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寒露夜,血月与玉佩
崇元十七年,寒露。
夜风裹着湿冷的河水气,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陈小米紧了紧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袄子,刚满十六岁的少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陈家村外的河滩上。脚踝被枯草割得生疼,肚子更是饿得咕咕直叫,让她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添了几分火气。
陈小米,陈家村唯一的看事姑娘。凌朝疆域分设九道,陈家村隶属的河西县,便在这九道之一的陇右道最西端,与常年烽火不断的西北边境区仅隔着一条界河和百里荒滩。在这地界,所谓看事,就是替人处理那些沾了阴邪、撞了不干净东西的麻烦。寻常百姓家遇到坟茔不安、新宅闹鬼、小儿夜啼不止,或是死得不明不白、怨气难平的,都得请看事人来镇一镇、解一解。这行当听着唬人,实则是个饿着肚子还得跟魑魅魍魉打交道的苦差事。
她生就一双能窥见阴气的灵瞳。自打记事起,那些常人看不见的模糊鬼影、缠绕不散的灰黑雾气就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的阿婆曾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神婆,一手引魂渡厄的本事出神入化,河西县乃至邻县,谁家有了沾阴邪、撞不净的麻烦事,第一个想到的总是陈家村的陈婆婆。可惜……
陈小米心头一刺,阿婆的身影和那场噩梦般的结局又浮现在眼前。那是三年前,邻县柳河镇出了大邪祟。一夜之间,镇外乱葬岗的数百具无名尸骸竟纷纷破土而出,化作白骨骷髅游荡乡野,见活物就扑,凶戾异常。官府束手无策,重金请了阿婆去平乱。阿婆一去就是七天七夜,回来时脸色灰败如金纸,只来得及塞给她一本破旧的《百鬼录》和一个装着青铜碎片的布囊,断断续续说了句:“……井锁……镇不住了……那东西……不是凡间手段……”
当晚,阿婆便心口绞痛,浑身发冷,不到天明就断了气。后来陈小米翻看阿婆留下的笔记才知道,那柳河乱葬岗的尸变,源头竟是一座被动了手脚的前朝将军墓,里面残留的邪咒霸道无比,阿婆强行引动七星灯阵镇压,虽暂时封住了邪祟源头,自身却也遭了极厉害的反噬,心脉寸断而亡。而那邪咒的气息……笔记里用朱砂歪歪扭扭地标注着“似与京中贵人所用同源”,旁边还画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印记。
阿婆的死,让陈小米对这行当又敬又怕。她继承了阿婆的《百鬼录》和那双灵瞳,成了陈家村乃至附近几个村子唯一能看事的姑娘。靠着死记硬背和一点小聪明,画几道基础的驱邪安魂符、处理些简单的白事煞气倒也能勉强糊口。
她性子看似温吞,说话细声细气,像个没脾气的面团,骨子里却藏着股被生活逼出来的韧劲儿和一点未泯的良心。此刻,她一边骂着该死的骗子,一边还得琢磨着去哪家接个白事活儿,好换口饭吃。
“呸!杀千刀的张瘸子!”她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想起白天在王家村的遭遇,心里就堵得慌。
那张瘸子穿得人模狗样,说什么“存钱生钱,利滚利”,专骗她们这些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她辛苦攒了大半年、预备给阿婆修坟的八百文铜钱,全被那花言巧语哄了去,换回一张轻飘飘、盖着鬼画符的“契书”。等她反应过来去找人,张瘸子早卷着铺盖溜得无影无踪。
“看事?看个屁的事!这破日子啥时候是个头!”陈小米越想越气,脚步更快了些。王家村那趟白跑了不说,还耽误了一天功夫。家里米缸早就见了底,再不想办法接活儿,明天就得喝西北风。村里最近太平得诡异,连个头疼脑热撞客的都没有,让她想赚个买米钱都找不到门路。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个沉甸甸的旧荷包,里面装着吃饭的家伙什:一小截磨秃了的朱砂笔,一把巴掌长的桃木小剑,还有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最后半个糯米团子,裹着几片干枯的槐叶——那是她压箱底的定魂点心,不到万不得已舍不得吃。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荷包内侧一个硬硬的小角,那是阿婆留下的布囊,里面装着柳河镇事件后留下的那片冰冷青铜碎片。
至于钱?荷包比她的脸还干净。
今夜无星,一轮血红的圆月悬在墨黑的天幕上,将河面映得一片暗沉沉的猩红。四周静得可怕,连平日里聒噪的蛙鸣虫唱都消失了,只有河水呜咽着流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陈小米心里有点发毛,阿婆说过,血月当空,煞气升腾,不是什么好兆头。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间四面漏风的小破屋里。
就在她快要走出河滩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岸边乱石堆里,似乎趴着个黑乎乎的人形东西。
陈小米脚步一顿,心头打鼓。这荒郊野外的,又是这么个邪门的夜晚,谁没事趴河边?是醉鬼?还是……死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阿婆因为管了太多闲事,最后被邪祟反噬,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陈小米从小耳濡目染,深知这行的凶险,更明白"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她下意识地就想绕开走。
可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那血红色的月光似乎格外眷顾那具尸体,一道微弱的反光刺入了她的眼帘。
看那光泽,像是玉?
