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物”抓住他的衣角,艰难道:“救我……不然,杀了你。”
崔淮泽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连踹自己两脚的黑衣人,顿时“哦豁”一声,扯开衣角,往后一跳——
“不救不救就不救,你奈我何?”
“你……你……”江灵煜一口老血哽在心头,不知道是给气的还是伤的,片刻后吐出一口鲜血,终于昏了过去。
崔淮泽:“……”
这么不禁气,还天下第一刺客呢,这是天下第一弱柳扶风吧?
贫归贫,崔淮泽还是把人搬进了自己屋里,江灵煜的刺客身份不好声张,他不敢惊动他大哥,只好叫侍从帮忙抬进去。
一撩开江灵煜的衣袍,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箭伤、刀伤、棍伤、枪伤……这是一个人集齐了一个武器库的伤吗?
其中有两道刀伤划得极深,直从锁骨划到肋下,看得人心惊胆跳。
“二公子,要不这伤势还是叫大夫吧?”侍从战战兢兢道。
崔淮泽木然看向他:“我就是大夫。”
侍从一拍脑袋:“哦对对对……那现在怎么办?”
崔淮泽拿过桌上的剪刀,仿佛变了个人,语速极快:“去打盆热水来,还要热毛巾和金创药……不,金创药不用了,拿套银针来。”
侍从领命去办,崔淮泽面对这伤势一时也有些头疼。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坚持到崔府……这么想活,为何还总以身犯险呢。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三日前无故出现在台阶上的金创药,在江灵煜伤口外围倒了一圈,先做一个初步的止血。
“记住了,你欠我一命。”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眼睛还紧闭着,但崔淮泽不在意,自顾自地要了一个承诺。
直到夜半时分,他才堪堪施完针。
一小瓶金创药用下来几乎见了底,但不得不说,这药止血效果非常好。
崔淮泽摸了下江灵煜的脉,接下来还有一段至关重要的时间,希望这人能挺过去。
他屏退侍从,自己和衣坐在床头,打算彻夜待在这里,随时察看江灵煜的情况。
他微合着眼,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亮,外头鸡鸣了三声,江灵煜才恍惚转醒。
手腕处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了一下,江灵煜艰难地睁开眼,入目是一张清秀干净的脸,一道玉石相击般的嗓音随之响起,夹杂着一点浓重的疲惫——
“醒啦?没事了,睡吧。”
话音一落,身侧立刻栽下来一个人,脑袋挨着他的肩膀,呼吸温热,均匀绵长。
江灵煜:“……”
……
崔淮泽虽然累极,却没睡几个时辰,仿佛才躺下就被人叫起了。
“做什么?”他睁着迷蒙不清的眼打开门,就见他大哥正挑眉看着他。
崔淮泽立刻清醒了——房间里还有一个身份敏感的人。
“大哥,你找我?”
崔淮钰道:“废话,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要我八抬大轿抬你才起?”
崔淮泽:“你别这么凶,昨日玩得尽兴,才睡晚了些。”
崔淮钰不打算听他这些或真或假的借口,直截了当道:“大理寺派人来找你,催你过去一趟。”
崔淮泽睁大了眼睛,这下彻底没有睡意了。
“昨夜大理寺少卿左少云险些遇刺,据说是之前的伤势未愈,又恶化了。”
崔淮泽马上道:“好,我这就过去。”
他转身就想去背药箱,却被崔淮钰拉住。
“听着,大理寺少卿遇刺不是第一次了,你若明目张胆救人,怕是行凶刺客会盯上你,你谨慎低调些,别跟只花孔雀似的天天招摇过市。”
崔淮泽咽了口唾沫,心说刺客已经找过他了,还把他打得七天下不了床。
……不是,谁是花孔雀?
“我运气向来不错,刺客找不上我的。你要是真挂心我,就给我那还没现世的医馆多捐点钱吧。”
崔淮钰没好气道:“就你这么真金白银地挥霍,开了也得倒闭,还不如消停点,老老实实去读书。”
崔淮泽背上药箱,笑嘻嘻道:”书我读过了,还是行医有意思。”
他说完,像是怕被打似的,一溜烟就飞快地跑了。
崔淮钰还站在门口,闻着自家弟弟房里传出来的药香,若有所思。但他毕竟没有进别人房间一窥究竟的爱好,只是疑惑了一瞬,就施施然地走了。
……
崔淮泽到了大理寺,看完左少云的伤势,发现只是伤口裂开,并未添新伤,简单上完药后,他想着家里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伤患,就想早点回府,却被床上一直不说话的左少云叫住了。
左少云其实年纪不大,在他这个官职,甚至能称上一句年轻有为。
传闻这位少卿大人刚一上任,就雷厉风行地处理了积压多年的案子,悬而未决的、已定罪量刑却迟迟未行刑的……倒不是左大人有通天的本领,一上任就知道凶手是谁,而是这里面大部分的案子都牵涉极深,没有做好以身殉职的准备,正常人都不敢轻易“判决”,左大人恰恰不是那个“正常人”。
左少云少年登科,大概是才气勾起了他的勇气,让他在官场沉浮多年依然我行我素,谁呛怼谁,上跟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下跟群臣吵得不可开交。皇帝大概是被吵烦了,见他跟谁都能吵,索性把他调到大理寺,眼不见为净。
一开始只是个寺丞,相当于降职了,不料左少云此人过于能干,短短一年便破了一桩数额巨大的贪污案,再次升到了正三品的位置,回到朝堂上舌战群儒,皇帝虽然头疼,但却无奈——没有一条见谁咬谁的疯狗,就镇不住群臣。
此人的仕途很有些时也命也的意思,可以说一波三折,也可以说一帆风顺,折的是天意,顺的是人心。
按理来说左少云此时应该意气风发、独断专横不可一世,但他叫住崔淮泽的时候,眼底却满是旅人的疲惫,如同在沙漠中踽踽独行许久。
“崔大夫,你每次来都只是看伤治伤,不问问我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崔淮泽觉得莫名其妙,我看病你给钱,天经地义,谁还管你伤是怎么来的?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好微笑道:“左大人贵为大理寺少卿,贵人的事如何是草民能问得?”
