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经历的第一场死亡,是一个五岁的小孩。
前几日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说着梦想,现在的瞳孔已经暗淡了,再也无法点亮。
手机铃声响起,孙叔叔打电话关心扬扬的情况,松萤抿唇沉默了很久,才告诉他实情,电话那头也没了声音。
这种时候,除了“节哀”没有别的话能说,松萤挂断电话,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她知道在这里的时间变得很快,所以有事情要立刻完成,但他们已经这么迅速了,还是来不及。
她没有走进病房,独自往回退,走到楼下花坛,清夜居然也在那里发呆。
她过去坐下,大概有五分钟没有任何声音。她才说:“杨杨走了。”
“我知道。”清夜声音很轻,像在叹息,但他眼里并没有泪。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松萤想尽全力控制自己,但她的声音还是沙哑了。
“你迟早会知道的,时间先后没有什么区别。”清夜平静地说。
松萤忽然烦躁地说:“你怎么能是这样的态度?我们都很关心杨杨,我想知道他的情况,还想让他跟孙叔叔通上电话,没有问题吧?”
清夜没说话。
松萤也冷静下来了。
现在再多的诉说都只是一种发泄,她心情不好受,清夜也一样,在这个时候没必要给对方添堵。
杨杨被送离安宁病房后,隔天那间病房就住进了新的人,也是个小孩子,才10多岁,送来时就已经是昏睡状态了。
松萤的世界好像突然少了斗志,虽然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影响,巡房、配药、给钱爷爷送饭吃。
她的丧是肉眼可见的,就连钱爷爷也发现了,刻意在他吃饭的时候说了句:“动不动就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想早点把我送走。”
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她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撇去所有不开心:“哪有,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你们任何一个人离开我都会很难过的。”
钱爷爷忽然没了声,你看我,我看你,松萤才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方言,她听懂了,回的话也是方言。
松萤干笑两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将他的房间收拾一遍。
“你顺洲哪里人。”这次是钱爷爷主动破冰。
“理城,爷爷您是沐民人吧,口音很明显。”松萤说。
钱爷爷杨了杨头,略显高傲地“嗯”了声:“理城猪脚饭好吃,我在那里呆过十多年。”
“十多年?在那里工作吗?”
“我在那上学,当时我娘在那工作,把我一起带过去。”或许是想到了已故的人,他抬起头,怅惘地看着天花板,“那个时候穷,我妈上山帮忙砍柴割草,换点银币,一年到头才吃上点猪脚。”
“那个时候的快乐一定很纯粹,能吃饱就很满足了。”松萤说,“您想吃猪脚饭吗?我出去给你买。”
“麻烦。”钱爷爷瞅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凶得很,像是在骂人,“我一把骨头了,吃啥都没味,食物在我嘴里,浪费。”
跟他相处久了,他每个动作的潜台词她清楚得很,态度越凶越代表他喜欢,只是他不喜欢被看穿。
兴许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他又秒收起自己那挂着慈爱弧度的嘴角,把身子一反,被子一盖:“没什么事就走,别打扰我睡觉。”
松萤偷笑着,把已经空了的餐盘带走,动作轻盈。
恍然才发现,钱爷爷知道那个五岁的小孩走了,在用他的方式替她转移注意力。
……
杨杨的追悼会在他离开后第三天举办,家属那边打算一切从简,所以连追悼会也是全程委托安宁病房负责的。
松萤没有参与整理遗容的工作,只身前往殡仪馆,这边过来的人并不多,基本是安宁病房的护士,清夜也在。
她一直没看见杨杨的父母,直到仪式即将结束,他们才抱着个周岁不到的小孩出现,站了一会便走了。
