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带》 第1章 磁带 1998年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梧桐叶刚染上金边,一场夜雨就带走了夏天最后的温度。俞晓阳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校服领口,呼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结了一层薄雾。 "晓阳!磁带整理完了吗?"音像店老板老张从里间探出头来。 "马上好。"俞晓阳推了推眼镜,指尖在塑料盒上轻轻摩挲。每周六下午的打工是他雷打不动的行程,虽然工资微薄,但能第一时间接触到新到的磁带和CD,对高中生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起来。俞晓阳头也不抬:"欢迎光临,新到的港台专辑在左边第三排。" "有Nirvana吗?" 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G弦。俞晓阳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站在柜台前的是个陌生男生,黑色皮夹克敞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校服,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耳的三枚银色耳钉,在午后阳光里闪着冷冽的光。 "学校不让戴耳钉。"俞晓阳脱口而出,随即懊恼地咬住下唇。他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男生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眼角挤出两道浅浅的纹路:"转学生特权,教导主任给我一周适应期。"他凑近柜台,俞晓阳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所以,有Nirvana吗?" "最后一盒《Nevermind》限量版上午刚被预定。"俞晓阳下意识回答,随即想起什么,"不过...我私藏了一盒。" 男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突然被点亮的钨丝灯泡。俞晓阳鬼使神差地从书包夹层掏出一个褪色的铁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盘磁带,最上面那盘贴着 handwritten的标签:《Nevermind》- 1991。 "你自己录的?"男生拿起磁带,指尖轻轻擦过俞晓阳的手背,触感像静电般让俞晓阳缩了缩手。 "原版太贵了。"俞晓阳低声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寒酸,耳根烧了起来,"音质还可以,我调过——" "程野!高二(3)班。"男生打断他,把磁带塞进夹克内兜,"明天还你。怎么找你?" "俞晓阳,同班。"他推了推眼镜以掩饰慌乱,"你坐最后一排靠窗?" "今天刚转来。"程野歪头打量他,"奇怪,我居然没注意到你。" 俞晓阳想说他注意到了。上午英语课,当全班都在埋头做阅读理解时,这个转学生正望着窗外发呆,阳光把他的侧脸镀成金色,像一帧被定格的电影画面。 老张的咳嗽声打断了思绪。程野后退两步,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太阳穴一挥:"明天见,同桌。" "我们不是同桌..."俞晓阳的辩解消散在风铃的余音里。他低头发现掌心全是汗,而那盒他花了三个晚上精心录制的磁带,此刻正贴在那个陌生男生的胸口。 第二天清晨,俞晓阳在课桌抽屉里发现了磁带,还有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条。他偷偷展开,上面用蓝色圆珠笔潦草地写着:"天台。放学后。带上你的Walkman。——C"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几乎划破纸张。俞晓阳把纸条攥在手心,抬头正好撞上程野的视线。后者对他眨了眨眼,左耳的银钉在晨光中一闪。 整节课俞晓阳都在走神。班主任老李的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前排女生传来带着香水味的纸条,窗外不知名的鸟在重复单调的鸣叫。