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一架青蓬马车碾过平整坚实的路道。
车帘卷起时,露出张略稚的脸。
年仅八岁的裴晏左颊有道蜈蚣疤,那是岭南的戍卒用鞭梢教训谋逆之侄孙时留下的。
槐香带着将谢的苦涩飘进马车里,四年了,长安城的七月依旧灼人。
可当年权倾朝野的裴国公家,如今却只剩个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稚子。
“恭迎裴国公回府——”
府邸被翻修过,金匾额也新补了漆,礼部侍郎在廊下轻咳:“袭爵文书已备妥,待及冠后荫授太常寺奉礼……”
老仆颤巍巍地下跪,示意即将袭爵成为裴国公的孩童照做。
孩童身形单薄,嶙峋的肩胛怂着:“臣……叩谢陛下天恩。”
正式入府后,各方拜会络绎不绝,三日后,北静世子祁深持名帖登门。
一来备礼相贺。祁深循古礼备了三物,一为新裁松风墨,喻为风骨不改,二为洛阳白瓷茶具,表君子之交,三为政要精抄,暗含重振家学。
二来递送请柬。两日后长宁公主寿辰,按制所有在京公爵都应收到泥金帖。
虽人是衣装马是鞍,但祁深瞧着这孩子眼里除了澄澈和稚气,再无其它。
也罢,毕竟他也不是来找什么疑点的。
“世子,摄巡街使程昭有要事汇报。”乐觉匆匆而至,而后附耳言,“有关疑犯周芳舒。”
祁深眸色一凛,忙与裴晏拱手见礼,而后骑马前往武侯铺。
他见到的不止程昭一人,还有两个呲着大嘴乐呵的武侯卫。
其中一人更是激动万分,想起曾被笞打趴在床上的日夜,就神情高亢:“将军,那小娘们现在就在太常寺,抓了吧!”
祁深抬手示意人稍安勿躁,目光看向在前的程昭。
这个他曾有意提拔起来的年轻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展露头角了。
“回将军,这人化名莺儿,作为太常寺的舞伎,她两日后会到王府表演,为长宁公主庆寿。”
程昭话一毕,祁深就知道了其中暗藏的目的,不由得蹙眉寒眼。
“约莫半月前,太常寺领舞的舞伎突然暴毙,眼看表演在即,无人可用,有人向太常寺推举并担保了精通舞技的良家子卫莺儿。”
半月前……祁深冷哼,也就是他向圣上求得恩准的时候。
此次怕又是一场刺杀行动,且较之以往,计划周密。
“谁?”
“鲁郡公嫡子,沈敛谦。”
他?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沈敛谦这样做的缘由,祁深的眉头紧锁着:“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三人齐声负命。
世子离去后,两位武侯卫不由佩服地又看了程昭几眼,开始一个捏胳膊一个锤肩膀。
两名堂堂武侯卫给一个小小的摄巡街使点头哈腰。
“程公,来日发达莫忘了小弟!”
“我们哥俩必唯程公马首是瞻!”
只因苦恼了他们半个月的事,在一日之内被这程昭摸到了线索,又精准锁定了人,他们才不至于被将军拿脑袋试陌刀。
程昭可不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呢?
不过缘何这程昭能想到去查这长安城的舞伎,两个榆木脑袋就不得而知了。
程昭也挑了挑眉,就是不说。
又是三更天,可中庭寝居内,祁深坐在床榻,扶着额头紧蹙着眉毛,不想睁开眼。
他对自己有些无可奈何。
连日的梦,搅扰得他都快没了脾气,只能深吸缓吐着呼吸,等那股子邪气的□□自己消散。
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哪怕忍得青筋暴起也绝不把那手往下伸一下。
与此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是心情愈发烦躁。
可中庭的仆从都知少郎主最近阴晴不定的,纷纷隐着,能少事就少事。
六安较之九安年长,性子稳便,心思犹细,早就察觉着世子今个的情绪较之以往貌似还要重三分。
而想到自己的多此一举,他不由有些暗慌。
“今个你来铺席面。”六安吞咽一下口水,招招手唤来了九安。
九安不明就里,眼看着世子落座,他揭开食盒最上层。
青瓷盏里盛着碧莹莹的莲子心茶,还浮着两朵去芯的杭菊。
祁深无声地撩看了九安好几眼。
不多时,内室传来茶盏碎裂声,九安踉跄退出来时,衣襟前襟湿了大片。
他哭丧着脸,不由暗骂六安这个不要脸的,就会欺负他脑子不灵光!
