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池鱼|强取豪夺》 1、第1章 恶鬼 景瑞元年,烦暑六月天。 夜锁百坊闭,星沉万籁空,唯剩一轮焦月悬在长安城上,灼得砖瓦发烫。 三更梆子声停后,新昌坊外街空路寂,坊内鲁郡公第下人院里有颗大槐树,树上的蝉早已哑了嗓。 溽热自院中横冲直撞,从直棂窗隙爬入了西侧低矮的几间房里。 应池躺在最里侧的硬板床上,面朝房梁正仰着,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身上的麻布短襦。 她眉毛紧蹙着,睡得极不安稳,却又实在累极困极。 挡蚊的麻布方形合账不透风,内里横着躺了六个同她一样的粗使女婢,睡得最熟的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汗液与梦境交融,到处都是黏乎乎的,应池的意识也似被拖入了沸水中,昏昏又沉沉。 待终于睡熟了些,不经意的呓语却是脱口而出:“小度小度,打开空调。” 白日里她咬紧牙关都不敢泄露的秘密,夜间就这样化作唇齿间游丝的梦中絮语,从紧闭的眼皮下渗出来了。 等待中的凉风没有到来,应池的呼吸黏重,半睡半醒间已经分不出现实和梦境,只想解救眼下被蒸腾热气烘烤着的身躯。 “小度小度,打开卫浴灯。” 她的手指微微抽动着,再次模糊哑音出声,带着些躁意等着灯亮,嗓子里似硬塞了一块黏连的糖,非甜而发苦。 “啪”的一声脆响,在静夜中格外高亢,应池的胳膊上挨了一记狠厉的拍打。 合账中的女婢皆被惊得转醒。 应池亦猛地睁开双眼,因过度惊吓而惊悚崩心地快速喘息着,双眼好一会儿都没有聚焦。 直到身旁的始作俑者女婢连云张牙舞爪地坐起身来,她的视线才右抬,移到了连云脸上。 昼夜交际的黑暗不够浓重,才使得她看清了连云愤怒的脸—— 格外的扭曲,格外的可怖。 “菊英!你出什么幺蛾子!娼户养的野狐精,墓田里爬出的淫.妇!瞎嚷嚷什么!你存心的吧!存心让我睡不着的是吧!” 接连串的污言秽语夹杂着尖锐的愤意冲过来时,应池才彻底清醒过来,也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地。 她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呸,烂货!没廉耻的贱蹄子,你个短命促寿的!” 见应池不理睬,连云更是瞋目切齿,口不停歇,甚至还毫不客气地动手,推搡了应池几下。 但应池还是一动不动,充耳不闻,任人辱骂欺打。 在连云睡铺右边的女婢乘月看不下去了,忙扯住了连云要再次挥起来的手。 “好了好了,她就是个没性儿的软骨头,平日里木雕泥塑一般,就是个憨的,别跟她一般见识,没的白怄了自家气。” “是啊是啊,骂两句算了,快睡吧。” 另一个合账里也有人附和着,还适时地打了个哈欠,都很困呢,五更四点左右就要起床劳作了。 那时天还未亮,而在天亮之前,她们要在各个院里完成清扫、备水、生火等一应杂事,若是到迟则会被视为怠工,而严重点的不勤其事可是会被杖责的。 谁都不愿那样。 事实上,旁人都没听见应池的呓语,被吵醒是因为连云的大嗓门,但连云一向嚣张跋扈,没人敢惹。 她阿耶是负责外宅防卫的部曲,阿娘是把守内宅的护院妇,阿姐又是宅里七娘子的贴身大婢,她是地道的家生子,一呼能百应。 她们这一个合账里的六人,同是在沈七娘子的院里做活,试问,谁有连云的活计轻? 就连平日只是面上看起来最轻松的传话女婢芝芝,不与院内外通传消息、递送物品的时候也是粗活不离手的。 “呸!尸头钻脑的蹄子!” 又是一声尖利啐骂,直嚷得合账里的其他人皱眉,但应池已经闭上了眼睛,装聋作哑。 连云从上往下看着应池,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气没发出来,粗喘了几下后猛地躺下去,摔摔打打自己的身体表示愤意。 如麻袋倒谷般带来的几声砰砰闷响,在静夜里尤为明显,众女婢心生不满,不过皆敢怒不敢言,反倒期盼着与之有矛盾之人能赶紧认个错,好让连云消停下来。 睡应池左侧的芝芝轻轻由平躺转为侧身,没发出一点声响,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应池的胳膊,意思是往她这边挪挪,可却被抬到她脸前的手挥挥,无声地拒绝了。 待那手放下,芝芝略带愁意与担忧地抬眼瞧过去。 应池的眼睛依旧闭着,眉宇间也没什么变化。 一副不恼不怅,无悲无喜,清冷淡漠的模样。 芝芝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人怎么能脾气这么软,这可怎么好。 夜半惊醒,唯让应池觉得难受的,是脊背与蒲草席粘连,此刻怕是已经渍出了涔涔人形。 她缓缓睁开双目,无光的夜里却比正午的日头更叫人晕眩。 无意于去争执那些,应池在沉默中阖了阖眼,眨掉内里的濡湿后闭上了眼,强迫自己在这难忍的环境下再次入睡。 但这一次,连梦都被蒸腾成了雾状。 她堕入了更深的黑暗里,堕入了挥之不去的噩梦里—— 是她穿越而来的那一日。 无数次地梦到,无数次地魇住,无数次从内心深处升腾起的恐惧,将那日的场景添油加醋地通过梦境描述给她,不带起她全身的战栗与觳觫誓不罢休。 最可怖的莫过于那人那做派,还有那一双骇人的眼睛。 梦里的起初,海面是温柔的。 阳光明媚,风情万种的里约科帕卡巴纳海滩,她身着紧身冲浪服,在异国他乡脱去明星身份的桎梏,笑得张扬甜润又恣意开怀。 不时有人冲她吹口哨,她都回以挑衅的挑眉,海里冲浪的人里,属她冲得最快最远。 可突然,天色暗了下来,海水也变得黏稠赘身,束缚了她的手脚。 一道巨浪忽竖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凄厉地嘶吼着,掀翻了她的冲浪板,将其啃啮得粉碎,然后叫嚣着冲她而来。 她逃无可逃,被卷进漩涡中,海水灌进她的肺里,绞紧她的喉咙,腥舌红喉迫近她,露出一人长的狰狞獠牙,扎进她的身体。 漩涡底部堆满了森森白骨,齐刷刷的空洞眼眶望着她,下颌骨一张一合,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无数只青白的手朝她伸着,每只手掌中央都裂开一张流血的嘴。 她尖叫着看着自己往下坠、往下坠,脚趾勾起拼命地向上扑腾,崩溃地大哭大喊…… 场景陡然变幻,圆月当空照,她却飘在了半空中,城门前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姿态怪异的尸体,不远的河里有个人在不住地往下沉。 那是她好像又不是她。 她试图飘下去救人,却被圈禁在了半空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似乎没了力气的人下沉,焦急却哭喊不出声音“来人啊快救救她”! 终于看到下面的人被一个兵士救起来,她正想松一口气时,身子却被挤压、抽空、割裂、撕扯,天旋地转,最后附身在了那刚被从河里捞起来的人身上。 有人在按压她的胸腔,她撕心裂肺地狂咳狂吐,最后像提线木偶般被拎起来拍后背。 因被猛拍后背而急咳飞喘,难以呼吸,抬头却见一人面露不耐地坐在高大的战马上。 那人身着全披具甲,头戴凤翅兜鍪,腰缚捍腰吞兽,胸口佩戴的明光护心镜因反射着月光而异常耀眼。 细看下……其剑眉星目不失矜贵冷隽,身高腿长更显姿态卓然—— 如果不是所言之语让人那么不寒而栗的话。 “满弓准备!”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众兵士霎时间张弓搭箭,弓弦拉满,对准了她这位刚从河里被捞出来的溺水者。 只待一声令下。 然他却未再发号施令,而是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她,她惊惧地后缩,他就向前微微探身,甚至还眯了杀意甚浓的双眼。 可待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后,他却是像猫戏老鼠般倏地抓着马槊指前。 “家住何坊?籍贯何处?此行何为?” 槊头泛着刃光,凛凛森森,几乎抵到她的脖颈,他不辨喜怒地启唇,冷冷淡淡地询问。 那稍显不耐的模样,似是回答若令他不满,数支弓箭足以将她射成个筛子,而这面前的利刃则是负责先一步送她去见阎王。 在这极端的恐吓之下,她开始觳觫不止,嗓子也像被扼住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想用力吼叫,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下一瞬间,她的半张脸就像被火热的铁水浇透,有黏稠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最后滴在手上。 一滴,两滴…… 鲜红的,刺目的。 马上的人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异常凶戾,冰冷冷地将她注视,而他随身佩的马槊却已然在她的身侧,由眼贯穿她身旁人的脑袋,插在地上,槊身还在微微颤着。 惨叫声刚冒头就被掐灭,身边人的脑袋已经不是个脑袋,在汩汩涌着鲜血,甚至有些飞溅到了她嘴里。 她已经被吓得像个木头,恍然间突觉身上有异样,一低头竟见肩膀处不知何时被插了一支羽箭。 “世、世子赎罪,属下、属下一时紧张,射、射出去了!” 她抬头,却看到他的嘴角突然扯了一下,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耗尽。 血液在她耳膜里轰鸣,每一下心跳都像要炸开胸腔,视野里只剩下那个不断逼近的阴影,拔步而逃对她来说好像无比艰难。 而就在一瞬间后,那人的脸突然又变为一只暴虐的人脸狮子。 青紫的脸上,圆睁睁的眼睛里渗着黑血,他张开口,硕大无朋,几乎可以一口把她吞掉,转瞬冲到她面前,啊—— 应池从床上直挺挺地弹坐了起来。 梦中的尖叫没有延伸到现实,隔两三晚就会变着法子吓她的噩梦已让她形成习惯,可也被折磨得近乎心力交瘁。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衣服已经湿透,这么热的天气里,她却颤栗着身子,全身冰凉。 摸了摸肩胛凸起的疤痕,抬手擦了擦满头的汗,应池呼出一口气。 残余的梦境还在脑中回荡着,激起全身的寒意一阵高过一阵,而梦里如此清晰的脸,一睁眼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 …… 再也睡不下去。 应池短吸气长呼气,坐在床头缓到五更。【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2章 惶惶 梆子慢击五下,再快击四下,便是五更四点到,大多数人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起床。 有快手快脚的已经点了火,去引在屋中间靠墙桌子上的浅盘陶灯盏,盏内烧的是廉价荏油,灯盏光晕虽小,却足以照明。 应池同大家一样,把作打底衣的圆领对襟长袖衫塞进素色麻布褶裙里,裙带系在胸口上方,然后套上与裙相配的半袖麻布对襟衫。 这是宅里的统一样式,粗使女婢都是这身打扮,而在长度及踝的裙里面,却还要再穿上袴——就是那同样到脚踝收口的带裆裤。 炎炎夏日里,每次开始穿的时候,应池都忍不住在心里烦唱一句:真真是热煞我也。 只是今日,噩梦的余韵还在,她心境不佳,实在不愿去苦中作乐地自洽,只匆匆穿好衣服,借着微弱的光线,在床边穿短布袜子和粗布鞋。 “菊英,我已经帮你在盆里打好洗脸水了。”芝芝进门来,冲应池眨眨眼道。 她是最早起床的那一类人,向来会比大多数人早起一刻钟左右,早就去盥漱、揩齿、栉发,现在已经收拾好准备上工了。 “多谢。” 应池轻声出口道谢,可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道尖锐的骂声:“菊英你个短命促寿的野狐媚子,你就不能小点声!没看见我还睡着呢!” 又是连云,旁人收拾谈话的声音这么大,她都听而不闻,就逮着应池一个人辱骂不休。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从她典身到这鲁郡公第为粗使女婢的第一日就没断过。 应池未发一言,只顾蹲在地上系上鞋子,微弱的光透过睫毛,在她不动声色的脸上投下两弯模糊的阴影,却遮住了她眼底倏忽而过的晦涩冷意。 和应池同做过活的人都知道,她总是垂着眼,安静地立在人群边缘,不争不抢,是个脾性温顺的。 旁人和她说话时,也是微低着头,对谁都唯唯诺诺,你只能从她口中得到个“好”或者“是”,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也从不和众人嬉笑打闹。 这些……不过是她为生存下去所维系的假象,自到这儿,她一直都是低调为人,藏拙行事,即使被这样恶意对待,透着烦闷压抑,也只装作浑不在意,因她的身份不适合与人起冲突。 点卯唱完名,个人都分了差事,应池则是被分着去擦回廊的朱漆栏杆,跪着去拭地,在晌午之前,她要把这院儿的栏杆擦个遍。 每日皆如此,这活干了三个月,刚开始的时候,膝盖、脚踝、腰和背,没有一处是不酸疼的,后来慢慢地竟也习惯了。 无声的侵蚀,在这个朝代若身为下等人,仿若连痛苦都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对应池而言,心里的压力更甚过身体百倍、千倍。 她生长在平等自由的现代,怎会心甘情愿沦为封建礼教下的提线木偶? 可二十一世纪的阳光终究照不进这里,应池不止一次看着初升的太阳发呆,温暖越将她包围,也越觉孤寂。 但至少,日月星辰,和她所熟知的那个世界……是一样的。 早饭是一碗脱粟饭外加焦黑的烤胡饼,前些日子春末,还能吃到微涩的榆钱粥,如今是没有了。 天天都是如此的饭食,味道比减脂餐还要难吃,食之无味,应池每次都草草应付吃几口,她已经习惯这种微饿的状态。 “七娘子这是怎么了?” “不晓得,阿郎为着什么事,竟将七娘子罚得这样重……” 自过午后,应池听到类似这般的窃窃私语不下四五次,谈论到最后也没人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费劲地倒完脏水拎着桶回来,却被管事刘嬷嬷派去小厨房煮乌梅饮。 日头斜切过瓦檐,晒得小厨房门前的石阶发白。 应池把拨火棍掷在地上,颇不在意地将那素色麻布褶裙连同内里收口到脚踝的带裆裤,一同撩到了大腿根。 她两膝微屈着,箕踞在灶台前的木凳上,是以用那蒲葵扇慢条斯理地扇着散热,却也无济于事。 这儿闷得活像是刚熄火的炼丹炉,火烧起来更是烤得应池脸发烫,怪不得院内的女婢们都不愿揽这活,遂才打发给了她这不挑不抢的‘木头桩子’。 当下的心情便也被带得烦躁几分,应池不禁长吁短叹地埋怨起老天的不公来,好端端地为何要把她弄到这鬼地方来体验生活? 也怪她时乖运蹇,不过是海边冲了个浪,就高端地玩了把穿越。 忽听门口有脚步声,应池匆匆放下撩起来的裙摆,面色如常地用拨火棍扒拉灶膛。伴随着虚掩的厨房门被推开,芝芝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菊英,乌梅饮可煮得了?哎,不过横竖用不着了,七娘子热昏啦,宅里正请女医人来瞧呢。” 应池抬眼看向来人,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以示“没有”。 芝芝却是快速关严实了门,坐在她身旁的木凳上,一脸兴奋:“你听说了吗?好像要给咱七娘子议亲了!” 没听说,不过应池微一愣:“她能愿意?” “不愿意又能怎样?妾有情郎无意……”芝芝言罢赶忙去打自己的嘴巴,自知失言地冲应池吐了下舌头。 应池知道芝芝说的什么,她未作回应,只把目光落在灶里炽热的火焰上,实不愿谈论主家的事,怕惹来麻烦,也不感兴趣。 只是这沈七娘沈思莞今个儿的确反常得很,因着郎主沈相旬休沐,她上完早课便直直冲进了沈相旬的内书房,也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沈相旬发了好大的火,茶盏都摔碎了好几个,将她撵到了那祠堂里,说不跪满三天不准起来,沈思莞也不认错也不告饶,就那样去跪了,倒也是她那倔强性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芝芝凑到应池耳朵旁说悄悄话,弄得她侧脸痒痒的:“你知道阿郎为什么罚七娘子吗?” 应池又是摇头,不动声色地靠远了些,哪知对方紧追不舍地又凑过来:“听说是因为七娘子想给北静世子做妾。” 这消息让应池眉心跳了跳,简直一言难尽,在这个朝代,妻妾之别,犹如天堑,这鲁郡公的嫡女,却想给郡王的儿子做妾? 何其蠢也。 “哦。”不过腹诽过后,她也没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只淡淡应了一声表示知晓,毕竟别人如何,和她无关。 “这么令人吃惊的事儿,你怎么知道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芝芝诧异的目光投过来,应池抿了抿唇,终于给了点惊讶的表情,又极其配合地小声感叹了句:“沈七娘果真是……为爱痴狂。” 许是芝芝真觉得这样,竟听不出她口中的反讽意味,而是十分郑重地点头称是。 方枘圆凿,话不投机半句多,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去看水沸情况。 “也怪不得娘子倾心,若非知晓身份云泥,连我都……打住打住,我?我什么东西,我怎配有这样的心思,想都不能想,嗐,不说这些个没用的,平日见你鲜少与众人一处听故事,想必好奇得紧吧,不若我与你细说说那世子轶事? 也不管应池应没应,芝芝在旁絮絮叨叨,三两句话就开了闸,说起那北静世子的英雄事迹来,简直是眉飞色舞。 “你知不知道他曾两次身先士卒深入敌营,甚至单枪匹马生擒了——” “我知道。” 又来了又来了,应池眉眼一滞,忙出口打断芝芝,她听得耳朵疼,为阻止芝芝再继续说,随即又很肯定地点头,眼神也很坚定,也确保让芝芝能瞧得出来,她是真的知道。 自古美人爱英雄,因着沈思莞爱听,这院里的女婢们,谈起这北静世子,那可是都能说上一段,想必拿个惊堂木都能开间茶馆说书了。 但说来说去都是些耳熟能详的事儿,烦不烦呢,对了,沈思莞是如何形容他来着? 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 应池不由嗤笑,恕她难以认同,那可是上过数次战场,刀山血海走出来的人,即使不是穷凶极恶也必是凶残狠辣,怎会是温润如玉? 若非她见过他一面,还真被那沈思莞给唬了去。 而且,昨日的噩梦…… “菊英?” 又想起那槊头的森森刃光,离她的脖颈那么近,与此带来的全身颤栗作不得假,听到芝芝叫她,应池才终于回神,却依旧心有余悸。 时隔三个月,那世子的模样她已记得不甚清楚,却堪堪忘不了那一双如鹰瞵鹗视般杀伐果决的眼睛,还有给她的感觉—— 不似活人,倒像酆都恶鬼借了阳世躯壳,能一眼看穿她的皮囊,锁住她的魂魄,直拖着她入那鬼影幢幢的黄泉路。 那时的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应池忍住发颤的呼吸,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芝芝:“怎么了?” “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了,你自典来咱这宅里,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芝芝略带担忧与同情,突然想到,“昨个儿连云又给你气受了,唉,你……” 所有人都知道,连云总是欺负应池,和应池为难。 “你睡觉还挨着她,要不……你跟我换换睡铺吧?” “不用,那是小事。”应池拒绝了,她不想欠人情。 再次起身见水已沸,她便把早就洗净浸泡的乌梅、山楂、陈皮和甘草等一同倒进去。 “哎,还煮它做甚?”芝芝伸手去拦,没来得及,“七娘子晕了不会喝了,煮了也是浪费,还费功夫,也合该偷个懒儿啊!” “刘嬷嬷没说不让煮了。” “你……也太不伶俐了吧。”芝芝和应池的目光相接,有些难言。 对面人的眼睛像是两潭静水,目光淡然而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疲倦,就像她的人一样,像一扇半开的窗,对所有人或事,既不欢迎也不拒绝。 芝芝突然就噤声了,她觉得跟面前人讲不通也道不明,好半晌才出声叹了口气:“唉,罢了。” 两人又坐回了小板凳,应池往灶膛里添柴火,芝芝就在旁一直看着,她还是想说些什么,却好几次欲言又止。 眼神再对上的时候,应池察觉到了芝芝的异样,淡声道:“最近,长安城有发生什么事儿吗?跟我讲讲吧,你就当我想听点稀奇的故事吧。” 她想听的永远不是这些,但她想听的也大概永远不会有人能讲给她。 她想听她如何才能回现代,她想知道护城河下有没有连接古今的时空隧道,她想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 如何才能回家。 而在回家之前,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尽管她很抗拒,抗拒这封建专制的王朝,抗拒这等级森严的社会,抗拒这主仆分明的鲁郡公弟,抗拒这沈七娘院里的女婢婆子为争宠的恶劣嘴脸,抗拒谈论一些对她而言毫无用处闲事琐事,烦之又烦…… “真的吗?你真的想听?”芝芝一下子眉开眼笑,又忍不住小小抱怨两声,“你对人对事总是冷冷淡淡的,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我还以为你是个无喜无嗔的菩萨像呢。” 不是她想听,而是她看出了芝芝想讲,应池颇有些无奈,下一瞬却是被芝芝夸张的形容给逗笑。 她轻扯了扯唇角带出丝丝笑意,眉眼终于也跟着生动鲜活几分,脸上似乎也带了神采。 “菊英……”鲜少见她笑,真是纳罕,芝芝怔愣了下,随着应池的笑逐渐淡去,她也回了神,忙拍拍自己的脸移开眼。 再看向应池的时候,芝芝眉眼都是求夸:“还真有件事,我保证你是咱七娘子院里第一个听说的。” “嗯?” “我们不怎么出宅,但长安城都已经传遍了,说是昨日朝廷颁诏,那位曾被贬死于黔州的裴国公被平反了呢,灵柩要迎回长安,而且以司徒之礼改葬……” 本欲只随便听听的应池,眼皮却重重一跳,她的呼吸都凝滞了,此刻为避免失态而死死掐紧掌心,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好在芝芝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仅是压低了声音,警惕地瞥了眼门外后,继续叹息道:“当年都说他谋反,咱们平头百姓谁信呢?人家可是跟着先帝谋天下的功臣,临了了却落个‘自缢’的下场。” “听人说,裴国公死前留了血书,字字喊冤,可那会谁敢多说一句?连他亲儿子都被流放岭南,病死在了半路上,如今倒好,人都死了四五年了才赦其亲系还京,复爵位赐田宅,早干嘛……” 芝芝忙拍拍自己的嘴,话一快难免露出些许的不敬来,“唉,不过,迟了总比没有强……” 应池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耳边芝芝喋喋不休的声音仿若骤然消失,只剩下血液在太阳穴突突狂跳。 她穿越过来后所占据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周菊英,正是芝芝所说的这裴国公之子的外宅妇。 成为菊英的三月以来,她始终为此身份而如履薄冰。 应池按了按闷闷的胸口,不知怎的,得知裴国公被平反,本该是令人惊喜的事情,可她却突生惶惶之心,久久难以平静。【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3章 狐狸尾巴 又是三更天,应池此刻还未睡,实是心事压人难以纾解。 芝芝言她从外院几个苍头那听来的,并不是别人有意告诉的,而自午后得到这个消息,夜间这下人院的女婢婆子们也几乎都知道了,有人悄悄议论着,说城内已经张榜贴告了。 看来是真的。 是她多虑了,总觉得在这吃人的古代,旁人总怀着异样的心思要害她。 大概吧,大概是她多虑了,毕竟没人知道菊英是干什么的,也没人知道她是假的,可……混乱的想法在脑中疯狂叫嚣,应池面朝房梁呼着气,难受地蹙了蹙眉。 在海里冲浪,她不慎卷入漩涡挣扎不休,可有幸被救上岸后一切都变了样,白天变成黑夜,她换魂成了原身。 没有原身的任何记忆,有的只是对镜自怜时,发现镜中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震惊。 可是,像她又不像她,确切地说,不像现在的她,像五年前那个十五岁刚出道开始演戏的她,眉目间充满着少女的清润与灵朗,满脸的胶原蛋白,不用修饰就白皙如凝脂,也同样有着导演曾夸耀过她的……所谓脱俗。 所以,是前世今生么?呵。 她不想相信有什么前世今生,只相信既能穿过来,就一定就能再穿回去。 可那裴国公之子死于四五年前流放的路上,瞧着原身那时应该不过十岁,竟已做了其外宅妇吗?何其纳罕。 可能古人都这般早,早熟?应池摇摇头,试图忽略那些顾虑,只往好处想,既没了这层身份的限制,待她缓个几日,也合该想个法子,出城到那护城河去瞧上一瞧。 富贵险中求,倘若那护城河下真的暗藏玄机,她大概会喜极到泣,揉揉因哈欠而濡湿的双眼,她把手缓缓放置身侧准备入睡。 “嘶”,却是不经意吐出了轻轻抽气声,应池只觉指尖一刺,右手便条件反射地弹起,抬至眼前时,两颗嫣红的血珠已凝在右手中指指腹上。 来不及细想是什么原因,应池使劲挤了挤让血涌得更多些,待用手帕擦净才沿着床铺悄悄慢慢地往下摸,直到触到了两根竖着的绣花针。 竟卑鄙恶劣无耻下作到这种程度了吗? 针总不能是无缘无故竖在她床上的,应池在一瞬间就想到了其中关窍,胸腔剧烈起伏着,手也在微微发颤。 够了,真的够了……她冷冷撩过右侧熟睡的连云,本能地将敌意对准平日总是欺辱她的人,喉间滚动几瞬,终是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忍住了喷薄欲出的愤意。 还是众人皆醒时再发作的好,扰了大家休息会失了众心。 若真是连云,她定要上点手段反击,不能再这样忍辱含垢。 五更四点一到,应池眼瞧着连云转醒,便生动演绎了一番手被针扎的情形,素色麻布帕子上血迹斑斑,她眼里也故意涌了泪。 戏龄五年,不长不短,天生戏骨属夸张,但说哭就哭的基本功还是有的,除了她不愿演,没有她不能演。 “天啊!怎么会有针在你床上!” 芝芝叫嚷道,几个过来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应池一眼扫过,只不经意地去看连云的反应。 连云抬抬眼,笑了一声,那模样竟是无比畅快,幸灾乐祸着:“瞧着竟还有人和我一般看你不畅,这法子真是巧妙,让人看了真是爽快!” 不是连云,竟不是连云。 