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濛濛。
雨,不停下。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来。圣亚瑟特有的,细密,绵长,不休不止。
雨水悄无声息地渗透着一切——鹅卵石路面被浸润得油黑发亮,瓦埃尔河不再是那条闪光的缎带,灰暗的灯光下,它几乎流淌着一条粘稠的、墨绿的冷冽水霞。
行人的伞顶汇成一片水雾,匆匆踏过积水,越往上游廊桥方向走,伞群越显稀疏。不断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响声,过了一会儿,一辆通体漆黑的Bentley慕尚压低水花,徐徐停靠在泛起粼粼水光的玄武岩拱门外。
黑色宾利的前灯闪烁了一下,片刻后,后车门打开,一把宽大的黑伞“唰”地撑开,先于主人探入雨中。伞下,井浦凛关上车门,抬手看了看腕表。
距离新生周开放还有三十分钟。
他环顾四周,圣亚瑟门前空无一人,只有雨脚在石阶上溅起细碎银冠。雨幕让整个圣亚瑟学院都蒙上一层灰纱。
圣亚瑟古堡主楼在细雨中轮廓模糊。高耸尖顶隐没在低垂的雨云里,只留下巨大沉重的阴影。湿透的深绿色常春藤紧贴着冰冷的石壁。拱形门廊入口黑洞洞的。湿滑的石阶上积着反光的水洼。
“凛。”这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井浦凛脚步未停,只是几不可察地偏了下头,嘴角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丝。是谢琮。
谢琮步履从容地跟上,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不热络、不疏离。一身不识品牌的午夜蓝羊绒西装,袖口裸出一道白衬衫切边:不难想象他在亚瑟圆环和球会的游刃有余。
他极其自然地走到凛的左手边,伸出手,熟稔地用手指轻轻捏了一下凛垂在身侧的手腕外侧,带着点“我来了”的意味,然后手就顺势滑下,顺手从凛背包敞开的侧袋里,抽走了那瓶瓶身还凝着冰凉水珠的进口气泡水。
谢琮的声音不高,带有了然,他拧开气泡水瓶盖喝了一口,“停车场没见你那辆劳斯莱斯,就知道你嫌麻烦,走低调路线了。”他目光扫过凛肩上的包,笑意里多了几分心照不宣。
“嗯。”凛应了一声,对谢琮抽水的动作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瓶子本就是为他准备的。手腕被捏那一下的触感也瞬间消散,习以为常。和谢琮相处,有种无需多言的省心。
闲聊半晌,雨渐渐停了。新生逐渐聚集在校门口,空气里浮动着兴奋的喧哗、各种香水的潮湿,古堡黑墙混着雨水的铁锈味。
拉开的铁门发出一阵轰响,眨眼功夫,新生们如潮水般涌入圣亚瑟。
井浦凛和谢琮并肩行进了偌大的圣亚瑟。他们近乎踏着同样的步调,井浦凛的牛津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架空长廊响彻着闷涨的回音。
新生注册日集中开放的物资中心已经站满了人,井浦凛将目光从谢琮焕着绿光的轮廓上收回,然后直愣地,钉住前方的队列,满眼俱是新生的后背:金灿灿的后脑勺、乌黑的后脑勺、密密匝匝地挤在一块儿。物资中心的铜门在柔光下反倒有些刺眼。
谢琮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很自然地用拿着水瓶的手背,轻轻碰了碰凛的手臂外侧,示意他看路前方斜伸出来的一根低矮树枝。“传承楼位置没变,清净,就是路远,树都老得爱挡道了。”他语气平和,像是在聊天气。
“哦对了,”他目光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人群中心,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内幕的随意,“看到那个穿米白卫衣的没?埃米尔,这届的平民焦点。还有,德拉克。”他下巴朝那个正与人优雅交谈、衣着无可挑剔的身影微抬,“对他兴趣浓厚,开学典礼才散场,这已经是第四次‘偶遇’了。这耐心,啧啧。”
井浦凛冷淡地瞥了一眼。埃米尔正温和地应对着周围的热情,德拉克则像一位完美的社交家,目光精准地锁在埃米尔身上。井浦凛收回视线,眼底一片漠然。
“无聊。”他言简意赅。小孩才会买账的把戏,浅薄得令人乏味。
“确实费功夫。”谢琮笑着附和,语气听不出情绪,通透的旁观者。他不再多言,只是很自然地又用手肘外侧,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凛的上臂,示意他看路。
前面的新生已陆续流入物资中心,二人迈开脚步,也准备往里走。
物资中心温煦暖和,祛除了秋日雨季的凉意,人潮如同泡腾片,拥挤喧闹地沸腾开来。
突然,意外发生了。一个穿着崭新、logo巨大的潮牌卫衣、头发用发胶抓得很有“型”的新生,正兴奋地对着几个同伴手舞足蹈地展示手里的限量版咖啡杯,倒退着转身时,没注意身后,结结实实撞在了走在前面的谢琮肩上。
新生惊呼,身体失衡,手中滚烫的咖啡猛地泼了出去。
深褐色的液体在空中飞溅,目标直指——走在谢琮外侧、正微微侧头避开门柱的井浦凛!
