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疗护志愿者没什么强制性任务,主要工作内容仅有巡房、陪患者聊天散步,让他们尽可能充实放松地度过每一天。
松萤是医学生,便跟着护士帮忙配制止痛药,走过每一间病房,每位患者的情况了然于心。
比如201号病房是位非常酷的奶奶,她一生未婚未育,早早存下养老钱,拜托自己的好友在她病重时送到安宁病房,她专门交代了,一定要在靠近楼梯的第一间病房,这样离去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前往火葬场,不过多给别人添麻烦。
还有508号病房住的是一位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爷爷,每次清醒的时候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人认成是自己的女儿,所以院方交代了,每次在爷爷面前都要努力‘扮演’好他逝去的女儿的角色,劝他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还有位在这已经住了将近一年的中年人,至今身体状态依然很好,总会同其他患者分享生活经验,让很多人看到新的希望。
不过一日下来也看到了很多病魔的无奈。
因为住在这里的病人很多已经神智不清了,大多数人被折腾得尤其瘦弱,身体、面部皆变形,四肢肿大,连动弹都动弹不得。有些家人难免排斥,而医护人员不能表现任何不满,需要两个小时替病人翻身避免褥疮,还要忍受气味带来的冲击。
以及生了病后永远逃脱不开的话题:家庭关系。争执、闹别扭是常有的事,每当医护人员听见这些声音都要过去调理,尽可能让双方相互理解。
这只是一部分,松萤在这天还多了两个特别关注的对象。
一个是杨杨,她每次路过他的病房时都会朝里看,他始终在睡觉,还好生命体征平稳,没其他异样。
至于另一个对象,是606号病房。
一开始吸引到她的原因是里面的布局:整洁的环境,东西虽然不多,但还有个书架,上面都是自然相关的书籍。
与其他病房的人不同,不是流水式的住所,能看得出住在这的人对生活很有追求。强烈的好奇让她想认识他,只是一天下来都没机会,问过护士,也只说这个人很少回房间。
总之这天给她带来了不少新的体验。
第二天,松萤早早到达医院,先去这两个房间。杨杨还在沉睡,606号病人依然没在病房里。
一个早上忙完自己的事,中午去医院提供午餐的餐厅吃饭,她抱着餐盘订了一碗粉丝,抬头再次看见窗外的清夜。
端着过去站在与他一窗之隔的位置,发现那个桌子上放了无数个小零件,他正拿着图纸,低头切割铝板,图纸上是一个汽车模型。
她落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他的视线,他抬头,抓包偷窥的她。松萤尴尬笑了笑,索性端着饭去到他身边。
兴许她过于自来熟,而他是慢热的性格,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眉间微微拧着,不像介意,只陷入莫名思考。
“哈喽。”松萤也觉得尴尬,主动破冰,“你不会忘了我吧,昨天在杨杨病房我们见过面的。”
眉眼放松许多,他垂下头,同她说:“怎么了。”
“没事,只是过来打个招呼。”松萤干站着,走也不是,坐下也不是,便又找了个话题,“你吃饭了吗?”
清夜没说话,用手点了点旁边凳子上的餐盘。
只有一点青菜跟一份汤,连米饭都只有一小块,这种分量估计只够松萤塞牙缝。
“你就吃这么一点啊?”她说。这边医院的伙食是出了名的好,米饭面食包子应有尽有,还有来自各个地方的特色小吃——在这种地方只吃清汤寡水东西简直糟蹋了。
“没胃口。”清夜轻描淡写,继续埋头捣鼓。
“……难怪你那么瘦,我一直以为男生的饭量会比女生大很多。”松萤小声嘀咕。
清夜只以一个礼貌性笑容回应她的话。
但男女生本来就没有习惯上的定义,饭量大或小更没有对比。
松萤把自己的午饭放在他旁边的桌子,坐在他的斜对面,室外只有他们两个人,有风轻轻拂动,依然是聊天最舒适的距离。
松萤吸溜着碗里的粉丝,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声音,她试图更温柔地吃饭,但显然失败了,吃粉不嗦还有什么意思。
她是发现了,只要她不说话,眼前的男生也不会主动找话题,他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始终拿着图纸比划,时而裁切时而细磨。他好像是那种一旦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就会完全沉浸,不会受外界打扰的人。
终于还是松萤打破平静:“这是想让杨杨一起组装的玩具?”