应池收回视线止了泪,以她瞧人的性子,连云从来都是明火执仗,如今这般言说实不像演的,那还有谁? 她漠然地扫视了围着的一圈众人,看来这小小的下人房里还藏龙卧虎了,有人对她的敌意已深到如此地步了吗? 怪她,怪她总想着如何才能回家,从未在意过这些。 连云的辱骂虽迟但到,就如不会骂她不会穿衣梳妆一样。 应池用余光扫她一眼,冷意愈深,烦意愈甚,那个暗地里使坏的姑且秋后算账,这个明目张胆的须得让她吃点苦头才行。 “啊——” 惊呼伴随着“咣当”一声,木盆掉落地上,其中的水近乎全然在了连云身上,从胸口到脚底,被浇了个透心凉。 而端木盆的应池,却被踉跄地绊倒在一丈开外。 “你做什么!” 连云从尖叫到训斥再到咬牙切齿,她盯着应池,简直想把她生吞活剥了去! 她刚在井台旁洗完转身,菊英却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一盆水,那步子迈得又急又晃,最后似被不小心一拌,整盆水便“哗啦”一声倒了她一身。 她的衣衫褶裙全湿透了!连云快走两步去揪应池的衣襟:“菊英!你个娼妇养的贱骨头!你成心的吧!” 应池被勒紧脖颈,难以呼吸地皱眉,三分难受她装七分,然后忙从袖袋中取出手帕来递给连云。 那委曲求全的样子更显可怜,她满意地看见连云将帕子掷远,逮着她又是辱骂,还作势要打。 “作死的小蹄子!看我不打死你!” 连云挥手打她,但手却被其他婢女拦住了:“好了好了连云,赶紧换衣裳去,要来不及了,刘嬷嬷规矩最是严,到迟可是会挨罚的,还会扣月钱。” 已经来不及了,应池眉头渐扬。 “你们难道看不到她是故意的吗?”连云依旧愤愤,冲着拉她的人叫嚷。 其余婢女闻言都有些不自在,谁人不知到连云每日都要对着菊英骂上几句?菊英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她怕是躲她都来不及呢,上赶着挑衅连云,怎么可能呢?找骂吗?此番事看上去,怕又是连云故意找麻烦,哪知巧了碰到菊英往石槽子里倒洗脸水,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说不定就是连云拿脚拌菊英的,没看见菊英都摔了那老远吗? “就算是故意的,你也不能动手打她呀,在宅里动手要是被管事的嬷嬷看见,竹板打手可是要见血的!” 有婢女说着公道话,还有婢女匆匆撵着大家:“快快快要来不及了,赶紧去七娘子的院里,一会刘嬷嬷就要唱名点卯了!” 芝芝忙将应池扶起来,“我们也走了!” 应池低垂着眼眸,借由芝芝的力起身,将自己的木盆放置指定位置后,快步往沈七娘的院儿里赶着去上工。 在芝芝的视线盲区里,应池的唇角却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得逞微笑,带着些戏谑。 转瞬即逝。 殊不知,这下人院墙角处,那颗距此不远的巨大槐树上,有一双眼睛正透过树叶的缝隙,将这一切尽收。 天色透着快见黎明的稀黑,那人暗自见喜,他瞧得真真的,是这菊英小娘子故意得不能再故意地泼了人一身水。 监视她的三个月,是他当暗探以来最清闲的任务了,甚至他和被监视之人还处出来了些许感情。 就比如他看着她日复一日疲累地做活,看着她可怜兮兮地挨欺负,有时都动了恻隐之心—— 傍身者已死,姐妹失踪,自己又典身为奴,认真做活却备受排挤……人怎么能可怜成这样? 但他那明察秋毫的主子却确凿不移地称,此人善饰伪,身上一定有秘密。 主命所遣,赴蹈无违,如今瞧着可不就是?随着裴家被平冤,莫非,这次,终于,这小娘子的狐狸尾巴要露出来了? 坊门已开,嘈杂声四起,他吐了口中的槐叶,从树上悄没声地离开,赶着回去汇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4章 北静王府 曾以不世功勋封王的开国功臣北静王祁泰,长期驻守灵州,掌握最精锐边军,以对抗突厥与薛延陀。 北静,取让北方的敌人都安静之意,有祁泰驻地灵州,确保了北境近十年不受外敌侵扰。 如今新帝登基,明确奉行非亲不王,却保留了北静王唯一异姓王的身份,从龙首功,是以功高不震主,莫大的殊荣无疑了。 北静王主动交出兵权,以示对主绝对忠诚。忠臣必得厚封,位于永兴坊的北静王府,特许逾制扩建,足足占了坊的一半。 大门朱漆金钉,门前破格列戟二十四杆,左右蹲踞石狮,昂首挺立,又有卫士执槊肃立,不怒自威。 府邸内重檐斗拱,甚是雄浑大气,于东侧的院落可中庭,是世子祁深的居所,前堂后寝,从抄手走廊匆匆而过的仆从脚轻似猫,而穿过中庭的月洞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正中间占半个后.庭的硕大琉璃缸。 缸底铺着阗国进贡的羊脂玉卵石,池面又有夜舒荷相称,其内豢养的几尾朱砂鲤游来游去,搅碎了倒映其中的飞檐鸱尾。 寝居内,仆从九安卷起珠帘,秉息静候,祁深着轻薄的縠制寝衣,眼尾犹带惺忪,就着六安捧起的金盆净手。 那金盆上的雕刻以缠枝莲为骨架,又穿插麒麟瑞兽纹饰,连那擦手的手巾也是以金线锁边的,极尽奢华之意。 莫说北静王府不知收敛,反而较之以往铺张浪费得更加厉害,实则是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不必收敛。 “郎君。”九安将衣物小心翼翼地递上,轻手轻脚地协助着世子穿衣。 褪去寝衣,祁深着了件圆领窄袖的浅灰色罗衣,腰间的黑色双层蹀躞带,只简单悬了只玉佩。 即使今日休沐,头发也高高束成利落的发髻,以黑色银纹发冠相配,既有身为将领的飒爽豪迈,又不失贵胄子弟的风姿雅仪。 由着六安跪地为他穿好透气乌皮六合靴,祁深示意九安开窗。 晨光似画,满庭花气,那窗外的鹦鹉猛地回神,学舌道:“郎君起迟了!” 祁深眼皮轻抬,不由嗤笑,随手从桌上揪了颗葡萄掷了出去。 鸟儿扑棱棱地飞起来去接,忽察觉到庭内突有轻微异样声,吓得翅膀乱颤,也引得投掷之人撩了眼去看。 “谁?”寝居外的侍从乐觉垂手侍立在外,耳朵微动,他也察觉到了,遂翻身过去,又疾跑两步。 “乐七!” 见着人乐觉松了一口气,却是皱眉训道:“郎君的规矩你知道,去领十杖,好好的正门不走,像什么样子!下次再翻墙进来,腿给你打断。” 被训的乐七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 作为暗探,训练严苛,生活隐蔽,翻墙越脊,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只是,十杖还是必须要受的。 乐七不由得去掐自己大腿,怎么一激动起来什么都浑然不顾了? “郎君,您可真是个神算子!” 可中庭内书房里,乐七右膝触地,左手按在左膝上,低头行礼,内心不乏恭维和由衷地赞叹,将今早的发现一字不落地尽说了出来。 祁深闻言冷笑道:“想来黠鼠装痴月余,终是耐不住要偷油了。” 三月前,太子与齐王忌惮秦王之功,起了杀意,秦王一党为求自保,于玄武门附近提前发动政变,武力控制皇帝并射杀了太子与齐王,提二人首级示众。 狂攻玄武门的东宫人马乍见头颅,顿失战心,迅速溃散,四下而逃,多数人从正对朱雀大街的明德门撤出,逃往终南山。 身为左武候卫中郎将,祁深奉父命追击至终南山下,未寻敌踪,却于启夏门回程时,遇一着男装的女子于护城河内扑腾不休,张扬求救。 按大唐律法,私自越城徒一年,胆敢犯夜笞二十,若为女子,有身份贵族就下狱等其父兄或夫赎人,教化为主,无身份平民按大唐律法受刑便是。 今夜出城,且既已出城又如此大胆求救……瞧着实在可疑。 明明刚开始还直视无碍地打量他,但他不过恫吓两句,面前人就哆嗦不已,见他尤如老鼠遇见猫,就是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还是个傻的。 “报!东宫翊卫车骑将军刘密已就擒!” 祁深的语气是惯常的平缓:“押来。” “离间中伤太子与秦王,罪其一,出兵来战,杀云麾将军薛立弘,罪其二,逃亡杀我守城将士,罪其三,”祁深慢语缓声,目光如寒刃,“怎能逃脱一死?” “若有幸得到恩典,愿献身侍奉秦王殿下,舍命报效……”刘密伏地抽泣,恐惧自己大限将至,悲伤不已地做最后的挣扎。 可再抬头时,他的脑袋便自眼睛往后被马槊贯穿,刘密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便已死透。 除了掷马槊的那一刻狠厉异常,瞬息之间,祁深已慢敛了凶意:“殿下不缺你这一个。” 启夏门前鸦雀无声,众武侯卫依旧满弓准备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可偏有那不成器的,张惶之下误发了箭矢。 那女子已经被吓晕了过去,祁深于马上无声俯睨几个瞬息,羽箭贯穿其肩胛,还在晃动着,“找家医肆先治伤。” 然后他冷眼瞧过腿颤人抖、冷汗虚冒着请罪的武侯卫,令道:“此人犯夜的那二十笞打,你代之受刑相抵。” 对于这种妄发失误,昔年带兵征战时,祁深曾严令过违者必斩,也有杀鸡在前,无人不知其治下严苛。 缩着肩膀的武侯卫前胸后背尽湿,只觉死期将至,闻听此言如临大赦:“是!将军!” 这事本欲就此结束,可一个时辰后巡街使来报,在通善坊外不远处发现一具无名男尸。 尸体左颊“逆”字疤痕,颈部温热,脖上有勒痕,嘴唇发紫,胸口还有一支箭矢横穿,最蹊跷的是此人随身携带的递解过所,赫然写着其身份—— 尚书刑部·牒·岭南道容州都督府 犯由:准兴隆二年九月十七日敕,原太子舍人裴云廷坐谋反案,依《兴隆律疏·贼盗律》第18条“诸谋叛者绞,从者流三千里”,减一等流二千五百里。 身份标识:左颊黥“逆”字…… …… 死者是裴云廷,兴隆二年流放岭南中途病死的谋反案主谋裴修远之子。 尸体处处透着古怪,本该是尸骨的人现在才死,还被张扬抛尸,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该是以此来牵扯出四年前的裴修远谋反旧案。 现场证据已连夜移交大理寺主查,祁深稍一细究,便怀疑起今夜的蹊跷来,招手令侍从前来:“派个暗探去医肆,阴察勿动。”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女子和此事应该脱不了干系。 暗探乐七跟了那女子四五天,趁夜间不察将那人不知何时有的包袱翻了个遍,找到了两份第二日自长安至洛阳的奔丧过所,加盖官府印鉴,姐妹二人,周菊英和周芳舒,并有官吏署名。 他又跟随见其于鲁公府典身为奴,从带她入府的王嬷嬷对话中偷听知其身份——竟然是那裴云廷的外宅妇,姐妹其中一个,名唤周菊英的。 既有正经过所何必连夜出逃?就跟当夜其张扬求救一样怪异,听之话语,那女子仿若亦刚知自己身份,是刻意伪装还是真不知?还有,周芳舒如今在何处? 三月后的今日,终见了分晓,不知其目的,总归绝不像她伪装的那般任劳任怨。 “料想过些时日会有大动作,你务必盯紧,切莫遗漏分毫,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是!”乐七单膝跪地,拱手应命。 祁深抬手,示意他退下。 纵然当年秦王和北静王始终不认为裴国公谋反,曾也为其求情,但皇帝为维护皇权,震慑其他功臣,还是下了杀心。 裴氏覆灭,是一桩冤案不假,可裴氏残党若为报仇,难保不在积蓄力量,真的去谋反。 如今好不容易结束四方割据,大唐统一中原,安宁日子还没过几年,长安城万不可再陷入动荡。 新帝登基,皇帝退位为太上皇,有无裴云廷的尸体,为裴修远平冤昭雪都是必然的。 其一,彰显新君公正,纠正冤案,收揽人心,其二,制衡削弱太上皇势力,安抚秦王府旧部。 这尸体一搅和,只是早几日和晚几日的区别而已。 巧于天象助推,血色浸染天牢六星,有彗星扫尾,直冲天牢星域,此乃冤狱可得昭雪的大兆。 新帝便顺势而为,颁布平冤诏书,朝野上下无不欣慰,百姓更是人心大快。 祁深慢抬了眼皮,手指点着书案上的饮水鸟若有所思,最后把鸟头猛地按在水中吸满了水,再松开后鸟就一直点头饮水。 他突然轻哂了一下,从书椅起身。 对于祁深来说,无所谓平不平冤,他只想弄明白,这裴云廷的外宅妇,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那些奇怪的举动,当真让他如斯好奇了些。 高大的身躯踏出书房门,忙有仆从颔首简行礼,九安随其身后:“今日晨练,郎君可要耍陌刀?” 那女子心思隐藏得也极好,简直无迹可寻,若真是谋个生路,也有情可原。 可若要筹谋着报仇雪恨,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当会让他高看两眼,然后……灭其反心,断其生途,以正典型,以此他这中郎将的位子,或许还能升上一升。 沉稳的脚步朝前,祁深心情尚佳:“且缓,先向母亲问安。” 小小报复裹挟着积压的屈辱,让那张总是挂着讥笑的脸上吃了一次闷亏,擦地的应池看着指尖的血点不由勾唇。 原来那欺软怕硬的家伙,受委屈时也会露出同样的表情,看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连云因到迟被刘嬷嬷斥责,罚跪在那不显眼的廊下,因她阿娘当差得脸,平日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连这七娘子的傅母刘嬷嬷有时也不放在眼里,如今既被人逮着错处,可不是要狠狠责罚?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热浪,只怕需下场雨消消这暑热才好,直至夕阳西下,也未见凉意,而入夜后本该收拾完下工的应池,却又被安排着去小厨房打下手做席面。 她眸中有些许怪意,毕竟晡食已过。 不过主家怎么说怎么做就是了,她也无需问些有的没的,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儿,怎么去这护城河瞧上一眼才是。 如何出城便是第一个难题。【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5章 可笑 下人院里人声渐稀少,大家都洗净白日的疲累,进屋就寝了,应池这才开始拿着木盆去水井旁洗今日换下的衣衫。 她平日很独,又是个喜静的,旁人瞧她可怜,但比起一群人叽叽喳喳,她反而很享受独处。 颇有些吃力地将木盆盛满水,尽管应池小心翼翼,还是被溅出来的水洇湿了裙角,将那皂荚掰碎,泡在水里,站在石水槽子边,边揉搓着,边心不在焉地琢磨心事。 “菊英,七娘子没用晡食,刚做的席面也一口没动。”偏芝芝要凑过来要和她作伴,侧过脸来跟她闲语。 应池没有答话,她盯着木盆里的水,思绪却越过这鲁郡公弟的宅墙,飘向远处,那里是长安城高耸的城墙,可身边人还在喋喋不休。 芝芝平日里虽不缺闲伴,但那些人嘴没个把门的,她最喜和菊英唠叨,和这闷葫芦说话,只管自个儿说了痛快,反正漏不出一句。 “从昨个阿郎大发雷霆,娘子就再不吃喝了,昨个中食没吃,晡食没吃,今个又是如此。 “想来娘子是铁了心了,要以不食逼着阿郎同意,娘子这么折磨自己,当真用情太深了……” 若是正规渠道出城门,得需要办理过所才成,可她自典身于此,身份公验、典身契约皆被扣留在主家手中代为保管,暂时用一下的话,免不了会被主家盘问一番事由,总不能说她想去那护城河里游上一圈? 其实无论找什么急事或探亲缘由,最有可能的是怕她逃跑而不允,应池的眉毛越蹙越深。 “菊英?”芝芝疑惑地唤着,“你在听我说吗?” “嗯?”应池猛地回神,“哦,七娘子的事……或许她天热没胃口吧。” “你果然没听我说话。”芝芝略有不满。 被人直白地点出,应池垂垂眸,言不由衷地道歉:“抱歉哦。” “没事儿。”芝芝快速地道,因知应池是什么样的人,故而从没生气过,不过芝芝还是想要分享给她听,于是便凑近应池的耳朵。 应池忍着不后退,耳侧痒痒的,腰背也发麻,实在难忍如此亲昵,缩着脖子蹙眉难言地听芝芝悄声细语,“愿为王府婢,不做世家女。” 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应池面露不解,芝芝遂解惑着:“你知道吗?北静世子新收了个浣衣婢做贴身婢,贴身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嗯……就是像西院,桃腮和梅容那样伺候二郎君,你知道吧?” 应池点头,略一迟疑:“呃……那七娘子还要他?”心上人都已另觅佳人,何以还如此寻死觅活? “啊?” 应池忙摆摆手,“我口误了,我是说七娘子还要继续不食吗?” “嗯,娘子一片痴心,”芝芝点着头看着应池拧干水把衣服晾上,她就在应池后面继续追着道:“那女婢真是好命,若她把世子伺候的好,说不定还能被纳为妾,若与世子共度一夜,朝可死矣,所以娘子说愿为……” “我洗完了。”应池实在不想听了。 什么好命不好命的,不过强权下的一条可怜虫罢了,那女婢有说不的权利吗?竟有人羡慕此番遭遇,也真是可笑。 “我还差一点,你陪我一会如何?”芝芝小声怪叫了一下,瞪了眼,“你竟不问我怎么知道的,你一点也没有探奇之心吗?” 芝芝的喋喋不休让人难以招架,若她冷着脸直接走,会不会连这唯一一个获得消息的来源都失去? 尽管十句有八句都是废话,但不乏有那么一两句是她需要的,“有。” “我就知道你是有的!是娘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婢蝶翅告诉我的啦,娘子就是因为这个事而急切的,蝶翅的一个远房……” 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芝芝的话入耳即消,应池开始神游。 若说出城,她还真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冒不冒险,她那包袱里有两份过所,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周芳舒的。 那日被剑拔弩张的气氛吓晕,她再次醒来却是在医肆被摇醒的,一睁眼,面前头发花白的老妪如同鬼魅。 接连的惊吓让她心悸,那老妪却泪眼潸然地捂了她要尖叫的嘴,轻抚她的额角安慰着。 “娘子别怕,是奴婢芳舒,通善坊万不能再回了,娘子这边事了了就去鲁公府沈家宅,找大夫人院里的王嬷嬷,她自会安排娘子。 “今夜的事……娘子无须担心被打板子服劳役,都能安排妥当,从今以后,奴婢不在身边,娘子只消顾好自个儿便好。 “奴婢买通了门口看守的卫兵才得以进来,不便久留,娘子可要万万顾好自个儿啊……” 芳舒的眼泪滴了她一脸,再三叮嘱后,万般不舍地递予她一个包袱匆匆离去,只留下她一脸茫然和砰砰乱跳的心。 应池那时便瞧得真切,芳舒虽灰头土脸,衣着打扮老气横秋,却眼皮紧致,皓齿明眸,声音清润,弯腰佝偻但走路毫无蹒跚之态,一点也不是这个年纪。 眼泪汪汪却步伐坚定,行色匆匆却目的明确,她要去作何?又为何从今以后不在原身身边?而且,亲姐姐做了豪门外宅妇,妹妹却要为奴伺候吗,这……合理吗? 纵然有诸多疑点如坠云雾,应池在第二日一早被迫接受自己穿越的命运后还是相信了芳舒,至少其情真意切,说出的话字字呕血,那悲痛难忍泪如雨下的模样,看起来确毫无害她之心。 因她如今典身为婢,周菊英的过所已不能再用,那周芳舒的呢?倘若假借她的身份……应池心思微动。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骤雨初收,长宁公主李言蹊便去了永阳坊的大总持寺。 一见佳人便喜欢,谁知缘浅似春残。费劲机关得玉颜,输尽温柔换薄缘。始知姻缘天定数,强求终是债难填。佛曰:始难,终亦难。 看着这签文,李言蹊的手都在抖,被其傅母冯嬷嬷扶着上了马车,回王府的路上心中的愤懑依旧未歇。 她简直被弄得啼笑皆非,这算什么?她儿祁深才貌没得挑,家世更不遑说,月月换寺装作平民百姓为子去求姻缘签,已连三月皆是类似签文。 终忍不住斥道:“吾朝对这些和尚也太纵容了,才使得他们撒诈捣虚,拿些假签子诳人!” “许是贵主最近求得太勤了些,佛祖以之不虔诚,那高僧不也说,我佛自有缘法,贵主不必过于忧虑,凡事顺其自然。”冯嬷嬷在旁劝慰道。 “吾怎能不忧?” 李言蹊郁郁吐道,岁月不败美人,她眉目间依稀可见往日风采,可不过这一两月,眼角就多了几丝藏着忧色的细纹。 这话一出,冯嬷嬷也不说话了,公主与这北静王成婚之时,她便是公主的心腹之人,公主之忧也正是她所忧。 自从李言蹊知道祁深的书房藏有那齐王妃的画像后,她几乎夜夜难以入睡,有了这个怀疑,后在三探两查下竟发现了祁深在永宁坊的私宅。 三月前旧太子和齐王政变失败,虽说罪名是造反,可全都心里明白,生在帝王家,这就是输了的代价。 齐王府遭清算,几乎血流成河,齐王五子被除宗籍,皆被诛杀,那惨状依旧历历在目,只有齐王府的女眷们被留了一命,齐王妃便与其余姬妾、庶女居于后宫偏远狭窄之地,无人问津。 后齐王妃暴毙也是众所周知,如今才得知竟是假死以逃,且她儿竟养了那齐王妃做外宅妇?让她如何不心惊。 行此举无外乎踩虎尾踏春冰,在新帝头上松土,以祁深的本事,李言蹊自信他能办到,可……竟如斯大胆,如斯大胆! 先前私入祁深内书房看到画像且往她这报信的孙嬷嬷被祁深发现,祁深借由其有探查军报之嫌,将孙嬷嬷撵回了她院里,母子二人便心照不宣了。 祁深对此事未作解释,只称是他疏忽不察让母亲心忧,且他自有分寸,还望母亲莫要插手他行事,再后永宁坊的私宅便人去院空了。 李言蹊都能猜得到,此后祁深定会谨之又谨,不会再让她察觉到,以如此便不会忧心。于孝道上,祁深未尝有失。 可忧心的种子已然埋下,为人母者,怎能看着骨肉行差踏错?李言蹊甚至不敢告诉他那父亲,倘若祁泰要知道,怕是诛亲正国亦未可知。 “唤桐清过来。”寝居内檀香袅袅,外简内净,李言蹊才一踏进,便吩咐着。 说来也巧,这浣洗女婢桐清就像渴时一滴甘露,与那齐王妃的模样似三分。 往儿子房里塞人她本不愿,以慈母之心行肮脏之实为人不齿,但思来想去还是听取了身边嬷嬷的献策,问了问这丫头的意愿便送了过去。 她向来信些命理之说,又有签文预兆,由不得她不心惊,倘若这三分像的丫头真能拴回了深儿的心,也算了了她一件心事。 许是觉得太下母亲的面子,祁深没驳了送至身边伺候的那个女婢,但也未曾亲近过。 曾听闻长安城谁家儿郎自小便在钗环胭脂粉里混,女婢婆子的莺莺燕燕一大堆,未及娶妻便有孩儿呱呱坠地,妻妾成群令人不齿,可若……如此这般一女不近,更是让人烦忧才是。 李言蹊心情复杂,冠上这个名头去细想,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算算日子,可不就是那五年前齐王大婚之日,深儿喝得烂醉如泥,差点犯了宵禁。 自那以后她其实也察得出来儿子的变化来,祁深幼时便主意大,愈大心思愈重,而自随秦王与其父平定割据势力的这几年,更是不似从前那般羽翼未丰之时,连秦王都言其沉厚有谋略,临敌果决,虎父无犬子,可堪大任。 就像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利刃,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以最坏的打算,倘若某日那旧齐王妃若有了深儿的骨血,可要如何收场才好? 孙嬷嬷默了一默,提议道:“桐清似那人三分终究不是正主,气度学识不妨说,贵主也知那人待字闺中时便是长安绝色。 “郎君如今已二十有一,与郎君同龄之人不说已有子嗣,也皆已成家,昔年郎君随阿郎东征西战的,才耽搁了议亲,贵主何不替郎君尽快操办起来? “有了妻室,郎君该能收了心,任外宅那个如何,应也翻不起风浪,届时就找个由头,早早把这祸水打发出京去。” “可那玄都观的道长给算的吾儿姻缘,红鸾星动却逢天狗,桃花初绽偏遇寒霜,若强行婚配,恐有夫妻反目之虞,至少等两年为宜。” “贵主所奉,究竟是释教还是玄门,倘若二者并尊……”孙嬷嬷止了话,其意不言而喻,此后行事也太多顾忌。 “罢了。”李言蹊略有向自己妥协,世人都知择良木而栖,就如同这释教还是玄门的信奉,不过是心之所向,选自己期待的结果而信。【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6章 希望 隔十日向世子汇报一次,明日又到了时间,槐叶在静夜中纹丝不动,乐七像只夜猫子般蜷缩在粗壮的枝桠间。 月亮被云层遮得严实,他百无聊赖起来,不过他期待今夜、后夜或者永远,都还是个像这样惬意的平常夜。 这般想着,刚想闭眼小憩,很轻的一声“吱呀”,惯常的敏锐让他循声,只见西侧房里的角门被轻轻推开,他立即放缓了呼吸,人也一动不动。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她四下张望片刻,快步走向晾衣绳。 这不是那个叫连云的女婢么?据乐七观察,她欺负菊英最多。 只见连云鬼鬼祟祟地在晾晒的衣物间拨弄,最后摸到一件后停下了。那是菊英的衣衫和褶裙,因是当着他的面晾晒的,乐七记位置记得清楚。 月光忽穿透云层,照亮了连云手里黑乎乎的泥团,她快速仔细地抹在这衫子的前襟和领口,还特意将褶裙翻了个面,让泥渍朝里,最后满意地摩挲了下手,进屋去了。 好个歹毒的小娘子!乐七不由吞咽了下口水。这三月以来,女婢间的龃龉真是让他大开眼见,就是不知道第二日那菊英瞧见是个什么模样,他竟无端地有些替人生气起来。 而连云刚离开不久,院里另一扇角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瞧着也是个女婢,许是起夜。乐七起先未放在心上,但其走时脚步轻似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眯起眼睛。 那女婢径直走向晾衣绳,却还是刚才菊英的那件衫子,从自己袖中摸出个什么东西,迅速塞进了衫子袖袋里。 一个抹泥,一个藏物,乐七瞪大的眼缓缓又放小,再睁大再放小,心情复杂,他挠了挠下巴,这菊英……是得罪了多少人? 那陌生女婢动作极快,放完东西后立刻退开,临走前还警惕地环顾了四周。 不对!乐七等她走远,顺着树干溜了下来。 晾衣绳上的衫子还带着未干的湿气,他不动声色地摸向袖袋,指尖却触到了一张对折的纸片。 展开对着月光细看,正反面都无字,纸张质地硬挺,莹润如琥珀。这种硬黄纸很奢侈,只存在于皇室赏赐或贵族之间馈赠,绝不是一个小女婢能用的起的。 乐七掏出火折子,准备烤上一烤看看藏未藏字的时候又放弃了,他将纸塞回了晾衣绳上袖袋里。 世子说了,有什么疑点向他汇报即可,非是万不得已不得打草惊蛇。 一早,应池以染寒热就医为由乞假了半日。她需晨出午归,若超时还要受罚。 “婢菊英染寒热,持木牌往晋昌坊陈氏医肆处求药,已得主母允许,午时返。” 携带着主母手令给府门守卫瞧,应池捂着嘴装作病痛难忍,成功出了鲁公府。 本就医应去主家常请的坐堂医或者本新昌坊内医肆,得以王嬷嬷替她说话,才允了她去走路少说需半个时辰的晋昌坊。 那夜受了箭伤,兵士就是把应池扔在这治伤的,第二日一早,门口已无兵士把守,想来是芳舒走通了关系。 应池换药只来过这三次,若非身上没有什么铜钱用好药,肩胛处也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疤痕。 这陈氏医肆的二位医人是兄妹,坐堂看诊,女医人名唤陈风吟,男医人名唤陈雪序。 应池与给她包扎的陈娘子还算熟悉,而那位陈郎君,却是对她有明显好感的,非是她自恋,实在是太熟悉这样的目光了。 