要不是看在今个是长宁公主寿辰日,他高低得找那六安打一架!
刚迈入后.庭的乐觉狐疑地瞧着九安手舞足蹈,来不及问其缘何面容不佳,如此狼狈,便匆匆抬步入内。
屋内传来干脆利落的汇报声。
“世子,一应人马全部安排妥当,暗处也留了人,别说是刺客,就是只苍蝇,它也从王府飞不出去!”
连着几日给沈思莞讲故事,应池的生活逐渐好过了起来,如今也能在沈思莞面前说上几句。
这日在她的提议下,沈思莞允了她揣着对牌,去东市寻摸几个好看的杂书话本。
出了鲁公府,应池悄悄拐进坊角的质库,她从袖袋摸出前几日得到的两支素银簪子,死当出售了三百余文钱。
比预期要好,应池一枚枚数清,揣在大大的荷包里,奢侈地坐了回驴车。
“呐!”陈氏医肆内,陈雪序正在碾药,应池把钱袋递到他面前晃了晃,“连本带利。”
陈雪序抬头见是她,眼角便弯成月牙儿。
他瞧着她眉眼生动,气血也足,想来是心情舒畅,不由自己也跟着喜悦几分。
久又不见她,还以为出了何事。
“周娘子是女中君子,言而有信。”
被夸后应池不由勾唇,她喜欢和这浑身都充满善意的男菩萨说话。
而后她又数出来十个铜板子,递给陈风吟:“还有……之前穿走了陈娘子的衣裳,恩情无以为报,娘子拿这十文钱买个鸡吃吧。”
陈风吟推手说不用不用,陈雪序面对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而哭笑不得。
“今天医肆人如何这么少?”几乎门可罗雀。
应池问出口才觉有些不妥,像是遗憾药铺缘何不开张似的。
陈雪序不甚在意地笑笑:“今个是长宁公主寿辰日,北静王府午后会赐福黎民,撒钱撒福,该是都去凑热闹了。”
撒钱?
果然是财大气粗,应池有些心痒,掐了掐手心忍住了,还有正事要办。
她压低声音问着:“陈郎君,我若有些故事,写成话本可能卖钱?”
陈雪序碾药的手一顿,疑惑着:“写话本?你写吗?”
应池心头一跳,上月为取信于他,分明说过自己不识字来着。
她脑袋飞速转了转,急中生智,想了一个稳妥的解释来。
“嗯……上次骗了你,是我不对。其实,我是识字的,但识得不全……写得也不全,所以看字总是认不出来,说不识字也不为过。
“缘是我那阿爹就是个糊涂的,他教我写字总是丢笔错顺的,所以我也就学了个虎头蛇尾,不上不下。”
“什么意思?”陈雪序没理解。
“就是……”应池拿过纸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三人名字。
她只练过钢笔正楷字,没练过毛笔字,连握毛笔的姿势都一言难尽,写出来的字当然也粗细不一。
陈雪序看她握笔如执帚,又瞧了瞧写下的这几个字。
是他的名字,可这“陈”字是如何瞧如何别扭,缺笔少画的。
他也就瞬间知道了她什么意思,不由失笑:“原来如此,你若有故事想写成话本,我可代笔的。
“而且一会儿我要去东市书铺送我所著医书。”
“真的?那我能跟着去看看吗?”应池心思一动。
许是应池的表情太过灵动,陈雪序的脸突然就红了。
应池也在瞬间想到了男女有别,她这样跟着他怕是不妥。
但她着实想去,一来看一下市场需求和市价,二来有陈雪序这个熟人在,谈合作的时候书铺老板该是会讲诚信,不会坑骗她。
应池咬咬牙去成衣铺买了身基础的男装,就是那书生常穿的粗麻布襕衫,粗布裤子,外加一双布鞋。
花了将近二百文,辛辛苦苦去赚钱,一夜回到解放前。
“芳舒娘子?”瞧见了应池,陈风吟笑着打趣儿,“谁人见了不说是位俊俏的小郎君,是不是呀阿兄?”
