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拜入衡正神君门下后,纱颜日日夜夜苦修不辍。在他那清冷如霜却也严苛如铁的教导下,她褪去了螭身的野性与张扬,仙力日益精纯磅礴,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上神风仪。她珍惜着每一刻能在他身边的光阴,无论是听他讲解玄奥天律,还是在他监督下于寒玉台上承受淬炼之苦的每一分煎熬。他的目光依旧清冷,但偶尔在她突破瓶颈时,那温柔而又疏离的赞赏,便是她心中最珍贵的暖意。她所求不多,只愿这岁月长河,能这般流淌下去,师父在侧,她便有归处。
然而,天界的平静,终究是脆弱的琉璃盏。
一场毫无预兆、却又仿佛早已在权力泥沼中酝酿发酵了千万年的兵变,如同最污秽的墨汁,骤然泼洒在九天云海之上。起因荒诞可笑,不过是掌权者之间膨胀到极致的猜忌与怀疑,如同无数只无形的、被**扭曲的手,拼命撕扯着维系天界平衡的丝线。昔日的同僚反目,仙宫染血,祥云被战火与怨气染成不祥的暗红。喊杀声、法宝碰撞的轰鸣、仙术爆裂的光焰,撕裂了亘古的宁静。忠诚与背叛的界限在混乱中模糊不清,只剩下**裸的野心与恐惧在咆哮。
纱颜周身仙力澎湃,战意如虹。她护在衡正身前,手中凝聚着足以撕裂星辰的力量,声音因愤怒和不解而颤抖:“师父!您何必如此隐忍退让?以您的实力,弹指间便可镇压这场荒唐的叛乱!那些宵小之辈,何须您……”
衡正却抬手,轻轻按下了她蓄势待发的杀招。他的动作依旧从容,却带着一种令纱颜心慌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他抬首,目光穿透了翻涌的硝烟与混乱的战场,投向那虚无缥缈、运转不休的天道深处。那双曾如万载玄冰般清冷的眼眸,此刻竟似冰层消融,流淌出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澄澈与释然,却也带着看透一切的悲悯与苍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战场的喧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天道的回响,重重敲在纱颜心上,“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纱颜焦急而困惑的脸上,嘴角竟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如同饮尽了世间最涩的酒:“是我错了……一直错了。”
“天地悠悠,亘古如斯;红尘滚滚,奔流不息。这浩渺乾坤,这芸芸众生,这无休止的贪嗔痴怨……又岂是我一人之力所能改变、所能守护周全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沉重的、放下重担后的疲惫与解脱,“执着于‘守护’之形,反倒落了下乘,成了束缚,成了执念的囚笼。我欲以规则框定万物,却忘了规则本身,亦在天地洪炉之中。”
他周身开始散发出柔和却无比纯粹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攻击,而是最本源、最浩瀚的生命仙元在燃烧、在升华!整个动荡的天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抚过。狂暴的能量乱流开始平息,厮杀的仙兵魔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惊疑不定地望向光芒的中心。
“痴儿……” 衡正的目光落在纱颜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洞悉一切的清明,有难以言喻的温柔,还有一丝……了却尘缘的释怀。那光芒越来越盛,几乎要将他透明的身影融化其中。“与其徒劳地压制这沸腾的祸水,不如……以我这一身仙元道果,换得这四界……一时真正的安宁。”
“守护之道,非在强权,而在……平衡与牺牲。” 他的身影在光芒中越来越淡,声音也变得空灵缥缈,却字字清晰地传入纱颜的耳中,也仿佛传遍了四界八荒,“愿以此身,化育生机,佑尔等……平安。愿此界,四季如春,再无……兵戈之戾气。”
“徒儿……纱颜……”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山巅洞府里练剑的少年,看到了盘绕在臂上的白金色小蛇,看到了眼前这倔强而强大的螭龙弟子。前尘往事,因果纠缠,尽在眼底流转,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与了悟,“你我前尘……为师已然算到。岳定澜与小白蛇……是我与你……缘起之因。然缘起缘灭,皆是造化。今日之果,亦是……前尘之续。勿念,勿悲……”
“师父——!!!” 纱颜撕心裂肺地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团即将消散的光芒。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指尖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的温暖,如同穿过一缕即将散尽的晨曦。那光芒温柔地包裹了她一瞬,带着师父最后的气息,带着无尽的抚慰,也带着诀别的冰冷。
然后,光芒如同亿万颗细碎的星辰,无声地爆散开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宏大而寂静的升华。那光点如同最温柔的雪,纷纷扬扬,洒向动荡的四界。
所到之处,战火熄灭,戾气消融,断裂的山河被无形的力量抚平,枯萎的草木瞬间抽出嫩芽,干涸的河床涌出清泉。天空的阴霾被涤荡一空,重现澄澈的碧蓝。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下了重启的按钮,将一切混乱与伤害温柔地抹去。
四界,真的恢复了往日的太平。甚至比往日更加宁静祥和,处处生机盎然,真正应了那句“四季如春”。
可是,这片用最纯粹神君之魂换来的太平,落在纱颜眼中,却比最深的寒渊还要冰冷。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那最后一丝温暖的触感。周围是劫后余生的仙神们茫然而后庆幸的低语,是万物复苏的勃勃生机。
然而,她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虚空,和怀中那冰冷刺骨的、名为“失去”的余烬。
师父……终究还是走了。以他毕生修为,守护了他曾以为能凭规则掌控、最终却选择以牺牲来成全的……这芸芸众生。
而那句未尽的“我与你……”,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深深刺入她的心髓。缘起之因,终成永诀之果。她跨越历尽千辛万苦寻到他,最终,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散于天地之间。
这太平盛世,于她,不过是一片埋葬了所有过往与期盼的、寂静无声的坟场。
“师兄,这里不适合我,你不用拦我。”纱颜沉静的看着咫昭,“好好守护师父换来的太平。”
“你呢。”咫昭当时还没有现在那副暴君的做派,“师妹你又去哪里。”
纱颜折了一朵茉莉花,用灵力护她永生:“我自有我的去处,你精心照料的茉莉,我带走了。”
2.
