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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拂晓拾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陈远疆一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提着那只樟木箱,脚步踩在板结的盐碱地上,每一步都带起一小股尘土。


    舒染脚上那双从上海带来的半旧皮鞋,鞋底薄得可怜,每一次踩在石子上,都硌得脚生疼。


    前面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舒染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办公室里同事的玩笑,一会儿是咖啡馆窗外的绿荫,一会儿又是闷罐车里那张蜡黄而凶戾的脸。回沪去?这个念头冒出来,又被眼前的景象掐断。怎么回去?凭什么回去?报到单上说的很清楚。她属于这里了,就算是到了关卡也会被遣返回来。


    不知走了多久,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成片的建筑。依旧是低矮的土坯房,但排列得相对整齐了些。几排高大的白杨树稀疏地立在房舍周围。


    这就是团部了,比刚才下车的师部转运点规模要大些,但那份艰苦的环境没有改变。空气中混杂着牲口粪便、干草垛和尘土的味道,浓烈而原始。


    房屋之间竖着几根架着电线的木杆子。几台拖拉机停在空地上,旁边堆着些麻袋和农具。一面褪了色的红旗在最大的那栋土坯房顶上飘扬着。


    陈远疆将马拴在一根木桩上,那马立刻啃食起旁边干草。他提着箱子,径直走向一间门口挂着“团部接待处”木牌的土坯房。


    舒染赶紧跟上,腿脚已经酸痛得有些发软。


    “等着。”他丢下两个字,甚至没看舒染一眼,便掀开那块打着补丁的粗布门帘,走了进去。


    舒染靠着墙根,几乎要瘫软下去。这才有空打量四周。团部比她想象的还要简陋。土坯墙被风沙打磨得坑坑洼洼,墙角堆着些看不出用途的废旧零件。几个穿着褪色军装或深蓝工装的人匆匆走过,脸上都带着被风沙和日头长期侵蚀的痕迹。一个老汉蹲墙根下,眯着眼,慢悠悠地卷着莫合烟。


    门帘再次掀开,陈远疆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深蓝制服、但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登记本。


    “小舒同志是吧?路上辛苦了!”中年男人开口,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脸上堆着笑,主动伸出手,“我姓张,张干事,管团里后勤接待这块儿。”


    舒染连忙站直身体,有些局促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陈干事亲自去接你,这可是难得!一路骑马过来,够呛吧?”张干事转向陈远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熟稔。


    舒染腹诽:哪里是骑马,明明是一路走来的。


    陈远疆只是略一点头,算是回应。


    张干事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翻开登记本,拿出支秃了毛的毛笔,舔了舔笔尖,在墨盒里蘸了蘸:“来,小舒同志,先登记一下。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成分……”


    听到“家庭成分”四个字,舒染的心猛地一沉。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记忆翻涌上来——那个早已被时代洪流碾过的资本家家庭。


    她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干涩:“舒染……21岁……上海……家庭出身……资……”她说不下去了。


    张干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握着毛笔的手也顿住了。


    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远疆,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什么,随即又恢复了沉静。他依旧没说话,只是那目光落在舒染身上,比刚才多了一层审视意味。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几秒。连墙根下抽烟的老汉也朝这边瞥了一眼。


    张干事很快又堆起了笑容,提笔在登记本上刷刷写着:“哦,好,好。有文化就好!咱们建设边疆,就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畜牧连正缺老师呢!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向舒染,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和提醒的意味,“你知道接你的陈干事是谁吗?”他朝陈远疆那边努了努嘴。


    舒染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干事声音更低了些,几乎是耳语:“陈干事可是师部保卫处的!正经的保卫干部!听说以前在师部是战斗英雄转业下来的,少数民族汉子,自己起的汉名叫陈远疆,厉害着呢!现在临时兼管一下新人的安置报到,顺便……”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舒染一眼,“顺带了解了解情况。”


    “保卫处”三个字,让舒染身体一僵,她瞬间明白了陈远疆身上那种不同寻常的冷硬从何而来。他不是普通的干部,他是专门对付……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闷罐车里那个男人听到“保卫科”时的慌乱,此刻重演在她自己身上。


