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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疙瘩咸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97年6月30日,回归前夜


    香港中环,某顶级私人会所“云顶”


    香槟塔在巨型水晶吊灯下折射出纸醉金迷的光,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雪茄的醇厚、昂贵香水的甜腻,还有一丝山雨欲来的躁动。


    今晚“云顶”包场,庆祝英资巨头“怡和洋行”最后的大项目落成,说白了,就是一群老钱在回归前夜的末日狂欢。


    何世尧斜倚在真皮沙发里,指尖夹着半杯Krug香槟,那身骚包的Brioni亮粉色西装简直要闪瞎人眼,领口别着的Cartier猎豹胸针更是嚣张得不行。


    他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听着旁边几个狐朋狗友吹水。


    “何少,听讲你老豆同鬼佬谈掂数,举家搬去伦敦?带埋我啦!”肥仔李一脸谄媚。


    “搬乜鬼?香港系我地根!”另一个二世祖阿Paul夸张地挥手,“鬼佬走就走咯,以后仲唔系我地话事?怕乜北佬?”


    “喂,Paul少,慎言啊!”有人假惺惺提醒,眼神却瞟向角落。


    何世尧顺着那目光看去,嘴角的弧度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角落里,站着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陈添。


    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Savile Row定制西服,低调得像融进阴影里,只有腕间那块百达翡丽古董表,低调地彰显着不菲的身价。


    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微眯着眼睛,扫视着这浮华喧嚣的场子,带着一种审视态度。


    “呵,”何世尧嗤笑一声,故意提高音量,字正腔圆的粤语带着浓浓的调侃,“Paul少讲得啱,鬼佬走就走咯。不过话时话,呢度空气好似污糟咗啲,系咪有啲唔识路嘅‘新朋友’混入嚟啊?连杯酒都唔识攞,企喺度扮石像?”


    他身边的狗腿子们立刻哄笑起来,目光**裸地钉在陈添身上。


    陈添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些刺耳的笑声是背景噪音。


    他身边一个穿着得体的助理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添微微颔首,端起手边的威士忌,抿了一口,动作从容,却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何世尧最烦他这副死样子。


    装什么高深?一个靠老豆“北水南调”涌进来的暴发户,也配踏入他们这个圈子?


    他站起身,端着那杯几乎要溢出来的香槟,一步三晃地朝着陈添走去,皮鞋踩在厚地毯上没声音,但那架势,活像要去踢馆。


    “喂!陈生?”何世尧停在陈添面前,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香槟晃出来几滴,溅在陈添铮亮的皮鞋上,“唔好意思啊,地方细,人多,冇睇清楚。你企喺度咁耐,系咪闷啊?我介绍几个靓女俾你认识?”


    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一副副看戏的目光聚焦过来。


    陈添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没什么情绪,就那么看着何世尧,像在看一件物品,或者…一件垃圾。


    他缓缓开口,粤语发音标准,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邕州白话腔调,清晰得穿透背景音乐:“何生,费心。我对你介绍的‘靓女’,冇兴趣。”


    “冇兴趣?”何世尧夸张地挑眉,凑近一步,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清冽的雪松冷香,和他自己身上的香水味格格不入,“咁你对咩有兴趣?钱?定系…权力?哦,我知了,你老豆派你过嚟,就系想食晒我地呢啲老骨头啲肉,系咪啊?”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带刺。


    陈添的眼神终于冷了下来,像冰层裂开一道缝隙:“何生,饮多咗。讲话,要负责任。”


    “负责任?”何世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仰头灌了一大口香槟,喉结滚动,“我呢个人,最识享受!边似得你哋,成日绷到咁紧,惊死蚀底咩?香港就系咁架啦!识玩先至系王道!你哋啲北佬,学多十年都未必识!”


    他故意把“北佬”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优越感。


    就在这时,会所巨大的落地窗外,维港上空突然爆开第一朵绚烂的烟花!


    回归庆典的预演开始了。


    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半个夜空,也照亮了何世尧得意忘形的脸,和陈添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寒芒。


    “睇下!几靓!”何世尧指着窗外,对着陈添,更像是一种示威,“呢啲先系香港!你哋识咩?”


