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照夜》 第1章 第1章 在进入安宁病房前,松萤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 但她没有想到这里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暖色的灯光,温馨的布置,宁静的空间,布置了许多翠绿开花了的小绿植,有舒缓的音乐作伴,每个人表情都很平静,隐有笑声出现。 “我们病区隶属于希城二院,于去年成立的临终关怀科,西边是本部,随时允许开设绿色通道转至本部。这里提供专业的姑息治疗,非必要不抢救,让患者体面离开。”护士长带她逛了几圈,简单介绍这边的情况。 “我以为这里会很压抑,但其实氛围很安逸。”松萤左看看右看看,站在这里心情也跟着平静。 护士长笑了笑:“因为我们必须给病人创造最舒适的环境。你先熟悉一下,晚点会有人过来带你培训。” “好。” 松萤继续往前走。 这里是在医院里专门划分出来的一块地,共八层空间,也正是如此,隔绝了医院里压抑沉闷的氛围,患者平日可以下楼散散步喝喝咖啡,倒显清闲。 室内分为单人、双人、及多人病房,如学校寝室那般,单人病房注重私密性,多人病房可以同其他患者交流。 病房门有块透明的玻璃,松萤习惯性往里看,有的人正安静地睡觉,有的人在看书,有的人在吃东西,看着与正常人无异。 直到站在某个病房门口,被里面的人吸引了注意。 病床上的是个小孩子,全身插满导管,连呼吸都是肉眼可见的困难,却一脸纯真地盯着面前正摆弄一个小型汽车玩具的男生。 男生把汽车给他,带着他在桌子上推了几下,汽车向前冲。小男孩开心得拍手咯咯大笑。 小孩子的笑声可以穿透厚重的门,却边笑边咳嗽。男生大概是习惯了,弯腰把跑到地上的玩具捡起来,抬头时才看见站在门口的松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松萤看见他笑容淡了些许,似乎不满她的行为。 她以为自己做得不妥,往后退了一步。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时,病房门忽然被推开。 松萤看过去,来的是那个男生,颧骨与下颚线条尤其凌厉,皮肤瓷白没什么血色,正常码数的T恤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松垮。他很高,她需要微微抬头才能与他对上视线。 他看了她好一会,眉间稍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才出声:“您是杨杨的妈妈?” “杨杨?”松萤看向里面的小孩,猜测这是他的名字。 那个小孩子年纪看着至少有五六岁,她去年才大学毕业,再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这么大孩子的人。 脑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回答的是:“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对方估计被她无厘头的回答呛到,神色有所缓和,顺着问:“你几岁?” “24。”松萤奇怪地看着他。 他点点头:“也不小了。” “……”松萤无语得抿唇。 她解释:“我是这里的志愿者,我叫松萤,萤火虫的萤,不是这个小孩的妈妈,你看长相能看出来,我们长得完全不一样。” “好。”他机械性的回应,“杨杨眼睛很大。” ……意思是她的眼睛小?! 她的眼睛明明不小,有漂亮的双眼皮,笑起来会说话,很多人说过她眼睛好看。 关键他怎会张嘴就怼一个陌生人。 但在进入病房,近距离看到杨杨的眼睛后,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那双眼睛很干净,水汪汪的,很亮,即使身体虚弱得不像话,但眼睛里依然有爱与希望。 小孩子看见返回的人,开心得晃着手里的玩具:“哥哥,我好喜欢你给我做的小车车。” 男生温柔地看着他,过去将病房内的窗帘拉开,阳光挤入,洒在充满生机的盆栽上。 松萤坐下,看着一脸好奇盯着她的小孩,出声:“你好呀,你叫杨杨是吗?” “是的。”他重重地点头,“我叫杨杨,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她说有句古诗,叫杨花……杨花……” “杨花落尽子规啼。”男生在旁边替他解释,同时摘下果盘上的葡萄,撕了皮,把籽挑了,丢入杯子里,手动捣成汁。 “对!”杨杨开心地晃了晃脚。 小朋友没有什么防备心,见到人便是笑着,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玩具:“姐姐你看,这是哥哥给我的汽车。” “自己组装的?”松萤看了看。 “对,哥哥可厉害了,长大后我也想成为他这么厉害的人。”杨杨笑嘻嘻的。 松萤看着男生,他自若的处理葡萄,唇边微微的笑意代表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一幕出奇温馨。 或许是他照顾小孩的行为证明他是个有爱心的人,她对他的印象加了几分。至少不会耿耿于怀他说的话,姑且认为是他脑回路不一样。 记着自己志愿者的身份,她要尽可能给予每位患者心理支持,要倾听与陪伴,时常陪他们消磨时间。 于是松萤从脑子里检索到模板化的话题:“杨杨,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我想成为超人,这样我就可以到处飞,去拯救世界!”小孩子的世界里总是充满幻想,他又说,“但是动画片里面的超人总是要离开爸爸妈妈,我不要,我想跟他们在一起。