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池跟在连云身后,站在低矮的门框处,亲眼目睹了连云往她衣服上抹泥巴,以及连云眸中的狡黠。
像只偷腥的狐狸。
收了双手抱胸的姿势,应池眼睛眨也不眨地回身从桌子上拿了粗瓷茶壶,将水迅速而全面地倒在了连云的睡铺上,然后默不作声地躺下。
既挑事,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刚要闭眼,却对上了右侧芝芝瞪大的眼睛。
眼瞧着芝芝要张嘴说话,应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伸了过去,捂住了她的嘴巴,用气声令道:“嘘,睡觉。”
芝芝很乖,点了点头,霎时就闭了眼睛,不过心下有些担忧,还是明日再告诉菊英吧,这种行为是不对的。
连云如厕回来,见帐内女婢熟睡,呼吸均匀,她心情不错,白了应池一眼:明日看你如何得意!
却上床触到一片湿意,她尖叫出声:“啊!哪个杀千刀的往我铺上倒水!”
连云跳下了床,后背沾了水几乎湿透,众人揉着惺忪睡眼,面面相觑。
有人困倦地坐起身,烦道:“三更半夜的,嚷什么嚷?嚎丧啊!”
只有应池充耳不闻接着睡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旁人都知她是如此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连云心里有鬼,一眼瞪向应池,推向应池的肩膀。
“定是你这贱人,白日里不过说了你两句,夜里就来报复!”
应池睁眼坐起,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冷笑道:“我睡得好好的,哪有闲心理你?莫不是你自己尿了床,倒来赖人?”
“你!”连云气得发抖,扑上去就要撕扯。
应池安能如她的意,快一步抓住了连云的手腕,甩到一边,也预备好了要是真打起来,确保能一把揪住对方头发的架势。
众女婢忙上前拦阻,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都给我住手!”
管事刘嬷嬷听见动静端着陶灯盏闯进来,脸色铁青:“深更半夜闹什么?惊动了主家,仔细你们的皮!”
连云哭诉:“嬷嬷明鉴,有人往我床上倒水,定是菊英这贱人使坏!”
“是你吗?”刘嬷嬷目光朝向应池,见应池无辜地摇头,她又扫过众人,“谁做的?自己站出来!”
屋内鸦雀无声。
刘嬷嬷冷哼一声,给了众人选择:“要不然就是有人使坏,既无人认,那就全屋一起罚跪。要不然就是连云故意生事,单罚她一人。”
一听连坐,众女婢躁动起来,大半夜的,谁愿意无缘无故地起来跪一宿。虽如此,但没人敢吭声。
“我们都睡得好好的,只有连云自己起夜……”有个平日从不怕连云的女婢琴心敢,她也是家生子。
瞧着二人平时还算客气,可遇见这种涉及自己利益的事儿,还是大难来临各自飞。
“婢子听见连云慌慌张张,许真是她自个儿尿了床……”还有琴心的小跟班桃花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此言一出,不少人掩嘴偷笑。连云的脸色红转白,白转青:“你胡说!我何时——”
“够了!”刘嬷嬷厉声打断,“连云污蔑她人,又惊扰众人,罚明日多浣洗衣物三筐,且不得用饭!再敢闹事,板子伺候!”
闻听处罚,连云呼吸都不畅了,她胸腔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瞪着应池。
后者则背过身去闭了眼,仿佛事不关己。
屋内重回寂静,只有连云恼恨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咬牙切齿。
几日午后,日光泼辉,漫过影壁,枝叶间漏下的光斑似碎银。沈家到底是不屑钻营的清贵人家,庭院的景致都透着雅静。
祁深被仆从引至鲁公府花厅时,沈相旬正在廊下煮茶。
炭火煨着银釜,水将沸未沸,他宽大的深青袍袖垂落,眉间三道浅痕,只因是常年蹙眉留下了皱纹。
见祁深来,沈相旬微微一笑,舒缓了眉目,却似对其来意心照不宣般站起作揖:“世子今日得闲?”
祁深亦作揖,简行晚辈礼:“恰逢休沐,沅峥特来讨杯茶喝。”
说话的功夫,案上茶汤微沸,沈相旬笑着斟了一盏茶推过去。
祁深撩开月光白的罗袍盘膝而坐,金鱼袋系于腰间,和蹀躞带上悬的青玉鱼形坠同垂在腰两侧。
他开门见山道:“沅峥不请自来,实在叨扰沈公,正巧几日前借阅的案牍,亦欲归还,遂并道带了过来。”
一卷案宗半开半合,有茶香袅袅浮在日光里,隔在二人之间。沈相旬抬眼:“这案子,武侯卫还惦记着?”
