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雾气里,村东头那座年久失修的李家小院,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三三两两的村民站在院墙外,探头探脑,脖子伸得老长,一个个脸色发白、神情惶惶,嘴里压低了声音议论,却又谁也不敢离得太近。
老李头和赵瘸子,死了。
死在李家的院子里,死状离奇,面容扭曲,双目圆睁,仿佛在死前见到了世间最可怖的厉鬼。
县衙的捕快们先赶到的,可一见这景象,腿肚子都直哆嗦,没一个敢上前。最后还是差人快马加鞭,往城里仙门设在此地的联络点递了消息。
不过片刻,一道剑光破雾而来,稳稳在院墙之上。
来者是一女子,三十上下,一身青色短打,袖口收紧,利落干净,身姿挺拔如松。发以乌簪束起,背后斜斜一柄破魔驽。
她正是此地专管妖邪事件的捕头——薛影。
薛影从墙头一跃而下,落地无声。空气中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儿,还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让她这等常年与非人之物打交道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蹲在两具早已僵硬的尸身旁,眉头蹙起。
“是谁第一个发现的?”薛影的声音有些沙哑。
旁边一个腿脚还在发软的小捕快连忙躬身回道:“是......是隔壁村的货郎老刘。他每日都从这院墙经过,今日见大门虚掩,喊了几声没人应,推进来看了一眼,就......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薛影起身,绕着那两具尸身走了两圈。那肢体扭曲的弧度,筋骨断折的方向,根本不是人力所能为。
她修行二十余载,斩过的凶尸恶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什么穷凶极恶的邪祟没见过?可眼前这两具,不像是被单纯的怨气所杀,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抽干了精气,只留下一具被恐惧所撑破的皮囊。
“邪门,真是邪门......”另一个胆子稍大的捕快压低了声音,“捕头,这......这不会是遇上什么陈年的大粽子了吧?”
薛影横了他一眼:“少胡说八道。”
话虽如此,她自己心头也隐隐发虚。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拈指成诀,于符纸上凌空一划,符文飞旋,青光跃动,片刻便绘出那两具尸体的惨状,一丝不漏,仿佛印象投影。
她又取出一只小小的千纸鹤,将那画好了的符纸往纸鹤背上一贴。
“去。”她轻声一唤。
那千纸鹤仿佛得了生命,翅膀一振,化作一道流光,瞬间冲天而起,消失在浓雾之中。
一一
而此刻,那始作俑者正两手空空地在街头晃荡。
昨夜那俩“老不死”被她已结结实实地打回地府,心情痛快得很。楚褚本想着趁着天亮,去那村头揪几个村民问问这世道的情况,怎奈四下一个人都没影,比坟头还清净,连条鬼影都懒得冒头。
不过,这些都不打紧。
紧的是——她饿了。
这等滋味,她活了数百年还头一遭。在天刑宫时,她饮的是仙露琼浆;即便后来身死神囚,镇于井底,神魂之体,也无食欲可言。
可如今,这副凡胎□□,竟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向她抗议。肚腹如擂鼓,内脏相争,那声音,“咕噜噜”一响,不争气得如鼓点催命。
偏偏就在这时,那勾魂摄魄般的肉香,从街尾悠悠飘来。
楚褚眼睛一亮,如同猎犬捕到了味儿,循着香气,跌跌撞撞地出了巷口。
巷子不远,一家灯火通明的小面馆,门前两盏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屋内热气蒸腾,人声鼎沸。她停在门口,看了许久。
只见店中江湖客、脚夫、挑担小贩,人人低头吃面,埋首于比脸还大的瓷碗之中,满头大汗,食得酣畅淋漓。
楚褚看得直咽口水。
她一脚踢开那扇嘎吱作响的破木门。
门内众人顿时一静,筷子纷纷停在半空,几十道目光刷地望来。
只见门口立着一人,披头散发,灰头土脸,像极了刚从坟里爬出的女鬼。
而她却面不改色,双目如星,直盯着那口热气滚滚的大锅。
她径直走到一个角落的空位上坐下,对着那个正忙得脚不沾地的店老板,扬声唤道:“店家,来碗面。要肉最多的,汤最浓的那种。
声音不大,却清亮清脆,在这喧哗纷杂的烟火气中,叫人偏偏就听得真切。
原本鼎沸的面馆,忽然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便是一片哄笑之声此起彼伏。
“瞧她那打扮......是叫花子吧?”
