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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卷着潮湿的水汽,蛮横地撞开伽蓝寺大雄宝殿沉重的门扉。殿内长明灯的火苗被撕扯得疯狂摇曳,将壁上佛陀低垂的眼睑和金刚怒目的面孔映照得明明灭灭,宛如神佛在无声叹息。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唯有殿角铜漏一滴、一滴,敲打着亘古不变的节奏,在这片死寂里凿出空洞的回响。
殿心蒲团上,玄寂身姿如崖边孤松,挺拔而凝定。一袭月白僧衣纤尘不染,衬得他肤色越发冷白,几乎要与身后汉白玉莲座融为一体。他眼帘低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静谧的阴影。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一颗、一颗,捻过腕间缠绕的佛珠。
那佛珠非金非木,乃是伽蓝寺后山千年寒潭深处孕育的寒玉所制,一百零八颗,颗颗沁凉如冰,是镇心魔、守灵台的圣物。指尖拂过冰润的珠身,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将最后一丝属于凡俗的杂念也驱逐殆尽。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他,渗入每一次悠长沉静的吐纳。他在诵《金刚经》,低沉的梵音从他唇齿间流淌而出,每一个音节都敲在空寂的大殿四壁,再反弹回来,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整个伽蓝寺都在这诵经声中沉沉睡去。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经文行至此处,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却毫无预兆地一滞。
第一百零八颗珠子,那颗刻着细密降魔真言的母珠,在他指腹下猛地灼烧起来!并非幻觉,一股滚烫的热意,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穿透了寒玉天生的冰冷屏障,狠狠烫了他一下。
玄寂眉心那道殷红的朱砂印,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诵经声戛然而止。
他倏然睁开眼。
那双眸子,澄澈如秋日山涧,本该映照万物而不留一痕,此刻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指尖传来的灼痛如此真实,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抗拒的异样气息,直冲灵台。他垂眸,视线落在腕间那串依旧莹白如玉的佛珠上——它静默着,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灼热只是他禅心不稳时生出的妄念。
“咄!”
一声低沉的佛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醒意味,从大殿角落传来。
玄寂目光微抬。殿门巨大的阴影里,端坐着他的师父,伽蓝寺住持慧明大师。老僧枯瘦如古松,裹在一领洗得发白的旧僧袍里,白眉低垂,几乎遮住了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他手中那柄象征着无上法权的九环锡杖,在昏暗的光线下,杖首的金属环扣泛着冷硬的光泽。方才那声断喝,正是出自他口。
玄寂心中凛然。师父是在点醒他。他立刻收回心神,重新阖上双目,指下发力,更重地捻过那串佛珠,试图用寒玉本身的冰冷去镇压指腹残留的、挥之不去的异样灼热,也镇压心底那丝不该泛起的波澜。
“……而生其心……” 他强迫自己接上中断的经文,声音却比先前低沉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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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伽蓝山脚下,那座荒废已久的苏家别院,正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狠狠冲刷。
雨水如天河倒泄,砸在残破的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庭院里,无人修剪的野蔷薇在狂风骤雨中疯狂摇曳,带刺的藤蔓攀附着斑驳倾颓的院墙,湿透的花瓣混着污泥零落成泥。
“砰!”
西厢房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壁上,震落一片簌簌灰尘。苏缨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浑身湿透。单薄的春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玲珑的线条,冰冷刺骨。乌黑的长发凌乱地粘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水。她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小姐!”侍女春桃举着一盏昏黄油灯,跌跌撞撞地从里间跑出来,一见苏缨这狼狈模样,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慌忙放下油灯去扶她,“您怎么淋成这样了?快,快进去换衣裳!”
苏缨却一把推开春桃的手,顾不上湿冷,几步冲到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破旧木桌前。桌上,一只积满灰尘的紫檀木匣子已被打开。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顾不上那纸包也早已被雨水浸透了大半。她哆嗦着剥开层层湿漉漉的油纸,里面赫然是一封信。信纸边缘染着刺目的暗红,如同干涸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她的指尖冰凉,几乎不听使唤,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封染血的信笺在桌上展平。熟悉的、却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字迹,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缨儿…速离苏州…林霄…夺产…逼婚…为父…中毒…伽蓝寺…龙脑香…或可…暂续命…切切…”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苏缨心上。夺产!逼婚!中毒!父亲!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苏州家中,父亲那慈祥温和的笑容还在眼前,转眼间却只剩下这封染血的绝笔!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林霄!
“噗——”
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苏缨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齿间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她不能倒,绝不能倒在这里!父亲还在等着她!龙脑香…伽蓝寺的龙脑香!那是父亲唯一的生机!
她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杏眼里,方才的恐惧和脆弱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水珠顺着她尖俏的下颌不断滴落,砸在染血的信笺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暗红。
“春桃!”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取蓑衣!斗笠!还有…我娘留下的那柄匕首!”
春桃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狠色惊得一颤:“小姐?这么大的雨,您要去哪儿?那龙脑香是伽蓝寺圣物,非皇家供奉不得求取啊!何况…何况天都黑了,山路……”
“闭嘴!”苏缨厉声打断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支母亲遗留的、鎏金莲花簪,狠狠插入自己湿透的发髻,簪头的莲花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冰冷的金芒,如同她此刻的眼神,“圣物?我偏要取!天黑?暴雨?呵…挡我者,神佛亦杀!”
她一把抓起桌角那个早已备好的粗布药囊,看也不看惊惶的春桃,转身就冲向门外那一片狂暴的雨幕。纤细的身影,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滂沱大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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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将伽蓝寺大雄宝殿内映得亮如白昼,瞬间又陷入更深的黑暗。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殿顶炸开,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连沉重的佛像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就在这惊雷炸响的刹那,玄寂捻动佛珠的手指再次僵住!
这一次,不仅是指腹下的灼热感卷土重来,那灼热之中,更夹杂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刺痛!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隔着遥远的空间,狠狠扎在他的手腕之上!
玄寂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惊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穿透洞开的殿门,投向山下风雨如晦、漆黑一片的远方。手腕上那串冰冷的寒玉佛珠,此刻竟隐隐传递出一种焦灼的、求救般的脉动!
“师父……”玄寂下意识地低唤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殿角阴影里,一直闭目如入定般的慧明大师,终于缓缓抬起低垂的白眉。他那双仿佛能看透过去未来的眼睛,在昏暗中精准地落在玄寂腕间那串微微嗡鸣的佛珠上,又缓缓移向殿外风雨交加的漆黑夜色。老僧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融入呜咽的风声。
“心灯已燃,业障自生……”慧明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古老的预言在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玄寂紧绷的心弦上,“该来的…终究避不过。玄寂,守住你的灵台。”
玄寂的心重重一沉。
他倏然起身,月白僧衣在狂灌入殿的疾风中猎猎作响。他再次垂眸,看向自己紧握佛珠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串珠子依旧莹润,却在他掌心传递着从未有过的、滚烫而混乱的脉动。
山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竟能如此蛮横地穿透伽蓝寺千年积累的禅寂屏障,直接撼动他腕间这串镇魔守心的寒玉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