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于水》 第1章 长安名医崔淮泽 天祐元年,亥月初九,乌云压城。 长安城大理寺,人影匆匆,脚步杂乱。 “快!请大夫!” “大人!大人怎么受伤了?” “回府路上遭遇刺客……属下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即刻封锁全城,发出悬赏,如有行迹可疑者拒捕,就地格杀!一只苍蝇也不能叫他跑了!” 一个身着九品官服的司务急切而忧心地道:“明日便是博阳县均田案审理,现下大人身受重伤,这可如何是好?” 大理寺左卿面色沉沉,抚着胡子道:“天意如此,也只能择日再审。” 司务依然弯着腰,不敢答话,心想:什么狗屁天意,分明是**,这样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大理寺左卿:“放出消息,左大人路遇宵小作乱,好在天意庇护,只受了些轻伤。万不可放任外界胡乱猜测。” 司务知晓其中利害,领命应是,作揖准备退下。 “慢着。”大理寺左卿忽然道。 “长安城内可有即刻能来看诊的大夫?要口风紧的,医术精湛的。” 长安城内到处是能人,善医者不在少数,但口风紧的就那么几个,其中还真有一位佼佼者。 “崔家二公子是个擅医的,在民间颇有名声,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经他手者,无不痊愈。”司务道。 大理寺左卿一哂,道:“若真有人能起死回生,大理寺每年就不会有那么多刑案了。慢着,你说……是位世家公子?” “是,崔氏二公子崔淮泽,自幼拜师名医唐冥,这些年学有所成,在民间以散医自居。” 想到外界对那位公子的传闻,司务忍不住加了一句:“崔二公子医术过人,就是要的诊金高了些。” 大理寺左卿摆摆手,浑不在意道:“大理寺还不至于出不起这点诊金。世家势力不可小觑,崔家恐与朝中官员有所往来,立场未必端正。” 司务道:“这个大人尽可放心,那位崔公子是出了名的钱了事消,绝不会叫人为难。” 大理寺左卿抚着半白的胡须沉吟片刻,道:“把人请来吧。” …… 城东,临安街。 “要看诊的快点排队咯,天要下雨,我家公子要收摊了!” 崔淮泽在一张临时支起的简易桌子上笔走龙蛇,写着一张谁也看不懂的药方,闻言头也不抬道:“我没说要收摊。” 刚刚在旁边喊着要收摊的小厮苦着脸道:“二公子,您快别为难我了,大公子让您今天务必回府用膳,这都着人请了三回了,您行行好,明天再出来义诊吧?” 崔淮泽将药方递给桌前的老人,叮嘱了几句伤口不可碰水饮食忌辛辣之类的话,便指了指前面排成长龙的队伍对小厮道:“这还有这么多人呢。” 小厮知道他是铁了心要看完所有病人才回府,百般劝不动,只得抱着药箱继续抓药。 没抓两把,底下的药材就见底了。 小厮乐了:“公子您看,药材又没了,咱们该回府了。” 崔淮泽伸头过去瞧:“还真是。告诉后面排队的人,药材没了,后面只看病,明日再来拿药。” 小厮摇摇头,道:“公子,您这样何时才能攒够开医馆的钱。” 崔淮泽只觉得他废话多,催促道:“快去,你要是能少唠叨几句早就讨到媳妇了。” 小厮念叨着“恶语伤人六月寒”,到队伍里通知去了。 崔淮泽继续帮下一个患者看诊,不消片刻,就见小厮急急忙忙地回来。 “公子,那边有一队人好像是冲您来的。” 崔淮泽抬头道:“谁?” “看官服应该是大理寺的人……公子,您最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需不需要我回去跟大公子说一声?” 崔淮泽心说我半天没回去吃饭,还能叫得动他来帮我收拾烂摊子? 他摆摆手:“无妨,看看先。” 他这句“无妨”让小厮心里越发没谱。 几个穿着黑灰色官服的人朝这边走来,眼睛不偏不倚地盯着摊子上的崔淮泽,要气势有气势,要礼貌有气势。 打头的是个主簿,崔淮泽曾见过。他站起身,主动打招呼:“李大人,好久不见,令尊可还安好?” 几个月前李主簿的父亲卧病在床,请了崔淮泽去看病,不到三日便精神焕发,行动如常。李主簿十分感激,一见他就散了一身的气势,只拱手道:“承崔大夫妙手回春,家父身体已然大好。” “不知李主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大理寺有位贵人受了些轻伤,长安城内只有崔大夫能治,在下腆脸,想请崔大夫过去瞧一瞧。” 