而他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最后一排——程野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又在看窗外?他为什么约我去天台? 放学铃响时,俞晓阳故意磨蹭着收拾书包。等教室空了大半,他才发现程野早就没了踪影。犹豫再三,他还是揣着Walkman爬上了西侧楼梯。通往天台的门常年上锁,但今天虚掩着,挂锁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 推开门的那一刻,吉他声扑面而来。程野坐在水箱阴影里,双腿交叠,一把褪色的木吉他架在膝头。他弹的是e As You Are》,音符像雨点般砸在水泥地上。看到俞晓阳,他停下拨弦的手指。 "迟到了七分钟。"程野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俞晓阳站在门口没动:"门锁..." "铁丝撬的。"程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啊,又不会吃了你。" 走近了俞晓阳才注意到,程野的吉他缺了一根弦,第五品的位置有个香烟烫出的焦痕。他把Walkman递过去:"磁带呢?" 程野从兜里掏出两盒——一盒是俞晓阳的盗录版,另一盒是正版《Nevermind》,封面上那个婴儿在水里追逐美金的画面已经有些褪色。 "你说被预定的那盒。"程野把正版磁带推过来,"送你了。" 俞晓阳瞪大眼睛:"这要两百多块!" "我爸的收藏,反正他听不了。"程野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转而又笑起来,"试试音质?" Walkman的耳机线在两人之间蜿蜒。当Kurt Cobain的声音同时传入耳膜时,俞晓阳发现程野闭上了眼睛,睫毛在夕阳里投下细长的阴影。副歌部分,程野突然跟着哼唱起来,嗓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不知过了多久,程野按下暂停键:"你会乐器吗?" "小学学过钢琴。"俞晓阳老实回答,"后来...家里觉得耽误学习。" "啧。"程野拨了下琴弦,"我们组个乐队吧。" "什么?" "我吉他,你贝斯。"程野的眼睛亮得惊人,"就我们俩。" 俞晓阳想说学校不可能批准,想说他们连设备都没有,想说高三在即哪有时间胡闹。但当他看到程野手指上新鲜的茧,和吉他侧面用马克笔写的"** the world"时,所有理智的拒绝都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好"。 程野大笑起来,突然凑近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每周三放学,秘密训练。"他身上的烟草味混着某种柑橘调的古龙水,让俞晓阳心跳漏了半拍。 回教室拿遗忘的作业本时,俞晓阳在走廊公告栏看到了程野的转学照。不同于其他学生的标准微笑,照片里的程野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像能刺穿相纸。下方写着"原XX艺校学生,因纪律问题转学"。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俞晓阳在课本的掩护下偷偷画起了贝斯谱。他想起程野弹吉他时脖颈的弧度,想起他哼歌时滚动的喉结,想起他说"** the world"时扬起的下巴。铅笔尖突然折断,在五线谱上留下一个漆黑的点,像心脏骤停的瞬间。 回家路上,俞晓阳把Walkman音量调到最大。《Something in the Way》的旋律中,他鬼使神差地绕道去了乐器行。橱窗里挂着一把酒红色的贝斯,标价是他三个月打工工资。店主正要拉卷帘门,看到他便笑了:"学生仔,看上什么了?" 俞晓阳摇摇头走开,却在拐角处记下了贝斯的型号。夜风吹散了他的额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笑——这是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由衷地感到期待。 程野的耳钉,程野的吉他,程野塞在他抽屉里的纸条。这些细碎的影像在脑海里旋转,像被按下循环播放的磁带,A面播完自动跳转到B面,永无止境。 第2章 走调的心跳 周三的雨来得毫无预兆。 俞晓阳站在教学楼底层,望着玻璃门外瓢泼的雨帘。