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娇花我靠搞教育爆火了[六零]》 第1章 第 1 章 舒染在闷罐车里醒来时,正对上老乡油亮亮的旧夹袄后背。 汗味、旱烟味、牲畜膻味混着铁锈味,搅得她胃里翻腾。 三天前,她还是上海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下课后能喝杯热拿铁。 三天后,她成了六十年代新疆建设兵团的支边青年。 下车时,风沙糊了她一脸。接人的男人勒住躁动的枣红马,目光沉静。 “姓名?”他问。 舒染掏出皱巴巴的报到单递给他。 男人扫了一眼便自我介绍道:“陈远疆。师部特派员。” 他顺手拎起她那死沉的樟木箱子,动作轻松得像拎一捆草。 --- 汗味。 陈年油脂和烟草腌渍过头的汗味,像一床旧棉被,猛地捂住了舒染的口鼻。她猝然惊醒,心脏狂跳。 视野昏暗模糊,只有眼前一片晃动的深蓝色。她用力眨了几下眼,才勉强聚焦。那是一件泛着油光的厚棉袄后背,离她的鼻尖不过几寸。 那棉袄浸透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复杂气味——汗酸、劣质旱烟燃烧后的辛辣、还有牲畜的膻腥,混合着闷罐车本身的锈蚀气息,一股脑儿塞满了她的鼻腔。 胃里的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口。舒染死死咬住后槽牙,硬生生把那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了回去,额角沁出细密的汗。 不对。全都不对。 三天前,她刚结束上海那所重点中学高三的语文课。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脆响。窗外是初绽的新绿,空气里浮动着花香。放学铃响,她习惯性地拐进街角那家熟悉的咖啡馆,点了一杯热拿铁。香气在舌尖化开,是她忙碌一天后的犒赏。 三天后……她却成了这趟开往未知西陲的闷罐车里的一员——一个据说“成分不算好”、体弱多病支边青年。 属于“舒染”的都市人生,戛然而止在咖啡馆里。而属于这个六十年代“舒染”的记忆全部灌入她的脑海——体弱,曾经是资本家的娇小姐,念过几年师范,成分上似乎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最后,就是这张捏在她手心里几乎被汗水濡湿的报到通知单。 她低头,借着从车厢顶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看着通知单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x师x团畜牧连”那几个印刷粗粝的字。一股荒诞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刺耳的汽笛声突然响起,震得人耳膜疼。紧接着,身下传来一阵颠簸。哐当!哐当!铁轮碾过铁轨,发出尖锐的声响。 “到站了!到站了!第x师!下车的快点!”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在车厢连接处吼了起来。 车厢瞬间活了过来。咒骂声、催促声、寻找行李的碰撞声、小孩被惊醒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舒染只觉得身周那堵人墙开始松动、挤压、推搡起来。她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那只死沉的红漆樟木箱子,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的财产,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箱子角撞在她的小腿骨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旁边一个人的手肘又毫无察觉地撞到她腰上。 “让让!让让!别挡道啊!”有人不耐烦地在她身后嚷。 混乱中,舒染感觉自己的脚被谁踩了一下。她疼得下意识地缩脚。就在这一刹那,一种极其轻微又突兀的异样感,从她外套侧面的口袋传来。 那口袋很深,是用旧列宁装改的。里面除了那张报到通知单,还有她临行前偷偷塞进去的几张全国粮票和几块钱,是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本钱。 就在她缩脚重心不稳的瞬间,一只手迅速从她那个深口袋里缩了回去。 舒染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电光石火间,她甚至没看清那人的脸,只瞥见那迅速缩回人群的灰蓝色袖口一角。 “有小偷啊!”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脸上。那个灰蓝色的袖口消失在人堆里。车厢里依旧拥挤不堪,推搡继续,她刚才那一声喊连水花都没溅起来。 舒染脸颊发烫。她紧紧攥着拳头。钱!那可是她的钱!没了那点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寸步难行!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眼睛飞快地在周围几张挤挨着的脸上扫过。 