对了哥哥,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爸爸妈妈呀?” “等你好好治疗,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他们就来接你回家了。”男生轻声说。 “好呀,那等我身体好了,我要吃葡萄,吃好多好多葡萄!”杨杨笑声明朗。 松萤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小朋友却什么都不知道,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在他看来,他不过只是生了场小病,他会好起来的,也会有跟父母重逢的那天。 “哥哥,你有梦想吗?”杨杨靠着床,小脚微微晃动。 她们被困在六面体的空间里,聊梦想,聊未来。 男生想了想之后说:“我想成为一个稻草人。” 松萤看着他,忽然想笑,在面对小孩子的时候人总是会不自觉放低**。 杨杨却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稻草人可以不用工作,什么都不用考虑,就在田野里站着。”他一本正经的回答。 杨杨点点头表示认可:“那我就要在哥哥身边,如果有坏虫吃了哥哥的话,我就把他赶走!” 松萤跟着笑了。 这一幕实在太美好,好到让人不忍去想这是发生在安宁病房的对话。小孩子手上紧紧握着玩具车,他很想继续跟它一起玩,但抬了抬手,已经没有力气了。 “哥哥,我有点累了。”他说,表情明显的失落。 闻声,男生替他将被子拉高,安静地说:“那你好好睡一觉,醒了再玩。” “那等我睡醒了,你还会来陪我吗?”扬扬说,圆滚滚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男生说:“当然,下次我给你带更大的车,让你跟我一起组装。” 杨杨睡得很快,带着笑意闭上眼睛。病床慢慢往下放,脑袋后放了个小枕头,他最喜欢的小车子就在枕边,还有一杯葡萄汁,可惜他没来得及喝。 小小的身体插满了管子,呼吸很重很重,他却很乖,不吵也不闹。 松萤跟男生一起退出病房,她看着他不舍地望着室内,眼皮却是低垂着,眼神闪烁不定。 她小声问:“杨杨的家里人呢?” “因为他生病抛弃他。”男生说,“他去年查出白血病,父母不想治,外公外婆把他留在身边,后面钱都花完了也没看见治疗希望,商量过后他父母才同意出钱把他送到这。”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最可悲的故事,松萤心情不好受:“所以杨杨病情进展到现在了,他爸妈也没来过?” “嗯。” 松萤现在知道为什么他在以为她是杨杨妈妈的时候表情会那么严肃,原来她本就不配为人母。 而这种剧情,好像每天都在上演。 正想着,余光发现他背过手往旁走,一句话没说便拉开与她的距离。 她跟上去,随着问:“你要去哪?” “怎么了?”他瞥了她一眼。 松萤说:“你也是这里的志愿者吗?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在这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你能跟我说一下吗?” “没什么不能做的,这里很自由。”男生补充,“只要你不在患者耳边说‘你快死了’。” ……好阴间的笑话。 松萤扯了扯唇:“那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清夜。”他说,并没有停下脚步。 “清夜。”松萤喃喃自语,“清是姓氏吗?好特别的名字。” “嗯,黑夜的夜。” 他步伐愈发快,只一晃间,人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松萤奇怪地看了看,没再往前追。 回头再看了眼杨杨的病房,在心里叹了口气。后前去办公室。 …… 志愿者没有专门休息的地方,平时可以在办公室坐着,这边只有行政部的人,旁边是围了一圈的沙发,中央有方形的茶几,还放着上一批人没泡完的茶。 护士长告诉她,这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医护人员与志愿者的培训,需要他们掌握基础的安宁疗护,以及心理教育。 第一次培训内容是简单的谈话,松萤是以志愿者身份来到的这里,国内开设安宁病房的医院并不多,有关这方面的教育偏少,志愿者数量更是屈指可数。 院长问她:“你是从哪里了解的安宁疗护?” 松萤说:“是在网上,偶然刷到有病人分享自己生病最后阶段每日的状态,我才感受到安宁治疗对每一位没有治疗希望的患者来说有多重要。” “看你的经历,之前也是其他行业的志愿者?”院长说。 “对,我参加过动物保护协会,也加入过地方性的救援队,还经常组织医疗宣传活动,参加志愿活动可以让我找到生活的意义。”松萤笑着说,每次提到这些经历都让她十分自豪。 院长也随着她笑了:“那你知道这次志愿活动跟其他有什么不同吗?” “我知道,死亡永远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也很怕提及这件事,但或许这次经历能让我对它有不一样的看法。”她说。 院长点点头:“在这里你会看到很多人的离开,进入到这里的都是患病后长时间治疗但没有任何效果的人,选择了安宁治疗意味着接受死亡,离开是早晚的事,没有例外——当然,我们始终相信会有奇迹。” 新的一本文送给所有人。 10w字内的小短文,全文存稿,可放心入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安宁疗护志愿者没什么强制性任务,主要工作内容仅有巡房、陪患者聊天散步,让他们尽可能充实放松地度过每一天。 松萤是医学生,便跟着护士帮忙配制止痛药,走过每一间病房,每位患者的情况了然于心。 