祁深笑了下,道:“非也,只是沅峥私下存疑,特来请沈公破此茅塞而已。”
无非就是裴云廷真正的死因,脖上勒痕或绳杀或自缢,嘴唇发紫或鸩杀,胸口插箭或箭贯。
祁深有怀疑过是周菊英所为,否则怎会连夜出逃长安城。
但瞧着也不尽然,那是个胆大的,却像个没脑子的,若不是有点子狐媚手段,怕是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听罢祁深疑虑,沈相旬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半晌才开口。
“仵作验得尸身颈项有两处痕迹,一为环缢痕,索绕全颈,另一为死后悬尸痕,斜向耳后。因舌不出,二者皆是死后伪作。
“口服钩吻致中毒,故而唇紫,却也非是死因,真正的死因是箭伤。不过……若无这贯穿伤致失血早死,他也活不过七日。
“仵作析尸察其左肺粘连且内为脓腔,金疮中风,这是他肺部的旧伤,瞧着疤痕像是背曾受三棱弩箭所留。”
祁深略有诧异:“旧箭伤?”
“不错,且这新箭伤倒是像刻意所为,同为三棱弩箭,同样深度,与旧对称,似是生怕这旧箭伤被忽略般,刻意提示。”
沈相旬抛出所见,列出疑点,却在下一瞬笑了:“说到底,某亦如世子般对此事存疑,只是……”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这裴云廷自岭南流放路上能假死以逃,之后三年经历了什么,是一个谜团。
沈相旬的言外之意,祁深是知道的。
裴修远谋反案在三月前借由裴云廷的尸体被火速提出,无非是当时刚做太子的皇帝,与还是皇帝的太上皇之间的父子博弈。
可让人称奇的是,做局之人怎就如此之准,在玄武门事变那夜抛出尸体,就像……
就像算准秦王殿下会在那夜发动宫变一样,算准他会做皇太子,算准他即将登帝一样。
毕竟,只有秦王殿下登帝才会为裴国公平冤,旧太子与太上皇绝不会。
所以,是赌局还是蓄谋?
“朝廷既已平冤,再论细节,反倒不美。”
沈相旬将未尽之言道出,后将茶釜移开半寸。
水汽霎时断了线,他话锋一转:“这是圣上新赐的蒙顶山茶,世子尝之味道是否比旧茶鲜爽?”
祁深小饮点头称应:“沈公所言极是。”
现在的天下已是新帝的天下,必是以新代旧,结果已达,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茶过三巡,厅外有仆从匆匆进厅,沈相旬搁下茶盏,笑问何事。
那仆从躬身道:“大郎君命小人来问,世子若与阿郎话毕,可否移步青梧院,指点些弓马之术于郎君。”
沈相旬闻言抚须而笑:“说来惭愧,大郎近日习武,总不得要领,世子弓马娴熟,今日赶巧,不知……”
祁深会意:“既蒙令郎相邀,沅峥岂会推辞,令郎若大有兴致,亦随时可来武侯卫教弩场一叙。”
“如此多谢。”沈相旬笑意更深,又摇头轻叹:“不过,倒叫世子见笑了。”
“虎父无犬子,大郎这般勤勉,他日必成大器。”
两人寒暄着,沈相旬起身相送,祁深颔首一笑,随仆从往青梧院行去。
连云站在东厨院的廊下,双手抱胸。她捏着自己的衣服,眼睛却盯着厨房的方向。
远远地见芝芝捧着饭碗从里出来,她唇角弯弯,眸中闪过一丝诡诈。
不多时,厨房旁女婢用饭的下房,就传来一阵骚动。
“哎哟……肚子疼!”
芝芝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匆匆往茅房跑。
几个女婢面面相觑,往嘴里夹菜的手一顿。有人嘀咕着:“莫不是吃坏了东西?”
连云远远瞧见,冷笑一声。
原是想用这药整整这菊英的,可今早听芝芝说饭后要去大郎君的青梧院替七娘子取书,倒叫她灵光一闪,生出一个更好的主意来。
这菊英跟谁都不亲近,也就芝芝肯与之说个话,若芝芝去不成,说不定会托菊英代劳。
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连云快步回了七娘子的院子,寻到自己的阿姐——七娘子的贴身大婢蝶翅。
“阿姐,七娘子是不是要那本《昭明文选》来抄?可我方才听说芝芝身子不适呢,怕是去不了青梧院替娘子取了呢。”
蝶翅皱眉:“那书须得今日取来,娘子等着用呢。”
“那你多催催芝芝嘛,或者……你给她出个主意,让她找人代取不就行了?”
“代取?除了传话女婢,谁敢去大郎君的青梧院,少夫人的性儿你不知?”
言至此,蝶翅登时明白过来,轻哼一声:“你又想着什么坏主意?”
“阿姐,你别管了!我跟那个菊英总是不对付,今个必须给她点颜色瞧瞧,你就多压压芝芝嘛,求你了阿姐!”
只要菊英踏进青梧院,她自有办法叫这丫头百口莫辩。
到时候就说她勾搭大郎君,流言蜚语满府飞,就单单是大夫人那就够她喝一壶的,少不了撵出府去。
谁让她和自己总是作对!
原先连云瞧着菊英是走了王嬷嬷的后门进来的,想亲近亲近,一块欺负欺负那些没背景的,哪知对方不领情又害她受了罚,梁子就此结下了。
如今更是积怨已深。
而被算计了的应池还不知道情况,她饭后小憩片刻,便沿着七娘子的回廊开始干活,已经跪擦到一半了。
她抬手用衣袖抹了抹满头的汗,芝芝捂着肚子过来说了请求。
应池头也没抬,依旧娴熟地擦着地:“我不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