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元年,亥月初九,乌云压城。
长安城大理寺,人影匆匆,脚步杂乱。
“快!请大夫!”
“大人!大人怎么受伤了?”
“回府路上遭遇刺客……属下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即刻封锁全城,发出悬赏,如有行迹可疑者拒捕,就地格杀!一只苍蝇也不能叫他跑了!”
一个身着九品官服的司务急切而忧心地道:“明日便是博阳县均田案审理,现下大人身受重伤,这可如何是好?”
大理寺左卿面色沉沉,抚着胡子道:“天意如此,也只能择日再审。”
司务依然弯着腰,不敢答话,心想:什么狗屁天意,分明是**,这样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大理寺左卿:“放出消息,左大人路遇宵小作乱,好在天意庇护,只受了些轻伤。万不可放任外界胡乱猜测。”
司务知晓其中利害,领命应是,作揖准备退下。
“慢着。”大理寺左卿忽然道。
“长安城内可有即刻能来看诊的大夫?要口风紧的,医术精湛的。”
长安城内到处是能人,善医者不在少数,但口风紧的就那么几个,其中还真有一位佼佼者。
“崔家二公子是个擅医的,在民间颇有名声,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经他手者,无不痊愈。”司务道。
大理寺左卿一哂,道:“若真有人能起死回生,大理寺每年就不会有那么多刑案了。慢着,你说……是位世家公子?”
“是,崔氏二公子崔淮泽,自幼拜师名医唐冥,这些年学有所成,在民间以散医自居。”
想到外界对那位公子的传闻,司务忍不住加了一句:“崔二公子医术过人,就是要的诊金高了些。”
大理寺左卿摆摆手,浑不在意道:“大理寺还不至于出不起这点诊金。世家势力不可小觑,崔家恐与朝中官员有所往来,立场未必端正。”
司务道:“这个大人尽可放心,那位崔公子是出了名的钱了事消,绝不会叫人为难。”
大理寺左卿抚着半白的胡须沉吟片刻,道:“把人请来吧。”
……
城东,临安街。
“要看诊的快点排队咯,天要下雨,我家公子要收摊了!”
崔淮泽在一张临时支起的简易桌子上笔走龙蛇,写着一张谁也看不懂的药方,闻言头也不抬道:“我没说要收摊。”
刚刚在旁边喊着要收摊的小厮苦着脸道:“二公子,您快别为难我了,大公子让您今天务必回府用膳,这都着人请了三回了,您行行好,明天再出来义诊吧?”
崔淮泽将药方递给桌前的老人,叮嘱了几句伤口不可碰水饮食忌辛辣之类的话,便指了指前面排成长龙的队伍对小厮道:“这还有这么多人呢。”
小厮知道他是铁了心要看完所有病人才回府,百般劝不动,只得抱着药箱继续抓药。
没抓两把,底下的药材就见底了。
小厮乐了:“公子您看,药材又没了,咱们该回府了。”
崔淮泽伸头过去瞧:“还真是。告诉后面排队的人,药材没了,后面只看病,明日再来拿药。”
小厮摇摇头,道:“公子,您这样何时才能攒够开医馆的钱。”
崔淮泽只觉得他废话多,催促道:“快去,你要是能少唠叨几句早就讨到媳妇了。”
小厮念叨着“恶语伤人六月寒”,到队伍里通知去了。
崔淮泽继续帮下一个患者看诊,不消片刻,就见小厮急急忙忙地回来。
“公子,那边有一队人好像是冲您来的。”
崔淮泽抬头道:“谁?”
“看官服应该是大理寺的人……公子,您最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需不需要我回去跟大公子说一声?”
崔淮泽心说我半天没回去吃饭,还能叫得动他来帮我收拾烂摊子?
他摆摆手:“无妨,看看先。”
他这句“无妨”让小厮心里越发没谱。
几个穿着黑灰色官服的人朝这边走来,眼睛不偏不倚地盯着摊子上的崔淮泽,要气势有气势,要礼貌有气势。
打头的是个主簿,崔淮泽曾见过。他站起身,主动打招呼:“李大人,好久不见,令尊可还安好?”
几个月前李主簿的父亲卧病在床,请了崔淮泽去看病,不到三日便精神焕发,行动如常。李主簿十分感激,一见他就散了一身的气势,只拱手道:“承崔大夫妙手回春,家父身体已然大好。”
“不知李主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大理寺有位贵人受了些轻伤,长安城内只有崔大夫能治,在下腆脸,想请崔大夫过去瞧一瞧。”
崔淮泽不解:“既是轻伤,为何只有我能治?”
他直觉认为这不是一桩好差事,想三言两语拒掉,但李主簿客气得紧,他满腹拒绝的草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李主簿面露为难,只道:“崔大夫莫要多问了,去看看便知。诊金崔大夫可以随便开,任何数字都开得。”
崔淮泽眼睛一亮,小厮一看他这样子就觉得不妙,伸手想拉住他,不料崔淮泽的反应比他更快——
“好!”