比如201号病房是位非常酷的奶奶,她一生未婚未育,早早存下养老钱,拜托自己的好友在她病重时送到安宁病房,她专门交代了,一定要在靠近楼梯的第一间病房,这样离去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前往火葬场,不过多给别人添麻烦。 还有508号病房住的是一位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爷爷,每次清醒的时候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人认成是自己的女儿,所以院方交代了,每次在爷爷面前都要努力‘扮演’好他逝去的女儿的角色,劝他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还有位在这已经住了将近一年的中年人,至今身体状态依然很好,总会同其他患者分享生活经验,让很多人看到新的希望。 不过一日下来也看到了很多病魔的无奈。 因为住在这里的病人很多已经神智不清了,大多数人被折腾得尤其瘦弱,身体、面部皆变形,四肢肿大,连动弹都动弹不得。有些家人难免排斥,而医护人员不能表现任何不满,需要两个小时替病人翻身避免褥疮,还要忍受气味带来的冲击。 以及生了病后永远逃脱不开的话题:家庭关系。争执、闹别扭是常有的事,每当医护人员听见这些声音都要过去调理,尽可能让双方相互理解。 这只是一部分,松萤在这天还多了两个特别关注的对象。 一个是杨杨,她每次路过他的病房时都会朝里看,他始终在睡觉,还好生命体征平稳,没其他异样。 至于另一个对象,是606号病房。 一开始吸引到她的原因是里面的布局:整洁的环境,东西虽然不多,但还有个书架,上面都是自然相关的书籍。 与其他病房的人不同,不是流水式的住所,能看得出住在这的人对生活很有追求。强烈的好奇让她想认识他,只是一天下来都没机会,问过护士,也只说这个人很少回房间。 总之这天给她带来了不少新的体验。 第二天,松萤早早到达医院,先去这两个房间。杨杨还在沉睡,606号病人依然没在病房里。 一个早上忙完自己的事,中午去医院提供午餐的餐厅吃饭,她抱着餐盘订了一碗粉丝,抬头再次看见窗外的清夜。 端着过去站在与他一窗之隔的位置,发现那个桌子上放了无数个小零件,他正拿着图纸,低头切割铝板,图纸上是一个汽车模型。 她落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他的视线,他抬头,抓包偷窥的她。松萤尴尬笑了笑,索性端着饭去到他身边。 兴许她过于自来熟,而他是慢热的性格,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眉间微微拧着,不像介意,只陷入莫名思考。 “哈喽。”松萤也觉得尴尬,主动破冰,“你不会忘了我吧,昨天在杨杨病房我们见过面的。” 眉眼放松许多,他垂下头,同她说:“怎么了。” “没事,只是过来打个招呼。”松萤干站着,走也不是,坐下也不是,便又找了个话题,“你吃饭了吗?” 清夜没说话,用手点了点旁边凳子上的餐盘。 只有一点青菜跟一份汤,连米饭都只有一小块,这种分量估计只够松萤塞牙缝。 “你就吃这么一点啊?”她说。这边医院的伙食是出了名的好,米饭面食包子应有尽有,还有来自各个地方的特色小吃——在这种地方只吃清汤寡水东西简直糟蹋了。 “没胃口。”清夜轻描淡写,继续埋头捣鼓。 “……难怪你那么瘦,我一直以为男生的饭量会比女生大很多。”松萤小声嘀咕。 清夜只以一个礼貌性笑容回应她的话。 但男女生本来就没有习惯上的定义,饭量大或小更没有对比。 松萤把自己的午饭放在他旁边的桌子,坐在他的斜对面,室外只有他们两个人,有风轻轻拂动,依然是聊天最舒适的距离。 松萤吸溜着碗里的粉丝,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声音,她试图更温柔地吃饭,但显然失败了,吃粉不嗦还有什么意思。 她是发现了,只要她不说话,眼前的男生也不会主动找话题,他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始终拿着图纸比划,时而裁切时而细磨。他好像是那种一旦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就会完全沉浸,不会受外界打扰的人。 终于还是松萤打破平静:“这是想让杨杨一起组装的玩具?” “是。”他说。大概是思路被打断,他停下手中的活之后才说。 “他能看得懂这些吗?”她又问。 “他很聪明,在生病之前最喜欢的就是车,自己拼过积木。”清夜回答。 脑海浮现出杨杨单纯又真诚的笑颜,松萤的心闷闷的。 她说:“那这么看来,在他生病前爸爸妈妈还是很疼他的。” 清夜没说话,大概是不解她脑回路的依据从何而来。她嘿嘿一笑,再解释,“因为这种积木不便宜,如果不是很疼家里小孩的话应该不会放任他这么玩。还有他最想念的是他的爸爸妈妈,只能说明他对他们的情感停留在父母最疼爱他的时候。” “你观察力很好。”他说,默认了她的猜测。 松萤叹了口气:“但他们还是好狠心,亲自抛弃自己的儿子。” “一个人生病的大多数情况是花了钱人也救不回来,选择放弃是难免的。”清夜继续低头切割他的图纸。 “你怎么能这么说?生病不应该积极治疗吗?什么时候父母把小孩抛弃成了可以理解的事情了?”松萤听着他这么说,瞬间炸了。 “但是父母也要生活。”清夜说,“把精力跟钱搭在一件没有希望的事情上有什么意义?” “那总得尝试过才知道有没有意义。”松萤试图说服他,“总之,他们因为杨杨生病了就放弃他,这件事不管在道德层面还是法律层面都是不被允许的。” 清夜没有继续与她争执。 紧抿着唇,低头看着散落一张桌子的零件,慢慢地拾起。 松萤越想越不舒服。 她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与抛弃小孩的人共情,在她眼里,这类人是最十恶不赦的,没有人能替他们说话。 