水珠在水泥地上炸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浸透后的腥气。他摸了摸书包侧袋,折叠伞的金属骨架硌着掌心——这是今早特意带的,因为程野在纸条上写了"风雨无阻"四个字,字迹张狂得像是用刀刻在纸上。 "还以为你溜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运动后的微喘。程野浑身湿透地站在楼梯转角,白衬衫黏在身上,隐约透出肋骨的轮廓。他怀里抱着用校服裹住的吉他,发梢滴下的水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洼。 俞晓阳慌忙掏出纸巾:"你怎么..." "琴房钥匙搞到了。"程野没接纸巾,反而抓住他的手腕往楼上拽,"快点,管钥匙的老头六点回来。" 被触碰的皮肤像被烙铁烫过。俞晓阳踉跄着跟上,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程野的后颈——雨水正顺着他的脊椎线滑进衣领,在第七节颈椎处汇成一道晶亮的细流。 顶楼的琴房比想象中更破旧。掉漆的立式钢琴旁堆着积灰的谱架,窗户漏风处用报纸糊着,被雨水浸透后像溃烂的皮肤般皱起。程野反锁上门,湿校服甩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喏,给你的。"他从琴凳底下拖出个黑色琴包。 拉链拉开时金属齿摩擦的声音让俞晓阳牙酸。酒红色的贝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暗光,琴身上贴着一张泛黄的便利贴:【YAMAHA BB300 - 押金500,周租30】。 "我..."俞晓阳的指尖悬在琴弦上方颤抖,"我不会..." 程野已经插好音箱,吉他发出刺耳的啸叫:"我教你。"他拨动弦钮调音,突然抬头一笑,"不过学费很贵。" 雨声忽然变大。俞晓阳看着程野沾着水珠的睫毛,喉结动了动:"多少钱?" "每次课后..."程野的拨片划过琴弦,发出一个低沉的G音,"你要帮我写作业。" 就这样,在1998年深秋的星期三,俞晓阳开始了他的秘密音乐生涯。程野的教学毫无章法——他会在示范时突然加速,因为"这段solo就该这么疯";也会抓着俞晓阳的手指按品,骂他"用力啊弦都没压实";更多时候他们只是肩并肩坐在地上,听程野那盘录满涅槃乐队现场版的磁带,音箱里观众的尖叫与窗外的雨声混成一片。 第三次课时,俞晓阳终于能磕磕绊绊弹完《Smells Like Teen Spirit》的前奏。程野突然摔了拨片,从背后环住他调整手型。 "手腕放松。"程野的呼吸喷在他耳后,"拇指抵这里。"他的胸膛紧贴俞晓阳的背脊,心跳声透过两层校服传来。俞晓阳僵得像个木偶,贝斯发出痛苦的嗡鸣。 "操,你紧张什么?"程野松开手,皱眉看着他发红的耳尖。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程野挂着汗珠的鼻梁。俞晓阳低头假装调音:"下周期中考试..." 程野嗤笑一声,从琴包侧袋掏出盒皱巴巴的香烟。打火机亮起的瞬间,俞晓阳看清他指尖的茧——食指和中指内侧泛黄,无名指却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你..."俞晓阳鬼使神差地抓住他的手腕,"手怎么了?" 程野明显僵了一下。烟灰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像一粒过早陨落的星。 "做拨片磨的。"他抽回手,把烟按灭在琴凳边缘,"昨天熬夜。"烧焦的痕迹在棕漆上留下一个丑陋的黑点,像某种隐秘的烙印。 雨停时天已黑透。程野坚持送他到公交站,两人踩着水洼沉默地前行。经过音像店时,橱窗里正在播放《重庆森林》的盗版VCD,金城武对着罐头自言自语。俞晓阳突然停下。 "其实..."他盯着自己在水坑里的倒影,"我期中考试可以借你抄。" 程野的笑声惊飞了路边湿漉漉的麻雀:"优等生堕落啊?"他踢起一串水花,"不如这样——考进年级前两百,我送你样东西。" "你排多少?" "三百九十七。"程野满不在乎地耸肩,"全年级四百人。" 公交车来了。俞晓阳挤在车门处回头,看见程野站在广告牌橙色的灯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突然大喊:"进步一百名就送!" 程野比了个下流手势,却在车开动时突然追了几步:"喂!明天带英语笔记!" 期中考试那天格外冷。俞晓阳在草稿纸上画满贝斯谱,被监考老师敲了桌子。最后一科结束铃响时,他在走廊尽头的男厕隔间里发现了程野——对方正对着小镜子往耳骨上穿第四枚耳钉,指尖沾着血珠。 "疯了?明天教导处检查!"俞晓阳压低声音。 程野把带血的耳钉递过来:"帮我戴。"他的瞳仁在昏暗光线里呈现出琥珀色,像某种夜行动物,"后面我够不着。" 俞晓阳的手抖得比第一次按弦还厉害。金属穿过软骨的触感让他胃部抽搐,程野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在耳针戳破皮肤的瞬间轻轻"嘶"了一声。 "疼吗?"俞晓阳用纸巾按住渗血的耳洞。 程野突然转身,两人鼻尖几乎相碰:"你猜我为什么被退学?" 洗衣粉的柠檬味混着血腥气。俞晓阳的视线落在程野的唇纹上:"打架?" "我把校长儿子的吉他砸了。"程野咧嘴一笑 这个单词让隔间空气骤然凝固。远处传来学生打闹的笑声,厕所水箱在漏水,滴答,滴答。俞晓阳发现自己正盯着程野下唇的干皮,那里有个细小的裂口。 "你..."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喜欢涅槃?" 程野的大笑引来了隔间外的咳嗽声。他拽着俞晓阳的领带把人拉近,近到能数清彼此的睫毛:"放学天台见,带你的贝斯。" 公布成绩那天,程野的名字赫然印在进步榜第一百九十三名。俞晓阳在篮球场边找到了逃课的当事人——程野正躺在水泥地上晒太阳,脸上盖着本撕破的英语书。 "怎么做到的?"俞晓阳踢了踢他的球鞋。 书页下传来闷闷的笑声:"你不是给我划重点了吗?"他掀开课本,颧骨上压着几道红印,"而且我说过——考得好有奖励。" 奖励是两张地下livehouse的门票。周六晚上,俞晓阳对父亲谎称去同学家学习,穿着不合身的黑衬衫钻进程野叫的出租车。车窗摇下的瞬间,他差点没认出程野——对方把头发染成了亚麻色,戴着夸张的银色耳扩,皮衣领子别着枚彩虹色的回形针。 "酷吧?"程野弹了下耳扩,"借的。" livehouse比想象中更拥挤。在充斥着大麻和酒精味的黑暗中,程野始终抓着他的手腕。当某个名不见经传的乐队翻唱《About A Girl》时,主唱突然摔了话筒架,碎片飞溅到前排。俞晓阳感到程野猛地把他往后一拽,自己的后背撞上了对方的胸膛。 "小心点。"程野的嘴唇擦过他耳尖。 鼓点震得胸腔发麻。俞晓阳在变换的灯光中偷看程野的侧脸——他正跟着嘶吼,喉结上下滚动,彩虹回形针在激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那一刻俞晓阳突然明白了,自己这两个月来所有的心悸、手汗与失眠,都源于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可能,大概,也许,喜欢上了程野。 回程的末班车上,他们并排坐在最后座。程野醉得靠在他肩上,发胶固定的刘海散下来,蹭得俞晓阳颈窝发痒。当巴士驶过跨江大桥时,程野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今天那主唱...亲了贝斯手..." 江水在窗外漆黑如墨。俞晓阳屏住呼吸:"嗯。" "你觉得..."程野的呼吸带着啤酒味,"恶心吗?" 路灯的光斑一节节掠过车厢。俞晓阳看着玻璃上两人重叠的影子,轻声说:"涅槃也这么干过。" 第3章 离别的弦 十二月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俞晓阳在琴房门口捡到一张被撕碎的乐谱。 他蹲下身,手指拂过那些带着狂躁折痕的纸片。铅笔写的音符在接缝处断开,像一群突然被掐住喉咙的鸟。最大的那片谱纸上用红笔圈着一段歌词:【我想在阳光下吻你/趁世界还没碎裂成灰】——是程野的字迹,最后一笔拉得太长,划破了五线谱。 琴房的门锁换了新的。 "同学?"管钥匙的老头从楼梯间探出头,"这间现在要教导处批条才能用。" 俞晓阳把乐谱碎片塞进书包,转身时撞到了消防栓。膝盖的钝痛迟迟才传来,他想起昨天程野消失前的表情——当时他们正在排练一首新歌,教导主任突然推门而入。程野把贝斯塞给他时,手指冷得像冰。 "滚出去。"主任只说了这一句,眼睛盯着程野耳骨上那排银光闪闪的钉。 雪越下越大。俞晓阳在食堂最角落的位置找到了程野,对方正用叉子虐待一块已经凉透的猪排。餐盘旁放着本翻烂的《摇滚音乐史》,书页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 "天台。"俞晓阳低声说,在桌下碰了碰程野的球鞋。 程野的脚踝抖了一下,但没躲开。 废弃天台的门这次被铁链锁死了。程野从兜里掏出瑞士军刀,刀刃在撬锁时崩出个缺口。当铁链终于"哗啦"一声垂落时,他转头对俞晓阳笑了笑,嘴角的淤青在雪光中泛着紫。 "你打架了?"俞晓阳伸手去碰他的伤口。 程野偏头躲开:"我爸。"他推开门,风雪立刻灌进来,"他发现我偷卖了他的黑胶唱片。" 