井浦凛反应极快,腰身一拧,敏捷地向后撤步。滚烫的咖啡险险擦过他深灰色定制羊绒混纺外套的昂贵面料,几滴飞溅在他脚边……更多的,则泼在了旁边一个低头看手机、步履匆匆的清秀男生的小腿和崭新的浅色牛仔裤上。
井浦凛拿出手帕对着外套擦了擦,立马回神。看到眼前的景象,正思索着,不自觉眯起了眼:浅色牛仔裤,米白色遮臀的卫衣,柔软服帖的亚麻色短发——毕恭毕敬的姿态。
叫什么来着......埃米尔?
“啊!”埃米尔痛呼一声,踉跄后退,裤子和运动鞋瞬间染上大片深褐污渍,狼狈不堪。
新生站稳,一看没泼到眼前的黑发男生,反而弄脏了埃米尔,又惊又恼。他的目光落在井浦凛身上——那张过分英俊却冷得像冰雕的脸,那身看不出牌子但剪裁、质感都透着无声优越感的行头,那股子事不关己、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与他隔绝的淡漠劲儿……一股混合着嫉妒和被彻底无视的邪火“噌”地窜了上来!装逼犯。
“你他妈瞎啊?!躲什么躲?!”新生指着井浦凛的鼻子,声音拔高,明显迁怒和找茬,“挡在路中间害老子咖啡泼了!知道这杯子多贵吗?还有埃米尔这身!你丫赔得起吗?!”他完全忽略是自己撞人,只想把责任和怒火都倾泻到这个“装逼犯”身上。
井浦凛的眼神瞬间降至冰点。他低头,淡淡看了一眼自己袖口上溅到的一粒微尘般的褐色污点,再抬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刺新生。
“第一,你撞人。”声音不高,清晰冷硬,字字如冰珠砸落,“第二,你的咖啡,泼的是他。”他下巴朝疼得皱眉的埃米尔点了点,陈述事实,不带情绪,“第三,”他语气里的厌恶如同实质,“滚开。”
“操!你他妈跟谁俩呢?!”泰顿被这眼神和“滚开”二字彻底点燃,尤其是在埃米尔咬着唇看过来、以及德拉克快步走近的情况下,更觉颜面扫地,“穿得人模狗样就拽上天了?赔钱!道歉!不然老子让你好看!”他色厉内荏地叫嚣着,试图用音量弥补心虚。
德拉克快步走近,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埃米尔被弄脏的裤腿上,眉头微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埃米尔同学,烫伤了吗?需要立刻处理一下。”语气温和。随即转向冲突中心,目光扫过气急败坏的阿超,责备道:“泰顿,冷静点,怎么回事?” 目光不经意扫过井浦凛,眼底藏着评估。
“哥!真不怪我!”泰顿立刻指着井浦凛,语气愤懑,“是他突然挡道,害我泼了埃米尔。他还骂人!你看他那拽样!”