再沉默片刻,她待不下去,抱着空了的餐盘起身离开。 …… 回到休息区不久,松萤就被安排了新的任务。 原本安排照顾519房病人的护士临时请假几天,其他人都没时间,需要她接手。 “他们哪是没时间,只是没人想揽这活,就交给你了。”张琳也是个志愿者,来的时间比松萤更长,清楚这边每个人的性格。 “为什么?”松萤正在看有关临终关怀的视频,眼里有星星泪光。 “钱大爷脾气很差,听说他住院的时候赶走过四个护工,芯维刚照顾他那会天天被骂哭,现在好一点,隔几天才哭一次。” “……这么夸张。” 化疗时使用的药物大多含有激素,在长期忍受神经痛、恶心呕吐、精神压力等等化疗反应之后很容易导致患者性格大变,暴躁易怒是常有的事。 在这种特殊机构中工作,最需要的是耐心。 休息了一会,松萤走到519病房,护士长说钱大爷最近不肯吃饭,只能尽全力劝一劝,最无奈的情况下只能给他打营养液。 做好了思想准备,她拧动门把手,刚进门一股药味与长时间不洗澡累积的窒息味道超她袭来,刺激得她推门的手迟疑了片刻,终是屏住呼吸,抵抗着前行。 “钱爷爷下午好啊,我是这新来的志愿者,我叫松萤。”她朝他挥挥手。 病床上的人没看她,更没理会,就别过脸看着窗外。松萤看他身上的被子垂落到地板,想着过去替他整理,没想到一靠近,病床上的人忽然回头,张开脱臼般的手,舌头伸到下巴,眼球不受控制般疯狂转动,同时发出‘哇咔啊’的声音——就像恐怖电影里面的情节。 松萤被吓到后退一步,正打算摁铃喊其他人过来帮忙,病床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忽然消失,换来的是无休止的笑声。 “……” 她意识到这是钱爷爷的恶作剧。 心脏依然控制不住地疯狂跳动,她握紧颤抖的手,硬着头皮弯腰捡起被子。 病床上的人估计觉着没意思,连笑也不笑了,吐了口痰,嘴里同时叽里呱啦说着方言,仅看动作表情就能知道,不是什么友好的话。 松萤努力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爷爷,今天下午茶有烤红薯跟蜂蜜水,您要不要吃一点?” 爷爷嘴里的话就没停过,松萤知道他肯定不会想吃,兀自看了眼监护仪的情况:“白细胞、血小板减少这么多,爷爷您再不好好吃饭,身体机能下降,您就很容易感染了。” 两个人之间根本没办法交流,老爷子偏过头,说话的声音忽然小了些。松萤耳朵靠近他,试图听清楚他所说的话,却忽然被猛地一推。 她没站稳,朝地上栽,手试图撑着自己却不慎扭到,痛得她紧咬着牙,无奈地看向钱爷爷。 沟通无效,她想给他打点营养液,但看着他那恶狠狠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先走出病房。 张琳就在门口围观全程,随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不行你就跟护士长说一声,让别人来顾着他,这样太遭罪了。” “我等他睡着再过来看他。”松萤说,努力活动麻了的手腕。 “你还来啊,这老头脾气差,摆明了故意整你的,十个人的命都不够他闹。”张琳小声跟她说,“他其实听得懂普通话,也会说,但就是不说,每次都用方言肆无忌惮骂人,谁都不知道他骂得有多难听。” 松萤知道。 钱爷爷说的是顺洲方言,而她恰好是顺洲人。 他没在骂人,只是倾诉。 每日被困在这里,出也出不去,死也死不成,子女没在身边,留他一个人生扛着疼痛,他很孤独,也渴望被关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2章 第3章 第3章 晚些时候,松萤再次来到519病房,这会钱爷爷已经睡着了,额头还渗着汗,他睡前应该又是生扛着疼痛,也不肯喊人上止痛药,就这么被生生痛到睡着。 给他打上营养液,她端了把椅子坐在旁边,看着病床上被病魔折腾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老人,忽然有些不忍。 想起他说的那番话。他年少时送走了自己父亲,中年时送走母亲跟弟弟,老年又送走自己最小的孩子,这一生碌碌无为,好像都在忙着送别每一个人。 年轻时一直忙碌生计养育小孩,年老时生了病,却被小孩丢在医院里不管也不顾,活得够可悲。 松萤看不得苦难,此后的每个饭点她都会把食堂的饭菜打好送到钱爷爷的病房。她不强求他吃,也没说话,默默把饭放下转身离开,待到两个小时后她再回到病房,他没吃饭,她便把餐盘端走热一热,留给自己吃。 这样的状态持续时间长了,钱爷爷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冷漠逐渐变得有些疑惑,他寻思着这小孩是不是有毛病,明知道他不吃还要把饭菜送过来,于是总会偷偷看她一眼,又在被抓包时若无其事看向窗外。松萤依然没说任何话,固执着重复每一餐。 直到又是一个饭点,松萤照常把餐盘放在病房的桌子上。 正准备离开时听到钱爷爷用方言说:“又是鸡腿,又是肥肉,这死丫头到底是想让我早点去死,还是只想给自己吃。” 松萤瘪了瘪嘴,有点糗。 她以为他这顿饭最终还是会落入自己的胃里,所以才偷偷换成想吃的菜,没想到这次会被抓包。 她假装没听懂,在下一餐换成健康的蔬菜跟低胆固醇的食物。 只是打完饭后看着那一盘纯绿色的蔬菜,她只能默默祈祷钱爷爷能够不折腾她。结果进入病房,如故看见他无动于衷的神情,她心都死了。 就这么吃了清汤寡水的两顿饭,终于在下一次,她听见他的吐槽。 “死丫头把饭放得离我那么远,就是不想让我吃饭,还说得那么好听。” 松萤竖起耳朵听着,立刻把东西端到床头柜,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离开。 留下钱爷爷一脸懵的表情。 这回当松萤再次进入病房的时候,爷爷已经沉沉地睡了,旁边的餐盘完全空了,连一点点粥的汤水都没看见。 松萤替他盖好被子,看着手里提前准备好的营养液袋子,忽然笑了。 