松萤捧了一束阳光玫瑰放在杨杨跟前,这是他最想吃的葡萄,在梦里估计可以吃个够。他手上抓的是最喜欢的那辆汽车,另一边是清夜放上的各种零件,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组装,但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的。
最后一个礼物,是杨杨最想成为的超人。
孙叔叔套上超人的衣服,如他所愿“飞”到他身边,跪坐在地上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说:“杨杨,你很勇敢,所以爸爸妈妈派我来接你,以后你也能成为一个超人,去帮助非常多有需要的人。”
杨杨的成长速度一直比别人快。
刚满一岁的他已经健步如飞,自己推着婴儿学步车,乖乖张着嘴巴等爸爸妈妈喂他吃饭。
二岁时开始喜欢汽车模型,一个人抱着玩具玩一天,不哭也不闹,亲戚说过他是个来报恩的小孩。
三岁时他天天抱着积木玩耍,他只有两种模型,他就拆了拼,拼了拆,甚至熟悉到能闭着眼睛拼完积木,身边的朋友都很羡慕他,觉得他很厉害。
四岁时被查出白血病,他并不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每周都要往医院跑,很粗的针总会往他的身上扎,他每次都哇哇大哭,企图能让爸爸妈妈把他带走,却只换来一次又一次进入那个逼仄的空间里。
五岁时他几乎每天都在疼痛中度过,只有在昏睡的时候是他最舒服的时刻,在这一年里他见到爸爸妈妈的日子变得很少很少,他们总说很忙,不陪他去医院也不陪他出去玩。后面他们把他送到了另一个医院,他开始没有疼痛了,他很感激自己的爸爸妈妈。
六岁……他以为自己还会有六岁的。
小小的身体躺得笔直,腹部异常平坦,就像只是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盖上红布,不知不觉留下最后一面。
他永远变成了一个超人。
松萤忽然不难过了,想起自己有个小侄子在四岁时失去了自己的爸爸,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他很冷静,乖乖看完全程。小孩子对死亡没有概念,总以为以后还能见面。
但她也是难过的,因为小侄子在一段时间后忽然想起爸爸,不停哭喊着说想他。人对最亲近的人的死亡好像总有滞后性。
仪式结束后,松萤跟孙叔叔一起回去。
孙叔叔把超人外壳脱了,热得满头大汗,松萤找了张纸给他扇扇风,他擦了擦,询问起她来到这边当志愿者的情况。
松萤说:“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有多离经叛道,但是您别说我。”
长一辈喜欢循规蹈矩的生活,也总要求小辈要按照这样的轨迹走,两代人的思想无法互相理解。
“你也怕被说,还一直这么做。”路上两人看见独自往回走的清夜,便把他捎上,孙叔叔才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呢,继续说,“你看看你这衣服,从支教的时候穿到现在吧,薄成这样了,你再不去工作,以后饭都吃不起。”
松萤嘿嘿一笑,挽着他的手臂:“那我可以一直做志愿者啊,总可以包吃包住,饿不死。而且您有工作,还不是过得很朴素。”
“现在是说你的事,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孙叔叔还是忍不住唠叨,“我跟你能一样吗,我这个年纪早就不要面子了,你还小,再这样下去会被传闲话。”
“我怕啥闲话呀,他们说就他们说呗,我不在意。”松萤说。
“你没钱拿什么做公益。”孙叔叔摇了摇头,他再怎么样都不敢离开工作,至少先要保证满足自己的生活。
松萤总是一副无所谓的笑,拉了拉孙叔叔的手试图用撒娇盖过叨叨。孙叔叔无奈地叹了口气,旁边清夜看了看她,没说话。
孙叔叔想去安宁病房看看,松萤则沿着室外的小道散步,她心情波动很大,想冷静一会。
身后清夜本陪着孙叔叔去闲逛,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没说话,就跟在松萤后面,她走一步,他走一步。
“你怎么来了。”松萤终于忍不住问。
其实她也知道,多半怕她难过,毕竟她初来乍到,对生离死别还没有那么看得开,难过是显而易见的。
“跟过来看看。”他双手搭在身后,表情显得有些踌躇。过了片刻才问,“你在支教的时候,有遇到什么趣事吗?”