吉他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程野弹的是《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的翻唱版本,手指冻得发红也不肯停下。俞晓阳看着他的拨片在弦上刮出细雪般的泛音,突然说:"我爸爸发现了贝斯。" 程野的弦断了。最细的那根在空中蜷曲成诡异的弧度,像道银色伤口。 "然后呢?"程野的声音很轻。 俞晓阳摘掉眼镜,任雪花在镜片上融化:"他问我是不是变成同性恋了。"这个词第一次被完整地说出来,在两人之间结成冰碴,"我说不是。" 雪地上出现一个小坑。程野的拨片深深插进积雪里:"聪明。"他扯下吉他扔到一旁,金属弦在水泥地上发出垂死的嗡鸣,"我们本来就不是。" 俞晓阳的心脏突然缩成一团。他想说那天公交车上十指相扣算什么,想说每次琴房里的近距离教学算什么,想说此刻程野通红的眼眶又算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蹲下去捡吉他,发现琴箱侧面新刻了一行小字:【All Apologies】——涅槃最后一首歌的名字。 "教导主任找我爸谈了。"程野突然说,"说我带坏优等生。"他掰断剩下的琴弦,"下周一我会被转走。" 雪花落在程野颤抖的睫毛上。俞晓阳抓住他流血的手指:"去哪?" "不知道。可能是职高,也可能是少管所。"程野的笑声像碎玻璃,"我爸说那里能''治''好我。" 俞晓阳的嘴唇开始发抖。他想说我们可以逃,想说我可以解释,想说求你别走。但程野突然吻了他——一个带着血腥味和冬天凛冽的吻,短暂得像错觉。 "这样你就能确定了。"程野退后两步,声音很轻,"现在你知道自己是不是了。" 放学铃在远处响起。程野转身离开时,俞晓阳发现他的皮夹克背面用涂改液画了个巨大的"Ω"符号,在雪地里亮得刺眼。 周末俞晓阳发了高烧。父亲请了假在家照顾他,把贝斯锁进了地下室。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客厅传来争吵声。 "张老师说看见他们在琴房..."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 "孩子发烧你提这个?"姑姑的嗓音尖锐,"晓阳从小听话,肯定是那个转学生..." "同性恋会传染的。"父亲的话让俞晓阳浑身发冷,"他妈妈要是活着..." 退烧后第一件事,俞晓阳撬开了地下室的门。贝斯琴弦已经生锈,但那张夹在琴包里的livehouse门票还在——背面是程野潦草的字迹:【12/24 平安夜场】。日期就在明天。 程野的座位果然空了。前桌女生传纸条说转学生被开除的消息已经传遍年级。俞晓阳在数学试卷上画满Ω符号,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 平安夜那天,整座城市弥漫着虚假的欢庆气息。俞晓阳偷了父亲的羊绒围巾,在程野家楼下等到路灯亮起。老式单元门突然打开,一个穿貂皮的女人拎着垃圾袋走出来。 "找程野?"女人点燃香烟,俞晓阳认出她和程野有同样的眼型,"他去深圳了,跟他爸。"她吐出的烟圈在寒夜里缓缓上升,"你是他乐队朋友?" 俞晓阳点点头,喉结动了动:"阿姨,能给我个地址吗?" 女人笑了:"别费劲了。"她弹烟灰的动作和程野如出一辙,"那孩子到哪儿都长不了根。" 最后一班去livehouse的公交已经停运。俞晓阳步行穿过七个街区,围巾上全是冰碴。演出早已开始,检票员说没有未成年人准入证明不能进。隔着厚重的门帘,他听见里面在唱e As You Are》——正是程野在天台弹给他听的第一首歌。 回家路上,俞晓阳在音像店橱窗前停下了。电视里在放《春光乍泄》的午夜场预告,张国荣对梁朝伟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老张出来锁门,看见他吓了一跳:"这么晚?你那个玩摇滚的朋友呢?" 俞晓阳摇摇头,指着橱窗里新到的《Nirvana Unplugged in New York》:"能帮我留着吗?等我攒够钱。" 雪又下了起来。路过电话亭时,俞晓阳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拨通了程野家的号码——他曾在琴房通讯录上偷偷记下的。忙音响了很久,久到他的手指冻僵。正要挂断时,听筒突然传来"咔"的一声。 "喂?"是程野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 俞晓阳的呼吸在玻璃上结霜。他想说天台的门锁我能撬开,想说贝斯我偷出来了,想说我知道Ω是电阻单位代表阻碍但电流终将通过。