很明显,在这场无声的战役里,她赢了。 …… 在加入安宁疗护的第四个早晨,松萤收到消息:杨杨醒了。 这几日她经常往杨杨病房跑,时刻关注他的情况,护士长都看不下去,交代杨杨的陪护把他的动态转告她。 听到信息,松萤立刻换好衣服赶过去,这会的医院里静悄悄的,敞开的窗户旁飘着微弱的风,楼下有老大爷在打太极拳。她下了电梯,一眼看见那个围着好几个人的病房,门是紧闭着的,里面是杨杨的外公外婆。 杨杨沉睡了几天,此刻状态特别不好,只能躺着,努力支起虚弱的眼睛,嘴上盖着重重的呼吸机,连话都说不出。 “他刚来到这的时候,医生预估的寿命还有两个月。”旁边有人说话,声音有些耳熟,松萤往旁撇了眼,有些惊讶。 自从上次跟清夜闹了不愉快之后他们还见过几次面,都是远远看一眼但没打招呼,她以为他们应该不会再有接触了,反正他也记不住她。 没想到现在他会主动跟她说话。 “但是后面另一个医生来过,推翻了两个月的预估,只剩下两周。”他说,眼神里有微波荡漾,“他的病情进展得很快,前几天状态很好,但突然恶化,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清醒。” 在这里聊奇迹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只能默默看着一个生命凋零。 “杨杨的爸爸妈妈还会过来吗?”松萤问,声音甚至有些沙哑。 “院方跟他外公外婆试图联系他们,但一直没有下文,估计难了。”清夜说。 小孩子最后的愿望不过是见一下自己父母,却连这么一个小心愿都要成为遗憾。 “我希望他能撑到下一天,我想让他见见爸爸妈妈。”松萤看着病房内正抹着泪的老人,忽然下定了某些决心。 “什么?”清夜看向她。 松萤抿唇,直到从病房离开,她跟在清夜身边,才说:“我之前在山区支教的学校校长同时是特殊组织的发起人,主要关注的是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有时会通过模拟亲情陪伴的方式,扮演小孩子的亲人,让他们可以体会到家庭的温暖。” 这是个很伟大的组织,完全自发行为,没有工资或其他报酬,却总是有人能够加入,一起陪伴所有孤独的山区小孩。 清夜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还去支教过?” “当然,我在那待了三个月,那里环境真的很艰苦,住的是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上的是原始旱厕,吃饭前要上山砍柴火,上课没有幻灯片也没有马克笔,只能在布满划痕的黑板上写字,一节课下来鼻子都被灰尘堵住了。”松萤大方地分享自己的经历,在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总有说不完的话。 “在那里生活能适应吗?”清夜问。 她点点头:“一开始不太能,我连上厕所都要憋到受不了才肯去,后面习惯了就好多了。主要是我带过的小孩子都特别可爱,只要布置的作业他们肯定会乖乖完成,还有一个妹妹已经上了大学,是一本的学校,可争气了。” “以后应该会有很多小孩同她学习。”清夜把手搭在身后,就这么同她聊起来,“你教哪个科目?” “这得看是哪个年级,小学的话我教的是数学,中学我教的是生物,有时候还会给他们讲很多急救知识,因为我是学医的。” “医学生?”清夜看了她一眼,“已经没上学了?” “我本科毕业后没再继续读研。”松萤不太好意思提起自己的那些事,她总怕人家教育她,“说起来可能有点任性,我读了五年的书,但一直不想从事医疗行业,在即将考研的时候,我忽然下定决心放弃,就直接撒手不管了。” “为什么?” “我的专业本来就不是我自己想学的,只是在高考后填写志愿的时候家里长辈让我学医,说这个专业以后能挣大钱,我浑浑噩噩的,居然同意了。” 松萤找了个地方坐下,清夜本来站在她面前,想了想,也坐下了。 她继续说:“其实我不是不喜欢医学,我喜欢有人因为我起死回生的瞬间,但我不太能接受一个生命在我面前消逝但我无能为力。在医院工作的压力太大了,我承受不住。” “病魔面前人类无可奈何。”清夜接着问,“但这里你会看到更多生命凋亡。” “我知道,但我觉得这里不一样。”松萤天真地说着,“这里的大部分人已经接受了死亡,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可以看到不同的人在面对死亡时不同的表现,更多的是平静,有时也会觉得死亡对被病魔折磨的人来说是解脱。” 意识到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她不喜欢讨论,于是问:“那你呢?也是很想当志愿者吗?” “嗯。”他用一个音节轻描淡写概括,却将话题转移,“你刚才说,可以拜托别人假扮杨杨的父母?” “我是这么想的。”松萤点点头,“主要就是模仿父母的语气跟小孩打电话,年纪小的孩子如果跟父母长期分离,其实是无法完全认出爸爸妈妈的。” 清夜看着她很久很久,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慢慢地才出声:“你想帮助他完成心愿?” “是啊,如果一个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无法挽留,那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有尽可能让它无憾。”松萤说。 清夜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想法。 松萤言出必行,想做的事就会立刻行动。 她走到空旷的室外花园,给自己支教时认识的人打了通电话。