他会不自觉地增加注视她的频率,她若抬眼看过去,他会害羞地回避眼神接触,很不自然。 且医者仁心,她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让他帮她,她有把握他一定会帮她,即使没有,她也会尽可能地让他有。 也许是看到过陈雪序不忍苛责犯错的伙计,不忍拒绝为母抓药但没铜钱的稚童,应池庆幸自己大学选修了应用心理学,看人还算是准。 像陈雪序这样的高宜人性,将他人需求置于自己之上,若是拒绝别人会产生强烈的内疚感,为了不让自己负罪,所以对待外人的请求几乎有求必应,更不妨陈雪序对她是有好感的。 利用别人的性格和对她的好感而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于道德上的确有失……但应池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回家,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一丁点儿的机会,她也必不惜一切代价。 “因阿伯去世,奴家与阿姐本欲前往洛阳奔丧,奈何刚出城门至东郊就遭歹人绑架。 “奴家有幸得武候卫相救送医人这儿来治伤,可阿姐却下落不明,虽已报了官,奈何三个月也不见阿姐有什么音讯。” 坊门开后的一个多时辰,陈氏医肆没什么人,而后堂里,应池却是连哭带讲,声泪俱下,言语着自己的遭遇。 起先兄妹二人还以为这娘子有什么隐疾,不便言说,才到这后堂,而听了实情后,不免开始同情起这娘子的遭遇来。 “奴家想出城一日,去找找有无阿姐留下的线索。 “并非是觉得府衙不作为,实因阿姐向来聪慧,毕竟只有奴家与她熟悉,兴许能发现什么。 “可奴家自幼听阿姐的,从未出过远门,出城门还要过所,唉……” 应池似苦恼得难以自制,潸然泪下,轻轻锤了下自己的脑袋,将自己袖袋里的那份过所文书递给二人。 “对了,不知这过所是否已超期限,还能否用于出城,奴家不识字,烦请陈郎君帮忙瞧瞧罢。” 陈风吟跟着洒了几滴泪,轻拍着应池的肩膀,而陈雪序接过过所时,指尖却蹭到一抹微凉。 那触感却像是灼到了他一样,让他紧张。 他又看到对面人因往上举纸张的动作而使得皓腕露出,捏着纸的手指甲也泛着淡粉色……陈雪序似被惊地抬头,而面前的女子目光略带祈求地看着他。 盈盈的泪像滴到他心里去,呼吸伴随着一张一合的唇瓣让他浮想联翩,陈雪序忽然喉头发紧。 应池则呆呆地看着陈雪序两瞬,眨了眨眼,才慌自觉失礼地垂下眸子。 察觉到自己出神的陈雪序亦猛地惊醒,忙去看那被递过来的过所文书,不乏间他脸红了个彻底,连耳朵尖也透着红。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应池不经意间瞥了眼陈雪序的反应,听着陈风吟柔声劝她,极其配合地点头。 陈雪序仔细看完了后:“周娘子,这是从长安城到洛阳的奔丧过所,已经过了期限了,就算尚在期限也不能再用于你此次出城门,需得重新申请过所,写清事由才是。” “哦……是吗?那要怎么做?” “写上名姓,出行事由,然后再找附近几个乡邻作保……”陈雪序颇具耐心认真细致地说着。 “可奴家也不会写字,郎君能帮忙吗?”女子祈求的目光再次看向他,透着些许为难,陈雪序瞧之,眼睛眨也不眨地郑重点头。 这就是应池此行来的目的了。 她不清楚申请过所的流程和这书写办法,也不会用软毛笔写字,且这个朝代的每个字和现代字也有出入,她要学习也需要很长时间,且她每日做活也没有时间,而找代写的人一是花钱,二是不安全因素太多。 陈雪序,是现下于她而言,最好的利用对象,不用花铜钱,只花几滴眼泪即可。 已至黄昏,可中庭内书房内还不算暗,却早已掌灯。 “真是这么说的?”烛火正映着祁深的半张脸,他从鼻子里泄出一声“嗤”来,但见唇角要翘不翘地悬着,倒像是听见了极荒唐的市井话本。 一早就跟着去药肆转了一趟的乐七没来得及回来汇报,直到现在才至北静王府,刚讲述完昨儿晚上和今儿早上的事,就听见世子问话。 他依旧半跪着:“是郎君,属下佯装看病,借机靠近门帘处听到的,一字不差。” “可真能编故事。”祁深手指闲闲叩了两下桌沿,那很轻很轻的笑意终于从齿缝漏出来了,似嘲非嘲。 此时的乐七也非常认同他主人的话,三月里来没见那小娘子说过这么长的话,即使很委屈,别说也没见她哭成这样过了,就根本没有哭过。 他讪笑:“她向这陈医人自称周芳舒,属下有些拿不准,现在她是姐妹中的哪一个了。” 虽这般说着,乐七其实是有些信的,菊英所说是添油加醋了些,可受的委屈定做不得假,否则怎会如此真情实感地哭上一场,听得他都有些心揪。 但这些话他可是万万不会跟世子说的。 “她要出城去?” 乐七点头:“说来也是,那陈医人二话不说就帮人写了这过所的申请,还作为邻里人签字作保,真是医者父母心。” “没许他什么好处?” “没有,”乐七很肯定,若是钱财诱惑,那菊英全身上下统共没有没个多少钱,他仔细回忆着,都不知道自己已有在替人开脱的意思,“他们拢共不过见了三回,算上这次才第四回而已……” 可至此,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止了话,有些哑口无言了,是呢,那人还有一层身份——裴云廷的外宅妇。 低微贫家女却做了贵族外宅妇,生育子嗣、才艺侍奉这些都没见有,难道单凭一张芙蓉面?美人千千万,难免色衰而爱弛,若说这菊英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怎么可能呢。 “属下会尽快查清。” 座上的那人没什么意味和情绪地嗯了声,乐七不由得冷汗虚冒。 这三个月,每天悠闲得让他忘了自己是当差,忘了世子可是从来不听废话。 且说回应池这边,她近午按时返回,掩人耳目地拎了两副药。 虽说生病,但应池下午的活计还是一点没少,好在顺利地借由陈雪序的手把申请过所的事儿提上日程了,让她心里透着些许的希望,离回家的路似乎近了那一步,连干活都有劲儿了。 无论结果怎样,试过了总比坐以待毙强。 连芝芝路过她擦地的时候还狐疑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这身体抱恙,反较平素更添精神?” 可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主家饭毕,可以休息,应池的好心情却也到此为止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7章 真有本事 第三通暮鼓声遥遥传来的时候,长安城的宵禁已始,应池抱着木盆到水井旁打水。 她洗净今日换下来的衣衫,然后晾晒上,可当她踮脚从晾衣绳上取下昨夜晾晒的衣衫和褶裙,拿到手中时便是一滞—— 布料上沾着干巴的泥块,抖开细看,前襟、领口……泥渍渗入织纹,非得重浣洗不可。 “好好好……”应池咬住下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深吸一口气后,将这衣衫重新浸入了皂角水中。 脑子里纷乱如麻地想着报复的法子,她不反抗的时候那些人就有层出不穷的法子欺负她,而她稍微有些反应,就会招致更厉害的折磨,就比如这样。 “哗啦”水声中,应池再次拧干衣裳,却见这盆水中有几片指甲盖大的纸屑。 她狐疑地翻了翻衣裳上的口袋,在袖袋中掏出来团湿漉漉的黄色碎纸,已被揉搓得不成形状。 针,泥巴,符纸? 这一联想让应池心头猛地一坠,曾听闻过古代有很多诅咒法子,比如厌胜之术?能叫人夜不能寐甚至暴毙而亡。 不过须臾她又看开了:“装神弄鬼。” 穿越这般奇事都发生在她身上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真要厉害的符纸,怎会让她一揉搓就烂?要真能把她咒死,她也要真心谢谢那个人了,起码她再不用在这令人厌恶的地方继续受磋磨,死了何尝不比这样强? 用麻布手巾擦净手,应池看着西屋内晃动的烛火影,搞这种恶心的法子,那既然要咒,她不如将计就计。 隔了五六日,应池依旧以寒热未好转需拿药为由再次告假,准备去医肆询问过所的申请情况。 王嬷嬷虽有些疑惑,却还是帮着她跟主母说和,许了她午后一个时辰。 应池感恩戴德,趁上午空闲时主动浆洗了王嬷嬷的衣裳,还帮忙整理了房间,最后还给了王嬷嬷半匹绢。 是这月主家赏的绢布,每个下人都得半匹,卖了换成铜钱能有个百多文,若是做衣裳能置办一身,剩点布料还能做些别的。 应池眼里满是诚挚:“嬷嬷恩重,菊英无以为报,谨奉绢半匹,请嬷嬷笑纳。” “你这蹄子,老婆子平日教导你,原是看你本分知礼,谁图你这些个?”王嬷嬷佯装推辞,却是笑纳,“既是诚心孝敬,倒不好拂你的意。” 而后压低声音关心着嘱咐着:“既病了怎不能休息就多多休息?下午记得快去快回。” “哎。” 而在陈氏医肆,成功从陈雪序手中接过过所文书的时候,应池捧着这来之不易的纸张差点跪下来吻上去。 她喜极而泣叠声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陈雪序腼腆地笑了笑,助她得悦,己心亦欢,不过,他心下略觉蹊跷。 这过所文书,往常少说也要五六日,多则旬余方能办妥,此番不过三日竟得了,还是他替她代办的。 虽说他同那县尉交好,作保周娘子是同他药铺的采药人一道,自当万全,可若依着旧例,少不得也要细细盘诘来历,甚至让本人亲自到场,确认真伪才成,怎地这次这般爽利? 不过看着面前人欣喜得顾不上的样子,陈雪序本欲告知却转念而忽略了,说这些没用的作何,许是新帝初登大宝,革除积弊,诸司办事勤谨了些罢。 怕是他多此一想了! 陈雪序叉手微揖:“周娘子何须言谢。” 顿了一顿,他又把心思道出:“周娘子孤身一人出城,想来不安全,恰巧家妹欲偕两个采药人往终南山采芝,他们身手了得,可与娘子同行,也好护娘子个周全。” 应池没推辞,爽快地应下了,同样作揖道:“如此,奴家便多谢郎君了。” 此刻直接拒绝难免过河拆桥,让这陈郎君心里不快,不过她心里却在盘算着,届时出了城找个由头再分道扬镳罢。 离开的时候,应池还是随着拿的药钱又多数了十文钱给陈雪序,“郎君留着买只鸡吃,算是奴家一点心意了。” 她将十文钱拍在他掌心,旋身便走,待陈雪序出声要唤时,早已出了药肆门转过了巷口。 陈雪序只觉手掌心托着的铜钱透汗,竟比那烙铁还要烫三分,连他的心口都被烫得乱跳。 大明宫含元殿之东的左武侯卫府衙,与之西的右武侯卫府衙,此乃武侯卫在禁中的衙署所在,悬豹尾旗于门,设门戟十二架,执戟的武侯卫皆着明光铠。 迈过门槛入衙,穿过回廊,便是中郎将的公廨了,午后暑热,置冰降暑,屋内陈设简单,檀木案,卷宗柜,壁上悬着横刀和弓袋,还挂有一幅《长安诸门布防图》。 而案头一方,石砚压着半干的墨迹,伏案之人提笔蘸墨,朱批如刀,字字干脆,他偶尔皱眉,便伸手去摸案角的茶盏。 门外靴声响起,录事参军事赵敏达捧着卷帛书趋进,满头大汗,后头还跟着个面生的小吏,倒是不紧不慢。 不过其额角也渗着汗,突进这般凉爽之地,有些忘乎所以,方垂着头舒服地眯了眯眼。 “将军,京兆府差役程昭带到。”赵敏达叉手行礼。 祁深略抬下颌,示意不必拘礼,眸光在那小吏身上打量两下,瞥见对方脚下磨破的靴尖后又收回了目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仅是寻常问话而已:“缓解金光门拥堵的良策,是你所献?” 可那目光却似有重量,压在人身上,让人不自觉地矮下去三分又矮三分,程昭的头垂得更低了:“是将军,是……是小人所为。” 新帝登基,奉行“怀柔远人”,主张四夷可使如一家,除对待胡商采取保护优待政策外,丝绸之路部分关卡还实行免税,一时间,涌入长安城做买卖的胡商络绎不绝。 长安城西市较之以往,更加繁荣昌盛不假,可与此带来的麻烦便是让本就进出拥堵的金光门堵之又堵。 几日前酉时,金光门查验过所排队的人龙和商队甚至甩到了西市口,胡商的骆驼队踩翻了两个担菜的,争吵不休,一时间围过来一群看客,堵得更厉害了。 可在第二日,便有人献策解决了这个难题。 一是开启货运专线,强制商队在宵禁前一个时辰集中进出。二是在城门外五百步设临时凉棚,提前核验进出百姓的文书、征税,以减少城门滞留时间。 因着这两项举措,金光门畅通无阻,策书上还有些长远的计划,让人看后似醍醐灌顶。 “你……”祁深的指尖摩挲着茶盏沿,搁置了毛笔,往后靠了靠,又无声地打量了座下的那人片刻。 这一停顿,却让听者瞬间呼吸凝滞起来,亦不乏紧张,可是他有做错什么,才把他这上不得台面的人拎到武侯卫府衙来训? 程昭生怕漏听般全神贯注,座上人缓缓的声音入耳:“善也,瞧之你在这方面颇有造诣,只做个守城门的小吏,牛鼎烹鸡了。” 程昭听见并非兴师问罪,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直听到身侧的赵敏达低声轻咳,才惊觉自己未作回应,已是失礼。 他忙“噗通”一声,跪趴得溜直,战战兢兢道:“谢将军夸赞。” “所献策书乃是代笔,你不通诗书?” “回将军,略通一二,只是笔迹如鸦涂,恐污尊者目,徒增笑耳。” “倒是实诚。”祁深极淡地笑了下,“谨记开卷有益,与你大有用处,退下吧。” “谢将军教诲,小的铭刻五内。”程昭未敢耽搁,让退下就起身后退三步,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敏锐地察觉到上官的心思,赵敏达开口道:“将军,右武侯卫中郎将郭将军,该是有意提拔程昭为右武侯卫执戟。” “吾怕他不成?直接要过来。”祁深眼皮也未抬,“先以摄巡街使试职。” “是。” “那两人能下地了吗?” 身为录事参军,办事勤勉、嗅探敏锐是一方面,而随时随地知道上官这种没有代指的话,更是需要修炼的另一方面。 显然赵敏达已得心应手:“回将军,能了。” 就是走得不太爽利,这两人说的便是宫变那夜,在陈氏医馆看守越城犯夜之人的武侯卫,因受贿徇私放一老妪进门,处了一百杖刑,如今才堪堪能下地。 “速速安排下去,限他们三十日内把那人给本将军擒了,是以将功赎罪,若逾期不获,”祁深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小心本将军拿他们试陌刀。” 轻飘飘的一句,像是在说今日茶不错,赵敏达吞咽了下口水,慌地拱手称“是”,看见上官挥手,才疾步从公廨出来。 他抹了一把凝了的冷汗,却见程昭于不远处的廊下候着。 “录公,小的……” 程昭面露疑惑地开口,却被人打断,赵敏达一改紧张之态,笑吟吟地:“恭喜了!” 这声恭喜道给他,就算再愚钝,程昭也知道了,他被赏识了。 临近宵禁的一个时辰,乐七的衣角扫过可中庭的回廊。 他半跪在内书房的青砖地上,用简练的语言汇报着查到的消息。 派人花了两日时间,将陈氏医肆查了个底掉,包括陈氏兄妹已逝的父亲,及其母亲娘家的交往关系,直到确定陈家一脉所有人,和先裴国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所以陈雪序帮忙,瞧着大概真是觉菊英可怜,纯属心善。 “至于私下有无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属下不得而知了。” 乐七如实汇报着,想了想还是多补了几句:“据打听,那陈医人自幼便见不得人苦,三岁时邻家稚子跌伤,他蹲身吹其膝上血痕,五岁时道旁病犬哀鸣,他解怀中饼饵而饲之,邻里乡亲皆津津乐道。” “你相信这世上有至纯至善之人?”半晌,祁深才出口。 “属下……”乐七顿住了,不知如何作答,他能听得出世子的语气,他该回答不相信的,可不知怎的,他却迟疑了。 “真有本事。”祁深的嘴角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讥诮和嘲讽,牙缝里挤出来句看似夸人的话,内里却带有浓重的鄙夷和轻蔑,也不知是在说谁。 “她曾为外宅妇,该是颇谙风月手段的,是该相信世上真有这般好心之人稳便,还是相信这女子以肉身作买卖以达目的牢靠些,你肚里可有个明白账? “这等子庸脂俗粉,纵使眼波流转、腰肢轻摆,亦不过只是市井浊物眼中的尤物而已,真正清贵郎君,谁肯垂目这等风尘残花? “不过招些铜臭商贾、粗蠢莽夫趋之若鹜。” 被一针见血地指出,乐七的脊背一阵阵发麻,世子的敏锐让他有种被剥光了看的感觉。 果不其然,下一刻,声音像从高处砸下来般,一字一字落到他脑门上,“看起来,你也在列。” “属、属下……”乐七慌得伏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冷砖,舌头像是打了结,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却只挤出这几个字。 “不要带着你个人的喜恶来给吾汇报!”祁深慢抬了眼皮,将乐七呈上来的监探密状猛地掷在乐七面前,“乐影就是这样给吾训人的?来人!” 书房内静得可怕,数张纸散落,乐七虚汗直冒,连瞧也不敢瞧,生怕下一瞬就是世子的雷霆之怒。 他连磕数下:“世子恕罪,世子恕罪,此事非关乐管事,实乃卑职艺业未精。” 门口的乐觉听见世子叫人的声儿,打了一个激灵,万不敢耽搁地忙进来,行礼后同乐七跪在一处了,听候吩咐。 “收起你那心思,下不为例。”祁深的眼神透着看穿乐七拙劣戏码的无趣,但也没有深究的意思,索性快结束了,“三个月了,这猫观老鼠的把戏,本世子也腻了。” 乐七喉头一紧,伏得更低:“是,属下明白。” “她既想出城,那就让她出,乐觉,布好人手,安排城门郎都机敏些,走正常查验流程,别让她察觉出来端倪。 “吾且要瞧瞧,她出城究竟是要作何。倘若是有同党,欲对皇城不利,一概拎回来下狱。” “是!”乐觉负命。 “郎君,若是她只是想逃离长安……”而已呢,乐七道,提出了一个他认为的但看起来很荒诞的走向。 这三月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菊英。他时常看菊英闲时怔怔地望着远处,那是启夏门的方向。 她很沉默,眼神空茫而无措,像一只精致的白瓷人偶,冷情也冷性,可不知怎的,他却能感受到她的孤独与哀鸣。 他想,她快撑不下去了,他想,她好像不属于这里,若有可能,她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8章 护城河 午后焦躁,廊下蝉鸣渐歇,应池捏着衣角,在王嬷嬷房前轻轻扣门。 她活动了下脸,争取一会哭丧起来的时候表情能自然些。 伸头缩颈都是一刀,卖乖也好,哭惨也罢,今个她是必定要出府的。 “嬷嬷,是菊英。” 门“吱呀”一声开了,应池进屋,见到王嬷嬷就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来意。 王嬷嬷眉头微蹙:“怎的又告假?这个月你已经告假两回,距上次间隔不过五日,再这般松散,府里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求嬷嬷疼菊英,婢子这病总不见好,”应池连连下着保证,“下月七月初七乞巧,还有十五的中元,想必定有人告假,婢子那两日绝不歇息,甘愿替姐妹们当值。” 她又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钱袋,双手捧上。 麻布钱袋针脚粗糙,里面的铜钱,包括了应池典身一年的钱在内,有个几百文。 她几乎拿了她全部的积蓄在赌,背水一战。 王嬷嬷接过,掂了掂,铜钱轻响,她已握在手里却还是叹了气,摇头道:“非是我不近人情,府中事多,人人如此,岂不乱套?” 应池的指尖微微颤着,无措地垂手。她酝酿着情绪,转瞬间眉目凄然含愁,眼睛微微一转,泪光已然点点。 “嬷嬷宽恕,您也知道菊英的身份,其实是……是芳舒来寻婢子了,她生了场重病,没人照看会死的。 “前几日婢子就是去照看她……嬷嬷,菊英只求一日一夜,明个天黑前必定回府的,求您了!” “芳舒?” 关于芳舒的谎言一出,王嬷嬷便带着惊意地瞪了瞪眼,她打量着应池的眉眼沉默片刻,终是面露信色。 那眉目似乎还透着说不清道不明、欲说还休的情愫,但最后只是摆了摆手吐了松意:“罢了,早去早回,莫误了时辰。” 曾王嬷嬷只言为应池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已是她为报恩所作的最大牺牲了。 应池也不知王嬷嬷报的哪门子的恩,也不打算问。在这陌生的地方能有人对她好,她自坦然受之,不想管些弯绕。 就比如现在,她看不懂王嬷嬷的复杂情绪,也不想看懂。 她眼眶一热,只有达到目的的激动,深深一福:“哎!谢嬷嬷恩典!” 得到应准的话茬儿,应池转身出房门,裙角掠过石阶,步履匆匆。 她回下人院儿里悄摸收拾完,从王嬷嬷手里接过主母对牌,转眼间便消失在府门外的长街尽头。 或许,此次她便不会再回来,或者,回来的不再是她。 从鲁公府跟着应池出来,乐七脚步不停,直到看着应池进入陈氏药肆,他才靠墙歇了一会,等着人出来。 不由倚墙喃喃:“看着平时吃少言少,没想到体力还不错。” 少倾,乐七便见应池与陈娘子,还有几个采药人背着药篓出来了。几人雇了辆两驴并拉车,前往明德门。 守门郎被下过命令,简单看了下过所,就放一行人出了城。 “逃?往哪逃?明德门外的官道桑林,届时埋伏三百硬弓手,无论有无同党,尽数生擒,找个三言两句能敲开真相的酷吏速审,吾只要结果……在这一个女子身上,也耽搁时间太久了。” 世子对他荒诞提议的回答言犹在耳,恍若未绝,且世子行事向来从速从优。乐七的心一直悬着,他知道,菊英这次非死即囚。 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紧张并非担忧密务失败。 不得不说的一点是,乐七已不是一个合格的暗探,他忽略了一直在后紧咬的尾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至距明德门二里地的官方长亭临皋驿,几人分道扬镳。尽管陈风吟还有些担忧应池独身一人,但拗不过应池的坚持。 送行人多在此饮酒诀别,亭内备有石凳井水,应池在此短暂安坐歇脚的间隙,亦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她在袖间藏了半截柳枝,是以防遭人盘查,好脱口而出是送友人而归。 在日落之前,应池需要赶到启夏门,在城门关闭,宵禁开始后,她则需要躲开城门楼上值守人的视线,跳进那护城河里试试。 这是她漏洞百出的计划,尽管危机四伏,她还是来了。 启夏门不远的隐秘土堆上,应池就这样坐到了天黑。 酉时末,吊桥升了上去,门口的守卒全都退回了城里。戌时正,武侯卫放出第一波巡夜獒犬。 应池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往城门方向眺望。 此行,不成功便成仁,万一回去了就回去了,可万一回不去,她一定会被抓起来的,犯夜笞打,严刑逼问……甚至有可能会死。 到临阵,应池有些腿软,真要为了这飘渺的希望,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可她一想到于这个朝代三四个月间的林林总总……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无亲无友,无帮无助,无奈无望。 刀山已过半,何惧再登巅。 月牙弯弯挂在天边,不够亮堂但也不昏暗,应池皱着眉眼藏着身子躲在树的阴影里走,一路却畅通无阻。 直到没有任何遮挡物,她光明正大地站在护城河前。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她?像……做梦一样。 大概真是梦吧,在这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越是诡异的安静越觉得危险已至,可应池的心情反而越平静。 就这样吧,天仙神佛,求求了……让她回家吧。 再没什么别的想法,应池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入水灵巧轻便,未溅起什么大的水花。 往下猛游两下,河面静默,没别的异象发生,她不甘心地往前游往后游,亦或者沉入水底憋气憋到极点,可水面依旧平静。 城楼上,祁深按着腰间横刀,他所着的玄甲泛着暗光,而身下的护城河,在月亮的照射下,却浮动着细碎的明光。 “将军……”手下亲兵开口,却被祁深抬手止了话。 他眯起眼睛,手掌按向雉堞那入手粗糙的青砖。 水中的身影正以诡异的平稳姿态划过水面,不徐不疾,仿佛这不是宵禁时分的长安城重地,而是一个乡野池塘而已。 祁深活到二十一岁,八年随父征战的戎马生涯里,他见过疯癫的细作,见过醉酒的狂徒……却从未见过胆敢在长安城护城河里畅游的傻子。 若非故意放水不打草惊蛇,她怕是早被看守城门有无异样情况的值守人,一箭取了性命。 “上次,是你射的她左臂肩胛?”祁深将目光转向右侧紧张得喉结滚动的弓箭手,他记得这个战战兢兢的眉眼,“叫什么名字?” “回、回将军,卑职张尤,是……” “这次射她右臂。”祁深截断支支吾吾的回话,拍拍张尤的肩膀,斩钉截铁地命道:“与上次同样的位置对称,射准些。” “咻!” 箭矢破空而去,却因未预判好位置,在即将触及水面的刹那被河中人轻巧躲过,只激起一朵小水花。 听见身后同伴倒抽冷气的声音,张尤瞬间面如死灰。 “废物。”这声不急不缓的评价轻得像片落叶,却让张尤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弓,祁深又冷冷撩他一眼。 “下一箭射心口,取她性命。若再失手……本将军便取你的性命。” 有无同党,将护城河里的人置于最危险的时候,便是引蛇出洞的最佳时间。死是不会让她死的,身边的这个弓手十射九空,能摸到人就不错了。 第二支箭在弦上停留太久,久到张尤开始细数自己额头上滚落的汗珠,他瞄了又瞄,也不敢随意射出。 终于在箭离弦的刹那,应池亦仰头看见寒光闪过。 早在第一支箭矢射过来时她就发现有异样,末日情绪慢慢爬上了心头,她很确定……她死定了。 躲无可躲,也来不及躲。 可在那一瞬间,应池忽觉肩头一紧,细绳如同毒舌缠颈,牢牢地缠在了她的肩膀,拽得她斜偏一尺远。 而在几乎同时,暗处闪过一点乌光。 “叮”地击偏了箭矢,双双没入水中。 祁深瞳孔骤缩,那支打断箭势的器物来自河畔老柳,他劈手夺过张尤的弓,张弓搭箭,三指扣弦,看见阴影处微动一瞬,霎时松手。 弦音未绝,箭已破空。那箭去得极快,阴影处几乎在同一时刻有重物倒地。 祁深收回弓,递给张尤:“去夜巡队练练胆量。” 若没有那一根绳子和那击偏的器物,张尤的第二箭会正中河中人的心口,没有悬念。 在性命之忧的强压之下,能命中实属不易,有能力的人是需要爱惜的。 “抓活的。” 祁深神色淡淡,仿佛方才那一箭不过是信手为之,而那细绳…… 乐七,真是活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9章 迷魂汤 武侯卫举着火把,冲出城门四处找寻时,距离启夏门二里地的隐蔽粗壮柳树杈上,应池被人捂住了嘴巴。 从护城河里被拽上来,她还未了解状况,就被绳子的主人扯着狂奔。 突然发力导致她腿脚发酸发软,结果那人就把她背在背上继续跑。 速度极快,且跑的地方越来越偏。 应池心慌意乱,分不清是敌是友,只是缓过来后慌得开始掐拽打,拳打脚踢地挣扎,最后一口咬在前行之人的耳朵上。 好在已经跑出城门很远,那人瞬间就把她扔下,捂住耳朵,疼得龇牙咧嘴,却在下一瞬想过来扯她。 