血书是父亲唯一的线索,可玄寂那洞悉一切般的眼神,让她如芒在背。 她不敢再多留一秒,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低低应了一声:“是……叨扰大师了。”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出了藏经阁沉重的门扉,将那片弥漫着檀香、经卷和无声风暴的空间,连同那个让她心乱如麻的身影,彻底抛在身后。 --- 藏经阁内,重归寂静。 玄寂独自站在满地狼藉的经卷之中,久久未动。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目光落在方才无意中拂过苏缨耳垂的指尖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少女肌肤的柔腻触感和暖意。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腕间空空如也,那串从不离身的佛珠,此刻正缠绕在另一个女子的手腕上。而方才那一刻指尖的触碰,竟比昨夜雨中更甚,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星,瞬间燎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清冷的檀香气息驱散那萦绕不散的暖香和指尖残留的异样感觉。然而,当他再次睁眼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刚才苏缨俯身之处——那片散落的经卷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不自然的……暗红色泽? 玄寂的瞳孔,骤然收缩! --- 苏缨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山下的别院,反手死死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炸开。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春桃惊慌地迎上来。 苏缨顾不上回答,颤抖着手从袖中掏出那角染血的布帛,急切地在桌上展开。布帛不大,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迹,同样扭曲变形,带着触目惊心的暗红: “…信…被截…林霄…知你…在伽蓝…寺中有…内应…哑仆…小心…” 轰——! 如同五雷轰顶!苏缨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冰冷! 林霄知道她在伽蓝寺!他不仅追来了,还在寺中安插了内应!那个哑仆?她猛地想起,昨日上山时,确实在寺门附近看到一个穿着僧衣、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老僧,默默扫着落叶。他看她的眼神……现在想来,竟是带着一种冰冷的、监视般的阴鸷! 内应!哑仆! 父亲的信被截了!那她贴身藏着的密信……她惊恐地摸向怀中——那封染血的密信还在!但林霄既然能截到父亲给她的信,是否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她猛地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窗外庭院。 荒芜的庭院里,野蔷薇在雨后阳光下摇曳。而在那丛茂密的蔷薇花架之后,一个穿着破旧僧衣、佝偻着背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正透过花叶的缝隙,无声地、冷冷地注视着别院的窗口! 正是那个扫地的哑仆! 苏缨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窗外,那个佝偻的身影似乎被惊动,如同受惊的老鼠,迅速缩回了花架的阴影深处,消失不见。 但苏缨知道,那双浑浊而阴冷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桌上那角染血的布帛,又看向腕间那串冰冷的寒玉佛珠。玄寂的警告如同魔咒在耳边回响:“镇邪祟,辟外魔”……“莫近恶孽之地”…… 这串珠子,是否能挡住那来自黑暗中的窥视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毒手?而那个在藏经阁中救了她、却又将她推开的玄寂大师……他是否早已察觉了这一切?他眼中那复杂的光芒,究竟是警告,还是……其他? 袖中染血的布帛冰冷刺骨,腕上的佛珠却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苏缨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父亲的命悬于一线,恶徒的爪牙已伸到眼前。这伽蓝山下,哪里还有净土?这串佛珠,究竟是护身符,还是……另一个更深的劫数的开端? 第6章 业火焚·浴 --- 苏缨的脸颊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温热的粘稠里! 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檀香,以及一种纯粹而滚烫的男性气息,如同最猛烈的迷药,瞬间将她淹没。玄寂滚烫的掌心紧紧扣着她的后颈,力道大得让她几乎窒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毁灭般的占有欲。他剧烈的心跳如同战鼓,隔着染血的僧衣,沉重而狂野地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大…大师?”她惊恐地挣扎,声音破碎不堪。方才为他伤口涌起的心疼和酸涩,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侵略性的禁锢所取代。她害怕了,真的害怕了!眼前这个浑身浴血、气息狂暴、眼神如燃着黑色火焰的男人,还是那个清冷出尘、悲悯众生的玄寂大师吗? 玄寂对她的挣扎恍若未闻。他死死扣着她,将她禁锢在自己染血的怀中,下颌抵在她湿漉漉的发顶,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头皮上。肩后的伤口因这激烈的动作撕裂得更深,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两人紧贴的衣料,带来粘腻而灼热的触感。这真实的疼痛,和他心口那团名为“苏缨”的业火相比,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指尖的冰凉触碰,她眼中为他流下的泪水,她哽咽着说“这伤算我的孽”时那破碎的神情……所有这一切,都如同最烈的酒,彻底焚毁了他苦修二十余年的清规戒律! “别动!”他低吼,声音沙哑粗粝,如同困兽的咆哮,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压抑和痛苦。环在她腰间和扣在她后颈的手臂,如同烧红的铁箍,将她更紧地按向自己,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才能平息那焚心蚀骨的业火。 苏缨被他禁锢得动弹不得,脸颊被迫紧贴着他温热血渍浸透的胸膛。那浓烈的血腥气和男性气息交织,冲击着她的感官。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僧衣下紧绷如铁的肌肉,感受到他身体滚烫的温度,感受到他压抑在胸腔深处那如同火山即将喷发般的剧烈喘息。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可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竟又滋生出一丝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陌生的悸动和……沉沦感? 就在这时—— “呃!”玄寂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扣着她的手劲骤然一松! 