崔淮泽不解:“既是轻伤,为何只有我能治?” 他直觉认为这不是一桩好差事,想三言两语拒掉,但李主簿客气得紧,他满腹拒绝的草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李主簿面露为难,只道:“崔大夫莫要多问了,去看看便知。诊金崔大夫可以随便开,任何数字都开得。” 崔淮泽眼睛一亮,小厮一看他这样子就觉得不妙,伸手想拉住他,不料崔淮泽的反应比他更快—— “好!” 小厮:“……” …… 大理寺。 虽然早就知道不会是李主簿所说的“轻伤”,但看着左少云胸上插的羽箭,崔淮泽还是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箭离心房的位置近了些,有些棘手,不过也不是不能治。 人命关天——特别是大理寺少卿的命,崔淮泽觉得有些事情要说在前面。 他抓起左少云的手,把了半天脉,愁眉苦脸地叹了三叹。 “麻烦,实在是麻烦。各位大人,左大人这伤不好治。” 大理寺左卿皱眉道:“如何不好治?是缺奇珍异草还是需要增添人手?” 李主簿赶紧上前,忙道:“崔大夫,有什么需要您只管开口。” 崔淮泽面色沉稳,老气横秋道:“是有几味药材不好找,不过也谈不上奇珍异草,只是这诊金……” 他伸出五根手指,周遭安静如鸡。 大理寺左卿:“五百两银子?” 崔淮泽手一哆嗦。 大理寺左卿以为这是默认的意思,立刻道:“好,你且安排,尽快救治,若救不回左大人的命,便唯你是问。”他招招手,不多时,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就被人抬了上来。 崔淮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五百两银子,什么概念?他要跟他大哥伸手要一年。 他原先是想说五十两,没想到大理寺这么有钱,还这么爽快! 一想到自己开医馆的事有着落了,崔淮泽心中雀跃起来。 “帮我准备好热水、纱布、剪刀,还有金创药,安排两个人给我打下手,其余人都请待在外面等候,我要帮左大人拔箭了。” 不消半刻钟,崔淮泽要的东西都已陈列在他面前,无关人等也按他的要求清退。 崔淮泽兴奋地搓搓手,这种难度的外伤不常见,他想练这种手术很久了。 从艳阳高照到日落西山,房里的血水不断端出,又端进一盆接一盆的热水,院子里大理寺的各位大人见人迟迟不出,急得踱来踱去。 “里面情况如何?”大理寺左卿抓住一个端出血水的奴婢,一向沉稳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着急。 但奴婢哪里懂这个,只行礼道:“回大人,奴婢也不知。” 大理寺左卿松开手,有些后悔了—— “我真不该相信一个毛头小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怎么会相信他会比宫里的御医厉害……” 司务过来安慰他:“大人不要担心,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既然长安城那么多人夸赞崔大夫的医术,定然有其可取之处,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大理寺左卿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 众人正焦急着,房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门内人一身白衣,清俊的面容染着一点疲惫与苍白,他笑道:“左大人无事,箭拔出来了。” 门外众人顿时喜极而泣,左少云是大理寺的主心骨、擎天柱,自他上任后大理寺审理案件、处理公文的效率均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提高,如今没有左少云大理寺竟一日也不能运转,短短半日,公文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大理寺左卿还算稳重,没有太失态,不过眼下也已经把刚刚对崔淮泽的质疑抛到了九霄云外—— “崔大夫果然妙手回春,枯树生花,左大人的伤势还需要进一步调理,老夫想请崔大夫在大理寺歇几天,照看着些?” 