但最终他只是对着挂断的忙音说: "Merry Christmas." 1998年最后一天,俞晓阳在整理书包时发现了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展开是半页乐谱,程野在空白处写着:【贝斯第二弦降全音,这才是《Something in the Way》的正确调法】。纸角有行小字被反复涂改过,但还能辨认:【如果你来深圳——】 后半句被墨水彻底淹没了。 零点钟声响起时,父亲破天荒允许他喝了半杯啤酒。电视里人们欢呼拥抱,俞晓阳想起程野皮夹克上那个雪地里的Ω符号。在物理课本的扉页上,他画了同样的符号,然后在旁边写上欧姆定律公式:I=U/R。 电流等于电压除以电阻。他想,如果爱意足够强,是否就能击穿一切阻碍? 窗外,第一批跨年的烟花升上夜空。俞晓阳摸出藏在床垫下的Walkman,按下播放键。磁带转到B面最后一首时,他听见录音里除了音乐外,还有程野很轻的呼吸声——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天台合奏时,他偷偷录下的。 1999年的第一秒,俞晓阳把音量调到最大,让那段呼吸与自己的心跳同频。 第4章 千禧的重逢 2000年9月,俞晓阳拖着行李箱站在南方大学的银杏道上,耳机里放着新买的《Nirvana纽约不插电》CD。父亲最终没能拗过他填报物理系的决定,就像三年前没能阻止他撬开地下室找回那把酒红色贝斯。 宿舍楼下的布告栏贴满社团招新海报。俞晓阳的目光突然被角落的传单钉住——黑白复印的纸上印着断弦的吉他图案,底下是一行手写字:【Ω乐队招募贝斯手,周三晚八点地下排练室】。那个希腊字母被画得格外大,最后一笔拖出锋利的尾钩,像极了雪地里程野皮衣背后的涂鸦。 排练室比想象中专业。隔音棉覆盖的墙面上挂满各色乐器,调音台闪着幽蓝的指示灯。俞晓阳抱着贝斯站在角落,看着其他乐手调试设备。主唱是个扎脏辫的女生,正和键盘手争论某个和弦走向。 "最后一位试音的是?"鼓手敲着镲片问。 "俞晓阳。"他声音有点抖,"我想试《Something in the Way》。" 当第一个低音响起时,里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有人逆光站在门口,耳骨上的金属钉反射着顶灯,叮叮当当像风铃。 调音台发出刺耳的啸叫。俞晓阳的拨片卡在了弦枕间,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那人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扭曲变形——程野的头发染回了黑色,左眉骨多了道疤,但嘴角扬起的弧度与两年前撬开天台门锁时一模一样。 "抱歉迟到。"程野径直走向主唱,递过一叠乐谱,"这是新编的《All Apologies》。" 没人注意到俞晓阳的贝斯背带滑到了肘弯。程野拿起备用吉他插上线,指尖在琴颈上敲出熟悉的节奏——那是他们曾经约定的暗号:准备就绪。 前奏响起时俞晓阳闭上了眼睛。肌肉记忆比思绪更先苏醒,他的手指自动找到降调的弦,贝斯声像暗流般托起程野的吉他。当唱到"永远敌意/永远道歉"那句时,程野突然望过来,眉骨的疤痕在舞台灯下泛着青。 试音结束后,脏辫主唱兴奋地拍桌:"就你了!周三周六排练,下月音乐节..."她的话被程野打断。 "叙旧时间。"程野拽着俞晓阳的手腕往外走,皮绳手链硌得人生疼,"两小时。" 天台。总是天台。这次是男生宿舍顶层的晾衣平台,栏杆上缠着褪色的圣诞灯串。程野从消防箱后面摸出半包红双喜,打火机按了三下才点燃。 "你什么时候..."俞晓阳的声音卡在喉咙。 "去年九月。"程野吐着烟圈,"我爸的生意。"他指间的烟灰簌簌落下,"我去音像店找过你。" "老张的店关了一年多了。" "知道。"程野用鞋尖碾灭烟头,"我在对面网吧蹲了三个月。"他突然笑起来,"有天看见你抱着《电磁学》路过,头发剪得跟刺猬似的。" 风把晾晒的床单吹成鼓胀的帆。俞晓阳想起藏在物理书扉页的Ω符号,想起父亲烧掉的livehouse门票,想起雪地里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所有问题在舌尖滚了一圈,最后变成:"为什么叫Ω乐队?" 程野的耳钉在夜色中闪了闪:"还记得欧姆定律吗?"他的手指在锈蚀的栏杆上画着圈,"电压足够大,就能击穿任何电阻。"床单突然被风吹起,蒙在两人头上。黑暗中,俞晓阳感到程野的鼻尖蹭过自己颧骨,"我试过忘记你。"呼吸带着烟草味,"失败了。" 洗衣粉的清香在布料间蒸腾。俞晓阳的指尖碰到程野眉骨的疤:"你爸打的?" "代价是考上大学。"