应池从地上爬起来,湿衣服沾了泥而变得沉重,脏污不堪。 她口中血腥充斥,迅速拿出一早在腿上绑好的防身剪刀,扎在了那人伸过来的手上,又顺势在其胳膊上划了一道。 她盯着对面人,眸中尽闪着生人勿近。 乐七捂着滴血的肩膀,有些焦急与无奈地威胁:“不想死就跟我上树。” 尽管还是狐疑,应池也不知为何跟着他被扯上了树。 下意识的反应过去,她发现自己对面前这个人其实并没有很深的敌意。 “别动,别出声。” 乐七声音嘶哑,剧烈的运动后他的心情慢慢平复。 而听见远处好像有搜查的声音,将应池的嘴捂得更紧。 夜深,可中庭院落的灯火未熄。 乐七伏在刑凳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强忍的冷汗浸透。板子落下时,他咬紧牙关,只从齿缝里挤出几声闷哼。 祁深立在阶前,一言不发。 月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眼底亦有怒意在翻涌。 击落箭矢之物是一只飞镖,昨夜已从河里打捞出来,四刃相扣形似燕尾,很精致。 而射飞镖的人,早已在抓到的那一刻咬碎了毒囊,只剩一具无声的尸体。 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至于乐七,祁深知道他一定会来请罪。 “停。”他忽然抬手。 板子悬在半空中,行刑之人放下手,行礼称“是”,乐七的喘.息粗重而破碎。 “为什么救她?”祁深问,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不悦。 乐七喉间滚动,咽下一口腥甜。 他不敢说是不忍,不忍看她受伤或死亡——世子的命令,从来不容违逆。 他更不敢说,他心下那股卑劣的情愫——承认自己是世子口中的粗蠢莽夫。 “她身上……有东西。” 乐七哑声道:“属下看见她在水里摸索,像是在找什么……或者藏什么。” “所以?” “所以……属下想,她身上一定还有别的秘密,此刻抓回来审不出什么,不如还是在暗中跟着,查个清楚。” 乐七艰难地撑起身子,和眉峰未动分毫的祁深四目相对。 可他知道,世子对他的谎话丝毫不信。 咬牙强撑着姿势未动,乐七双腮因为疼痛而打颤:“请世子给属下一个机会,若查不出,属下会按暗探严重失职之罪……自我了断。” 暗探若严重失职,虽被留一命,但会被刺双目,烧双耳,灌哑药,发到庄子上做活,捱过余生。 这是北静王府防止废弃暗探叛变的方法,大多数暗探会忍受不了这种刑罚而选择自我了结,匆忙结束生命。 云悬月隐,忽明忽暗。祁深盯着乐七,冷笑一声:“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非是如此……只是属下觉得事有蹊跷。”乐七依旧在坚持。 “好,好样的。” 祁深不紧不慢地开口,差点抚掌怒笑。 乐七的狡辩让他有欲给其当头一喝的冲动,他忍住了怒意,踱步往前,往院中去。 整个院落静得只剩下祁深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 一步一步,近在耳畔。 乐七的汗滴已经滑进眼睛里,却不敢眨一下,依旧请求:“请世子给属下一个机会。” “好。” 良久,祁深终于开口,“吾给你机会。” 乐七肩头一松,几乎瘫软。 他看见自己胳膊上缠着的那块布条,此刻因发力已经洇出了血,且他出汗如雨,浑身更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就一个月,但若查不出——”祁深的声音轻得像在叹息,却比刀锋利,“你知道后果。” 乐七聪颖灵敏,也是暗探中年龄偏小却悟性极高的,这是他第三次出任务,前两次都完成得很漂亮。 祁深虽惜才,但还惜不到纵容别人忤逆命令与愚蠢行事的地步。 他厌恶蠢货,尤其是这种,会被女人左右的蠢货。 不过就是俗尘里的一粒微尘,怎就引得两个相识不久的人心甘情愿? 尤其是乐七,竟不惜搭上性命,赴汤蹈火。 祁深向来过目不忘。那女子虽可以称得上是模样标志,但眉目并无惊鸿照影的灵气。 他想起北境的圆月,在戈壁的夜里,亮得骇人,却盛大、夺目而璀璨。而裴云廷的外宅妇周菊英—— 低微、卑贱,更不值一提。 两者相比,云泥都算高抬了她。 祁深只觉在看一场荒诞可笑的皮影戏,更可笑自己竟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 “继续,”祁深慢敛了唇角,眉目重染不虞,示意行刑,“五十下,一下都不能少。” 迈入书房,祁深打开卷宗。 这是他以左武侯卫名义行文大理寺,以“夜禁要案”为由申请来的,裴云廷死亡案卷宗。 只他那夜所见的伤口就有三处,但卷宗上的致命伤很模糊,且草草结案。 也并没有人对此起疑。 如若不是周菊英行踪诡秘,祁深大概率也不会揪着不放。 看来过几日休沐,他需得去一趟鲁郡公第沈家宅了,找一趟大理寺卿沈相旬。 本来沈家,也逃不开了。如今他只是瞧着这闲事越来越有趣,觉得有必要插上一脚。 此时的院落里只剩下笞打的声音,乐七的闷哼越来越轻,最后晕了过去。 应池按时回了鲁公府,却颓废了三日。 她本就独来独往,此刻更是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更是滚开的气息。 “能不能闭上你的嘴?” 应池的声音也不大,但透出的不悦与威胁感,霎时间打断了连云喋喋不休的辱骂。 她把鞋子拍在了连云的耳侧,烦道:“不然我们就打一架,输了的那个滚出府怎么样?” 连云止了口,呆呆地看着应池好半晌没吭声,显然她还是以为一如既往,没料到应池会突然回怼。 这一日,她看应池的眸子都透着怪异。 护城河的实验足以证明应池的判断失误,应池的脑子纷乱如麻,瞬间想了n种可能。 而每一种可能都需要大量的实验去证明,可现下看来她根本不可能一一去验证。 此事只能从长计议,她很迷茫,精神气也散了大半,整夜整夜地失眠。 “壮士,若奴家想报恩,此后去哪寻你?” 那日一直待到第二日城门开,那陌生男子仅是给城门郎亮了一下小牌,就免了很多盘问,连带着她也顺利地带进了城。 临分别,应池试探着问,想试试能否套出什么话,但那人如锯嘴葫芦般,一言不发。 应池瞥见他胳膊上包扎的布条,是昨日她剪下自己的里衣一圈给包扎的,情急之下她刺得很深,且剪刀带锈。 她想问问能不能还给她,她好重新缝上还能再穿,因为她实在没有钱了。但直到分开也没能张开口。 踏进陈氏医肆的时候,药童还以为是要饭的,往外撵她。 “速速走!莫因着我师傅性慈,便日日来讨便宜药,今日贪得药,明日病缠身!” “仁安!医肆怎能赶人!”肆内传来一声微怒的声音,脚步声疾,“我平时怎么教你……” 见到应池,陈雪序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她这一身行头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应池才道:“我……奴家失礼了,只因不小心跌到了泥坑里才弄得如此狼狈,陈医人好心,能不能借我点钱,买身衣裳,或者陈娘子有没有旧衣……” 应池若想活下去,她只能把自己收拾干净,在承诺的时间回鲁公府。 此刻唯一想到的就是陈雪序,他是男菩萨,他不会坐视不理,他应该会可怜她的。 所以她来了,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找谁了。 陈雪序安排医肆的学徒带她回了陈家宅,说明了来意。 陈家宅就在同坊不远,陈母慈眉善目,翻出来陈风吟的几件旧衣。 “瞧着芳舒娘子比阿吟略高不少,她的旧衣你穿上定短,且先去沐发浴身,我改改,很快的。” 陈母安抚着,又吩咐院里雇佣的一个浣洗衣小丫头:“半夏,你去帮周娘子调个药浴。” 应池闭着眼睛,这是自来此洗得最舒服的一个澡,她鼻子忽地一酸。 从来都是假模假式地哭,这次真情实感,悲怆于自己的倒霉,然后无奈地接受命运。 临黄昏,应池穿着改过的旧衣至陈氏医肆,她手上没钱,只能多说几句道谢,会还的云云。 陈雪序笑笑,掏出来一个钱袋,郑重地放在她手上。 应池哭过,透着浓浓的鼻音:“我会还你的。” “不着急。”陈雪序安慰着,自抽匣中取一青瓷小瓶,递给应池。 “你之前问的石榴裙染色水,我用了茜草汁,添加了蜂蜜和少量朱砂调和的,是暗红色的。” 陈雪序透着些许的不好意思,又多解释道:“若用苏木煮汁会鲜亮些,但我这没有苏木。” 应池接过,垂眼喃喃:“这已经很好了。” 本欲想着用红染色水也好,染料也好,吓唬吓唬那装神弄鬼的人,结果从护城河里捡回一条命回来,简直提不起精神斗智斗勇。 应池握着手中的青瓷小瓶,这才有了些许的困意,却听见右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连云起夜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10章 好戏 应池跟在连云身后,站在低矮的门框处,亲眼目睹了连云往她衣服上抹泥巴,以及连云眸中的狡黠。 像只偷腥的狐狸。 收了双手抱胸的姿势,应池眼睛眨也不眨地回身从桌子上拿了粗瓷茶壶,将水迅速而全面地倒在了连云的睡铺上,然后默不作声地躺下。 既挑事,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刚要闭眼,却对上了右侧芝芝瞪大的眼睛。 眼瞧着芝芝要张嘴说话,应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伸了过去,捂住了她的嘴巴,用气声令道:“嘘,睡觉。” 芝芝很乖,点了点头,霎时就闭了眼睛,不过心下有些担忧,还是明日再告诉菊英吧,这种行为是不对的。 连云如厕回来,见帐内女婢熟睡,呼吸均匀,她心情不错,白了应池一眼:明日看你如何得意! 却上床触到一片湿意,她尖叫出声:“啊!哪个杀千刀的往我铺上倒水!” 连云跳下了床,后背沾了水几乎湿透,众人揉着惺忪睡眼,面面相觑。 有人困倦地坐起身,烦道:“三更半夜的,嚷什么嚷?嚎丧啊!” 只有应池充耳不闻接着睡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旁人都知她是如此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连云心里有鬼,一眼瞪向应池,推向应池的肩膀。 “定是你这贱人,白日里不过说了你两句,夜里就来报复!” 应池睁眼坐起,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冷笑道:“我睡得好好的,哪有闲心理你?莫不是你自己尿了床,倒来赖人?” “你!”连云气得发抖,扑上去就要撕扯。 应池安能如她的意,快一步抓住了连云的手腕,甩到一边,也预备好了要是真打起来,确保能一把揪住对方头发的架势。 众女婢忙上前拦阻,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都给我住手!” 管事刘嬷嬷听见动静端着陶灯盏闯进来,脸色铁青:“深更半夜闹什么?惊动了主家,仔细你们的皮!” 连云哭诉:“嬷嬷明鉴,有人往我床上倒水,定是菊英这贱人使坏!” “是你吗?”刘嬷嬷目光朝向应池,见应池无辜地摇头,她又扫过众人,“谁做的?自己站出来!” 屋内鸦雀无声。 刘嬷嬷冷哼一声,给了众人选择:“要不然就是有人使坏,既无人认,那就全屋一起罚跪。要不然就是连云故意生事,单罚她一人。” 一听连坐,众女婢躁动起来,大半夜的,谁愿意无缘无故地起来跪一宿。虽如此,但没人敢吭声。 “我们都睡得好好的,只有连云自己起夜……”有个平日从不怕连云的女婢琴心敢,她也是家生子。 瞧着二人平时还算客气,可遇见这种涉及自己利益的事儿,还是大难来临各自飞。 “婢子听见连云慌慌张张,许真是她自个儿尿了床……”还有琴心的小跟班桃花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此言一出,不少人掩嘴偷笑。连云的脸色红转白,白转青:“你胡说!我何时——” “够了!”刘嬷嬷厉声打断,“连云污蔑她人,又惊扰众人,罚明日多浣洗衣物三筐,且不得用饭!再敢闹事,板子伺候!” 闻听处罚,连云呼吸都不畅了,她胸腔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瞪着应池。 后者则背过身去闭了眼,仿佛事不关己。 屋内重回寂静,只有连云恼恨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咬牙切齿。 几日午后,日光泼辉,漫过影壁,枝叶间漏下的光斑似碎银。沈家到底是不屑钻营的清贵人家,庭院的景致都透着雅静。 祁深被仆从引至鲁公府花厅时,沈相旬正在廊下煮茶。 炭火煨着银釜,水将沸未沸,他宽大的深青袍袖垂落,眉间三道浅痕,只因是常年蹙眉留下了皱纹。 见祁深来,沈相旬微微一笑,舒缓了眉目,却似对其来意心照不宣般站起作揖:“世子今日得闲?” 祁深亦作揖,简行晚辈礼:“恰逢休沐,沅峥特来讨杯茶喝。” 说话的功夫,案上茶汤微沸,沈相旬笑着斟了一盏茶推过去。 祁深撩开月光白的罗袍盘膝而坐,金鱼袋系于腰间,和蹀躞带上悬的青玉鱼形坠同垂在腰两侧。 他开门见山道:“沅峥不请自来,实在叨扰沈公,正巧几日前借阅的案牍,亦欲归还,遂并道带了过来。” 一卷案宗半开半合,有茶香袅袅浮在日光里,隔在二人之间。沈相旬抬眼:“这案子,武侯卫还惦记着?” 祁深笑了下,道:“非也,只是沅峥私下存疑,特来请沈公破此茅塞而已。” 无非就是裴云廷真正的死因,脖上勒痕或绳杀或自缢,嘴唇发紫或鸩杀,胸口插箭或箭贯。 祁深有怀疑过是周菊英所为,否则怎会连夜出逃长安城。 但瞧着也不尽然,那是个胆大的,却像个没脑子的,若不是有点子狐媚手段,怕是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听罢祁深疑虑,沈相旬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半晌才开口。 “仵作验得尸身颈项有两处痕迹,一为环缢痕,索绕全颈,另一为死后悬尸痕,斜向耳后。因舌不出,二者皆是死后伪作。 “口服钩吻致中毒,故而唇紫,却也非是死因,真正的死因是箭伤。不过……若无这贯穿伤致失血早死,他也活不过七日。 “仵作析尸察其左肺粘连且内为脓腔,金疮中风,这是他肺部的旧伤,瞧着疤痕像是背曾受三棱弩箭所留。” 祁深略有诧异:“旧箭伤?” “不错,且这新箭伤倒是像刻意所为,同为三棱弩箭,同样深度,与旧对称,似是生怕这旧箭伤被忽略般,刻意提示。” 沈相旬抛出所见,列出疑点,却在下一瞬笑了:“说到底,某亦如世子般对此事存疑,只是……”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这裴云廷自岭南流放路上能假死以逃,之后三年经历了什么,是一个谜团。 沈相旬的言外之意,祁深是知道的。 裴修远谋反案在三月前借由裴云廷的尸体被火速提出,无非是当时刚做太子的皇帝,与还是皇帝的太上皇之间的父子博弈。 可让人称奇的是,做局之人怎就如此之准,在玄武门事变那夜抛出尸体,就像…… 就像算准秦王殿下会在那夜发动宫变一样,算准他会做皇太子,算准他即将登帝一样。 毕竟,只有秦王殿下登帝才会为裴国公平冤,旧太子与太上皇绝不会。 所以,是赌局还是蓄谋? “朝廷既已平冤,再论细节,反倒不美。” 沈相旬将未尽之言道出,后将茶釜移开半寸。 水汽霎时断了线,他话锋一转:“这是圣上新赐的蒙顶山茶,世子尝之味道是否比旧茶鲜爽?” 祁深小饮点头称应:“沈公所言极是。” 现在的天下已是新帝的天下,必是以新代旧,结果已达,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茶过三巡,厅外有仆从匆匆进厅,沈相旬搁下茶盏,笑问何事。 那仆从躬身道:“大郎君命小人来问,世子若与阿郎话毕,可否移步青梧院,指点些弓马之术于郎君。” 沈相旬闻言抚须而笑:“说来惭愧,大郎近日习武,总不得要领,世子弓马娴熟,今日赶巧,不知……” 祁深会意:“既蒙令郎相邀,沅峥岂会推辞,令郎若大有兴致,亦随时可来武侯卫教弩场一叙。” “如此多谢。”沈相旬笑意更深,又摇头轻叹:“不过,倒叫世子见笑了。” “虎父无犬子,大郎这般勤勉,他日必成大器。” 两人寒暄着,沈相旬起身相送,祁深颔首一笑,随仆从往青梧院行去。 连云站在东厨院的廊下,双手抱胸。她捏着自己的衣服,眼睛却盯着厨房的方向。 远远地见芝芝捧着饭碗从里出来,她唇角弯弯,眸中闪过一丝诡诈。 不多时,厨房旁女婢用饭的下房,就传来一阵骚动。 “哎哟……肚子疼!” 芝芝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匆匆往茅房跑。 几个女婢面面相觑,往嘴里夹菜的手一顿。有人嘀咕着:“莫不是吃坏了东西?” 连云远远瞧见,冷笑一声。 原是想用这药整整这菊英的,可今早听芝芝说饭后要去大郎君的青梧院替七娘子取书,倒叫她灵光一闪,生出一个更好的主意来。 这菊英跟谁都不亲近,也就芝芝肯与之说个话,若芝芝去不成,说不定会托菊英代劳。 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连云快步回了七娘子的院子,寻到自己的阿姐——七娘子的贴身大婢蝶翅。 “阿姐,七娘子是不是要那本《昭明文选》来抄?可我方才听说芝芝身子不适呢,怕是去不了青梧院替娘子取了呢。” 蝶翅皱眉:“那书须得今日取来,娘子等着用呢。” “那你多催催芝芝嘛,或者……你给她出个主意,让她找人代取不就行了?” “代取?除了传话女婢,谁敢去大郎君的青梧院,少夫人的性儿你不知?” 言至此,蝶翅登时明白过来,轻哼一声:“你又想着什么坏主意?” “阿姐,你别管了!我跟那个菊英总是不对付,今个必须给她点颜色瞧瞧,你就多压压芝芝嘛,求你了阿姐!” 只要菊英踏进青梧院,她自有办法叫这丫头百口莫辩。 到时候就说她勾搭大郎君,流言蜚语满府飞,就单单是大夫人那就够她喝一壶的,少不了撵出府去。 谁让她和自己总是作对! 原先连云瞧着菊英是走了王嬷嬷的后门进来的,想亲近亲近,一块欺负欺负那些没背景的,哪知对方不领情又害她受了罚,梁子就此结下了。 如今更是积怨已深。 而被算计了的应池还不知道情况,她饭后小憩片刻,便沿着七娘子的回廊开始干活,已经跪擦到一半了。 她抬手用衣袖抹了抹满头的汗,芝芝捂着肚子过来说了请求。 应池头也没抬,依旧娴熟地擦着地:“我不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11章 勾引 芝芝就这样,如虾蟆跳跃般来去两三次,一张小脸上全是汗,每次央求的话说了半拉就忍不住离开上茅厕,然后再回来央她。 应池有些好笑地站起了身子,揉了揉手腕和膝盖,终于决定替芝芝去一趟。 本也非是她心硬,实因独来独往惯了,厌麻烦,况她来这也不是为了交朋友的,如今只是暂时找不到回去的方法而已。 待一年时间一到,她拿回菊英的典身契和身份公验,自由后,行动不受限后,一切都好说。 不过现下应池瞧着人芝芝是真有些可怜了,且都这样了也没有冲她不满,也实在难得。 因她前两日往连云铺上倒水,芝芝还委婉地劝说良久。 大意是“我虽然喜欢你,但难苟同你的做法,不过我愿意和你一起细细计议个稳妥法子反抗。但若你执意如此,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受到影响”。 嘴碎但单纯,且有些可爱。 应池很少跟人解释,她甚至懒得搭理人,但那日破天荒地跟芝芝说了原因。芝芝讷讷地点头,已经果断单方面把应池列为好姐妹行列了。 “你吃了什么?”应池有些担忧。 “就和平常一样啊,每日都是腌瓜菜。”芝芝蹙眉想了想,脑子一闪,突然记起来:“啊对了,今个午饭前,七娘子夸我当差好,将她吃剩的酥山赏我了……” “哦,这样。”应池的疑虑消了消,大概是因为天太热,胃肠温差大受了刺激,她若有所思地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芝芝点头,把大体规矩说了后,又额外嘱咐了应池不要靠近大郎君。若是不得已碰见也不要怕,恭恭敬敬地行罢礼再走,只是看尽量别多看,免得多生口舌,传到大夫人耳中。 大郎君沈敛谦是嫡嗣,沈相旬的正妻长子,将来是承袭爵位的第一人,凭门荫入仕秘书省校书郎,不到半年已升任监察御史,官职清要。 而如今娶的正妻是位居尚书右仆射郑琛的嫡幺女郑南旖,前途更是端倪可察全貌,不可限量。 这等子身份,府里有点子姿色的女婢们大概率会争前恐后博得大郎君青眼,事实上也并非没有那胆大的。 只不过一来沈敛谦正直上进,并不沉溺女色,二来郑南旖手段强硬,但凡有行动的差不多都被打发给了市侩人牙。 这样一言语,让应池的眉毛蹙紧了些,略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过你应也碰不上大郎君,今个郎君兴致好,这会子应该还在小练武场里练骑射。” 就这月,沈敛谦令人在青梧院专门劈出来了块地方,休沐或休息时就待在里面。 “不说了菊英,我撑不住了……”芝芝捂着肚子转身就走,看起来很是焦急。 到青梧院的时候一切很顺利,这条路应池走过且认识,七娘子的院子在府后,每次出府她都是沿着这条路往前。 由着青梧院的仆从将她领到内书房外,跟不过十岁的书房奴斗方说明了来意。 斗方点头:“有这回事,郎君早间已吩咐过,请稍待片刻,这便取来。” 可这一等就让应池在门外等了好久。 午后的阳光直射,门前这块青砖地白得晃眼,无一处可避。 应池的脸像烧着了一样,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滑过脖颈与前胸,痒得难受,热得毛孔炸裂。 直到书房里的斗方让她进去。 “何故?”应池狐疑不已,直接问了,“可是寻不着了?” “是的。” “可我?究竟因何……须我入内?我一粗使的婢子,不合规矩。”应池警惕心起。 可别想着法儿要害她,她进去再出去,莫非要诬她偷东西? “若不入内,阿姐也可找个隐蔽处躲上一藏,这《昭明文选》偏生一时半会寻不见!今个府中有贵客,你且杵在书房外头——” 斗方的眉毛成八字,挠了挠头,甚是为难地上下打量了应池一眼,客气解释着:“免得被客人瞧见了这一身破落打扮,没的辱没了大郎体面,连累了小子也吃瓜落不是?” 应池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粗麻布衫裙。她的针线活马马虎虎,磨破的裙膝盖和手肘处糊了两块大补丁。 虽然破落但我衣服干净着呢,而且凭什么是你找不着要来数落我? 应池抬眼看斗方,有些不满但还是礼貌问了句:“可还要很久?不若我先回去回了七娘子,待会再来?” “没多久,不过是以防不测,小子找时心总悬着怕挨骂,容易分神。” “好吧。” 应池瞧着对面人也着实真情实意,况且一个十岁的小子心思能叵测到哪里去。 一进这内书房,凉气像一匹绸缎,从头到脚裹了上来。 应池舒服地眯了眯眼,她听见身体的各个毛孔都在发出满足的叹息—— 那是一种被炎热赦免的、近乎幸福的战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慢慢找吧斗方,她不急。应池朝着置冰的铜盆多走了两步,然后待着不动了。 书房内墨香四溢,夹杂着一缕檀香袅袅,而东西两扇屏风将这空间隔成了三段。 铜盆旁的红木书桌上,毛笔静静搁置在砚台处,习字纸上还存留着主人未收的墨宝。 离得不算远,应池能瞥见那放在桌上的习字纸。 哟?她眼睛睁了睁。 笔是狼毫,墨是松烟,纸是半熟的宣州笺,写得却是——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 是《劝学》,熟悉的肌肉记忆让应池喃喃出口,背出了未写的下两句:“君子博学而日参醒乎已,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却不想如此小声的一言毕,门口就响起一道男声。 “刚还奇于持简兄何时安排了识字婢在书房伺候,原来是个大通文墨的。” 男声尾音上扬,莫名熟悉。 似和那个经常让她噩梦了声音重合般让她深恐,应池顿时头皮发麻,浑身一颤,前一瞬还觉得舒爽的空气更是冷得让她发抖。 且现在,她后悔得简直想咬舌头。 应池安慰着自己是因太恐惧穿来的那一天才至如此风声鹤唳,她条件反射地半转身,眼皮都没敢抬,履行着芝芝的交代,只匆匆一掠面前的月光白罗袍下半身,就胆战心惊地跪伏行礼。 故意压憨的声音从地上传过来:“婢子敬问大郎君安。” 从典身为奴开始,应池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克服自己这做奴婢得说跪就跪、卑躬屈膝的心理障碍的。 而比起单纯跪下,她更喜欢这样跪趴式的告饶行礼。 有种给死人送行的感觉。 让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奴才。 那瓷白的脸转过来的时候,祁深瞧了个正着。 从来都是这种角度瞧她,居高临下地俯睨,让他焉能不熟悉那眉眼? 而且她时时刻刻能给他带来的感觉是……如此的令人诧异与好奇。 祁深刚还略带笑意的唇角猛地一收,取而代之的是蹙起的稍显不虞的眉毛,显然是没料到这人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她没看清他是谁,而且,还把他错认了。 在经历了自己的下属‘背叛’后,他对此人更是多了一层说不出的情绪,祁深微下垂了一侧唇角,大概可以称之为厌恶。 端着茶盘的仆从匆匆进门,刚想言语一句恭维的话时,就被祁深抬手止了。 仆从遂只放下茶盏后又匆匆收起茶盘,侍立在一侧,替大郎君照顾好贵客。 而屏风里头不知因何缘故迟迟寻不到书的斗方也大惊失色,他以为是郎君携贵客突至,于是匆匆拿起书案上就摆在眼前的那本书,越过屏风,却在看见眼前这一幕傻了眼。 他看见应池跪趴得溜直,于是也没敢吱声,与应池跪一起了。 “来此作甚?”祁深慢压了眼皮,目光落在那人简单束在后脑的低椎髻上。 这几个字却是吐得又轻又慢,态度赶上了厅堂衙门审案子。 应池喘息几瞬,定了定神,又往下伏了伏,确保自己的体态与话术,万无一失,无一丝一毫的不恭敬,才敢开口。 “回郎君的话,奴婢奉七娘子的命,来取《昭明文选》。” 莫说应池紧张地屏息,斗方都已经开始哆嗦了,他还想用胳膊肘捣一捣应池,提醒她一下,喂!这不是大郎君。 “这传话女婢,吾怎么记得……不是你呢?” 又是不咸不淡的一句问话,却依旧极具压迫性。 “郎君说的是,的确不是婢子,是芝芝。只因芝芝今个身体不适,七娘子又要得急,才派奴婢来的。” 编故事不如实话实说,这是应池一早就想好的说辞,说是七娘子让她来的。 应池觉得府上大郎君总不至于小心眼到揪住这个不放,更不可能因为这去质问七娘子,才敢小小地扯这个谎儿。 “哦?” 祁深懒散的嗓音里泄出来一声,却听在应池的耳朵里像是不信她的说辞般。她看不见对方的神色,心中升腾起局促不安和忐忑来,怕不是……真不信她? 果不其然,接连的两句意味不明的问话,证实了应池的猜想。 “真是么?能这么巧么?” 他还真是不信。应池硬着头皮努力让自己不露怯,咬定了话:“奴婢绝不敢欺瞒郎君。” 