四界大会,群星汇聚之地。穹顶是流转的星图,脚下是冰冷的玄玉,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禁制与各方灵力交织的沉重气息。以往颛翦那老家伙嫌麻烦,妖界席位总是空悬,倒显得清净。如今纱颜身兼妖主与天枢阁阁主两重身份,这趟浑水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她斜倚在天枢阁阁主那象征中立的、略高于四王主位的白玉雕花座椅上,位置绝佳,视野开阔。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袍,与场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纱颜单手托着腮,几缕银发垂落颊边,那双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慵懒的讥诮。她看着场地中央那四张象征着四界至高权柄的王座,以及其上端坐的“王”们。
当年,她坐在师尊后面,自然咫昭坐在她身边,师尊用不可辩驳的语气,处理着一件又一件事。
如今,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毫无王者风范的争吵。
“人界灾荒饿殍遍野,那是你们的事,关我妖界何事?”妖王墨烬像一柄出鞘的妖刀,斜倚在宽大的王座里,眼眸扫过人皇诸怀瑾,满是轻蔑。他指尖把玩着一缕幽绿的妖火,火苗跳跃,映着他嘴角那抹邪气的笑。
“墨烬!”人界新皇诸怀瑾猛地拍案而起,杯盏中的琼浆玉液晃出杯沿。他年轻的脸庞因愤怒和连日焦灼而紧绷,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人妖两界早已缔结盟约,白纸黑字!你此时见死不救,是背信弃义!”
“盟约?”墨烬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老子看在天族和某些人(他眼风若有似无地扫过护岚的方向)的面子上才撤的兵!真以为你们这些软脚虾能入我的眼?收起你那套假仁假义!”
纱颜的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墨烬对人界的敌意如此外露,看来在人间那段时间,这位年轻气盛的人皇确实让他吃了不少哑巴亏。
“诸怀瑾陛下,墨烬妖王,”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代表天界出席的咫昭神君。他端坐如松,周身流淌着纯净的神辉,是这片混乱中唯一的光源。“人妖纷争暂且搁置。当务之急,是亿万生灵涂炭。恳请妖界,广开粮仓,解人界燃眉之急。天族亦会记下这份恩义,日后必有回馈。”他语调平和,却蕴含着四界之首的份量,试图将脱缰的野马拉回正轨。
“咫昭神君,”墨烬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长腿交叠,竖瞳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您这话说得轻巧。恩义?回馈?我妖界子民也是生灵,他们顶风冒雨,胼手胝足,在贫瘠妖土上种出这点口粮容易吗?您让我就这么拱手送人?呵,我墨烬要是这么做了,明天妖都的城门就得被愤怒的妖族踏平!我这个妖王,还怎么当?”他摊开双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无赖模样。
“墨烬!”诸怀瑾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你分明是故意刁难!坐视亿万生灵饿死,你就不怕天道因果?!”
“刁难?”墨烬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怀瑾陛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墨烬,可是最讲‘道理’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牢牢锁住诸怀瑾,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带着残忍的戏谑:
“这样吧,看在我天地良心和咫昭神君的面子上,我‘卖’给你。一千斤米换一千两黄金。如何?童叟无欺,公平交易。怀瑾陛下……您,选吧?”