左边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眼神怯生生的。右边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农。前面是那个油亮旧夹袄后背的主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不耐烦地回头瞪她,似乎在嫌她碍事。都不像。 她的目光越过汉子厚实的肩膀,投向斜前方一个同样穿着灰蓝色工装、身形瘦小的背影。那人微微佝偻着,正费力地在人潮中往前挪动,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舒染的心跳得飞快。赌一把!她咬咬牙,趁着车厢又一个剧烈的晃动,整个人“哎呀”一声,装作被挤得站立不稳,猛地朝斜前方那个瘦小身影的方向踉跄扑去。右手顺势往前一探,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地在那个灰蓝色袖口附近的手臂上掐了一把。 “哎哟!”一声痛呼响起。那个瘦小身影猛地回过头。 一张干瘦蜡黄、颧骨突出的脸。约莫三十多岁,眼神带着狡狯和凶戾。 就是这张脸!刚才挤在她侧面时,那双眼睛,曾不经意地扫过她鼓囊囊的口袋! “你干啥!”男人凶巴巴地低吼,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想把手往身后藏。 周围的视线再次聚焦过来,大多是看戏的意味。 舒染站稳身体,大声嚷道:“同志,你刚才挤我干啥?把我口袋里的东西都挤掉了!”她一边说,一边扫视男人的裤腿口袋。 男人眼神更慌了,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胡说!谁挤你了?自己站不稳怪谁?少诬赖好人!” “是不是诬赖,你心里清楚!”舒染寸步不让,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我那点钱和粮票,是我妈省吃俭用给我带着的!要是在这儿丢了,我就找领导!找保卫科!就不信没个说法!” 听到“保卫科”三个字,男人脸上的凶戾僵住了,眼神里满是慌乱。周围看热闹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微妙,隐隐带着压力。 僵持只持续了几秒。男人剜了舒染一眼,飞快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胡乱掏了一把,然后用力往舒染脚边的地上一甩。 几张皱巴巴的纸片落在车厢地板上。 “哼!晦气!”男人啐了一口,趁舒染低头去看的瞬间,猛地一矮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前面更拥挤的人群,眨眼不见了踪影。 舒染的心脏还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她飞快地蹲下身,一把抓起地上散落的纸片。粮票是她的,钱……少了两张一块的。但万幸,最重要的报到通知单还在口袋里。 她死死攥着失而复得的丁点家当。周围的目光依旧复杂,甚至传来议论声:“小娘们儿还挺厉害”。 舒染没理会。她把粮票和钱小心地塞回那个深口袋。她慢慢站起来,腿还有点发软,但背却挺得笔直。 这地方,跟她熟悉的那座讲究体面、有警察有监控的都市,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 终于,前面的人流松动了一些,车厢门口的光线透了进来。 “快点!磨蹭啥呢!”门口维持秩序的吼声再次响起。 舒染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拖起那只沉重的樟木箱子,咬着牙,一步一步跟着人流挪向车门。 一脚踏出车门,仿佛从一个密封的罐头掉进了巨大的风箱里。 这地方,和她21世纪来新疆旅游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沙砾刮在她的脸上,远处天山的轮廓被风沙遮蔽,只剩一片白亮的日光。脚下是盐碱板结的土地,白色的盐碱裂缝如龟甲纹路般蔓延,其间挣扎着几丛骆驼刺,灰绿的刺叶在风中簌簌作响,一簇红柳紧贴地面蜷曲着枝条。 一公里外,地窝子低矮的顶棚几乎与地面平齐,零星的土坯房旁停着沾满泥块的“东方红”拖拉机,生锈的犁铧半埋在沙土中。 忽然,风送来断续的歌声:“……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一群战士正拉犁开荒,军装后背结满盐霜。新挖的排碱渠旁,插着木牌标语:“不占群众一分田,戈壁滩上建花园!” 这就是新疆?六十年代的新疆? 舒染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外滩璀璨的灯火。精致、便利、体面……那些她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这里全变成了幻影。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外套口袋,那里曾经习惯性地放着一包纸巾。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的布料。她尴尬地收回手,用手背用力抹了抹脸。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这是什么鬼地方!