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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猎物的气息

作者:西苔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拉丁语课的尾音,像一枚落入深井的石子,余波在闷热的空气里散尽。井浦凛回到宿舍,将那本厚重的西塞罗文选放在书桌上。


    现在,他需要用一种绝对的安静,来对抗内心那股莫名的烦躁。


    门被从外面用钥匙打开,谢琮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瓶冰镇的气泡水。


    “就知道你又躲回来了。”谢琮将其中一瓶扔给井浦凛,凛头也没回,反手精准地接住。这个动作,他们之间重复了无数次,早已成为肌肉记忆。


    谢琮没有坐下,而是靠在井浦凛的书桌旁,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晚上的剑道社团建,老霍克又在念叨你。他说,圣亚瑟的剑要是生锈了,他这个教练可是要负责任的。”


    井浦凛凛“嗤”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拉开椅子坐下,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气泡水,喉结滚动,碳酸的刺激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有事?”井浦凛问。他太了解谢琮了,如果只是为了叫他去团建,谢琮不会亲自跑这一趟。


    “聪明。”谢琮笑了,但笑意未达眼底。他将手中的水瓶放在桌上,声音沉了下来,“早上,纪律部的卡伦来找我。记得他吗?德拉克的人,想动传承楼的自治章程。”


    井浦凛转笔的动作停住了,黑色的眼眸瞬间变得锐利。


    传承楼,是他们这些被新贵势力不断挤压的旧贵族子弟,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块“自留地”。它的自治权,象征着旧钱最后的体面和话语权。


    “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井浦凛的声音很冷。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学生会。”谢琮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新生,“他在测试我们的底线,凛。他想看看,我们这群‘老古董’,还剩下多少反抗的力气。”


    谢琮转过身,目光平视着凛,那是一种盟友之间、开诚布公的眼神。


    “下周的楼内会议,会讨论这件事。我需要你。不,是我们需要你。”他纠正道,“在传承楼,‘井浦’这个姓氏代表的‘精神’,和‘谢’家代表的‘秩序’,缺一不可。你是我们的‘剑’,而我,负责为你指出挥剑的方向。”


    这番话说得坦诚而有力。他将两人放在了完全平等的位置上——一个是精神领袖与最锋利的刀,一个是运筹帷幄的头脑与规则的守护者。


    井浦凛看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


    谢琮这才真正地笑了,仿佛卸下了一层重担。“我就知道。”他重新拿起水瓶,碰了一下凛的瓶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那……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们的‘对手’,今天下午在中央广场,又准备上演哪一出好戏?”


    “不去。”凛的回答依旧干脆,“吵。”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谢琮的语气里,是属于挚友间的了然和一丝无奈,“那我替你去刺探军情。你养精蓄锐,准备好下周的战争就行。”


    谢琮离开后,井浦凛看着桌上那瓶被他碰过的气泡水,水珠正沿着瓶壁滑落。他相信谢琮,就像相信自己手中的剑一样。他们是这个日益没落的阵营里,唯一能背靠背作战的伙伴。


    但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却并没有因为这次“盟友的交心”而有丝毫减退。


    井浦凛转着笔。冷空气在室内嗡嗡作响,窗外的雨声反而更像是一种清醒的折磨。他的思绪不在剑法、古籍、抑或者是西塞罗的句法结构上,而在那些不断闪回的、毫无逻辑的画面里。


    沃斯那双燃烧的、红棕色的眸子。德拉克镜片后滴水不漏的微笑。还有……谢琮。


    局面有些不可控了。


    他皱起眉头,没有节奏地重重敲击着桌面。


    他想起昨天傍晚,谢琮也是这样,带着温和的、不容置疑的笑意,将一套熨烫平整的定制礼服放在了他的床沿。


    “凛,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谢琮的声音很轻,“但德拉克这次的酒会,请了校董会里好几位新晋的理事。我们得去听听风声。就当是……陪我,好吗?”