程野的嘴唇擦过他耳垂,"值得。" 宿舍楼突然停电,整片校园陷入黑暗。远处传来千禧年倒计时的彩排声,数到"三"时,程野在床单下找到了俞晓阳的嘴唇。这个吻比雪地里那个更烫,带着两年积攒的思念与尼古丁的苦涩。当欢呼声在"零"炸响时,程野咬着他的下唇说:"这次我有天台钥匙。" 第一场排练,俞晓阳就认出了程野的吉他——琴箱侧面【All Apologies】的刻痕还在,只是多了几道新伤。脏辫主唱小满把歌词本甩在谱架上:"程野写的歌,自己解释。" 《电阻定律》的谱纸上全是修改痕迹。程野拨着弦不说话,俞晓阳却突然懂了——副歌部分的贝斯线正是两年前他们在琴房未完成的那首。当演奏到bridge段时,程野的吉他突然走了调。他骂了句脏话,低头调弦的瞬间,俞晓阳看见他后颈露出的纹身:Ω=U/I,墨迹还很新。 "物理系的,"小满敲着话筒问,"这公式什么意思?" 俞晓阳的拨片在弦上滑出颤音:"当电流足够强..."他的视线与程野相接,"电阻就会变成零。" 十月的校园音乐节在露天广场举行。Ω乐队上场时,俞晓阳发现前排坐着父亲同事的女儿——那个总来家里问数学题的文学院女生。她举着相机的手僵在半空,镜头正对着程野搭在他肩上的手。 《电阻定律》唱到一半,程野突然扯掉耳返。在观众错愕的注视中,他抓起俞晓阳的贝斯背带,对着麦克风说:"这首歌写给所有被电压差分开的电荷。"彩虹灯扫过他耳骨上七枚银钉,"但你们知道吗?有种材料在低温下会失去电阻..." 台下开始骚动。俞晓阳听见文学院女生的相机快门声,看见辅导员匆匆走向控台。但程野的吉他已经砸下第一个强力和弦,他只能跟上,让贝斯声像两年前那个雪夜一样,包裹住所有尖锐的噪音。 演出结束后的庆功宴上,程野偷了饭店的辣椒酱,在包厢墙上画了个巨大的Ω。回校的末班车上,他靠着俞晓阳肩膀哼《About A Girl》,酒气混着体温蒸腾在秋夜里。 "我爸下周来视察。"俞晓阳突然说。 程野的哼唱停了。车窗外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要躲一阵吗?" "不。"俞晓阳抓住他冰凉的手指,"我准备了一套欧姆定律的PPT。" 宿舍楼下,文学院女生从银杏树后转出来。她递给俞晓阳一张照片——舞台上,程野正俯身替他调整效果器,两人交叠的身影被灯光染成紫色。 "放心。"她眨眨眼,"我表姐和女朋友在悉尼结婚了。"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物理系自习室编号,"周三下午这里没人。" 元旦前夜,程野撬开物理楼天台的门锁。远处世纪坛的烟花在云端炸开时,他从背包里掏出个褪色的铁盒——正是当年俞晓阳装磁带的那个。 "物归原主。"程野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盘标注日期的磁带,"1998年9月到12月...每天都有。" 俞晓阳拿起标着"12/24"的那盘,Walkman里传出沙沙的空白录音。就在他准备快进时,突然听见极轻的呼吸声——与两年前那盘磁带里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伴随着吉他泛音,还有句模糊的:"...如果你来深圳,南山大道228号..." 烟花突然照亮整个天台。程野的耳钉在强光中闪烁如星,他正用打火机烧着一张纸——俞晓阳认出是父亲写给校领导的投诉信。 "电压够大吧?"程野把灰烬撒向夜空,笑着去抢他的Walkman,"该你了,有什么瞒着我的?" 俞晓阳从钱包夹层掏出张泛黄的车票:1999年1月1日,北京西-深圳,票角打着已检的孔洞。 "我去了。"他轻声说,"但南山大道只有228号楼..." 程野的笑声惊飞了栖息在排水管上的鸽子。他拽开皮衣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纹身——一只衔着Ω符号的飞鸟,底下是极小的一行数字:229。 "故意的。"他的吻落在俞晓阳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怕你真找来被我爸打死。" 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俞晓阳的耳机里正播放着磁带最后一段——年轻的程野在电流杂音中清唱:"e as you are, as you were..." 而此刻真实的程野睡在他膝头,眉骨的疤痕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粉,像个终于找到归途的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