我要回去!必须回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打在板结的盐碱地上。 舒染循声望去。 一匹枣红马正从沙尘中疾驰而来。马上的骑手伏低身体,娴熟地控着缰绳。转瞬之间,人马已冲到近前。 “吁——!”一声低喝。骑手勒紧缰绳。那匹枣红马前蹄高高扬起,带起一片沙尘,然后重重落下,稳稳停住。鼻息喷出灼气,不安地踏着蹄子。 马背上的人直起身。 一身深蓝色制服,包裹着宽肩窄腰的线条。风沙太大,一时看不清眉眼,只觉得那人的五官轮廓非常硬朗。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长腿落地,激起一小股尘土。 他牵着马,大步朝这走来。 他停在人群前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视着众人。 舒染下意识地站直,把那只死沉的樟木箱子往身边又拽了拽。箱子角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浅痕。 那沉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舒染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发红的脸颊、凌乱的头发、还有那只笨重箱子上掠过。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压过了风声投向舒染。 “姓名?” 舒染愣了一下。喉咙□□燥的空气呛得发紧。她伸手去掏那张报到通知单。手指在深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才把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抽了出来。 她往前递了一步,动作有些僵硬。 男人没接。他只是垂下视线,在那张纸上扫了一眼。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舒染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清晰地报出了她的目的地: “舒染。畜牧连。” 略一停顿,简洁地补上自己的身份,“陈远疆。师部特派员。” 话音落下,他甚至没等舒染有任何反应,目光已经转向她脚边那个巨大的樟木箱子。 陈远疆没说话,径直上前一步。他弯下腰抓住了箱子侧面的黄铜提手。手臂的肌肉线条在制服下绷起,没见他怎么用力,那个让舒染拖得死去活来的箱子,就像一捆干草似的,被他稳稳当当地提离了地面。 动作轻松得近乎随意。箱子提在他手里,轻飘飘的。 “跟上。” 陈远疆丢下两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一手提着箱子,一手牵着那匹打着响鼻的枣红马,转身就朝着团部地方向走。 舒染还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报到单。樟木箱被拎走的瞬间,她甚至有点失重的错觉。 她看着那个挺拔冷硬的背影,戈壁滩上的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也吹散了最后一丝来自都市的体面。 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盐碱地上,踉跄着追向那个背影。 【背景小贴士】本文设定在六十年代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里的“兵团”、“师/团/连队”是祖国妈妈在当时设定的屯垦戍边的特殊区划,也是“亦兵亦农”的特殊体制。核心任务是开荒种地、建设家园、守卫边疆。人员主要由复转军人、支边青年等组成,他们既是“兵”,更是“农/工”,在这些单位里工作、生活、成家立业,形成了独特的社会形态。不是大家想象中的纯作战部队哦~ [让我康康]觉得文文还不错的宝子们可以收藏一下哦,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陈远疆一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提着那只樟木箱,脚步踩在板结的盐碱地上,每一步都带起一小股尘土。 舒染脚上那双从上海带来的半旧皮鞋,鞋底薄得可怜,每一次踩在石子上,都硌得脚生疼。 前面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舒染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办公室里同事的玩笑,一会儿是咖啡馆窗外的绿荫,一会儿又是闷罐车里那张蜡黄而凶戾的脸。回沪去?这个念头冒出来,又被眼前的景象掐断。怎么回去?凭什么回去?报到单上说的很清楚。她属于这里了,就算是到了关卡也会被遣返回来。 不知走了多久,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成片的建筑。依旧是低矮的土坯房,但排列得相对整齐了些。几排高大的白杨树稀疏地立在房舍周围。 这就是团部了,比刚才下车的师部转运点规模要大些,但那份艰苦的环境没有改变。空气中混杂着牲口粪便、干草垛和尘土的味道,浓烈而原始。 房屋之间竖着几根架着电线的木杆子。几台拖拉机停在空地上,旁边堆着些麻袋和农具。