德拉克的目光这才正式落在井浦凛身上。那双善于权衡的眼睛在看清凛面容的瞬间,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脸上那完美的亲和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近乎僵硬的停顿。
德拉克迅速调整表情,但语气里那份公式化的亲和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慎重、甚至带着忌惮的审视,“这位……是井浦凛同学?”他直接点出了名字,声音平稳,仍让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
井浦凛?!
泰顿嚣张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像被按了暂停键。他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凛,刚才那股邪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只剩下惊愕和迅速蔓延的恐慌。井浦家?那个……井浦家?!他……他刚才指着鼻子骂的人是……井浦凛?!
井浦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德拉克的询问和身份点破毫无反应,仿佛没听见。他甚至微微侧头,对着旁边一直沉默观察、此刻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玩味笑意的谢琮,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其冷淡地吐出两个字:“聒噪。” 仿佛在评价一只烦人的苍蝇。
谢琮接收到凛的“吐槽”,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点,极其自然地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凛结实的小臂外侧,带着点“知道了,忍忍”的安抚意味。
井浦凛对此毫无表示,目光掠过泰顿那张由红转白、写满惊惧的脸,掠过德拉克眼中那抹深藏的算计,最后停留在埃米尔裤腿上那片污渍上。麻烦。他厌烦这种无谓的纠缠。
“该道歉赔偿的,是他。”凛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指向已经傻掉的泰顿,目光精准投向不远处树杈上的监控探头,“需要调取你的珍贵影像吗?”语调平直,便是底气,无需证明。
泰顿的脸彻底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惶恐。他求助地看向德拉克。
德拉克脸上那点残余的亲和彻底消失,眼底一片深沉。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和井浦凛对上。这个没落的继承人,比他预想的更……棘手且目中无人。
“看来是一场误会。”德拉克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一种息事宁人的官方口吻,“泰顿,不快给埃米尔同学道歉?你的莽撞给别人添麻烦了。”
他直接略过了井浦凛,将矛头转向泰顿,试图尽快结束这场对他不利的闹剧。
泰顿如蒙大赦,连忙对着埃米尔点头哈腰:“对、对不起埃米尔!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你裤子!”他看都不敢再看井浦凛一眼。
井浦凛与泰顿擦肩而过。
购置完标准化校服单品后,井浦凛和谢琮还准备了一些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品。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图书馆深色制服、气质儒雅的老先生,捧着一个用特制无酸纸包裹的厚书,步履沉稳地寻了过来。
“井浦凛同学,”老先生的声音蕴含学者的温和与庄严的敬意,他径直走到井浦凛面前,将书递上。
“您家早年捐赠给学院的那批珍本中,东陆矿业考略的原始手稿,我们已完成初步的处理。纸张状况尚可,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里面有不少私人批注,笔迹情绪……颇为激越,尤其是关于墨山矿脉的几处边注,措辞相当……嗯,直白。我们不敢擅动,需请您有空时亲自过目一下。”
井浦凛平静地接过书,指尖触到纸张特有的微凉和岁月感。他没有翻开,只是对老先生微微颔首:“有劳。”
他刚把书拿稳,旁边的谢琮就极其自然地探过头来,修长的手指极其熟稔地掀开了包裹书角的一点点无酸纸,飞快地瞄了一眼里面泛黄脆弱的书页边缘,啧了一声:“嚯,这纸脆得跟薯片似的,老爷子当年下手够狠的啊。” 语气里颇具调侃,还有一毫感叹。
井浦凛没阻止他,只是在他手指碰到书页边缘时,手腕轻微往回带了一下,避开了谢琮的手指直接接触脆弱的纸张,同时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谢琮立刻收回手,笑嘻嘻地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表示自己知道轻重。
他抱着那本承载着家族过往的旧书,转身就走。谢琮也立刻跟上,与他并肩而行,在井浦凛迈步的瞬间,很自然地伸出手,用掌心极其快速地、安抚性地贴了一下井浦凛紧绷的后腰中心位置,一触即分,快得像是错觉,然后手就插回了裤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井浦凛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或紊乱。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同步,迈着同样沉稳而带着无形疏离的步伐,径直走向井浦凛此行的目的地——林荫道深处那栋沉默的传承楼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