“还点肉最多的?啧,饿疯了罢。”
掌柜的从锅边抬头,抹了把油汗,他上下打量楚褚几眼,那副褴褛模样,怕不是来吃霸王餐的,于是不禁皱眉喝道:“哪来的小叫花子?滚滚滚,别在这儿影响老子做生意!”
楚褚闻言,眉头一挑。好歹她也曾是九重天上的仙人,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凡间小儿!”她一拍桌子,“休得在此聒噪!”
这话一出口,不止掌柜,就连四周食客都笑出了声。
“疯的吧?”
“哪来的戏台上跑下来的神婆?”
“还‘凡间小儿’...她倒以为自己是哪尊神明转世?”
掌柜的也乐了,乐得嘴角直抽。他将大汤勺重重往桌上一顿,汤星四溅,喝骂道:
“嘿!你可真行,吃不起还装神弄鬼,赶紧给老子滚出去!”
他一边骂,一边卷起袖子,作势就要上手抓人。
“掌柜的,消消气。”一道温柔软糯的女声悠悠响起,“看她这样,怕是脑子不大清楚。这顿我请了,您看如何?”
掌柜的动作一顿,回头看去。
说话的是邻桌那位紫衣女子,此时正微笑着看着这边。
店老板见有人付钱,便也借坡下驴,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哼一声,嘟囔了几句“算你走运”,便转身回后厨骂骂咧咧地下面去了。
那女子见状,便端着自己的那碗面,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到了楚褚的对面:“妹妹莫怕,坐吧,没人赶你了。”
楚褚慢慢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向自己面前那碗热腾腾、堆得满满当当的牛肉面。
她能“闻”到。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笑得人畜无害,宛如菩萨,但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混杂了阴邪之气与胭脂水粉的诡异味道,却比这碗牛肉面的香气,还要“浓郁”上几分。
楚褚唇角一勾。
有意思。
她端起碗,埋头便吃,毫不客气,几大口下去,面条入口即断,汤汁浓烈滚烫,直冲天灵。她吃得风卷残云,汤底一滴未剩,最后还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她抬头,那张因饱腹而有些油光光的小脸露出几分愉快,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对面女子,像只吃饱了的兔子。
那女子,自称吴三娘。
“妹妹,怎么称呼?”吴三娘见她吃完,不急不慢的问道,“家住哪里?可是同家里人吵了架,才一个人跑出来的?”
楚褚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摇头,吐出三个字:
“不记得。”
吴三娘眸中微微一亮。
不记得?
好得很。
果然是个“傻子”!还是个失魂落魄的“傻子”!
瞧她这模样,魂浮气虚,根骨空灵,身带未合之阴,一看就是世上难寻的“炉鼎”上品。
简直是她吴三娘命里该有的机缘!
与此同时,
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府邸,琼楼玉宇,气派非凡。正中的一座大殿,匾额上龙飞凤舞地书写着三个大字——偏灵司。
府内,最高的一座观星台上,一个身影凭栏而立。
她一身月白色的裁剪得体的道袍,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住,腰间束着一根银丝鸾鸟纹的腰带,衬得身形笔挺利落。
忽然,她微微抬眸,伸出修长的手指。一道流光从天边疾驰而至,正是一只载着讯息的千纸鹤,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她的指尖。
纸鹤化作符纸,她垂眸看去。
符纸展平,赫然显出两具尸骸,模样扭曲,死状骇人。可真正引起她注意的,不是腐烂血肉,而是——
那两具尸体之上,缠绕不去的阴黑怨气。
“豢怨之法……”她低语。
林与轻目色微沉,片刻后,冷声开口:“调栎阳城三日内所有堪舆扰乱记录,半炷香之内,呈上来。”
“遵命,司主。”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应答,随即又归于沉寂。
她走向台前,立于高处,俯瞰下方。云海浮动,人间如在波底。
可这人间,看似安稳,实则早已暗潮涌动。
是人非人,是鬼非鬼。执念如瘴,怨魂化形。那些曾被当作茶余饭后说书人口中的鬼怪传闻,如今皆已化为兵刃,游荡在人世之间。
而撑着这副破败天下最后的骨架的,便是四大司——偏灵、祭门、归度、断狱。
林与轻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一片阴沉沉的天幕上。她忽然有种奇异的预感——像是,某个早该被封死的裂缝,正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被什么东西……慢慢地,重新撕开了。
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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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凡间小儿,休得再此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