一面褪了色的红旗在最大的那栋土坯房顶上飘扬着。 陈远疆将马拴在一根木桩上,那马立刻啃食起旁边干草。他提着箱子,径直走向一间门口挂着“团部接待处”木牌的土坯房。 舒染赶紧跟上,腿脚已经酸痛得有些发软。 “等着。”他丢下两个字,甚至没看舒染一眼,便掀开那块打着补丁的粗布门帘,走了进去。 舒染靠着墙根,几乎要瘫软下去。这才有空打量四周。团部比她想象的还要简陋。土坯墙被风沙打磨得坑坑洼洼,墙角堆着些看不出用途的废旧零件。几个穿着褪色军装或深蓝工装的人匆匆走过,脸上都带着被风沙和日头长期侵蚀的痕迹。一个老汉蹲墙根下,眯着眼,慢悠悠地卷着莫合烟。 门帘再次掀开,陈远疆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深蓝制服、但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登记本。 “小舒同志是吧?路上辛苦了!”中年男人开口,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脸上堆着笑,主动伸出手,“我姓张,张干事,管团里后勤接待这块儿。” 舒染连忙站直身体,有些局促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陈干事亲自去接你,这可是难得!一路骑马过来,够呛吧?”张干事转向陈远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熟稔。 舒染腹诽:哪里是骑马,明明是一路走来的。 陈远疆只是略一点头,算是回应。 张干事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翻开登记本,拿出支秃了毛的毛笔,舔了舔笔尖,在墨盒里蘸了蘸:“来,小舒同志,先登记一下。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成分……” 听到“家庭成分”四个字,舒染的心猛地一沉。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记忆翻涌上来——那个早已被时代洪流碾过的资本家家庭。 她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干涩:“舒染……21岁……上海……家庭出身……资……”她说不下去了。 张干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握着毛笔的手也顿住了。 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远疆,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什么,随即又恢复了沉静。他依旧没说话,只是那目光落在舒染身上,比刚才多了一层审视意味。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几秒。连墙根下抽烟的老汉也朝这边瞥了一眼。 张干事很快又堆起了笑容,提笔在登记本上刷刷写着:“哦,好,好。有文化就好!咱们建设边疆,就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畜牧连正缺老师呢!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向舒染,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和提醒的意味,“你知道接你的陈干事是谁吗?”他朝陈远疆那边努了努嘴。 舒染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干事声音更低了些,几乎是耳语:“陈干事可是师部保卫处的!正经的保卫干部!听说以前在师部是战斗英雄转业下来的,少数民族汉子,自己起的汉名叫陈远疆,厉害着呢!现在临时兼管一下新人的安置报到,顺便……”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舒染一眼,“顺带了解了解情况。” “保卫处”三个字,让舒染身体一僵,她瞬间明白了陈远疆身上那种不同寻常的冷硬从何而来。他不是普通的干部,他是专门对付……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闷罐车里那个男人听到“保卫科”时的慌乱,此刻重演在她自己身上。 她脸颊发烫,手心沁出了冷汗。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陈远疆。 陈远疆似乎完全没听到张干事的话,或者说毫不在意。他正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团部大院入口的方向,仿佛在观察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等待。 侧脸的线条在戈壁午后的强光下显得愈发棱角分明。 师保卫处、战斗英雄、了解情况,这几个词在舒染脑海里盘旋。 张干事登记完毕,合上本子,对舒染说:“小舒同志,先去食堂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走了那么久的路。陈干事,您看……” 陈远疆终于收回目光,转向张干事,言简意赅:“连队拖拉机坏了。” 