很快接通,画面里是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的男人,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但是眼睛很纯净,唇边挂着慈爱的笑容。 “孙叔叔!”松萤开心地招手,她支教那会是在大二,到现在也有四年的时间了,“你怎么又黑了呀,是不是又没有好好防晒。” “都是小事,哈哈,戴帽子太麻烦了,我一把年纪了,不在意这些。”那头的人也开心地笑着,他不太会用视频通话,廉价手机摄像头是模糊的,机位还放得很低,只能看见他的脖子。 “戴帽子可不仅仅是为了您不被晒黑,也是怕您晒出病。”松萤每次见到他都有些心酸,他其实才40多岁,但外表看着像60多岁,是因为公益组织内大大小小的工作都需要他操心,素日他有自己的工作,但工资大部分会用于公益事业,要么给山区小孩捐赠物资,要么宣传让更多人加入公益事业,自己则过得很拮据。 言归正传,松萤同孙叔叔介绍自己的近况,从而延伸到杨杨的情况,说了他故事,以及他的病情。 孙叔叔在这个行业里工作了那么久,一下猜到她的想法。 “有没有什么途径可以获取到他父母的信息?需要言行举止的习惯、工作及家庭情况。”孙叔叔说。 松萤想了想;“杨杨的外公外婆这两天在医院里,我还没告诉他们这件事,只是先问问您这边的想法。” 孙叔叔点点头:“没问题,有机会你让我跟他们打个电话。” “好。”松萤顿了顿,有些担心,“但是杨杨情况特殊,他现在身体情况很虚弱,大概只有一次通话的机会,我怕被他发现了,会让他更难受。” “这个不用担心。”孙叔叔笑了笑,手机画面随着他的动作猛烈晃动,“亲情陪伴从来不是真正假扮儿童的父母,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带给他们最大力量。” 松萤点点头。 一场实现心愿的“秘密行动”就此开始。 杨杨醒来没过多久又睡着了,松萤便把外公外婆喊到病房外,同他们说了这个想法。他们很感动,拉着她的手不停说谢谢。 于是同他们了解相关问题,老人家拿出随身带在身上的图片,是在杨杨生病前他们三代同堂的全家福,上面杨杨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笑得特别开心。他们说杨杨特别喜欢这张照片,清醒的时候他们会把它放在他的掌心,他会含着笑,又在与爸爸妈妈团聚的幻想里睡下。 几句话下来松萤的眼泪已经在眶里流淌,他一定要替这个小小孩子实现心愿。 隔天杨杨又醒了一次,松萤把清夜组装好的车送给他,他已经连手都抬不起来,眼皮子重重地看了一眼,很快又睡着了。 他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他们的行动必须以最快速度准备好,孙叔叔那边的笔记已经做了满满十页纸,各项信息基本掌握,松萤也计划着要送给杨杨一个与超人有关礼物,就等着他能有一个状态好的时候。 却在那个晚上,杨杨的反应忽然出现变化,体温持续波动,时而高时而低,血压不断下降,人偶尔出现无意识的呻吟,医生为他增加了吗啡的药量,告诉他们:“估计就是这两天了。” 松萤心一沉,无助地看向清夜,突然有些害怕。 清夜也看着她,没说话,转而独自坐在长凳上发呆。 这一夜谁都睡不好。 松萤躺在寝室的床上,想起医生说的,他有可能会在临终前清醒,她便期待着会有这一刻,她要满足他微小的心愿。 但有时候想想,她也怕他会清醒地发现自己即将死亡。 熬到清晨,她带上想送给杨杨的东西走到医院,这里的气氛异常沉寂,远远看见病房外围着很多人,有的捂着脸偷偷抹眼泪,有的背过身不敢再看。 不好的预感增加,她放慢脚步,对上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她忽然停下。 第4章 第4章 在这里经历的第一场死亡,是一个五岁的小孩。 前几日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说着梦想,现在的瞳孔已经暗淡了,再也无法点亮。 手机铃声响起,孙叔叔打电话关心扬扬的情况,松萤抿唇沉默了很久,才告诉他实情,电话那头也没了声音。 这种时候,除了“节哀”没有别的话能说,松萤挂断电话,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她知道在这里的时间变得很快,所以有事情要立刻完成,但他们已经这么迅速了,还是来不及。 她没有走进病房,独自往回退,走到楼下花坛,清夜居然也在那里发呆。 她过去坐下,大概有五分钟没有任何声音。她才说:“杨杨走了。” “我知道。”清夜声音很轻,像在叹息,但他眼里并没有泪。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松萤想尽全力控制自己,但她的声音还是沙哑了。 “你迟早会知道的,时间先后没有什么区别。”清夜平静地说。 松萤忽然烦躁地说:“你怎么能是这样的态度?我们都很关心杨杨,我想知道他的情况,还想让他跟孙叔叔通上电话,没有问题吧?” 清夜没说话。 松萤也冷静下来了。 现在再多的诉说都只是一种发泄,她心情不好受,清夜也一样,在这个时候没必要给对方添堵。 杨杨被送离安宁病房后,隔天那间病房就住进了新的人,也是个小孩子,才10多岁,送来时就已经是昏睡状态了。 松萤的世界好像突然少了斗志,虽然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影响,巡房、配药、给钱爷爷送饭吃。 她的丧是肉眼可见的,就连钱爷爷也发现了,刻意在他吃饭的时候说了句:“动不动就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想早点把我送走。” 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她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撇去所有不开心:“哪有,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你们任何一个人离开我都会很难过的。” 