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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影

作者:西苔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圣亚瑟的秋意浸在砖缝里。校区的梧桐叶落得铺天盖地,厚厚一层压在石板路上。络绎不绝的人潮,周而复始,踩在百年光阴里。传承区的石砌钟楼爬满枯藤,尖顶刺破秋云,影子投在新光区的玻璃幕墙上,硬生生分出一道冷硬的界线。大礼堂门前的白玉兰树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伸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枝节遒劲。


    礼堂本身就像块浸了油的老木头,铜制门环被摸得发亮,敲上去“嗡”的一声,震得人耳朵发麻。这地方有年头了,新生典礼、校董会、甚至贵族联姻的订婚宴都在这办,墙角的铭牌刻着历任校长的名字,最底下那行已经模糊不清。


    学生们顺着长阶往上走,黑压压一片。新生穿统一的灰校服,规规矩矩地贴着阶边;新光区的子弟勾肩搭背走在中间,潮牌外套敞开着,笑声撞在石墙上反弹回来;传承区的人来得晚,三三两两地落在最后,深色校服一丝不苟,像融进秋影里的墨点。


    井浦凛站在阶底的阴影里,没急着上去。他看着德拉克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上台阶,白西装在秋阳下格外扎眼,他手里把玩着一枚银质校徽,时不时侧头跟身边的人说笑,嘴角弯得恰到好处。


    那是新贵们最擅长的“亲民”表情,既显得随和,又透着“我在高处”的从容。


    礼堂里的木椅泛着旧光,前排坐着校领导和老教授,后排被新生和老生填满。德拉克的演讲刚开场,声音透过麦克风漫开来,意外的温吞,和加了奶的咖啡差不多。他做着老套的开场陈词,一刻钟过去了,才逐渐牵起听众步入关窍。


    “圣亚瑟的魅力,在于新旧共生。就像这礼堂的木梁,既要承住老祖宗的分量,也得架起新添的吊灯——资源也是一个理,流动起来才值钱,对吧?”


    底下响起礼貌的掌声。话里的“流动”,是让传承区的老资源,往新光区的口袋里流。


    井浦凛在后排找了个角落坐下,视线越过人头,落在主席台旁边的壁画上。画的是圣亚瑟创始人与各界名流的合影,颜料已经发暗,角落里几个平民仆役的脸模糊不清,已经被时光磨平了。


    “所以我提议,”德拉克的声音拔高了些,手里的银校徽转得更快,“骑士团成立‘资源协调小组’,由新光区和传承区各出三人,平民代表……可以列席旁听,参与意见。”


    这话裹着蜜糖,“列席旁听”四个字说得轻,却筑开道无形的墙,把“参与者”和“旁观者”分得明明白白。


    新贵们的掌声更响了,几个平民学生想鼓掌,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显得有些尴尬。


    谢琮坐在前排,手指敲着膝盖,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眼神却没什么温度。他知道德拉克这是在逼宫——协调小组听着中立,实权却攥在新光区手里,传承区的人不过是个摆设。


    就在这时,礼堂的侧门被“砰”地推开,冷风卷着几片枯叶灌进来。沃斯斜倚在门框上,黑T恤的领口敞着,露出半截银色项链,身后跟着两个跟班,鞋跟踩在地板上“噔噔”响,在肃穆的气氛里格外刺耳。


    全场的目光都黏了过去。德拉克的演讲顿了顿,随即又扬起笑,像没看见似的:“……相信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圣亚瑟会越来越好。”


    沃斯没往前排走,径直往后排的新生区闯,经过新光区子弟的座位时,跟班故意把腿往过道中间一伸。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没留神,绊了个趔趄,手里的笔记本摔在地上,纸页散了一地。


    “走路不长眼?”沃斯的跟班吼了一声,抬脚就要去踩那笔记本。


    “算了。”沃斯突然开口,纵然声音懒洋洋,含混着股压人的戾气。他弯腰捡起笔记本,扔回给那男生,封面“啪”地拍在对方手背上,“会长的场子,别扫兴。”


    那男生脸都白了,捂着笔记本不敢说话。


    德拉克的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银校徽转得更快了,“沃斯同学来得巧,刚好赶上讨论‘协调小组’的人选——你对新光区的代表人选,有什么意见吗?”他这话问得客气,却把“新光区代表”几个字咬得很轻,似乎在提醒沃斯:这儿轮不到你说话。


    沃斯嗤笑一声,找了个空位坐下,二郎腿翘得老高,鞋跟磕在椅腿上“哒哒”响,“意见没有,就是觉得——”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全场,“有些人总把‘协调’挂在嘴边,其实心里的小算盘,比谁打得都响。”