陈雪序脸红几分,都没敢多看应池几眼,只含糊地点了点头。
仆从牵出来平时往返家和医肆用的双驱驴车,在前赶车前往东市,两人在后坐着,心思各异。
即使是在万全的准备之下,乐觉还是不乏紧张,他的余光从未离开过台上的舞伎。
所以当约七寸短箭自戏台飞速射出直冲北静王时,他下意识用剑去格挡,却没想到有人更快。
是世子。
箭矢瞬间便转移了方向,斜没入廊上漆雕花纹的柱子里。
府上护卫反应迅速,立成包围圈,团团围住。
台上的那人眼见未中,又快速拨动袖内的蝴蝶片。
一支箭矢再次自袖中射出。
但因着首次行动未果而带了些仓皇,自是被眼疾手快的祁深再次挡去了锋芒,没入了泥土。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于突然,表演的众舞伎仓皇退遁,怕伤及自身,缩在角落里惊惧不止。
只有一舞伎立于台上,不动声色,眼神也毫无退缩之意。
她的袖筒里只有三支袖箭,无论成与不成,最后一支都是为自己准备的。
她只恨,恨自己未能杀了这老贼,替郎君报仇。
将袖口对准了自己脖颈,她拨动蝴蝶片。
箭矢刺于脉搏的那一瞬,鲜血喷溅,她应声倒地。
临失去意识的时候,她仿佛能看见郎君的脸在眼前晃动,她伸了伸手,嘴里涌出大量鲜血,很快便没了意识。
目睹全过程,祁深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嗜血,将佩剑插回剑鞘。
他的目光扫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众舞伎,面上是不近人情的冷意,“给本世子仔仔细细地,一概审清楚了。”
可就在此时,自高处突射一支三棱弩箭,直冲祁泰。
尽管护卫成包围保护,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又是如此的居高临下,祁泰躲闪不及,胸部中箭。
幸而提前穿了防护极好的贴身甲,伤口不深,否则三棱弩箭一箭穿心,药石难医。
那人远在两墙之外,位置选得极为巧妙,能躲过他这么多的护卫巡查,且射完一箭并不恋战,和那日于鲁公府外行刺他如出一辙。
祁深的怒意直冲脑袋,踩着护卫的肩膀飞身上墙,又从树上翻过另一座墙,紧追不舍。
两人均疾步如飞,你追我赶。
后边护卫反应过来,集结成队,迅速跟在世子身后。
出了王府门,拐过好几个巷口都甩不掉,那人有些急切,咬了咬牙只能选择那一种方式了。
出了永兴坊,他急急向东市而去,他知道,今个东市可以有人替死。
东市最大的墨香林书铺,在二楼话本处,应池已经翻了十几个了,混一色的穷书生与富家女,白衣大侠与富家女,甚至有落魄乞丐与富家女的。
以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编写话本的基本都是男的,以男人的角度来看,为自己编织美梦。
“周兄喜欢看这些?”陈雪序说完便忍俊不禁,好别扭的称呼。
应池耸耸肩:“并不喜欢。”
就在这时,匆匆冲上楼推门至她身边一男子,突然塞于她手中一个极小的木牌。
那人眉不浓,鼻不高,嘴不大,是张没特色的脸,混入人群丝毫不起眼。
应池确信自己没见过他。
那男子却突然开口了,小声又迅速:“……主,记住我。”
然后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说什么?”应池拿着木牌诧异不已,却眼瞧着这人猛地一咬什么,嘴里就冒出了鲜血,然后轰然倒地。
应池尖叫着往陈雪序身后躲,陈雪序也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着她。
“门窗封死了,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
熟悉的声音自楼下传来,应池似又回到了穿来的那个夜晚,整个人一个激灵。
她瞄了一眼手中的木牌和死去的人,直觉和原身脱不了干系。
在扔掉和藏起来中反复徘徊,最终咬了咬牙将这小木牌放进了胸口,那贴身穿着的诃子里。
与此同时,面前的门“轰”的一声,应声而落。【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