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墨烬站在妖王殿的沙盘前,指尖划过山川河流的模型,最终停在人界的都城——启天城。
自他登位以来,人族与妖族的战争便未曾停歇。这三年是爆发,前面一百五十多年也暗中挑拨着边界不堪一击的关系。他本可以像前任妖王颛翦一样,与人族维持表面的和平,可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护岚死的那一日——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袍,而人族的修士站在高处,冷眼旁观。
“生死离别自有定数……”他低声呢喃,眼中却燃起冰冷的火焰,“可杀妻之仇,怎能不报?”
“妖王。”殿外传来侍卫低沉的声音,“人界使臣求见。”
墨烬指尖一顿,缓缓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人族终于坐不住了?”
侍卫垂首:“只有一人,自称启天国师。”
“哦?”墨烬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单刀赴会?倒是有趣。”
他转身走向王座,黑袍如夜,在烛火下泛着暗金纹路。他慵懒地坐下,随手摘了一颗葡萄丢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绽开,却掩不住心底的冷意。
“让她进来。”
殿门缓缓开启,一道清瘦的身影踏入。
来人一袭浅色绿袍,衣袂如云,发髻仅以白色丝带束起,素净得不似权倾朝野的国师,倒像是山间修行的隐士。她手持一柄白玉羽扇,步履从容,仿佛踏入的不是妖王大殿,而是一处寻常庭院。
墨烬眯起眼,打量着她。
——启天国师,云栖(infj)。
他听说过她。人族近年来最年轻的国师,以智谋闻名,甚至有人说,她能窥天机、算因果。
“妖王万安。”云栖微微颔首,声音如清泉击石,不卑不亢。
墨烬没有回应,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葡萄,任由沉默蔓延。
过了许久,他才懒懒开口:“国师为何不坐?本座的妖界不比人界,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云栖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莞尔:“妖王倒是直率。”
她并未推辞,拂袖落座,姿态依旧优雅。
墨烬嗤笑一声:“突然来个文化人,本座倒不习惯了。”
云栖不以为意,羽扇轻摇,直奔主题:“妖王与我人族,可有过节?”
“过节?”墨烬似笑非笑,“国师当真不知?”
“颛翦在位时,人妖两族和睦共处,并无大争。”云栖语气平和,“妖王如今大动干戈,不怕民心涣散?”
墨烬眸光一冷。
“第一,”他缓缓起身,黑袍如阴影笼罩,“人族骂我妖族为畜生时,国师可曾听过?我族食不果腹,却仍要进贡三界珍宝时,国师可曾见过?”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声音低沉如刃:“第二,我不是颛翦。”
云栖神色不变,羽扇却微微一顿。
“至于民心……”墨烬冷笑,“不劳国师费心。”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两人对峙的身影。
云栖轻叹一声,语气缓和:“妖王,连年征战,妖族兵力损耗亦不小,不如……”
“没你们多。”墨烬打断她,语气轻描淡写。
云栖眸光一凝。
“我族有仙界之佑,魔族亦为盟友。”她缓缓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妖王何必执迷不悟?”
“仙界?”墨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灵力日渐枯竭,连四季如春的仙界都开始下雪了,他们自顾不暇,还能保你们?”
云栖指尖微微收紧。
“至于魔族……”墨烬勾起唇角,“昨日魔尊刚从我这儿买走大批硝石,国师可知,硝石对谁的威胁最大?”
云栖面色终于变了。
硝石——炼制破灵箭的核心材料,专克人族修士的护体灵力。
“你想怎样?”她声音微沉,从容不再。
墨烬盯着她,一字一顿:“把你们的皇帝(enfj)押到妖界。”
“不可能。”云栖断然拒绝。
“那就把皇后(infp)的头颅献上。”
“荒谬!”
墨烬眼中寒意骤盛。
“当年你们杀我妻子时,可曾想过荒谬?”他声音极轻,却如雷霆炸响,“既然谈不拢,那就——战到底。”
殿外忽起狂风,卷着细雪涌入。
云栖望向门外,仙界的方向——那里本该永远春暖花开,如今却飘来了雪。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
“妖王,仇恨只会带来更多的仇恨。”
墨烬背对着她,身影孤绝如刀。
“本座只要血债血偿。”
2.