    这话如根细针,轻轻扎破了德拉克那层“公允”的糖衣。前排的老教授皱起眉,新贵们的脸色沉了沉,只有新生们还在懵懂地左看右看。


    镜头悄悄移到平民队伍的角落。埃米尔坐在最靠边的位置,灰校服的领口系得很紧,遮住了半张脸。他没看沃斯,也没看德拉克,手指在膝盖上轻划,嘴里无意识咬着笔,最便宜的塑料款。


    直到德拉克提到“协调小组将优先审批新光区的科技项目”,他的指尖才极快地顿了一下。


    谢琮这时慢悠悠地举了手,声音不高不低:“会长的提议很好,只是‘协调’二字,总得双方情愿。传承区的古籍修复经费,怕是不方便‘协调’给科技项目——老祖宗的东西,修坏了赔不起。”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没直接反对,又把传承区的底线划得明明白白。几个老教授跟着点头,德拉克的银校徽停住了,脸上依旧笑着:“谢少说的是,特殊项目特殊对待。”


    沃斯在后排“嗤”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咔哒”“咔哒”地打着火玩,火苗在他指间明灭,映得他眼底一片暗。


    井浦凛始终没动。他看着德拉克如何用微笑化解谢琮的制衡,看着沃斯如何用小动作发泄不满,看着埃米尔如何用低头掩饰情绪。礼堂里的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每个人都在演,每个人都在看,只有那幅褪色的壁画,沉默地俯瞰着这一切,看一场重复了百年的戏。


    秋阳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把人群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德拉克的演讲还在继续,声音温和得像秋风。


    而角落里的井浦凛,终于抬了下眼,目光掠过那片光斑,落在埃米尔颤抖的手上。


    从礼堂出来,秋阳晒得人发暖。新光区的咖啡厅外停着辆亮黄色的跑车,引擎没熄,“嗡嗡”地抖着,像只不安分的甲虫。夜泉凛走得近了,跑车突然往前窜了半米,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堪堪停在他脚边。


    车窗摇下来,露出张染着金发的脸,是新光区的赵家小子,家里做地产的,典型的暴发户,匮乏底蕴,品德败坏。他叼着根烟,冲井浦凛吹了声口哨:“同学?差点撞到你,抱歉啊。” 语气里的轻佻藏不住,眼神在井浦凛脸上打了个转,“去哪儿?我送你。”


    井浦凛没看他,甚至没停步,径直从跑车旁走了过去,皮鞋踩在落叶上,“沙沙”声盖过了引擎的嗡鸣。


    赵家小子脸上的笑僵住了,烟掉在腿上都没察觉。他愣了两秒,猛地按了下车喇叭,“嘀——”的一声长鸣,在安静的秋午后格外刺耳。“操!什么玩意儿!”他骂了句,看着井浦凛越走越远的背影,拳头在方向盘上砸了一下。


    不远处的银杏树下,两个穿深色校服的新生正凑在一起,其中一个指着井浦凛的方向,声音压得低却难掩兴奋,“看!那就是井浦家的凛少爷!果然跟传说中一样……连赵坤那蠢货都懒得理。” 另一个面露讶异,呆滞地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点敬畏,“他是井浦凛?冷冰冰的......但是好帅。”


    “他爷爷当年啊......”


    一根手指横在两位说悄悄话的新生之间。


    “一句话......能让赵坤他爸…….站着往嘴里灌完整桌人的威士忌。”


    咖啡厅里暖气很足,混合着咖啡豆的焦香。井浦凛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杯黑咖啡,没加糖,旁边摊着本翻开的旧书。细密丝网般的周围目光。时不时往他这边瞟——有人偷偷拿手机拍照,有人假装看菜单实则用余光打量,还有新光区的女生聚在吧台旁,小声议论着他的侧脸。


    他像没领会,指尖在书页上慢慢划过。


    “这位同学,介意拼个桌吗?” 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很刻意的温和。


    井浦凛没抬头。


    来人是李家的小儿子,算旁支的老贵族,仗着家里跟谢琮家沾点远亲,总爱往核心圈子凑。他带着三个跟班,手里端着咖啡杯,笑容满面地站在桌旁,眼神里的打量毫不掩饰。“我叫李明宇,家父是校董会的……”


    “滚。”


    井浦凛的声音很轻,冰粒落在热咖啡里,“滋”的一声,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李明宇脸上的笑僵住了,跟班立刻瞪起了眼:“你他妈说什么?知道我们是谁吗?”


    李明宇按住跟班的胳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当众呵斥,面子挂不住,火气涌上来,拳头握得咯吱响。


    就在这时,一道目光扫了过来——德拉克坐在斜对面的卡座里,正慢条斯理地用小勺搅着咖啡,看似没留意这边,眼神却在李明宇脸上顿了半秒,楞是让人品出点不易察觉的轻蔑。


    李明宇的火气顿时泄了大半。他知道德拉克跟井浦凛不对付,但这不代表他能替出头——井浦家再没落,也不是他这种旁支能随便得罪的。


    “行,算你狠。”他咬了咬牙,带着跟班悻悻地走了,路过德拉克的卡座时,脚步顿了顿,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拍照的手也收了回去。吧台旁的女生们交换了个眼神,眼里多了点兴奋——这才是传说中的井浦凛,冷得像块冰,却让人移不开眼。


    谢琮端着杯拿铁走过来时,正好看见李明宇气冲冲离开的背影。他在井浦凛对面坐下,笑了笑:“又把人得罪了?”