“是。”他说。大概是思路被打断,他停下手中的活之后才说。
“他能看得懂这些吗?”她又问。
“他很聪明,在生病之前最喜欢的就是车,自己拼过积木。”清夜回答。
脑海浮现出杨杨单纯又真诚的笑颜,松萤的心闷闷的。
她说:“那这么看来,在他生病前爸爸妈妈还是很疼他的。”
清夜没说话,大概是不解她脑回路的依据从何而来。她嘿嘿一笑,再解释,“因为这种积木不便宜,如果不是很疼家里小孩的话应该不会放任他这么玩。还有他最想念的是他的爸爸妈妈,只能说明他对他们的情感停留在父母最疼爱他的时候。”
“你观察力很好。”他说,默认了她的猜测。
松萤叹了口气:“但他们还是好狠心,亲自抛弃自己的儿子。”
“一个人生病的大多数情况是花了钱人也救不回来,选择放弃是难免的。”清夜继续低头切割他的图纸。
“你怎么能这么说?生病不应该积极治疗吗?什么时候父母把小孩抛弃成了可以理解的事情了?”松萤听着他这么说,瞬间炸了。
“但是父母也要生活。”清夜说,“把精力跟钱搭在一件没有希望的事情上有什么意义?”
“那总得尝试过才知道有没有意义。”松萤试图说服他,“总之,他们因为杨杨生病了就放弃他,这件事不管在道德层面还是法律层面都是不被允许的。”
清夜没有继续与她争执。
紧抿着唇,低头看着散落一张桌子的零件,慢慢地拾起。
松萤越想越不舒服。
她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与抛弃小孩的人共情,在她眼里,这类人是最十恶不赦的,没有人能替他们说话。
再沉默片刻,她待不下去,抱着空了的餐盘起身离开。
……
回到休息区不久,松萤就被安排了新的任务。
原本安排照顾519房病人的护士临时请假几天,其他人都没时间,需要她接手。
“他们哪是没时间,只是没人想揽这活,就交给你了。”张琳也是个志愿者,来的时间比松萤更长,清楚这边每个人的性格。
“为什么?”松萤正在看有关临终关怀的视频,眼里有星星泪光。
“钱大爷脾气很差,听说他住院的时候赶走过四个护工,芯维刚照顾他那会天天被骂哭,现在好一点,隔几天才哭一次。”
“……这么夸张。”
化疗时使用的药物大多含有激素,在长期忍受神经痛、恶心呕吐、精神压力等等化疗反应之后很容易导致患者性格大变,暴躁易怒是常有的事。
在这种特殊机构中工作,最需要的是耐心。
休息了一会,松萤走到519病房,护士长说钱大爷最近不肯吃饭,只能尽全力劝一劝,最无奈的情况下只能给他打营养液。
做好了思想准备,她拧动门把手,刚进门一股药味与长时间不洗澡累积的窒息味道超她袭来,刺激得她推门的手迟疑了片刻,终是屏住呼吸,抵抗着前行。
“钱爷爷下午好啊,我是这新来的志愿者,我叫松萤。”她朝他挥挥手。
病床上的人没看她,更没理会,就别过脸看着窗外。松萤看他身上的被子垂落到地板,想着过去替他整理,没想到一靠近,病床上的人忽然回头,张开脱臼般的手,舌头伸到下巴,眼球不受控制般疯狂转动,同时发出‘哇咔啊’的声音——就像恐怖电影里面的情节。
松萤被吓到后退一步,正打算摁铃喊其他人过来帮忙,病床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忽然消失,换来的是无休止的笑声。
“……”
她意识到这是钱爷爷的恶作剧。
心脏依然控制不住地疯狂跳动,她握紧颤抖的手,硬着头皮弯腰捡起被子。
病床上的人估计觉着没意思,连笑也不笑了,吐了口痰,嘴里同时叽里呱啦说着方言,仅看动作表情就能知道,不是什么友好的话。
松萤努力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爷爷,今天下午茶有烤红薯跟蜂蜜水,您要不要吃一点?”
爷爷嘴里的话就没停过,松萤知道他肯定不会想吃,兀自看了眼监护仪的情况:“白细胞、血小板减少这么多,爷爷您再不好好吃饭,身体机能下降,您就很容易感染了。”
两个人之间根本没办法交流,老爷子偏过头,说话的声音忽然小了些。松萤耳朵靠近他,试图听清楚他所说的话,却忽然被猛地一推。
她没站稳,朝地上栽,手试图撑着自己却不慎扭到,痛得她紧咬着牙,无奈地看向钱爷爷。
沟通无效,她想给他打点营养液,但看着他那恶狠狠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先走出病房。
张琳就在门口围观全程,随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不行你就跟护士长说一声,让别人来顾着他,这样太遭罪了。”
“我等他睡着再过来看他。”松萤说,努力活动麻了的手腕。
“你还来啊,这老头脾气差,摆明了故意整你的,十个人的命都不够他闹。”张琳小声跟她说,“他其实听得懂普通话,也会说,但就是不说,每次都用方言肆无忌惮骂人,谁都不知道他骂得有多难听。”
松萤知道。
钱爷爷说的是顺洲方言,而她恰好是顺洲人。
他没在骂人,只是倾诉。
每日被困在这里,出也出不去,死也死不成,子女没在身边,留他一个人生扛着疼痛,他很孤独,也渴望被关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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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