空气好一阵静默,应池心里开始发慌,怎的还不发配她出去? “你识字,通诗书?” “回郎君的话,婢子略识得几个简单的字,不通诗书。” 祁深脚步朝应池迈了几步,扫了一眼红木桌上的习字纸,薄唇轻启。 “撒谎。” “奴婢绝不敢欺瞒郎君。” 又是一句咬定。 可短短几句问话,应池已经撒了两个谎,她到底底气虚了些,慌忙解释着:“婢子没有撒谎,那两句……是婢子听七娘子说过,才记住的。” “狡辩。” 应池伏在地上已无话可说,冷汗从额角渗出。 这人,怎这般难缠。 而对于祁深来说,几乎已经给人定了性,无论人说了什么,在他眼里,面前人总是透着点怪异的手段和心思。 她何以冒名前来,何以卖弄学识,又何以撒这么明显的谎?怕是原因无他,无非是想让人对她产生好奇。 若非今个他来鲁公府,他先至书房等着沈敛谦后寝更衣,共同参悟棋局,那来的人将是谁?不言而喻。 综合之前对她的了解来看,他突然想到一个最可能的原因—— 她怕是有勾引沈大郎君之嫌。 祁深冷哼一声,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外宅妇做派。【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12章 抬头 应池咬牙咽下喉间的一抹惊惶。 她也知道自己是个倒霉的,或许是大郎君今个兴致差,或许是他屡射不中随便找了个人撒气。 放现代她大大小小是个腕,谁敢给她脸色瞧?谁敢……但总归,她现在不能跳起来抛头颅洒热血,只能一味地装憨。 “婢子……不明白郎君的意思。” 祁深终于撩袍落座,他又缓慢打量了一番座下伏地那诚惶诚恐的人,目光在其露出的一截白皙后颈处短暂游移。 “不明白?” 似笑非笑的回话,追根到底的语气,让应池一头雾水的同时又不禁指尖按紧了青砖地,而下一瞬却是一声没给她反应的冷令。 “抬头。” 应池硬着头皮,缓缓把头抬起来了,可万不敢直视。她的眼皮下垂着,目光只及对面人的腰间玉坠。 这该死的主仆社会! 素净的鹅蛋脸上其实并无媚色,利落的发髻也并无逾矩,几缕散发乖乖挂在两颊侧,也并不刻意。 越是这般清丽干净,越是让祁深觉得她在想着法的以色侍人、狐媚惑主。 虽然有诸多好奇,却也在本能地看不上她,厌恶她处徘徊。 可此时此刻,祁深并不认为自己在以偏见看人、傲慢待人。 “世子!” 恰这时,一道自书房外的男声传来,打断了屋里微妙的氛围。 “这粗茶还饮得惯?惭愧只备得清明前采摘的早春茶,以供世子尝鲜。改日定偷出家父的密云团赔罪!” 来人言笑晏晏,大步走进书房。 祁深端起茶盏小饮一口,细品后淡淡寒暄:“持简兄谦虚了,入口清寒,舌尖澄明,两颊回甘,这茶独一无二。” 沈敛谦进房后,看见跪在地上的应池和斗方倒未觉惊讶,只是霎时收了笑意。 “这是出了何事,可是你们两个冒犯了世子?” 来之前自有人向他禀了一切,只是不知全尾,只道大略。 世子? 应池的脸色有些惨白,这一来一回的对话,足以让她知道,她刚刚都做了什么蠢事。 她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扣着大腿,终于在问罪音落的那一瞬重新伏地。 “是奴婢眼拙,冒犯了世子,请郎君恕罪,请……世子恕罪。” 这一声声恕罪让旁边的斗方跪得更结实了,此刻斗方只希望自己能降低存在感,矛头千万万别对准他才好。 沈敛谦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两人,回到祁深的面上时变得温和起来,仿佛在等他开口。 那意思大概是:随世子意处置,别无二话。 祁深放下茶盏,姿态放松地往椅背倚了倚,微挑了凤眸,闲闲地开口,将应池为难到底。 “谈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不过是进门听这奴婢念叨了两句,饶有兴致,像是通点诗书般,想听她说个新鲜罢了。 “可她偏生说自己不通呢。” 沈敛谦闻言皱眉,不悦地询问应池:“你怎生回事?” “奴婢……的确不通诗书,只是郎君摘抄的《劝学》,奴婢恰巧会背,仅此而已。” “那就抬头,背来听听。” 话一出,沈敛谦便诧异地看向说话者。祁深的眉宇中尽是不悦,并不像其本人所说的那般——饶有兴致。 行,背给你听。 应池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手指按紧地砖一瞬又松,跪起身来。 肩膀下沉,后颈上提,贴着墙根站立,自五岁入舞蹈房直到现在,她已经习惯这种体态去适应任何舞台,回答任何问题,参加任何采访,以及面对任何闪光灯。 即使是跪着,脊梁也是直直的。 并非是刻意,实在是太习惯,习惯到倘若抬头让她奴颜婢膝般,她大概会—— 背不出来。 “君子曰……” 会的地方流利脱口,不会的地方敷衍过去,能磕磕巴巴地顺几个她会的片段节选,就已经很不错了。 高中的知识在下考场的那一刻全都还给了老师,更何况她还是个艺考生。 书房鸦雀无声,除了趴在地上的斗方,其他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应池。 祁深的眉头渐渐皱起。 那细白的脖颈修长而倔强,目光盯着一处不躲不闪,骨子里分明留着几分不肯折的傲气。 看样子到底是跟着裴云廷做外宅妇的时候,养成了些为主的傲骨呢。 可傲骨?这种东西本就不应出现在奴婢身上,外宅妇?更不配。 “停了吧。”祁深松了松领口,莫名有些烦意。 沈敛谦有成人之美的打探之意:“世子瞧着这婢子……” “无甚趣味。”祁深的眼睛都没再看面前人,说的话也不像是假话。 沈敛谦于是了然。早就看见了斗方手中的《昭明文选》,他摆手示意。 “书既取到了就且回去吧,七妹该等急了,莫要忘了告知她,改日我会亲自考校她的功课。” “是,郎君,婢子告退。” 应池如蒙大赦,接过斗方递过来的书册,几乎是硬扯过来,起身退下了。 沈敛谦在她补过大补丁的地方眼神停留几瞬,眸色讳莫如深。 斗方也想逃离此地,正欲开口请求一下,就听见沈敛谦不满的声音传过来:“你还杵着作甚?” “是。”斗方一个激灵,也如蒙大赦般地忙退下了。 果然坏事不能做,是会有报应的。 应池攥着书角,快速且明确地沿着原路返回沈七娘的院子。 青石小径四下无人,燥热拂过她干净但穷酸的裙角,风却透不到里面去,且腿已经和袴粘在一块,黏腻不堪。 热与不热,难不难受,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她觉得安全的地盘,在离开鲁公府之前再也不出来,再也不要热心助人。 一只手掌从侧捂住了她的嘴,树后突然冒出一个人,炽热的胸膛紧紧贴上她的后背,把她搂抱在怀里。 应池眸光一冷,未及思索,手腕便一翻,扣住那人腕骨,腰身一拧—— “砰!” 沈三郎沈敛谨便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却疼着也要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哎呦小女婢,你这下手也忒狠了些,疼死我了!” 应池垂眸看他一眼,神色淡淡,不乏鄙夷厌恶之色。 她不动声色地捡起书,小心翼翼地掸掸土,装听不见背后之人的叫嚷往前走去。 应池刚到鲁公府时,出门换药的时候就被这纨绔堵过一次。 他扯着她往人少的花园去,欲行不轨之事,她也是这般,干脆利落地将他撂倒在地。 那时候应池以为自己完了,却不知这人骨子里其实是个怂货。她崴了脚走不快,他在后紧追不舍,扯了她的肩膀,还欲继续。 后来是她急中生智,面露惊恐地往他背后叫了声“阿郎”。 沈敛谨立即匍匐在地,仓皇跪着原地旋转后除了拼命求饶什么也不会了:“阿耶恕罪,儿子并非故意……” 只要这人有怕的东西,那么就是好对付的。 “喂小女婢……”沈敛谨从地上爬起来,又搭上应池的肩膀。 应池冷冷停步,甩开他的手威胁着:“你还想再被摔一次吗?滚开!” “我可告诉你,奴仆打主人,可是要重刑的。” “那我们去阿郎那里分说分说?” 沈敛谨耸耸肩:“我说笑呢。” 他是真怕他父亲。 应池微微福身,语气又无奈又平静:“三郎君若想玩闹,不如先去寻府里的部曲练练手,奴婢手重,怕再伤着您。” “说真的,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她知道他说的什么,自从第一次强迫未果,他就试图以理说服她委身于他。 应池不明白,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你可以从你院里的婢女,选几个愿意的做你的通房,来解决你的需求,这样不是更好吗?肯定有愿意的人!” 沈敛谨怪叫一声,然后道:“要是可以,我还用找你?沈家家规很严,弱冠后若未娶妻才可以有通房,我过了今年的生辰才十七。” “那二郎君怎么……” “他是我大伯的儿子,我大伯薨逝后,我阿耶管不了他,他才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如此狂悖。 “我虽然不肖,但终究是我阿耶的嫡房次子,倘若我大兄出事,兴旺家族的重任少不了要落在我肩上。” 见应池根本没听他说话,沈敛谨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说真的,就让我试一次,我已经十七了,我还没有碰过女人。” 应池去够他举过头顶的书,根本够不到:“这根本不是可以试一下的事情!” “怎么不能?你不同。” 沈敛谨双手欲撕,应池不敢再轻举妄动,烦问:“哪里不同?” “我对你,甚觉心契。可知为何隔着老远便瞧见你?你这般一步抵人两步的猖狂走法—— “莫说咱府里,就是踏遍长安一百零八坊,也寻不出第二个这等跋扈的,你有意思极了!” “可我还是一定会叫嚷得所有人都知道。”应池冷了脸,“好了,还给我。” 沈敛谨没动,却在下一瞬察觉应池神色疏离,后退了小半步,他反倒来了兴致:“你……” 应池朝他身后行礼:“大郎君。” 沈敛谨惊得一个哆嗦,脸色突变,应池跳起来在他失神的刹那,轻巧夺过,闪身便走。 看来,还有一个沈敛谨怕的人。 祁深从青梧院离开的时候,乐觉早已经把书房里见证经过的两个人威胁过了。 “世子做事,一向有世子的道理,你说呢?” 乐觉用匕首拍拍那仆从的肩膀,又拍拍脸和喉咙,“管好你的嘴,我不希望第二日听到有关世子的任何风言风语。” “是、是。”那仆从战战兢兢地应声称是,斗方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直接吓尿了裤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13章 不顺 双驱马车自鲁公府的朱漆大门驶出,碾在石板路上。 拉车的马是河西骏马,其毛色如墨,额前亦缀着银丝络头的当卢,甚是矜贵。 祁深斜倚在厢内的紫檀凭几上,指尖无意识地点了两下侧沿。不知何缘故,到底是有些心不在焉。 车轮拐过了灰瓦矮墙。恰此时,“嗖”的一声锐响。 “世子当心!” 乐觉暴喝,猛地跳扑进马车深青纱帷内,扯住内里人的手臂往侧里拽,却还是晚了一步。 一支箭矢擦着祁深的手背钉入了车壁,尾羽犹在震颤。 待低头看去时,被擦划处已然涌出了鲜血,口子不浅,兀自狰狞着。 是三棱弩箭。 棱边锋利如刃,飞行破空有声,若入身便是绞肉裂骨,非死也是重伤,仅是如此划过,就血流不止。 “追!” 乐觉咬牙恨齿。命令一出,众护卫直寻箭矢来处—— 巷口废弃茶楼的二楼小窗。 那窗扇半开着,窗棂上还留有半个模糊的靴印,几个护卫翻过窗越过墙,追出去两条街。 人影早已无踪,只有三三两两挎着菜篮的小娘子和老妪慢吞吞走着,墙角两个垂髫小童蹲着在斗草嬉戏。 “世子恕罪!属下失职。” 这边,乐觉忙掏出胸袋中的金疮药和解毒丹递过,然后跪地请罪。 “无毒。” 祁深若无其事地道了句,示意乐觉起身。 他用手帕蹭擦着手背的血迹,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后,方抬了眼皮,将那箭矢细细端详。 箭杆是上好的柘木,箭簇打磨得极精细,尾羽也修得很齐整。 最重要的是—— 和那夜通善坊外,裴云廷身上所插箭矢,如出一辙。 那刺客并不恋战,与其上是刺杀,不如说是警告。 警告?祁深情绪不显地盯着瞧,突然扯唇笑出了声:“有意思。” 笑里不乏森然,竟敢舞到他面前,也真是有意思。 遍寻无踪后,马车再度启程。而与此隔了几条街的路上,一身量高挑的小娘子挎着篮子,面容冷肃地拐过弯,迈进了鲁公府的后门。 此人却突转脸色,变得笑容可掬,并柔声细语地和守门的苍头打了声招呼,似仅是出门买了点东西般,丝毫看不出其篮子内的麻布下,藏着被拆开的弩。 北静王府长宁公主寝居内,李言蹊腕间戴一串沉香佛珠,指尖轻轻拨动着另一串,之前胸前常挂的小八卦镜,暂时被收了起来。 因着晨昏定省的规矩,她每日总能见着儿子两面,觉着也该是时候跟他提一提了。 晡食过,祁泰事务繁忙夜宿书房,派人告知李言蹊不必等他就寝,这几月,他常常如此。 皇帝初登基,百事勤勉,以武力保障皇权过渡,祁泰匹马当先。身为静北王,他既要做皇帝的刀,也要做稳定秩序的盾。 近人定时分,祁深已至李言蹊的寝居。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他在母亲面前总是温和又谦逊,李言蹊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同往常一样,只是这次李言蹊叫住了祁深。 “深儿,”她抬眸,嗓音温润雍容,“你已二十有一,婚事……也是不是该有个计较了?” 祁深唇角含笑,神情恭顺:“母亲说的是,只是儿子想着,功名尚未如父亲当初尚主般而立,成家未免仓促。况且——” 他略顿,笑意深了些:“总要寻个如母亲这般慧明的,才不辱没门楣不是?” 李言蹊捻珠的手微滞,轻笑责怪:“滑头。” 她眼底漾开细纹,似嗔似喜,却如何不知这是祁深的推托之辞? 看似事事依她,却是个极有主见的。 打天下的时候已经过去,如今天下大定,该是文官治天下、多有建树的好时候了。武官想往上升,难上加难,更不用说上头顶着一群开国功臣。 祁深见母亲神色微动,赶忙顺势转了话头:“这月廿三便是母亲寿辰,儿子与父亲商议,不如请玄都观的道长来设坛祈福如何?” 李言蹊摆摆手:“闹哄哄的,倒不如你抄卷佛经与我。” “庆寿可不得热热闹闹?届时儿子再去求得圣上恩准,让太常寺的乐工和舞妓到府里表演,好生热闹一番。” “罢了,随你就是了。”李言蹊妥协笑着,忽又蹙眉伸手:“你手上怎有伤?” 祁深不动声色地用袖口一掩。 来之前拆了白练,就是不想母亲起疑,伤口药味虽重,却能被寝居内的檀香很好遮掩,不想还是给瞧见了。 祁深笑着不甚在意:“今个练剑,儿子不察,莽撞擦伤了,其实无大碍。” “为不让我心忧,你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 李言蹊担忧着,又道:“深儿,万事以自己的身体为重,知道吗?” “儿子自当谨记在心。母亲且歇息罢,切莫过于操劳,儿子去前头寻父亲说会话。” 祁深言罢,得了李言蹊的准许,于前院书房问候完父亲祁泰,便回了可中庭。 他摩挲着手里的三棱弩箭,盯着瞧了几瞬,而后命乐觉前来,问了些细节。 “那刺客跑得很快,七拐八绕,却似是对四周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祁深若有所思。 刺杀应该是一时兴起的,不像蓄意,否则不会那么仓促,他想不通最近有得罪什么人,除了一直调查的周菊英。 她身边应也有人不远不近地护着,上次护城河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隐蔽到乐觉从未发现过,如果不是周菊英性命旦夕,那人也不会暴露。 而如今他的接近,必是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才招致暗杀。 祁深冷扯了唇角,他并不是一个好商量的人。 这鲁公府,看来他还得再去一趟。 “乐七的伤如何了?” “回郎君的话,好大半了,估计飞檐上树也不在话下了。不过是些皮外伤,用的好药,自是恢复得快。” “既好了就让他继续把人给盯死了,放聪明点。还有,提醒他别忘了答应过什么,所剩时间可没一个月了。” “是!” 那日乐觉也在场,对于暗探来说,乐七所应下的条件无异于寻死,找出她隐藏的秘密……她能有什么秘密呢? 今个他又在场,跟着世子这些年他亦学了不少察言观色,那小娘子看似句句求饶,实则在以弱对强,拿捏人心。 真躲不过去了,才肯泄露出来一星半点的东西,着实会藏。她如今在明不假,那谁在暗呢,会是今日的刺客吗?目的又是什么? 乐觉负命,将话传给了乐七。 而乐七却是短暂“嗯”声后,半晌没再说话。 他是个孤儿,从小唯世子命是从,从有意识开始,世子就是他的主人。 主命所遣,赴汤不违。 但人在离死的最后一个月会做什么呢? 乐七不知,他只收了一截洗不净血的长条布,怀揣在胸袋,然后仔细梳了头发。 自青梧院回来后的几日,应池的日子过得不顺极了。 她发现自己的衣服不是被风吹到地上沾满泥土免不了重洗的命运,就是莫名其妙破个特别大的洞。 她还得用她那上不得台面的缝制手艺苦哈哈地补补丁,因为她实在没有多余的铜钱去领新的。 应池有怀疑过是连云使坏,但瞧着也并不像,所有人在一夜之间都把她当做外来物种般排除在外,认识的不认识的女婢见到她全是一副斜眼看她甚至冷嗤的表情,除了芝芝。 应池叹口气,再一次晾上衣服后,迈步往厢房走去。 正欲推门,却听到了几人的窃窃私语。 “她可真大胆,连大郎君都敢觊觎。” “可不就是,估计就是全靠那一身子狐媚手段。” 偷听的应池翻了个白眼。 “嘁,算什么,不就模样好点,身条好些,我还跟她一样高呢。” “是一样高,但她的腰在哪,你的腰又在哪?她的肩和胯多宽,你的又多宽?” “好了,别说这些了。”一人出声,打断两人谈话,接着嗤笑一声,那人又道,“少夫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着呢?赌一赌她在府里还能待几天如何?” 三人一阵哄笑。 最后是连云的声音,她每天都骂她两句,应池焉能听不出来? 不欲再听这些人的丑恶话语,应池直接推门进去了,她将那三个每个人都盯着冷眼瞧了几瞬才走。 感觉被挑衅到,连云直接就开骂了:“坟墓爬出来的野狐精,一进来就一股骚味儿。” 这应池忍不了:“知道为什么吗?” 连云蹙眉:“什么?” “刚过来的时候跟你娘说了会话,可能是那时候沾上的吧。” “你!”连云伸手欲挥应池的脸。 却被应池轻巧捏了手腕甩开。她比连云稍高点,力气也大点:“一边儿去。” “等着瞧吧,有你好果子吃的。”连云却突然又不气了,她笑吟吟地甩下一句,“我们走。” 应池装不在意,但流言蜚语有时候却是能杀人。 第二日倒好,芝芝冷落她了一天。应池皱眉不明所以,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在。 她有些艰涩,不过没关系。 反正她也不愿在这待,她也不需要朋友,等她找到回去之法,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吃力地将木盆打满水,又一次站在石槽边洗白日意外掉落的衣服。 直到夜阑人静,应池神色不辨地垂着眸子回房,被人用一只手臂堵住了去路。 是芝芝。 她撅着嘴拧着眉毛,把应池拉到远处的廊下说悄悄话。 “菊英,我可告诉你,你可不能学那些眼皮子浅的货,为了什么荣华富贵去勾搭大郎君。” 芝芝涨红了脸,忍了一天终于忍不住了,她此刻的警告少了些严厉,却多了几分含混的抱怨。 “谁造谣污蔑我?” 原来如此,应池叹口气,蹙着秀眉低眸。 “哪是造谣,我是亲口听大郎君身边的斗方说的。” 芝芝不满地冷哼一声:“别以为勾搭了大郎君,就能一步登天就能做了妾。 “府里人可都知少夫人是什么脾性儿的,她能如你愿?去之前我也告诉过你,你怎么就能那么大胆……” 应池的眸中闪过寒意:“原来是斗方。”真是欠收拾。 芝芝好哄,应池说了缘由后她就信了大半,此刻又被赋予了艰巨的任务—— 明个儿去大郎君院里上交七娘子摘抄的《昭明文选》时,借用连云的名义,把斗方给骗出来。 可第二日还未来得及教训斗方,应池先被带她入府的王嬷嬷训斥了一顿。 无非就是因为近日的风言风语。 应池咬牙,对斗方的恨意又多了一层,却当着王嬷嬷的面儿,万不能表现出来。 “菊英!我此前就告诉过你,少惹事生非,你是我领进府的,你寻那痴心妄想去勾搭大郎君,莫非是忘了自个是个什么身份?” 王嬷嬷面露不虞,果真是个外宅妇做派,才堪堪三四月,就知道捡着高枝攀。 作为外宅妇,该是非完壁之身,做七娘子院里的女婢自是不合格的。 只是菊英通身看下来也是少女无疑,气派也不俗,王嬷嬷才姑且将错就错,替她先瞒了这个谎。 总归是个粗使的,上不了台面。那时也不知这菊英心思竟这样野,眼睛敢放到大郎君身上,搅得这府里鸡犬不宁的。 “嬷嬷净听了旁人的闲话来笑话菊英,您对菊英恩重如山,当初是您给了安身立命之所,菊英才不至于大街上要饭,菊英作何也不会去打您的脸! “那都是别人的污蔑,您不信,您不妨去大郎君那问问去,大郎君怕是连菊英是谁都未曾知。 “菊英连七娘子的院儿统共没出过几回,真真是受了好大的冤枉!” 应池秀眉微蹙,鼻头红红,她咬着下唇,嘴唇发颤,哭得梨花带雨,一双美目里却是委屈至极,眼泪汪汪地看着王嬷嬷。 王嬷嬷当下便心软了几分,想着菊英总归是个孤苦无依的。 “行了!莫要再哭了,你自省得就成,没出了什么大事,老婆子我也说不了什么,就且莫再生事了,没有下回了。 “再有那胡说的,一概回禀大夫人,撕了她们的嘴,撵出府去。” 最后一句王嬷嬷说得声大,显然是让路过的也听听,省得往后再有人背后嚼舌根。 应池自是擦干了泪,素着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感恩戴德不已。 午后,应池左手拿着从厨房偷拿出来的擀面杖,敲在右手上,啪啪作响。 她面色极冷地在约好的偏远无人廊下等斗方,完全就是械斗的架势。 待斗方一到,应池猝不及防地往他脑袋上敲了闷棍。 斗方疼得呲牙咧嘴,扭头怒目圆瞪。 见是应池,便自知理亏,忙告饶道:“哎呦,哎呦喂,饶了我罢好姐姐。” 他也知道他做了什么好事! “这些污蔑我的话,你跟谁说过,一概澄清了去。” 应池寒眸直视斗方,因用力咬牙引得额头筋骨微跳,她的视线咄咄逼人,开口便是疾言厉色地威胁。 “否则,我被赶出府的那一刻,我也得带走你。” 她用手拍拍斗方的脸,目光阴鸷:“下地狱我也得带走你。” “听明白了就滚!别再有第二次。” 斗方慌不择路地跑了,于是第二次,被吓尿了裤子,滴答了一路。 应池深吸一口气,正欲离开,却听月洞门后响了几声鼓掌音,接着走出来一个满面春风的人。 不是沈敛谨还能是谁?他单挑着眉拍着巴掌叫好:“真是精彩!” 面对他应池都懒得翻白眼,是很无奈了:“你怎么每天这么闲?” 他朝她走过来,应池举起擀面杖,“你也想被敲一棍?滚远点!” 沈敛谨便止步了,不怕也不恼,还笑吟吟地冲她眨眨眼。 应池无语地瘪瘪嘴,后撤几步,赶忙快步离开了。 只剩沈敛谨瞧着应池远去的背影,慢慢收了笑容。他心下那个飘忽不定的主意也终于落了地,只待实施了。 他一定要让她当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14章 识趣儿 三更天,夜色沉酣,女婢们呼吸匀长,睡得正熟。 应池冲芝芝使了个眼色后侧转过身去,正对着连云的后背。 芝芝则了然地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来,看着账中熟睡的几个人,开始望风。 应池已经打探清楚,那日芝芝拉肚子、斗方刻意引她进书房,以及最近府里关于她如何勾搭大郎君的风言风语,全都是连云一手策划和指使的。 她咬咬牙,若再不给连云点颜色瞧瞧,怕是真得被当软柿子捏了。 从枕头下摸出青瓷小瓶,应池往指甲上蘸了蘸,开始在连云的麻布中衣后上细细描画。 吓不死你!她无声骂过,轻轻用手帕拭干净手指,平躺了回去。 第二日一早,一声尖叫划破寂静。 “红、红眼睛!”一女婢指着连云的背,脸都吓白了,众人慌忙围上来。 只见连云后背那素麻布中衣上,赫然印着只暗红的眼睛,又有血字在上,还有几道鬼画符似的纹路。 坐起身来欲穿外衫的连云慌忙脱下中衣,可那似血的痕迹已经印进布料纹理,抹是抹不掉的。 “这、这是什么字……”有声音颤颤地问,但大家不认识,遂摇摇头。 应池已经穿好了外衫,眼见着气氛要散,她懵懂地凑过去瞧了瞧,惊讶道:“呀!这是个冤字。” 而后惊恐地后撤,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似的,提醒着大家往恐怖去想:“冤……莫不是有冤魂缠上你了?” 众人闻言,齐刷刷地退开几步,不知谁还嘀咕了一句:“还有十日可就是中元节了……” 连云脸色煞白,想辩解却张口结舌,女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着痕迹地离她远了些。 应池更是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的铺都往左挪了两寸,看得连云是又慌又冒火。 整个上午,女婢们窃窃私语的都是这事。 连云连愤带惊地将中衣扔进厨房灶膛里,一把火烧了。哪知第二天早上,她的衣服上又出现了同样的字和鬼画符。 这下好了,所有人见连云都唯恐避之不及,毕竟谁也不想沾染上晦气和冤魂之类的脏东西。 应池本欲再将她一军,比如散播她用灶膛烧衣,肯定把冤气也带给了大家云云。但瞧着这样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便暂且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还有,古人可真不经吓。 没了那些扰人的事情,应池擦回廊都擦得更带劲了。 可这日,沈三郎沈敛谨竟破天荒地踏进了七娘子的院子。 “小七,阿兄来查查你的功课。” 锦衣玉带的沈敛谨,摇着折扇坐在了廊下的黄花梨木桌前,一双桃花眼却瞟向一旁擦回廊的应池,似笑非笑。 接收到不怎么让人舒服的视线,应池白眼过去,瘪了瘪嘴,心里直犯嘀咕:沈敛谨最讨厌读书,怎还考校起别人来? 他敢说别人也得敢听呀。 “大兄让我来的。” 和应池同样心思的沈思莞得到了沈敛谨的这个回答,才收了脸上讶异的表情,起身去书房拿书了。 沈敛谨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问了几个问题,忽从身后掏出来一个锦盒来:“明个儿乞巧,阿兄特地为你备了礼物。” 沈思莞掀开盒盖,竟是个摩睺罗人偶。金丝为发,琉璃作眼,华美非常。 “我那还有个半人高的呢,小七要看吗?”沈敛谨循循善诱。 沈思莞正被摩睺罗吸引,不疑有他:“当然要看。” “那阿兄忍痛割爱,就送你了罢!不过有点沉,找两个女婢去我院里抬吧,芝芝算一个,劲大,另一个……” 沈敛谨狡黠的目光活像坊市里挑胭脂的浪荡子,一眼攫住了应池:“就你吧,看着也像个劲大的!” “七娘子……” 应池暗叫不好!忙作难受状,捂着肚子站了起来,正欲开口请辞,哪知这沈敛谨简直像她肚子里的蛔虫。 “七妹,这院里的女婢有的就爱偷个懒儿,耍个奸滑,装作肚子疼,主子安排的累活不想去做。 “疼得原地打滚儿的都有,谁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你可得瞧仔细了,免得纵了一堆懒骨头。” “没事,有刘嬷嬷帮我看着呢。”