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元年冬月,雪落未央。
风如刀,刃刃入骨,月光藏于云后,天地一片压抑的灰白。永嘉坊内,一夜之间火起三巷,火舌从屋脊间狂啸而出,浓烟滚滚,冲天而上。朱瓦崩塌,檐角坠落,灯花未熄之处皆化作灰烬。
镇北侯府,被火海吞没。
谢行昭七岁,蜷在母亲怀中。火焰映红她瞳仁,也染红了母亲衣襟上大片鲜血。她只记得,母亲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在火光与灰尘中,轻声说了一句:“去活。”
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落在夜风里的灰烬,飘散开来。
然后,她被推入一辆挂着油布的马车,夜色撕裂了她的哭喊,风从帘后灌入,她冷得几乎昏厥。车轮碾过冻土,铁蹄碎雪,嘈杂的人声在火光后渐行渐远。
那一夜,她的世界崩塌。
再醒时,她在教坊司破旧的偏院,墙皮斑驳,炉灰未燃。她不哭,不闹,只紧握着那块藏在怀中的锦布角,上头还残留着母亲的气息。
从此,她不再说话。
她被教坊司登为“哑女”,每日起于寅时,洒扫庭除、研墨抄经、烧水递食。京城最下贱之地,连乞儿都不屑靠近的院墙内,她如影子般活着。
她藏起姓名,藏起仇恨,只在夜深人静时,借灯火之余,爬入藏书阁阁楼夹层,从旧竹简到裂纸书,凡能读者皆不放过。
她记得书里说:失国者,三世不忘;报仇者,百忍为先。
——
十二年后,谢行昭十九岁。
她个子不高,身量清瘦,额前总垂着几缕碎发,手上常年染墨,指节因执笔过度有些隆起。
教坊的女孩子走了一批又一批,有人因姿容入宫,有人因技艺卖身,她始终未离开偏院半步。
她不唱不舞,只每日替人抄写乐谱与经义,月钱少得可怜。却总能在藏书阁里换回一卷书,藏起,读完,再换。
外人说她是“怪胎”,同房之人嘲她是“装哑的瘸鸡”。
她不争不吵,只偶尔深夜倚门望星,看一眼宫城的方向——她知那里灯火不眠,却不属于她。
那日午后,天光初霁,教坊南街传来锣声。
官府在昭明门口张贴告示,三丈高的白宣随风猎猎作响:
“礼部设女学,凡年十五至二十,未嫁、识字、无官籍女子,皆可投笔试。限额三十,录三人。”
这是一场漫长权变后的时代。十年前先帝崩逝,二皇子年幼登基,因母族势微,无人倚仗,由皇叔萧景珩摄政。朝廷实权尽归摄政王,皇帝形同虚设,庙堂之上,人人低头顺风使舵。
摄政王冷肃寡言,政令如山,六部听命,禁军归掌,连太后亦不得不时常退避三分。
也是在此局势之下,礼部设女学,表面为鼓励女子入仕辅政,实则是摄政王以“破格录才”为名,从市井贱籍中搜罗可用之人。宫人私下议论,说摄政王那双眼早已看透天下,唯独对“非常之才”另眼相待。
看到设女学的消息后,街头一片哗然。教坊之人看了一眼后哈哈大笑。
“教坊女子也想入学?疯了!”
“就她那出身,做梦还带字儿的?”
谢行昭却抬起头,静静盯着告示上那句“无官籍女子”,嘴角微弯。
当夜,她在破布铺上摊开薄纸,笔锋冷冽,一笔一划如刀刻。
笔试之日,寒风刺骨,天尚未亮,昭明门外已聚千人。
谢行昭戴帷帽、着旧袄,立于人群末尾。她站得极直,双手藏在袖中,指节却因冷风而发红。
《论王政》《论兵民》两卷经文布于案上。她提笔如刃,一挥而就。
三日后,女学录榜。榜首为丞相嫡孙女,次席为兵部尚书之女,而第三名,注曰:籍贯不详,教坊司录。
一石激起千层浪。
永安伯之女冷笑出声:“教坊的?与我同窗,岂不是折我门第?”
礼部尚书怒斥:“荒谬至极,须查!”
唯摄政王萧景珩不语。
他食指在那一列名字上缓缓摩挲,唇角似有若无一勾:“带她入藏书阁试学。”
——
藏书阁在未央宫西偏,三层楼阁,锁千卷密史,宫禁重地,非宗室不得入。
那日天阴微雨,谢行昭换过青衣,随礼部小吏自侧门入阁。她神情从容,脚步不疾不徐,却已将整座藏书阁的窗扇、楼层、匾额尽数记下。
初至二楼,她抬眼,就见那人。
黑衣如墨,肩背挺拔,立于扶栏之侧,身后雨丝斜落,似天光在他身上也凝了霜。
他低眸,正看她。
谢行昭垂眸而拜:“草民谢氏,拜见摄政王。”
萧景珩微微侧首,语气淡如旧茶:“你为何报女学?”
她回:“求活。”
“你识兵略?”
“略懂。”
他淡声:“此卷为《边策二十四问》,你来答。”
她接过卷子,手指不露痕迹地颤了一下。
纸页泛黄,却夹着一枚半裂玉箴,其上赫然一字:“谢”。
她心中一震,却面色如常:“此卷非今印,火气未散。卷上残灰,玉箴有裂,是经劫物。”
萧景珩目光微凝,半晌,唇角微勾:“很好。三日之内,过我三问,籍贯可留。否则——逐出帝京,教坊不容。”
她抬眼凝望他,眼神冷静如雪:“谢王成全。”
——
夜深,藏书阁灯未熄。
她独坐案前,手指轻触那枚玉箴。
那裂纹,像极了父亲掌心的旧伤,像极了她童年最后的记忆。
她闭上眼,缓缓握紧玉。
楼上,萧景珩依旧立于檐下。
帘影轻掠,他垂眸看她,心中默念:
“十二年,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