    陈添没看烟花,目光依旧锁在何世尧脸上,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毫无温度,像一把冰冷的弯刀。


    他没再说话,只是举起手中的威士忌杯,对着何世尧,遥遥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然后一饮而尽。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场注定落幕的戏。


    何世尧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刺,但酒精和优越感让他把这丝异样压了下去,继续和他的狐朋狗友笑闹去了。


    他没看到,陈添放下酒杯时,对身边的周朗低声交代了一句,周朗点点头,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何世尧的方向。


    狂欢持续到深夜。


    何世尧醉醺醺地被司机塞进他那辆惹火的红色法拉利F355里,脑子里还回响着震耳的音乐和朋友们的奉承。


    车子驶过依旧灯火通明的街道,庆祝回归的横幅随处可见,但一些店铺已经悄悄贴上了“结束营业”或“移民清仓”的字样。


    他摇下车窗,让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进来,只觉得这世界依旧在他脚下。


    “何少,听讲…泰国嗰边啲汇市,好似唔妥?”司机老忠是家里的老人,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


    “怕咩!”何世尧大手一挥,毫不在意,“小小风浪,撼得动香港?撼得动我何家?我老豆同鬼佬关系老死!安心开车啦忠叔!”


    然而,命运的耳光来得又快又狠。


    仅仅几个月后,亚洲金融风暴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香港,这个被誉为“东方明珠”的地方,瞬间成了风暴眼。


    股市崩盘,楼市腰斩,哀鸿遍野。


    曾经风光无限的英资买办家族何家,首当其冲。


    过度扩张的投资、错误的决策、加上银行疯狂的追债电话,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扼住了这个家族的咽喉。


    何世尧的世界,天塌地陷。


    他亲眼看着报纸上自家公司的股价图断崖式下跌,从云端跌入深渊。


    他听着父亲在书房里砸东西的怒吼和母亲绝望的哭泣,他看着昔日围着他转的“朋友”一个个消失无踪,电话永远占线。


    他更在某个冰冷的清晨,接到了父亲在办公室突发中风倒下的噩耗。


    曾经象征身份和荣耀的浅水湾大宅被贴上了封条。


    银行的人像捕食的秃鹫一样守在外面。


    母亲一夜白头,被娘家人接去了加拿大。


    哥哥早就移民英国,只打来一个不痛不痒的电话。


    曾经挥金如土的何家幺少,此刻站在堆满搬家公司纸箱的、租来的破旧唐楼里,手里捏着一张宣告父亲抢救无效的死亡通知书,浑身冰冷。


    窗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檐篷,声音沉闷得让人窒息。


    这狭窄潮湿的唐楼楼道里,弥漫着霉味和隔壁传来的廉价香水味。


    何世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旧Armani衬衫,是他仅存的,能证明过去的东西,此刻也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像一张褪色的标签。


    他刚从律师楼回来。


    父亲的债务像一座大山压下来,而他名下唯一还有点价值的,是母亲偷偷留给他的,位于半山的一处小小物业,那是外婆的嫁妆。


    现在,连这个最后的念想,也即将被银行收走抵债。


    律师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何生,冇办法了。除非你即刻揾到一大笔钱填数,否则下个月,拍卖。”


    一大笔钱?去哪里找?去抢吗?


    何世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雨水顺着没关严的窗户打湿了他的肩膀,他却感觉不到。


    巨大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几个男人粗鲁的吆喝声。


    “何世尧!扑街仔!知道你躲喺度!今日唔还钱,打断你脚骨!”


    是追债的!何世尧脸色煞白,心脏狂跳。


    他翻窗想跑,却被堵在了狭窄的楼道尽头。


    三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刀疤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何少?以前好巴闭喔?宜家做缩头乌龟?你老豆死咗,啲债就到你!连本带利,三百万!今日唔见钱,我睇你点走出呢条巷!”