    他用了“陪我”这个词,而不是“你需要去”。


    井浦凛最终还是去了。在那个充斥着香水、酒精和虚伪笑声的空间里,他像一个与环境不兼容的错误程序,沉默地站在角落,看着谢琮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看着他与那些脑满肠肥的“理事”们碰杯,谈论着他最为厌恶的商业合作。


    牙尖嘴利、口蜜腹剑的商人。


    他只觉得吵。


    所以当今天德拉克再次上演类似的戏码时,他选择了回避。


    他需要一个能让大脑和身体都回归秩序的地方。


    “凛。”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井浦凛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谢琮。那种独特的、混杂着东方茶香和琥珀的气息,十几年,他很熟悉。


    “晚上的剑道社团建,别忘了。”谢琮的声音追了上来,带着一丝笑意,“老霍克说,你要是再不去,他就要把你那把宝贝古董剑没收了,挂在他的办公室里当镇馆之宝。”


    井浦凛的脚步顿了顿,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挥了挥,算是回应。


    他没打算去什么团建。他只想一个人,在剑道馆里,把身体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全部挥洒出去。


    然而,通往体育馆区的路上,必然会经过学生会大楼前的中央广场。今天,这里显然被包场了。


    草坪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侍者端着香槟和精致的点心穿梭其间。这是一场由德拉克以学生会的名义,举办的小型“新生精英欢迎酒会”。被邀请的,无一不是各个领域的新生翘楚,或是背后有家族支持的潜力股。


    井浦凛的目光掠过那些言笑晏晏的面孔,没有丝毫停留,准备从广场边缘绕过去。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埃米尔。


    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大概是学校统一发放的侍者制服,正端着一个银质托盘,在人群中笨拙地穿行。他低着头,亚麻色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请不要看到我”的卑微气息。


    然后,德拉克走向了他。


    这位学生会会长,今天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白色西装,像个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他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个用丝带精心包装的礼盒,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了苏遥。


    “埃米尔同学,”德拉克的声音通过便携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我读了你入学时提交的那篇关于计量经济模型的论文,非常有见地。这套经济学书籍的原版,希望能对你未来的研究有所帮助。知识,是送给最优秀头脑的礼物。”


    广场上响起一片恰到好处的掌声和艳羡的私语。德拉克完美地塑造了自己礼贤下士、爱才如命的形象。而埃米尔,在众目睽睽之下,脸颊涨得通红,抱着那个沉重的礼盒,显得愈发手足无措。


    井浦凛在远处的一棵橡树下停住了脚步。他看着这一幕,内心毫无波澜,只是觉得又一场他看不懂的、但无疑很昂贵的戏剧开演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撕裂空气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几辆造型夸张的重型机车,像一群黑色的猛兽,闯入了这片优雅的领地。为首的那辆,是沃斯。


    他和他的骑士团跟班们,显然只是路过,却被眼前这副“惺惺作态”的画面,成功地恶心到了。


    德拉克这个伪君子,又在玩他那套收买人心的把戏。那个看起来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矮冬瓜是谁?德拉克就喜欢这种货色?


    他身后的跟班盖奇,最会察言观色。他看到老大脸上不爽的表情,立刻想在老大面前表现一下。他故意将机车龙头一甩,后轮在草坪上划出一道丑陋的泥痕,带起的狂风将埃米尔手中一本没拿稳的笔记本吹落在地。


    埃米尔惊呼一声,慌忙弯腰去捡。


    德拉克眉头一蹙,也立刻俯身,想展现自己绅士风度,抢先一步帮埃米尔捡起。


    然而,一道黑影比他更快。


    沃斯长腿一伸,从机车上跨了下来。他没有弯腰,而是用脚尖,轻蔑地将那本笔记本挑了起来,然后伸手接住。他用那双戴着露指皮手套的手,将笔记本拿在手里,像掂量一件没有价值的物品一样,随意地抛了抛。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德拉克会长,”沃斯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挑衅,“你的人,好像连本书都拿不稳啊?”


