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雨像是断了线的铅珠,砸在码头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响声,混着江风里卷来的腥气,把整个区域浸成一片湿冷的泥潭。集装箱的钢铁外壳被雨浇得发亮,锈迹在水光里晕开,像一块块凝固的血斑,沉默地堆叠在黑暗里。
江劲述靠在“B-03”号货柜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折叠短刃的纹路。刃口极薄,在远处塔吊微弱的探照灯下泛着冷光,映出他半张隐在暗处的脸——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窝在阴影里陷成两道深沟,唯有瞳孔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冷静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耳机里传来“影”经过处理的电子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目标张启明已进入三号货柜区,随身带加密硬盘。四个保镖,配的都是□□92,腰间有备用弹匣。另外,市局的人比预计早到八分钟,带队的是卫悸临。”
“卫悸临。”江劲述低声重复这个名字,舌尖碾过齿间,带出一点几不可闻的笑意。资料里的照片算不上清晰,但能看出这人肩背挺直,眉宇间有种压不住的锐气,像刚出鞘的新刀。据说他是市局近年最年轻的刑警队长,破过几个棘手的陈年旧案,手段硬,性子更硬。
“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补充道:“他们盯张启明很久了,这次行动可能是收到了线报。”
江劲述没接话,只是抬眼看向货柜区深处。那里堆着十几个高低错落的集装箱,像一群蹲伏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入口。张启明就在那片阴影里,正对着手机大声嚷嚷,声音隔着雨幕飘过来,又尖又利:“……五百万,少一分都别想拿走那批货!我告诉你,硬盘在我手里,你们谁也别想耍花样!”
他身边的四个保镖呈扇形散开,两人手按在腰后——那里藏着枪,另外两人警惕地扫视四周,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清晰。但他们的视线扫过集装箱顶部时,都下意识地避开了最暗处,那里正有一道身影贴着锈蚀的铁皮,像壁虎一样无声地移动。
江劲述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他从集装箱顶部翻落,落地时膝盖微弯,缓冲掉所有声响,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最左侧的保镖刚察觉到气流变动,还没来得及转头,后颈就被精准地按住,颈椎处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软倒在地。江劲述顺势接住他,轻轻放在积水里,连水花溅起的声音都被雨声吞没。
右侧的保镖听到同伴倒地的闷响,猛地转身,手刚摸到枪套,就被江劲述抬脚踹中膝盖。“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那人单膝跪地,江劲述的短刃已经抵在他颈动脉上。“闭嘴。”声音冷得像贴在皮肤上的冰,保镖瞬间僵住,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
剩下的两个保镖终于反应过来,枪声在雨幕里炸开闷响。江劲述早已翻滚到一堆废弃木箱后,子弹穿透木板的碎屑溅在他肩头。他抓起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手腕一甩,钢管带着风声砸中左侧持枪者的手腕,枪脱手飞出,在积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另一人刚要调整瞄准,江劲述已欺近身前,手肘撞在他肋骨上,力道控制得极好——足够让对方瞬间失去行动力,却没伤及要害。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现场就混乱不堪
张启明吓得瘫在地上,肥硕的身躯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里紧紧攥着个黑色硬盘。江劲述缓步走到他面前,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却没模糊那双冷冽的眼睛。
“东叔的货,你也敢动?”江劲述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静水,在雨声里荡开清晰的涟漪。
张启明涕泪横流:“我错了!硬盘给你,求你放我……”
话没说完,就被江劲述抬手敲晕。他弯腰捡起硬盘,指尖捏着边缘转了半圈,金属外壳的冰凉透过手套渗进来,刚好压下一点莫名的烦躁。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警笛的锐鸣,红蓝交替的灯光刺破雨幕,像两把不安分的刀,正一点点割开这片浓稠的黑暗。
江劲述挑眉,看了眼腕表——离预定撤离时间还有一分二十秒。足够他看场好戏。