崔淮泽想说自己还有许多病人,耽误不得,就听大理寺左卿大手一挥,放话道:“每日诊金按一百两算,再送几箱外伤常用药材。” 崔淮泽眉毛一抖,微笑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有劳大人照顾了。” 夜里,崔淮泽被安排在西楼的一处厢房,膳食梳洗,大理寺都着人照料得十分到位,只有一点,崔淮泽觉得有些异样—— 受伤的是左少云,为什么在自己房间周围安排了重重守卫? 半夜崔淮泽躺在床上将睡未睡,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问过左少云因何受了这么重的伤,联想到外面的重重守卫,一时间寒意从心头爬上来。 他猛然坐起身,睡意全无。 长安城在天子脚下,戒备森严,大理寺少卿在正常情况下当然不会受伤,除了一种原因——遇刺! 大理寺这是拿自己当鱼饵,引白天未得手的刺客再次突袭。 崔淮泽冷汗直流,他匆忙爬下床,一下在柜子里摸索,想找件趁手的武器,一下往床底钻,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他钻了半天,发现大理寺这床底下用木板分成了若干个小空间,根本藏不了人,要想钻进去,除非把床切了。 崔淮泽默立良久,欲哭无泪。 正当他想开门让人换一间房时,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寒气直逼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崔淮泽立刻抱头下蹲、就地翻滚,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多年处理医患纠纷养成的条件反射。 不过人快剑更快,当崔淮泽抬起头时,一点寒芒已经抵在他脖颈上。 蒙面的黑衣人眼底闪过一点错愕,喝道:“你是谁?左少云呢?” 崔淮泽维持这个姿势不敢动,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无辜的大夫。” 黑衣人眉目一沉,拔剑就刺—— “来都来了,能带走几个是几个!” 崔淮泽知道江湖儿女不讲究,但没想到这么不讲究! 外边的守卫是死的吗?这么大的动静还不进来!这效率难怪左少云会让人一箭插胸口上! “左少云在东楼厢房!”崔淮泽大喊。 黑衣人果然停住攻势,一双寒星似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你若是骗我,你这条小命必定保不住。” 崔淮泽才不管他的威胁,继续喊道:“你要是再不去,守卫来了你就跑不了了。”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你还挺贴心。” 崔淮泽:“……” 刺客转身想走,外面的守卫就训练有素地冲进来,动作整齐划一,排开两侧,黑压压的一片,剑指黑衣人。 崔淮泽无辜地一摊手:“我都说了你再不走守卫就要来了。” 黑衣人:“……” 第2章 第一杀手江灵煜 “长安第一杀手,江灵煜?”大理寺左卿负手在后,不紧不慢地踱进来。 “老贼,你居然还没死。”黑衣人眯起眼,语气戏谑道:“不过纠正一下,我是未来的天下第一杀手。” 话音未落,黑衣人起剑突围,剑光与铁甲在烛火间交错碰撞,偶尔溅出一点血色。 屋子里空间太小,施展不开,黑衣人啧了一声。 “不跟你们玩了,我还会再来的,叫左少云洗干净脖子等我。” 银白剑光一闪,所有人齐齐眼花了一瞬,紧接着最前面的一排守卫重重摔出门外,武器哐啷响成一片。 黑色身影一闪,黑衣人消失不见了。 守卫自知办事不力,正准备追出去,就见大理寺左卿摆手制止—— “不用追了,你们抓不到他的。” 他颇有感慨似的,叹息道:“三年不见,他的剑法倒是精进不少。” 他摆摆手,守卫如潮水般退下。 “惊扰到崔大夫了,崔大夫安心歇下吧,守卫都在外面候着,有什么异常会第一时间保护你的安全。”他转头对崔淮泽道。 崔淮泽心中无语,但大理寺不是等闲机关,他一介白衣即使有异议也改变不了什么。 接下来几日黑衣人都没再出现,崔淮泽将左少云的伤势处理得七七八八,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写好接下来几日的药方,便美美地领了诊金走了。 