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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别的弦

作者:远楹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二月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俞晓阳在琴房门口捡到一张被撕碎的乐谱。


    他蹲下身,手指拂过那些带着狂躁折痕的纸片。铅笔写的音符在接缝处断开,像一群突然被掐住喉咙的鸟。最大的那片谱纸上用红笔圈着一段歌词:【我想在阳光下吻你/趁世界还没碎裂成灰】——是程野的字迹,最后一笔拉得太长,划破了五线谱。


    琴房的门锁换了新的。


    "同学?"管钥匙的老头从楼梯间探出头,"这间现在要教导处批条才能用。"


    俞晓阳把乐谱碎片塞进书包,转身时撞到了消防栓。膝盖的钝痛迟迟才传来,他想起昨天程野消失前的表情——当时他们正在排练一首新歌,教导主任突然推门而入。程野把贝斯塞给他时,手指冷得像冰。


    "滚出去。"主任只说了这一句,眼睛盯着程野耳骨上那排银光闪闪的钉。


    雪越下越大。俞晓阳在食堂最角落的位置找到了程野,对方正用叉子虐待一块已经凉透的猪排。餐盘旁放着本翻烂的《摇滚音乐史》,书页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


    "天台。"俞晓阳低声说,在桌下碰了碰程野的球鞋。


    程野的脚踝抖了一下,但没躲开。


    废弃天台的门这次被铁链锁死了。程野从兜里掏出瑞士军刀,刀刃在撬锁时崩出个缺口。当铁链终于"哗啦"一声垂落时,他转头对俞晓阳笑了笑,嘴角的淤青在雪光中泛着紫。


    "你打架了?"俞晓阳伸手去碰他的伤口。


    程野偏头躲开:"我爸。"他推开门,风雪立刻灌进来,"他发现我偷卖了他的黑胶唱片。"


    吉他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程野弹的是《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的翻唱版本,手指冻得发红也不肯停下。俞晓阳看着他的拨片在弦上刮出细雪般的泛音,突然说:"我爸爸发现了贝斯。"


    程野的弦断了。最细的那根在空中蜷曲成诡异的弧度,像道银色伤口。


    "然后呢?"程野的声音很轻。


    俞晓阳摘掉眼镜,任雪花在镜片上融化:"他问我是不是变成同性恋了。"这个词第一次被完整地说出来,在两人之间结成冰碴,"我说不是。"


    雪地上出现一个小坑。程野的拨片深深插进积雪里:"聪明。"他扯下吉他扔到一旁,金属弦在水泥地上发出垂死的嗡鸣,"我们本来就不是。"


    俞晓阳的心脏突然缩成一团。他想说那天公交车上十指相扣算什么,想说每次琴房里的近距离教学算什么,想说此刻程野通红的眼眶又算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蹲下去捡吉他,发现琴箱侧面新刻了一行小字:【All Apologies】——涅槃最后一首歌的名字。


    "教导主任找我爸谈了。"程野突然说,"说我带坏优等生。"他掰断剩下的琴弦,"下周一我会被转走。"


    雪花落在程野颤抖的睫毛上。俞晓阳抓住他流血的手指:"去哪?"


    "不知道。可能是职高,也可能是少管所。"程野的笑声像碎玻璃,"我爸说那里能''治''好我。"


    俞晓阳的嘴唇开始发抖。他想说我们可以逃,想说我可以解释,想说求你别走。但程野突然吻了他——一个带着血腥味和冬天凛冽的吻,短暂得像错觉。


    "这样你就能确定了。"程野退后两步,声音很轻,"现在你知道自己是不是了。"


    放学铃在远处响起。程野转身离开时,俞晓阳发现他的皮夹克背面用涂改液画了个巨大的"Ω"符号,在雪地里亮得刺眼。


    周末俞晓阳发了高烧。父亲请了假在家照顾他,把贝斯锁进了地下室。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客厅传来争吵声。


    "张老师说看见他们在琴房..."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


    "孩子发烧你提这个?"姑姑的嗓音尖锐,"晓阳从小听话,肯定是那个转学生..."


    "同性恋会传染的。"父亲的话让俞晓阳浑身发冷,"他妈妈要是活着..."


    退烧后第一件事,俞晓阳撬开了地下室的门。贝斯琴弦已经生锈,但那张夹在琴包里的livehouse门票还在——背面是程野潦草的字迹:【12/24 平安夜场】。日期就在明天。


    程野的座位果然空了。前桌女生传纸条说转学生被开除的消息已经传遍年级。俞晓阳在数学试卷上画满Ω符号,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


    平安夜那天,整座城市弥漫着虚假的欢庆气息。俞晓阳偷了父亲的羊绒围巾,在程野家楼下等到路灯亮起。老式单元门突然打开,一个穿貂皮的女人拎着垃圾袋走出来。


    "找程野?"女人点燃香烟,俞晓阳认出她和程野有同样的眼型,"他去深圳了,跟他爸。"她吐出的烟圈在寒夜里缓缓上升,"你是他乐队朋友?"


    俞晓阳点点头,喉结动了动:"阿姨,能给我个地址吗?"


    女人笑了:"别费劲了。"她弹烟灰的动作和程野如出一辙,"那孩子到哪儿都长不了根。"


    最后一班去livehouse的公交已经停运。俞晓阳步行穿过七个街区,围巾上全是冰碴。演出早已开始,检票员说没有未成年人准入证明不能进。隔着厚重的门帘,他听见里面在唱e As You Are》——正是程野在天台弹给他听的第一首歌。


    回家路上,俞晓阳在音像店橱窗前停下了。电视里在放《春光乍泄》的午夜场预告,张国荣对梁朝伟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老张出来锁门,看见他吓了一跳:"这么晚?你那个玩摇滚的朋友呢?"


    俞晓阳摇摇头,指着橱窗里新到的《Nirvana Unplugged in New York》:"能帮我留着吗?等我攒够钱。"


    雪又下了起来。路过电话亭时,俞晓阳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拨通了程野家的号码——他曾在琴房通讯录上偷偷记下的。忙音响了很久,久到他的手指冻僵。正要挂断时,听筒突然传来"咔"的一声。


    "喂?"是程野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


    俞晓阳的呼吸在玻璃上结霜。他想说天台的门锁我能撬开,想说贝斯我偷出来了,想说我知道Ω是电阻单位代表阻碍但电流终将通过。但最终他只是对着挂断的忙音说:


    "Merry Christmas."


    1998年最后一天,俞晓阳在整理书包时发现了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展开是半页乐谱,程野在空白处写着:【贝斯第二弦降全音,这才是《Something in the Way》的正确调法】。纸角有行小字被反复涂改过,但还能辨认:【如果你来深圳——】


    后半句被墨水彻底淹没了。


    零点钟声响起时,父亲破天荒允许他喝了半杯啤酒。电视里人们欢呼拥抱,俞晓阳想起程野皮夹克上那个雪地里的Ω符号。在物理课本的扉页上,他画了同样的符号,然后在旁边写上欧姆定律公式:I=U/R。


    电流等于电压除以电阻。他想,如果爱意足够强,是否就能击穿一切阻碍?


    窗外,第一批跨年的烟花升上夜空。俞晓阳摸出藏在床垫下的Walkman,按下播放键。磁带转到B面最后一首时,他听见录音里除了音乐外,还有程野很轻的呼吸声——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天台合奏时,他偷偷录下的。


    1999年的第一秒,俞晓阳把音量调到最大,让那段呼吸与自己的心跳同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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