陈小米的脚步像被钉住了一样。她眯起那双天生带着几分灵气的眼睛——这是陈家血脉的馈赠,也是诅咒,让她自小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此刻,在她眼中,那趴着的人影周身萦绕着一层极其稀薄、却异常暴戾的暗红色雾气,正是阿婆笔记里提过的血煞之气,凶得很。但那点玉光,却像黑暗里的一点萤火,勾住了她全部的心神。
值钱!绝对值钱!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她心里疯长。家里快断粮了,张瘸子的债(虽然多半要不回来了)像块大石头压着,王家村被骗的八百文……要是这块玉能换钱……
贪念和理智在她脑子里激烈交战。最终,对饥饿的恐惧和对金钱的渴望压倒了恐惧和谨慎。她深吸一口气,从荷包里抽出那柄小小的桃木剑紧紧攥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悄悄捏了个安魂诀,小心翼翼地朝那“尸体”挪了过去。
离得近了,血腥味混杂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几欲作呕。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劲装,浑身湿透,沾满了污泥和暗褐色的血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陈小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桃木剑远远地戳了戳那人的胳膊。
没反应。
她又靠近一步,蹲下身,忍着恶心,屏住呼吸,伸出两根手指,飞快地探向那人脖颈侧——指尖传来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跳动。
活的!
陈小米松了口气,随即又皱紧了眉头。活的?活的更麻烦!救还是不救?救了,要花钱请大夫,要照顾,耽误她赚钱;不救……看着那块在血色月光下、从对方破烂腰带间半露出来的玉佩,那温润的光泽仿佛在向她招手。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玉佩的样式。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环形佩,玉质上乘,雕工古朴,上面刻着一种狰狞的兽面纹路——饕餮!陈小米瞳孔微缩,指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脖颈。那里贴身挂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是阿婆留给她的遗物,符上镶嵌的青铜片上,赫然也刻着一模一样的饕餮纹!
一模一样的纹路?这太巧了!一种莫名的悸动划过心头,让她对这玉佩,甚至对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产生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
“算你命大……”陈小米咬咬牙,最终还是贪念和那点隐秘的好奇占了上风。她费力地将人翻过来一点,想看看玉佩全貌。当手指触碰到玉佩边缘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窜上指尖,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同时,她清晰地“看”到,那人周身原本稀薄的红雾像是受到了刺激,猛地翻腾了一下,颜色变得更加深邃,隐隐带着令人心悸的咆哮感。更远处,河对岸黑压压的树林里,骤然响起一片凄厉刺耳的鸦鸣,无数黑影扑棱棱地冲天而起,仓皇四散,仿佛被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惊扰了。
陈小米吓得差点把玉佩扔出去,心脏狂跳不止。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这煞气也太邪门了!