崔淮泽到西市采买了几箱药材,提前叫了小厮帮忙运到城东的城隍庙,一顿折腾下来已经日过晌午。 他粗略算了算钱袋里的银两,再次感觉捉襟见肘。去年临安县水患,偷渡进来一批难民,在长安城内四处流浪,落下这样那样的病,患者实在太多,崔淮泽觉得手上这笔钱要开间像样的医馆还是有些拮据。 不过崔大夫除了悬壶济世之外,最擅长的就是做梦。即使囊中羞涩,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到城东看了几家铺子,一下嫌这间太小,一下嫌地段不好,一下又嫌采光不够,把庄宅牙人折腾得够呛,直到快日落,才堪堪到城隍庙,着手为难民发放药汤。 …… 郊外,一棵歪脖子树上。 江灵煜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歪歪斜斜地躺在树杈上,分明是极不着调的姿势,却因为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而显得生人勿近。 大理寺里遇到的那名男子叫……崔淮泽?游走于长安城黑白两道的散医,真有意思。 虽然那日他找到最合适的位置射出那一箭,但左少云防范意识极强,关键时刻避开了要害,还是偏了那么一点。 他在刀光剑影中行走多年,隔着极远的距离也能判断出左少云的伤势虽重,却不能完全要了他的命——他要确保万无一失,最好能亲眼看着他死。 多年勤学苦练才找到今日的时机,他一日都等不及,当天夜里就潜入大理寺,打算再次刺杀,没想到遇到一个小白脸。 还说呢,左少云何时有往床底下撅屁股的爱好。 这几日大理寺重兵把守,他都没再找到合适的时机杀左少云。 崔淮泽……此人医术鬼神莫测,留在大理寺是个祸患。 江灵煜眼神一冷,牙关猛然咬紧,叼着的半截狗尾巴草被咬断,轻飘飘落到树下。 深秋天凉,当狗尾巴草再次被风吹到树梢上时,树上的人已不见踪影。 …… 城东,城隍庙旁。 “崔哥哥,你又来啦!”一个平头小孩隔得老远就兴奋地喊起来,边喊边往这边跑,跑近了才发现这是个女孩。 小女孩名叫大丫,名字是几个老人顺口取的,原名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她的衣服上满是补丁,裤子还破了两个大洞,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汇聚了整张脸所有的光彩。 崔淮泽摸摸她的头,把治风寒的药拿给她。 难民堆里的女孩没有女孩样,这里水和食物都很紧张,为免梳洗麻烦,崔淮泽索性把她的辫子剪了,也省得某些不安好心的贼人惦记。 “崔哥哥,我们以后还能回自己的家吗?” 小女孩捧着药碗仰头,小小的年纪已经懂得忍住情绪。 崔淮泽道:“当然能,等哥哥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就找商队送你们回家。” 他想了想口袋里的银子,颇有些牙疼。 小女孩问道:“那……是不是要很多钱?” 崔淮泽挤出一抹笑容,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安心养病便是。” 身后的小厮摇了摇头,但并未说什么,只是把药分给每一个患者。 崔淮泽招架不住小女孩,转而跟小厮一起分药汤。 小厮见他来,忍不住嘀咕:“公子,您这样早晚……” 崔淮泽打断他:“闭嘴,分你的药。” 两人忙忙碌碌,总算把药分得七七八八,见后面没人排队,崔淮泽盖上药桶准备收工。 药桶是实木做的,从桌上搬下来有些费劲,崔淮泽险些没被带倒。 他起身时一阵携着凉意的风刮过,地上杂乱的干草被卷飞,零零星星地落下来,拂过眉眼,崔淮泽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站起身,僵住了。 一个黑衣人正站在一群难民中间,手中一柄长剑闪着刺眼的光,面罩上方是一双冷峻的眼睛。 全身上下都写着三个字:不好惹。 几十个人在城隍庙门口,愣是没有一个人发现黑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崔淮泽看着这人似曾相识的身形,实在有些尴尬,好像、大约、也许,他前不久在大理寺跟这人见过面? 没等他细想,胸口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身体不受控制飞了出去。 