张干事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对对,老李头早上来说过,去畜牧连那台‘铁牛’趴窝了,摇把都差点撅折了也没发动起来,得等师部机修队派人来,估摸着得明后天了。” 他为难地搓着手,看向陈远疆,“陈干事,您看这……要不让小舒同志先在团部招待所凑合一晚?虽然条件也……” 陈远疆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不必。”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舒染身上,“我去畜牧连,顺路。收拾东西,半小时后门口出发。”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牵起他的枣红马,径直走向团部院子角落一个似乎是专门栓牲口的简陋棚子。 舒染僵在原地。还要跟他一起走?而且听这意思,还要走很久,似乎还要骑马。她看着那匹喷着响鼻的枣红马,只觉得一阵眩晕。 张干事显然也松了口气,又恢复了笑容:“哎呀,那中那中!有陈干事带着,稳妥!小舒同志,快,先去食堂!就在那边!”他热情地指了个方向。 团部的食堂同样是土坯房,比外面看起来更显昏暗。长长的条桌和条凳都泛着油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味道——煮熟的包谷糊糊的甜腻、咸菜疙瘩的发酵味、牛羊油的膻气、还有汗味和烟草味混合在一起。 舒染端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碗,里面盛着半碗灰黄色的包谷糊糊,旁边放着一个拳头大小、颜色发黑的杂面馍馍,还有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丝。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几乎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糊糊。 食堂里人不少,大多是穿着工装或旧军装的男职工,也有几个女青年,都穿着绿军装或列宁装,皮肤黝黑,头发简单地扎着或剪成齐耳短发。她们大声说笑着,带着浓重的各地口音。 舒染身上那件虽然半旧但剪裁合体,料子明显不同的列宁装,略显白嫩的肤色,甚至她安静坐在角落的姿态,都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很快,几道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伴随着压低声音的议论。 “瞧见没?新来的?细皮嫩肉的……” “听说是个上海小姐?家里成分可不咋地……” “啧啧,今时不同往日了。” “穿得倒挺讲究,那衣服料子看着就不便宜……” “能顶用吗?别是个娇小姐,干两天活就得哭鼻子……” 舒染她低着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碗里的糊糊,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烫。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在她那件上海带来的列宁装上停留,在她放在桌边那个小巧的印着暗花的帆布提包上打转。 她甚至听到有人嗤笑了一声:“还带提包?当是来走亲戚呢!”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圆脸姑娘端着碗,大大咧咧地坐到了舒染对面,嗓门敞亮:“嘿!新来的?我叫王桂香!你叫啥?” 舒染抬起头,对上对方热情好奇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舒染。” “舒染?这名字好听!文绉绉的!上海来的吧?”王桂香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她,“你这小脸白的!咋没晒黑呢?路上遭罪了吧?我跟你说,刚来都这样,过俩月,保管你跟俺们一样,黑里透红!”她自顾自地说着,咬了一大口馍馍,嚼得嘎吱作响。 舒染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含糊地应着:“嗯,还好……” 王桂香的目光落在了舒染放在碗边的手上。眼中闪过惊讶和羡慕,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 “啧啧,你这手……”王桂香忍不住咂嘴,“一看就没干过活儿!嫩得能掐出水儿!” 旁边一个剪着齐耳短发女青年闻言,立刻转过头来,目光扫过舒染的手,又落在她那件列宁装上,嘴角撇了撇:“资本家的小姐嘛,可不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细皮嫩肉,穿金戴银的。跑到咱这戈壁滩上,怕是连草纸都觉得糙吧?” 第3章 第 3 章 这话让食堂里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看戏的意味。王桂香也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那个短发女青年,又看看舒染,没再说话。 