他退到集装箱的夹缝里,目光投向码头入口。警车呈战术队形停下,车门打开的瞬间,一群穿雨衣的警察迅速散开,动作利落得像训练有素的狼群。而狼群的头狼,正站在警戒线最前端。
卫悸临没穿雨衣,深蓝色警服被雨水浇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又重重砸在锁骨处。他手里举着对讲机,声音透过雨幕传过来,冷静得像冻在冰里的石头:
“顾凛带一组清左侧货柜,保持交叉掩护,注意脚下证物。”
“通知沈法医,从西侧通道进来,正门留给技术队。”
“跟严队说一声,现场处理很专业,让技术科多带点显影剂。”
指令简洁,没有一句废话,连语速都平稳得惊人。江劲述看着他蹲下身,手指在被打晕的保镖颈后轻按,随即起身对身边警员低语——那是在判断击晕的手法,眉头微蹙的样子,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方程式。
这人的观察力,比资料里写的更敏锐。
江劲述的指尖在口袋里动了动,那里有个微型定位器。本来是准备贴在张启明身上的,现在却突然改了主意。他手腕一甩,定位器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弧线,“啪”地贴在卫悸临身后的警服下摆上,位置刚好被腰带挡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像在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无关胜负,却足够搅起些波澜。
卫悸临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抬头,目光精准地扫向江劲述藏身的方向。那双眼睛在红□□光下亮得惊人,像两盏穿透浓雾的探照灯,带着股不容错辨的锐利。江劲述却没动,反而迎着那道视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在欣赏对手落下的一步好棋。
“对方可能还在附近。”卫悸临对着对讲机说,声音里多了点警惕,“让狙击手占领制高点,封锁所有出口。”
“头儿,这雨太大,视线受阻——”对讲机里传来顾凛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
“执行。”卫悸临的语气不容置疑,转身走向张启明晕倒的位置。他蹲下身,指尖在张启明眉心那道浅浅的划痕上顿了顿——那是江劲述故意留下的,像在画上签下一个隐秘的落款。
撤离时间到了。
江劲述最后看了一眼卫悸临。他正低头检查那枚被遗落的硬盘,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连睫毛上沾着的雨珠都看得分明。明明身处血腥的凶案现场,身上却有种干净利落的气场,像一把刚擦拭过的手术刀,冷静地等待解剖真相。
有点意思。
江劲述转身,没入集装箱之间的阴影。他的脚步很轻,每一步都踩在积水最少的水泥缝里,像猫爪踏过地毯,几乎听不到声音。他熟练地绕开监控死角,沿着预先规划的路线穿过三道铁丝网,翻上码头边缘的围墙。
翻身落下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卫悸临已经站起身,正仰头看着货柜区的方向,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眼神专注得像在追踪一道无形的轨迹。警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把他的轮廓刻得愈发清晰。
江劲述勾了勾唇角,转身消失在废弃工厂的黑暗里。
耳机里“影”的声音适时响起:“卫悸临让技术队查了周边五公里的监控,我已经处理干净。不过他刚给严正鸿打电话,说‘清道夫’这次的手法有点怪,像是……故意留了线索。”
“是吗?”江劲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穿过雨幕,“那他倒是有点眼光。”
至少,比那些只会追着尾巴跑的蠢货有趣多了。
***货柜区里,卫悸临收起对讲机,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触到皮肤的冰凉,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雨里站了快十分钟。
严正鸿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担忧:“这‘清道夫’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这次却留了四个活口,还在张启明眉心划了道痕,恐怕没那么简单。你小心点,别中了他的圈套。”
“我知道,师父。”卫悸临望着江劲述消失的方向,雨幕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却仿佛能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正融入更深的黑暗里。
他走到被打晕的保镖旁,顾凛正指挥警员给他们上铐,嘴里骂骂咧咧:“下手真他妈黑,这一下够躺半个月。”
卫悸临蹲下身,手指在保镖后颈的穴位上轻按:“是专业手法,精准打击迷走神经,力度控制得极好——既让对方瞬间失去行动力,又没造成永久性损伤。”
“比咱特警队的手法还利落?”顾凛咋舌。
“更利落。”卫悸临起身,目光扫过散落的武器,“没有弹道残留,没有指纹,连脚印都被雨水冲得干净。但他故意留了活口,还在张启明眉心划了道痕——这不是失误,是刻意为之。”
“想干嘛?挑衅?”