“什么?”松萤停下脚步。
“你在支教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他重复一遍。
松萤看着清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比上次见到还要瘦一点,本就偏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更亮眼。
“有啊,特别多。”她也学着他,将手往后一背,继续慢慢散步。
像个大爷似的。
“我们那个支教团队一共有三十多个人,一个组十个人,我们组关系挺好的,本本份份做本职工作,结果等到支教即将结束的时候几个组的人一起聚会,才知道其他组内部特别乱。有的人刚到第一天处上对象,第二天分了,第三天又谈了另外一个;有的人居然谈了个五十多岁的教授,关键那个教授还有家室小孩,我当时听说的时候对公益志愿者的滤镜全碎了。”松萤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太正能量的东西,估计清夜不会喜欢听,偷偷瞟了他一眼,还好他似乎听得很入神。
她换了点内容说:“我支教的地方是少数民族地区,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就算说普通话也带着口音。我不是上生物课嘛,我说‘细胞壁’,他们说‘西包壁’,我说‘细胞线粒体’,他们说‘西包线寄几’,特别搞笑。”
她至今提起还是会哈哈大笑,清夜也随着她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这里树荫茂盛,有风阴凉,适合安静聊天。
“不过那些小孩特别很不容易,很多少数民族还保留着传统,从小定下娃娃亲,十五六岁的女孩要被安排嫁人,并且他们的规定是女性没有提出离婚的权利,对于他们来说,如果不好好学习就是死路一条。”松萤说。
“所以高考会为他们加分是保障他们的基本权利。”清夜出声。
“是啊,他们是拼了命地去改变命运。”松萤本来站着聊天,抱着手臂晃了几个来回,走累了才坐下,继续说,“不过在那里你能看到最纯粹的情感,有个小孩子家里烤了土豆,她抱在怀里跑了三公里路过来给我,来的时候脸都刮花了,新衣服也被煤炭弄脏,但她就是傻乐着。”
“她肯定很喜欢你。”清夜说。
“那是,最后我离开的时候就是她抱着我不肯撒手,我跟她约定了,她要好好学习,等她考出大山就来找我。”
那些回忆光是诉说就很有感染力,清夜做得很笔直,双腿微微岔开,手搭在上面,在阳光底下连眼神都在发光。
他又问:“在支教结束后你还有回去过吗?”
松萤摇摇头:“没有,那里没有具体的定位,路很偏又难走,光是路费飞机票就要花很多钱。但是没关系,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不是他们来找我,我也一定有机会回去。”
“你是不是很喜欢志愿服务。”清夜的手点着双腿,放松了很多。
“是的呀,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感受到我生活的意义,我知道他们需要我,而我也会需要他们,我希望到我老的时候有无数的故事可以说,而不是永远被困在办公室里。”松萤晃了晃腿,伸手迎接热烈的风,即使身处在医院的小庭院内也像是身处在大自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见清夜的眼里流露出一些羡慕,他大概也会向往这样的生活。
松萤歪头,问他:“那你呢?你应该也喜欢志愿服务吧?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当志愿者。”
他含糊地“嗯”了声,撑着手,把脸别过去。
松萤觉得奇怪,每次都是她在说,而他不怎么喜欢提起自己的事情。
便追问:“你来这里多久了?为什么会想留在这?”
“一个多月。”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如果不非常仔细就会忽略他的答复。
就这么越过了另一个问题,松萤卷着自己的头发,再问:“那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他说,或许觉得自己太过冷漠,才补了一句,“可能一两个月,可能更短。”
“你怎么做事比我还没有计划。”松萤叹了口气,“不过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嘛,那等你以后如果想去支教可以喊上我,我还做过很多志愿者,救援队、社区义工、种树、还有保护动物。”她掰着手指细数,眼睛都在发光。
“好。”清夜才回头看她,眼眶有一圈红晕,但是也有亮光,仿佛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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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