沈思莞头也未抬,回一句后给小人偶捋了捋头发,眉眼弯弯。 刘嬷嬷瞧见便发了命令:“那你俩快去快回,莫要误了事!” 出了七娘子的院儿,芝芝欢天喜地地在前引路。 明个儿七月初七,今个儿会在府里搭个小高台作乞巧楼,以便明日娘子们登高望月,祭拜织女星。再摆上摩睺罗,该是有多吉祥如意! 竟是半人高的,她见都没见过呢! 穿过月洞门时,沈敛谨故意落后半步,扯住了应池的胳膊。 他用折扇轻挑应池的下巴,被躲开后唇又贴上人的耳朵:“好菊英,真叫我夜不能寐,我……” 应池咬牙,忍住扇他一耳光的冲动,一脚踩在沈敛谨的六合靴上。 她满意地看着他疼得无声转圈,伸了拳头做威胁状。 别说她不像个奴婢样,就这沈敛谨,哪像个世家子,简直就是一纨绔! 今个儿恰逢休沐日,沈相旬正在书房批阅案卷。 门口有仆从传来话:“阿郎,北静世子来访。” 沈相旬提笔的手一顿:“请他到正厅喝茶,吾这就过去。” 祁深执礼作恭,沈相旬进厅相迎,两人如以往寒暄过后,祁深从乐觉手中取过那支箭矢。 “几日前沅峥遇刺,想请沈公参详此箭,是否与裴云廷所中之箭一般无二?” 沈相旬接过细看,眉头渐渐皱成川字。 是与不是祁深再清楚不过,他只去不经意地细察对方表情,来这一遭也是纯给人添堵。 是与不是沈相旬也很清楚,他只装作难以看出是否出自同源,需细细对比一番才是。 一个是不想搅进这蹚浑水,一个是这浑水惹了他,势必要把它给澄清收拾了。 眼见正事毕,祁深又顺道邀了沈敛谦手谈一局,欲在这鲁公府多留些时间。 还未至青梧院,沈敛谦便迎了上来,笑言笑语。 “纵世子不相邀,在下亦早早备好了棋盘,只待世子赐教一二,突闻车马至寒舍,解了我望眼之苦,惊喜万分。” 祁深眼皮一掀,眼尾挑起两分戏谑来,也知这是溜须拍马。再往下说,怕不是要连他鞋底的泥,都要夸成昆仑山上的白雪了。 他唇角勾得似笑非笑,话也说得似有所指:“持简兄这耳报神倒是灵通,莫非在坊门埋了眼线?怕不是连我今日要走哪步棋,都叫你算透了吧?” 沈敛谦未听出什么,只当祁深在打趣玩笑,爽朗笑出声来后道:“世子说笑,茶凉棋热,恰逢世子垂询,请!” 沈敛谦在前引路,所往自是他的青梧院。 祁深瞧着旁边园子绿意盎然,景致不错,“不若就在这花园水榭?瞧着开阔些。” 这园子就在沈家两个郎君所居院子的中间,是个闲情逸致的好地方。 沈敛谦不疑有他,命人在紫藤花架下设了青玉棋枰,两名小僮仆执素绢团扇,在盛冰铜盆后轻轻打风,很是清凉。 “可惜无乐作陪。”祁深执黑,下一子,忽然道。 “叫府中琵琶乐伎来如何?《霓裳入破》弹得极妙。” “太闹。”祁深指尖摩挲着棋子。 “那……让琴师隔水抚《幽兰》?” “太孤。” “前日我家二郎从平康坊买来了个筚篥奴,倒是能吹些边塞新调。” “市井靡音……太俗。” 茶香四溢,沈敛谦忽然心领神会。 他转身对侍立在一旁的仆从道:“让那菊英过来,顺便问问她,会不会背《棋经》。” 祁深眉心微微一跳,捏着棋子的手稍顿,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而后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 这沈家大郎,还算聪明,能从人三言两语中知道意思,不用他多费些口舌与功夫。 应池与芝芝抬着半人高的泥塑摩睺罗人偶气喘吁吁。 刚从沈敛谨的青松院出来,两人就手臂酸麻,额头上都沁出了细汗。 若不是芝芝兴致高,应池真想骂一句话煞煞风景。 这东西就像现代的盲盒手办,主打一个小巧精致稀有,摆在橱窗养眼、欣赏,傻子才做这么大。 通体彩绘倒是漂亮,不过里面好像还灌了不知什么东西,反正很沉很沉。 行至花园,二人稍歇,却有一绿衣罗裙的女婢匆匆赶来,拉着芝芝耳语了几句。 芝芝犹豫地看了应池一眼,面露难色道:“说是大夫人急着要七娘子院里新抄的账册,让我速速去送呢。 “这样,菊英,我跑着去,你在此稍侯侯,回了院儿我就回了七娘子派人来替我,和你一起搬回去。” 巧合太多了就全是破绽,应池顿时警觉起来。 她用指尖暗暗压了压袖袋中藏着的自制布绳,安慰了自己后才道:“你去吧,我在此守着。” 果然,芝芝走后不多时,应池身后便传来走路的轻响,几乎是在听到的瞬间,她转过头去。 沈敛谨背着手,桃花眼熠熠,倒有几分倜傥模样。可应池的脸刷地就冷了下来:“你是真有病。” 不仅下半身有病,脑子也有病。 沈敛谨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递到应池面前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友善异常:“累坏了吧?来,擦擦汗。” 沈敛谨不会怀什么好意的!应池清楚得很,她警惕地后退着,直到嗅到一缕甜腻异香。 她几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却还是中了招。应池的眼前有一瞬的恍惚和晕眩。 该死的! 眼看着那手帕就要捂上她的口鼻,应池卯足了力气劈手夺过,紧攥在了手里,想反往沈敛谨口鼻上捂。 却在同一时刻,被沈敛谨搂抱在了怀里并握住了手。 他嗅她颈间:“乖。” 那喘气声带得应池后背发麻发恶心,她抬膝抵他胯.下。沈敛谨轻巧侧身避开,反将她抵在太湖石上,又攥了她另一只手。 应池的晕眩开始变得厉害,她的腿脚也开始发软,直往下坠。 沈敛谨就趁机揽住她腰肢往花园里拖,最后把她放倒在假山后。 几乎是瞬间的事,他的手已经扯开了她的衣襟。 雪白的前胸扎眼,内里杏色的诃子边也露了出来。 沈敛谨看的眼热,他是如此的急不可耐:“别动!就让我试一下!我不会亏待你的。” 眼见着要失身于这混蛋,应池下了狠劲去咬自己舌尖。 血腥气混着剧痛袭来,让她神智一清。 她伸手欲推,瞧见了手上半握着的手帕,于是拼了老命地往沈敛谨的鼻子上捂。 沈敛谨偏头急躲,还是被帕角扫过鼻尖,吸了一大口。 他的脑袋晃动几下,使劲眨了眨眼,应池就在这个空隙往后缩,然后匆匆往外爬,却又被他扯了脚扯了回来。 沈敛谨的手粗暴地探入应池的衣襟,应池奋力挣扎,指甲在他颈侧抓出几道血痕,两人皆不甘放弃,顿时扭作一团。 应池是抓到什么挠什么,沈敛谨只想偷香窃玉,并没有下死手,才暂时占了下风,直到被挠得真疼了,沈敛谨一把掐住了应池的脖子。 应池难以呼吸,渐渐放弃挣扎。 乐七攥了拳头,已经准备从树上跳下来了,却听见应池突然放松了语调:“郎君……别……” 那声音极哑,软又含媚。 应池的眼波亦潋滟如春水,她感到脖子的力道渐松,手覆上沈敛谨的手,含着示弱与娇甜。 “奴婢识趣儿了,让奴婢自己来可好?” 沈敛谨一怔,他哪里经受过这等子温柔乡,半个身子几乎都酥了。 应池趁机贴上沈敛谨的胸膛,环抱住他的脖子,朱唇轻启似要吻上去,手中细布绳已绕到他颈后。 但听一声“嗤”—— 应池将布绳猛地勒紧,下一瞬沈敛谨双目暴凸,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双手胡乱抓挠着她的手臂。 乐七见状又隐回了树影。 “谁在那儿?” 恰此时,一道男声自假山那边响起,然后是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15章 忽生烦躁 应池忙松了手。 沈敛谨重获呼吸后,剧烈呛咳起来,他躺在地上佝偻着,急促而嘶哑地喘息着。 眼见着应池要靠过来,他一手惊慌地摆摆,那是告饶,另一手颤抖地摸向脖子,眼睛看向应池手里的布绳,那是恐惧。 应池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听音来者不善,可沈敛谨毕竟有点子身份,情急之下她下手太重了。 一旦被来人发现,无论怎样解释,仆人谋杀主人,只有她受苦的份儿。 此刻需得把沈敛谨哄好,以达一致对外的目的。 尽管可能性不大。 她几乎把他弄死,他该是恨透了她,恼羞成怒难保不把她出首出去,应池心凉得很,她完了。 “郎君……”应池扔下绳子,双手举起做投降状,弱弱地讨好着,“有人来了……” 沈敛谨蠕动地后挪,大脑仍浸泡在缺氧的眩晕里,思绪断断续续,无法连贯地思考。 “啪!”应池给了他一巴掌。 这下沈敛谨清醒了,他抚着有清晰巴掌印的脸,清醒地看见了面前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蛇蝎美人。 那人眨着一双含泪带红的美目晃了晃他的胳膊,唤他郎君,问他怎么办。 沈敛谨的心一下子被击软了。 “去看看。” 正想摸摸面前人梨花带雨的脸,不远不近地一声令让沈敛谨悚然一惊。 大兄的声音!他听着几人脚步声停,只剩一道脚步声加快。 该是沈敛谦派了仆从过来看究竟。 应池一个劲儿地往沈敛谨身后躲,如今,他是恶人却也是救星。 她的衣服被撕得乱七八糟,外衫是破的,里衣也被拽开,此刻在古代见人与在现代裸奔无异。 “阿兄!是我,是三弟。”应池听见沈敛谨冲声源处喊着,“别过来!那个……午后天热,我……我在这阴凉处小憩了一会,衣衫有些不整。” 沈敛谨虽这样说,但其实他的衣服倒是平整的,几处褶皱而已,外袍之所以敞着,是他自己欲行好事解的,不过脸上是乱七八糟的就是了。 被挠得东一道西一道,脖颈的地方直接被应池挠掉了三条肉,一流汗疼得他想哭。 “别过来啊!”沈敛谨边叫喊着边脱衣服,然后将罗袍罩在了应池身上,将她包了个严实。 那仆从的脚步声止了,似有些不知所措,听音儿像在请求大郎君的指示。 “从北门那偷偷走。” 沈敛谨指指出园子的月洞门,用中衣的袖子给应池快速擦了擦眼泪,又安慰着应池。 浑不像刚刚精虫上脑的模样,而是一个颇有担当的男人:“这有我呢,你快走!” 应池能看到沈敛谨的指尖在抖,她想起之前试过他,他是很怕他大兄的。 但事不宜迟,应池裹紧了他尚带体温的外袍。沈敛谨这人……起码心还坏不到根里去。 这事平安过后,她觉得自己需要和这个处于青春期的对男女之事异常好奇的沈敛谨,谈一谈。 应池蹑手蹑脚,毫不犹豫地往月洞门而去。 月洞门处在正道上,保不齐从那边来人往这看,能正巧看见她偷溜,她得找准时机跑出去。 应池心有些慌。 沈敛谨从假山后出来,迎上来人,免得人过去撞见菊英。 他倒无所谓,最惨的情况是被大兄吊起来教训,虽然从小怕到大,提起来手心都是汗。 但若菊英被发现,还能不能活就两说了,无论黑的白的,为着他的名声着想,沈家不会听他说,都会推到菊英身上。 事因他而起,他得护着她。 出来的沈敛谨只着了个中衣,衣襟敞着,发髻是乱的,脸上脖颈胳膊上,全是血道子,却唇角含笑,一脸的告饶表情。 仆从不敢说话,看向了后方的大郎君。 沈敛谦和祁深的目光几乎是齐齐投过来的。 这纵横恣意的模样,任谁瞧一眼,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竟撞上了沈家三郎的秘事,祁深眉心微微一跳。 但这沈家三郎也真是风流,光天化日,白日宣淫,在这后园子里竟……沈家二郎浪荡子的名声流落在外不假,可如今瞧之这沈家三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不知这男女之事……当真能让人如痴如醉到这样? 祁深的眼睛无甚波澜,也无人敢和他对视,但他知道自己的目光里带了多少的鄙夷之色。 市井之徒,蓬间小雀,伦常之事可以理解,但光天化日之下就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到底知不知道为人和为动物的区别在哪?着实拙劣可笑。 “荒唐!”沈敛谦眉头紧皱,酝着怒意,“在世子面前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沈敛谨的脸色大变,刚还听院里仆从告知他,说府上有贵客光临,他脑子里只想着他的连招,完全没把贵客的事往心上放。 若如此,该是直接在自己院里就把菊英给迷晕的……呸!现在不是想这事的时候。 这回丢人可丢大了!沈敛谨扑通一下跪地上:“大、大兄,大兄恕罪……世、子。” 他张口讷讷,也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混账东西!还不滚下去,丢人现眼!”沈敛谦厉声训斥沈敛谨,怒意都要涌到天上去,抚了抚自己的额角。 府上人都知道,大郎君最是好面子。 这时,乐觉耳朵微动,听见了月洞门处有动静,他悄声且快速汇报给祁深:“郎君,有人!” 祁深亦察觉到,他把掌心把玩的黑棋子捏在食指中指间,无声地望着那不经意露出的衣角,等着那人动作。 该是和这沈三郎共赴巫山云雨之人,可不能跑了,不然这事不就了了吗?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戏,好好唱下去才好。 祁深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又恢复那般坦然自若,神态如常的面容,似是不经意的一夸,但任谁听也带着讽刺:“沈家三郎,着实风流倜傥。” 恰此一言毕,月洞门边的花草微微一颤,祁深敛气禀神,在那人即将出门的一刻,指尖一弹。 沈敛谨满头虚汗,心里发怵,他与这世子并不交好,但在这长安城中亦早有耳闻世子的威名。 己虽不堪,却也有崇拜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世子眼中已是那为人不齿的纨绔浪荡子。 可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别因他这事儿,世子厌恶沈家,自此成为对家,那他的罪孽可就大了。 沈敛谨不安地开口,欲言所有过错于己身:“世子……” 恰沈敛谦也在此时说话:“家门不幸,污了世子的眼,在下替……” 不过,谁的声音都没大过月洞门处的扑通声大。 黑棋子穿过缝隙,准确无误地击中应池的左脚踝后。 她的左腿几乎是瞬间一软,应池忍住了下意识的痛呼,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谁在那?”沈敛谦出口,也大概知道是什么人,吩咐着仆从,“抓了!” 乐觉察觉了乐七在,从小他们一起训练,吃喝拉撒睡皆在一起,就像是一种另类的心灵感应,他能察觉到他的气息。 他附耳祁深言说了这个消息:“郎君,乐七在这。” 沈敛谦吩咐完后,和祁深作揖,不能再继续丢人了:“世子,家里出了点事,怕是不能再陪世子下棋了。” 他委婉道,其意呼之欲出。 祁深不是不知沈敛谦的意思,但他的拳头攥紧,心头蓦地窜起一簇无名火。 乐七既然在,那这摔在月洞门的人,怕不就是…… 周菊英,又是她! 莫非是勾搭大郎君未遂,转而将目标对准了这沈家的嫡次子? 祁深也不知怎会突生一股无名火,强自压抑在表面之下,胸腔里酝酿的,是不明朗的情绪。 他笑了声,眸中却没有笑意在:“本世子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如何审案子,持简兄可否让吾一观呢?” “这……”沈敛谦的脸僵了僵,这是自家事,世子是外人。 他出口只觉世子该明了的,可世子没有,还提出了一个略荒诞的提议,他若一口拒绝……他怎么敢一口拒绝。 “如此……那就让世子见笑了。” 沈敛谦的脸僵笑着,想法乱飞。若派人通知父亲,世子该是会给面子的,可……一定会彰显自己的无能,他不想在父亲面前彰显自己的无能。 而且敛谨他一定会被父亲严厉惩罚。 沈敛谦并不是有多爱这个弟弟,而是他很需要弟恭来满足自己的高位性和独断性,若这事被父亲知道,一定会导致沈敛谨对自己的服从下降。 他不想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而解决眼下情况,也不是没有办法。 所有过错都是那个小女婢的错,敛谨是被勾引犯错的那一个。 不过是犯了大多数男子都会犯的错,想来世子也会理解,届时狠狠惩罚敛谨,以显清贵门楣,将那小女婢撵出府去,也就罢了。 紫藤花架的青玉棋枰廊前,有两人执子继续对弈,而这次廊下,却跪了两个人。 “把你的衣服穿上。”沈敛谦不悦道。 沈敛谨颤颤巍巍地手去扯应池身上的衣服,扯不动。 应池的后颈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咬唇不语,只将沈敛谨的那件外袍死死攥在胸前。 沈敛谦冷眼扫过,沈敛谨一个哆嗦,狠扯了一下,应池的衣衫破烂凌乱,随着衣服被扯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膀子。 沈敛谨慌忙去挡,反将二人情状衬得更显暧昧,他也就没再舍得再去扯那件罗袍。 祁深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捻了捻黑子,眸色晦暗。 好一出郎有情妾有意! 廊下人虽狼狈不堪,却让他想起那日书房里她背书的模样,脊背如初荷梗般挺直,与眼前景象几乎重叠。 与之不同的是,现如今那段雪白的颈子上,红印痕迹交错,吻痕遍布。 他心中忽生烦躁,却又觉得莫名,无处发作,无处安放,只得狠狠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掐灭在眼底的寒霜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16章 失控 “按照家规,凡我族中男子,当以清心正己为本,若有狎妓宿娼、淫.乱闺门未仕者—— “笞三十,罚跪祠堂三日自省,禁足三月,罚抄《礼记·内则》百遍,削其一年月例钱米。 “来人!行刑!而后押三郎去祠堂罚跪思过。至于这婢子,引诱三郎犯错,关进柴房,即刻发卖!” 有世子在旁,沈敛谦侃然正色,其声音堪堪而落,沈敛谨就应声而答:“是,阿兄教训的是。” 在世子面前,若儿女情长为菊英求饶,反驳阿兄,丢了阿兄的面,阿兄怕是会罚她更狠,就不仅仅是发卖那么简单了。 沈敛谨喉结上下滚动,他得保下她。 他深深地看了沈敛谦一眼,声音发紧:“只要不让父亲知晓,小弟……任凭大兄处置。” 沈敛谦听懂了他的话中暗语——父亲,那是他们兄弟间的默契。 往日父亲动家法时,沈敛谨总会言类似的话,“儿子心服口服,全凭大兄处置,免劳父亲费心。” 他是弟恭的表率,却是朽木也是烂泥,在他的衬托下,父亲近些年也愈来愈倚仗他的大兄。 其实他对那爵位无甚兴趣,也没有野心,有父兄在前,他只做他的纨绔挺好的,但他的大兄并不这么认为。 他知道他阿兄并不是风光霁月的存在,就比如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他沈敛谨的过错一样。 但受罚受责被指骂,被父亲称烂泥扶不上墙的依旧一定是他。 任凭大兄处置……皮肉之苦免不了,但他总会得到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好处,因为阿兄致力于把他养坏、养废。 应池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她垂着眸子,面色惨白。 这沈敛谨是她的克星罢,指望他护着她,不如指望哑巴开口说话。 这该死的什么世子也是她的克星罢,遇上他总没好事。 上次书房那事过后,好不容易不做的护城河噩梦又接连吓了她好几日,他拿着比她高的马槊高喊着要把她给插死! 她都没见着世子人样,就单那声音就熟得让她肝颤。 应池也在刻意回避着瞧他一眼,反正不会有交集。一来是为奴婢的本分,二来也实在怕梦里的人从此有了脸,开始换个花样地吓她。 他该是认不出来她的,世子日理万机,总不能发现她徇私舞弊逃了犯夜的这等小事,只要她不蹦跶,他哪有闲心顾她。 她不该蹦跶的…… 应池不由怨恨地看向沈敛谨,而沈敛谨这时却恰好看向她。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他冲她单眨了一只眼睛,又顷刻恢复原样。 瞧着他没有任何大祸临头的模样,应池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下一瞬来了两个婆子将她拖走了,速度快得她甚至都来不及像古装剧里那样喊声冤枉。 一声声的笞打丝毫没有影响二人下棋,沈敛谨牙咬得打颤,未吭一声,要搁以往,早嚎得满府都知道了。 祁深冷眼旁观后,突然开口:“沈府家规果真森严。” 那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玩味,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如何:“本世子倒是见识了。” “世子明鉴。”沈敛谦起身后深深作揖,“今日家弟唐突,污了贵客的眼,改日持简必当登门赔罪才是。” 祁深淡淡扯了下唇,未发一言,沈敛谦瞧之,眸色亦不明地暗了暗,各存心思。 出了鲁公府的门,祁深用力扯了下衣襟,驱散了几分烦意,他眉心皱起,想了想又吩咐了乐觉一声。 “找个探子盯一下,若真有牙人带人出门,先将人扣下再说。” “是。” 乐觉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奉命唯谨,只是听着世子的话里,似乎透着些躁郁难解。 见此,直觉让他又额外嘱咐了武侯卫那边准备好刑具,世子今夜有可能会突审那女子。 祠堂肃穆,乌木神龛上的先祖牌位如列星,其下趴着的沈敛谨,疼得直哼哼。 “阿兄,菊英是七妹妹院里的,若发卖母亲难免要过问,所有罪责我一人担了,本来……也是我为难的她。” “嗯。”沈敛谦负手立在牌位前,没什么情绪地从嗓音里发出来一声,然后上了三炷香。 “多谢阿兄。” “蠢货。”沈敛谦责骂一声,替阿弟拢了拢散开的衣襟,眼神明明灭灭。 说到底,他终究还是需要这个阿弟的,“那女婢暂且留府中吧。” 沈敛谨瞳孔骤缩,沈敛谦的关切更让他头皮发麻。 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兄长,这般没说任何的让步,必是另有所图。 沈敛谦迈步出祠堂,常年不灭的烛火在其身后灼灼,他想起那世子瞧这婢子的眼神,分明是鹰隼瞧兔子。 是感兴趣的罢,该是罢。 且这婢子又被三郎惦记。这般玲珑剔透的妙人,怎能撵出府去。 沈敛谦不由得想起那婢子身上大块大块的补丁,瞧着碍眼极了,让人忍不住撕开来,扯开,剪得更烂一些! 毕竟破烂才是存在的常态!他紧紧攥着拳头,全身痒得不由抽动。 柴房的霉味还沾在衣角,应池得了让她回院的消息,匆匆又悄然地回了下人院。 她刚推开房门,就听“哗啦”一声,连云正翻她的铺盖。 两人四目相对,应池面色极冷:“你想死吗?放下我的东西。” 显然没料到有人至的连云一个哆嗦,颤颤巍巍地不敢再动作。 应池找出替换的衣衫,没在管连云,径自更衣,然后将那件罗袍团成一团,扔进了火盆。 火石擦了三次才燃,火苗“腾”地窜起来。 连云吞咽了下口水,却还是撞着胆子向前迈了两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小贱人原来是攀高枝儿去了?怪不得……” “我会巫术。” 应池突然转身,面无表情,她手指如蛇般扭了个古怪的诀,嗓音变得森然:“三更冤魂哭,五更鬼画符……” 连云面色大变,仓皇后退一步,看着应池已极其诡异不可思议地姿势,猛地折了脖子,腿脚也扭曲得极其怪异,冲她过来。 “啊啊啊啊——”连云尖叫着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往外逃。 不能让她这样喊叫着冲出去,应池追上去碰了一下连云。 本来想威胁一下,说句“从今以后别惹我,我们恩怨了结,要不然我就给你下咒”的。 结果这连云扑腾一下子躺地上了。 “哎呦,”应池吓一跳,赶忙探了探连云的鼻息,见有气,她抚了抚自己的胸膛,“幸好幸好。” 只是吓晕了,是她用力过猛了。 不过,又何尝不是对她演技的另一种肯定呢,她曾客串过巫女,这一套施咒的连招丝滑得很。 瞧着连云被冤魂缠了两日也没见什么怕意,哪知这么不经吓。 所以,这连云到底为何一次次地蹦跶,非得要招惹她? 应池鄙夷地看了连云几眼,最后无奈地从地上把她拖上了床。 夜半沉酣,燠热的夏夜,烛花爆了又爆,将熄未熄。 一女子素纱单衣,赤足踏在青砖地上,朝他走来,月光从窗隙漏进来,照得她足踝莹白如雪。 偏生踝骨处一点淤青,让这白皙的小腿显得并不完美。 她俯身为他斟茶,衣领微敞,露出一段颈子,又不慎踩了衣衫,荡出了半截膀子。 白日里看着分明是玉白的肌肤,此刻在梦里却泛着桃花色。 茶汤倾泻,不一会便倒了满杯,却还在倒,湿了他一身,他恼怒地攥住她手腕。 场景却陡然翻转,草地和假山,竟是那鲁公府的花园。 她朝他坐过来,他欲斥其放肆,却发觉喉间梗着团火,烧得人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与白日如出一辙的侧颈红痕,艳丽交错,刺目恼人。 她低头垂眸,手指在他胸膛处停留,使坏地打圈儿,不住地按住松开。 他眼尾潮红,略带恼意地擒住了那只手,又掐了她的脸,迫使她抬头。 她眼波潋滟,似比那春水还要软三分。 于是他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可马上,他见那朱唇轻启,却吐出的不是软语,而是支三棱弩箭。 箭尖抵住他咽喉的刹那,祁深猛然惊醒。 他坐在床边抚着额头,微微喘息着,胸膛上还似残有梦里的触感。 又松了松襟口处,因觉无比燥热,偏生寝居里凉爽得宜。 此刻与梦里情形唯一不变的,只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是窗外的夜舒荷开花了。 祁深呼出一口气,烦闷地扯开了衣襟,忽觉双腿之间的异样,他浑身一僵。 与那梦中那双痴缠他的雪白手臂一起,都是让他足以羞耻的存在。 他竟……真是荒唐至极! 荒唐至极! 怎么可能呢,他厌恶她的做派至极,她是外宅妇,她水性杨花,她贪心不足,她左右逢源又来者不拒……祁深蓦地站起身,抓起寝被掷了下床。 夜是最可恨的叛徒,梦才是最可耻的说谎者。 “来人!”他陡然喝道。 九安和六安匆匆推门而入,却见世子赤足站在地上,寝衣大敞着,眼底泛着血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躁意。 “备刀,晨练。”祁深双手打开,由着仆从为他更衣,而后洗浴。 此刻才寅时初,屋檐刚勾出鸦青色的天际线,祁深旋身时腰间玉带扣铮然作响,结束时手起刀落。 “当”的一声劈在青砖地上,惊得檐角那被迫早醒的鹦鹉尖叫出声。 “郎君要杀人了!” 祁深拄着陌刀,极速喘息着,他厌恶极了这种失控的感觉。【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17章 似曾相识 长安城的坊门依旧照时开,不早也不晚,只要鼓声响,烟火气便四起,嘈杂但热闹。 乐七早间来北静王府汇报的时候,世子正在用朝食。 他有些纳罕,往常世子该是晨练才对,不过这也不是他该关心的。 无非还是女婢间的龃龉,乐七把这菊英如何吓人的事,还有每日干了什么,皆细说上了一说。 按照时间线也就慢慢到了昨日,却见世子只静静听着,没什么表情。 往常那菊英受欺负时,世子总要嗤笑一声,或言其心怀鬼胎,或言腹有鳞甲,如今这菊英的为人处事倒是应了世子的话,可世子的反应却有些反常。 乐七下意识地就紧张起来:“昨个郎君走后没多久,那菊英娘子便被放回了下人院。” 祁深终于淡淡“嗯”了声。 昨个探子来报,至宵禁都没有牙人至鲁公府时,祁深就已经知晓了。 