背部重重砸在地上的时候,崔淮泽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角色。 他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肝脏悬在某处砰砰跳,活跃得有些吓人。崔大夫行医多年,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身各个部位的存在。 他挣扎了两下,想站起身,刚撑起半边身体就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位朋友……你……”崔淮泽刚一开口,腹部立刻又挨了一脚。 几个厚实的药桶被他单薄的背撞得四处乱滚,这下崔淮泽是真的爬不起来了,只剩下用眼睛杀人的力气,同时他敏锐地从这两脚中判断出黑衣人似乎是在……出气? 崔大夫行走江湖多年,仗着一套好家世和死骨更肉的医术,从未吃过亏,更别提给人当出气筒。 连挨两脚,他瞬间就炸了,打算冒着肝脏撕裂的疼痛也要和这裹得跟乌鸦似的玩意好好说道说道。 他刚一动,黑衣人和他的剑也动了。 下一瞬,崔淮泽只感觉怀里多了什么东西……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忽然窜进视野—— 有什么东西砸在他身上,险些没把他砸得背过气去。 “不要……别杀崔哥哥!” “大……丫?”崔淮泽顿住了,黑衣人的剑正稳稳地抵在大丫的脖颈上,剑气削断了她几根颈侧的碎发,小身板肉眼可见地在发抖。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装满了大部分的恐惧和一丝……无畏。 江灵煜眉眼阴沉,忽然杀气更甚,架在大丫脖子上的长剑纹丝不动,像注入了某种一去不回的决心。 崔淮泽仿佛能听到他指节嘎嘎作响的声音。 刚才被剑气荡上天的干草混着汗臭和臭水沟味道自空中落下,飘过黑衣人的长剑,瞬间被剑气碎成两段。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灵煜忽然收剑,大步离去。 干脆利落,仿佛从没来过。 崔淮泽带着安慰的意味拍拍大丫的背,示意她起来,而后掩着唇,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他张开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摊血迹。 偷渡的难民们吓坏了,以往都是崔大夫给他们看病,从未见过崔大夫生病受伤,还一受就是这么重的伤,一时间几乎六神无主。 最后还是几个飘摇半生的老人家见怪不怪,指使小厮和另外的几人,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地把崔淮泽抬进了城隍庙。 而崔淮泽本人在被抬起来的一刻就彻底陷入昏迷了。 …… 七日后,崔府。 崔淮泽坐在院子台阶上思考人生,当薅完最后一片兰花叶子,他终于想明白了——黑衣人是因为他救了左少云才愤而杀他。 他恶狠狠地把兰花叶子撕成两片:“自己不行就拿别人出气,有本事去杀左少云啊!” 屋顶上刚伸出半只脚准备跃下的江灵煜:“……” 崔淮泽:“别以为你不杀我我就会感激你,这七天养伤之仇我一定会报。” 话音未落他就猛然咳嗽起来,面色如纸。 江灵煜见状,收回脚,默默地怀里掏出一瓶百病消。 就听下面的崔淮泽又道:“我有长安城最好的医术和药材,过不了几日伤势就全好了,你且给我等着。” 江灵煜:“……” 他一言不发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把百病消收进怀里,觉得自己此行大概是在浪费时间,转身准备离开。 底下传来侍从的声音:“二公子,大公子唤您过去一趟,说是有些事要亲自问您。” 崔淮泽刚才的气焰立刻消散,恹恹道:“他定是要问我这几日为何不着家,说不定又要跪祠堂。” 他唉了一声,磕磕绊绊地起身,跟着侍从走了。 等日落时分他回到自己院中,发现自己原本坐的台阶上多了一瓶金创药。 精巧的瓶子在夕阳余晖下安静乖巧地立着,像戏文里忠诚的等候者。 三日后,崔淮泽院中掉下一个黑沉沉的不明物。 