    德拉克直起身,脸上的微笑没有变,但眼底的温度却降了下来。“沃斯同学,我想,这是埃米尔同学的书。而且,你的车轮,压坏了草坪。”


    “是吗?”沃斯这才将目光转向那个已经吓傻了的、抱着礼盒的埃米尔。他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匹小马驹的成色,充满了侵略性。“你,叫埃米尔?”


    埃米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沃斯嗤笑一声,将笔记本直接扔到埃米尔怀里,动作粗暴,砸得埃米尔一个踉跄。“拿好了。下次再掉,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井浦凛在树荫下,看着这一切。他看到埃米尔在德拉克的温和与沃斯的粗暴之间,像一片被两股反向气流撕扯的叶子,无助而可怜。


    他的大脑自动开始分析。


    德拉克,通过“赠予”建立优越感和控制权,是精神上的驯养。


    沃斯,通过“威慑”来宣告所有权,是物理上的标记。


    目的相同,手段不同。


    而那个埃米尔……


    井浦凛的内心毫无波澜地得出一个结论:新的玩具出现了。


    他转身,离开了这片即将成为战场的草坪。他不想被卷入,也不感兴趣。


    然而,井浦凛的离开,却像一个无声的暂停信号。


    沃斯骑上机车,引擎再次轰鸣。他戴上头盔前,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埃米尔那副快要哭出来的、受惊小动物般的模样,又看了一眼德拉克对他那副志在必得的保护姿态。


    一股纯粹的、原始的胜负欲和抢夺欲,在他心中猛然升起。


    “德拉克想要的……”他低声对自己说,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老子偏要抢过来,玩玩。”


    而在另一边,德拉克正温声安抚着埃米尔,帮他整理被弄乱的衣领。他的目光却越过埃米尔的肩膀,精准地捕捉到了井浦凛凛消失在橡树林尽头的那个冷漠的背影。


    他的助理走上前,低声问:“会长,需要处理一下沃斯吗?”


    “不用。”德拉克收回目光,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完美无瑕,“一只没脑子的野兽罢了。比起他……我对我们那位‘旁观者’,更感兴趣。”


    他看着埃米尔手中那本厚重的经济学著作,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这颗棋子,不仅要用来牵制沃斯,或许……还能用来敲开另一扇更有趣的大门。


    广场上的酒会还在继续,但空气中的味道已经变了。一场围绕着“猎物”展开的、新的狩猎游戏,在所有人都还未察觉的时候,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酒会结束后,德拉克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助理正在向他汇报。


    “会长,沃斯已经离开了,他好像……对埃米尔同学产生了兴趣。”助理的语气有些担忧。


    “意料之中。”德拉克解开领口的扣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上那副完美的笑容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运筹帷幄的平静。“沃斯就是一头野兽,他看不懂我送的书的价值,但他看得懂‘我在意的’这个事实。他不是对埃米尔感兴趣,他只是对‘从我手里抢东西’这件事感兴趣。”


    “那我们需要……保护埃米尔同学吗?”


    “保护?”德拉克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不,让他去抢。一条被两头狮子争夺的羚羊,才最有价值。我需要埃米尔,需要他成为我插进平民学生和旧贵族势力之间的一根钉子。沃斯的争夺,只会让这根钉子的分量更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谢琮呢?他有什么动静?”


    “他参加了酒会,但只是和几个老派的理事聊了聊,没有与您直接接触。哦,对了,”助理想起了什么,“他今天下午,在井浦凛的宿舍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


    德拉克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井浦凛……”他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那头被谢琮圈养起来的、沉睡的孤狼。他今天也看到广场上那一幕了。”


    “是的,会长。但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当然。”德拉克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整个华灯初上的校园,“他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局外人。谢琮把他呵护得也太好了。”


    他拿起手机,调出了之前井浦凛与沃斯在古籍区对峙的照片,放大,目光停留在井浦凛那双冰冷的眼睛上。


    “通知下去,”德拉克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关于修改传承楼自治章程的提案,可以正式提交了。我要看看,当有人要拆掉他唯一的‘窝’时,这头孤狼,还会不会继续睡下去。”


    ......