"护岚没死。"
云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开殿内凝滞的空气。她缓缓将白玉羽扇放在案几上,扇骨与黑檀木相触,发出"嗒"的一声清响。
墨烬的背影骤然僵住。妖王殿外正在飘雪,一片雪花顺着风旋进殿内,落在他肩头的金线饕餮纹上,竟没有立即融化。
"护岚就是司战仙君。"
云栖看见墨烬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可怕的脆响。他肩胛骨的线条透过黑袍清晰可见,像两把绷到极致的弓。殿内烛火忽然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鎏金柱上,那影子竟隐约现出九尾妖相。
"她历的是诛心劫。"云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羽扇边缘,"目的就是要让启天先帝顺理成章地...退位。"她巧妙地把"死"字咽了回去,观察着墨烬的反应。
妖王终于转过身。云栖心头一跳——他眼底竟泛着血色,瞳孔缩成两道危险的竖线。
"说下去。"墨烬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锋利的冰碴。
云栖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当年她抢太岁,不是为私欲,而是阻止先帝长生。那老怪物若继续在位..."她突然噤声,因为墨烬已经走到她面前三步之遥,周身妖力形成肉眼可见的暗红色气旋。
"那我呢?"墨烬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云栖毛骨悚然,"本座是她伟大使命里...怎样的插曲?"
殿外风雪骤急,冰晶拍打在雕花窗棂上如同碎玉乱溅。云栖看见墨烬腰间玉佩的穗子正在无风自动——那是用护岚的头发编的同心结。
"仙劫无情。"云栖轻叹,"她动情是意外,但天规律令..."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墨烬的指甲已经暴涨三寸,堪堪停在她咽喉前半寸。
妖王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云栖甚至能看清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但最终,那些锋利的指甲慢慢缩了回去。
"好感人的故事。"墨烬突然抚掌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转身时袍角翻飞,带倒了一盏青铜烛台,滚烫的蜡油溅在云栖裙摆上,她却不敢移动半步。
"在确认真伪之前——"墨烬走回王座,随意地踢开脚边一张白虎皮,"就请国师在妖界小住。"他斜倚着扶手,忽然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正好让本座尽尽...地主之谊。"
云栖背后渗出冷汗。她太清楚这个"暂住"意味着什么——殿外不知何时已经站着八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妖将,他们手中的困灵锁在雪光中泛着冷芒。
"对了。"墨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抛出一物。云栖下意识接住,掌心传来刺骨寒意——是块万年玄冰雕成的棋子。
"听说国师精通弈道。"墨烬把玩着另一枚黑玉棋子,"本座近日得了个有趣的残局..."棋子在他指间突然化作齑粉,"正好请教。"
殿外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云栖知道那是专门禁锢修士的镇魂锁。她深吸一口气,羽扇上缀着的流苏纹丝不动——妖王早已用结界封锁了整个大殿的灵力流动。
等墨烬离开和身边的将军说了一句暂时罢兵,云栖松了口气,这下大抵能成。
3.
天枢阁内,金丝楠木的梁柱上缠绕着暗红色的绸缎,烛火被笼在琉璃灯罩里,折射出奢靡的流光。香炉里焚着龙涎香,烟雾缭绕,在昏暗的光线下氤氲出暧昧的紫色。纱幔低垂,偶尔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动,露出墙上镶嵌的夜明珠,幽幽地泛着冷光。
纱颜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脚踝上的金铃随着她的步伐叮当作响。她今日穿了一袭嫣红广袖流仙裙,衣摆绣着金线牡丹,随着她的动作,像是活过来一般摇曳生姿。她正倚在一张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枚水晶杯,杯中的葡萄酒映着烛光,像是一汪鲜血。
墨烬踏入阁内时,带进了一缕寒风,吹得烛火摇曳。纱颜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绽开一抹明艳的笑。
"哟,妖王大驾光临?"她嗓音慵懒,带着几分戏谑,"怎么,终于想起我这儿有好酒了?"