但事已至此,玉佩就在眼前。她心一横,用力一拽,将那枚带着冰冷体温和浓浓血腥气的饕餮玉佩扯了下来,飞快地塞进自己怀里。玉佩入手冰凉沉重,那股寒意似乎能钻进骨头缝里。
“玉佩归我,算你的买命钱!能不能活,看你造化!”她对着昏迷不醒的男人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桃木剑插回腰间,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拖带拽地将这个比她高大沉重的男人往村里拉。
将人拖回自己那间位于村子最偏僻角落的破败小屋,陈小米累得几乎虚脱。她把人安置在屋中那张旧板床上,草草检查了一下。男人身上伤口纵横交错,最深的在腹部和左臂,皮肉翻卷,虽然血似乎暂时止住了,但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他脸上也满是污泥血垢,看不清具体模样,只有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显示着他承受的巨大痛苦。
陈小米打了盆水,胡乱给他擦了擦脸和伤口周围。擦去部分污垢后,露出的是一张棱角分明、即使昏迷也带着几分凌厉之气的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轻脸庞,只是此刻苍白得吓人。她注意到他右手手腕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游动。她凑近了看,那伤口深处,似乎隐隐有暗金色的纹路一闪而逝,和她护身符上的饕餮纹极其相似!
这诡异的景象让她头皮发麻,不敢再看。她翻出奶奶留下的、所剩无几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给他敷上,又撕了件自己的旧衣服给他包扎好。
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累得直喘粗气。看着床上气息微弱的男人,又摸了摸怀里那块冰冷的玉佩,心里五味杂陈。这玉佩是值钱,但请大夫、买药、还得管这人吃饭……她掏出仅剩的十几个铜板掂了掂,愁得直叹气。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低声抱怨着,忽然想起什么,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又站起来。“捡个大活人回来,可别是啥逃犯,得去跟里正叔说一声。”
她锁好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去了村中央里正陈老栓家。拍开门,顶着里正睡眼惺忪又带点不耐烦的脸色,陈小米把河边捡到个重伤男人的事说了一遍,着重描述了他浑身是血、煞气深重的情形。
“栓叔,您看,最近县衙有没有发海捕文书?或者邻村有没有听说谁家丢了人?”陈小米小心翼翼地问。
陈老栓裹着破棉袄,搓着手哈着白气,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没听说啊!最近太平得很,连个偷鸡摸狗的都没有。河西县衙?哼,天高皇帝远的,除了收税粮,屁事不管!邻村丢人?要丢也是丢牲口!”他摆摆手,一脸晦气,“你个小丫头片子,胆子倒大!那种煞星也敢往家里捡?听叔一句劝,趁早扔回河里去,省得惹祸上身!死在外头,跟咱们村可没关系!”
陈小米诺诺应着,心里却暗松一口气。没人认领,也没通缉,这玉佩暂时算是稳了。至于扔回去?她摸了摸怀里冰凉的硬物,又想到那人手腕上诡异的饕餮纹,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声“知道了”,转身回了自己那间四面漏风的小屋。
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看着桌上那半个槐叶糯米团,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终还是没舍得吃。想了想,她掰下一小块,用手指沾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撬开男人的嘴,把那点软化的糯米糖浆抹在他干涸的唇舌上。这是阿婆教她的法子,给吊着口气的人一点甜头,能唤回点生机。
"吃了我的糯米团,玉佩就真归我了啊,不许反悔!"她对着昏迷的人咕哝道。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小米就揣着仅有的铜板和那块饕餮玉佩,匆匆跑去了邻村找唯一懂点跌打损伤的老大夫。老大夫被死拖活拽地请来,一看床上那人的伤势,脸都绿了。
“丫头,你这捡回来的是个什么煞星啊!这伤……啧啧,刀枪箭伤也就罢了,这毒……老头子我见都没见过。”老大夫连连摇头,开了些最便宜的金疮药和清毒散,收了陈小米几乎所有的铜板,临走时还语重心长地劝道:“这人还是趁早扔回河里吧!”
陈小米捏着仅剩的两枚铜板和那包轻飘飘的药,看着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男人,欲哭无泪。扔回去?玉佩都拿了,现在扔回去岂不是亏大了?可不扔,拿什么养他?拿什么养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陈小米过得焦头烂额。男人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喂药喂水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她把家里最后一点糙米熬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大半都喂给了他,自己只能啃点硬邦邦的杂粮饼子。那半个槐叶糯米团,终究还是被她分几次喂进了男人嘴里。钱袋彻底空了,连给阿婆牌位上香的线香都快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