舒染的脸颊烧得滚烫,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膝盖撞到了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瞪向那个短发女青年,对方也毫不示弱地回视着她,眼神充满挑衅。 “同志,”舒染啪地一下放下筷子,盯着短发女青年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家里过去是做什么的,不由我选择。但我是响应号召,自愿报名来支边的。草纸糙不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里的建设需要人。手嫩,可以磨出茧子。活重,可以学着干。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当逃兵。”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幸灾乐祸的脸,“至于穿什么衣服,是家里省吃俭用置办的,干干净净来建设边疆,没什么见不得人!” 她一口气说完,曾经在课堂上讲课的精气神仿佛又回来了。 那个短发女青年似乎没料到舒染会这样针锋相对地顶回来,一时语塞,脸色变了变,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王桂香则张大了嘴,有些惊讶地看着舒染。 陈远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食堂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他的目光扫过僵持的场面。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站在那里,食堂里就弥漫出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那些议论者彻底噤声。 舒染只觉得后背被一道目光盯着。她坐下三两口吃尽馍馍和咸菜,端起搅得凉下来的糊糊一饮而尽。反正心里的气出掉了,她也没吃亏,想到这里,她心里舒服了许多。 吃完饭,她无视所有人的目光,把餐具放回回收处,径直走向食堂外。 经过陈远疆身边时,她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半小时后,团部门口。 那匹枣红马已经备好鞍鞯。陈远疆站在马旁,他手里除了自己的一个不大的行军背包,还拎着舒染那个巨大的樟木箱。 舒染看着那匹马,再看看陈远疆,一股绝望感涌上来。她要和他共乘一匹马?还要这样走半天? 陈远疆看出了她的迟疑,他利落地将樟木箱用一根粗麻绳捆扎结实,固定在马鞍的后部。然后翻身上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他坐在马鞍前部,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染,声音听不出情绪:“上马。坐后面,扶稳。”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命令。 舒染看着那匹高大的马,看着它甩动的头颅和碗口大的蹄子,有些发怵。她咬咬牙,学着陈远疆的样子,抓住马鞍前桥,试图把脚踩进马镫。 但马镫对她来说太高了,试了几次都够不着,身体摇摇晃晃,狼狈不堪。 陈远疆就这么看着,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 最终,舒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姿势难看至极。 她刚在后鞍桥坐稳,马匹就因她的动作而烦躁地挪动了一下,吓得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前面陈远疆腰侧的武装带。 入手是坚硬的皮带扣和帆布皮带,以皮带下面骤然绷紧的腰腹肌肉。 陈远疆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扶好。我们要在天黑之前到。” “驾!”一声低喝,缰绳一抖。枣红马猛地向前一窜。巨大的惯性让舒染整个人向后仰去,她惊叫一声,双手死死抱住了前面的腰身。 隔着厚实的制服布料,男人身体的热度传来,带着一种野性气息。舒染的脸颊几乎贴在了他的后背上,她羞窘得恨不得立刻跳下去,可马匹已经开始奔跑。 戈壁滩的风刮过耳畔,身下是颠簸的马背,身前的腰背是唯一能让她不掉下去的存在。她只能死死抱着,闭紧双眼,把脸埋在他背后,试图隔绝这尴尬。 陈远疆策马奔驰,身体随着马匹的节奏起伏,他目视前方,下颌线紧绷。 背后紧贴的身躯,那双紧紧箍在他腰间的手臂,以及那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与他熟悉的战场、戈壁、任务都截然不同。他眉峰微蹙,一种异样感在心底一闪而过。 随即,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身体更加挺直,与舒染刻意拉开了一点距离。 颠簸中,那只挂在马鞍旁、装着樟木箱的粗麻布褡裢,随着马匹的奔跑不停地晃动摩擦。不知是路途的颠簸太过剧烈,还是褡裢口原本就没系紧,在一次剧烈的上下起伏后,褡裢口猛地向下一沉。 只见樟木箱的一角从褡裢口滑了出来,紧接着,箱盖弹开了一条缝。一抹极柔软光泽,从箱盖的缝隙里滑落出来。 是一件丝绸睡衣!一半挂在箱子上,一半垂向地面! 