    井浦凛翻过一页书,没理他。


    “李明宇他爸最近想跟德拉克家合作,”谢琮啜了口咖啡,声音压得低,“这小子是想在德拉克面前表现表现,没想到撞到你枪口上。”


    井浦凛的指尖在书页上停了停。


    “一群苍蝇。”他低声说,像是在骂书里的某个名字,又像是在说刚才的闹剧。


    谢琮挑了挑眉,没再接话。他看着井浦凛低头看书的样子,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突然觉得,这地方的秋意再浓,也冻不烂这小子骨子里的那股冷。


    窗外的跑车早就开走了,那棵老银杏树还在落叶,一片一片,落在咖啡厅的窗台上。


    银杏叶被秋风刮开,向深远的大道漂流而去。


    井浦凛合上书时,咖啡已经凉透了。杯壁凝的水珠顺着桌沿往下滑,在橡木桌面上洇出个浅痕。


    谢琮正对着手机皱眉,屏幕上是Lyceum的新帖,标题刺眼——协调小组内定名单?新光区占四席,传承区仅留两个空额。他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屏幕,“德拉克这手玩得脏,把莱奥也算进传承区代表里,沃斯家肯定不买账。”


    井浦凛没接话,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开窗台上的银杏。他往图书馆走,皮鞋碾过落叶的声音匀称,漾起点沙哑的厮磨声。


    走廊里撞见埃米尔,怀里抱着的书滑出来一本,正好落在井浦凛脚边。埃米尔慌忙去捡,手指擦过井浦凛的鞋尖,猛地缩回手,脸涨得很红。“对、对不起!”


    井浦凛弯腰拾起书,封面沾着片碎银杏叶,他捏着叶梗抖了抖,递过去。


    “谢、谢谢……”埃米尔接过书时,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又像被烫到似的弹开,抱着书快步往反方向走,帆布球鞋踩在地板上,鸡飞狗跳,只被惊飞的麻雀。


    谢琮从后面跟上来,看着埃米尔的背影笑,“这小子见你跟见狼似的,上次泰顿堵他,他都没这么慌。”


    井浦凛没回头,目光落在走廊尽头的公告栏上。新贴的协调小组名单用标准字体打印,德拉克的名字排在最前,旁边用小字标着“负责人”。莱奥的名字在传承区那一栏,挨着个陌生姓氏。


    他们两个的视线默契地聚焦在一处。


    平民区,埃米尔·科瓦奇。


    谢琮挑眉,“还真把他给弄上去了?”


    进了图书馆,管理员老弗林正蹲在地上给底部的图书除尘。昨天沃斯砸坏的古籍修复台还没修好,旁边堆着几卷泛黄的宣纸,墨香混着灰尘味。


    “井浦少爷。”老弗林抬头,眼镜霎时滑到鼻尖,“您要的书,我找出来了。”


    井浦凛点点头,走向最深处的保存区。那里的书架比别处高,顶到斜屋顶,每层都挂了家族纹章,井浦家的狼徽在第三排,旁边是沃斯家的鹰徽。


    他抽出旧书,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莱奥站在书架另一头,手里拿着本兵器考,浅灰色的眼睛落在他手里的旧书上,“你也对矿业感兴趣?”


    “家族旧业。”井浦凛将旧书放进阅览袋,不紧不慢。他扬起头向窗外望了望。初秋,圣亚瑟本逢雨季,而这两天天气却意外的好,天色湛蓝。


    提着阅览袋,他穿行在建筑结构复杂的圣亚瑟图书馆,廊柱和雕刻装饰将光点镂空,变成斑点状的图纹,崎岖的影子堪堪掩盖了半张脸。他绕过黑暗的空间,终于嗅到一点干燥空气的芳香。


    图书馆大门。


    门口的阳光并不刺目,显足了温和的调子。那些开着炫酷跑车的纨绔已然在主楼这块空地解散了。四周静得让人无法习惯。


    下午的空隙,井浦凛踏着稳当的步伐进入东翼教学楼。


    运动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嗒、嗒”声,没有消散,在空旷的大厅里被放大,拉长。


    今天下午的时间已经被课表排满,古典文学课,拉丁语课......


    井浦凛翻开腕表。午后的阳光被彩色玻璃切开、过滤、化成一道道彩色光柱,落在他后背。空气里起舞的尘埃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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