不明物“砰”的一声从天而降,吐了一口鲜血,把在院中看书喝茶的崔淮泽吓了一跳。 第3章 沉疴旧疾无良药 “不明物”抓住他的衣角,艰难道:“救我……不然,杀了你。” 崔淮泽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连踹自己两脚的黑衣人,顿时“哦豁”一声,扯开衣角,往后一跳—— “不救不救就不救,你奈我何?” “你……你……”江灵煜一口老血哽在心头,不知道是给气的还是伤的,片刻后吐出一口鲜血,终于昏了过去。 崔淮泽:“……” 这么不禁气,还天下第一刺客呢,这是天下第一弱柳扶风吧? 贫归贫,崔淮泽还是把人搬进了自己屋里,江灵煜的刺客身份不好声张,他不敢惊动他大哥,只好叫侍从帮忙抬进去。 一撩开江灵煜的衣袍,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箭伤、刀伤、棍伤、枪伤……这是一个人集齐了一个武器库的伤吗? 其中有两道刀伤划得极深,直从锁骨划到肋下,看得人心惊胆跳。 “二公子,要不这伤势还是叫大夫吧?”侍从战战兢兢道。 崔淮泽木然看向他:“我就是大夫。” 侍从一拍脑袋:“哦对对对……那现在怎么办?” 崔淮泽拿过桌上的剪刀,仿佛变了个人,语速极快:“去打盆热水来,还要热毛巾和金创药……不,金创药不用了,拿套银针来。” 侍从领命去办,崔淮泽面对这伤势一时也有些头疼。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坚持到崔府……这么想活,为何还总以身犯险呢。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三日前无故出现在台阶上的金创药,在江灵煜伤口外围倒了一圈,先做一个初步的止血。 “记住了,你欠我一命。”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眼睛还紧闭着,但崔淮泽不在意,自顾自地要了一个承诺。 直到夜半时分,他才堪堪施完针。 一小瓶金创药用下来几乎见了底,但不得不说,这药止血效果非常好。 崔淮泽摸了下江灵煜的脉,接下来还有一段至关重要的时间,希望这人能挺过去。 他屏退侍从,自己和衣坐在床头,打算彻夜待在这里,随时察看江灵煜的情况。 他微合着眼,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亮,外头鸡鸣了三声,江灵煜才恍惚转醒。 手腕处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了一下,江灵煜艰难地睁开眼,入目是一张清秀干净的脸,一道玉石相击般的嗓音随之响起,夹杂着一点浓重的疲惫—— “醒啦?没事了,睡吧。” 话音一落,身侧立刻栽下来一个人,脑袋挨着他的肩膀,呼吸温热,均匀绵长。 江灵煜:“……” …… 崔淮泽虽然累极,却没睡几个时辰,仿佛才躺下就被人叫起了。 “做什么?”他睁着迷蒙不清的眼打开门,就见他大哥正挑眉看着他。 崔淮泽立刻清醒了——房间里还有一个身份敏感的人。 “大哥,你找我?” 崔淮钰道:“废话,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要我八抬大轿抬你才起?” 崔淮泽:“你别这么凶,昨日玩得尽兴,才睡晚了些。” 崔淮钰不打算听他这些或真或假的借口,直截了当道:“大理寺派人来找你,催你过去一趟。” 崔淮泽睁大了眼睛,这下彻底没有睡意了。 “昨夜大理寺少卿左少云险些遇刺,据说是之前的伤势未愈,又恶化了。” 崔淮泽马上道:“好,我这就过去。” 他转身就想去背药箱,却被崔淮钰拉住。 “听着,大理寺少卿遇刺不是第一次了,你若明目张胆救人,怕是行凶刺客会盯上你,你谨慎低调些,别跟只花孔雀似的天天招摇过市。” 崔淮泽咽了口唾沫,心说刺客已经找过他了,还把他打得七天下不了床。 ……不是,谁是花孔雀? “我运气向来不错,刺客找不上我的。你要是真挂心我,就给我那还没现世的医馆多捐点钱吧。” 崔淮钰没好气道:“就你这么真金白银地挥霍,开了也得倒闭,还不如消停点,老老实实去读书。” 崔淮泽背上药箱,笑嘻嘻道:”书我读过了,还是行医有意思。” 他说完,像是怕被打似的,一溜烟就飞快地跑了。 崔淮钰还站在门口,闻着自家弟弟房里传出来的药香,若有所思。