左少云靠在床头,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床沿,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不知沉疴根源在哪儿,如何知道怎么做才是行之有效的治疗方式呢?”
“外伤是外伤,沉疴是沉疴,一时的外伤算不得沉疴旧疾。治疗外伤只需要找到伤口,消毒止血、切除烂肉、缝合伤口,再辅以良药就能治愈,但治疗沉疴旧疾却需要长久的耐心。”
左少云:“……长久的耐心?”
崔淮泽:“是,慢慢找到根源,慢慢调理身体,或针灸,或喝药,总之,慢慢治愈。”
左少云忽然问道:“若我想要这具身体快些好起来呢?”
崔淮泽无奈道:“大人,人的身体有极限,前期不慢慢调理,身体就扛不住后期治疗的药效,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左少云轻声重复他的话:“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
等回到崔府,已经是中午。
崔淮泽好不容易有空在家吃顿饭,崔淮钰居然没在,可怜厨子做了两个人的饭,便宜了江灵煜这货。
“你早上去哪里了?”
这话问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崔淮泽觉得莫名其妙:“你管我去哪里?”
江灵煜平生没看过谁的脸色,听到这话,长剑似的眉毛忍不住跳了一跳。
“你去见左少云了?”
崔淮泽有点想笑,他放下筷子,正色道:“我去了又怎么样,难道你去得我去不得?”
想到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胸口,他又补了一句:“你又去刺杀左少云了吧?我看人家左少云一点事都没有。”
他说完,目光在江灵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坦坦荡荡地巡睃了一遍,意味不言而喻。
江灵煜:“……”
这人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气人。
“你为什么要杀他?我听人说他是个好官呢。”崔淮泽忽然道。
江灵煜冷笑:“‘听人说’?是你也这么认为吧。”
崔淮泽:“……倒也不用如此直白。”
“人心隔肚皮,你又怎知他是个好官?”
“他上任以来,料理了许多案子,为许多百姓洗清冤屈,无论他心里如何做想,都不妨碍他造福一方百姓。”
江灵煜眼底泛上一点冷意:“好一套圣人论迹不论心的言论,你怎知圣人就不会犯错?”
崔淮泽心里某根弦轻轻一动,联想到早上左少云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俩人似乎真有仇。
他识趣地没再多问。
有仇归有仇,江灵煜给诊金还是十分爽快——竟比崔淮泽平日给人看诊的两倍还要多。
左少云和江灵煜相杀,崔淮泽在中间两头跑,赚得不亦乐乎,他看着箱子里的真金白银,觉得自己的医馆又有着落了。
崔淮泽本以为那天不欢而散之后,江灵煜伤势一好转就会离开,没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江灵煜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反而在院子里哐当哐当地折腾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崔淮泽蹲下来,认真发问。
江灵煜头也不抬,言简意赅:“磨刀。”
“……我是问,你磨刀干什么?”
“杀左少云。”
“……”
崔淮泽向来不爱管闲事,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左少云身边那么多护卫,就算用人海战术都能把你……”
耗死。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怕某人暴起拿他的脖颈试长刀是否磨好了。
“那又如何?”江灵煜语气淡淡,不为所动。
“你再想报仇也要活着才能报不是吗?何必白白送命?”
“崔大夫,你平时也这么爱管闲事吗?”
崔淮泽没好气道:“你少扯开话题,你人是从我崔府出去的,万一大理寺查过来怎么办?”
江灵煜“哦”了一声,道:“只是怕我连累崔府。”
崔淮泽:“……”
崔二公子并不打算往套路里钻,只一味坚持自己的看法,“要不这样,你手上有没有什么证据?我去提交给大理寺,如果左少云不受理,我就去找太子党,太子与他素来不对付,一定会……”
“没有证据。”江灵煜打断他,如果有证据他就不会走上这条路。
崔淮泽语势没收住,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
他想说即使你成功刺杀了左少云,要怎么全身而退?下半辈子在官府的围追堵截里要何去何从?
城隍庙里无处可去的流民那么多,他至今都没想到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办法,……也许开个大点的医馆是个办法,可江灵煜怎么会甘心待在医馆里?脑中思绪纷乱复杂,他一时理不出来,他就像第一个发现宝藏的人,不知该如何才能不让别人觊觎这个宝藏。
崔淮泽站着时身量不比一般男子矮,蹲下来时整个人却只有那么一点,江灵煜看着他皱成川字的眉头,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忽然伸手拍了拍崔淮泽的头。
崔淮泽脸上的表情一瞬间空白了,眉头也不皱了,像只炸了毛的猫跳起来就往自己的院子跑。
之后的三天,崔淮泽都没有再踏入过江灵煜的院子。
第四日傍晚,崔淮泽一从外面回来就发现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多了两瓶金创药和一个黑漆木箱,瓷瓶的制式和花样跟那天黄昏出现在台阶上的一模一样,崔淮泽打开朴素的木箱,发现竟是一箱金条。
木箱下面还压着一张纸,崔淮泽抽出来一看,发现这竟是城西一间商铺的地契,面积还不小。
他呆住了,江灵煜怕不是下半辈子不过了?
他匆忙跑去隔壁的院子,却没见到人。
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仿佛从没人住过。
落日余晖静静地躺在台阶上,他忽然想起他养伤那天坐在台阶上说江灵煜的坏话……那瓶金创药是他留的吗?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