“可能。”卫悸临看向技术队正在打捞的平板电脑,屏幕已经彻底黑了,泡在水里像块废铁,“硬盘呢?”
“被水泡透了,技术队说恢复数据的可能性不大。”
“没关系。”卫悸临的视线落在货柜区深处,“他要的不是硬盘,至少不全是。”
这时,沈微月带着法医组赶到了。她穿着白色防护服,口罩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双冷静的眼睛,蹲下身检查张启明的状态:“轻微脑震荡,没有生命危险。但他的心率异常,是过度惊吓引发的应激反应。”
“‘清道夫’没杀他。”卫悸临道。
“不符合他的作案模式。”沈微月推了推眼镜,“近三年的七起案子,目标均当场死亡,且致命伤一致——精准刺穿心脏。这次却只是击晕,确实反常。”
卫悸临没说话,走到被江劲述砸落的枪旁。枪身干净得像洗过,却在扳机护圈内侧,有一道极浅的划痕——像是被某种锐器刻意留下的,细得像根头发丝。
他用证物袋将枪收好,对顾凛道:“查这把枪的来源,还有张启明近一个月的所有通讯记录。另外,调阅码头周边三个月的监控,重点查可疑车辆和行人。”
“头儿,这雨毁了不少痕迹,工作量太大了——”
“工作量大,就加班。”卫悸临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心,“‘清道夫’不是幽灵,他总会留下痕迹。”
顾凛撇撇嘴,转身去安排了。他跟了卫悸临五年,知道这人一旦盯上什么,就绝不会放手。
雨还在下,砸在集装箱上的声音像无数只手在叩门。卫悸临站在警戒线边缘,仰头望着货柜区纵横交错的阴影,总觉得那黑暗里,有一双眼睛还在注视着这里。那眼神不像罪犯的仓皇,反而带着种……玩味的审视,像猫看着爪子下的老鼠,不急着扑杀,先逗弄几下。
他拿出手机,给妹妹卫晓晓发了条信息:“睡了吗?”
很快收到回复:“没呢哥,刚画完画!外面雨好大,你还在加班?”
“嗯,有点事。”卫悸临打字,“你直觉准,帮我想想——如果一个从不失手的杀手,突然改变手法,留了活口,可能是什么原因?”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回复跳出来:“要么是目标不值得他动手,要么……是他觉得追他的人太无趣,想加点难度?”
卫悸临的指尖顿在屏幕上。
加点难度?
他抬头望向雨幕深处,那里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唇角却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也好,他倒要看看,这场“游戏”,对方能玩出什么花样。
而此时,废弃工厂的天台上,江劲述正看着战术腕表上跳动的红点。那是他贴在卫悸临身上的定位器,此刻正随着主人的移动,在屏幕上缓缓跳动,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影,查一下卫悸临的日程表。”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江劲述望着码头方向的警灯,雨丝在他眼底织成一张网,“看看这把刀,平时都磨在哪里。”
耳机里传来“影”无奈的叹息,随即响起键盘敲击的声音。江劲述靠在天台边缘,夜风卷起他湿透的衣角,猎猎作响。雨还在下,但他知道,这场雨浇不灭的,除了码头的血腥气,还有某种刚被点燃的、带着危险气息的兴致。
卫悸临。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在品尝一杯烈度刚好的酒,辛辣感从舌尖窜到胃里,最后在心底燃起一点燎原的火。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