“……”
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连流转的星图光芒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诸怀瑾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琉璃杯盏,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细微的裂纹瞬间在坚韧的杯壁上蔓延开来。他英俊的脸庞血色尽褪,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眸,几乎要穿透空气,将对面那个笑得肆意张扬的妖王烧成灰烬。一千斤米一千两黄金?这哪里是交易,分明是**裸的掠夺和羞辱!人界灾荒,国库空虚,连军饷都成问题,哪里去筹这足以掏空半个国库的天价黄金?
纱颜依旧托着腮,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她能看到诸怀瑾眼中屈辱的火焰和深沉的绝望,也能看到墨烬眼底那报复得逞的快意和冰冷的算计。咫昭神君眉头微蹙,显然对墨烬这狮子大开口也感到棘手,但仙族不便直接干涉他界内政。
继仁仙君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位素来以公正著称的仙君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看向墨烬,话语却直指核心:“墨烬妖王,恕我直言。妖族子民天生体魄强健,术法通玄,在力量方面比之孱弱的人界子民,强出的何止零星半点?何苦在粮价上苦苦相逼,徒增业障因果?”
墨烬赤红的妖瞳微微眯起,没有立刻回应继仁,反而带着一丝玩味,慢悠悠地将视线转向了高座之上的纱颜。那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他想看看这位身兼妖主的天枢阁阁主,会如何接他抛过来的话头。
纱颜感受到了墨烬的目光,也察觉到了继仁话语中的分量。她纤细的手指在白玉扶手上轻轻点了两下,仿佛在权衡。片刻后,她抬起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眸,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带着天枢阁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继仁仙君所言,亦是天枢阁所虑。过度盘剥,有违天和,亦损四界长久之安定。”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诸怀瑾和好整以暇的墨烬,“依天枢阁之见,不若遵循人间市价,公平交易。如此,人界可得喘息,妖界亦不失体面,两相便宜。”
“遵循人间市价?”墨烬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玩世不恭的笑容重新爬上嘴角,带着浓浓的讥讽,“纱颜阁主,你那天枢阁算尽天机,怎么不算算我妖界子民的心情?他们……” 他正要继续发挥,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身侧那抹清冷身影的细微变化。护岚依旧端坐如冰雪雕琢的塑像,一身银甲在星辉下泛着寒光。她没有说话,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分毫。但墨烬太熟悉她了,熟悉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呼吸的节奏。此刻,她那如远山含黛般的秀眉,极其细微地、几乎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蹙眉的幅度极小,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墨烬刻意营造的嚣张气焰。她内心最深处依然排斥着无意义的掠夺和可能引发更大动荡的压迫。这微不可察的蹙眉,是她无声的不赞同,是比任何激烈言辞都更能触动墨烬心弦的警示。
墨烬即将出口的刻薄话语在舌尖转了个弯。他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几分,但眼底的算计却更深了。他手指敲了敲王座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重新锐利地锁定了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的诸怀瑾。
“罢了,”墨烬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看在……诸多‘情面’上,黄金就免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诸怀瑾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置信的微弱希冀,然后,图穷匕见:“把你们人界陇西的采矿权,给我妖族。”
“陇西?!”诸怀瑾像是被毒蝎蛰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瞬间被惊怒取代。陇西!那是人界已知最大的灵石矿脉和几种稀有金属的产地,是人界未来百年发展的命脉所系!这比黄金要价更狠,这是要掘人界的根!
会场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咫昭神君眉头紧锁,想要开口,却又深知这已是墨烬在护岚无声影响下做出的“让步”,再干涉,恐激化矛盾。纱颜眼神微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护岚的方向,又看向诸怀瑾,似乎在评估他承受的底线。
诸怀瑾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强迫自己垂下眼眸,避开墨烬那如同狩猎者般的视线。他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他脑海中飞速权衡:拒绝?墨烬方才那句“等你们死的差不多了,再降个神罚,我妖族不就有人界全界了吗”如同恶毒的诅咒在耳边回响。陇西矿权固然重要,但若亿万子民尽成白骨,要矿何用?国将不国,何谈资源?半个州……或许能保留一点火种,一点未来翻盘的希望?
时间在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刀子割在诸怀瑾的心上。他终于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和刻骨的屈辱:“好……半个州……陇西……半个州的采矿权……”
他同意了。为了那能救命的粮食,他亲手割下了人界一块流着金色血液的肉,奉给了他的仇敌。这不是交易,是城下之盟,是烙在人界历史上的、血淋淋的国耻!
墨烬看着诸怀瑾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屈辱、绝望和深沉的恨意,满意地收起了最后一丝伪装的笑意。他微微颔首,姿态如同施舍:“行吧,也不可以一棒子打死是吧。怀瑾陛下,明智之举。” 那冰冷的语调,宣告着这场以人界尊严为代价的交易的达成。护岚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丝,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对墨烬手段的不适?还是对人界苦难的一丝悲悯?无人知晓。整个会场,只剩下诸怀瑾那沉重得仿佛背负了整个崩塌世界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