钱爷爷忽然没了声,你看我,我看你,松萤才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方言,她听懂了,回的话也是方言。 松萤干笑两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将他的房间收拾一遍。 “你顺洲哪里人。”这次是钱爷爷主动破冰。 “理城,爷爷您是沐民人吧,口音很明显。”松萤说。 钱爷爷杨了杨头,略显高傲地“嗯”了声:“理城猪脚饭好吃,我在那里呆过十多年。” “十多年?在那里工作吗?” “我在那上学,当时我娘在那工作,把我一起带过去。”或许是想到了已故的人,他抬起头,怅惘地看着天花板,“那个时候穷,我妈上山帮忙砍柴割草,换点银币,一年到头才吃上点猪脚。” “那个时候的快乐一定很纯粹,能吃饱就很满足了。”松萤说,“您想吃猪脚饭吗?我出去给你买。” “麻烦。”钱爷爷瞅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凶得很,像是在骂人,“我一把骨头了,吃啥都没味,食物在我嘴里,浪费。” 跟他相处久了,他每个动作的潜台词她清楚得很,态度越凶越代表他喜欢,只是他不喜欢被看穿。 兴许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他又秒收起自己那挂着慈爱弧度的嘴角,把身子一反,被子一盖:“没什么事就走,别打扰我睡觉。” 松萤偷笑着,把已经空了的餐盘带走,动作轻盈。 恍然才发现,钱爷爷知道那个五岁的小孩走了,在用他的方式替她转移注意力。 …… 杨杨的追悼会在他离开后第三天举办,家属那边打算一切从简,所以连追悼会也是全程委托安宁病房负责的。 松萤没有参与整理遗容的工作,只身前往殡仪馆,这边过来的人并不多,基本是安宁病房的护士,清夜也在。 她一直没看见杨杨的父母,直到仪式即将结束,他们才抱着个周岁不到的小孩出现,站了一会便走了。 松萤捧了一束阳光玫瑰放在杨杨跟前,这是他最想吃的葡萄,在梦里估计可以吃个够。他手上抓的是最喜欢的那辆汽车,另一边是清夜放上的各种零件,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组装,但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的。 最后一个礼物,是杨杨最想成为的超人。 孙叔叔套上超人的衣服,如他所愿“飞”到他身边,跪坐在地上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说:“杨杨,你很勇敢,所以爸爸妈妈派我来接你,以后你也能成为一个超人,去帮助非常多有需要的人。” 杨杨的成长速度一直比别人快。 刚满一岁的他已经健步如飞,自己推着婴儿学步车,乖乖张着嘴巴等爸爸妈妈喂他吃饭。 二岁时开始喜欢汽车模型,一个人抱着玩具玩一天,不哭也不闹,亲戚说过他是个来报恩的小孩。 三岁时他天天抱着积木玩耍,他只有两种模型,他就拆了拼,拼了拆,甚至熟悉到能闭着眼睛拼完积木,身边的朋友都很羡慕他,觉得他很厉害。 四岁时被查出白血病,他并不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每周都要往医院跑,很粗的针总会往他的身上扎,他每次都哇哇大哭,企图能让爸爸妈妈把他带走,却只换来一次又一次进入那个逼仄的空间里。 五岁时他几乎每天都在疼痛中度过,只有在昏睡的时候是他最舒服的时刻,在这一年里他见到爸爸妈妈的日子变得很少很少,他们总说很忙,不陪他去医院也不陪他出去玩。后面他们把他送到了另一个医院,他开始没有疼痛了,他很感激自己的爸爸妈妈。 六岁……他以为自己还会有六岁的。 小小的身体躺得笔直,腹部异常平坦,就像只是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盖上红布,不知不觉留下最后一面。 他永远变成了一个超人。 松萤忽然不难过了,想起自己有个小侄子在四岁时失去了自己的爸爸,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他很冷静,乖乖看完全程。小孩子对死亡没有概念,总以为以后还能见面。 但她也是难过的,因为小侄子在一段时间后忽然想起爸爸,不停哭喊着说想他。人对最亲近的人的死亡好像总有滞后性。 仪式结束后,松萤跟孙叔叔一起回去。 孙叔叔把超人外壳脱了,热得满头大汗,松萤找了张纸给他扇扇风,他擦了擦,询问起她来到这边当志愿者的情况。 松萤说:“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有多离经叛道,但是您别说我。” 长一辈喜欢循规蹈矩的生活,也总要求小辈要按照这样的轨迹走,两代人的思想无法互相理解。 “你也怕被说,还一直这么做。”路上两人看见独自往回走的清夜,便把他捎上,孙叔叔才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呢,继续说,“你看看你这衣服,从支教的时候穿到现在吧,薄成这样了,你再不去工作,以后饭都吃不起。” 松萤嘿嘿一笑,挽着他的手臂:“那我可以一直做志愿者啊,总可以包吃包住,饿不死。而且您有工作,还不是过得很朴素。” “现在是说你的事,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孙叔叔还是忍不住唠叨,“我跟你能一样吗,我这个年纪早就不要面子了,你还小,再这样下去会被传闲话。” “我怕啥闲话呀,他们说就他们说呗,我不在意。”松萤说。 “你没钱拿什么做公益。”