墨烬没理会她的调侃。
"司战仙君。"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纱颜挑了挑眉,红唇微勾:"怎么,开始玩替身文学了?"她晃了晃酒杯,笑意更深,"还是说……妖王终于寂寞难耐,想找个仙君解闷?"
墨烬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纱颜见状,笑得更加放肆,她随手将酒杯一抛,水晶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案几上,竟一滴未洒。她翻身坐起,赤足踩在地毯上,一步步走向墨烬,金铃清脆作响。
"行吧,不开玩笑了。"她抬手打了个响指,一盏黄金灯盏凭空浮现,悬浮在她掌心之上,"既然妖王亲自来问,那我总得给点面子。"
她指尖轻点灯盏,灯芯"噗"地燃起幽蓝色的火焰,随即,万千星光从灯盏中迸发而出,如银河倾泻,在昏暗的阁内铺开一片璀璨星图。
"得令——"
"得令——"
"得令——"
无数道回应从星光中传来,层层叠叠,回荡在阁内。纱颜的眸子映着星光,竟显得格外明亮。她歪着头,像是在倾听什么,片刻后,星光重新收拢回灯盏,阁内再次恢复昏暗。
"司战仙君嘛……"她拖长了音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是你成妖那日回来的。"她凑近墨烬,红唇几乎贴上他的耳畔,"而且,她现在正带着三万天兵,准备支援人界呢。"
墨烬的瞳孔骤然收缩。纱颜却像是没察觉到危险一般,依旧笑吟吟的,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别这么紧张嘛。"她眨了眨眼,"要不要喝一杯?我这儿可有上好的桃花酿。"
墨烬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纱颜在他身后轻笑:"妖王这就走了?真无情啊——"
墨烬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多谢。"
纱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笑容渐渐敛去。
4.
墨烬提着焚焰,一步一步踏上仙界的白玉阶。
天阶很长,长到仿佛没有尽头。阶上云雾缭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处,却又沉重得像是拖着整个妖界的重量。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护岚——不,现在该叫她司战仙君了——他们的感情本就是天地不容的。她是仙,他是妖,中间隔着三界法则,隔着血仇,隔着百年光阴。她会见他吗?大概不会。见了又能说什么?寒暄?质问她当年为何不告而别?还是像个怨妇一样,诉说自己这百年来的思念?
可笑。
焚焰在他手中微微震颤,刀身上的焰纹流动,像是感应到主人的心绪。这把刀饮过无数仙血,如今却要带着它,来求见一位仙君。
真是讽刺。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继续向上走去。
“焚焰妖王,幸会。”
一道冷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墨烬抬头,看见天阶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雪白神袍,衣袂无风自动,银发高束,面容冷峻如冰。他站在那里,周身气息沉凝,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仙界神君,咫昭。
他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实力强悍,执掌天规,是三界秩序的维护者。
墨烬眯了眯眼,握紧了焚焰。
“神君。”他嗓音低沉,“本座想见见护……司战仙君。”
咫昭神色未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审视一个不该出现的错误。
“不用见了。”咫昭淡淡道,“她就是你想见的人。”
墨烬瞳孔微缩。
咫昭继续道:“你们身份注定殊途,何必执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墨烬忽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明白了。”他缓缓松开握刀的手,焚焰的焰纹渐渐熄灭,“我会撤兵。”
咫昭微微挑眉。
“我保人与妖界百年安定。”墨烬转身,黑袍在云雾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告辞。”
人与妖的战争,就这样戛然而止。
妖界象征性地夺得了一百里土地,算是给这场百年纷争一个交代。仙界定下的天规未破,三界秩序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有墨烬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他站在妖界边境的山崖上,望着远处的仙界天光,焚焰插在身旁,刀身映着夕阳,像是燃尽的余火。
“王上,真的就这么算了?”身后的妖将低声问道。
墨烬没有回答。
算了?怎么可能算了。
但他比谁都清楚——有些战场,不是靠刀剑能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