    “咔嚓”,剑道室的复合木门被打开的声音。谢琮猫着腰进来,他在门口换好鞋,抬头便看见井浦凛褪掉夹克上衣,用覆着青色筋络的手背去擦拭额上的热汗。


    沿着冷硬的脸部线条,晶莹的汗水一点点滑落,最终挂在井浦凛窄而紧俏的下颌上,残阳点亮了他鼻梁与人中之间的弧度。晚霞从半封闭的纱窗泻进来,静谧地,将他的侧脸及脖间照出水光的冷紫。


    谢琮的目光略微下移。


    井浦凛微微侧头,这使得他的肩背形成一道尤为优美的流线型,干脆而不夸张的肌肉紧实地附在骨骼上,他雪白的胸腹在运动后泛起一层薄红。


    谢琮的喉结浑然不觉地滚动了一下。


    难以言喻的......倔强和脆弱?


    谢琮突然感觉心里有一块地方,出现一道裂痕。


    而井浦凛一无所知。他现在似乎才察觉到谢琮的到来,刚才和莱恩投入得太过尽兴。很热,很累,便随手擦掉了眉前的汗珠。


    这几日累积的阴霾,都在一场剑术比拼之后消散了。


    谢琮好一半会才收拾好心情,他放下要和井浦凛切磋的打算。从裤腰下摸出手机,看到血色契约的悬赏消息,他有些震惊地挑挑眉。


    没等井浦凛穿好上衣,他直接招呼对方过来。


    运动完的体肤潮气喷薄在谢琮的锁骨上。他顺手拍了拍井浦凛的背,像给动物顺毛似的。


    顺着谢琮示意的悬赏令看去,也让井浦凛眉头紧紧锁了一秒钟。


    A级悬赏 500桂冠任务名称:【迷乱的香槟】


    任务描述:在埃米尔的香槟杯里,加入某种能让人意识模糊、行为失控的药物(非致命性,但效果显著)。在他药效发作后,引导他做出一些疯狂、不得体的举动,比如脱衣服、大声唱歌、骚扰重要宾客等。需全程录像。


    发布者留言:我要亲手撕碎他那张纯洁无辜的假面,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放浪形骸的真面目。尤其是让德拉克和沃斯看看,他们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那种不安感和厌恶感重新席卷上井浦凛的心脏,谢琮拧过头,井浦凛的脸色并不好,整个人笼罩在一股巨大的低气压里。


    他果然漏掉了重要的事。井浦凛想。


    不,准确说是遗忘。


    新生舞会。


    新生舞会是圣亚瑟学院最悠久的传统之一,起源于学院成立之初,旨在为新入学的贵族子弟提供一个正式的社交平台。历经百余年演变,已成为各大家族各抒己见的舞台。


    每年秋季学期开学后的第三个周六夜晚,将在学院历史最悠久的“星穹大厅”准时举办。


    但它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冠冕堂皇。


    圣亚瑟学院的新生舞会,从不只是一场简单的迎新派对。


    它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不成文的授勋仪式与血统巡礼。


    舞会的入场资格,本身就是第一道无形的门槛。每一封用烫金花体字书写的邀请函,都代表着一种身份的认可。而在这里,人们的站位、交谈的对象、甚至手中酒杯的品牌,都是一套精密而残酷的社交仪式。


    新生舞会,从来都不是为了“欢迎”。


    是为了展示——展示财富,展示权力,展示血统。


    是为了评估——评估谁是未来的盟友,谁是潜在的对手,谁又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更是为了狩猎——在这片由水晶、大理石和虚伪微笑构成的华丽猎场上,一场关于尊严、**和阶级地位的无声狩猎。


    井浦凛腰侧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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