    她脸颊发烫,手心沁出了冷汗。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陈远疆。


    陈远疆似乎完全没听到张干事的话,或者说毫不在意。他正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团部大院入口的方向,仿佛在观察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等待。


    侧脸的线条在戈壁午后的强光下显得愈发棱角分明。


    师保卫处、战斗英雄、了解情况,这几个词在舒染脑海里盘旋。


    张干事登记完毕,合上本子,对舒染说:“小舒同志,先去食堂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走了那么久的路。陈干事,您看……”


    陈远疆终于收回目光,转向张干事,言简意赅:“连队拖拉机坏了。”


    张干事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对对,老李头早上来说过,去畜牧连那台‘铁牛’趴窝了,摇把都差点撅折了也没发动起来,得等师部机修队派人来,估摸着得明后天了。”


    他为难地搓着手,看向陈远疆,“陈干事,您看这……要不让小舒同志先在团部招待所凑合一晚?虽然条件也……”


    陈远疆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不必。”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舒染身上,“我去畜牧连,顺路。收拾东西,半小时后门口出发。”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牵起他的枣红马,径直走向团部院子角落一个似乎是专门栓牲口的简陋棚子。


    舒染僵在原地。还要跟他一起走?而且听这意思,还要走很久,似乎还要骑马。她看着那匹喷着响鼻的枣红马,只觉得一阵眩晕。


    张干事显然也松了口气,又恢复了笑容:“哎呀,那中那中!有陈干事带着,稳妥!小舒同志,快,先去食堂!就在那边!”他热情地指了个方向。


    团部的食堂同样是土坯房,比外面看起来更显昏暗。长长的条桌和条凳都泛着油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味道——煮熟的包谷糊糊的甜腻、咸菜疙瘩的发酵味、牛羊油的膻气、还有汗味和烟草味混合在一起。


    舒染端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碗,里面盛着半碗灰黄色的包谷糊糊,旁边放着一个拳头大小、颜色发黑的杂面馍馍,还有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丝。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几乎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糊糊。


    食堂里人不少,大多是穿着工装或旧军装的男职工,也有几个女青年,都穿着绿军装或列宁装,皮肤黝黑,头发简单地扎着或剪成齐耳短发。她们大声说笑着,带着浓重的各地口音。


    舒染身上那件虽然半旧但剪裁合体,料子明显不同的列宁装,略显白嫩的肤色,甚至她安静坐在角落的姿态,都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很快,几道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伴随着压低声音的议论。


    “瞧见没?新来的?细皮嫩肉的……”


    “听说是个上海小姐?家里成分可不咋地……”


    “啧啧,今时不同往日了。”


    “穿得倒挺讲究,那衣服料子看着就不便宜……”


    “能顶用吗?别是个娇小姐,干两天活就得哭鼻子……”


    舒染她低着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碗里的糊糊,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烫。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在她那件上海带来的列宁装上停留,在她放在桌边那个小巧的印着暗花的帆布提包上打转。


    她甚至听到有人嗤笑了一声:“还带提包?当是来走亲戚呢!”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圆脸姑娘端着碗,大大咧咧地坐到了舒染对面,嗓门敞亮:“嘿!新来的?我叫王桂香!你叫啥?”


    舒染抬起头,对上对方热情好奇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舒染。”


    “舒染?这名字好听!文绉绉的!上海来的吧?”王桂香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她,“你这小脸白的!咋没晒黑呢?路上遭罪了吧?我跟你说,刚来都这样,过俩月,保管你跟俺们一样,黑里透红!”她自顾自地说着,咬了一大口馍馍,嚼得嘎吱作响。


    舒染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含糊地应着:“嗯,还好……”


    王桂香的目光落在了舒染放在碗边的手上。眼中闪过惊讶和羡慕,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


    “啧啧,你这手……”王桂香忍不住咂嘴,“一看就没干过活儿!嫩得能掐出水儿!”


    旁边一个剪着齐耳短发女青年闻言,立刻转过头来,目光扫过舒染的手,又落在她那件列宁装上,嘴角撇了撇:“资本家的小姐嘛,可不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细皮嫩肉,穿金戴银的。跑到咱这戈壁滩上,怕是连草纸都觉得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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