但他毕竟没有进别人房间一窥究竟的爱好,只是疑惑了一瞬,就施施然地走了。 …… 崔淮泽到了大理寺,看完左少云的伤势,发现只是伤口裂开,并未添新伤,简单上完药后,他想着家里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伤患,就想早点回府,却被床上一直不说话的左少云叫住了。 左少云其实年纪不大,在他这个官职,甚至能称上一句年轻有为。 传闻这位少卿大人刚一上任,就雷厉风行地处理了积压多年的案子,悬而未决的、已定罪量刑却迟迟未行刑的……倒不是左大人有通天的本领,一上任就知道凶手是谁,而是这里面大部分的案子都牵涉极深,没有做好以身殉职的准备,正常人都不敢轻易“判决”,左大人恰恰不是那个“正常人”。 左少云少年登科,大概是才气勾起了他的勇气,让他在官场沉浮多年依然我行我素,谁呛怼谁,上跟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下跟群臣吵得不可开交。皇帝大概是被吵烦了,见他跟谁都能吵,索性把他调到大理寺,眼不见为净。 一开始只是个寺丞,相当于降职了,不料左少云此人过于能干,短短一年便破了一桩数额巨大的贪污案,再次升到了正三品的位置,回到朝堂上舌战群儒,皇帝虽然头疼,但却无奈——没有一条见谁咬谁的疯狗,就镇不住群臣。 此人的仕途很有些时也命也的意思,可以说一波三折,也可以说一帆风顺,折的是天意,顺的是人心。 按理来说左少云此时应该意气风发、独断专横不可一世,但他叫住崔淮泽的时候,眼底却满是旅人的疲惫,如同在沙漠中踽踽独行许久。 “崔大夫,你每次来都只是看伤治伤,不问问我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崔淮泽觉得莫名其妙,我看病你给钱,天经地义,谁还管你伤是怎么来的?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好微笑道:“左大人贵为大理寺少卿,贵人的事如何是草民能问得?” 左少云靠在床头,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床沿,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不知沉疴根源在哪儿,如何知道怎么做才是行之有效的治疗方式呢?” “外伤是外伤,沉疴是沉疴,一时的外伤算不得沉疴旧疾。治疗外伤只需要找到伤口,消毒止血、切除烂肉、缝合伤口,再辅以良药就能治愈,但治疗沉疴旧疾却需要长久的耐心。” 左少云:“……长久的耐心?” 崔淮泽:“是,慢慢找到根源,慢慢调理身体,或针灸,或喝药,总之,慢慢治愈。” 左少云忽然问道:“若我想要这具身体快些好起来呢?” 崔淮泽无奈道:“大人,人的身体有极限,前期不慢慢调理,身体就扛不住后期治疗的药效,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左少云轻声重复他的话:“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 等回到崔府,已经是中午。 崔淮泽好不容易有空在家吃顿饭,崔淮钰居然没在,可怜厨子做了两个人的饭,便宜了江灵煜这货。 “你早上去哪里了?” 这话问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崔淮泽觉得莫名其妙:“你管我去哪里?” 江灵煜平生没看过谁的脸色,听到这话,长剑似的眉毛忍不住跳了一跳。 “你去见左少云了?” 崔淮泽有点想笑,他放下筷子,正色道:“我去了又怎么样,难道你去得我去不得?” 想到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胸口,他又补了一句:“你又去刺杀左少云了吧?我看人家左少云一点事都没有。” 他说完,目光在江灵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坦坦荡荡地巡睃了一遍,意味不言而喻。 江灵煜:“……” 这人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气人。 “你为什么要杀他?我听人说他是个好官呢。”崔淮泽忽然道。 