他夹了鲈鱼脍入口,却味同嚼蜡,于是放下了象牙箸。 那力度不轻不重,却让侍立在侧的六安眼皮一跳,于是悄没声息地收了收檀木屏风的缝隙,暗忖怕是这突来的穿堂风惹了郎君不快。 面对着案上错落摆着的佳肴,祁深伸手欲再进些。 他指尖掠过银碟盛的透花糍,撩瞥一眼,无甚趣味,直接拈起了芝麻寒具,然在下一瞬又丢回了原处。 那寒具碎屑簌簌落屑,见自己手指沾了芝麻,祁深不悦地蹙了蹙眉。 他冷眼扫过一旁服侍用餐的九安,凉凉的语气听不出起伏:“这厨子做的饭食,是越来越不合本世子的胃口了。” 任谁也看得出其心绪不佳,没人敢在这时候触霉头。 九安战战兢兢欲张嘴回个话,就听郎君又开了口,这次语气里带了些不耐烦的情绪,直接下了命令:“那还留着人做什么。” “是,小的这就打发了去换新的厨子。” 九安如逢大赦,匆匆出门。幸好幸好,遭殃的是厨子。 “白日里沈三郎和那周菊……” “不用说了!”祁深厉声打断了乐七的话,他当时在场,那些事还絮絮叨叨作甚? 乐七和六安皆面色一变,转瞬间已经伏跪地。 意外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意,祁深略带烦意地捏了捏睛明穴,看着地上的两人。 真是机灵,却似曾相识。 被察觉到情绪不佳,祁深更有些烦意上头,他训斥道:“昨日本世子就在场,你是怎么当差的?” “是属下多嘴。”乐七冷汗直冒。 他已经确认自己为将死之人,却依旧对世子有着本能的恐惧。 “自去领罚,出去!” “是。”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六安不声不响地起身,服侍在旁。 直到看见郎君有停箸的意思,忙捧上沾水拧干的巾帕。 他瞥见郎君眉心蹙起那道浅痕,似比晨起时还要更深三分,于是自觉低眉顺眼,退至一旁更加无声无息了。 笔尖朱砂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红,沈思莞正在描绣样。 蝶翅谄媚道:“只因为是娘子描的这鸳鸯绣样,才如此活灵活现,奴婢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成品了!” 蜜渍梅子被她的贴身大婢鸢尾喂入口,沈思莞喜笑颜开,她最爱听这般恭维的话。 “西市已经搭起了彩楼,婢子已命人为娘子备好了马车和随从,午后娘子可一睹风采。 “有很多摩睺罗在售卖,只不过都没三郎君的这般大就是了!” 三人看看那个大物件,皆笑出声来,一时间欢声笑语的。 “七娘近来气色倒好。” 突有一声不合时宜地话来,因着语调奇怪,让人一听就知是兴师问罪来了。 人未来声已又至:“只是这院子里的人,是不是也该紧一紧规矩了。” “问少夫人安。” 见着来人,两个女婢皆行礼,沈思莞亦放下手中的宣纸,双手轻提裙腰两侧,双膝微屈,低头简单行礼后唤:“阿嫂。” 郑南旖径直倚着湘妃竹榻坐下,檀色的交领短襦和高腰长裙加身,更看起来盛气凌人。 “阿嫂是说……”沈思莞犹豫着开口。 她一向畏惧这个阿嫂,因阿嫂家世太好,如今也在管家,除了府里夫人和老夫人的院子,后宅一应事务几乎皆是郑南旖做主。 郑南旖忽地笑了:“就是你那粗使婢子诗睐,听说前些日子在大郎的书房不守本分?原是你让她去的?” “什么诗睐?阿嫂可是认……”沈思莞一头雾水。 “原不该我多嘴。只是你大兄近日要拟秋闱的考题,实在忙得很。 “若有那不懂规矩的非要往跟前凑,少不了要我费心去打发。” 郑南旖用指腹慢条斯理地抚着裙褶,“听说昨儿花园里还闹了出好戏,原是七妹派那婢子去三郎那取东西的? “这等子不通规矩的婢子,就该少让她出去碍眼,昨个北静世子莅临,若是冲撞了,阿公可不是要责骂妹妹? “一人丢人事小,全家丢人事大,妹妹不知吗?对了,那婢子从今个就叫诗睐,可记住了?” 沈思莞不明白阿嫂为何强行给自己的女婢改了名字,但抬眼瞧见其唇角抿得平直,脸上并不喜悦,便也忙顺嘴应下了。 “是,阿嫂,粗使婢子不懂事,让阿嫂费心了,明个就让嬷嬷好好教诗睐些规矩。” 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知阿嫂何以走这一遭,没来地挨了训,坏了自己的好兴致。 郑南旖满意地起身,迈出这院子的时候眸色一暗。 昨个儿夫君回院就寝的时候,突然将那婢子好一阵夸。 最后言《洛神赋》中有一句“皓齿内鲜,明眸善睐”很衬这婢子的模样,婢子又通诗书,不若就以“诗睐”为名。 郑南旖眉心一皱,问道:“大郎可是对那婢子感兴趣?想……” 沈敛谦却笑而不答,截断话语道:“阿旖讲与我七妹就好。” 郑南旖致力于在夫君面前扮演一个并不善妒的夫人形象,只温顺听话地应声称是。 可她垂眸掩下不悦的同时,亦忽略了夫君眼里那成事的眸色。 两人各怀鬼胎。 七月初七是女儿家的节日,鲁公府里向来宽容大度,允了不少女婢们可自行出门逛东西市。 应池原以为自己今儿要忙活个不停,哪知正中午的被沈思莞发配到后花园捉蝴蝶。 且沈思莞特别吩咐了,待她从西市回来要见有二十只才行。 整个后花园处于烈日的曝晒下,堪堪只有背光的那一棵桂树下有片刻的阴凉。 应池扯开脖颈上为遮挡吻痕的麻布巾,将手垫在头下,躺在那树下的一块超大的景观石上假寐。 树影婆娑,撒了她一身斑驳,这儿很安静,整个世界都仿佛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只脚蹬着那颗桂树的树干,一只脚慢悠悠地点地。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没那么热了,芝芝远远地过来:“估摸着时辰,娘子该回来了,你捉了几只了?” 走进了却瞧见应池用嘴叼着片叶子,躺在石头上乘凉,好不惬意。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菊……诗睐,你不想活了呀!怠慢至此?” 应池慢悠悠地吐了嘴里的叶子,诗睐……今早上那七娘子不知怎的,突然给她改了名字。 真别扭极了。 这鲁公府的日子,也是能过一日算一日了。 芝芝便未再看她,只拿过蝴蝶网,被网遮挡下的琉璃瓶里空空如也。 “竟一只都没有!快快快,我帮你,好赖地捉几个,要不然七娘子发脾气,这可怎么得了!” 芝芝急出了汗,说着就要去找蝴蝶。 “不用这么麻烦。” 应池抽出来屁股底下垫着的纸,从大石头上跳下来。 石桌上有剪刀、绣花针和线,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芝芝疑惑地凑过来瞧,只见应池将纸对折然后剪成蝴蝶状。 “这是干什么?” “遛蝴蝶,剪成圆片和三角形也行,但咱糊弄蝴蝶也不能太敷衍不是?” 芝芝还是疑惑,直到应池用针线把四片纸蝴蝶串起来,然后绑在小棍上。 她迎着风举着木棍,随风轻晃,立马就有蝴蝶跟着飞,然后越来越多。 蝴蝶轻捷的身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倩丽,当然更包括遛蝴蝶的人,鲜活生动。 芝芝都看呆了,应池见她呆呆的,忙道:“愣着干嘛?捉蝴蝶呀!” “啊、哦!” 从西市捧了稀罕东西回府的沈思莞看着三大琉璃瓶里的蝴蝶,几乎惊呆了。 蝶翅数了数,正好二十只,她蹙眉搁下瓶子,按下胸口的烦意,一脸不悦。 这样就不能借故生事,光明正大地罚人了,看来得想个别的法子。 东宫后苑沉香亭,炉内点着龙脑香,香袅金猊动。 太子李承禹斜倚在青玉凭几上,轻转着夜光杯,葡萄酿晃出潋滟的紫色。 他忽然倾身:“祁沅峥,曲江宴上,可遇着合心意的娘子了?” 祁深正望着池中并蒂莲出神,闻言晃动的指尖微一顿,杯中过满的酒液便溅在象牙白的袍角上,瞬间湿了一片。 这一幕似曾相识,让他忽想起那夜的梦,眸色瞬间晦暗下来。 “莫不是瞧上鲁公府了?” “殿下跟踪臣?”祁深抬眼反问道。 “碰巧,碰巧。”李承禹大笑着拍他肩膀,“连着两回休沐约你,你都推说有事。孤不得打听打听,是什么勾了咱们世子的魂?” 祁深低头抿了一大口酒,未言语。 “你是不是也该成个家了?”李承禹忽然正色,“瞧孤,侧妃都纳了两个。” 祁深喉结动了动,敛眸:“臣和殿下不一样。” “你瞧着孤这三皇妹,安乐公主如何?”李承禹凑近祁深,“上月及笄礼,你不是还赠了支累丝金钗予她?” “贺礼都是母亲备的。”祁深仰头饮尽残酒,突然想起来,“母亲给殿下都说了什么?” “姑母自是希望亲上加亲。” 空气静默了一会,祁深再次看向太子的眸子似笑非笑:“殿下可知道臣母亲为何这么焦虑臣的婚事?” 李承禹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酒意下衬着醉意,他生得肤皮细白,面若好女,较之祁深,眉宇间少了些凌色。 果不其然,这祁深就开问了。 “臣敢问殿下,什么时候把人给接走?” 祁深掀眸瞧瞧太子,笑意更深,又自顾自地倒了酒:“上次被母亲发现,臣可替殿下背了好大一口锅。” “快了快了!”李承禹堆起笑意,“沅峥兄,这说话怎越来越小气,你与孤还分什么,可不是见外了? “成!这婚事不提也罢,下次姑母再来,孤替你挡下还不成?” 玉盘里冰镇的荔枝凝着水珠,被李承禹推到祁深面前。 推杯换盏中,祁深饮了数杯。 喉间似有压也压不下的火气,喝多了酒竟有些火烧火燎地疼,他掐着眉心,有些烦郁。 “沅峥这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李承禹瞧着好笑。 祁深只道无,“天干物燥的缘故。” 却连着几日心烦意乱。 可中庭的仆从都知道郎君近日心绪不佳,如今连走路都愈发小心翼翼的,生怕同那厨夫一样,遭了无端之祸。【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18章 寡廉鲜耻 鲁郡公夫人的院里,两个翠衫女婢蹲在井台边淘米。 “听说西市的茶楼几日前来了个奇怪的妙招先生。”稍年长点的圆脸女婢突然压低了声音,“蒙着面不见真容,清布帘子隔出间斗室来,每日只抽一支签。” “怎么说?”年幼的女婢直起腰来,好奇不已。 “一贯钱换得一支竹签。”圆脸女婢将淘米水沥得哗哗响,“前日刘家铺子掌柜的签子被抽中了,他愁铺面冷清,妙招先生只叫他往门前洒些炒香的芝麻。” “这算什么妙招?” 圆脸女婢露出此言差矣的模样,煞有介事道:“香气引来雀儿啄食,路人驻足瞧热闹,这两日生意竟真红火起来。” “天哪!”年幼的不由惊呼。 “还有呢,昨个是前街酒肆的胡姬抽到,她问如何叫客人多买酒,先生教她在每张桌上放一碟盐炒豆子。” “这又有什么稀奇?” “豆子咸香,客人吃了口干,自然一杯接一杯地饮呐!” 两人不由得笑起来,忽闻管事王嬷嬷的咳嗽声,忙止了笑,匆匆拿了淘好的米进了小厨房。 王嬷嬷瞥一眼两个匆忙而逃的小丫头,不由失笑,她倒没这么苛刻,连谈论个长安城的稀罕事都要指摘。 不过面上依旧颇为严肃,只吩咐了尽快将晡食做好便进了主屋。 “夫人今个儿气色好。” 王嬷嬷瞧着主家夫人依偎在塌前,雍容华贵,行止从容,此刻正翻着账本,于是笑道:“夫人,厨下新得了些上好的春笋,老奴叫她们用火腿煨了,又煮了甜粥。” 郡公夫人夏簪苑闻言抬眸:“近日天热,阿郎贪凉致脾胃弱,叫他们少放些椒料。” “是了。”王嬷嬷点了点头,“今早门房说,陈国夫人送了帖子来,邀夫人九月初携家中女眷至陈国公府赏菊呢。” “如今还不到七月中,怎这般早早就递了帖子?” 夏簪苑的指尖在书上一顿,又想起来,“对了,过几日她家三郎新添的小郎君抓周宴,金打的长命锁可备好了?” 王嬷嬷忙道:“早备下了,照着旧例添了双虎头鞋。” 其言罢却轻笑出声。 夏簪苑抬眼过去,问着:“笑什么呢?” “老奴猜,定是这陈国夫人知道我们沈府的娘子都及笄了,争相相看,才早早地递了帖子来。 “这长安城的儿郎们呐,少不了要在那日大放光彩。” 夏簪苑闻言随着笑了笑,算是应了这话,突又止了,有些担忧问着:“莞儿近些日子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因要给这北静世子做妾,在宅里可闹了不小的笑话,尽管宅里规矩大,传不到外面去,可不绝了莞儿的心思,今后也是个麻烦事。 “七娘这些时日端庄得宜,学得贞静,不过——” 瞧着主家夫人的眼睛看过来,王嬷嬷忙低了眸子;“责罚个婢子取乐,也不值当什么。” “什么?” “那婢子就是老奴带进宅的,不过是比旁人多做些什么粗活累活的,她吃苦耐劳,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王嬷嬷话音一转止了话,夏簪苑就听出了别的意思,“少不了有南旖掺合,是与不是?” 瞧着王嬷嬷的神色,夏簪苑就了然于心了:“总归现在南旖管家,她是幺女,性子骄惯了,我这方不便插手,不过那婢子我记得就典身一年?” 夏簪苑意味深长地看了这王嬷嬷一眼。 “既是你带来的,赏两个银钗子安抚一下也就是了,没出什么大事,就由着她们如何开心如何折腾去罢。 “也且盯紧了,万不得让莞儿再生出那自降身份的想法才是。” 主家夫人其中的意思,这王嬷嬷老成精了,怎会不懂,无非是怕传出去什么苛待婢子的话坏了七娘的名声。 “自是如夫人所言。”她连连保证着:“夫人放心,那婢子是个温顺的,不怎么爱与人交道言语的。” “那便好。” 王嬷嬷领着银钗子出了门,却转头揣进了自己腰包里。 连云自那日被应池吓昏厥,进而发展为高热不退,胡话连篇。 两日醒来后倒是安分了,不过见着应池都是躲着走,再也不敢再浑说一句。 虽说给人吓成这样,但应池倒不觉得有什么愧疚在。 这世间为人处事,人来人往,既然招惹了别人,就便没有可以抽身无痛的道理。 她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断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只是近日应池想不明白,自己何故开罪了这沈七娘? 如今除了每日的擦拭,她又多了个扫院子的活。 而且是专挑大中午头的让她去,扫了一身汗后让她去后花园捉蝴蝶。 幸而她机敏又耐磨,如此情形已撑了两日了。但脸和脖子还是有些火辣地疼,且微微泛着红,该是晒伤了。 这日晚,芝芝叫应池出去说悄悄话:“听鸢尾说,七娘子是前几日见你和王嬷嬷嘀嘀咕咕地说话,怀疑你在替夫人盯着她,而且——” 应池的脸色不好,怎么能赋予她这么高的细作身份呢。 “而且那日你去拿《昭明文选》,看见北静世子来,也不告诉娘子一声,害得娘子没法子与北静世子谈诗论赋,诉说情谊。” “呵……北静世子。”应池只觉有些头疼,捂着额头不想说话。 她要是说了才不妥罢?教唆未出阁的娘子与外男私会…… 她随即看向芝芝,惊了一惊:“难道你会说?” 芝芝点点头:“娘子交代过我,对不住啊,也怪我忘了告诉你了。” 应池摆摆手,眼神呆滞:“无妨,这样,你且告知我,那世子叫什么名字?” 此后若再得了消息,也好有个章程。 说到底,她该把那张脸记清的,然后……见着就躲着。 芝芝忙捂住应池的嘴,有些紧张,极小心地靠近应池耳边,声如蚊呐:“祁深,池水深浅的深,字沅峥。” “哦,是哪两个字?” 应池问完觉得自己白问了,哪知芝芝知道。 “听七娘子说,沅是水元,心如止水,包元履德,峥是山争,高山仰止,万壑争流。 “这是我见过最好听的表字。” 芝芝从附耳诉说变为站直身子,不懂但她能记得住,而且一脸骄矜。 “好吧,”应池拍拍芝芝的肩膀,截断人想要继续表达的欲望,“那就先这样,我们进屋吧。” 青藤幽蔓,像一壁翠屏无墨的画,叶密如织,攀墙而生,入夏碧绿满眼,是绝佳的躲藏之地。 乐七就隐藏在这,他看着桂树下的女子翩翩起舞,有时候就觉得,他的死或许也是值得的,他也就不再畏惧死亡。 尽管她连他是谁都不知。 但这一舞,就当是单为他而跳罢,因为此时此地,只有他能看见。 她发间簪了一只野花,是从石头下的缝隙里择下来的,随她莲步轻移,在鬓边簌簌地颤着。 初时只见她足尖点地,三转两转,裙摆便开成一朵倒垂的百合,后来渐渐快了,她整个人竟似被风吹散了,忽东忽西地飘。 她的身子可以弯成他想象不到的弧度,也能摆出各种优美的姿态。 他被迷住了,动弹不得且呼吸急促,他看到了这一辈子都不曾、也或许不会再看到的怒放。 可最美的还是她那双眼睛,亮得灼人,把满园的花色都比下去了。 因为没有伴奏,应池边哼边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那个她登的都有些倦怠的舞台之上。 却于现在的她而言,是无比的想念。 她是天生的舞者,注定是耀眼的明星,可突然掉落到了这像泥潭一样的地方。 应池停下最后一个动作,缓缓闭上眼睛,呼吸也渐渐慢了下来,然后再睁开。 这儿,依旧是这儿,丝毫未变。 她真的很想哭,却还是准备稍微睡一会,这是她难得的清静。 说到底她应该感谢七娘子的惩罚才是,七娘子并不知道她捉蝴蝶是那么的轻易,而她的表现亦像每天都累惨了。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过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了,树叶的缝隙换了位置,照在应池的脸上,她闭着眼睛皱了皱眉。 可下一瞬突然不晒了,她正在心里感叹着日光识趣儿,却听到了一声轻笑。 “你这偷奸耍滑的丫头!” 应池倏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沈敛谨那张熟悉的脸,他的桃花眼里也闪着常见的狡黠。 他用手给她挡,见她睁眼看向他,故意地挪开手。 刺眼的日光照得应池闭了闭眼,急忙移开头。 她没好气地白了喜笑颜开的沈敛谨一眼,鲤鱼打挺起来,旋身便走。 青松院的门如何没关紧些,怎把这个煞星又放出来了? “哎,小娘子留步。”沈敛谨一把折扇挡在应池面前,摇头晃脑透着轻佻的算计,“你就不怕我告诉七妹你偷奸耍滑?” “你是后面的伤好了,还是脖子又痒了想在树上挂吊绳?” 应池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夺过沈敛谨的扇子,给他扔地上了,挑眉嗤笑。 然后她给沈敛谨随便行了个意思礼:“奴婢还要给七娘子捉蝴蝶,三郎君一路好走,恕不奉陪。” 沈敛谨不自觉摸了摸脖子,吞咽了口水后又耸了耸肩。 不以为忤,反以为乐,他怪叫一声,费劲地捡扇子,因为后臀还是很疼的。 “听宅里人说你勾搭我大兄?”沈敛谨爬到石头上,趴在应池刚刚躺的地方,累得气喘吁吁,看着应池遛蝴蝶。 “我告诉你,你别撩拨我大兄,他那双眼何曾识得女儿颜色? “你不如撩拨我,我让你勾搭,说不定你将我伺候好了,纳你为妾也是有可能的。” 应池没吭声,连看都没看沈敛谨一眼,等着他自讨没趣后滚。 她把蝴蝶装进琉璃瓶里,沈敛谨又凑过来,盯着她瞧:“我是一定要和你共赴高唐的。” “听不懂。”应池没什么好气。 沈敛谨就看着她笑,他不觉得她不懂,她看起来懂极了! 她眉眼透出的冷意在他看来却像雪地里伸出来的梅枝,疏离中沁着清艳,沈敛谨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得到她。 应池想起来自己之前想过和他好好谈一谈的。她压了压怒气,试图与他讲明白男女在这件事上,代价不一样。 “假如……完事之后,你倒是去巫山云雨了,我怎么办呢?万一有孕,我怎么办?” “看!”沈敛谨早有准备,从胸袋套出一个小包,“这是避子药,你回去之后煮了喝。” “啪!”应池给了他一巴掌。 沈敛谨捂着脸,这感觉莫名熟悉,有些不服气:“我已经十七了……” “你可以用手。”应池冷冷道。 她已经不准备和他讲道理,这是一棵已经长歪的树苗,任其自生自灭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待她应池封上第二个装蝴蝶的琉璃瓶的瓶口时,沈敛谨一直在盯着他自己的手瞧。 “如何用手?”他问她。 “你说什么?”应池难以置信。 “我说,如何用手?” 沈敛谨眉头轻蹙,目光专注而恳切,声音低沉却清晰,一字一句,姿态谦逊,透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和……求知若渴。 “难道你没有看过……春宫,呃……我是说,比如避火图。” 应池的声音开始时透着尖锐,那是因为不敢相信,后边有些无法言说的尴尬。 她在和一个男的讨论什么? 这次沈敛谨点了点头,但问题来了:“我看过,但只有男女……” “好了,闭嘴!”应池截断了话茬,不欲再讨论这些。 沈敛谨倒是止了话,不过眸子里还是透着那求知若渴。 应池心思一动,想了想道:“若是你解决了你的……问题,是不是就不会缠着我了。” 沈敛谨点着头,或许吧。 “就紧握,然后上下……”应池点到为止,说了两句后冷了脸,“你自己回去试吧!别烦我了!” 沈敛谨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而在暗处听着的乐七却脸红到耳根。 堪堪下了一夜的雨,晨起才停。 房内水汽氤氲,祁深掬起一捧温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的胸膛滚落,然后从紧绷的腹部滴在浴桶里,也有些溅在了青砖地上。 晨练后的肌肤透着些许红润,他撑开双臂握着浴桶的边,听着乐七垂首立在屏风外汇报着探听到的消息。 可到后来,乐七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声停,还透着些许的怪意。 乐七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世子,他向来是忠于世子,临最后也不想存在一丝一毫的隐瞒。 “还有事?”祁深敏锐地察觉到乐七的反常,忽然甩开帕子。 被这样一问,乐七耳根又瞬间通红,他喉结上下滚动:“属下……属下……” “说!” “那沈三郎和……”乐七于是就把那日鲁公府后花园里两人的对话,全说了。 空气好一阵静默。 “寡廉鲜耻!” 突来的怒喝声,让服侍在后的六安和九安跪地,乐七亦扑通一声跪在了屏风外。 只留门口的乐觉悄悄地竖起了耳朵。【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19章 奴化 七月十五这日,依母亲言,祁深着素白圆领绫罗袍,在佛堂跪诵《盂兰盆经》,并按照相关礼制,将胙肉分赐给了府中五十岁以上的奴仆,以彰显王府仁慈。 李言蹊如今信奉佛教,如此这日的规矩,便较以往多了一些,但道教依旧在心中,且两者占重不相上下。 故而未时三刻,祁深又携母亲于终南山道士炼丹处,求得了可通阴阳的返魂香。 “贴身携带着。”李言蹊指派道。 祁深轻嗅了一下,由苏合香和龙脑混合而成,还有一股味道,怪亦奇。 但当着母亲的面,他只将这不明物藏入了鱼形小银盒里以隔绝气味,暂时放在了胸袋中。 “深儿,放水灯时需虔诚。” “是,母亲。”祁深自是应着。 七月中,鬼门开,放灯可安抚游魂,避免其作祟人间。 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但总是还得依照旧制,由他代表为族中祈福,走这么一遭的。 曲江池边,祁深俯身将河灯推入水中。 可若是安抚游魂……十万无坟骨,夜枕刀剑鸣,那为我大唐夺得天下的战死者,才着实应该被安抚。 只愿英灵归故里,长伴山河共月明。 “世子!” 青绿色的火焰在人群中猝然窜起,民众霎时尖叫推嚷,乐觉在身侧的急声与绿色鬼火同时在祁深的耳边和眼前倏然炸开。 遇到刺杀的情况不在少数,祁深几乎是瞬时便嗅到了凶险。 此次出行由京兆尹主持,他所带护卫也不少,但多在人群外,围在身边的只有少数几个身手好的。 “保护世子!” 乐觉挡在祁深面前,亦做好了随时上场或赴死的准备。 祁深目光凌厉,右手已按上剑柄,身边的护卫都被那鬼火吸引,只三两眼便瞧出了那作恶之人。 一个胡商打扮的,操纵着那青绿东西如毒蛇吐信般窜向人群。 百姓们惊吓连带着拥挤,情形越发混乱起来。 人群外的护卫亦察觉到骚乱,已冲向并欲缉拿那作恶之人。 可那人身手敏捷,丢下器物,三两步便跳出去,疯狂逃窜了。 台阶湿滑,祁深背后为池水,行动范围很小。乐觉不住地贴近祁深,将其护在身后,几个护卫亦警惕地盯向四周。 可众人都忽略了左侧台阶下,一最不起眼的卖胡麻饼的粟特老人。 那看似蹒跚的老人突然变得异常灵巧,假借弯腰加炭,从烤饼的泥炉中抽出烧得通红的铁刺。 而后一把推开一名护卫,朝祁深扑来,刺尖直指其左胸。 祁深躲闪不及,他虽眼疾手快,踉跄后撤了,但抵不过那人势必要他死的冲劲。 “呲——” 几乎是铁刺穿透素白绫袍的瞬间,祁深怀中的鱼形银盒裂开,爆出些呛人的烟雾来。 一感觉到铁刺入肉,他的胸口立即迸发出灼人的痛来。 那痛意直冲脑袋,让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身体也在瞬间痉挛了,耳鸣轰然作响。 但那铁刺却并未刺入很深,是因乐觉双手握着红透的铁刺,吼叫着把那刺客往后推。亦有护卫反应过来,一刀穿透了那刺客的腹部。 祁深趁机旋身,剑尖横扫对方喉结,却也在刹那与那刺客双双倒地。 “世子!”护卫暴喝一声。 趁尚有意识,祁深来不及多做解释,扒开自己的衣服,抄出腰间配的匕首,猛地将刀刃楔剜入皮肉。 剧痛如排山倒海般扑来,祁深的脸疼得几乎扭曲,他眼前炸开无数金针,喉头猛地涌上腥甜,而沁出的冷汗早已把中衣泡成了水衫子。 最后眉眼一松,晕了过去。 手下的护卫向来聪敏,一下就知道世子的意思,又借着匕首深剜了剜,直到是鲜红的血液出来才止了手。 有毒! “快马回府,速叫典医,要快!” 察此情形,乐觉顾不得手上的伤,咬牙切齿又吼道:“另外,那个逃走的必和这个人是一伙的。 “注意口里的毒囊,一定要抓活的!” “是!”护卫负命。 接连遇刺,乐七不得不怀疑和最近在查的事有关。 那铁刺的刺尖异常熟悉,都不用细瞧,他便知是和那三棱弩箭的做工如出一辙,利且锋,杀人于瞬时。 世子并不是喜多管闲事之人,若非这波刺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乐觉看着昏迷不醒的世子,亦觉怒意直冲天灵盖。 恐怕这次要难以善了了,三日之内武侯卫必全城搜捕,势将那刺客的老巢翻个底朝天。 暮色四合时,鲁公府上下都笼着一层纸灰气。 下人院的女婢们出了鲁公府,在坊内专供烧纸的十字路口三三两两地相约烧纸钱。 主家是允许的,人吃五谷杂粮,亦有七情六欲,几乎所有女婢都在心里有挂念的人,或是父母亲,或是兄弟姐妹,亦或是那早逝的情郎。 然后回来的是一张张或悲戚或惊惶或伤心欲绝的脸,只有应池一个人在辛苦地扫院子,被一个女婢偷偷骂了没心没肺。 应池哑口无言,白了那人一眼。 亥时至,正是下人院女婢们洗刷的时辰,应池亦抱着盛脏衣的木盆至水井处排队,忽一阵怪风卷过。 众人皆打了个寒颤,应池亦觉得有些突来的凉意,却不想风围着她,有渐渐起势的意思。 她惊了一惊,往后躲了几步,可那风竟追着她脚后跟打转,待她驻足后,转得更加厉害了。 应池惊恐地抬步往房里去,旋风却又倏地散了。 虽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怪异的现象,应池还是觉得可以用空气物理现象来解释,但其他人不知,纷纷议论起来。 “果然今天鬼门大开,总有些不好的事发生……” “是的!” 一女婢惊恐回道:“前院的阿姐去曲江池放河灯,说有青荧荧的鬼火追着人跑!” “那也太吓人了!” “也太吓人了……” 应池沉默不语地快速洗衣,众人议论不休,倒是给了她便利。 