苏缨趁机猛地挣脱开他的禁锢,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惊恐地看向玄寂。 只见他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单手死死捂住肩后的伤口,身体微微佝偻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柄淬毒的幽蓝匕首,还深深扎在他的皮肉里!麻痹感正随着毒素的蔓延,疯狂侵蚀着他的力量和意识! “毒……”玄寂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眼神中燃烧的黑色火焰被剧烈的痛苦和强行凝聚的意志所压制,显出几分挣扎的清明。他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刺痛和血腥味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这剧毒,这混乱的心绪,还有眼前这个让他彻底失控的少女……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他怕自己真的会化身修罗,将她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玄寂猛地抬起头,那双痛苦挣扎的眸子深深看了苏缨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苏缨无法读懂的情绪——有未褪尽的狂暴欲念,有被强行压制的痛苦,有深沉的警告,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决绝? “待在屋里……锁好门……任何人来…别开!”他急促地、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音未落,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强提一口真气,猛地转身,白色的身影如同受伤却依旧凶悍的孤狼,踉跄着冲出破碎的窗口,瞬间融入外面无边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地上一滩刺目的鲜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以及瘫坐在墙边、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的苏缨。 --- 夜风如刀,裹挟着冰冷的湿气,狠狠刮在玄寂滚烫的皮肤上。肩后伤口传来的剧痛和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体内真气因剧毒而紊乱翻腾,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不敢停下!不能停下! 身后那间破碎的别院,那个让他彻底失控的少女,如同最炽热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他必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逃到一个能让他清醒、能让他压制体内那焚心业火的地方! 后山!寒潭!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灯塔,在混乱的意识海中亮起。那是伽蓝寺的禁地,终年寒雾缭绕,潭水冰冷刺骨,蕴含着千年寒玉的精华,最能镇压心魔,涤荡污秽! 玄寂咬紧牙关,凭借着对山路的熟悉和一股非人的意志力,在崎岖的山道上跌跌撞撞地疾行。鲜血不断从肩后的伤口涌出,顺着僧衣流淌,在他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色痕迹。意识在剧痛、麻痹和心头那团炽烈业火的焚烧下,渐渐模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苏缨惊惶含泪的眼,她指尖的冰凉,她紧贴自己胸膛时那温软的触感…… “呃啊!”他痛苦地低吼一声,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山石上,指骨瞬间皮开肉绽,剧烈的疼痛让他再次清醒了几分。 不能想!不能再想! 终于,那熟悉的、弥漫着森然寒气的白雾出现在眼前。千年寒潭!到了! 玄寂几乎是扑到了潭边。他甚至来不及脱下身上那件被鲜血浸透、粘腻冰冷的僧衣,便踉跄着踏入了潭水中。 “嘶——!” 刺骨的冰寒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潭水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吞噬了他滚烫的身体!那极致的寒冷,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疯狂地对抗着体内肆虐的剧毒和那焚心的□□! 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将整个身体沉入冰冷的潭水之中! 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了头顶,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把冰刀,狠狠切割着他滚烫的神经和肌肉。肩后的伤口被冰冷的潭水浸泡,剧痛和麻痹感似乎被这极致的寒冷暂时冻结、压制了下去。 玄寂沉在寒潭深处,紧闭着双眼,任由冰冷的潭水包裹全身。他需要这寒冷!需要这能冻结灵魂的酷寒,来冷却心头那团几乎将他焚烧殆尽的业火! 然而,身体的冰冷,却无法冻结脑海中的景象。 苏缨的脸,她惊惶含泪的眼,她指尖抚过他伤口边缘时那冰凉而心疼的触感,她紧贴在他染血胸膛上温软的身躯……这些画面非但没有被寒潭的冰冷驱散,反而在极致寒冷的刺激下,变得异常清晰、异常灼热!如同烙印般深深烙在他的灵魂深处! 寒潭清澈冰冷,如同巨大的冰镜。 玄寂猛地睁开眼! 幽暗的潭水之下,借着穿透水面的微弱月光,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倒影中,他浑身湿透,月白色的僧衣被鲜血染红了大片,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宽阔的胸膛、紧窄的腰腹和贲张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黑发滑落,流过他冷峻紧绷的下颌,流过滚动的喉结,再沿着紧实起伏的胸膛肌理,一路蜿蜒向下,没入被湿透僧衣紧贴的腰腹深处…… 这具充满了力量和阳刚气息的男性躯体,此刻却笼罩在一种近乎妖异的矛盾之中——冰冷的潭水包裹着他,试图冻结一切;而他那双在倒影中睁开的眼眸,却如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黑色火焰!那火焰里,翻涌着**裸的痛苦、挣扎,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却依旧呼之欲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炽烈**! 佛性与欲念,在这冰冷的寒潭倒影中,扭曲地交织、厮杀! 玄寂死死盯着水中那个陌生而狂乱的自己。他看到了自己眼中那几乎要破瞳而出的黑色火焰,那火焰的中心,清晰地映照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是苏缨!是她惊惶含泪的眼,是她染血的指尖,是她温软的躯体!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充满了痛苦和狂暴的低吼,终于冲破了玄寂的喉咙,化作一串破碎的气泡,咕噜噜地涌向寒潭冰冷的水面! 他猛地挥拳,狠狠砸向水中那个倒影! “哗啦——!” 水花四溅! 倒影瞬间破碎、扭曲。 然而,心魔已生,业火焚身。这千年寒潭的酷寒,真的能冻结那被她的泪与血点燃的、足以焚尽菩提的业火吗? 倒影破碎又重聚,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眸,在冰冷的水波中,死死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