江灵煜冷笑:“‘听人说’?是你也这么认为吧。” 崔淮泽:“……倒也不用如此直白。” “人心隔肚皮,你又怎知他是个好官?” “他上任以来,料理了许多案子,为许多百姓洗清冤屈,无论他心里如何做想,都不妨碍他造福一方百姓。” 江灵煜眼底泛上一点冷意:“好一套圣人论迹不论心的言论,你怎知圣人就不会犯错?” 崔淮泽心里某根弦轻轻一动,联想到早上左少云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俩人似乎真有仇。 他识趣地没再多问。 有仇归有仇,江灵煜给诊金还是十分爽快——竟比崔淮泽平日给人看诊的两倍还要多。 左少云和江灵煜相杀,崔淮泽在中间两头跑,赚得不亦乐乎,他看着箱子里的真金白银,觉得自己的医馆又有着落了。 崔淮泽本以为那天不欢而散之后,江灵煜伤势一好转就会离开,没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江灵煜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反而在院子里哐当哐当地折腾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崔淮泽蹲下来,认真发问。 江灵煜头也不抬,言简意赅:“磨刀。” “……我是问,你磨刀干什么?” “杀左少云。” “……” 崔淮泽向来不爱管闲事,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左少云身边那么多护卫,就算用人海战术都能把你……” 耗死。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怕某人暴起拿他的脖颈试长刀是否磨好了。 “那又如何?”江灵煜语气淡淡,不为所动。 “你再想报仇也要活着才能报不是吗?何必白白送命?” “崔大夫,你平时也这么爱管闲事吗?” 崔淮泽没好气道:“你少扯开话题,你人是从我崔府出去的,万一大理寺查过来怎么办?” 江灵煜“哦”了一声,道:“只是怕我连累崔府。” 崔淮泽:“……” 崔二公子并不打算往套路里钻,只一味坚持自己的看法,“要不这样,你手上有没有什么证据?我去提交给大理寺,如果左少云不受理,我就去找太子党,太子与他素来不对付,一定会……” “没有证据。”江灵煜打断他,如果有证据他就不会走上这条路。 崔淮泽语势没收住,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 他想说即使你成功刺杀了左少云,要怎么全身而退?下半辈子在官府的围追堵截里要何去何从? 城隍庙里无处可去的流民那么多,他至今都没想到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办法,……也许开个大点的医馆是个办法,可江灵煜怎么会甘心待在医馆里?脑中思绪纷乱复杂,他一时理不出来,他就像第一个发现宝藏的人,不知该如何才能不让别人觊觎这个宝藏。 崔淮泽站着时身量不比一般男子矮,蹲下来时整个人却只有那么一点,江灵煜看着他皱成川字的眉头,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忽然伸手拍了拍崔淮泽的头。 崔淮泽脸上的表情一瞬间空白了,眉头也不皱了,像只炸了毛的猫跳起来就往自己的院子跑。 之后的三天,崔淮泽都没有再踏入过江灵煜的院子。 第四日傍晚,崔淮泽一从外面回来就发现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多了两瓶金创药和一个黑漆木箱,瓷瓶的制式和花样跟那天黄昏出现在台阶上的一模一样,崔淮泽打开朴素的木箱,发现竟是一箱金条。 木箱下面还压着一张纸,崔淮泽抽出来一看,发现这竟是城西一间商铺的地契,面积还不小。 他呆住了,江灵煜怕不是下半辈子不过了? 他匆忙跑去隔壁的院子,却没见到人。 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仿佛从没人住过。 落日余晖静静地躺在台阶上,他忽然想起他养伤那天坐在台阶上说江灵煜的坏话……那瓶金创药是他留的吗?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