    浓重的烟臭味和暴力威胁的气息扑面而来,何世尧胃里一阵翻腾,屈辱和恐惧让他浑身发抖。


    他想反抗,但对方沙包般的大手像铁钳,他这点养尊处优的力气根本不够看。


    他被人粗暴地推搡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生疼。


    “我…我冇钱…”他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软弱,“宽限多几日…”


    “宽限?”刀疤脸狞笑,一巴掌狠狠扇过来!“啪!”一声脆响,何世尧的脸被打得偏过去,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耳朵嗡嗡作响,视线都有些模糊。


    “冇钱?冇钱就用命嚟还咯!”另一个马仔狞笑着就要上来踹他。


    就在这混乱绝望的瞬间,一道刺眼的车灯光柱猛地撕破了昏暗的雨幕,精准地打在狭窄的楼道口。


    一辆低调却线条冷硬的黑色宾利慕尚,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口满是油渍的路边。


    车门打开,一把巨大的黑伞率先撑开,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伞下,先露出一双锃亮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手工皮鞋,踩在脏污的水洼里,形成刺眼的对比。


    接着,是笔挺如刀的深灰色西裤裤线。


    何世尧被刀疤脸揪着衣领,狼狈地抬头望去。


    雨伞微微抬高,露出了伞下那张脸。


    冷峻,漠然,居高临下。


    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精准地锁定了被按在墙角的何世尧。


    陈添。


    他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仿佛穿透了雨水的腥气和暴力的汗臭,清晰地钻入何世尧的鼻腔。


    他身后,站着像铁塔一样的保镖,还有撑着伞、眼神锐利的秘书周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追债的马仔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和对方冰冷强大的气场震住,揪着何世尧的手下意识松了松。


    何世尧脸上还带着清晰的巴掌印,嘴角渗着血丝,昂贵的衬衫领口被扯得变形,沾满了泥水和墙灰。


    他被迫仰着头,对上陈添那毫无波澜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种如同打量落入陷阱猎物的玩味。


    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何世尧的心脏!


    他宁愿被这些烂仔打死,也不想被陈添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尤其是在经历了“云顶”那晚的羞辱之后!


    陈添的目光在何世尧狼狈的脸上和揪着他衣领的刀疤脸之间扫过,薄唇终于动了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放手。”


    刀疤脸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但仗着人多和凶悍,色厉内荏地吼道:“你边位啊?唔好多管闲事!佢欠我哋一大笔钱!”


    陈添没看他,视线依旧锁在何世尧惨白又倔强的脸上,仿佛在欣赏一件被打碎的艺术品。


    他微微偏头,对身后的保镖阿强示意了一下。


    阿强一步上前,魁梧的身形像一堵墙,压迫感十足。


    他没说话,只是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本支票簿和一支笔,递给周朗。


    周朗接过,动作利落地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撕下来。


    他没有递给刀疤脸,而是直接递到陈添面前。


    陈添看都没看那张支票,眼神依旧钉在何世尧身上,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匕首狠狠刺在何世尧心上:


    “何世尧,你嘅债,我接咗。但你嘅命,从今日起,系我嘅。”


    他顿了顿,在何世尧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说出了那句如同审判般的话:


    “跟我走。或者,留低俾佢哋处置。”


    雨,还在下。


    冰冷的雨水顺着何世尧的头发流下,混合着嘴角的血迹,狼狈不堪。


    他死死地盯着陈添那张在伞下显得愈发冷硬无情的脸,看着那张代表着唯一可以解脱的支票,再感受着身后马仔粗重的呼吸和威胁的力道。


    走?跟这个曾经被他肆意羞辱、如今却高高在上的“北佬”走?做他的“所有物”?这比被高利贷打死更屈辱!


    不走?留在这里,被这群烂仔拖走,下场可想而知…


    巨大的屈辱感和求生的本能在他胸腔里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嘴唇翕动,尝到了雨水和血的咸腥,最终,那点仅存的、属于何家少爷的骄傲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彻底粉碎。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被碾碎后的空洞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陈添…你满意了?”


    陈添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他没有回答何世尧的问题,只是对周朗微微颔首。


    周朗面无表情地将那张支票丢给还在发愣的刀疤脸。


    陈添撑着伞,最后看了一眼如同落水狗般狼狈的何世尧,转身,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跟上。”


    黑色的宾利车门像一头怪兽的巨口,在雨幕中敞开,等待着它的猎物。


    何世尧站在原地,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和血迹,他看着陈添冷漠的背影,又看了看那辆自己也曾经拥有过的豪车。


    最终,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那深渊般的车门挪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尊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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