小厮:“……”
……
大理寺。
虽然早就知道不会是李主簿所说的“轻伤”,但看着左少云胸上插的羽箭,崔淮泽还是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箭离心房的位置近了些,有些棘手,不过也不是不能治。
人命关天——特别是大理寺少卿的命,崔淮泽觉得有些事情要说在前面。
他抓起左少云的手,把了半天脉,愁眉苦脸地叹了三叹。
“麻烦,实在是麻烦。各位大人,左大人这伤不好治。”
大理寺左卿皱眉道:“如何不好治?是缺奇珍异草还是需要增添人手?”
李主簿赶紧上前,忙道:“崔大夫,有什么需要您只管开口。”
崔淮泽面色沉稳,老气横秋道:“是有几味药材不好找,不过也谈不上奇珍异草,只是这诊金……”
他伸出五根手指,周遭安静如鸡。
大理寺左卿:“五百两银子?”
崔淮泽手一哆嗦。
大理寺左卿以为这是默认的意思,立刻道:“好,你且安排,尽快救治,若救不回左大人的命,便唯你是问。”他招招手,不多时,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就被人抬了上来。
崔淮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五百两银子,什么概念?他要跟他大哥伸手要一年。
他原先是想说五十两,没想到大理寺这么有钱,还这么爽快!
一想到自己开医馆的事有着落了,崔淮泽心中雀跃起来。
“帮我准备好热水、纱布、剪刀,还有金创药,安排两个人给我打下手,其余人都请待在外面等候,我要帮左大人拔箭了。”
不消半刻钟,崔淮泽要的东西都已陈列在他面前,无关人等也按他的要求清退。
崔淮泽兴奋地搓搓手,这种难度的外伤不常见,他想练这种手术很久了。
从艳阳高照到日落西山,房里的血水不断端出,又端进一盆接一盆的热水,院子里大理寺的各位大人见人迟迟不出,急得踱来踱去。
“里面情况如何?”大理寺左卿抓住一个端出血水的奴婢,一向沉稳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着急。
但奴婢哪里懂这个,只行礼道:“回大人,奴婢也不知。”
大理寺左卿松开手,有些后悔了——
“我真不该相信一个毛头小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怎么会相信他会比宫里的御医厉害……”
司务过来安慰他:“大人不要担心,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既然长安城那么多人夸赞崔大夫的医术,定然有其可取之处,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大理寺左卿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
众人正焦急着,房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门内人一身白衣,清俊的面容染着一点疲惫与苍白,他笑道:“左大人无事,箭拔出来了。”
门外众人顿时喜极而泣,左少云是大理寺的主心骨、擎天柱,自他上任后大理寺审理案件、处理公文的效率均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提高,如今没有左少云大理寺竟一日也不能运转,短短半日,公文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大理寺左卿还算稳重,没有太失态,不过眼下也已经把刚刚对崔淮泽的质疑抛到了九霄云外——
“崔大夫果然妙手回春,枯树生花,左大人的伤势还需要进一步调理,老夫想请崔大夫在大理寺歇几天,照看着些?”
崔淮泽想说自己还有许多病人,耽误不得,就听大理寺左卿大手一挥,放话道:“每日诊金按一百两算,再送几箱外伤常用药材。”
崔淮泽眉毛一抖,微笑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有劳大人照顾了。”
夜里,崔淮泽被安排在西楼的一处厢房,膳食梳洗,大理寺都着人照料得十分到位,只有一点,崔淮泽觉得有些异样——
受伤的是左少云,为什么在自己房间周围安排了重重守卫?
半夜崔淮泽躺在床上将睡未睡,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问过左少云因何受了这么重的伤,联想到外面的重重守卫,一时间寒意从心头爬上来。
他猛然坐起身,睡意全无。
长安城在天子脚下,戒备森严,大理寺少卿在正常情况下当然不会受伤,除了一种原因——遇刺!
大理寺这是拿自己当鱼饵,引白天未得手的刺客再次突袭。
崔淮泽冷汗直流,他匆忙爬下床,一下在柜子里摸索,想找件趁手的武器,一下往床底钻,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他钻了半天,发现大理寺这床底下用木板分成了若干个小空间,根本藏不了人,要想钻进去,除非把床切了。
崔淮泽默立良久,欲哭无泪。
正当他想开门让人换一间房时,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寒气直逼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崔淮泽立刻抱头下蹲、就地翻滚,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多年处理医患纠纷养成的条件反射。
不过人快剑更快,当崔淮泽抬起头时,一点寒芒已经抵在他脖颈上。
蒙面的黑衣人眼底闪过一点错愕,喝道:“你是谁?左少云呢?”
崔淮泽维持这个姿势不敢动,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无辜的大夫。”
黑衣人眉目一沉,拔剑就刺——
“来都来了,能带走几个是几个!”
崔淮泽知道江湖儿女不讲究,但没想到这么不讲究!
外边的守卫是死的吗?这么大的动静还不进来!这效率难怪左少云会让人一箭插胸口上!
“左少云在东楼厢房!”崔淮泽大喊。
黑衣人果然停住攻势,一双寒星似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你若是骗我,你这条小命必定保不住。”
崔淮泽才不管他的威胁,继续喊道:“你要是再不去,守卫来了你就跑不了了。”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你还挺贴心。”
崔淮泽:“……”
刺客转身想走,外面的守卫就训练有素地冲进来,动作整齐划一,排开两侧,黑压压的一片,剑指黑衣人。
崔淮泽无辜地一摊手:“我都说了你再不走守卫就要来了。”
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