舒染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她几乎要尖叫出来,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捞。可身体在马背上根本无法保持平衡,手伸到一半就失去重心。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感觉到前面的后背僵滞了一瞬。陈远疆握着缰绳的手臂微微收紧,控制着马匹稍稍放缓了速度。他微微低下头。 舒染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她能感觉陈远疆的目光在樟木箱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然后,那目光便移开了。 陈远疆什么也没说,腾出来的一只手,伸过去一把抓住那滑落的睡衣,看也没看,用力将它塞回了那个还在晃动的樟木箱里,然后重重地合上了箱盖。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 “驾!” 枣红马再次加速,奔跑起来。褡裢口被那件睡衣塞住,樟木箱不再滑出,随着马匹的奔跑晃动着。 马背上的时间漫长而煎熬。舒染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架。最初的尴尬过后,只剩下疲惫和麻木。她不敢松手,只能紧紧抱着前面的人。 她脸上身上沾满了尘土。口渴得像火烧,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屁股和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火辣辣地疼。 陈远疆中途只停下过一次,让马饮水休息片刻。他从自己的行军水壶里倒出小半杯水递给舒染。 舒染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接过来一饮而尽,那点带着铁锈味的冷水如同甘霖。 陈远疆自己则直接对着水壶口喝了几大口。他沉默地看着舒染干裂的嘴唇和狼狈的样子,眼神依旧充满了审视。 太阳西沉,将戈壁滩染成一片苍凉的金红。就在舒染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荒原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更为稀疏低矮的轮廓。 舒染到近处才发现那是一些微微凸起的土包和低矮的土墙。 “到了。”陈远疆的声音被风吹过来。 舒染揉了揉疲惫的双眼,看向那片所谓的畜牧连。 比团部更甚的荒凉感扑面而来。 没有整齐的房屋,只有零星几间同样低矮的土坯房散落着,更多的是一种半埋在地下的建筑。舒染曾经听说过,这种建筑叫做“地窝子”。 由于环境艰苦资源匮乏,它们只露出不到半米高的土墙和倾斜的、覆盖着苇草和泥巴的屋顶。 几排稀疏细弱的小树苗被栽在连队周围,充当着聊胜于无的防风林。空气中弥漫的牲口粪便味、干草发酵的气息、尘土腥气更加浓烈。 视野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戈壁,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辽阔与死寂。 枣红马在一排地窝子前停下。陈远疆利落地翻身下马,解开捆着樟木箱的绳索。 舒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马背上滑下来,她扶着马鞍,勉强站稳。 陈远疆解开褡裢,将那只沉重的樟木箱提了出来,放在舒染脚边。他指了指一间门口挂着“连部”木牌的土坯房:“去那里报到,找连长。他会安排。” 舒染点点头,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 陈远疆不再看她,牵着马缰,转身就朝连部旁边一间更不起眼的土坯房走去。 那房子的门楣上,似乎用粉笔画着一个什么特殊的符号。他推门进去,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门洞里。 舒染看着那扇关上的木门,又低头看看脚边沾满泥污的樟木箱,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拖着箱子走向连部的门口。 连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姓马,说话带着浓重的甘肃口音,嗓门洪亮。他显然已经知道舒染的来历和成分,态度不算热情,但也说不上冷漠。 “哦,舒染同志是吧?畜牧连欢迎你!”马连长在油灯下翻看着她的报到材料,“文化人好啊!咱们连队娃娃多,正缺老师!不过嘛,”他放下材料,看着舒染,“咱们这条件艰苦,你也看到了。你是城里来的,又是……呃,这个情况,”他含糊了一下成分,“思想上要有准备,生活上更要克服困难!先安顿下来。你的工作安排,找生产主任赵卫东同志,他具体管。” 马连长很快开好了一张条子,递给舒染,指了个方向:“喏,女同志宿舍,三号地窝子,拿着这个去找周巧珍同志,她是宿舍长。” 舒染接过那张纸条,道了谢,走出连部。天光已经暗下来,戈壁的夜晚寒气逼人。 她借着天上稀疏的星光,辨认着方向,艰难地拖着箱子走向连长指示的区域——那一片地势更低洼的地窝子群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