孙叔叔摇了摇头,他再怎么样都不敢离开工作,至少先要保证满足自己的生活。 松萤总是一副无所谓的笑,拉了拉孙叔叔的手试图用撒娇盖过叨叨。孙叔叔无奈地叹了口气,旁边清夜看了看她,没说话。 孙叔叔想去安宁病房看看,松萤则沿着室外的小道散步,她心情波动很大,想冷静一会。 身后清夜本陪着孙叔叔去闲逛,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没说话,就跟在松萤后面,她走一步,他走一步。 “你怎么来了。”松萤终于忍不住问。 其实她也知道,多半怕她难过,毕竟她初来乍到,对生离死别还没有那么看得开,难过是显而易见的。 “跟过来看看。”他双手搭在身后,表情显得有些踌躇。过了片刻才问,“你在支教的时候,有遇到什么趣事吗?” “什么?”松萤停下脚步。 “你在支教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他重复一遍。 松萤看着清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比上次见到还要瘦一点,本就偏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更亮眼。 “有啊,特别多。”她也学着他,将手往后一背,继续慢慢散步。 像个大爷似的。 “我们那个支教团队一共有三十多个人,一个组十个人,我们组关系挺好的,本本份份做本职工作,结果等到支教即将结束的时候几个组的人一起聚会,才知道其他组内部特别乱。有的人刚到第一天处上对象,第二天分了,第三天又谈了另外一个;有的人居然谈了个五十多岁的教授,关键那个教授还有家室小孩,我当时听说的时候对公益志愿者的滤镜全碎了。”松萤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太正能量的东西,估计清夜不会喜欢听,偷偷瞟了他一眼,还好他似乎听得很入神。 她换了点内容说:“我支教的地方是少数民族地区,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就算说普通话也带着口音。我不是上生物课嘛,我说‘细胞壁’,他们说‘西包壁’,我说‘细胞线粒体’,他们说‘西包线寄几’,特别搞笑。” 她至今提起还是会哈哈大笑,清夜也随着她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这里树荫茂盛,有风阴凉,适合安静聊天。 “不过那些小孩特别很不容易,很多少数民族还保留着传统,从小定下娃娃亲,十五六岁的女孩要被安排嫁人,并且他们的规定是女性没有提出离婚的权利,对于他们来说,如果不好好学习就是死路一条。”松萤说。 “所以高考会为他们加分是保障他们的基本权利。”清夜出声。 “是啊,他们是拼了命地去改变命运。”松萤本来站着聊天,抱着手臂晃了几个来回,走累了才坐下,继续说,“不过在那里你能看到最纯粹的情感,有个小孩子家里烤了土豆,她抱在怀里跑了三公里路过来给我,来的时候脸都刮花了,新衣服也被煤炭弄脏,但她就是傻乐着。” “她肯定很喜欢你。”清夜说。 “那是,最后我离开的时候就是她抱着我不肯撒手,我跟她约定了,她要好好学习,等她考出大山就来找我。” 那些回忆光是诉说就很有感染力,清夜做得很笔直,双腿微微岔开,手搭在上面,在阳光底下连眼神都在发光。 他又问:“在支教结束后你还有回去过吗?” 松萤摇摇头:“没有,那里没有具体的定位,路很偏又难走,光是路费飞机票就要花很多钱。但是没关系,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不是他们来找我,我也一定有机会回去。” “你是不是很喜欢志愿服务。”清夜的手点着双腿,放松了很多。 “是的呀,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感受到我生活的意义,我知道他们需要我,而我也会需要他们,我希望到我老的时候有无数的故事可以说,而不是永远被困在办公室里。”松萤晃了晃腿,伸手迎接热烈的风,即使身处在医院的小庭院内也像是身处在大自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见清夜的眼里流露出一些羡慕,他大概也会向往这样的生活。 松萤歪头,问他:“那你呢?你应该也喜欢志愿服务吧?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当志愿者。” 他含糊地“嗯”了声,撑着手,把脸别过去。 松萤觉得奇怪,每次都是她在说,而他不怎么喜欢提起自己的事情。 便追问:“你来这里多久了?为什么会想留在这?” “一个多月。”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如果不非常仔细就会忽略他的答复。 就这么越过了另一个问题,松萤卷着自己的头发,再问:“那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他说,或许觉得自己太过冷漠,才补了一句,“可能一两个月,可能更短。” “你怎么做事比我还没有计划。”松萤叹了口气,“不过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嘛,那等你以后如果想去支教可以喊上我,我还做过很多志愿者,救援队、社区义工、种树、还有保护动物。”她掰着手指细数,眼睛都在发光。 “好。”清夜才回头看她,眼眶有一圈红晕,但是也有亮光,仿佛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世界。 每天都是双更~早上6点跟晚上6点分别更一章 每章都会揪红包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