直到回房她才瞧见芝芝独坐在塌床上,眼圈红得厉害。 这种情况下,该是安慰几句的,但应池并不怎么愿开口去说。 无所往而生其心,思念如中元灯火,岁岁年年皆有这一回。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应池挨着芝芝,躺在了自己床铺上,闭着眼睛,也没管芝芝应没应。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呢,他叫孙子楚,很有名的,因为他长了六个手指头。 “性呆人憨,别人一骗他一个准,而且他很害怕看见花楼的妓子,别人就故意骗他来……” 是聊斋志异中阿宝一篇。 在穿过来之前,应池主演的《聊斋再新编之绝爱》刚刚杀青,只可惜,她没有机会看到最后的成片。 “……阿宝被救醒过来,大彻大悟,努力积极向上。 “她脑子里突然有蜂拥而至的知识,福星高照,连中举人和进士,当了大官,走上了人生巅峰。” 后面几句是应池自己编的,对于聊斋阿宝这个故事,所谓痴情绝恋,不过是孙子楚见色起意后的死缠烂打。 却不想一睁眼,脑袋上面围了一圈脑袋。 几乎整个屋里的婢女都围在她这,自觉分了里三层外三层,皆眼泪汪汪的,瞧着还有些怅然若失。 应池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应激,许是连日的噩梦让她的大脑突触增多,只觉得空气有些闷。 她坐起身来,芝芝抽泣出声:“孙子楚那么爱阿宝,结局怎么突然生病就死了?” “爱?” 应池摇头不可思议地笑笑:“你是指孙子楚先是魂灵与阿宝欢爱,随即变作鹦鹉追随,最后干脆强行带走阿宝的绣鞋吗? “如此行径,难道不是登徒子加无赖吗?” 应池的眼睛又看向听故事的众人,没人迎合她。 没有一个人迎合她。 她看着她们,两两相望,只觉无力。 在男权的世界里,女子从出生就是软弱的,从小到大的思想也近乎桎梏地束缚着她们。 哪怕她是骄傲的白富美,最终也要屈服于穷书生无赖般的痴缠。 “可他砍下了自己的手指!” 终于有婢女回应,却是一声反驳。 应池张了张口无言以对,很难与根深蒂固的古代女子解释清楚什么叫道德绑架,索性闭眼睡觉。 此夜好几个感性的婢女们睡不着,芝芝尤甚,一夜醒来次数很多,翻翻覆覆,为那个结局而难过不已。 “好吧,后边是我编的,给你们讲原先的结局好啦。” 应池看着好几个萎靡不振的人,心里感慨颇多,愧疚感也油然而生,趁着午饭时间,讲了原先的结局。 她们遂喜笑颜开,应池觉得自己很过分。 她的这种行为就相当于,站在至高的道德点上,批判鼠怎么不吃猫肉呢? 无力于改变她们的思想,只是有些心疼,应池只希望自己不要被同化。 可她渐渐察觉得到,自己会因主家喜而喜,比如她会因为前几日大郎君恩赐,给鲁公府的每位下人都赠了新衣衫而欢喜不已。 亦会因主家忧而忧,恐惧自己被牵连的命运。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在被奴化之前,她要尽快找到回家的路。 枯燥的为奴日子里,女婢们有空的时候就兴致勃勃地跟鲁公府里的其他没听的女婢讲,不出三日,这个故事已在府里口口相传。 “说吧?”祁深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铁刺,然后扔进了火炉里。 他脸上还带有稍许的病态。 幸而那日剜肉迅速,否则大罗神仙难救,返魂香里被放了钩吻,在烧红的铁刺刺入下带入皮肉,剧毒。 终南山练丹的道士亦被尽数抓了回来,审讯从速。 铁枷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了,不用担忧它不够湿润,还会有新的血附着其上。 但那拿铁刺刺杀祁深之人满脸血污,依旧一声不吭,只余亮得骇人的眼睛,看向祁深。 像是在看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敌。 这是个死士,若非护卫掐下巴掐得快,早就跟那日护城河的人一样,只余一具尸体。 那恨意与狠意灼灼而来,看得祁深的眼睛眯了眯,却嗤笑出声来。 从火炉里拿出来那烧红的铁刺,祁深走过去,眼睛半抬地猛地扎进了那囚犯的肩胛骨,眨也不眨。 皮肉裂开的声音滋啦一声,那囚犯惨叫出声。 这人眼里的恨意这么深,藏无可藏,若真想阻止他插手裴云廷谋杀案之事,背后人不会废这么大周折地刺杀他。 “既然不说,那就割了他的舌头,永远也别说了。” 祁深不再觉自己是摸到了什么边角,而是真有一波人,为刺杀他而来。 “也看着点,把血都吐尽了,别呛了别噎了,更别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20章 混账 当阿宝这个故事已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点心时,芝芝趁着闲暇在后花园堵住了应池。 又缠着应池给她讲了第二个,聊斋志异之连城。 在沈府不出一日,成为更爆炸性的传播。 后花园平日里都是白蝶居多,忽有一只罕见的金斑蝶飞来,又大又夺目,在阳光下熠熠光彩。 应池瞧见了自是拿着捕蝶网去捉,又恐伤了花草,她一只脚腾空,弯腰向前探身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刚刚巧捉到。 眼见着要摔,她忽地旋身。 只见其裙裾如花瓣般绽开,极像扭了一支异域风情的胡旋舞。 “好身段!” 沈敛谨斜斜倚在太湖石旁,心提了半晌后又放下,手里抛接着几颗葡萄,吃完了就把葡萄皮随口一吐。 应池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这般伶俐,怎就甘做个洒洒扫扫的粗使女婢?” 自从知道了应池每日下午雷打不动地在这热冒火的后花园捉蝴蝶,沈敛谨是越发勤快地往这跑。 而尝到用手的意趣,沈敛谨瞧应池的目光里都带了些缱绻,有时候说不两句就笑了,笑完了就脸红,也不知在想什么。 应池烦他烦得紧,总是冷着脸对他爱答不稀理。 “教你个乖。” 沈敛谨凑近应池,“你嘴要甜一些,我那七妹最爱听人夸她,你要夸她字好看,夸她貌若天仙。 “比如‘娘子的欧体,连弘文馆的学士都比不上’,保管她喜笑颜开,赏你跟着她,只奉个茶。” “我不要进屋奉茶。”应池仰脸瞧他一眼,转而怒气去扯捕蝶网的竿子,“你好烦啊!你压到我的网子了!” “给你给你给你……”沈敛谨抬起身子,瞧着应池稍有些凌乱的前须发,伸手欲拂,然盯着她干净的眉眼,手却悬在了半空中。 不用别人说,他亦能听得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是杂乱无章的,却又清晰明了。 “你出府后做什么营生?” 沈敛谨放下手,应池听而不闻,理也没理。 但阻挡不了沈敛谨依旧热情的自言自语,他指责她,“真没良心。” 超额完成了任务,应池躺在常躺的大石头上。 “过去点。”沈敛谨又凑过来。 “你能不能走啊?”虽然嫌弃得不行,应池还是稍微挪了一挪,给沈敛谨留了点位置。 两人并排躺着,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天空,阳光偶尔被云彩遮住,这时候园中就会暗几瞬。 这样的日子可真好啊,沈敛谨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日,和一个女婢这样肆无忌惮地躺在一处。 没有纲常伦理,没有邪心杂念……尽管之前有,但此时此刻,他没有。 “对了!”沈敛谨从胸袋里掏出个小瓷盒,圆圆润润的,塞到应池手里。 “听说这口脂里掺了珍珠粉,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是……是昨个梁六郎不巧落在我这的,他要送给他最疼的那个小妾,必是好东西的。” 应池旋开,本想看看古代和现代的化妆品差距,但瞧膏体透出玛瑙光,较之现代也可比的模样,倒还真是不俗。 她扣上扔回去:“无功不受禄。” 却在打道回府的时候瞧见了他偷藏在捕蝶网里了。 应池眼睛眨也不眨,随手便撇在了花丛里。 夏日的雨疾疾而来,又悄然离去,虽带来了几分凉意,倒底还是有些未尽的余热。 就算是万恶的奴隶主,也不会让她冒着大雨去后花园捉蝴蝶罢?蝴蝶倒是没让应池捉,不过因着下雨,回廊的柱子上溅了些许的水渍。 应池就这样溅一滴擦一滴地擦到了天黑。 不由悲叹,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晡食毕,沈思莞于寝居内书案前捧着一本书寥寥翻过。 然后毫不怜惜地掷于案上:“什么破故事?二娘竟也连东西都瞧得津津有味,还推荐给我,谁稀得看。” 因着听了阿宝和连城两则跌宕起伏的故事,沈思莞的口味也变得刁钻起来,对一些杂话本看不上眼了。 “旁人都知二娘子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前几年才找回来,前两年还闹着要出家当尼姑去,被好赖劝下来了,如今整日跟着茹夫人拜佛抄经,神神叨叨的。 “怨不得都双十的年纪也无人敢提亲,阿郎也放弃了,娘子合该体谅一下,是与不是?” 蝶翅笑道,她知沈思莞最看不上她这个庶姐,如此说两句那二娘的不好必能讨沈思莞欢心。 而她口中说的这沈二娘沈思尔,便是沈相旬的妾室茹夫人的独女。 因茹夫人只有这一个女儿,又是个不成器的,双十年纪还没嫁出去,两人的生活除了佛堂,再无其它,自是成为不了主母的眼钉肉刺,也就被府里渐渐遗忘。 “洛阳可不是穷乡僻壤。”沈思莞被取悦到,故意说着。 “呀!”蝶翅佯装惊到,捂上自己嘴巴,“不是穷乡僻壤还能生一股子穷酸气……” “好了,别一味浑说了,到底我还唤她一声阿姐呢。”沈思莞亦佯恼,又道:“去将诗睐唤来。” 进了沈思莞的寝居,应池简直受宠若惊。 “除了那两个故事,你还会别的吗?”沈思莞瞥了一眼立于旁侧的应池,又上下打量了一下。 蝶翅经常在她耳边说这丫头有多嚣张多跋扈,如今瞧来也不尽然,不过终究还是和旁人透着些说不上来的不同,不仅仅是模样清透惹怜这一样。 应池心思百转,沈敛谨的话她其实还是听到心里去了,真要这般受搓磨地待半年,出府后依旧两手空空,她连求生都是问题。 无论如何都得攒些钱。 “当然,奴婢可以每天讲给娘子听。”奴颜婢膝应池能演,但她不想演,只做出了谦卑的姿态小意讨好着。 沈思莞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蝶翅和鸢尾慢条斯理地侍候她卸钗环。 应池这次讲了聊斋志异之小倩,作为演员的基本功,她讲的时候是声情并茂的,小倩的声音就用甜美的女声,宁采臣就压成中性音…… 沈思莞前两个故事听得是转了好几手的,自是没有这么绘声绘色,就连一向爱讲应池坏话的蝶翅也在聚精会神地听。 故事结束,沈思莞若有所思:“明明是鬼灵精怪,但听你讲起来,却并不可怕。” “是呢娘子,这小倩虽比不得娘子貌若天仙,却如娘子的心灵般至纯至善。” 沈思莞眉心一跳,唇角勾了勾:“鸢尾,把我小匣子里那两只素银簪子赏给诗睐。” “谢娘子。” 应池握着两只素银簪子出房门,内心有喜色在,不虚此行呀不虚此行。 两支少说可以卖两百文铜钱!与此同时,她心中亦有了个赚钱的法子。 “三兄也太不成事了,说要帮我去西市买口脂,要了我两贯钱,结果他告诉我弄丢了!弄丢了!我定要告诉母亲去!” 沈思莞瞧见自己梳妆台上快用完的口脂就来气。 鸢尾急急劝慰着:“娘子莫生气,三郎君不知何缘由,前些日子被大郎君罚了一年的例钱……” 应池在门口的脚步一滞,那口脂竟原是给他小妹带的。 他就那样给了她。 原来他对自己倒还真是有几分上心。 听那口气,估计是预备着将来娶了正妻后纳她为妾。 她给不了回应,但这不是顶顶重要的,顶顶重要的是,值两贯钱!如果卖了能省她不少事。 趁天未黑,应池匆匆往后花园跑。 来日她回了现代,定好好给沈敛谨修个迷你金佛像,日日拜会着,感谢其投资她回家之恩。 “不就是在这儿?”应池轻手轻脚地扒着花枝子,“去哪了……” 到底还是没找到,她懊恼又懊悔,丢了钱一样难过。 三更时分,祁深猛地从塌上惊醒。 锦衾凌乱,亵裤湿黏地贴在腿上,梦中已经去过巫山,此刻却还是有些肿胀不堪。 他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掌心滚烫,喉咙哑得要灼起来。 几乎就要往下去伸手,却在触及裤腰时骤然停住,忍得双手紧攥了拳,抵锤在身侧的榻上,咬牙切齿。 “混账……” 这一声咒骂含糊不清,却烦躁又恼火,呼吸都不顺畅了。 眼前又浮现出梦里的场景,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场景在变,人从不变。 她胆大地坐在沈大郎的书案上,一双素白的手却执着他平日批公文的紫毫笔。 她用笔尖蘸了朱砂,慢条斯理却用力地往他的胸膛上画符。 又疼又麻又让人难耐。 那鲜红的颜色顺着他腹部的沟壑往下流,靡丽又恣意,他没收不住,一把将她按在了书案上。 然后她就拿着烧红的铁刺,扎进了他的胸膛,那个被她画符的地方。 每每都是这般戛然而止,让他猝然惊醒,不由含混地又骂了一句。 “该死的!” 胸腔中的燥意在浸了冷水的那一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烦意成双。 他从一开始对自己做梦的愤懑到逐渐接受,可难以接受频繁出现在梦中的人是她。 是她! 祁深使劲捏着自己的睛明穴,胸腔剧烈起伏着,激得那日被刺伤的地方隐隐作痛着,于是不住地按了按。 又痛又麻,欲壑难填。 许是他最近所见女子太少的缘故,才自觉在梦里随便补了个人。 一定是这样。 抓刺客的事还没有着落,而那乐七又每日带回来些关于她的无聊的琐碎的又一无是处的消息,扰他的心思,让他心烦。 都是些没用的蠢货! “世子可是伤口痛?” 三更半夜备凉水的六安并不会觉得诧异,即使有,也被压在了心里。 从中元那日遇刺后消停了两日外,这段时间世子时不时会夜半起来耍剑槊,亦或者泡冷水澡。 他都看在眼里……该是欲.火难解。 说到底,世子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娶回来便是,怎会到如此地步。 伤口?祁深心绪一动。 “明日问一下典医,那返魂香里是否还有别的东西。” 或许那日中的余毒未清致使身热的缘故,也或许是天干物燥他也到了需要纾解的年纪,才致夜有所梦。 总之……不关她的事。 祁深猛地掼碎水面,只将后脑重重磕在浴斛的边缘,痛感终于让那股邪火稍熄了。 乐七回北静王府的频率变多,每次回去总能带回一个绝妙惊奇的小故事。 只是这日早上去汇报的时候,他被乐觉通知,世子说此后没有什么发现就不用过来汇报了。 而且还告知了他一个很催命的事,一月时间所剩不多了。 这个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紧张了一瞬,坦然接受。 不过在那之前,他真的很想问问前日呈上的那个口脂盒,被世子随手丢在了书案上的那个口脂盒,世子打不打算还回去。 他自认为还算了解菊英,她想要卖了换钱。 在他死之前,他已经准备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她。 无论世子会将她的命运推向哪里,他也希望她能有足够的钱,不用再如此辛苦劳累。【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21章 莲子心茶 朱雀大街,一架青蓬马车碾过平整坚实的路道。 车帘卷起时,露出张略稚的脸。 年仅八岁的裴晏左颊有道蜈蚣疤,那是岭南的戍卒用鞭梢教训谋逆之侄孙时留下的。 槐香带着将谢的苦涩飘进马车里,四年了,长安城的七月依旧灼人。 可当年权倾朝野的裴国公家,如今却只剩个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稚子。 “恭迎裴国公回府——” 府邸被翻修过,金匾额也新补了漆,礼部侍郎在廊下轻咳:“袭爵文书已备妥,待及冠后荫授太常寺奉礼……” 老仆颤巍巍地下跪,示意即将袭爵成为裴国公的孩童照做。 孩童身形单薄,嶙峋的肩胛怂着:“臣……叩谢陛下天恩。” 正式入府后,各方拜会络绎不绝,三日后,北静世子祁深持名帖登门。 一来备礼相贺。祁深循古礼备了三物,一为新裁松风墨,喻为风骨不改,二为洛阳白瓷茶具,表君子之交,三为政要精抄,暗含重振家学。 二来递送请柬。两日后长宁公主寿辰,按制所有在京公爵都应收到泥金帖。 虽人是衣装马是鞍,但祁深瞧着这孩子眼里除了澄澈和稚气,再无其它。 也罢,毕竟他也不是来找什么疑点的。 “世子,摄巡街使程昭有要事汇报。”乐觉匆匆而至,而后附耳言,“有关疑犯周芳舒。” 祁深眸色一凛,忙与裴晏拱手见礼,而后骑马前往武侯铺。 他见到的不止程昭一人,还有两个呲着大嘴乐呵的武侯卫。 其中一人更是激动万分,想起曾被笞打趴在床上的日夜,就神情高亢:“将军,那小娘们现在就在太常寺,抓了吧!” 祁深抬手示意人稍安勿躁,目光看向在前的程昭。 这个他曾有意提拔起来的年轻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展露头角了。 “回将军,这人化名莺儿,作为太常寺的舞伎,她两日后会到王府表演,为长宁公主庆寿。” 程昭话一毕,祁深就知道了其中暗藏的目的,不由得蹙眉寒眼。 “约莫半月前,太常寺领舞的舞伎突然暴毙,眼看表演在即,无人可用,有人向太常寺推举并担保了精通舞技的良家子卫莺儿。” 半月前……祁深冷哼,也就是他向圣上求得恩准的时候。 此次怕又是一场刺杀行动,且较之以往,计划周密。 “谁?” “鲁郡公嫡子,沈敛谦。” 他?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沈敛谦这样做的缘由,祁深的眉头紧锁着:“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三人齐声负命。 世子离去后,两位武侯卫不由佩服地又看了程昭几眼,开始一个捏胳膊一个锤肩膀。 两名堂堂武侯卫给一个小小的摄巡街使点头哈腰。 “程公,来日发达莫忘了小弟!” “我们哥俩必唯程公马首是瞻!” 只因苦恼了他们半个月的事,在一日之内被这程昭摸到了线索,又精准锁定了人,他们才不至于被将军拿脑袋试陌刀。 程昭可不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呢? 不过缘何这程昭能想到去查这长安城的舞伎,两个榆木脑袋就不得而知了。 程昭也挑了挑眉,就是不说。 又是三更天,可中庭寝居内,祁深坐在床榻,扶着额头紧蹙着眉毛,不想睁开眼。 他对自己有些无可奈何。 连日的梦,搅扰得他都快没了脾气,只能深吸缓吐着呼吸,等那股子邪气的□□自己消散。 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哪怕忍得青筋暴起也绝不把那手往下伸一下。 与此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是心情愈发烦躁。 可中庭的仆从都知少郎主最近阴晴不定的,纷纷隐着,能少事就少事。 六安较之九安年长,性子稳便,心思犹细,早就察觉着世子今个的情绪较之以往貌似还要重三分。 而想到自己的多此一举,他不由有些暗慌。 “今个你来铺席面。”六安吞咽一下口水,招招手唤来了九安。 九安不明就里,眼看着世子落座,他揭开食盒最上层。 青瓷盏里盛着碧莹莹的莲子心茶,还浮着两朵去芯的杭菊。 祁深无声地撩看了九安好几眼。 不多时,内室传来茶盏碎裂声,九安踉跄退出来时,衣襟前襟湿了大片。 他哭丧着脸,不由暗骂六安这个不要脸的,就会欺负他脑子不灵光! 要不是看在今个是长宁公主寿辰日,他高低得找那六安打一架! 刚迈入后.庭的乐觉狐疑地瞧着九安手舞足蹈,来不及问其缘何面容不佳,如此狼狈,便匆匆抬步入内。 屋内传来干脆利落的汇报声。 “世子,一应人马全部安排妥当,暗处也留了人,别说是刺客,就是只苍蝇,它也从王府飞不出去!” 连着几日给沈思莞讲故事,应池的生活逐渐好过了起来,如今也能在沈思莞面前说上几句。 这日在她的提议下,沈思莞允了她揣着对牌,去东市寻摸几个好看的杂书话本。 出了鲁公府,应池悄悄拐进坊角的质库,她从袖袋摸出前几日得到的两支素银簪子,死当出售了三百余文钱。 比预期要好,应池一枚枚数清,揣在大大的荷包里,奢侈地坐了回驴车。 “呐!”陈氏医肆内,陈雪序正在碾药,应池把钱袋递到他面前晃了晃,“连本带利。” 陈雪序抬头见是她,眼角便弯成月牙儿。 他瞧着她眉眼生动,气血也足,想来是心情舒畅,不由自己也跟着喜悦几分。 久又不见她,还以为出了何事。 “周娘子是女中君子,言而有信。” 被夸后应池不由勾唇,她喜欢和这浑身都充满善意的男菩萨说话。 而后她又数出来十个铜板子,递给陈风吟:“还有……之前穿走了陈娘子的衣裳,恩情无以为报,娘子拿这十文钱买个鸡吃吧。” 陈风吟推手说不用不用,陈雪序面对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而哭笑不得。 “今天医肆人如何这么少?”几乎门可罗雀。 应池问出口才觉有些不妥,像是遗憾药铺缘何不开张似的。 陈雪序不甚在意地笑笑:“今个是长宁公主寿辰日,北静王府午后会赐福黎民,撒钱撒福,该是都去凑热闹了。” 撒钱? 果然是财大气粗,应池有些心痒,掐了掐手心忍住了,还有正事要办。 她压低声音问着:“陈郎君,我若有些故事,写成话本可能卖钱?” 陈雪序碾药的手一顿,疑惑着:“写话本?你写吗?” 应池心头一跳,上月为取信于他,分明说过自己不识字来着。 她脑袋飞速转了转,急中生智,想了一个稳妥的解释来。 “嗯……上次骗了你,是我不对。其实,我是识字的,但识得不全……写得也不全,所以看字总是认不出来,说不识字也不为过。 “缘是我那阿爹就是个糊涂的,他教我写字总是丢笔错顺的,所以我也就学了个虎头蛇尾,不上不下。” “什么意思?”陈雪序没理解。 “就是……”应池拿过纸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三人名字。 她只练过钢笔正楷字,没练过毛笔字,连握毛笔的姿势都一言难尽,写出来的字当然也粗细不一。 陈雪序看她握笔如执帚,又瞧了瞧写下的这几个字。 是他的名字,可这“陈”字是如何瞧如何别扭,缺笔少画的。 他也就瞬间知道了她什么意思,不由失笑:“原来如此,你若有故事想写成话本,我可代笔的。 “而且一会儿我要去东市书铺送我所著医书。” “真的?那我能跟着去看看吗?”应池心思一动。 许是应池的表情太过灵动,陈雪序的脸突然就红了。 应池也在瞬间想到了男女有别,她这样跟着他怕是不妥。 但她着实想去,一来看一下市场需求和市价,二来有陈雪序这个熟人在,谈合作的时候书铺老板该是会讲诚信,不会坑骗她。 应池咬咬牙去成衣铺买了身基础的男装,就是那书生常穿的粗麻布襕衫,粗布裤子,外加一双布鞋。 花了将近二百文,辛辛苦苦去赚钱,一夜回到解放前。 “芳舒娘子?”瞧见了应池,陈风吟笑着打趣儿,“谁人见了不说是位俊俏的小郎君,是不是呀阿兄?” 陈雪序脸红几分,都没敢多看应池几眼,只含糊地点了点头。 仆从牵出来平时往返家和医肆用的双驱驴车,在前赶车前往东市,两人在后坐着,心思各异。 即使是在万全的准备之下,乐觉还是不乏紧张,他的余光从未离开过台上的舞伎。 所以当约七寸短箭自戏台飞速射出直冲北静王时,他下意识用剑去格挡,却没想到有人更快。 是世子。 箭矢瞬间便转移了方向,斜没入廊上漆雕花纹的柱子里。 府上护卫反应迅速,立成包围圈,团团围住。 台上的那人眼见未中,又快速拨动袖内的蝴蝶片。 一支箭矢再次自袖中射出。 但因着首次行动未果而带了些仓皇,自是被眼疾手快的祁深再次挡去了锋芒,没入了泥土。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于突然,表演的众舞伎仓皇退遁,怕伤及自身,缩在角落里惊惧不止。 只有一舞伎立于台上,不动声色,眼神也毫无退缩之意。 她的袖筒里只有三支袖箭,无论成与不成,最后一支都是为自己准备的。 她只恨,恨自己未能杀了这老贼,替郎君报仇。 将袖口对准了自己脖颈,她拨动蝴蝶片。 箭矢刺于脉搏的那一瞬,鲜血喷溅,她应声倒地。 临失去意识的时候,她仿佛能看见郎君的脸在眼前晃动,她伸了伸手,嘴里涌出大量鲜血,很快便没了意识。 目睹全过程,祁深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嗜血,将佩剑插回剑鞘。 他的目光扫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众舞伎,面上是不近人情的冷意,“给本世子仔仔细细地,一概审清楚了。” 可就在此时,自高处突射一支三棱弩箭,直冲祁泰。 尽管护卫成包围保护,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又是如此的居高临下,祁泰躲闪不及,胸部中箭。 幸而提前穿了防护极好的贴身甲,伤口不深,否则三棱弩箭一箭穿心,药石难医。 那人远在两墙之外,位置选得极为巧妙,能躲过他这么多的护卫巡查,且射完一箭并不恋战,和那日于鲁公府外行刺他如出一辙。 祁深的怒意直冲脑袋,踩着护卫的肩膀飞身上墙,又从树上翻过另一座墙,紧追不舍。 两人均疾步如飞,你追我赶。 后边护卫反应过来,集结成队,迅速跟在世子身后。 出了王府门,拐过好几个巷口都甩不掉,那人有些急切,咬了咬牙只能选择那一种方式了。 出了永兴坊,他急急向东市而去,他知道,今个东市可以有人替死。 东市最大的墨香林书铺,在二楼话本处,应池已经翻了十几个了,混一色的穷书生与富家女,白衣大侠与富家女,甚至有落魄乞丐与富家女的。 以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编写话本的基本都是男的,以男人的角度来看,为自己编织美梦。 “周兄喜欢看这些?”陈雪序说完便忍俊不禁,好别扭的称呼。 应池耸耸肩:“并不喜欢。” 就在这时,匆匆冲上楼推门至她身边一男子,突然塞于她手中一个极小的木牌。 那人眉不浓,鼻不高,嘴不大,是张没特色的脸,混入人群丝毫不起眼。 应池确信自己没见过他。 那男子却突然开口了,小声又迅速:“……主,记住我。” 然后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说什么?”应池拿着木牌诧异不已,却眼瞧着这人猛地一咬什么,嘴里就冒出了鲜血,然后轰然倒地。 应池尖叫着往陈雪序身后躲,陈雪序也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着她。 “门窗封死了,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 熟悉的声音自楼下传来,应池似又回到了穿来的那个夜晚,整个人一个激灵。 她瞄了一眼手中的木牌和死去的人,直觉和原身脱不了干系。 在扔掉和藏起来中反复徘徊,最终咬了咬牙将这小木牌放进了胸口,那贴身穿着的诃子里。 与此同时,面前的门“轰”的一声,应声而落。【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